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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愛黑洞(三)


    真希望有無數個來生,讓每個人輪換著各种角色。即使輪到我做天底
  下最丑陋的人,我也會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做一個最好的“我”,讓所有
  的人,包括造我的上帝,也會心服口服地贊歎說:她是這類角色的最佳典
  范。
    如果真的有來生,我仍然會為美麗而祈禱,讓我做一個絕色的女子,
  有一段哀怨動人的愛情。今生無論如何,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將自己
  做到——最好。

  1996年3月27日,雨,監所死囚羈押地。
  三個月后,我隔著鐵柵与黎吻雪再度見面。一時相視無語。她沉重地朝我點點頭,我點著的頭也覺得有點沉重。
  黎吻雪上訴已經三個多月了,高級法院的二審判決還沒有下來。用句通俗的話來說,黎吻雪是生是死還不得而知。
  仍然帶著械具的黎吻雪,穿著一套白色的薄絨衫褲。腳上仍然是那雙紫紅色的高幫皮鞋。人比三個月前略略胖了一些。棱角分明的嘴唇倒顯得比過去紅潤多了。
  還未待我開口說話,她說記者,我今天回過頭來想想,發現我自己原來有許多條路可以走的。走這些路,甚至簡單到——我一回頭就可以了!
  我只要一回頭……一回頭就可以的!
  我發現黎吻雪用一种极其平靜的聲調在講极其后悔的話。
  這是否就是一种大徹大悟?
  面對黎吻雪的大徹大悟,我真一時無語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得百年身”,此時此刻,這句話不是用來比喻,也不是用來開導,這句話就是我眼前的黎吻雪的此時此刻的全部寫真,我還能夠說什么呢?
  在前几天黎吻雪寫的一份“思想匯報”中,我看到這樣一段話:

  “我現在深深感到,在沒有法律保護下產生的感情,并不是一塊可口的點心;不會有結局的結局,是种种困扰种种難堪,甚至會扎進漩渦,不能自拔。我心痛如裂、如焚,沒有一种具体的失去和肉体的痛苦,能与之相比。意識到這是實實在在的失去,而自己又确确實實地擁有過,忘掉他,告誡自己又談何容易。
  “記憶不是一句話、一個手勢、一种決定就可以從腦誨中根除的東西……
  “記憶是過去生活的見證,滲透在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時空中。他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你的失去,我在煎熬中忍耐等待,我在酸楚中無奈地打發日子……如果我是個潑婦,會窮凶极惡地打鬧,那么我也許會幸運地破茧而出,但我不是;我只能困在錯了又錯的情結里,在痛苦又痛苦的思念中掙扎了又掙扎……”

  黎吻雪最終還是沒能在自己織就的茧殼中掙扎出來。她的字里行間,于絕望中,還是對賴波傾注了一份難以言說的痴情。
  這“痴”的本身,就足以告誡人們千千万万不能步及生活的懸崖而“失足”。面對眼前囚在牢籠里的黎吻雪,我知道她身上太多的事情已經發生,走過的路已不能再更改。那么我只能在這里再作一些瑣碎而忠實的記錄,讓它成為我們時代變革、世紀交替之際,豎在生活懸崖上的一個醒目的警示吧。
  我坐定下來對黎吻雪說,二審還未下來,也許你還會有回頭的机會。
  她這次微微一笑點著頭說,是呀,都說我會有希望的,在這里“住”的時間越長,倒真正想——這樣了。我知道“這樣”的意思是指能活下來的意思,或許“能活著”對她太具誘惑了,她便有點“羞怯”而不敢直言。
  記者,下月六日,是我女儿16歲的花季生日,也正好是我判決的100天,話未說完,她已兩眼潮紅,她用一塊白手絹在臉上吸干眼淚又說,女儿不知怎樣了?我非常非常想她,我實在是對不起她。
  我曾經想使女儿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這十年來,賴波确也對她呵護有加,賴波早就成為女儿心目中的慈父了,我當初不能想象女儿沒有他……所以我才鑽了牛角尖。說著她從一本書里取出了枚信封,從中倒出了一張照片讓我看。告訴我這就是她的女儿。
  照片上是一個活潑快活的女孩。邊上綠綠的樹葉里盛開著嬌艷的小花朵。她把照片放近胸口說,女儿讀書是很爭气的,假如……我不是异想天開、不是想入非非,等希望成真時,我還有好多好多的日子要過。她將來學業有成,一定會出去有出息的,我一定爭取有可能跟她一道出去,我們都离開腳下這塊浸滿恩恩怨怨的土地,离開這里……
  想象的翅膀是自由的,它可以飛越高牆鐵窗;也可以穿越邊境國界。
  我覺得不管一個人因何种緣由而面臨何种不幸、何种劫難,在可以給她(他)希望之時,不妨給她(他)希望,不管這希望是如何渺茫,或者怎樣難以達到,給希望与她(他),不啻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人道。
  監房深處的一股特有气味,不時一陣陣送進鼻腔。大凡同性人群的聚集之地,總會散發出這种气息來。
  我環顧著四周對黎吻雪說,這三個月來這里生活怎么樣?
  她說生活很好,這里的警官都很照應我的,洗臉擦身換衣服是經常可以做的,昨天太陽好,政府隊長就讓人將我的被子搬到樓頂去晒了。
  我是自己作孽作死(自找災難),家里的好日子不要過,要到這里來戴副“白金鐲頭”(手銬)!
  听得出黎吻雪不無自嘲的口气里,蘊含著對二審判決的希望。又說這事對父母的打擊太大,父母都在,我怎么可以走在他們的前頭呢……她交疊著雙腕,盡可能叉開兩只手銬間的鐵鏈抱緊自己的身子。
  隨采訪時間的增長,她內在的情緒顯得松軟多了。我覺得在這戒備森嚴的狹小空間里,已沒有必要不斷刺激、不斷強化她這种死囚的角色感。
  她說記者,我說句心里話,現在一點也不恨別人了,更不恨他了。我恨的就是我自己一個人。想想他,他也有他的難處,我是單身一個小民百姓,他就复雜了。老婆沒有离掉、又是共產党員、又是局里大干部,外面閒言碎語、滿城風雨時,他欲先在現實中保護自己,也是人之常情。我應該是能理解的,只可惜在當時,我太沖動了,太感情用事了……
  我說黎吻雪,你能反省自己,有這种平和的心態是很好的。我這一說,不想她的聲音里冒出些微興奮,她說在以前的日子里,我做任何事情,都力求完美,有始有終,說著她臉上好看的五官,也生動起來。
  我在心里說,黎吻雪你的“力求”過于執迷,一完美”就成了你理想世界中的圖騰;當現實中的事件已經一敗涂地慘不忍睹時,你還是要求事件完美;當這种沖突已經血火開仗,你還是強行力求“善終”。你的悲劇的一部分,也是你對愛情的理想主義造成的呀!
  黎吻雪又在腳邊的几本練習本中,找出一頁紙遞到我面前說:記者,我寫的。
  我看見那頁上的題目是“如果有來生”。此時此地的這個題目,具有醒世的意義,我一目三行,大致意思如下:
  真希望有來生,我一定夜夜祈禱。
  如果真有來生該多好,那么今生我會安安心心將自己做得最好,即了無遺憾。
  (我想說黎吻雪呀,到了這一步,談何最好?但是,后來的事情告訴我,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在目前淪落至此的處境中還在努力力求,比如說你一直比較平靜地面對現實;比如說,你還平靜地、有條有理地寫了遺書;甚至在——“那一天”你离開“這里”的時候,都還精心地涂了口紅……一個人到了這樣的時候,人類、世界、社會對其的評判,已經浸潤著人道的溫情与寬容。你表現出的一种對生命的珍視与善待,盡管你的人生處在不該成為“收尾”的“收尾”階段,但仍然有种令人感動的積极。)
  真希望有無數個來生,讓每個人輪換著各种角色。即使輪到我做天底下最丑陋、最愚蠢、最無能的人,我也會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利用自己所有的條件,做一個最好的“我”,讓所有的人,包括造我的上帝,在看了我的生活之路后,也會心服口服地贊歎說:“她是這類角色的最佳典范,換了任何一個人,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与條件下,都不能做到如她那般。”
  如果真的有來生,我仍然會為美麗而祈禱,讓我做一個絕色的女子,有一段哀怨動人的愛情,今生無論如何,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將自己做到——最好。
  抬眼看黎吻雪,她正以“最好”的樣子,期待著我的肯定。
  我不是上帝,我也不知道有來生;或許為了今生的解脫,那么就讓她自己解脫自己吧。
  我仍然以人道式的認同對她說:會的,黎吻雪。

