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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別死神(三)


    在可以中止罪惡的一瞬,我竟然鬼差神使地跟隨了魔鬼……當時,可
  能我的臉上還擠出點笑容吧,我是帶著一种毀滅感与被毀滅感,在完成著
  我這輩子做女人的最后一次義務。

  我苦苦等了一周沒有動靜。又等了一周還是沒有動靜。
  我去找了他。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說,你是真的?
  我點了點頭說你無論如何幫我去辦到。
  他苦苦一笑,朝我點點頭,走了。我喚回了他,与他約了時間、地點。
  他如約而來,交給了我一包用報紙包的火柴盒大小的東西。
  我取回后,如法炮制,丟了一些在地上給雞吃。半小時后,我發現雞鮮活如常。
  我又找到了他(我當時不知道,我這是在存心將他朝死路上推呀),我說你給的不是真的。他愣得朝我看了好一陣。面有難色。他說你真想這樣子?我說不是你告訴我的嗎?你講得對呀。
  過了一刻,他見我不走,便一跺腳說,好,我過三天給你。
  三天后是1982年11月13日,隔法庭調解才一個多月。夜班下班,我把他給我的這塊“寶貝”藏在我隨身帶的包里。
  在路上,我看見人家夫妻恩恩愛愛地走在一起,就想起以往每逢過年過節,我的姐姐妹妹們都成雙作對地到娘家來,那時一直想哭……而今一月來,這种心情卻一點也沒有了。
  我急匆匆往家赶。等走到家門附近時,正好碰上鄰居家的小男孩,他說吉家姆媽,你快點回去,吉家爸爸又在打你小囡囡了。我一听,气急敗坏地奔跑起來。遠遠地我就听到女儿在哭,心里疼得直想掉淚。想自己當初真不該要了這個孩子,害得她到世界上來受苦。
  迎面遇上吉龍光,我們連對視一下也沒有,就擦肩而過。
  我赶緊進了房間,女儿正在抽泣。小小的臉蛋上凸現著一只鞋底的紅印,一只眼泡又青又腫,眼睛只剩了一條線。
  我問大灰狼為啥打你?四歲的女儿說,開頭我……我在用毛巾手絹做……做洋娃娃大灰狼叫我把手放……放進去要傷風的后來我忘……忘了大……大灰狼就用皮鞋打……打我了……后來我講要小……小便了他不許我起……來講要等媽……媽媽回來再可以起來我……我哭了大灰狼就用鐘敲……敲我的頭了……
  我給女儿穿好衣服吃好早飯,送她去了托儿所。心里對女儿說,乖囡囡,你再忍一忍,媽媽要讓大灰狼永遠离開囡囡了。
  接下來就是我要實施——罪惡,做准備工作了。
  我放下窗帘,一個人在黑黑的房子里坐了好久好久。
  到了下午,我也講不清自己的思想動机,好像是帶著某种歉意似地起身去菜場异乎尋常地買了羊肉、蹄膀和非洲河鯽魚回來,怀著說不出是恐懼還是期待的怪异心情,做了一頓美美的晚餐。
  收拾停當,再去托儿所里接女儿。
  在女儿小教室的窗外,我看見可怜的女儿側著身子,小屁股因為疼痛只好坐凳子的一只角;小嘴巴也是早上被皮鞋抽過,腫得只好張開半只嘴角;小腿前四五天被他一個煙灰缸摔傷,立起來走路一蹺一蹺的。
  走在路上,女儿拉著我的手說:媽媽,外婆講我們的日子是很苦的。媽媽你說是嗎?
  听了女儿的話,我的心一陣痙攣。我彎腰將女儿緊緊抱在怀里走。但是我已流不出眼淚了。也許是被恨、怨、厭、惡、還有絕望和無助燒干了。
  這一頓晚餐,我看著他吃得津津有味。
