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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別死神(四)


    我改判死緩了?!我可以活下來了!這太突然了!盼了那么久那么長
  ……巨大的喜悅托擁著我,擠壓看我;我涕泗橫流,感恩戴德;我跪倒在
  地,用我生命頂峰積聚的誠意朝天磕頭……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我30歲。
  這一天我迷迷糊糊地醒來,天還沒有亮透。
  這儿的生活雖然极有規律,但是我從心里并不想适應它。醒了,我就眼睜睜地看著那黑洞洞的天花板。
  直到同犯幫我用了早餐,我的心里忽然想是否該寫遺書什么的,想到遺書,我的心“崩”地一跳。就在這當口,劉警官來了,她到我的小監房前,用一把碩大的鑰匙打開了鐵門的大鎖。
  我望著她的臉,一連串念頭在腦海里飛快地掠過:
  結果下來了?是坏的?要“拉”走了?几分鐘之后,我馬上要与這個世界告別了;結果下來了,是好的?不可能吧,我……我的結果……几乎不容我多想,劉警官對我說,今天高級人民法院來開庭。
  于是,我手忙腳亂神魂顛倒忐忑不安地走了出來。
  兩只腳机械地交替著,不听使喚。化了不短的時間,到了外面的一個大間里,那里已有十來個人。气氛似乎有點熱熱的樣子。一种好兆頭在我心尖掠過!我突然感到一陣狂喜,直覺得喉嚨口發甜。
  只听得一名著藏青藍制服的女法官威嚴而慈祥地對我說,我們是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收到了你的上訴書,本院依法組成合議庭,現經審核裁定,特來這里開庭向你宣布:

  “……以故意殺人罪改判火吻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我改判死緩了?!我可以活下來了!這太突然了!盼了那么久長那么久長,突然來臨時卻又感到太快了。
  我該不是做夢吧?這是真的嗎?天哪,巨大的喜悅托擁著我,擠壓著我;我涕泅橫流,感恩戴德;我跪倒在地,用我生命頂峰積聚的誠意朝天磕頭;我怀著狂歡的心情想對法官說句什么,但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女儿,我可以活下來了。我活著,真的。我上訴成功了……
  那一刻我也不知自己在哭還是在笑。我只知道自這一瞬起,我就可以在生的路上奔了。
  我在心里發誓,我火吻燕要以我生命的全部來贖我的罪孽,要用我的一輩子來報答政府的恩情。
  記者,我說句心里話,我真沒想到監所的女警官和政府,對待我們這樣的人,竟還是如此地富有人情和人道。就在宣判我由“死刑”改判成“死緩”的第二天,這天是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女警官告訴我,她們已通知了我的家人,我的媽媽和女儿來監所接見我了。
  乍听這話,我還有點懵。劉警官又說了一遍之后,我才如夢初醒。
  剛剛過了生死界,剛剛經歷了生死大劫難,我最想見的親人就是媽媽和女儿!
  媽媽生了我,我再生了我的女儿,我們兩代母女三個人是一段長長的生命藤,緊緊地連成一体的生命,我是當中的一段,如果我沒有了,叫剩下的這前后兩段怎么活呢!
  在和媽媽女儿相見的一剎那,我只感到心口呼地熱辣起來,淚珠儿像潮水自心底向上涌向上涌……
  自從出事后已經整整一年了。我慈愛的媽媽已是滿頭白發了。我可怜的女儿也長高了,她黃黃的臉色,胳膊腿都瘦成細細的“黃瓜”條了。
  我顫抖著嘴唇,喚了聲“媽媽”,我女儿也顫著聲音叫了我一聲“媽媽”,頓時,我們兩代母女就泣不成聲抱頭痛哭……
  過了好一陣。我用手抬起女儿的臉對她說,小囡囡,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接見的時間很快到了。
  媽媽抱著小囡囡說,燕子燕子,你在里面贖罪,我在外面贖罪。我發現媽媽眼里的痛苦和悔恨,深得像兩口深井。

    我認為我的刑期僅次于极刑,是罪大惡极的。本來是要被逐出這個世
  界的,現在我還活著,我要以對這世界感恩式的報答,來支配我剩余的生
  命。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一直會突然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活下來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眼睜睜地看著在我身邊的同犯,以确認我是否与她們在一起,而不在那個死寂的“小間”里;我還會使勁伸展我的雙臂,看有沒有鐵銬在限制我雙手間的距离,當我确信我真的可以活在這個世界上時,有一种真的可以喚作喜悅的心情,就在我全身心中蕩漾開來。
  當求生的欲望,一天比一天成為可靠的事實時,從靈魂和肉体深處涌現的巨大的喜悅,也一天比一天消淡下去了。
  我慢慢回憶起過去的生活,但常常是跳過婚姻生活的那一段,想起在學校在農場的崢嶸歲月。想起親人想起同學想起小時在一起的鄰居。
  在放風的時候,我注意到了在我們監房的大門口,栽有兩棵廣玉蘭樹。比我人高一點,枝上墨綠的樹葉,在風中飄飄搖搖,我料定它們是自由的。
  我發現失去自由的日子是痛苦的。我真正体會到“強制”這兩個字意味著什么了。
  我認為我的刑期僅次于极刑,是罪大惡极的。本來是要被逐出這個世界的,現在我還活著,我要以對這世界感恩式的報答,來支配我剩余的生命。
  記者,我知道我不能以那种殘忍的手段去剝奪別人的生命,這是犯罪行為;但是我与那個人在一起的生活,比我在這里的日子要痛苦得多。
  有一句話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是這句話在我身上,似乎已失去了作用。這話怎么說呢?我當時在“作惡”前,對他實在是恨透恨透了,又苦無他法;走這一步棋,在潛意識中總覺得我要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包括我的生命;我宁肯將這“千古恨”飲下肚去,也不愿意和他再過下去了。
  我總宿命地認為,是我自己——劫數難逃。