    無法想見那些于她生死攸關的重大瞬間,記者甚至對定奪這种瞬間的
  法官,是敬畏的,他(她)以神圣的法律的名義,剝奪過某些人的生存的
  權利;也以神圣的法律的名義,給了某些人以第二次的生命,她當屬前者
  還是后者?目前我們不得而知。

  1996年6月初的一天,晴,監所死囚羈押地。
  又是一個季節過去了。黎吻雪的二審判決遲遲沒有下達。据說有關方面在一次次地深入調查,反复就黎吻雪的上訴与揭發,方方面面正在傾注大量精力与心血,合議著最后的裁定。
  作為我,無法想見那些于黎吻雪生死攸關的重大瞬間,我甚至對定奪這种——瞬間的法官,是敬畏的,他(她)以神圣的法律的名義,剝奪過某些人的生存的權利;也以神圣的法律的名義,給了某些人以第二次的生命,黎吻雪當屬前者還是后者?目前我們不得而知。
  還是在那森嚴壁壘的狹小空間里,我第三次見到了黎吻雪。
  她說時間越長我就越想活了。記者,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女儿……我不敢希望,殺人拋尸是我做過的事,我還能希望什么……如果“結果”不好,我堅決不在上面簽字,我就馬上回來……她在設想“某天某刻某時辰”到來時的情景。
  “結果”是指二審下達的裁定書。“不好”就是生的反意了。至于“簽字”与“回來”能抵擋正義之劍的無情嗎?!
  求生的本能的顯現,我直錄于此。愿人世間不幸步上悲劇之路的人,也可對照著,在懸崖上勒馬收韁。
  這一次,我發現黎吻雪的臉色發青發白,顯得很是可怕。
  她停了一會,聲音放平靜了對我說,前几天,我听到過叫隔壁的……我与她的罪孽重,曾在看守所關在一間的……她先判好,臨走時對我說,你活得下來的,我會保佑你的……我對她說,我真為你可惜,才22歲……你只不過是為了錢,就去做這种事,叫你的父母如何受得了?我在經濟上,是絕對不會做這种事的,你自己想想,偷來搶來才一個月,就出事了,一下子“走”了三個人……
  沒想到“旁觀者”的黎吻雪,會這么“旁觀式”地告訴我這事,旁觀得如我寫文章時,在我前面走來走去的人。我原來以為触及生命大限的黎吻雪,已經大徹大悟了,然而事實上卻不是。
  為錢也好,為情也好,淪落至“死囚監房之兩隔壁”,本質上還不就是一回事?
  黎吻雪終究還是黎吻雪,她無法超越她自己。
  我想對她說,在你為戴某惋惜的同時,許多許多人又在為你惋惜。或許法律也有可能朝你啟開一條小縫,但是長年或是終生的囚禁,与戴某也僅僅是一步之遙呀!
  生活中聳立在海邊或者隱在云霧里的懸崖絕壁,原本就不僅僅只有一處。
  滾滾紅塵里有那么多的顛顛倒倒、陰差陽錯,就沒有被你識破被你預料;漫漫歲月中有那么多的瑣瑣碎碎、真真實實的小錯誤,就沒有被你更正被你拒絕,于是偶然間罪惡的沖動,所鑄成的遺恨,早在十年前的那同一日的夜里,就埋定了必然性的禍根。
  黎吻雪看著我又對我說,如果那樣的“一天”到來,我肯定不會點菜,肯定不會吃。她那臉上淌過淚的皮膚,在緊繃的眼窩里,呈青黃色,并浮著一層虛光,半邊臉面被滑下的頭發遮住了。另外半邊臉,在夏日几經折射相映的室內暗光里,變得青灰灰的。
  她又看著我說,我常做到賴波的夢……
  說他心底里不原諒我。我國前一段婚姻不稱心,后一段……當時稱心……就鑽了“牛角尖”。她將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沉著頭,用蔥管般的指尖,敲敲自己的腦門。
  我知道這個“牛角尖”,曾經是她執著追求的誓死不肯回頭的唯一的一條路。當路越走越窄,越走越無望時,她還在走。甚至她還責怪馬月。
  她還對我說,她搞不懂馬月為什么這樣出爾反爾。為什么最初答應后來又反悔;看看我与她丈夫好上了,又回過頭來再給我黎吻雪這致命的一刀!
  在某些問題上,黎吻雪這些認知与常態下人的認知,有著太大的落差。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牛角尖”情結吧。我想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必要再去糾正她的這些認知偏差了。
  黎吻雪將話頭一轉接著對我說,這十年來我心甘情愿地默默為他守候。我為他付出得再多,心里也永遠是平靜的……不管怎樣,我在良心上也要求改判,因為小靈靈不管是他賴波親生的還是領養來的,總歸是他的女儿,現在既然已經死不能复生,我就想以我——有生之年的努力,給他補償也為我贖罪;只要他愿意,我允許我的女儿去孝敬他伺候他,如果他真要与妻子离婚了,我決定讓我的父母去看望他。
  這樣,我在里面活著的話,也就有“盼頭(有明确目的而等待)”了……
  黎吻雪真有點一意孤行、說話前后矛盾。如果不是親耳听見從她嘴里說出來的話,還真讓人不相信。
  她想活下來是為了賴波;想贖罪還是為了賴波;甚至發動女儿發動母親,也還是為了賴波。而如果她能活下來,她在里面的“盼頭”是什么,又是為了賴波。
  采訪到這里,我好像覺得沒有什么可以再采訪下去的了。說句我采訪的直覺,她的心至此——還是一直牢牢地系在這個叫賴波的男人的身上。
  一個恩恩怨怨、生生死死、愛愛恨恨的大圈子兜下來,腳下的終點又复合了最初的起點。
  ——我為世界上痴情的女人悲哀。
  更悲哀的是,我在采寫或服刑、或臨刑的女犯時,這一句話已多次寫及。
  而且還不得不是這同一句話。來自也是同性之我的感慨,真是哀哉!看來這個問題的深刻答案,不得不有求于家庭、婚姻、心理學的專家了。