  女儿的碗里澆了點肉湯,正在小板凳上自己慢慢地在嚼。
  吉龍光他吃東西,一向沒有招呼別人的習慣。用獨吞兩字也許比較恰當的。我照例是在一邊端碗抹桌照應上下。只是這一天我似乎心里很情愿。
  這天是我連上十五天夜班的最后一天夜班。
  當夜我無心再為女儿洗腳洗臉,早早去了醫院里。真是天賜良机,這天夜班的事情特別少。我就躲在一個小間里,秘密地干我罪惡的勾當。繃緊我神經的是:
  我非常小心、非常縝密地用預先准備好的大布塊將毒藥嚴密与外界絕對隔离,以免殃及來就診的無辜。
  事畢,我將用過的手套、布塊、物件,弄黑、弄髒全部親自拋至垃圾箱的底部,直至确認不再禍及旁人時才离開。然后我再非同尋常地洗了我的這雙真正意義上的罪惡之手。我反反复复洗了三遍。
  這一夜,除了這件事我是明白的之外,我腦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連半夜里近在一邊的電話鈴聲,我听了都沒有反應。
  畢竟這是人世間最黑暗最滅絕人性的一幕,作為一個接受過醫學及人道主義教育的我來說,不啻是在承受著道德与人性雙倍的“靈魂的詰問”。就這樣,在一個人變成魔鬼的路上,我一直失神地傻坐著,似乎人已成了一具軀殼。
  偶有清醒的一刻,我知道我不該這么做,但是緊接著我就想,如不這樣,我已無路可走了。這几年下來,娘家的父母姐弟們為我的事,已精疲力竭也無能為力了。自最后一次离婚走出法庭時,我已看得懂娘家人臉上的絕望。
  我再去找醫院的工會主席和書記,當然也是可以的,我相信她們一定會幫助我,但是我知道她們出于好心,一定又是說服我們夫妻和好。除非我把我們在床上的這些事講出來……這是我無論如何也開不出口的。万一傳出去,我更不要做人了。
  上兩年單位里有一個醫生离婚,那些事遠遠沒有我的事難堪,可是在飯后茶余,被人當笑料、當話柄,講得可難听了。人言可畏呀,我受不起。想來想去,覺得還是這條路最清爽便捷。
  那個時候人真傻,這樣人命關天的大事,在我想來,好像也就這么著,而且“事情”就想到這里為止。好像爬山時只想爬到山頂,就只有一個想法,到了山頂就万事大吉了。再往下我就不想了。
  記者你問的話,也是我后來一直想的事,我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
  當時在我思想中想的“后果”就是——往后再也不會受他的折磨了,我和女儿可以太平了。
  如果僅是這樣想,好像也不對;因為我當時也想過我們三個人“一道走”的計划,也很方便的。臨決定時忽然又想,万一“辦不好”事情不上不下,我倒“走”成了,他沒成,或者女儿也沒成,留在他的手里,豈不更慘嗎?腦子里混飩飩的,搗過來再搗過去,天就已亮了。
  于是,由不得我再想了,就將這“要命的東西”裝在一個小小的玻璃瓶里回家了。
  這一天也正巧,來接我班的那護士偏偏又早到了半個小時,讓我先走。
  人走起邪來就是絕路連絕路。在往日我總是磨磨蹭蹭拖時間,只想錯過回家与他相遇的時分,這樣就可以理所當然地躲過一次“喝茶”的磨難。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而已,常常我的計划破產。
  但是在這一天,我卻心甘情愿立刻走人。
  還沒走到家門窗前,我又听到吉龍光在大聲地訓斥女儿,憑那口气我知道女儿又在遭殃了。事情也怪,那些天來,吉龍光對女儿打得特別來勁。