  游离本次采訪的題外話。与心理醫生的交談紀錄。

  現在回過頭來看看,事情确實也棘手。試想,如果法院判決离婚吧,男人要殺人;如果法院不判決离婚吧,卻沒料到女人要害命……
  案發前的第九次調解成功,是以女方委屈接受男方為前提的;如果女方堅持要离,男方看來也不會屈就。他袋里的保證書,如果起不了作用,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再則,和藹可親、孜孜不倦的調解干部們,以“和為貴”的國情精髓,也會千方百計地做女方工作的;再說那刻女方的一時“放棄”,正好迎合了調解干部理想中的局面,女方不是接受下來了嗎?這個家庭不還是“好好的一家子”嗎?誰也不會知道個中的內情。不知內情——在外人眼里,包括在調解干部的眼里,就等于沒那么回事。
  當這內情爆發成重大的凶案時,我在采訪時曾不斷設想著事前可否以什么樣的法子來避免?但是前思后想,也是不得而解。
  我撥通了本市著名心理醫生張炳全的電話。
  張醫生說,被害者吉龍光在生前患有很典型的心理疾患——虐待狂。何以見得?
  他在与妻子姐夫的交談中不是說過,因為妻子說話很風趣,他喜歡她所以就打她。當時在場的人都覺得他不對勁,喜歡妻子應該愛她護她才對呀,怎么能打?
  張醫生說,這個問題是病人本身所無法回答的,即使是回答正确也沒有用,他將會是繼續我行我素。
  因為他面對講道理的岳父岳母或者威嚴的法官時,他确實在心里感到是自己錯了,這屬于一种道德上的認知;但是他病理上的虐待情緒上來時,又會把寫過的保證,說過的承諾忘個精光!也就是說,生理層面上的病理情緒,并不因為你有社會道德上的認識而自行消退。
  本案被害者不是一次次認錯,一次次承認自己的不是,事實上他是屢教不改,周而复始。這就是病症的臨床表現。
  虐待狂患者,是在向對方施行性的虐待中,才能得到性的滿足。
  國內外的患者大都一樣:虐待狂是不會向外界公開自己的這种“隱私”,而被虐侍者也當作是自己的隱私不肯向外袒露。
  當今社會上很多很多人對這种心理疾病還沒有認識,有些根本就沒有想到這是一种病。本案吉龍光毒打母親的事,很可能開始是一种輕微的人格障礙,越到后來就越發嚴重,直至發展到一种難以治愈的心理疾病。
  心理醫生都恪守著對患者絕對保密的職業道德。
  患者自己認識到了自己有病,是應該為自己和家人的健康与安宁去求助心理醫生。
  虐待狂病人是有自制力的,是行為能力健全者,如若触犯法律,法律可以追究其刑事責任,這在國內外都是一樣的。
  張醫生還說,吉龍光除了心理上有病,他的生理上也不正常,他精力過旺,也是內分泌失調的一种疾病,其實可以到瑞金醫院的內分泌科去看看,藥一吃馬上就可以削弱“喝茶”的欲望的。
  与張醫生一席談,記者已感無需再說什么了。
  有關這個案子,我曾寫過文章在雜志上發表過。不想竟然收到不少天南地北的讀者來信。這些讀者,都是一個個如火吻燕般的人物。
  有個來自云南省的“向你求助的人:魚某某”,在1997年10月13日的來信中如是說:

  “陸萍姐姐,你文章中的女主人就好像如我,唯一不同的是悲劇還沒有發生。看了你的文章后,才知道這是一种病,由于我這里地處偏僻,沒有心理醫生,更不知道如何求醫。懇求你能為我的求醫助一臂之力,救救我那即將破碎的家庭……”

  一個在南方大城市某局,專事“女工委員”工作的女士,避開她的丈夫,在單位里偷偷給我來信。她的來信中這樣告訴我說:

  “……即使在晚上看電視,只要鏡頭中有三角戀愛,他就會莫名其妙地把我當成影視中的坏女人,罵我、打我;而只要我一開口,棍棒就朝我來了……我太苦了,家中父母都已年高,且姐妹又住得很遠,遠水救不了近火。我日夜在煎熬之中,心中的苦楚無法對人訴說,我該怎么辦?請告訴我心理醫生該怎樣才能聯系上……”

  我每收到這類信,就給張醫生打電話,我非常同情這些倒霉的姐妹們。并且回信安慰她們,做一點我力所能及的事。我知道,因為我們的國家和國情,根本不可能有“試婚”這一說,待木已成舟,真相大白之日,早已悔之晚矣。
  當我的這本《走近女死囚》,欲出版之際,特地又補上來信的這几筆,也算作是一种信息的傳遞和對社會的呼吁。

  命運是什么?是指降臨于我們身上的某种特殊或偶發性的不幸。
  那么生活的人群中像吉龍光這樣的虐待狂,又有多少呢?或許所占比例并不是很高或者說是很低,但是如果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的可能,只要降臨到了你身上,你就是千分之千、万分之万了,這某种特殊及偶發性的不幸,就是屬于你了。
  本文主人公火吻燕,還包括我接到的這些來信的女士們,都算在其中。

    是的,既然靠著后悔和痛苦并不能改變現狀,那么我自己為什么不接
  受自己的命運,選擇深刻性的价值,并讓自身相信且歡喜自己以及所屬的
  客觀存在呢?

