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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愛黑洞(四)


    事到如今,后悔己無法解除我的罪,如果我當初能克制、能理智,那
  么也許會幸運地破茧而出……爸、媽,女儿對不起你們,在親同鄰里間,
  一直以有孝敬的女儿而得意自豪的爸媽,突然要背上一個有殺人犯女儿的
  罪名,我好很好恨!

  1996年12月12日,晴,陽光燦爛,書房。
  閱讀著手里的這一份份不尋常的紙頁,不覺窗外已夕陽西沉。世界還是那樣宁靜。大城市前進的腳步聲,通過打夯樁頭与大地,金屬板与鋼管的撞擊,從遠處隱隱傳來。
  五個多月前,一個有罪的女人早早被逐出了我們的世界,而她留下的這些紙頁上的字,卻令人感慨万千……

  材料之一:(給家人的遺書)爸爸、媽媽、姐、妹:
  你們好!
  當你們看到此信的時候,我已去了另一個地方。
  輾轉反側,我都無法接受為了這份愛,如今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這個事實。經過几個月的反思,我已能面對現實。畢竟是我害了一條無辜的小生命。回首往事,我自己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回想當初与鄭島嵋的結合,嫁了他并不幸福。只是自己要面子,也就一直獨自吞咽苦果。
  當賴波向我表白他喜歡我,可一直深埋心底而不敢表明心跡時,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愛,打破了我原本平靜的生活。從此我与他相知相愛在這十年間。我确實在這十年間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我覺得我今生能擁有這份真情也心滿意足了。畢竟他為我也付出了真情,可是后來他違心了。他的謊言開始了,我當然無法接受,這不僅僅意味著我將失去一切,更使我在女儿面前失去了尊嚴。好長一段時間,我被這情結困扰,自己無法尋找擺脫的路……
  事發后,我惶惶不安、心惊肉跳……最終造成了終生的遺憾。
  在這許多個日日夜夜里,痛苦与悔恨占据了我整個心靈,我從一個安分守己兢兢業業為社會工作的公民,淪落成了一名殺人犯,從幸福的頂端一下子跌落到痛苦的深淵。這完全是我咎由自取。
  事到如今,后悔已無法解除我的罪,如果我當初能克制、能理智,那么也許會幸運地破茧而出
  爸、媽,女儿對不起你們,在親屬鄰里間,一直以有孝敬的女儿而得意自豪的爸媽,突然要背上一個有殺人犯女儿的罪名,我好恨好恨!恨自己沒有給你們帶來晚年的幸福和快樂,反而使你們遭受這樣大的打擊和痛苦,在你們的朋友同事面前丟盡了面子。
  我的罪孽深重,已無法償還爸媽的養育之恩,只有等我來世再報答了。
  事至如今,再去追究誰是誰非,似乎已無意義,也沒必要了。
  我自以為与賴波是有情無緣,有緣無分,望爸媽大人,大肚大量。看在女儿的份上,也不要給他再多的責難,畢竟他為我也付出過。現在他落到身敗名裂的地步,也得到報應了。
                        不孝的女儿:雪雪

  在黎吻雪寫著這份遺書的時候,已是十分清醒十分理智了。這份遺書在字里行間,殷殷滲出的還是對賴波那份刻骨銘心的情和愛。
  此愛綿綿無絕期。此恨綿綿無絕期。這里的愛和恨糾結成一團的情感實体,就是黎吻雪置身的生活的全部世界。
  還有一個女儿對自己父母的養育恩情無法回報的痛悔之情,也讓人深深感動。是的,她是被法律處极刑的死囚,同時她又是另一种社會角色——父母的女儿。
  這种被親情煎熬的巨大的痛苦,應該讓它變成一千個一万個“為什么?”讓我們沿著這些“為什么?”的一級級石階,拾級而上,追溯到每個“為什么”的核心和起端,然后提滅它,踩熄它,不再讓它在生活中滋生出罪惡來。
  我曾去找過黎吻雪的父母,但是沒遇上。只有一個近二十歲的外甥女在。
  說起這件事時,她說外婆外公心里很難過很難過。生病躺在床上……都沒有想到阿姨會干這种事……
  我說你外婆外公是否對你阿姨的這個結局有預感?
  她說是有的。因為他們心里都明白殺人的結局是什么。但是嘴里從來不說。家里空气死悶死悶的。
  我說我很想來看望一下你外婆外公,因為我知道這世界上最不愿意這事發生的就是這兩位老人。你說是嗎?
  她說是的。
  我說黎吻雪曾經托過我,今后如果有机會見到兩位老人時,告訴他們她在最后的日子里過得很好,要兩位老人保重。因為我早時怕你外婆外公受不了,就一直沒來。
  電話那頭說,現在外婆外公好多了。他們一旦知道事情真相,就心里明白是什么后果了。
  我想事情不會是這樣簡單吧……20歲的姑娘畢竟還是孩子。
  我說,如果你外婆外公身体還可以的話,就請打個電話給我,我們約個時間,我想來看看你的外婆外公如何?那邊爽快地答應了。
  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沒有收到他們的電話。