  其實女儿在為我受苦,吉龍光把她當作了出气筒,想喝茶喝不上時就以打女儿作為發泄。
  我快步進門,只見吉龍光一把抓住女儿的小手,正用兩根毛竹筷子沒頭沒腦地抽打著她。女儿痛得沒命地尖叫,床上的被子亂成一堆,地上那盛滿尿液的痰盂翻了一地……
  我奔上去用身体擋著女儿,對吉龍光大聲說:我最后一次對你說,你不好再這樣喪心病狂地打小人了!小人再這樣下去就要變殘廢了!
  他說為啥不好打?別說現在了,就算是今后她到了大學,我照樣追過去打她!
  這時我發現女儿的右眼白血紅血紅,眼里還在不斷地淌著血水。女儿躲在我怀里悄聲告訴我講,昨天夜里我想媽媽就哭了,被大灰狼爸爸用筷子戳的,眼睛疼……
  我的心徹底寒了。我從心底里深惡痛絕地發誓——吉龍光,你今天死定了!
  但我當時平靜得沒有一點怒容,我仍然手腳利索地在床上地上收拾著。
  我看著他坐在桌子上吃早飯。
  我清楚地記得他那一刻正在吃昨夜留剩的非洲河鯽魚碗中的香蔥。邊吃邊還咕了一句,有點腥了,要加點黃酒再燒一燒了。
  這時,女儿已停止了哭聲,用被子蒙著頭。她躲在被窩里要等大灰狼离家去上班后再起床。
  這一天是個大晴天。深秋亮麗的太陽已有一抹光柱從窗戶外射了進來,照在床上那條紅緞被面子上,映得整個房間里一片紅光。
  但當時在我的心里,仿佛這是一派不祥之光,還莫名其妙地想起‘恤光之災”這句話來。
  我站在床一邊,用前所未有的眼角的余光,從上到下將人間配給我的男人——這個丈夫吉龍光看了一遍。這時他站起身,一步走到我面前,“嚓”地一下拉開了我的毛衣撳鈕,我厭惡地聞見還在他嘴里嚼的那股魚腥味。
  我不懂也從來沒有什么奢望。既然是——喝茶,就是這樣隨隨便便開場的。
  我由著他擺布。忍著身腰下面那一處前几天的傷痛及例假未盡的麻煩。
  可能我的臉上還擠出點笑容吧,我是帶著一种毀滅感与被毀滅感,在完成著我這輩子做女人的最后一次義務。
  他解著扣子,興致勃勃地說,好啊,你這十五天夜班總算結束了。
  我接著他的話說,我雖然是做夜班,但是你又沒有一天“吃虧過”。
  他那一刻還咧嘴笑了笑,說了句你今天把小人送到娘家去,我要好好開心開心……如果是換了往常,或許又是一場口角的開始,但是這一次,我沒有言語。
  茶“畢”。
  我的心“咚咚咚”直跳,自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种快樂的歡跳。
  我說,你不是要拍胃片嗎,我已給你聯系好了。今天下午六點鐘到我醫院去,有人等著你。
  他說拍片不是先要喝一种藥水的嗎?
  我說給你帶來了。說著就從包里將那只“小小玻璃瓶”取了出來。
  他說什么時候喝效果最好?
  我突然想說——不!我不知道,等我去問了醫生后再告訴你!我是否要再想一想。可是心里馬上又有一個聲音在說,算了算了!讓他走吧!事情已做到這個地步了,我們兩人間的事情,就讓我們自己來了結吧……
  于是我就說,在今天上午九時過了喝最好。
  他接過后,我記得他還用一只喜糖的空袋子小心翼翼地裝好,外面再包了一只塑料袋,然后寶貝似地放進外套的上口袋里。
  想到“寶貝”這兩個字時,我的心一陣哆索,手腳立時冰涼。
  接著發生的事,就是本文的開頭了。
  那時,想到如果我沖下去,告知吉龍光事實的真相,那我就必死無疑了。事到臨頭時,卻不知從那里冒出來的求生欲望,使我在生死攸關的當口、在還可以中斷罪惡的那一瞬,我跟隨了魔鬼。