  我沒有什么好怨的,往昔已不堪回首,我就朝前看。我想我還年輕,既然命運沒有給我安排絕路,(我對法律于我的寬恕感恩不盡)我總要好好活下去才好,不管我已落到了何种田地。
  門外那兩棵廣玉蘭,似乎又高了許多。它的樹蔭,已經可以把窗外的陽光擋住半尺左右了,為避免光線直射耀眼,有時我總愛把手中的勞役活儿,湊在它的蔭影下編結。
  我總感到我那被壓抑了四五年的青春活力,在這塊地方重新煥發了出來。我不再沉默寡言,不再無精打采,不再萎靡不振。我人精神了,結實了,內心中充滿了希望。
  1986年1月30日,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審核認為:

  “罪犯火吻燕在死刑緩期兩年執行期間,能認罪服法,遵守監規,積极勞動,确有悔改表現,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四十六條、第五十三條第一款之規定,裁定如下:
  對罪犯火吻燕減為無期徒刑。”

  無期徒刑,想想還是非常可怕的,但是總比死緩要好得多。
  這將意味著我33歲以后的日子將全部在監獄里度過。歲月漫漫雖然遙遙無期;但是遙遙無期的歲月,終究已經是生路了,我要好好活下去,爭取政府的寬大。
  希望有朝一日,我的刑期与其他有期犯一樣,有個期限,有個可以盼望的具体日子,回去与我白發蒼蒼的父母團聚,与我那可怜的女儿團聚。
  人總在希望中過日子的。不管這個“希望”在有些人的眼里,是如何地輕而易舉,是如何地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是如何地不能算作是希望的希望呀。
  記者,我這樣說是否顯得有點拗口?但是在我,卻是真實的巴望。
  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大牆外歡蹦亂跳,但是又能有多少人會時刻把這些最起碼的生存狀態,當作是人的自由呢?
  只有失去自由的人才能揪心揪肺地体會得到。
  這也算是我獨到的一份人生的体驗吧!既然命運把這种体驗派給我來品嘗,我就要點點滴滴地銘刻在心頭。
  不管我算是多么地不幸,動用這种方式去犯罪,總是人間的罪孽,我不希望有人步我后塵,讓我算作塵世中的最后一個吧。
  時間到了1989年3月16日那一天的上午。
  命運女神朝我莞爾一笑,一紙刑事裁定書,從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飛到了我的手中。
  第30號裁定書上如是寫道:

  “……市司法局根据火吻燕在服刑期間的表現,再次提請本院予以減刑。本院依法組成合議庭,經審核認為:罪犯火吻燕在服刑期間能認罪服法,遵守監規,勞動改造表現突出,确有悔改并有立功表現。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七十一條和第五十三條第二款之規定,裁定如下:
  對罪犯火吻燕減為有期徒刑十四年……”

