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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之戀(四)


    她這才明白過來,她深深愛著的阿良,是企圖要以她的血來挽回他的
  性命;她深深傷害過的阿陽,卻是想以他的全部,包括他作為一個男人的
  尊嚴在內,來解救她的靈魂与肉体。

  現在,讓我把時間的指針稍稍向前撥几個月。經我全方位的采訪,又獲知了本文男女主人公之間如下的片斷:
  1995年5月22日。市監獄接見大廳。死囚居吻雨第一次被允許接見自己的家屬。
  這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對于本文男女主人公來說,真是太不平常了。
  在監獄接見大廳的窗口,居吻雨的心“咚咚”亂跳!身穿灰藍囚服的居吻雨一抬頭看見了什么?
  他——离了婚的丈夫阿陽!這個曾被她拋棄、被她遺忘在爪哇島的他,今天從大老遠的廣西跑到這里來了!她的心狂跳著,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那是一套不合体的灰灰的恥辱的囚服……現在作為死緩犯的她,哪還是昔日里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嬌貴的少婦呢?她真是難堪之极,別別扭扭地站在那里。
  阿陽不快不慢地走向居吻雨。和往日的情形差不了多少,他的臉上几乎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
  四目對視。無語。
  一切的一切,是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大災、大難過后的平靜。
  阿陽長久地平視著居吻雨。一會儿,他動了動身子說,都是我不好。在家的時間太少,連你生我們儿子的時候,我都不在……現在你一定要安安心心地住在這里。你一定要等到……看到我們的儿子結婚,你說好嗎?
  她悔恨難當。恨不得地上裂條縫,讓她鑽了下去。熱辣辣的酸酸的眼淚由心的深處往上涌,涌,涌……
  阿陽又說,吻雨,听到了嗎?我們一定要看到……看到我們儿子的結婚。
  居吻雨點點頭又搖搖頭。忽然她的臉一苦,淚水“嘩”地一下流了出來,她痛哭失聲了。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連說一聲“對不起”的資格,都已經沒有了呀。
  阿陽又說,你別難過,事情已經過去了,儿子現在很好。我會管好他的,你放心。我正在設法給他聯系一個貴族學校,听說那儿,小孩的一切事情,全由學校管,你就在這里放心……人只要活著,一切可以從頭來,我會在你需要的時候來看你的。
  初陷鐵窗的居吻雨,還沒有時間來得及明白“死緩”刑期那冰冷而結實的內涵時,阿陽他已經“明明白白她的事”了。他將世間唯一与居吻雨的維系——儿子,托了出來;并且推到儿子的母親居吻雨的面前,要她等到、看到儿子結婚的那一天。其實儿子那時才四歲,其間漫漫歲月,遙遙迢迢,要她等到這一天的到來,無疑是給大牆內的居吻雨一個唯一可謂希望的希望。
  這位世間大丈夫的良苦用心,對于這位在丈夫面前曾經是最坏最坏的女人的居吻雨,她受得起嗎?
  站在阿陽后面的居吻雨的姐夫,對著小姨子說,唉,吻雨啊,你怎么這樣蠢,竟會干出這种事情來?……
  這時,阿陽用手悄悄地拉了拉姐夫的衣角。
  姐夫只得改口說,吻雨你出事后,我們家里的人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先起大家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到處找……后來一個朋友張,在上海電視台的《案件聚焦》中親眼看見你已被公安局抓進去了,赶忙打了電話給我家。家中頓時亂作一團……老人都急得病倒在床了,你姐姐日夜直哭。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
  阿陽出差回來一知道這個情況,二話不說,扔下手里的事,就連夜直飛上海……你也曉得,阿陽也沒來過上海,在上海沒有業務更沒有熟人。
  他只得四處苦苦打听,一個人在旅館里整整呆了一個月后,還是沒得到你的消息。上海雖然繁華,但是他根本沒有心思去逛,甚至連外灘都沒有去,無奈只得回家。
  后來又第二次來上海,為你日夜奔波請律師,吻雨啊,你可千万不要再傷阿陽的心了。
  居吻雨有這個福气“再傷他的心”嗎?
  她做夢都不曾想過,就在她失足深淵、大難臨頭、喪魂落魄、無法自拔之際,竟是昔日的丈夫為她憂心如焚、四處奔走,幫助她解救她。
  她這才明白過來,她深深愛著的阿良,是企圖要以她的血來挽回他的性命;她深深傷害過的阿陽,卻是想以他的全部,包括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在內,來解救她的靈魂与肉体。
  這是一种怎樣強烈的反差、怎樣刻骨銘心的体驗与教訓呀,居吻雨她醒得太遲了,她醒的代价也真是太大了呀!殘酷的命運几乎沒有給她一次悔過的机會。
  在阿陽离去的一瞬間,居吻雨驀然發現,現在自己是多么在乎這個已与她沒有任何關系的男人呀。
  但她很快又大罵自己可恥!他是天堂里的仙帝,而自己則已是地獄里的惡鬼了,還有什么臉,面對他呢……