    “槍決”這兩個黑洞洞的字眼,實在不是可以一晃而過的東西。女人
  在生命之极限降臨之際,女人還是女人。如果這男人當在去她那里看一看,
  兩條人命就可以挽回了……安全地“送”這些人走,去到她(他)們該去
  的地方,這是警官的職責。

  1996年6月21日,多云轉陰。
  這一天我有事很晚回家。車里有人告訴我,你采訪過的那個黎吻雪,今天已經執行了。剛才在電視的日播新聞中听到的。
  盡管我已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但我還是吃了一惊。我忙止住朋友的話頭,說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想他將“槍決”這兩個字說出來。雖然黎吻雪罪有應得,可這兩個黑洞洞的字眼,實在不是可以一晃而過的東西。
  我想說黎吻雪,你在最有滋有味的人生階段,以最不尋常的方式“离開”了這個你愛著的世界,你難道還不“凄絕動人”嗎?你在認真的“渴盼坦然”中离去,也算尋得了一份不尋常的“价值”。黎吻雪,只因你太是一個絕對的女子。不是說女子應該是這樣,而是女子的本質中的內核,往往就是這個樣子。但是,我仍然要為女人悲哀!

  1996年6月24日,晴,監區辦公室。
  一名資深女警官對我說起了黎吻雪。她說黎吻雪心里可能有份寄托,“走”得坦然平靜。她不同于一般的死刑犯。她說“執行”這一天早上,我例行去那小監巡視,每次有人要“執行”時,我總要親自去一次的。那日我看見她穿一套雪白雪白的薄絨衫褲。
  我問衣褲哪里來的?
  女警官說,這是她們自己的衣服。一般去“那里”時,不規定穿什么,更不規定要穿囚服的。6月21日這一天,天已經轉熱。她穿這一套衣服過于熱了一點。但既然是她自己喜愛,我們也就由著她了。那一天等我走近時,竟意外地發現她嘴唇上涂著口紅,而且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我當時沒有吱聲,徑直在她前面巡視著走了過去。但是這情這景,在我不算短的工作經歷里卻是第一次見到。
  我听了,同樣深感意外。轉而一想,女人在生命之极限降臨之際,女人還是女人。女人在到了這种非同尋常的生命絕境中,還在愛著美,是否在預示著人世間很通俗的那种“女為悅己者容”呢?那么,“悅己者”誰也?在我几次找她“聊”的感覺中,似乎還是那個他——賴波。我猜想,她想留給世人最后一面的“好印象”時,這個世人之一肯定有那個賴波。
  女警官告訴我說,一直到九點,樓下有人來“帶”了。
  臨上車時,她對我說,“我走了,謝謝隊長。”
  一切平平靜靜,平靜得讓人刻骨銘心。
  其實——平靜,也是一种對生命的敬畏,更是一种對生命的崇拜。
  而死囚黎吻雪的平靜,或許是她認為自己到了這番田地,一切已做到“最好”的份上了。
  安全地“送”這些人走,去到她(他)們該去的地方,這是警官的職責。
  他們作為國家机器的一個組成部分,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法律神圣的指令。
  面對他們帽檐上閃閃發亮的警徽,和肩章上的威嚴的藍盾,我肅然。