  材料之二:(黎吻雪在等待法律最后裁決前在監所留下的句行)
  与賴波相交十載,我的女儿長大成人。
  在她幼小的心目中,早就認為我們是親密的三口之家。我的女儿是我生命中极為重要的人。我一直希望她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一旦她知道事實的真相,在她稚嫩的心上會留下創傷,而這是我最最不愿意的。我愿傾我所有,只要她不受任何傷害,我又該如何向她解釋這突如其來的一切。
  從今以后,她將會如何看待、評价我這個媽媽呢?想到這一切……

  我想說黎吻雪,你既然能夠如此深明大理,又怎么會出此愚蠢之舉呢?你對自己的女儿,可以傾你所有,為的是不讓女儿受到任何傷害,那么你又是怎樣對可怜的小靈靈,下得了毒手呢?女儿可以說是你生命中的生命,那么你自己的生命都被法律剝奪了,你這“生命中极為重要的人”不也受到了最致命的傷害嗎?還奢談什么“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
  其實,就讓孩子心上留點創傷,那又何妨?或者將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好好向女儿解釋一下,至于女儿對媽媽“如何看待、評价”,又值几何呢?即使你在女儿心中的偶像被擊碎、被推倒,那又怎樣呢?黎吻雪,這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呀。這一切生活的碎殼,原本都可以好好收拾掉的。
  黎吻雪,即使你在無奈之中,還原了你的真實,等女儿長大了,她或許也會懂得的。但是無論事情的結局如何不盡人意,你的人總還在,你可以看著女儿成長;你總還可以用你的手,用你的身体去呵護女儿,去做你應該為她做的事呀!你怎么會出此下策,走上了這條不歸的路呢!
  真難想象能夠把材料數字算計得一絲不苟的你,卻做了這樣一筆荒唐到极點又罪惡到极點的昏賬!

  材料之三:(留給小姐妹的遺書)“秦舒,你好!

  今天我就要永离你們了。這也是人生道路的最后盡頭,不過就是場面不一。
  生前我能擁有你這樣一位知心朋友,我很高興。為了我的事,也化費了你不少時間,在此我說一聲謝謝,對不起了。
  ……出事后,我也曾后悔,后悔當初我沒有將我心中積壓的痛苦与你傾訴。好几次我也覺得你和我交談時,直接插入主体(主題),但我那時确實心情很煩躁,認為像我這种年齡再為愛情所困,似乎有點難堪……經過這么漫長的情道(可能是指感情通達的路)我總認為最終能坦然走向光明,想不到……我痛苦啊,我不知怎么去面對……我覺得我無法對外人敘述我的隱私,更無臉暢達這段隱私給我帶來的傷痛,所以好長時間,我被這苦澀的愛困扰得心煩意亂……但我不甘心,報复的罪惡念頭,陡然在心頭升起……時至今日醒悟,代价太昂貴了,為了舒舒服服地喘一口气,今天我就要這樣子走了。
  秦舒,望你們母女在后半輩子更加快樂。現在對你們來說,事業和金錢都不要看得太重。生命才是最珍貴的。
                         友:黎吻雪
                        1996.6.21 絕”

  卸去層層疊疊的偽裝,黎吻雪赤裸著靈魂走了。
  其實她早該卸下面具早該赤裸自己,哪怕僅僅選擇一個知己朋友。這知己,可以成為黎吻雪窒息太久太封閉的情感小屋里的一扇窗,讓外面的新鮮空气透進來。這樣,黎吻雪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喘一口气;這一口气喘好之后,迎你而來的新生活,會有美好,會有圓滿,會有幸福的呀,你何必非要“這樣子”,弄得滿是血腥。
  血腥之后,再“這樣子”走呢?
  不是說,四十歲的女人一枝花嗎?既是“花”自然就少不了有故事,故事不管是困惑或者苦澀,都是正常的。說出來不好意思,難道弄出人命關天的大事來,就好意思了?
  到如今才說“生命才是最珍貴的”,已經太遲太遲了呀!黎吻雪,我一定要將你的故事寫出來,讓這個世界上正陷入“故事”的人都能讀到。材料之四:
  還有一些黎吻雪在等待“結果”之前,留在小紙片上的摘抄。我和我的讀者們不妨一讀。因為事到如今,已經鑄成的結果不容更改,但是我們或許可以借助這名以身試法者零星碎語,悟到一些什么。

  ·生活在同一環境同一條件同一空間,各人自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优缺點,當兩個人不能完全融合時,請你我多多原諒。
  ·体諒是一种寬容一种大度。体諒是一种涵養。体諒是矛盾沖突歸于平靜樣和的潤滑劑。
  ·永遠的愛是永遠恪守最初的誓言。
  ·人,絕對的悲劇,是因為她是一次性的;人,絕對的痛苦,也因為她是一次性的。
  ·隱私中的,才是最真實、最深刻、最美麗的人生。
  ·動力往往起源于兩個原因:希望和絕望。
  ·有一個可怕的結局,也比不上沒有任何結局可怕。
  ·精神、心理、情感上的被傷害,是每個人都可能遇到的。有的人會久久吮吸自己的傷口,讓它流血不止,強化這种被傷害感,將它變作報复的驅動力,讓傷人者受到更深的傷害。我就是這种人。
  ……