  1995年10月24日,監獄女子監房。
  在監獄里,我又一次采訪了居吻雨。
  這次与她一見面,居吻雨就對我說,經歷了這么多的事情,我現在很想讀點書。我的文化水平太低才會空虛,才會沒有方向呀。我現在的信心很足,我會用我的實際行動來贖罪的。
  她的臉面上升起了一股清朗之气,我看到了她內心的誠懇。
  我說居吻雨,你現在感到你對阿陽的需要了吧?
  她不好意思地說,現在……他就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了。我無法想象我沒有他……記者,這話我只是對你講,對阿陽我不敢……真的不敢,他仿佛高得讓我無法企及,甚至無法望其項背,我不敢奢望……
  在几次采訪中,我從警官那里得知居吻雨人監近半年來,還從未給“丈夫”寫過一封信。上次采訪時,我讓她怎么也得給這個阿陽寫封忏悔的信呀。他一次次地來探你,“來而不往”也非禮呀!
  記得她回我說“我拉不下臉”!
  當時我就狠狠“剋”了她一頓。我說,你還逞能呀,你到了如今的這地步,你難道還是他的“小嬌妻”呀?不是我記者要說你,居吻雨你嬌縱任性的日子,已經過完了……以前你太揮霍,几乎什么都讓你給透支完了,你還不覺得呀?
  她低著頭不吭聲。用那纖纖細指机械地疊著囚服的下擺。
  直到今天我再來這里采訪時,方明白我是誤解了她。
  她前南地向我解釋說,我在“丈夫”那里是坏得不能再坏了,我實在是沒有一點理由可寫呀,我已沒有資格要他竟宥,沒有臉皮要他諒解;我甚至為了离婚也喪盡了他家的門面,我連后悔的話都沒資格講了……就在上月的十月六日,他怕我中秋想家心里難過,又特地飛來上海看我……還特地帶了手机來,請求警官能讓我撥個長途給母親,听听千里之外娘的聲音和儿子的聲音……
  雖然沒有被允許,但是我知道是他讓我安心呀……唉,阿陽不知道,這些事就像一根根粗粗細細的皮鞭子,重重地抽打著我的心,他對我越好,我就覺得自己越坏,我無法原諒自己呀,我的信千言万語從何寫起呢……
  我講居吻雨,那你好歹還得給他寫信。不管怎樣說,你至少要寫一封信,向他表示你的忏悔,自己也表個態么!是不是?
  我又問她,你丈夫對你說過要等你,要与你复婚的話嗎?
  她搖搖頭,沒有歎息聲,眼中卻浮起了深深的絕望。
  死緩,遙遙無期的回歸;感情,剪不斷理還亂的期待,生命耐得住這歲月的沉重嗎?
  大約在這之后又過了一周。
  女警官經居吻雨同意,特意將她好不容易寫成的一封信,轉到了我的手上。我打開一看,只見如是寫著:

  “阿陽:
  你好!我提筆寫這封信的時候,心情非常難過……阿陽,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的下場是咎由自取的,我害了儿子,毀了家庭的幸福和美滿。現在想想,真是悔不該當初呀!可惜世界上沒有后悔藥,我說這种話的時候,已經為時過晚了!阿陽,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會几次三番來上海看我、幫我、救我,畢竟我已与你离婚了。你為了穩定我的情緒,几次赶來安慰我開導我,事到如今,你還對我這樣一往情深,我心中的感激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對你太坏而你又對我太好,于是我就顯得更坏,如地獄中的惡鬼;你就顯得更好,如天上的仙帝……阿陽,我心中許多許多話,真不知從何說起,千言万語并一句,阿陽,以前的我全部是錯了!錯透錯透了!現在我吃盡苦頭之后,我已能非常非常地理解你了。你為事業為家庭奔忙,你是天下最好的丈夫,可是我以前卻一點也不懂呀!阿陽,我非常非常想你……我的心中充滿了對你的感激。阿陽,你為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不但在精神上,還在經濟上。你那樣忙,還要照顧儿子,我心里很內疚。我欠你太多太多……你對我的大恩大德,我祈禱上蒼,讓我這輩子里有望相報。
  祝你幸福!
                       吻雨 1995.10.24”

  看罷居吻雨的這封信,不禁讓人感慨万千……

    愛,是一种美麗的不平。何況這一個不平,對于這個叫阿陽的人來說,
  美麗得近乎殘酷。想起了司湯達的一旬話:愛,不追求平等,但是她創造
  平等。

  愛,是一种美麗的不平。何況這一個不平,對于這個叫阿陽的人來說,美麗得近乎殘酷。想起了司湯達的一句話:
  ——愛,不追求平等,但是她創造平等。
  我很想見一見這個居吻雨的“丈夫”。也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將加上去的引號去掉。但是這個居吻雨必須是個脫胎換骨后的居吻雨,而不是現在的這一個。現在的“這一個”,從“地獄”返回人間、從“惡鬼”到与“仙帝”并肩,還有一個遙遠而艱難的過程。
  但愿這“過程”中的這份“美麗”与“殘酷”,能變成無數無數無處不在的禁毒精靈,在有——人与魔鬼做愛的地方,亮起人間的陽光。
  深夜,四周万籟俱靜。
  忙完了一些報社的雜務后,又想到了我的跟蹤采訪對象的“對象”——阿陽。一方面,他的人品使我感動,我非常想見一見并且采訪一下這位當今難得的大丈夫;再方面,聯絡与居吻雨沒有了“關系”的阿陽,于罪犯在大牆內的改造,實在是一股無可替代的十分重要的社會力量;他對于居吻雨的關心,或許會遠遠胜過我們管教干警的工作。
  我想,任何一個人在漫長的生活道路上,總會遇到困難坎坷;在法律、在我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給人以力量和幫助,也該是我們的分內事。于是,我探尋到阿陽的地址,當即給他寫了一封信。
  几天后的一個深夜,我就接到了他的長途電話。
  他說,收到了你的信。我很意外,也很高興,謝謝你。我現在手頭有事走不開,哪天能來我自己都不知道。也擔心我們不是在正常的接見時間內來,還怕進不去監獄探居吻雨呢。
  我說你哪一天來的話,請打電話給我,我陪你去“那里”。
  他一迭聲地謝。聲音有點激動。