  1996年10月2日,夜7點30分,電話采訪。
  對象:黎吻雪原工作單位女同事某某。
  我剛言明身份,說及黎吻雪時,對方就感慨万千地說,我們都和她同時進厂的,也是要好的小姐妹。我們了解黎吻雪的能力与為人,但是,她的結局本不該是如此慘的呀!她有能力,不糊涂而且辦事相當精干。絕不是馬大哈式的人。
  最后走到這樣不可收拾的一步,賴波是要負責任的。
  据我們知道,賴波在外面要好的女朋友,并非僅黎吻雪一人,我們平時都暗示過吻雪,說對人要留一點余地,不要太痴心了,要留一點給自己。但是黎吻雪卻一次次地打斷了我們,說賴波對她是真心的。
  黎吻雪最后一次打電話給我,是在她捉進去的前几天。言語之中,听得出她對賴波沒有死心。還老惦著他,想与他締結秦晉之好哦。
  我曾不客气地對黎吻雪說,賴波女儿的案子還沒有了結,事情已到了這一步,賴波哪里還有心思和你談什么什么,你不要再去想他的事了。
  你應該想想你自己的事,今后到底該怎么辦……
  我說某某,出事后的這兩個月里,你們与她這么要好,難道就沒有發現一點蛛絲馬跡?
  她說現在回想起來,應該講是有的。只是當時我們沒有足夠的警覺去識破她,否則我們早點勸她去自首,或許法律也可以對她從輕一點處理吧。
  我問有哪些可疑呢?
  她說這事情發生后,我們听說小人是被人強奸的。黎吻雪一听就馬上火气沖沖地嚷,別瞎說!后來想想,黎吻雪憑什么說不是強奸的呢?再如小人死后,黎吻雪确實很痛苦的樣子,整天萎靡不振。我就勸她,你別悲切,別一天到晚很傷心,小人又不是你害的!快去把頭發剪一剪吹吹風,精神一點。
  破案后,我一直覺得很內疚,好像我當初的話是“慫恿”了她似的。我們是怎么想也不會想到是她下的毒手呀。刑警803來單位抄更衣箱時,抄到了小靈靈的書包与紅領巾。我居然大聲說,她衣箱里發現有書包紅領巾,并不能說明小人就是她害的!她平時善良樂于助人,你們可不要搞錯喲……
  其實她們這三個人組成的“畸形三角’”,我們小圈子里人都有點曉得,開始總認為是黎吻雪不好。后來的日子里,看到黎吻雪對賴波這樣忠誠這樣專一,也就被她感動了。你想想,每到冬天,外面市場上不管价錢多貴,吻雪總是買了甲魚、河鰻什么的,燒好了炖爛了,讓賴波每天帶到單位里去吃。每季輪換著補品不說,她還心甘情愿地替他帶孩子。她化在小人身上的心血,可能比馬月還要多。處處体貼賴波,照顧他。他的襯衫一洗一燙就是十件,只要男人在外闖事業,她是在家做牛做馬也無怨無悔的。
  我們几個也都是女人,都做不到對丈夫這么好,為啥要苦自己,家里又不全是我們女人一個人的!記者你說是不是?
  我們都嘲她,說你的精神太偉大了,對男人這么無私,這么默默地奉獻,何況你黎吻雪還沒有名分吶!可是她這個人,卻處處袒護賴波,水一點都潑不進,后來賴波一點點疏遠她,她真是死要面子,從來都沒有在我們面前承認過,其實我們也不是不知道,她是不敢正視這個可怕的問題。一個人間在心里。就連事情出了以后,她也太有心理承受力了!你想在中午打牌時,她還若無其事的樣子,將牌一甩說,“臭路子”什么的……在電視鏡頭里她哭訴說,我實在沒有面子去面對朋友了,實際上就是無法對我們這些朋友交待呀。
  她就是說他賴波好呀,你有什么法子呢!
  我說大約賴波這男人很有魅力吧?
  她說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這人的魅力,恐怕只有在吻雪的眼睛里囉。
  照我看,這賴波豬狗不如!
  開庭時我們都去听的。出事那天,賴波在四點鐘就發現孩子不見了。尋到六點鐘沒尋到就向公安局報案了。他為啥不去吻雪那里看一看,問一問呢?分明是他心里有鬼!心虛呀!或者說得偏激一點,小人本來就不是他親生的,要不然當夜他去吻雪那里看一看,兩條人命就可以挽回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我們同情她、理解她的心情,但是小人是無辜的,賴波再怎樣背信棄義、負了你黎吻雪,你黎吻雪對小人下毒手,是千不該万不該的。殺了人,就算是走到极限了,就是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了,她只能是在劫難逃了……

  1996年11月28日,早上9點正。
  今天陰云重重。小車在通往公路管理處的高架道路上疾駛。
  市政局紀委的老張和小汪,几周前知道我的采訪意圖后,十分支持我的工作。
  經多方聯系后,馬月還是不愿意見記者,這自然是我意料中的事,我理解,她未愈的傷口,本不該去碰。我也想算了,不愿接受采訪我也無奈。
  可是老張昨天又熱情地來了電話,告訴我馬月她回家想想后,覺得又愿意了。她又一次打電話給他(原是她的老支部書記),她經考慮,決定要求見記者了。

    我們畢竟姐妹一場,你動手前要給我一次選擇的机會呀!你一定要我
  丈夫就對我講一聲,我就把他讓給你!你讓我在兩個人中選擇一個,我就
  一定要女儿,我不要丈夫!你為啥要不到這個男人,而把我女儿害了呢……