  當紙片上這些黎吻雪的摘抄斷句,全部呈現在我的眼前之時,我的這篇冗長的采訪手記,仿佛是多余的廢話。廢話還用“多余”,可見廢得厲害。
  這不,一個“好好的黎吻雪”,她什么都理解、什么都領悟、什么都明明白白的,怎么忽然就一敗涂地得不可收拾了呢!?
  個中生死之奧、是非之變,我就留給我的親愛的讀者們去回味去思考了。

    接著“卡嚓”一聲,電話斷了。在記者的想象中,他像扔掉一塊烙紅
  的鐵。回避,這也是很正常的事。在懸崖上做動作,難度很高。現在你做
  完下來了。至今一想到心里就發怵。那么就過一陣子再說吧。大家都會理
  解的。我們耐心等待著你。相信你不會一直回避下去的。

  1996年12月20日,凌晨0:26,書房,夜空混濁無星,冷。
  找了有關部門了解,得悉賴波与馬月已于1995年9月8日正式离婚。
  經一審判決后的黎吻雪的揭發,不久賴波被警方傳喚到案。
  在對他的收審結束之際,檢察院給賴波所在局的司法建議書上如是寫著:

  黎吻雪故意殺人案中,賴波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經查,賴波生活腐化墮落,道德敗坏,建議給以嚴肅的党紀、政紀處分,并書面函告。

  1996年10月4日,賴波所在單位的上級局領導作出正式開除賴波党籍的決定,并撤消賴波的處級待遇。留局基層察看一年。
  賴波目前正作為一個普通的職工在工作。但他一直請病假,又不住家里,很難找到他。
  給他寫過的信,一直未見有复。
  1996年12月7日,下午2點15分。我撥通了賴波“所在處”的電話。
  我說我叫陸萍,寫給你的信收到嗎?
  他說沒有呀!
  我說我很想找你單獨談一談,可以嗎?
  賴波的聲音竭盡溫和,用社交場合极為得体的語言和口吻,讓我提示他,以喚起他的記憶。
  我說賴波我們沒有見過面。
  他的口气瞬時大變,聲音里滿是警惕,說你是不是記者?
  我說你講對了,我是《法制報》的記者。
  他說你是怎么知道我這儿的電話的?
  我說你又沒有改名換姓,我怎么會找不上你呢?你別緊張。我講你現在方便嗎,如果四周有人不方便的話,你請另外換個地方再打電話給我好嗎?
  因為最初接我電話的人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聲音很動听的小姐。
  改革開放的年代,為生活在這塊古老而又新鮮的土地上的公民,提供了廣闊而又多層次的生存空間,尤其是國際性的都市——上海。
  我知道,賴波已關閉了老房子的門,也關閉了充塞在這里的記憶。
  他重新走進了新的生活。
  這是另外一种樣式的生活,他有著一輛為自己所需而可以任意發動引擎的小車。有現代化的通訊工具。有環境可人的活動空間。還有另外的好多好多。
  賴波說,不用另外找地方了,不要緊的,你有話盡管說吧。
  我說在黎吻雪“走”之前,我已与她談過三個半天。昨天又找到馬月,也談了……
  才不過几秒鐘的時間,我還沒有“盡管”說,電話那頭就說:
  你等一等,我有事,我會打電話給你的。接著“卡嚓”一聲,電話斷了。
  在我的想象中,他像扔掉一塊烙紅的鐵……
  過了沒有多少時間,電話又響了。我一听,是賴波。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這是我意料中的事。“過去的往事”結著凝凝巴巴的血痂,可怕得令人不堪回首,如若沒有足夠的思想准備,他的确不敢去輕易触碰,更沒有勇气去重新打開。
  ……他訥訥道,你是記者吧。
  我說是的,并說不知我前一陣給你的信可收到了?我還寄過一本書,是我寫的《黑色蜜月》。寄書的目的,是讓你先了解我,看你愿不愿意就這件事,我們聊一聊。因為在我采訪了這件事的全部過程之后,很想也听听你心里想說的話。我想這些話,你放在心里也一定很重的……
  我還沒有說完,那頭電話里就說,這件事最痛的還是我,等下周談好嗎?你讓我考慮一下。
  到了下周的最末一天,我一直沒有接到他的電話。于是一個電話又打了過去,一個小姐的聲音說他出差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還在夢中,電話鈴聲大作。提起一听,是賴波你打來的。你說你正在外地,忙得很,知道我打電話找你了,是由接電話小姐轉告的。你要我等到下周的周四,你才能回上海來。
  我說好的好的,沒有關系的,我等著你,沒事。
  于是我就又等到這個周的周四,也即今天。現在已是下午五點了,你仍然沒有回复。我又打電話過去,那頭小姐說,你出差了。我問去了哪里?小姐清脆脆的聲音說了一個模模糊糊的方位——北方。
  我說今天不是他該回來了嗎?
  那頭說,不,他昨天剛剛走。請你告訴我——你是誰?
  ……我沒有告訴她我是誰。我也不想強人所難。
  我挂上了電話,浮上我心頭的感覺是:賴波在回避。
  我想,回避就回避吧,這也是很正常的事么。是的,在懸崖上做動作,難度很高。
  而今你做完了,下來了。至今一想到心里就發怵。那么就過一陣子再說吧。我和讀者都會理解的。我們耐心等待著你。我自信你不會一直回避下去的。
  當然,我不想勉強賴波。面對自己昨天親歷過的惡夢,确實需要异乎尋常的勇气。