  1996年1月29日,地點:鳳陽路660號《上海法制報》報社,零下四度,路上有堅冰。
  當一名陌生的男子上了樓,來到我們《法制報》。他操著濃重的南方話正打听著我時,我先看見了這個叫阿陽的人。
  他比我想象中更顯魁梧高大,黑黑的雙眉,深深凹陷的眼窩,厚厚的嘴唇,理著式樣很標准的“板刷頭”;一身土黃色的薄質呢料外套顯然很不合上海時宜,中指上套著的那枚碩大的翡翠戒指,讓人聯想起他發達的個体戶的事業。只是他那不胜嚴寒的單薄衣服,讓他直打哆嗦,鼻子凍得紅紅的。
  我們握手寒暄。他同時向我介紹了与他一起來的居吻雨姐夫及上海的朋友張。一見面我就感覺到,他是個情感內向型的人。
  我說我接到你已來上海的電話后,馬上与監獄領導聯系了。他們知道你和她的具体情況后表示,你只要有机會來上海,都同意你隨時去見居吻雨。
  他感激地點著頭。接著我們出門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監獄。
  那天我穿著厚厚的呢大衣,進了小車后排。他也進來挪著身子挨著我坐下。我看了看他,雙手抱胸而坐。
  他對我說,吻雨肚子大時,我正在与人合伙開水晶礦,生儿子時我不在她身邊……等我事情干完回到家,儿子已經半歲多了……現在,我是一半為儿子,一半為我“出差”怠慢了她,我是有責任的。
  听得出,他對此事,還怀著深深的歉疚和愧意。
  我說阿陽同志,當初你怎么會答應与她离婚的呢?
  他長歎了一聲后說,是我答應她的。我對吻雨講:你既然認為這男的比我好,那你就跟他算了。想不到,一個多月就闖禍了……
  我問這男的你以前見過吧?
  他說我見過一次,吻雨与他在一起,但是我不認識這個人。
  我問,那你去找過這男人嗎?
  找他算賬嗎?阿陽搖搖頭對我說,不,我不管那男人的事。
  我說你現在真辛苦,真不容易。你這樣等她,你家里的人都支持你?
  他悶著頭告訴我說,我父母早就過世了。五個兄弟中我最小,四個哥哥不問我的事,只問——你什么時候去上海……
  我說,哦,這也算是一种支持么。我發現阿陽對我的問話,并不太在意,他一直焦急地瞪著眼睛在瞅前面堵著的車。我這才恍悟到這樣一個事實:
  阿陽他恨不能馬上飛到居吻雨的身邊。
  車停。門開。一切手續辦妥。
  從監房門口出來的居吻雨,一眼瞥見阿陽,一時又惊又羞,還“啊”地一聲用手捧住了頭。原來是春節將臨,昨天全監女犯理發,居吻雨的頭發又恰恰不慎被剪坏了式樣,一剪深一剪淺的,難看得簡直不成樣子。
  阿陽沒有直視她。垂著眼皮,一閉一閉地悶著聲音說,你在這里好嗎?身体累不累?
  還沒等她回話,忽然他發現什么似地抬眼又細看著她,用惊喜的聲音說,你的牙齒裝好了?裝得這么好呀!什么時候裝上的……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居吻雨的前門牙已裝好了。真是奇怪呀,自己時不時來這里采訪見到她,卻沒有發現她牙齒的變化。到底是有情人的眼睛,看到的東西就是不一樣。別看阿陽粗粗的模樣,心倒細著呢。
  她說裝好有几個月了,才60元錢,是監獄請醫院的醫生進到大牆里來的,技術都很高的。
  阿陽顯得很高興,說這樣子太好了太好了。又問裝時疼不疼?
  她滿臉通紅通紅地回答說……不疼,又看著他問,儿子他好嗎……你答應帶來的,今天……怎么沒有帶來?
  他向著她抬起了眼睛,這時我看見他們在四目相視的瞬間,如雷電相碰閃著烈焰火星,千言万語都凝聚在那黑黑的無聲的瞳仁中了。馬上,阿陽收回視線,眼皮又向下一閉一閉地說,我……不想讓儿子知道世界上有這個地方。
  她“哦”了一下,垂下了眼帘……她說离家已經有兩年多了,我怕儿子忘了我。
  他說不會的。我每天對儿子說,媽媽她天天給我來電話。有時還編一些事給他听听……說著,他從一個大包中取出了一件粉紅鮮艷的駝毛真絲外套,遞与她說,給你帶來這一件衣服過年穿。
  她連連擺手說,不,不要去買這么貴這么好看的衣服呀,在這里還是穿這里的衣服自在。居吻雨邊說邊拉了拉那身灰灰的號衣,她那纖弱瘦小的身体在寬大的厚厚的棉囚服中空落落地動著,那模樣叫人難忘。
  昔日里桀驁不馴的那個嬌貴女人,早已蕩然無存了。
  在一邊陪著的女警官笑著對她說,收下吧,這是阿陽的一番情意呀。過年放假時可以不穿這囚服了,換上這件不是很好嗎?
  她抱著這件衣服,用手摸著頭發嬌嗔不已地說,唉,不好看的樣子都讓人給看到了。
  女警官說,那有什么!只要你心里形象好就可以了,阿陽同志你說對不對呀?
  他咧了咧嘴說是呀是呀,眼皮又朝下一閉。
  我說,浪女回頭也金不換呀。