  我當時是多么激動呀,我的回家是有日子了。我現在終于可以像其他的罪犯一樣,有個正确無誤的可以回家的日子了。
  如果說得浪漫一點,可以說是——指日可待。身陷囹圄的人只能這么想,否則怎么活下去呢。
  盡管這個日子要等到下一個世紀,也就是2003年的3月15日。
  有時在報上看到“跨世紀的人材、跨世紀的构想”什么的,我總會自嘲自己是“跨世紀的罪犯”,人在世界上什么不好去做,卻偏偏去做個跨世紀的罪犯!?
  可悲呀,火吻燕,真是八輩子也不曾想過會在監獄里度過自己的大好青春光陰呀!
  想到這一切的一切,感慨都屬徒然,于是我便不再感慨了。
  是的,古人說得好——方定之日慧在定,有生何處不安生。
  我要自己好好振作起來做人!在這里,當該也有一番天地可以作為的,我應該這樣相信我自己。
  監房外的那兩棵廣玉蘭這三年來長得特別快,濃濃密密的樹蔭,在四周擴展了好大的一個圈儿。它撒下的濃蔭,已經將我們那儿的整個窗戶遮掉了一大半。
  在服刑的場所,警官們常給我們上各种各樣的課。在這個特殊的地方,我所學到的東西,并不比在外面學的東西少。
  心理醫生也來接受我們的咨詢,為我們解難分析女犯心理上的死結。
  如果,我以前的這种事情,能早日遇上這里的警官,也許就不至于造成這种悲慘的結局了。
  我恨我自己以前懂的真是太少了。
  說出來,你記者不要笑話,我來到了這里,方發現世界原來這樣大。
  回想在以前的日子,只是在醫院、家庭中兜圈子,也沒時間看書看報,再講碰到了這樣的男人,我從此就像陷入了一團亂麻之中,再也解不開這個死結了。
  我整個儿身心完全被糾纏在死胡同里,出不來了。
  我倒不是說這里怎樣好,這里倒真是打開了我的眼界,使我知道人有各种各樣的人,世界上有各种各樣的事。
  比方說,到了這里,我看了瓊瑤的書,我真是如痴如醉。那些美好的情感,我以前從來都沒有享受過,我是多么地向望呀。
  在以往的生活中所欠缺的情感,我都竭力在書本中去發現去獲得去擁有。人的思想就這樣漸漸丰厚起來了。
  記者你說得對,女人尤需情感的滋潤,我以前得不到,現在我通過各种各樣的學習,都直接或間接地得到了。
  我真的很愉快,這里的女警官又都十分信任我,在女犯中讓我擔任一定的工作,比如說生產組長呀,學習組長呀,雖說服刑的生活,并不全是我与你記者談的,都是些好事;不好的不順當的也有,而且還不少。我就把它看作是對自己的懲罰,吃官司么,哪有這么“理想”的事,也就是現實与想象中的落差,失去自由与不失去自由之間的區別。
  這一切我就不去談它了。
  既然我的性命都是“失而复得”地撿來的,其他的事還會有什么想不通的么!
  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
  這是女警官告誡我的,也是我自己在勞動改造中的切身体驗。我終于被政府獎勵可以回家三天!
  這是我生命中盛大的節日,我無法用語言描述我喜悅的心情。
  門外那兩棵廣玉蘭樹,經過又一度的春夏秋冬,又長高長大了許多。
  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本來都是相通的。有多少喜悅就會有多少痛苦,這在我重新返回監獄的途中,我深深体會到了。
  我年邁的父母是多么需要我留在他們的身邊,我的心靈受到重重創傷的女儿,也是多么需要我守護在她的身邊,但是我別無選擇。
  我必須按時按刻地回到我的囚禁之地、我的監房。
  我只有用更刻苦的努力,來縮短我回家的時間和路途。我相信政府的政策,我相信我自己。
  女儿在沒爹沒娘的環境下,終于讀完了小學,考人了中學。
  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見之中,女儿漸漸長高了,長大了,也懂事了。
  讓女儿感到難堪的是,在畢業和升學時都必須要填的表格……
  一般來說,父親死了就不要填了,且不去管他是怎樣的一种死法;誰也不會想到一個女孩的父親“是這個樣子”死的。反正死了就死了,不會有人來追問的。
  難的是在監獄中服刑的母親,怎么個填法呢?如真填上去,別人問起“為什么吃官司”時,就更令人難堪了。她既不能欺騙老師學校,又不想將自己推人一個很不利、很尷尬的境地之中。真是左也難右也難……
  幸好中學的老師對她沒有填滿的表格,沒當回事,說你忘填了就算了,不要填了,等畢業時再補上吧。
  沒想到老師的疏忽,為我可怜的女儿解了急。當女儿將此消息,高興地告訴我的時候,我真感到深深的愧疚。

  1990年12月13日。
  僅僅時隔一年,人民政府又一次給了我獎勵。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再次下達刑事裁定書,上寫:

  “本院依法組成合議庭,經審核查明:火吻燕在被減刑后,仍能認罪服法,遵守監規紀律,制止他犯違紀行為,認真學習政治,積极參加勞動。火犯在擔任生產大組長的勞役中,認真負責,超額完成任務。在勞役中,能合理安排小組生產,發揮自己的最大能力,積极配合勞動組長開展勞動競賽,調動組員的生產積极性,使小組生產超產百分之五十。為此,火犯先后獲得執行机關多次記功、表揚及獎勵,并被評為1989年市監獄勞動改造積极分子,确有真誠悔改表現。据此,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七十一條之規定,裁定如下:
  “對罪犯減去有期徒刑一年……”

  离回家的日子又縮短了365天。在下一個世紀的2002年的3月15日。但是我仍然覺得离回家的日子很遙遠很遙遠。有時甚至會突然失去信心而無所适從。我太想回家太想离開這里……
  就在這樣的心情中,前几天,我在下樓時一不小心,從樓上失足跌了下來。左手跌成粉碎性骨折。女警官馬上把我送到監獄醫院手術后,又上了石膏。住在監獄醫院里。我的傷病,為她們的工作又增加了麻煩。但是她們問寒問暖,一次次來探望我關心我。又同意增加我母親和女儿來探我的次數。這使我感到很是過意不去。
  劉警官其實知道我的心思,她在我的病床邊与我談了好久好久,我的心里暖融融的,我想了好多好多……

    這就是法律賦予囚禁的時空涵意:時間的含意是漫漫刑期,空間的含
  意是狹小的監房。而當這一切在瞬間遽然結束,我小小的身軀裝不下這巨
  大的喜訊。當我再度清醒后,我熱淚長流,熱淚長流;我長跪不起,長跪
  不起……