    我既未五雷轟頂又未悲痛欲絕,既未大快人心又未張皇失措,我整個
  儿人全部木了。甚至連必要的眼淚,一滴也不見流出來。我束手就擒。我
  如釋重負。我“演出”結束……

  盡管我是跟隨了魔鬼,但是我仍然無法預料事情會發展到什么地步。那一年我29歲。
  我領著因疼痛而走不周全的女儿,去了托儿所。我對她說,今天外婆來領你回去之后,這個屋里你再也不要來了。女儿高興地拍起了小手,直說開心開心!她那紅腫得像個饅頭的小手背上有一道結了血痴的口子。
  接著我心緒不宁地去了媽媽家。近十點時,還未停下神來,就有人找上了門。
  來人是丈夫單位的車間主任。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說吉龍光發病了,上吐下瀉,已送到醫院去搶救了。要我馬上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帶我去醫院急診室。我當時的心就開始發抖了,但又不能不去。
  來人一邊用話百般安慰著我,一邊盡可能地把病情講得婉轉一點,但我已覺察到“事情”有了最終結果。
  到場的所有的人,都在好心地竭力設法把這突如其來的不幸,遮遮蓋蓋躲躲閃閃,以免我這年紀輕輕就要守寡的妻子過分傷心。
  我感謝天下人善良的心,我這顆惡貫滿盈的心,實在無顏領受也無緣領受。
  到了醫院一看,我馬上明白他——我的丈夫吉龍光——折磨我五年缺一個月的惡魔,已經死了。真的死了。
  我既未五雷轟頂又未悲痛欲絕,既未大快人心又未張皇失措,我整個儿人麻木了。甚至連必要的眼淚,一滴也不見流出來。
  其實,為了我年老体衰的為我惊為我憂的父母,為了我相依相親的姐妹,也為了愛我的親朋好友,還有我那可怜的女儿,我必須而且應該把這個場面,演成一出戲。永遠的一出戲。
  但是,我沒有能夠。
  曾將我往火坑里推、又將我朝火坑外拉的媽媽,將我拉到一邊問我,這事情是否与你搭界?
  我說他死在單位,怎么會与我搭界!我矢口否認,堅決地。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也許我怕惊嚇了老人,也許我不敢面對這個現實,也許我想,他不在了,我就可以活得好一點了。我想活,想活、想活、想活……
  于是我燒紙錢,祭奠,戴白花,接受別人的安慰,怀著复雜而矛盾的心理,出任這出戲的女主角。
  一家人終因我的這句斬釘截鐵的承諾,將懸著的心,擱回了老地方。而我卻終因敵不過內心的恐慌及良知的鞭撻而癱倒在床整整“兩個七”(十四天),直至料事如神的警方,提著一副鐵銬子,來到了我的床前……
  我束手就擒。
  我如釋重負。
  我“演出”結束。
  自從我在娘家的床邊被警察帶走后,父母駭懼得扭歪的嘴臉,一直在我臉前可怕地晃動。我看見那潺潺血淚在父母心頭嘩嘩地流著……
  我到了公安局看守所的第二天,法院那個年輕的法官走到關押我的地方,眼神歉疚复雜地看著我說,火吻燕,我不清楚你對吉龍光的怨恨真是那么深,我是早該判你們离婚分手的呀。
  可是再有仇有恨,你也不該走這條路的呀!他感慨万分地搖著頭,又回頭看了看我,走了……

  我實在對不起那個早已被人忘掉的“老人的小儿子”,因為我的罪惡而必然會牽累到他。
  我無法為他隱瞞,更無法為他頂罪。盡管我想如果可能,我或許會的,因為他完全是為了幫我出气,更是我追著向他索討的。
  在整個事件中如果沒有他,事情或許就會簡單得多,我不會二十天不開口的。我与這個死鬼男人結婚后,已不知萌生過多少回死的念頭了,但卻又不盡然,人,這個高級動物,真是太复雜了。
  但是公正而嚴酷的法律,一定要洞穿事實真相;而且也能夠明察秋毫起獲原案的全部實情。
  邪惡永遠休想敵過真理,我真的無能為力。在警方的政策感召之下,我明白我再不能冥頑不化了,我只能老實交待,并且乞求政府的寬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是一句千古的至理名言。我想以我用生命作代价的体驗,讓記者代我告訴正在讀著我故事的所有的朋友。
  但愿我的故事是肥料。

    剪不斷理還亂的人間俗世的三千煩惱事,這時已統統被死囚監房的一
  派死寂所替代……當警官拿看我的這份訴狀离去時,我眼睛中期盼的火焰,
  一定可以將鐵板熔出兩個大洞。