    黎吻雪這女人,在賴波的感覺中,是一段可以隨時擱置的閒情;是一
  團需要時間去對付的死結;或者也是一鍋有待冷落的痴熱……這是一場在
  感情的漩渦里展開的危險的游戲,災禍常常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降臨。

  1996年12月28日,下午2:30,桑塔那小車內。
  這一天下午二時,我剛泡好一杯熱茶,坐下來打開電腦時,電話響了。
  拿起一听,是賴波的聲音。
  我說賴波你回來了,你現在好嗎?一切都還順利嗎?
  他沉吟著……說你就是陸記者嗎……
  我說沒錯呀!接著,我又緩下口气講,賴波,我知道你會打電話來的。
  他說是嗎……記者,是的,你說對了,這十多天來,其實不是忙也不是外出,是我心里又亂又煩又難受……
  我說賴波我知道。我也十分理解你的這种心情。但是,賴波,要知道回避是一种解脫;訴說呢,也是一种解脫呀,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做你的听眾,你怕不怕?你……你愿意不愿意呢?
  他說愿意,也沒有什么好怕的。如果我怕,我還打電話來做什么?陸記者,前几天,我已回家取到了你寄來的信……我也讀了信,謝謝你了。所以,想想還是与你談一次。那老房子,我已早就不住了。
  我說那你什么時候有空?
  他說就今天吧,好不好?
  我說可以呀。
  他說,那半小時以后,在華廈賓館的咖啡廳里見面好嗎。
  我說那好,我是戴眼鏡的,穿一件黑色的風衣。請注意我的手里還拿著一本卷起的雜志。
  擱下電話,我很興奮。轉身就關閉了電腦,又連喝了几口濃茶,關上門出去了。往往,這樣的時刻是我最興奮的時刻,比赶宴會、赶晚會、赶桂花節、服裝節、以及赶什么開張儀式之類的活動,興趣不知要高多少倍。
  我如約而至。當我正欲推大堂的茶色玻璃旋轉門時,有一名男子迎我而來。
  他說你就是記者陸萍吧?
  我說是的。你就叫賴波,你好。我一邊說一邊熱情地向他伸出了手。
  只見賴波中等個頭,烏發方臉,灰毛衣灰西裝沒有系領帶。
  他說咖啡廳里已坐滿了人,也許正赶上什么單位的活動吧,我們說話一定很不方便……
  我說,那我們上哪儿去呢?
  他稍頓了一下說,你不介意的話,那就到我的小車里吧。
  我說這主意妙极了。因為在窄小的空間里,更宜于作心靈的對話。
  出了大堂,但見假山瀑布前的綠樹掩映之下,停著一排溜的小車。
  賴波走近一輛暗紅色的“桑塔那”車,掏出了鑰匙打開了車門。他坐上了駕駛席,我便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然后,我將門“彭”地一聲關緊了。
  頓時,這小小的空間中,有了別一种意味。
  靈魂与情感世界里,曾被嚴嚴實實地封存著的那場腥風血雨,將在這里再一度滾過。
  我說賴波,我采訪有個習慣要做筆記,你在乎嗎?
  他說我不在乎,我既然來了就不在乎了。隨便你寫什么文章,我都不在乎,只要你不用我的真名就是了。反正……怎么我也擺脫不了;但是,我還是想擺脫,真的我太想擺脫昨天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他兩眼平視著前方,用非常沖動的聲音高聲吼道,我想擺脫一切!自從那事發生后,我不看報也不看電視。不時有人告訴我,某某報某某電視台有你們的這個事,我眼閉耳塞,什么都不想知道!現在,今天……我倒是想听听黎吻雪她在“這三次”中對你說了些什么?她到底還有什么好說的!
  賴波說著,就將雙手互插在兩腋之下。并且還咬牙切齒地將背狠狠地向后一靠,閉上了眼睛。
  他那架勢有點洶洶然。但到底曾經和黎吻雪有過一段不尋常的經歷,他還是在乎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說了一些什么。
  我說賴波,事情發生的當夜,你為啥不去黎吻雪那里找一找呢,她在那一夜等你等得好苦好苦,從下午六點就開始等了,一直等到半夜十二點敲過,還是一點也沒有你的信息,她才絕望了,才用枕頭將小靈靈……
  “我不要听不要听!我不要听!”
  突然,他离開椅背挺起了身子。并且很粗魯地打斷了我的話。
  接著,兩行淚水“刷”地從他緊閉的雙眼里嘩嘩地流淌下來。
  他對女儿的真情,第一次給了我重重的心理沖擊;同時,也沒有我通常想象中的——他應該有的忏悔。
  我換了個話題,說据我感覺黎吻雪直至最后還在念叨著你,還不忘你,還是對你很好。