  簡陋的電梯升到了七樓。我們在一間同樣簡陋的辦公室里,等待著馬月的到來。
  她曾是黎吻雪的閨中密友,婚后又將离婚后的黎吻雪母女接回家中居住。“3·8”命案發生后,傳媒又几度形成輿論。而她在全案中只僅僅被議論、被傳說、被一再提及。所以我很想直接听一听她心里的話,盡管找她并不容易。
  說實話,她推門而入給我的第一個直覺是:她十分漂亮。
  這似乎有點偏題,但卻是我真實的感受。我私下里將她与黎吻雪比較,總分似乎不相上下。于是又想及賴波,和賴波心里的“難度”……說這些,是否顯得俗了?但是我想把俗的話題也講出來,讓讀者身臨其境,也可省略了后面的一些篇幅。
  待坐定下來介紹過后,气氛顯得有點尷尬,而話題也有點難以開頭。
  大家都捏了捏茶杯,又都放了下來。
  馬月的目光中,疑慮重重,且對我的采訪存有戒心。
  我說馬月,我今天來肯定會碰痛你的,但是我不是存心想讓你痛。我只是想來听听你心里想說的話。
  她的聲音立時顫了……
  她用情感爆發般的高頻率聲音對我說,我本來是不想講的。這一年來,我一直生活在濃重的陰影里。我感謝法律的公正,事情有了應該的結局……我一恨再恨,記者,請問我与我的女儿究竟錯在哪里?這本雜志的這篇文章,等于在歌頌黎吻雪与賴波的愛情,甚至連我的家庭也被說成了畸形。
  ……這种事情,似乎變成了黎吻雪是對的,而我卻錯了……
  她哭泣起來。并將一本雜志气呼呼地摔到了我的面前。又補充說,這本東西單位里人都在傳閱都在复印……
  她的哭聲很響很委屈。
  我拿起雜志一看,發現是一本上海婦聯出的雜志,這年的第11期,剛出版的。
  接著,馬月的又一通猛烈的抨擊向我擲來。
  我頓時成了她心中的委屈、怨恨、憤怒的發泄的對象。
  盡管我不是那篇文章的作者,盡管我采訪近一年,還從未發表過一個字,而且也沒有對任何人談起過采訪內容。然而我對這一情節的突然發生覺得很正常。因此,我沒有作更多的說明,我只期待著她情緒的穩定。
  我只是說,馬月同志,正因為是這樣,所以我一直在找你,希望我們能有机會一起聊聊。
  她身材高挑,穿一件花呢外套,頸項上圍著綢巾。梳著与東航空姐們相似的發型,將頭發在腦后挽成髻。光洁的額面、小巧而精致的鼻子、細眉、明眸皓齒,總体給人一种端庄秀麗的印象。
  她平靜了好多,抹著淚嗚嗚咽咽地對我說,給小靈靈的墳做好了。再過几天就是冬至了,我要去給女儿落葬了……今后我的葬……誰落?……說著她又號啕起來。
  忽地,她停住哭聲,沖我說,電視采訪中,說她殺人那天正好是例假,請問全世界的女人中,是否只有她一個來例假?而例假就可以殺人……
  我決定由她盡情地訴說。不提問、也不作解釋。電台的采訪中,提及那天出事,她正是例假,但是意思的指向,并非如馬月理解中那樣唯一。
  馬月擦著眼淚,斷斷續續朝我說,我是在小靈靈出事前的七天出差去的。3月5日,我還与小靈靈通過電話。我告訴她,媽媽給你買了禮物,是一塊金鎖片。記者,因為我女儿一直生病,鎖片上刻有長命百歲。我對女儿講,這是媽媽給你的護身符……我還在電話中告訴小靈靈,媽媽飛机延遲一天回來,3月8日那天,肯定回到家,我們三個人一起吃晚飯。
  當時女儿高興得跳起來。等到3月8日那天,下午五點半我赶回家,我心里想著等我一開門,小靈靈一定會奔過來抱住我親我的。小靈靈是個太聰明的孩子。
  可是那天我開門之后什么動靜也沒有。
  只見賴波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我奇怪地問,你今天為啥這么早回家。
  他說昨夜小靈靈關照的,要我早點回家來三個人一起吃晚飯的。說你今天要回來了。
  我當時听了很高興。系上圍裙,馬上下廚房去做各种各樣的菜……
  這樣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六點鐘。
  我們還是不見小靈靈回家來。于是我們倆就一起出去找了。
  几處找了之后都不見小靈靈的影子,心就有點慌了。后來通過學校、再尋到老師、再通過老師、再尋到另一老師放在學校抽屜中的一本本子、再從本子里找到与小靈靈一起回家的一個小朋友的家里……
  四面八方的消息匯總下來,證明小靈靈在离家僅僅兩分鐘路的地方,神秘地失蹤了……
  我們倆一直尋一直尋,尋到深夜兩點鐘,后來下起了大雨我們還在尋,小靈靈沒有回家,我們如何能回去呢……
  馬月哽咽著,聲音有點聲嘶力竭。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說,你當時想到過,去黎吻雪那儿找一下嗎?
  她說我當然想到過的。想到時還很早呢!我對賴波說過,是否會在黎吻雪那儿?可是賴波听我這一說,好像触了他的神經似的,堅決否認說這是不可能的事。說我太過分,將人家想得太坏了……因我心存疑慮,后來實在找不到時,就再提出來,去吻雪那儿看看,果然他就大光其火了,認為是我与他過不去……
  這兩個女人之間的“死結”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但是有比這怨恨更重要的事。我說馬月那你為何不去黎吻雪家看看呢?
  她說上次去她家找回賴波就已積怨很深,這一次万一女儿不在她家,豈不更糟?(大人之間的恩恩怨怨,無意間就給了死神一次登堂入室的机會。可怜的花朵般的小靈靈就成了犧牲品了。)
  我說沒有找到女儿怎能安生,賴波說什么也得去一趟黎吻雪的家呀!按常例,一定得將女儿凡有一絲絲可能去的地方,都尋遍。
  馬月馬上說,他不肯去我有啥辦法!
  我說是否應了句坏話,因為女儿不是他親生的?
  馬月說那倒絕對不是,他确實非常愛小靈靈的,我們待她真是与親生一樣的。
  我問你女儿知道自己是領來的嗎?馬月說不知道,一點儿也不知道的。
  我說那黎吻雪會告訴她嗎?馬月也肯定地搖搖頭說不會的,絕對不會。
  簡單的對話里,我已深深探測到這兩個女人間以前交往中的密切度与理解度了。
  我講既然賴波愛女如命,又為什么不去黎吻雪那儿找一找呢?哪怕打一個電話也好呀!
  馬月說,他也不知道黎吻雪會將小靈靈“弄”了過去。他認為吻雪不可能對不起小人的,因為黎吻雪到現在對他還抱有希望,賴波說我曉得她哪怕只剩下一絲希望,她就一定不會放棄我的,也絕對不會坏我所愛。何況我們現在都平平靜靜,不是在她黎吻雪的情緒很坏的時候……
  說到情緒這兩個字,馬月寬寬的眉宇間,又憂憤地豎起兩道細紋。
  她告訴我說,1994年10月以后,我終于与賴波結束分居,又重新和好了。記得一天上半夜,還未歸家的賴波打電話來家与我商量,他說今夜黎吻雪的情緒很激烈,BP机一直拷我不停,我怕我今夜不去,她會出事……
  賴波請求我說,你能否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慢慢做工作。今夜你如果同意,我就去,你不同意我就……回來。
  記者,我當時握著話筒,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想難賴波不好,万一真出什么事,也不好辦。于是,過了好長時間,我還是說了聲——好的。放下話筒我就哭了一夜……她掏出一塊白手絹,掩面哭了起來。
  這是一种复雜的難以表述的情怀:
  是對自己嚴肅婚姻的浪漫嘲弄?
  是一個女人對女朋友的大度?
  是一個明智的妻子對丈夫造成的某种既成事實的緩沖和認可?
  還是兩個人之間對某件事情的默契或者無奈……
  想至這里,我甚至不敢貿然發問。諸如是否因為曾經的親密与互助,連馬月也認可了對黎吻雪的某种責任?或者黎吻雪接受我采訪時,為什么描述馬月女士的第一句話便是“大大咧咧”……只是坐在我面前的她,顯得哀哀楚楚,黎吻雪之“描述”于她,似乎有很大的距离,至少在她的外表上。
  我說馬月你是怎么會想到小人有可能在黎吻雪處的呢?
  她的情緒又激烈起來,用無淚的泣聲對我說,她恨我的女儿,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說著將帶來的一疊東西抖出來。有小靈靈一大本相冊和兩本厚厚的本子。兩本本子的前面都只寫了一篇小文,后面全是空白頁。(小孩子都圖新鮮)小文不長,直錄于此:

  “1994年10月20日,周四,多云。
  這几個月來,爸爸和媽媽都在鬧离婚,從九月一日開始,都是爸爸來送我去接我來的。
  寒假里,爸爸和媽媽分開來住了。可是今天他們倆在小房間里講話,我听媽媽在哭,其實我很希望他們和好。因為爸爸和媽媽的收入加起來有兩千多元,一個月夠我們三個人用的了。而且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很開心,我很希望他們倆能和好,我們三人在一起永遠不分离。而我不希望歷史再從(重)演,我想這可能是一個夢,一個美好的夢。”

  (我捧讀這頁日記時,心禁不住在打顫,可怜的孩子呀,你在用你如豆焰般的小生命,在祈禱一般孩子都能得到的家庭的宁和。)
  馬月在我翻讀小靈靈的遺物時,不時悲傷地飲泣著。
  她告訴我說,小靈靈特別早熟懂事,(我想大約孩子從小生活在大人間感情關系過于复雜的環境中的緣故吧),那一天她放學回家,見我們在吵,她將這篇日記寫好之后,沒有如往常那樣放進書包,而是放在台子上并且打開著,自己人又离開了。她一定是有意想讓我們看到。
  后來我們爭吵結束,出來果真看到了。我沒有讀完就放聲大哭,女儿太懂事了,小小年紀就為我們大人間的事擔惊受怕。我覺得自己太不應該了,為了女儿的夢,我決定不吵了,也不离了……
  我問賴波讀到嗎?
  她說和我一起看的,他當時顯得很內疚,但是沒有哭。不過從此以后,我們想為了小人可怜的祈愿,大家就從心里決定和好了。
  我們化了几万元的積蓄,裝修房子,重置家具,購買家電等等,一家人想好好過日子了。据賴波后來對我坦言說,他曾經想帶小靈靈与黎吻雪母女一起過日子,但是黎吻雪不要小靈靈。所以當“事情”’發生(破案前)后,黎吻雪也對賴波說過,你現在的“心事”可以沒有了,言下之意就是她与賴的結合,已沒有了障礙……
  我一直認為,黎吻雪把小靈靈當作她的絆腳石。
  小靈靈也一直對我講,媽媽我要母愛也要父愛。事情不能兩全時,我覺得黎吻雪當然要除掉她,才能達到她的目的。其實,……馬月突然提高了嗓門喊道:
  黎吻雪呀黎吻雪,我們畢竟姐妹一場,你動手前要給我一次選擇的机會呀!
  你一定要賴波就對我講一聲,我把賴波給你!你讓我在兩人中選擇一個,我就一定要小靈靈,我不要賴波,如果你今天殺了賴波,与我不搭界!
  至于你們之間的感情,恩也好,怨也好,我不作評論,我只要為女儿報仇!事情發生后,我是到處寫信,我要求公道要求正義!當時,警方也曾一度怀疑到我,但是我為了女儿伸冤,我受委屈也情愿……
  說到這里,馬月感傷之极,在痛苦中顫動著雙肩。
  如果沒有這种切膚之痛,是喊不出這种“選擇”的。
  我說馬月你是否真有點大大咧咧了,你怀疑過但是又為什么還是沒有去呢?
  她說怀疑是怀疑,再想想也沒有可能。她一個女人家,會把孩子怎樣呢?總覺得去她那里的事,弄不好我們的家庭又要遭到危机,我怕呀,總覺得去那里,賴波比我更有把握些,誰會料到真會是她……
  馬月說完,又把照片抖落開來對我說,記者你看……
  這是十二歲的小靈靈,一生拍下的鏡頭,厚厚的一大疊:
  有二三歲時快活地騎在爸爸身上唱歌的照片;有依偎在媽媽怀里的照片;有在小桌子上做作業的照片;有在花叢中、在小河邊、在陽台上的;還有在馬路上、在公園里、在新房間里的照片。
  其中有一張她抱著一只小狗,神情顯得有些憂郁。馬月告訴我說小靈靈曾經是非常喜歡小狗的,她特地去買了一只純法國种的狗給她玩。可是不久小狗死了,小靈靈難過地哭了。媽媽安慰她時,她說大概小狗太好看了,太好看就是紅顏薄命(馬月在學說“顏”字時,用了普通話的發音,令人想起小孩子慣有的神情)。媽媽你也好看,你要當心噢……
  孩子的每一張照片都有一個故事。照片上的小靈靈長得細細高高,黑黑的細眉、大大的眼睛,有著所有女孩子的純真和甜美。我隨意翻看時不經意間,露出了她的一本小簿子,打開后,那上面硬實而又充滿稚气的筆跡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的最愛我的理想
            ——做一個主持正義的律師

  ……我會告訴你,我想做律師。你一定會問我,你為什么不像別的女孩子一樣,不做空姐、模特、服務小姐呢?因為我的性格好強,不像女孩子,我性格外貌都像男孩子,我不像女孩子那么溫柔,那么美麗,那么留長發……”