  1983年8月16日。A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正式下達。
  略去公訴人、辯護人、被告人等,全文如下:

  “被告人火吻燕与其夫吉龍光因感情不和,經常爭吵,遂怀恨在心,起意謀害吉某。1982年10月底和11月初火与被告人(老人小儿子)金某策划用毒藥謀害吉……11月14日上午七時許,偽稱晚上陪他去醫院拍片,要吉進厂后半空腹時服用,吉信以為真,于當天上午九點三十分服下后即中毒死亡。
  “本庭确認:被告人火吻燕因与其夫吉某關系不好,竟起殺人歹念,主動与被告人金某共謀將吉毒死。是本案主犯。情節特別惡劣,罪行极為嚴重。被告人金某与火吻燕共謀毒死吉,提供犯罪工具毒藥。情節惡劣,罪行十分嚴重。為維護社會秩序,保護公民的人身權利不受侵犯,根据《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條和第四十三條第一款、第五十三條第一款、第六十條之規定,分別判決如下:
  “一、被告人火吻燕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二、被告人金某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三、查獲的犯罪工具小藥瓶等予以沒收。
  “如不服判決,可在接到本判決的第二天起十天內向本院提出上訴狀及副本,上訴于A市高級人民法院。”

  1983年8月16日的下午,隨一陣警笛的呼嘯,火吻燕披上著重重的戒具,投進了死囚的監所。剪不斷理還亂的人間俗世的三千煩惱事,這時已統統被一派死寂所替代。

  記者,這個結局比我當初的想象,不知要險惡多少倍!我沒有想到在這“小小的玻璃瓶”后面,還有這么一間陰森森恐懼可怕的全是鐵做起來的死囚監房在等待著我。
  我曾經想過,一個人淪落到了這种地步,還不如當初一起喝了那小瓶里的東西呢!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死亡的等待。這個時候,我想到了幼小的女儿,想到了白發蒼蒼的父母,想到了一起長大的姐妹兄弟。
  記者你要我說真話的話,我想說這樣的一句:
  如果要我回到以往与吉龍光一起過日子的生活中,我宁可選擇現在的這种結局。不過被五花大綁著去“那個”,我還是怕的。除了怕,還有恥辱、內疚、恐懼……我對不起我僅有五歲的女儿,是我使她小小年紀沒有了媽媽,又沒有了爸爸;是我讓我們善良的一大家子人,從此背上了黑鍋。叫人無法想象家里有一個人,是被政府拉去“那樣”(槍斃),叫活著的人如何忍受得了呢?
  但是滔天大罪已經鑄成,殺人償命是天條,我已經走在絕路上,沒有人可以幫助我了;我已經到了窮途末路,日子沒有几天了。
  一想到女儿父母,我就淚如泉涌。我已不再怨恨母親,我認了自己的命。娘說我不會讓你跳火坑跳火坑,卻偏偏讓我跳了這只大火坑……