  是的,既然靠著后悔和痛苦并不能改變現狀,那么我自己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命運,選擇深刻性的价值,并讓自身相信且歡喜自己以及所屬的客觀存在呢?
  悲劇的生命觀,反而使我能在生命中得到喜悅。曾經的体驗,我為什么要拒絕要消淡呢?不!
  我的心靈也再度振作起來了。我不能辜負了親人對我的希望呀。我不能辜負了政府對我的期盼呀。我要爭取早日回家早日回家。
  鐵窗外的那兩棵廣玉蘭樹,已經變得很粗很粗了。她枝葉茂密,綠油油的樹葉上閃著金屬般的光澤,她与我朝夕相視,默默無言地度過了十三個春夏秋冬……
  這就是法律賦予囚禁的時空涵義:
  時間的含意是漫漫刑期,空間的含意是狹小的監房。這是我触犯法律的代价,這是我接受懲罰的滋味。
  服刑至今的這整整十三個年頭以來,我是一天天一天天一分鐘也不拉地贖著罪度過來的呀!
  記者,我有一疊子證書,就是我在這些年頭里贖罪的紀念。我每一次都作為最好的禮物,寄給我的父母雙親大人。這些不能吃、不能喝、又不能當錢花的紙片儿,被我母親小心翼翼當成寶貝似地收藏著。
  她說能收到這東西,比收到錢更讓她高興。這是她的希望、她的“盼頭”,這話說得一點不假,母親真是偉大。
  記者你要看看?可以,我把它全部打開了,你看,這兩份大的是市勞改局頒發的1992年度的“市勞動改造積极分子證書”、這一張小的是1989年由市監獄頒發的“勞動改造積极分子證書”、另外還有“表揚證書”、“立功證書”……這些都是的,母親都一張不漏地給我放好,她說,這是我女儿用她點點滴滴血汗拼搏得來的呀,母親說得倒也是實情。母親真能理解我呀,其實這點點滴滴血汗中,有我母親的一半呢。
  這些年里,她老人家真的在外面贖罪,我的四歲的女儿,她替我一口粥一口飯一泡尿一泡屎地養到這么大,都十七歲了,多不容易呀,我能堅持到今天,有我媽媽的血汗在里面呢!
  我的女儿在這特殊的環境中成長著。
  她中學畢業了,又以出色的成績考進了一家銀行的職業學校。女儿給我安慰,讓我驕傲;而我給女儿的卻是恥辱,是難堪……我的女儿還特別要強,這個陰影重重的災難的家庭,也許鑄造了她堅強的性格。
  她深得同學信任,還擔任了班長和團支部書記。每次,隔著鐵窗,我望著女儿那充滿自信的臉龐,我感到希望感到力量。

  歷史老人將時間的指針,不同尋常地指向了1995年1月5日這一天。
  這一天,什么預兆也沒有,我一如既往,正在服刑的工場里忙得不亦樂乎。
  劉警官笑眯眯地向我走來。她平時笑眯眯的時候是不少的,所以我也就朝她笑眯眯了一下。

  接著她就將一紙“罪犯監外執行證明書”送到了我的手中。
  ……
  也就是說,我有了這份東西,馬上可以走出監獄那一重又一重的大鐵門,回到我的家里——我那离開了整整十三年的家中,和我那白發蒼蒼的老父老母還有我的女儿團聚了!
  我可以緊緊地抱著他們在三天三夜不分開之后,還可以一直這樣地擁抱下去,不用再回監獄了。
  有了這份證明,我可以擁有一定程度的自由了。可以過在大牆外的人的生活了。我可以每時每刻守在年邁的父母大人的身邊,為他們端茶倒水,而不用每月一次由兩個老人拄著拐杖長途跋涉,赶到監獄的鐵窗外來探望我了。我該怎樣慶祝才是呢!
  我的內心帶著顫栗一陣狂喜。
  我想大聲唱歌。
  我想快樂地跳舞。
  我想一路狂奔一路狂奔再飛起來……
  但那一刻,我什么也沒有做,傻傻地站在原地,我被巨大的興奮擊懵了。我小小的身軀裝不下這巨大的喜訊。
  當我再度清醒后,我熱淚長流熱淚長流;我長跪不起長跪不起……

    我那惡夢般的過去,凡能回避的我都拼命回避,我真想將我當中的這
  段歲月一刀斬去,權當我不曾活過。就我本人的心愿來說,我是在贖罪。
  我想在老人們需要“臨終關怀”的這一站,繼續贖我在這輩子里犯下的罪
  孽……