  賴波說,她是對我好。的确,她是從內心深處對我好的;但是,要知道,一切的一切,她最終的目標就是想得到我。出了事体后,我還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信上說,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知道小靈靈是你生命中唯一的希望,靈靈沒有了你是最痛苦的。但是你自己一定要保重,我的女儿就是你的親生女儿……我當時一看,就朝一邊一扔。女儿出了人命,我哪還有這份閒心思呢……后來細細一品,就覺得信中的味道不太對頭。
  我說賴波,你為什么感到不對頭?
  他說,我發現信中沒有一句是罵凶手的。當然開始犯疑時,已經是后面几天的事了……
  我与馬月感情确實破裂過,甚至連分手的“紙頭”也都寫好了。
  但是女儿一直做我的工作,她小小年紀十分懂事的。記得出事那日早上。她上學前知道我心髒不好,就替我拿好藥開水倒好……
  說到這里賴波不禁悲淚如注,泣不成聲。
  他說那天深夜,我們好不容易找到女儿失蹤的地方。那儿是民工的臨時房,我先起只當是被鄉下人拐騙走的,我就在那里拼命吼叫,厲聲讓他們把我的女儿交出來!交出來!
  我還發瘋一樣把沿街的門板都踢穿了。當時被我吵醒的人,都披著衣服跑出來圍著我看,以為我是發精神病的病人……
  可是……可是,我竟沒有想到居然會是她!她!
  一想到此事,我就會恨得不得了!我几次經過她的公墓,几次想沖進去將她挖尸暴尸……記者,我是万万沒有想到女儿會跟她回家呀,女儿很懂事的,從兩歲開始就曉得,電气、煤气開關從來不碰。這一天早上還關照我下班早點回來,說今天媽媽要回來了……媽媽要回來,靈靈你為啥要跟別人跑呢!你要自己回家呀!
  記者,我老實對你說,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子的:我曾對小人說,有爸爸在,世上沒有人敢欺侮你,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是母親万歲!女儿万歲!
  他的情緒顯得十分激動,粗短的眉毛,不時憤怒地豎起來;那揮動的拳頭,將小車窗前的挂件穗子,碰得一動一動的。
  他說記者,我告訴你,黎吻雪為啥要害我女儿,就因為女儿是她的絆腳石。
  當時我想离婚時,馬月、黎吻雪都不要女儿。我曉得馬月不要是逼我,她說過你跟誰好都可以,就是不能与黎吻雪,她恨她自己引狼入室。而黎吻雪不要,則是与馬月在暗斗了。
  我曾對黎吻雪說過,我們如果合在一起,小人一定得過來。
  她說真要這樣,你就先把我調到外地去……這不是明逼我是什么?
  這兩個女人,以前要好起來時,真比親姐妹還要親。當初黎吻雪得了牛皮癬,身上到處是血水,馬月天天給她換藥不算,還和她睡在一張床上,她都不曾嫌棄過。黎吻雪呢?對馬月也好到几乎不能再好了,一點也不夸張的,這兩人真比家中的姐妹還親。后來就不對了,兩人雖然話不多,但是積怨很深,真是當初有多少愛,現在就有多少恨。記者,事情到了這個局面,我真是進退兩難。
  我想說,賴波,你現在別光說你是進退兩難,她們當初好時,你可是左右逢源呀。但是,我最后還是話沒出口。我想,他受到的心靈上的懲罰,已經夠他受用的了。
  賴波有著一張很平常的男人的臉。胡子未刮,散亂的眉毛被痛苦高高地擠成三角形的一堆。是的,局面确實很難收拾,但是當初是誰讓你一腳踏進這三角情的沼澤地的呢?
  他說后來重新与馬月合在一起,完全是為了女儿。豈料黎吻雪竟然敢挺而走險,做出這种千刀万剮的事來……陸記者,是我害了女儿!是我不好!我愛女儿,實質上是害了女儿;我不愛女儿,黎吻雪可能也不會害我女儿。唉……
  他痛不欲生地對我說著,悲憤的雙眼里布滿了血絲。
  我說賴波,你當日夜里,怎么就不曾想去黎吻雪那里看看呢?
  他捏緊拳頭悔恨不迭地敲擊著自己的腦門說,我怎么想得到呢!?我怎么想到會是這樣!我當時确實失去了理智,根本沒有朝這方面去想,家里出了這么要命的事,哪還有心思去她那里呢?
  黎吻雪那儿在賴波的感覺中,是一段可以隨時擱置的閒情;是一團需要時間去對付的死結;或者也是一鍋有待冷落的痴熱。
  我說賴波,你在事体發生的前四天夜里,還在黎吻雪那儿過夜。小靈靈失蹤了,你卻不去黎吻雪處尋找,這件事确實是很讓人費解的。
  他說三月四日那夜,我确實是在她家里。但是你有所不知,是黎吻雪打電話來,話里有責怪的意思,講你這么長時間沒來,總得來看看我吧……而當時,如果我不去的話,又怕她自殺,所以我還是去了……
  賴波在妻子出差的日子里,找的這份理由,我看或許只是一种借口而已。
  這是一場在感情的漩渦里展開的危險游戲,災禍常常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降臨。