  母親說他家里沒有公公,也沒有哥哥和弟弟,家里——清爽。今后事体少。沒想到有這种啥人也看不見的——煩不清爽的事体呢……
  工會主席說叫我第十次离婚時去找她,假如我去找了她呢,會不會有結果……家里的父親心髒病大約又會發了,娘當然也不曉得我會普成這樣……讀書時我還想過要當演員,對了,吉龍光是不是會是個虐待狂……小時候大姐一直抱我的,到城隍廟去吃八分錢一碗的小云吞,有點辣,嘴唇皮發紅……腸道科的那個小王大概已經結婚……假使能夠离成婚我就好了,离掉我就馬上离開這里,家里也馬上搬場,讓吉龍光殺不到我家的人……我如果第一次逃到武漢不回來,一直到現在,哪怕做個掃地的人也是好的……那次怀孕我去做掉呢,不給他曉得,不不!這樣子我現在這樣好的女儿就沒有了……現在女儿又有啥好,一個人在世界上多可怜,今后身上“來”了,啥人教她……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
  想到這句話,我打了一個寒顫。這些在我的腦海里飄飄忽忽,來無影去無蹤的稀奇古怪的念頭,立刻都沒有了。
  我戴著手銬坐在我狹小的單間里,門前是又粗又涼的鐵柵門,上面挂了把像小扇子般的大鐵鎖。鐵柵門的再外面,還有一扇大的鐵柵門,門外日夜守著兩名“侍候”我的女囚。我因二十四小時戴著戒具,生活不能自理,由她們幫忙;再則也許是怕我自殺,淪落到這番田地,倒真想過一了百了算了。
  但是這里是不允許的,我打消了這個念頭。
  想到自己馬上要被拉去——,我的身子腦子五髒六肺就像被全掏空了一樣。真的就像是一具軀殼了。人麻木了。
  那些飄飄忽忽的閃念,也都被捏滅了,什么都沒有了。空蕩蕩的,一切都空蕩蕩的了。有意識的東西都在空中飄、飄……
  后來在劉警官的話里,我才知道我押進這監房這樣子動也不動地坐著,已有八九個鐘頭了。
  同犯勸我吃飯,我沒有知覺和反應。
  她們報告了女警官們。
  現在劉警官也叫我吃三小時前送來的晚餐,我說我實在吃不下。
  劉警官也就沒有勉強我。她大大的眼睛看著我。我想起了我的姐姐和妹妹,姐姐妹妹,我這輩子就這樣完了,我的眼淚嘩地流了出來。
  只听得劉警官說,能哭出來就好,你想哭就哭吧。
  這樣,我就真的大聲哭了起來。這時我真想扑在像姐姐一樣的劉警官肩膀上痛痛快快地哭,但是八個多月的看守所的人犯生活,使我曉得我們這號人的身份,是不可以這樣的。于是我就將戴銬的手抱緊自己的身体,號啕大哭了起來……
  我像媽媽從前哭起來時一樣,一邊哭一邊訴說悲傷的原因。我的心里也有很多悲傷,說不出的悲傷,也無法与人講,現在大難臨頭,我不怕人家講,殺了人還有理由,我把心里怨的恨的一邊哭一邊說,把我整個人一生中的苦難,隨嘩嘩的淚水全部哭出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劉警官大約見我哭完了,就告訴我說,從明天算起,你還有十天時間可以上訴,這是你的權利。過了這十天,你如還沒有上訴,判決書就生效了。
  我當時听了很吃惊。殺人償命么,誰不知道!我還有什么權利?
  劉警官說,一審判決不服就可以上訴,這份判決書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難道你沒有看?
  我說是的,我根本就沒有看。但是,劉警官,我是服罪的,我不該這樣害人家性命。今天在法庭上,我听到法官判我“這個刑”時,腦子里就“轟”的一下,后來法官說的什么,我都沒有听,也听不進去了。只知道我的大限到了!我完了!我又哭起來,眼淚鼻涕全是。