  讀至這里,我不禁被“不那么留長發”那富有童稚情趣的排比句深深感動。
  在死囚羈押地采訪時,曾經被黎吻雪簡單敘述過的那几句致她以死命的“罪惡動作”,立刻再一次浮現在我的想象中,殘忍地落到這女孩子的致命部位,讓人不忍卒想……
  即使她黎吻雪自謂罪惡滔天,也不可寬恕她的罪惡;即使她已命歸西天,也無法复轉孩子哪怕是再活一瞬的意愿,真是罪不可恕!
  另外,還有一疊子照片是她离開這個可愛的世界之后,這對不睦的父母在祭她時,拍下來的。
  我隨意挑了一張,拿起來細看:
  這個留著短發的美麗女孩,被黑黑的方鏡框永遠停格在燃著三支香的燭台前。
  台前的桌面上放著馬月燒的許多盆菜。桌旁是她的小床,小床上放滿了玩具。她在黑紗鏡框中甜甜地笑著,永遠。
  床前跪著她的父親——賴波,我想這個垂著頭的父親一定也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我堅信他的淚里有血,血來自他心尖碎裂的傷口,一滴一滴……我請所有的讀者朋友,不要怀疑他這一刻的痛悔。
  這是他生命中的另一處深暗的黑洞……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曾經,他与這世界上的另一個女人同登的生命之峰有多高,那么,他這個生命黑洞——就有多深。
  讓這張有著象征意味的照片,夾進我們當今生活的冊頁里。當我們的生活有時過于“OK”時,不妨偶然翻來看看。
  寫到小靈靈的哀痛,不禁讓我聯想起殺害她的凶手黎吻雪在“我的肺腑之言”中的最末一段話,我有一种沖動想照錄如下:

  “……言不盡意,思緒万千。無論怎樣也排遣不了我的罪孽。最后在這里,懇請你們轉達我對被害人家屬的歉疚之心和對被害人的深切哀悼。
                      于1996年元月2日
                       黎吻雪絕筆”

  我無法用語言描述我尋找抄錄這段話時的心情,我只感到加害人對被害人的一句“哀悼”好似翻山越海射出去的一支箭,兜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來的箭筒里;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仿佛什么事都已發生過了;化了生生死死的代价,卻原來只是“一回頭”就可以解決的事。
  這哀悼,是否哀悼得近乎荒誕。

  話題扯遠,再回到与我對坐的馬月那里。
  我問你現在与賴波有聯系嗎?
  她說早就沒有了。唯一可以維系我們感情的小靈靈——沒有了。我再和他在一起也就沒有意思了。我為小靈靈買墳地,都不讓他知道在哪里,我不告訴他,他沒有資格來問我,他不配當父親!
  馬月鐵青著臉又說,墓碑上我只刻“靈靈”,連姓“賴”都沒有刻。賴波也承認,他的姓,沒有資格放到小靈靈的名字前面去。
  馬月不斷舉例向我訴說著她的哀痛。說她做夢了,小靈靈對她說,我沒有死,媽媽我回來了;說在与賴波分居后,有次風雨交加之夜,她陪小靈靈去看病,小靈靈坐在自行車杠上打著傘,傘面傾斜,雨水全部淋到馬月的眼睛里,她大聲對靈靈說,你撐牢一點!
  事后小靈靈告訴她說,媽,我本想是讓你多撐一點的,少淋一點雨的……
  十二年來,這樣的小事無以計數。馬月說如今每件小事都像針般,扎痛當母親的心。這無法平复的創痛,時時令馬月悲憤得不能自己,痛苦得無法安生。
  她說,別人在生活,而我僅僅在生存。她精神里的苦難可見万一。
  我說馬月,有一件事想問一下,黎吻雪開庭那天是7月20日,你們倆為什么也要選在這天去辦离婚手續?
  馬月說,几個月前我向法院提起离婚起訴。前几天法院寄來開庭的通知,正好也是7月20日。
  我听了真有點吃惊。賴波与黎吻雪苟合之日是1985年3月8日;而黎吻雪殺害小靈靈的日子,正好是十年后的3月8日,几乎一天不差。這是命運本身的一种暗示呢,還是巧合的情節本來就來源于生活?
  在馬月基層与上級領導的安排幫助之下,我与馬月的交談漸趨融洽平和。雖然她的思緒顯得有點零亂,就思維這一層面來說,她甚至遠不及大限臨身的黎吻雪,但由于她的女儿遭如此大不幸而受了打擊,她本人思緒凌亂,也可以理解。
  在采訪后期,我也告訴馬月說,黎吻雪的內心其實也很可怜。
  假如你設身處地為她想想……比方說她騰出房子換給你,而她家里人又全部反對;可是她堅持換了,事情也公開了,房子听說你后來又不要了。這樣,黎吻雪在眾人面前又如何交待、如何收場呢?
  馬月說,這也不能怪我,賴波先前是瞞著我的。我也已將裝修房子的工程隊都開進去了,還運了几車的黃沙石子。后來我又知道是黎吻雪騰出的房子,我怎么能要呢……
  我不再追問。看來事情的根子還是在賴波的身上。
  我說馬月你知道嗎,其實,黎吻雪在里面也几次提及你對她的好。
  馬月說,這個我是曉得的。我們确實很好很密切過的。但是我女儿的一條命,這個仇我是一定要報的。
  我說馬月,這件事法律已經公正判決了,她也已到她該去的地方了。
  我跟蹤采訪這件案件時經常在想,死的已經是死了,而我們活著的人應該前思后想,人怎樣相處,才能夠活得更好一點,是不是?
  她沉思了一會,大約在她的內心世界里巡視了一遍,目光對上我的視線后說,是的,我曾經對黎吻雪恨得咬牙切齒。甚至我當初還說過,我一定要親眼看著她被槍斃!我天天給法院打電話詢問二審結果,法院天天要我耐心等待、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半年過后,仍然還沒消息下來,我就急了……
  我說這是人命關天的大案,法院審理自有一套极嚴密的章法,有些過程細節又不能廣而告之。
  她接著我的話頭說,是呀是呀,那一天我又打電話,是1996年6月20日的上午,法院對我說,二審下來了,黎吻雪在明天將被執行……
  馬月說到這里時,神情突變,情緒變得十分复雜。
  她那美麗的臉上,眼睛扭曲著,惊駭的目光中不見了仇恨而盡是畏懼。
  她對我說,記者,真的噢,我一听這消息,心口“咚咚”直跳,這一夜怎么也睡不著。往事一幕幕從心里翻來翻去,畢竟是一個鮮蹦活跳的人呀,怎么會變成今朝這樣子……曾經我們是多好多親的小姐妹呀!
  她搖著頭,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意。
  是的,曾經与她生命密切相聯的兩個生命,已煙消風去,于她絕不是一個茶后飯余可有可無的社會故事。
  馬月用手支著下頷,側臉面壁。好一陣后突然向我感慨道:
  我認為是現在這個社會“不好”。因為條件太好了,鈔票太多了。外面卡拉OK唱唱,KTV包房坐坐,賴波就是在改革開放之后才學坏了的……從前我們倆的工資加起來也只有几十元,日子倒過得蠻好,我們當初戀愛談了七八年,連一場電影都沒有去消費過。
  賴波是個大孝子,他說我們有空就陪陪媽媽,不出去了,所以一直守在家里,大家談談說說,那個時候,真是有多好……
  時間是單向直線型的,“真是有多好”的歲月,就充溢著悲劇的意味——永去不返。
  我問馬月,你現在還是單身?
  她說是的。每天回家一個人看天花板,心里難受得很……到了清明,我還要給小靈靈去辦墳地、刻墓碑、落葬,事情辦得再完美再像樣……唉,那又有什么意思呢?這又不是在為女儿辦嫁妝做喜事,我心里不好過……
  時近午時,馬月沒有和我們一起吃飯。她需要情緒的安定与平靜的時間。我們沒有勉強她。
  馬月与我握別時,她亮亮的眼睛里比來時多了一份信任。采訪中還有一些問題,我略作考慮之后,終于還是——沒問為好。
  生活中一些小小的缺口或者重大的隱傷,本來就沒必要通過一問一答的方式來展示。當一個事件已近懸崖,且勒馬不及,又終于暴發成災禍時,那些小小缺口及隱傷部位的劇痛,早就在剎那間,便遍及整個靈魂世界了。
  這种深刻的人生体驗,我想馬月也不會例外。何況她還未從陰影中步出。