    世界上曾經最親近你的三個女人,一個上了天堂,一個下了地獄,一
  個也已經离開了你,現在你孑然一身。你的心情痛苦得确實令常人難以想
  象。人的一生中,可以有一次迷茫,但不能万劫不复。一個人不能游戲生
  活——否則生活將游戲你,這不是勸誡——而是規則。

  我問賴波你是否欺騙了黎吻雪,不把你与馬月和好的情況告訴她?
  賴波說,哪里呀!我与馬月和好的事,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明确對她說過,我們夫妻和好了,你不要再來了。黎吻雪完全在瞎說。
  還有說什么我与她的事,馬月是知道的,也是瞎說。這些事,怎么會公開呢?都是暗里的事!馬月是蒙在鼓里的呀。
  在賴波說著這些話時,我吃惊地看著他。顯然,這些問題已成了——生死之謎。我無法再去采訪去了地獄的黎吻雪,也覺得沒必要再繼續采訪其他的人了,比如審判這個案子的法官和公安人員等。我想,事實上或許已經有答案了。親愛的讀者,你們說是不是?剛才剩下的這話題,留給活著的人賴波自己去查核、去思考、去回答吧。
  我的采訪,既不是法官辦案,也不是單位領導來“考核”;我的采訪,只僅僅是——當事情已經過去,當法律的刑事追究已經結束;當我們靈魂中的一場大風暴已經平息,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以一個過來人或者旁觀者的身份,去審視那已經成為過去的“生活片斷”。談一點心中的感悟、思考,或者重新審視那些曲曲折折的道德和良知的各線:看看當時的我們,哪儿做得過火了;哪儿又做得太絕了點;哪儿又是不該去做的;哪儿又是我們必須汲取的教訓等等等等,僅僅是如此而已。
  再回到我們的“桑塔那”小車里。
  只見賴波靜了靜气,對我說,她已有了下場,我不想將她說得很坏,過去就過去了。只是她對我的這份好,叫人想起來就會害怕。記者,你想想看,小人被害后,她還和她的女儿來勸慰我,還托人給我送來人參,還不斷給我打電話打拷机,說你出來,我一定要見你……
  我說案子不破,我沒有心思。
  后來公安局掌握了線索,疑點集中到她身上,在警方的具体部署之下,我与她接触了。我那個時候見了她的恨呀……到我家里時,我是拼命克制自己,她不知道,我差點控制不了情緒,恨不得一下子捏死她!
  當然,我那時只想為女儿報仇!我們之間所有的恩怨,可以由我們自己來解決,何必要害小人呢!這是我隨便怎樣都無法原諒她的……我真正是恨得不得了!我要追究凶手;至于女儿為什么會被害,想到是自己作的罪孽,那是以后日子里的事了。
  這個女人的厲害,我以前還真不曾領教過。
  那天与她接触時,她一口否認,而且那份冷靜,真叫人震惊。
  我曾咬牙切齒對她說,我希望不是你!等殺害靈靈的凶手查出來槍斃,我第二天就与你結婚!你說好嗎?!
  賴波的眉毛根根豎起,揮動的拳頭將懸挂在車窗前“福”字挂件的紅穗儿揮得上下左右亂動。
  這時賓館的保安人員,從遠處走過來,在車窗外朝我們看看,大約是為我們在車內,長久不出來感到奇怪吧。
  我問當時黎吻雪怎么對你說的?
  他說她仍然靜得很,細聲細气地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只是在外面兜馬路時,她不時叫我說話小聲點小聲點……她是怕被外人听見呀,這是做賊心虛。她不知道——她,這個時候早就在警方的視線里了。
  我說當時的凶犯,又沒正式确定是她。
  他說那當然。只是有疑點。
  我見賴波的整個情緒全在女儿被害的這件事上,就又說了一些黎吻雪至死還在殷殷切切期冀思念著他的一些事時,他長歎了一聲說:
  如果我給她“一絲絲好的話,她也許就不會崩潰的”。人絕望了或許就一時糊涂了,我實在無法想象她——黎吻雪竟然會干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呀,記者,我希望從此以后再也不要提起她了。今天對你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甚至希望自己也消失掉,消失在世界上一個誰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度過我殘余的人生。
  當那年五月九日一早,我知道案子已破,凶手果真就是她時,我一時真的難以接受。說出來你記者也許不會相信的,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的女儿,我想馬上赶過去安慰她……我立即給黎吻雪的母親打了電話。
  豈料黎吻雪的娘,竟給公安局報警,說我要害黎吻雪的女儿……
  我問你怎么會想到黎吻雪的女儿的呢?
  他說,因為我想到世界上又要多一個孤儿了。
  他又說,這個事對她女儿的傷害實在是太大了!再說我從小也是孤儿,小靈靈也是我領養來的孤儿。我對我女儿的感情可以講胜過親生的,講出來你們也許都不會相信!當初馬月身体不好,一直吃藥。我看不過就說去領一個吧,我們自己不要生了。
  當時,馬月不同意,說總是自己生的親。
  我說,你看我——就是被我媽媽領養來的,我對媽媽好嗎?
  她說這倒也是,你确實是個孝順的儿子。這樣,她也同意了。
  后來小靈靈領來之后,馬月又怀孕了,為了不虧待靈靈,馬月去做了人工流產。
  ……沒有想到凶案破了以后,許多人打電話給我,要我救救黎吻雪的命。
  殺了我的女儿還要去救她的命,這叫我怎樣是好喲!后來黎吻雪的女儿又親自來找我,求我救救她的媽媽……
  我看到黎吻雪的女儿,心里很難過。小人是無辜的,曾經我也确實很喜歡她,為了我們大人間的事,眼看她將要失去母親了……我的心情非常非常痛苦,我想,我應該要擔起撫養她的責任來……
  這個事,被我的朋友們知道了,他們罵我腦子坏了,大約在發神經病吧!
  賴波瞪著眼珠滿面通紅,坐在座位上朝我側著身子訴說。那干燥的沒有光澤的頭發,已有几絡毛糙糙地滑落在他灰暗的前額印堂上。
  他說,我當時想,如果黎吻雪能活下來,對她整個家庭的影響該有多大……
  我知道她是這個大家庭中十分重要的一員。但是我那時的心情正像在油鍋里煎熬,感情十分复雜痛苦。