  劉警官又說,你不要哭了,再哭也沒有用了。這傷天害理的事你自己做的,怪啥人?想活的話就赶快寫上訴狀。
  我說劉警官上訴有用嗎?
  她說怎么沒有用?只要你的上訴理由能夠成立,法庭對你就有從寬的可能,你就有希望。你要有充分的信心,是不是?好了,你現在別管有用沒用,別管那么多了,赶快寫上訴才是重要的事。把心里想說的全部講出來,最好還有證据。你剛才一邊哭一邊說的事,有證据嗎?比如他打你的事,虐待你的事?
  我說當然有的,這太多了。在我醫院的更衣箱后面的一個大木箱中,就有被他剪坏的棉毛衫褲,還有被他打人打坏的東西。拉下的頭發,有很大的一團,我做夜班時一邊哭一邊繞,都繞成了一只皮球大呢!
  她說那好,你就寫下來,我們給你轉交上去。
  我看著劉警官轉身欲走,心里又害怕起來,就講劉警官我的女儿還只有四歲多,我不能死,我想活,想活下去,我現在還有什么辦法呢?你救救我,救救我……
  劉警官聲音靜靜地對我說,事到如今,你只有自己救自己了,你寫上訴,就是救,你現在的心要靜下來……我也希望你能夠活下來,好,時間不多,你要好好想想再寫。
  過了一會儿,劉警官又回過身來對我說,你應該把他如何虐待你的事都寫出來。不要怕難為情。只要是實事求是就行了。
  我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星。能夠活下去有多好呀!
  我向警官要來了紙筆,把以前在离婚訴狀中寫過的無數無數“煩不清爽”的事情又寫了上去。比如說吉龍光气量狹小,我幫助鄰居時他會一把頭發把我拖回家來朝死里打;比如說他前一天的夜里……沒有過足癮,第二天起床后會把家里砸得一塌糊涂,甚至連大櫥鏡子都給敲碎了……
  寫著寫著,我不是越寫越有希望,而是越寫越絕望。
  因為這些瑣事,連离婚都离不成功,難道寫在上訴紙上還會有什么希望嗎!不!在死囚監房那陰森森的黑夜里,在天色將明未明之際,我的精神又一次崩潰了。我終于發著狠,將一夜寫好的東西,全部撕得粉碎粉碎!
  第二天早晨,當女警官巡視到我監房前時,我披頭散發,形同團獸般用雙手抓住鐵杆子,如瘋了一樣,對著女警官哭喊著吼叫道:
  你們騙我!我不寫上訴了!你們騙我!我死定了!我沒有希望了!你們來槍斃我!現在就來,快!我受不了啦!你們現在就來槍斃我吧!天哪……
  說完,我就雙手抱頭,神情頹然地蹲在監房的角落里,等待著后面即將射來的子彈……
  “火吻燕你站起來!
  這里是監房,有監規,不能大聲吼叫,你听明白了嗎?”
  劉警官的一聲斷喝,把沉陷在絕望境地里的我,惊醒了過來。
  我立刻站起來,停止了哭聲,老老實實地低下了頭。
  劉警官又對我說,你給我听著,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你要有信心,你一定要有信心,不能放過哪怕一絲絲生的希望,何況,你的上訴理由還是充分的,你寫,定下心來好好地寫。現在還不是最絕望的時候。
  我一听,眼前又覺一亮。對,現在還不是最絕望的時候,生的希望又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燒起來了!
  這一夜,我伏在死囚監房中的那張小木桌上,不吃不喝,奮筆疾書,通宵達旦。在我這短短的一生中,從來還沒有這种強烈的激情產生過,求生的欲望如茫茫黑夜里的一支火把,誘惑著我,照亮著我。
  這一夜,劉警官也沒有睡。
  她在我厚厚一疊子的上訴狀上,仔仔細細地讀著、划著,還不時問著我,推敲著研究著一些事關重大的細節。
  當劉警官拿著我的這份訴狀离去時,我相信我眼睛中期盼的火焰,可以將鐵板熔出一個大洞。