  阿陽又去取口袋中的錢,為居吻雨交“大賬”。他堅持要交上1000元錢。說路太遠,不能每月來交。
  女警官想了想說,那好吧。就開具了收据,收下了錢。
  接見的二十分鐘很快結束了。
  一切似乎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情境。或許皆因多人在場,或許最難堪的“第一場”已經過去了,這已經是見面的第四次。
  就在阿陽和居吻雨接見快結束的時候,我有事出去了一次。當我的手插進我的大衣口袋時,我感覺到口袋中有些硬硬的東西,赶忙掏出來一看,呵,好家伙!竟是三只小小方方的織錦緞首飾盒。
  我馬上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了,怪不得阿陽他進車時,要坐在我的旁邊呀。
  說實話,我當時心中真的欣喜不已!
  為什么?原因很簡單,就因為阿陽他愿為居吻雨的事破費呀。用大把花錢的方式,來表達他的真性情,我想,居吻雨呀你好運道,你的阿陽說等你十八年,看來此話當真喲!
  待我們再度鑽進歸途的小車時,阿陽已不坐在我邊上,而是坐到前面司机邊“埋單”的位子上了。我想,一定是他認為他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
  小車啟動,向我的報社開去,因為那天我還有看清樣的任務。
  我拍拍前面阿陽的肩膀,把三只小盒子滑到他怀中說,阿陽同志,我想這東西一定是你的,是不是呀?你的技術好精呀,我怎么都一點儿也沒察覺到呢。
  阿陽像被誰揭穿了什么似地很尷尬,臉漲得紅紅的,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
  他急急捧起來又非常誠懇地退回我說,陸老師,你為居吻雨的事,費那么多的心,這是我的一點點小意思呀!
  我說謝謝你,你的情我已經領了。
  他說我是生意人,我知恩圖報,在我們廣西那儿,起碼都要這樣子謝的呀!
  我說,這是在上海,而我又不是生意人。這樣的事情,何況也是我的分內事呀!我們不做生意的。
  他覺得有點說漏了,連說陸老師我不是這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呀……
  我說,阿陽,真的,如果不是你的人品人格感動了我,我也許還不會跟蹤采訪到你呀。對于一個已經解除了婚姻關系的女人,你還是那么盡心盡職,幫助我們社會出力,我反倒要替上海的綜合治理的部門,謝謝你呢!
  他不回我的話,堅持不肯收回,說這東西買也已買了,放著也沒有用,好歹求我收下算了。說就這一次。
  我說,你不是對居吻雨講,讓她等著看到你們的儿子結婚嗎?
  他不知所云地看著我說,是呀。
  我說,這就好了,這東西正好留著給你們的媳婦作見面禮吧!好不好?
  他用一种很誠實的目光看著我對我說,家里還有呢。
  我說有就多送點么。如果你一定要我收下的話,可以。但我要告訴你,第一,我馬上上繳;第二,往后,居吻雨的事,我再也不過問了。我換一個對象跟蹤采訪,我們的聯系到此結束,好不好?
  他真的著急了,說那不好,那不好。吻雨今天對我說了,自上次你找她采訪談話后,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這我也感覺到了,她又充滿了生活的希望。記者,你不知道,這對我是多么重要……說到這里時,阿陽便將那東西全部放進了他的呢服口袋中了。
  接著,他又回過頭對我說,陸老師,其實我也知道世界上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我說,明白明白,我拒絕的是你的表達方式,而不是你的心情。我是領情的呀,金錢并不能買到所有的東西,是不是?
  他說是,是。陸老師我并沒有其他的意思,我看居吻雨今天的面色很好,也好像心里很開心的樣子,這樣我也可放心多了。
  他搖了搖頭告訴我說,吻雨在家中任性慣了的……記者,你知道我第一次來接見她時,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我說是不是居吻雨她對你認錯、認罪了?
  他用濃重的鼻音“哼”了一聲說,不!吻雨她對我講:
  “你帶我回去吧!我不要住這地方……”后來她的姐夫對她說,吻雨,你還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呀,這里是可以隨便走的嗎?!
  阿陽長長歎了一聲說,真是又可怜,又可恨……是我前世欠了她的呀!言畢,阿陽又悶悶地不出聲了。