  我作為經常深入監獄采訪的記者,在這十多年中,一直在管教干警的口中和多次有關綜合治理的會議上听說過女犯火吻燕的名字。對她的案情和她在改造中的比較突出的表現也了如指掌。
  她本人确實有相當的能力。在服刑生活的這几年里,女警官對她的教育,我党的一些對服刑人員的政策在她周圍同犯身上的兌現,常常使她精神振奮,使她感到新生活來日可待。而艱苦复雜的監獄環境,更是鍛煉了她的能耐和正面強化了她對共產党對政府的感情,所以她深得警官們的信任。也常常獲得政府的表揚記功和獎勵。
  記者本想在她回歸社會之前,与她作一次長談,終因時間關系而未如愿。
  就這樣,光陰如梭,火吻燕走出大牆后,一晃又兩三年過去了。
  在1997年8月27日這一天下午,火吻燕應約而至。
  我一開門,出現在我面前的火吻燕,活脫換了個人似的叫我不敢辨認了。她烏黑的頭發燙得卷卷的,明亮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种活力,滋潤的臉面上洋溢著內心的歡快,得体合身式樣高雅的衣裙,都似乎蘊含著一种不同尋常的意味。
  我說我很愿意在這樣的情景中開始采訪你,因為現在你在自由的環境中。
  她說是的,以前我經常看見你來監獄中采訪,只是認為自己一切平平,不值得被采訪,我想我認得你而你是一定不會認得我的。
  我說不——你一直在我采訪的視線中,已經很久很久了……
  我們的對話從日出到日落,又從日落到日出。
  她說我出來后,父親母親都開心得不得了。他們要我好好呆在家中,好好養養身体,那么多年在監獄苦下來了,要好好恢复恢复。
  老人愛護我說得有理,可我卻深深不安呀,那時我的女儿還在讀職校,這十多年下來,女儿的一切開支都由老父老母給承擔下來了,現在我回來了,怎么還好意思吃父母的呢?但是老人說什么都要我先呆上一年再說。
  那個時候,我父親早已退休。
  為了掙錢,還起早摸黑地去附近的水上派出所幫著看蘇州河上的來往船只;母親每天還要去幼儿園幫做清洁工作。
  他們辛辛苦苦,生養了儿女,還要為儿孫們的事擔惊受怕。直至有天清晨,天下著大雪,睜眼就見窗外一片瑩白。窗玻璃上都結著冰凌花。
  我在暖暖的被窩內躺著c
  只見父母親們起床后,裹著厚厚的棉大衣和長圍巾躡手躡腳地出了家門。頓時我熱血上涌,“噌”地出了被窩。在這個家中,我覺得再也不能捧起父母用血汗給我備好的飯碗了。
  第二天,我就出門求人一定幫忙給我找一份工作。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我不能讓老人供著我,再養著我的女儿了,我一定要靠自己!雖然我當年供職的醫院很好,他們同意我回去干,當然不是干醫務工作,而是干別的活;活儿苦點我不怕,但是我怕熟人,覺得那樣會很難堪的。我甚至覺得受不了好心人的關心,他們讓我又會想起過去。我只想讓過去永遠埋葬。
  大家幫忙,我總算找到了一份活。就是在超市做,每月收入不錯,干了一陣,老板還挺賞識我的。
  如果我能一直在那儿干下去,老板可能還會給我加工資。
  問題出在附近的街鄰發現了我。她們都知道我的過去,也都曾為我鳴過不平(當然首先是我不好,我犯了罪)。這會儿見我已經出來,就一傳十、十傳二十,不時會有人結伴來看望我,在超市琳琅的貨架間,聲音亮亮地与我想當初、与我回憶過去……
  我立即“撤退”,并且沒有說明原因就婉言謝絕了老板的盛情好意。
  想起在監獄這么多年來接受的教育,凡事都得依靠政府和組織。于是我在第二天就自己一個人來到了街道辦事處,找到了綜合治理辦公室的同志,說明了我碰到的問題和目前的處境。
  我沒有想到街道的孫科長和小叢第二天就讓我去,說敬老院需要人,讓我去當負責人,先管做飯的事,每月給我200元工資。不是我嫌工資少,只是這點錢,我如何來對付日常開銷呢?
  這個時候,我真要感謝我已去世的爸爸了。
  他說,你可以先适應起來,重要的不是錢。以前你在里面,我們不僅要每月給你200元,還要擔惊受怕地來探望你;現在你回來了,我們不但不要再付錢了而且還可以收進200元,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凡事都有個看問題的角度,父親母親這樣看,我是多么感激呀。
  在家里的全力支持下,我就全身心地投入了。母親每天帶我去菜場領行情,教我如何挑選菜,怎樣可以讓老人吃得既新鮮又節約。