    如果上訴成功,那就是生、那就是活;如果上訴失敗——那就是腦后
  槍響,是地獄、是恥辱、是災禍、是万劫不复……

  接下去的時日,是漫長又漫長的等待。
  如果上訴成功,那就是生、那就是活;那就意味著我重新擁有了女儿,而女儿又重新擁有了她的媽媽;如果上訴失敗,失敗……就是腦后槍響,是地獄、是恥辱、是災禍、是万劫不复……

  上訴已經有七天了。
  我到今天才体會到什么是度日如年。
  我真不知前世欠了這個吉龍光多少債?關進這里后,我無意看見一本雜志上有篇文章中提到一句話叫:性虐待。我竟會渾身一顫,以前總認為是他下流,在暗地里我一直罵他是流氓的。他對我這個樣子,是不是性虐待呢?据說還是一种病。這個世界太复雜了。我這輩子中是否還搞得清呢,還來得及搞清嗎……

  上訴已經快四周了。
  今天我發現劉警官走過我監房前時笑眯眯的,會否有什么好消息?我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了,心咚咚直跳,會有好事降臨到我的頭上嗎?如果有的話,我將會以我的畢生精力來報答政府的……

  上訴已經有三十八天了。
  時值夏末初秋,正是天高气爽的好季節,我那陰重堅實的小監房里,還是透進了些微人間的生气靈息。
  如果我是自由身的話,那該是將家中大櫥里的過冬衣物取出來晒霉的季節。可是到現在我仍然國在人人都望而生畏的死囚小監房里。重重的鐵門外還是那兩名同監女犯“侍候”著我。她們幫我打飯打水,凡我戴銬的雙手不能料理的個人事務,都由她們毫無怨育地給我辦了,我從心底里感謝她們……

  上訴已經有四十一天了。
  我只盼望有朝一日,有人打開我的這副鐐銬,我能与鐵柵門外的那兩名女犯一樣,我可以自己打飯打水,和監獄所有罪犯一樣,參加學習參加生產勞動,到那個時候,我該有多么幸福呀……

  已經是一個半月過去了。
  高級法院的裁定,到今天也沒有下來。我是怕下來,又怕不下來。真正是心惊肉跳的。沒有下來倒不要緊,要緊的是——我會有好的結果嗎?生死兩茫茫……

  已經七七四十九天過去了。
  這几天來,我什么都不敢去想。鐵窗外的小鳥是多么自由呀。
  我想如果我不做那件蠢事的話,我還不是在過那种日子嗎?我害人性命是犯了大罪的,可是我如果不想過那种人過的日子,我又有什么辦法呢?做人真難,為什么造物主要把我造成一個女人呢?為什么讓我這個女人就攤上了這個男人呢……

  上訴已經有五十二天了。
  這樣的日子實在難熬,說是熱鍋上的螞蟻,真是毫不為過的。這些天來,天气不冷也不熱。我只看得見鐵窗外的一角很藍很藍的天空。
  時間越長我的心就越煩。
  如果是當時剛判好就一槍斃了我,我的痛苦就不會這樣深這樣重。這里的警官很溫和也很關心我的身体,常來問問我。
  其實這對我已沒有了意思,命都不知能否保下來,身体好坏又怎樣呢?有一句話叫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真是心亂如麻,從來也沒有過的魂魄四散的感覺。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預感……

  又是二天過去了。
  如果我的上訴被駁回,我的前面就沒有路了。早知這樣又何必當初呢!劉警官是好心,我謝謝她,她的恩情我只有到來世再報答她了……
  在恐慌不安的心情下又過去了一天。
  失去自由的痛苦,比我想象中更甚;而這里的飯菜卻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我盡量叫自己去回憶以前一些開心的事,也盡量逼迫自己朝好的方面去想我的結果……

  上訴第五十六天了。
  女儿女儿媽媽真想你。我真不敢去想你的今后日子。孤苦伶仃一個人,媽媽我實在是對不起你。
  女儿呀!就讓我來世替你當牛當馬吧,女儿呀!還有父母大人,不孝的我,也只有到下輩子來報答你們的大恩大德了……

  上訴第五十七天了。
  今天一早,走廊里突然響起陌生的腳步聲,我的心一陣狂顫,心想該不是法警來“拉人”了吧……我頓時兩腿發軟,手都發麻了。
  結果是新來的警官巡視監區。
  心中虛惊了一場。天哪,要來的——事,就早點來吧,我真的實在受不了了呀……

  昨夜,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的媽媽爸爸和女儿了,我奔過去,當中全是火与蛇混在一起,所以蛇又叫“火赤練”,這是爸爸的聲音。我一邊听一邊還是跳過去了,我抱緊我的女儿說,我們永遠不分開了不分開了。我狠命地抖纏在我腿上的一條蛇,可是怎么也抖不開,抖得渾身大汗,后來就醒了,方知是一場夢。
  我的一顆充滿求生欲望的心,越來越變得脆弱變得衰竭了。我等得到結果下達的那一天嗎……

  自一審死刑判下來已有兩個月零一天了。
  還是什么動靜都沒有。劉警官告訴我,材料早就送上去了,沒有消息下來。叫我自己要有信心,好好吃好好睡。等有了好消息后,就有精神投入改造了。
  如果事實真是這樣,我就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但是我忽然又會嚇一大跳,我憑什么會得到好消息呢!?假如高級法院的裁定是坏的結果呢……我實在不敢想不敢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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