    人性中的許多密碼,或許就藏匿在靈魂中的某個黑三角里。我想讓歷
  經——丈夫、情人、父親角色的他,為我親愛的讀者們作一次“獨自”。
  當今某些男人的骨子里,己把性欲与愛欲下意識地當作兩种敵對的東西,
  他們盡可能地麻痹自己的感覺,抽逃激情。即借著性的簡單的宣泄,來擺
  脫愛欲的涉入所可能產生的焦慮。

  1996年12月1日夜。
  在寫著本章節時,我很想能找到賴波同志談一談。于是我就給他寫了一封信,同時也寄出我寫的那本書《黑色蜜月》,因為這書黎吻雪曾經也讀過,我希望由此能找到一個對話的“切入口”。在信上我對賴波說,我能否找你單獨聊聊,如果你愿意并且信任我的話。
  一周過去了,沒有絲毫回音。
  我不想放棄繼續找他的努力。
  人性中的許多密碼,或許就藏匿在靈魂中的某個黑三角里。我想讓歷經這一切的他——丈夫、情人、父親,為我親愛的讀者們作一次“獨白”;我想它對生活中有一些迷途者一定极為重要;我更想,兩個不該离開這個世界的生命,不能就這樣白白离去。
  但是,賴波,你敢于面對自己嗎?
  我想他一定會的,那我們就耐心地等待著他。

  1996年12月7日夜,11:40分,寒意濃重,書房。
  在希腊神話中這么說,美神与戰神生下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被命名為愛神。
  愛神雖然經過了悉心的撫育,但卻無法像其他的孩子那樣成長,他一直是一個矮矮的、紅潤的小孩子。背后長著輕紗一般的翅膀,稚气的臉蛋上有一對深深的酒渦。
  美神為他的健康狀況十分操心。于是去請教法律与正義女神席米斯,席米斯以神諭的口吻回答道:沒有激情的愛,他是無法成長的。
  我由此聯想到我近年來追蹤采訪的一些案子,及案子中的一些男女主角。
  剛才還接了一個長途電話。自然是“悲劇女角”珍打來的。十年前我采訪過悲劇中的他与她,以“一個囚犯妻子的自述”發表于十年前的《上海法制報》上。
  那時珍投入全部青春与生命,承擔世間重重磨難,為鐵窗中的他,贍養老人撫育孩子,苦苦守候。而今他出來了,他開公司了,他有錢了,他也——不要她了!在婚姻尚未解除的情況下,他的“她”早不止一個。悲劇女角的哭訴,讓同為女性的我憤怒!
  想到現今報刊書籍影視中,屢見不鮮的“小蜜”這個字眼;想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同胞寫的一行詩:“‘愛要投入我的全部青春与生命,小女子實在愛不起”;想到一句歌詞:“愛情兩個字好辛苦”;想到社會學家及有關部門呼請關注的“情人現象”;想到在楊玉霞案件后,奔波在被燒傷妻女之間的徐國初,想到本文尚未露面的賴波……
  在二十一世紀的前夜,在洶涌澎湃的經濟大潮中,傳統的性觀念同樣會遭到沖擊……剛才想及的一切,包括公安執法机關現在一再加大對賣淫嫖娼案件的打擊力度,都淺入深出地證明了這一點。不管生活中痴情的女人,几乎俯拾皆是(我采訪近十個女死囚——其中七個已赴黃泉就有六個半人對情人是“痴到死”),還是希望縮短“感情流程”直達官能享受的男人,稍稍找一下,一找就能尋到一個。
  有跡象表明,科學進步物質文明發展的當代,性欲与愛欲正日漸剝离,就我在大牆鐵窗中十來年中采訪的積累,這种傾向,男性尤甚。
  這些男人的骨子里,已把性欲与愛欲下意識地當作兩种敵對的東西。在都市密封的一個個小空間里——包房、泳池、浴堂或者其他空間,借著有錢或者“現在開放了”的借口,盡可能地麻痹自己的感覺,抽逃激情,而只求在“技術”上操作得更好一些。
  也就是說借著性的簡單的宣泄,來擺脫愛欲的涉人所可能產生的焦慮。
  要知道,我們的社會所需要的,乃是全面表現愛欲的自由,除了社會層面上的道德与法律之外,還有自然人性層面上的性欲的權能——愛欲,一种真正來自內心深處的激情。
  但是就我大量的采訪中得悉,“某些”已經成為罪犯或者沒有成為罪犯的男人(我是指某一些,不是所有),曾經或正在逃避愛欲——并且是以性來作為逃避愛欲的舟車。
  有逃便有追,被“女人”追上的“男人”,或者再也騙不過了;或者無法達成一致;或者干脆兩者矛盾激化,于是便有了今日早上剛剛被押赴刑場槍決的楊玉霞和其他時候的楊玉霞式的女人。(寫至這里是1996年12月10日夜)
  黎吻雪算不算一個?因為至今還未找到賴波,暫且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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