  街道領導對我也很好,他們十分信任我。第一個月的月末,他們給我的工資其實遠遠超出當初許諾數目的好几倍。我當然也以加倍的誠意予以報答。因為這不僅僅是錢,世界上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這“東西”我們全家尤其看重。
  火吻燕望著我訴說著,露著一口細白整齊的牙齒,將一只手撐在桌子上托著臉腮,一只手在桌面上隨意地划動著c
  她沉思了一會又說,我覺得這份工作十分适合我,院里都是些垂暮老人,都即將走向生命的終點。我做這項工作,其實是代表我們的這個世界在為他們送行。說實話,他們几乎都已失卻与生活抗爭的能力了,如果我們有什么做得不好之處,他們也就得過且過了,也不會提什么意見的。正因為是這樣,我就覺得應把事情做得更好一點,就我本人的心愿來說,我是在贖罪。
  我說火吻燕,正如你所說,你手中的這個工作,真是非常有意義的。現在全社會正面臨著行將洶涌而至的“白發浪潮”,本市更是首當其沖。据你介紹,你的區更是比本市還要來得早。所以敬老院在日后的几年中,是一項十分重要的工作,你得在里面干出點名堂來才是。
  她說我正想這樣。區里早就在撥款籌建新的敬老院,据說今年年底即可竣工,有800多平方米。我眼下的這個敬老院馬上要人遷新址了,到那時候,我們的服務阿姨們的隊伍,還要擴大。到這里來安度晚年的老人們的生活,還要大大上一個台階,要丰富內容,增加活動的場地……我還有個想法,就是服務員的素質要到位,太年輕是不行的……我在想能否從女監中服完刑的又無處安身的人中,選一些安排到這個崗位來。
  獄中像我這樣的人,并不是一個兩個。當然,我只是想想,既然我是將這工作當成我后半生的事業來做,我所想的可能有時會超越我現時的情景,記者我想這些你一定會理解的吧。
  我望著神采煥發的火吻燕,她正以巨大的熱情在籌划著未來的生活,心中著實為她的新生高興。
  我朝她點著頭。我說,敬老院的工作是一個前景廣闊的事業,需要很多盡心盡力的人去干。刑釋后一時無處可去或者有意這項又髒又累的活儿的女性,也許是十分适合的,就如你火吻燕一樣。盡管我只是一個記者,什么事也無能力拍板的。但是我想我為什么對她不可以表示一下道義上的支持呢?
  已是傍晚六點多了。路上車水馬龍,市聲喧嘩。
  我忽然想起她院里臨時搭建在陽台上的,那間四牆漏雨進風的僅四平方米的院長辦公室。便對她說,你的辦公室這么簡陋破舊,你真不容易呀!
  她壓低聲音對我說,陸記者,比起那些年我在那么“堅固而窄小的地方”生活的日子,這個地方就是我的真正意義上的天堂了呀!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火吻燕話鋒一轉,又告訴我說,雖然我出來以后,從來也不會与陌生人說起我那惡夢般的過去,凡能回避的我都拼命回避,我真想將我當中的這段歲月一刀斬去,權當我不曾活過。可是……
  作為旁觀者的我,這時就想起她的那位王先生了。我說你先不要說,你的故事太复雜了,等我寫完這篇文章后再告訴王先生吧。
  小火說,他總覺得我有心事。記者我怎會沒有心事呢?我真是不知從何与他說起呢。如果直楞楞一說,天下哪個人不給嚇跑呢。
  出來時,我是空身一個人,什么也沒有帶,就走出那高牆鐵門了。
  我要把過去的我,全部全部地埋葬在那監獄里。讓我洗淨身心,走到大牆外的太陽中來。
  到了家里,媽媽就把我在里面時寄回家的那些證書,一張不缺地交到我的手中說,現在這些東西可以由你自己保存了,我知道這些并不起眼的紙片上,浸透了你多多少少的血汗。
  我當時听了,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媽又告訴我說,這么多年來,我把這些東西藏來藏去,就怕被來家的小囡囡的同學無意中翻到看到,現在好了,我總算安安全全地藏到今日……
  自從有人給我介紹了王先生之后,這一疊東西又成了我的心病,藏哪里是好呢?
  這十三年來積起的這些證書,我是既不會毀掉又絕對不可能再去翻開來看的,更不會去給什么人看。
  記者,現在這些東西我又轉移了地方,我就怕万一王先生來家里看到,我和他都會——呆若木雞的。
  我說,火吻燕,你的過去真是太苦了!真該好好找一個男人,以彌補你的過去。她說是的,話是這樣說,但我心里總會有莫名的害怕……再有,我一直在騙著他,我也覺得這樣子不好,心里不時很虛……但是,如果我都對他直講了,又怕万一不成,不是又多了一個知道我過去的人嗎?我怕傳出去,對我的工作不利。有時我甚至想我宁可不談,也不要再提起過去的事了。