  我万万沒有料到我的過錯會造成這樣的慘局……我理解黎吻雪在里面對我的揭發,她要活命,寫材料揭發我,我一點都不怪她。
  后來,警方也將我關進去過……說我有經濟問題。不過,你黎吻雪揭發我,總該實事求是吧,但是她沒有。我想這也屬正常的,是吧?……我完全理解!都好說,我一點也不恨她。有啥好恨的,我自作自受……
  賴波在說這些話時,情緒激烈,心情煩亂,不時用手勢加重著語气。
  是的,如果這事抽去恩恩怨怨的感情內容,在案發的几方之間,剝落成僅僅是單一的法律關系,事情就顯得簡單得多。就如在黎吻雪一審開庭之前,賴波夫婦遞交法庭的那張紙條上寫的字一樣。
  但是眼下不行,日積月累的漫漫十度春夏秋冬中的情愛恩怨,還有人性人倫人道与道德情操之間的沖撞碰擊,滿天滿地都是有血有肉的往事;角角落落全是零零碎碎的戀仇情節,豈可一朝了斷?
  是的,這些太复雜太高難的事情糾結成一團死塊時,作為此事件之重要人物的賴波,又如何能掙脫掉呢?
  他對我說,我生命中最親密的人就是我的女儿小靈靈。
  我經常會把她背在身上,讓她騎在我的頭頸里玩耍;有時我們父女倆一起回家到了門口,我就要小靈靈趴在我背上,我要背她到六樓。常常是到了三樓,懂事的女儿一定要下來,她知道我有心髒病,要我休息一下再背她……能夠背女儿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爸爸……我的幸福已經被斷送了!
  賴波殘淚斑斑地凝視著窗外,背對著我喃喃道。
  夕照的光色勾勒著他的眉額,那几根參差著的長短不一的眉毛,在明亮的光線中顯得分外惹眼。
  唉,記者,孩子都是無辜的。我知道她的女儿在她离開世界后考進了一所學校。我几次經過那學校時,都產生過沖動,想進去看看她。唉,生活中又多了一個可怜的孤儿!
  再一想,我已經自身難保,已經是一塌糊涂的人了,還去看什么呀!……
  現在最苦的還是馬月,她愛女儿,在感情上她犧牲得最多。她在生活中确有點馬馬哈哈的,不拘小節又不大會料理家務事情。當然對我的關心自然就少。我在外忙了一天回到家,總想有熱飯熱菜,但是,她不會做……
  否則,黎吻雪也走不上來,她正好補了這個缺,而馬月呢,也總認為黎吻雪關心我也是合情合理的,沒有想到別的事情。
  誰料到日子長了,事情也就惹出了“麻煩”……
  為這种事情,自己內心也一直非常的矛盾。總覺得對不起馬月,有時也對不起黎吻雪(我想說,賴波你這個懸崖上的黑三角動作,是万万玩不得的呀!)。
  我的女儿又不希望父母分開,而黎吻雪這一頭也難;她的确是從來都不曾与我吵過、爭過,在一起時都平心靜气地說話,拿一句通俗的話就是——她這個女人是很講道理也很有修養的。
  記者,我覺得有時人在相處時,沒有吵,其實也不見得是好;怨恨都積在心底里,爆發起來可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出事体之前,老實說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過出這种事,否則只要是為了小人,我的一切可以在所不惜、更可以全部犧牲。
  主要是出事体前,也沒有什么大的跡象。我只想讓她的熱情一點點冷下來,冷處理一段時間再說,我處在這种境地里,人确實感到很累很累……
  記者,說句真心話,想想人活著也沒有意思呀,我被弄得心力交瘁,頭發一下子全部變白了。我現在是染的頭發。
  賴波用手拉了拉頭發,拿眼睛看著我,不無感慨地對我說著。
  這時賓館的保安員,一邊注視著車內的我們,一邊又一次遠遠地繞著我們的小車走了兩圈。
  他一定弄不明白我們在談些什么。是的,在這樣的小空間里采訪,在我還是第一次。
  賴波說,記者,的确如你所說,我心靈上的重壓,是逃避不了的。
  在与人說話時、在馬路上開車時、在做工作時、在吃飯時、甚至在洗臉刷牙時,過去的一切都會冷不丁地竄進我的腦海中來……我實在無法忘記。
  有時,看到馬路上有小朋友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笑嘻嘻走,我就會想起我的小靈靈有多慘;有時,路上猛听有人叫爸爸,脆生生的与我的小靈靈一模一樣,我就會習慣地一回頭尋小靈靈,結果是一場空、一場空!接著,我的心就刺心地痛……說著,我發現賴波的面色极其難看,他伸手從上衣的口袋里掏藥。
  我忙問,你吃什么藥?
  他說治心絞痛的硝酸甘油。
  我說你今天出來可要緊?
  他說不礙不礙。
  他將藥含在舌頭下后,又對我說,記者,我老實講,自從你打電話給我之后,我的心里就沒有安定過。我可以拒絕可以不承認,但是我無法欺騙我自己。如果我不來,不回電給你,好像我心里更不能安生。我也根本不是忙。我想想還是說出來心里舒暢些,于是就給你打了電話。
  賴波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說,世界上沒有后悔藥。一切的一切都不要說了。不堪回首——他用普通話說了這四個字,重重地將背靠在后椅背上。
  我問你現在是否一個人過?
  他說是的,一個人過。當初出事体后,我對馬月講我們就不要分手了,我們為了小靈靈再合下去。這是小靈靈的遺愿,她活著的時候多么想要我們和好呀。
  可是馬月沒有同意。后來我又說,除掉小靈靈是黎吻雪的陰謀,我們不能讓她得逞,馬月還是沒有同意。
  我這個人有時是很堅強的,但有時卻又很脆弱,我甚至求馬月說,我現在在這個世界上已是一無所有了,我唯一想依靠的就是這個虛弱的家庭。
  可是馬月最終還是沒有同意。
  不過,馬月也做得是對的,她說我們兩人的婚姻如繼續維持下去的話,痛苦就永遠也無法消失。因為我們在一起,小靈靈的影子就不會消去的。既然維系我們家庭的女儿已經不存在了,我們就分手吧。大家早點解脫。
  事實也正是這樣,如果賴波与馬月不离婚,就等于這個悲劇故事的框架子還在。架子在,架子所張羅的內容,一定會時不時地冒出來,渲染一點悲慘的气氛。
  他張著的嘴,又聞緊了。但是他沒有忍住,他又對我說……只要活著,怎么能解脫呢?老實說,這許多日子來我曾經想到過死,覺得活著也沒有什么意思了。我常常脾气暴躁心情惡劣,恨不能找岔子与人大打一場,到菜場時會無端地把人家的攤頭踢翻。要知道我過去可不是這樣的人啊