    補記:就當火吻燕的故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也沒有什么不好吧?

  補記之一:

  從電話中听得出火吻燕的母親是個能干、對事認真又負責的老人。听我說明來意后,馬上婉請正在房間里与她說話的鄰人先退出她家。
  她說唉喲,這件事正是前世作的孽呀!他(指吉龍光)是獨子,外表看看都好,我家小燕子不肯,我還勸過女儿的。誰知結了婚就開始不太平了。
  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小人送我這地方就不管了,這個男人气量太小了,三個人吃飯就只給二十元錢。我想也就算了,只要你男人對自己老婆好一點,我們做大人的也就滿足了。
  可是他不這樣,就是打、打呀,大打出手。我女儿和外孫女也真是可怜。把小人打成手骨脫臼,就領到我這里,話也不說,扔下就走路。我只好抱著小人去醫院看,也記不清有多少次了,可怜呀……
  像像樣樣一個大男人,每次打,每次來道歉,也真好意思的?!我家老頭子那時就說他不像個男人。
  打到后來,我們看看實在不行了,再下去要出人命了,不是我女儿被打死,就是外孫小囡囡被打死。沒有辦法,死了心眼去与他离婚,他又請他單位里的人上門說情,還請別的地方的人來。人家又都幫他,他這人外表很好的,對外面的人都好,就是對老婆不好……
  不好到什么地步呢?我女儿又講不清爽。最后,還是沒有离成。我們也吃不消了,只好再勸勸我們自己的女儿。
  有啥辦法呢?不同意他,他就要殺人!我家小姑娘(女儿)多,怕被他下毒手,可怜呀,我就只好叫女儿們一個個疏散開來,住到別人家里去……因為小燕子住娘家不回家去,他就要發瘋一樣地吵上門呀打呀,弄到后來,我也沒有辦法了……只好硬硬心腸叫小燕子回家。
  因為我留小燕子在家,我的其他几個女儿就要倒霉遭殃,我老頭子又急出高血壓,心髒病。家里弄得人心惶惶的,我無法收場了。我每個女儿都是我親生的骨肉呀,但是沒有辦法……
  我后來也只得狠狠心,叫小燕子回去了……想到這一點,我做娘的心里就難過呀,我對不起女儿。后來就出事了。闖下了人命大禍了!唉……
  真沒有料到我這三女儿的命,會是這么苦。
  出事情到了里面之后又拼命改造,爭取政府的寬大。女儿是認罪服法的,政府開恩,讓她過了“閻王殿”,活下一條命。
  我當時与老頭子真正是謝天謝地呀。
  后來女儿總有好消息傳來,從那個地方寄回來紅彤彤的證書什么的,几乎年年有寄來。我心里也蠻開心的,事情到了這地步,我知道她也只好用這种方法來孝順我了。
  我當時對她說,我不要別的,我只要你這些!
  小燕子出事,小外孫女的事,我就全部包下來了。家中經濟條件也不好,再說……我們兩個老人可以帶小燕子的小人,別人的小人就也要帶,家里常常像個托儿所,我是忙得連腳也要舉起來了。
  為了供小囡囡上小學、上中學、上職校,都要化錢的喲,全靠我和老頭子自己節省出來,自己出去做出來。我是做過保姆、做過鐘點工、去看過門,什么都做,我也是在贖罪呀……
  現在好了。政府這樣寬大我們,我就對小燕子說,不能忘記呀,你要千方百計地為政府做點事報答才過得去,一個人要有良心,是吧?
  現在小外孫女也長大了,讀書成績好,還早早人了團,很懂事的。也要求進步,老早的學校都很關心我們的,填表格時就幫忙。先起我們認為是老師不知道我們家的真情,直到后來畢業時才了解到,學校老師們全曉得的,只不過暗中幫忙,裝成不曉得的樣子。我們真是感謝得要命呀!
  我后悔的事就不去說他了,我怨呀恨呀,有啥辦法呢?誰知道是個火坑呢,是吧?過了這么多年了……現在都好了,都好了。我把一個養得好好的外孫小囡囡交給她媽媽,我這輩子的事也算完成了。現在我也放心了,是吧……

  補記之二:

  不日后的一天下班前,街道的孫科長對我說,當時我們起用火吻燕做這項工作時,是有點顧慮的。
  再一想,覺得我們應該相信監獄長年來對她的改造和教育,現在她既然能出得大牆,我們就得幫助她尋找生活的出路。火吻燕本來也是我們綜合治理工作的對象,我們几個人就決定先讓她將敬老院的工作抓起來,她這一抓還真不錯,各方面的反映都很好。
  不過,這兩三年來直到今天,我們要求她的真實身份對所有的人都保密。就說從奉賢退休回來的就行了。
  現在社會在改革開放,觀念也不斷在更新。
  我在前面所說的顧慮,實質上就是一种觀念上的問題。但總不可能將所有人的觀念都一刀切平了再搞改革開放吧。所以我們也替她保密,你想想,請一個曾是殺人犯的人去做飯,誰不有點怕呢?
  現在這兩三年下來,她做得很出色,她沒有辜負我們大家的期望。我們這步棋既解決了她的就業問題,她又為我們的街道社區出了力,并且還幫助解決了居委的一些難題,這一舉几得的事,我們今后還該多多地做。
  生活中一些陳腐的觀念,就是這個樣子,在具体的事件面前,被一點點、一點點轉變了過來的。
  等“一切就緒”,等“木已成舟”,等“万事俱備”,我們會在一個恰當的時候,告訴有關的人——火吻燕的故事。
  或者,就永遠不說了,權當她的故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這樣恐怕也沒有什么不好吧?
  作為記者,我對她們的這番朴實的話語,怀著深深的敬意。

  補記之三:

  1998年3月8日,晴,万里無云,書房。
  案頭那架乳白的電話机響了。是火吻燕的聲音。她快樂,激動,興奮。她告訴我說:
  陸老師,我昨天整整一夜都沒有睡,我的心情無法平靜下來。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昨天收到了法院下的裁定書,我的刑期又減去了兩年半。減刑書上說,我在監外執行期間,能配合政府積极努力工作。我真是高興呀。這里面有街道民政科同志對我的支持与幫助,我是不會忘記的。我前面的路好開闊好光明……
  還有,陸老師,昨天,我已在書亭上買到了你寫我事的那本雜志——《人民警察》今年的第一期至第三期。昨天一夜,我看了兩遍,一邊看一邊流淚……我的女儿也流著淚看了,她說,媽媽,你是苦盡甘來。
  我忙說火吻燕,你的那位王先生知道了嗎?
  她說目前還不知道。我要好好找一個時間,這三本雜志一起給他看。
  我會對他說,老王,我以前對你不起,有關我的過去,我确實沒有如實對你說。我不是想騙你,只是真正地是一言難盡呀!現在好了,這三本雜志你拿回去看,有關我的所有的事情,全都在這上面寫了。你看了之后,一個晚上就可以決定我們兩個人的大事的。老王,我等著你的答复。
  我說火吻燕,我和我親愛的讀者們,也等著你的答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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