  現在好多了。不過總想找個地方隱名埋姓地躲起來。
  在前面的采訪中,疑問最大的是那一夜出事時,他賴波為什么沒有去黎吻雪那里問一問?
  早先几次問他時,他都沒有正面回答過我。
  我私下里猜測,八成是愧對黎吻雪吧。
  甚至是為了不敢面對黎吻雪的責問,竟拿不是自己親生的女儿的安危置之度外……如果是這樣的話,真想把他押上道德法庭!在案發后的一段日子里,一些媒体在涉及此案時,這种呼聲還是比較高的。
  想到這里時,我就又一次問了他。
  沒想到他厲聲咆哮起來,說我怎么想得到在她那里呢!?怎么想得到!如果知道在她處的話,我劈開她房門早就沖進去了呀!只要能尋到小靈靈,我哪怕是上天、是人地、是下油鍋我都敢的呀!
  他悔恨不迭地以自己一手的拳頭,敲擊著另一只手的掌心,臉上所有的皺紋都寫著懊悔和激憤。
  不知為什么,在這一瞬間,我發覺這一句問話是他最忌諱的。
  或許這陽錯陰差被錯失的一刻,正是他心中的懊悔之最。兩條人命就在須臾之際滑入了陰界……
  他沒有人想象中那樣富有心机,品質惡劣;也沒有人想象中那樣風度翩翩神采飛揚。在我的印象中,他平常普通又很實在。
  他會很好地保護自己。他焦慮、急躁、直率,同時也很實在。
  他在做了不該做的事之后,有勇气直面自己的靈魂,還不失一個男人最起碼的誠實。
  我沒有問他現在在何處供職,這一定也是他忌諱的;我也沒有如事前想象中那樣,將他逼到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上,接受審判;甚至一些該問的問題,我都沒有一一問及。
  只是因為,他還有一個父親的良知,那么伴隨而至的一副精神上的十字架,他將永遠也無法卸下。
  至于他与黎吻雪之間的恩恩怨怨情海仇山,在法律的子彈了結了其中的一方之后,已成生死兩茫茫了。
  在人間行走的賴波,不時會被某种听不見的詰問惊回首!那么,由他自己的靈魂去應對吧……
  小車外,賓館在元旦喜慶之際所渲染的氛圍,与我們交談的內容似乎有點格格不入。賴波將整個身子靠在車座椅背及車窗之間。看得出他已經是极度的疲憊了。
  我說,謝謝你今天對我說了那么多。還想說些什么?他說,沒有啥再好講的,命苦,是我自己自作自受!活該!他又將一顆藥丟在舌頭底下之后,操著方向盤倒車,灰頭土腦地開出了賓館的大門。
  望著他的背影,我在心中說:
  賴波,曾經最親近你的三個女人,一個上了天堂,一個下了地獄,一個也已經离開了你,現在你了然一身。你的心情痛苦得确實令常人難以想象。
  是的,人的一生中,可以有一次迷茫,但不能万劫不复。
  一個人不能游戲生活——否則生活將游戲你,這不是勸誡——而是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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