  1996年3月27日,女子監房中,雨天。
  在監獄男監房采訪時,我又順便問起了這個居吻雨。
  女警官告訴我說,去年她剛進來時心灰意懶万念俱灰,顯得很是孤獨,有人叫她“獨苗一號”。再加上她本來在家中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么也不會干。這里的打毛衣勞役,她似乎永遠也學不會,現在竟突然開竅,什么都一學就會。而且還可以超產50%。胜過其他“熟手”的女犯。
  她說:現在我要報答,沒有別的能力,就只有一點我的勞動。
  在女警官的陪同下,我又在她們勞動的工場間里找到了居吻雨。
  我發現她的眼眶紅紅的,就問出了什么事,心情這樣不好?
  她抬眼看著我,眼淚又涌了出來,喃喃道,今天我知道我們組的學習組長的父親過世了,作為女儿的她又不能回去。我的心也好難過……想到我自己……不知這輩子中還能不能見到我的……父母親,不知自己什么時候可以……
  我說居吻雨你不要難過,听說你已被評上了市勞動改造的積极分子,這就對了,你腳踏實地一步步地朝前走,努力一天就离父母近一天。
  她含著眼淚點著頭,水汪汪的眼睛盡是對明天自由的渴求。

  1996年10月16日,女子監房管教辦公室。
  中秋節前和春節前,阿陽和她的姐夫總要飛上海一次,來探望居吻雨。而我只要沒有其他安排,總是陪著一起去。
  這一天,居吻雨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高領內衣,外面仍是那件灰色的囚服,臉色紅潤,特別是她那兩道細黑的秀眉和那雙黑亮的眼睛,在瞥見阿陽的一瞬,真是生動极了。
  而阿陽的眼神中,在我旁人看來,除了疼愛還是疼愛。那份寬厚和寬容,极易讓人想起如海洋般浩瀚的父愛來。
  這种“父愛”對于居吻雨來說,孰好孰坏,往后再思量吧,這里先不談。
  他見了居吻雨說的話,仿佛比對我說的更少。
  在短短的几十分鐘的接見中,他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听她用廣西話“呱啦呱啦”說得來勁。我注意到當居吻雨的目光与他相撞時,他老是將眼皮朝下閉閉。這動作,仿佛是他內心情感最濃烈時的習慣。
  大部分的話題還是圍繞著儿子。女警官提醒他們該用普通話交談。
  阿陽對她說,你就安心在這儿吧,他正在聯系,讓儿子進貴族學校,听說那是一种全封閉的教學,即使有媽媽在家,晚上儿子也不能回來。是住讀的。
  居吻雨問,這樣的學校,每年要多少錢呢?
  他回答說每年大約三万多元吧……
  說到儿子,居吻雨心頭那份揪心揪肺的思念,看了讓人心中隱隱作疼。

    記者隨手寫在采訪本屆線上的感想以及留在采訪本上的零星記錄。

  我在一邊异想天開:
  監獄當局對于這一類有著幼小孩子的長刑女犯,可否在母親与儿子之間,開一道專線電話,允許母親与孩子每天能通一分鐘或几分鐘的電話。
  因為母親犯罪理該受到懲罰,這毫無异議;但是与之隔不斷也無法隔斷的母子親情,在母親受懲期間因無法得到,卻也深深地傷害著孩子。
  而我們的孩子是無辜的。
  我想不管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我們的孩子都有理由健康地成長。因為孩子是我們祖國的未來呀。
  比如眼下這個居吻雨,她發案時小孩子才兩歲,如果他每天能听到媽媽的聲音,能在這份心理呵護下漸漸長大,實在也不是一件坏事呀。此想法不知對不對,隨記于此,求教于讀到本文的行家。
  這里的接見廳是新造的。一式的鋁合金框架和全透明的玻璃,透著一股子濃濃的現代气息。
  在女警官將阿陽找去談話的當口,我看著居吻雨說,假如現在可以讓你跟他回去的話,那不知有多好……
  居吻雨的眼睛頓時“唰”地一亮說,這怎么可能呢?!不是有一句話叫做“再回頭得百年身”嗎……她聲音凄凄地說,不可能的。說著眼光又暗了下去。
  她看著我說,如果現在我可以回家,別說為丈夫儿子父母做牛做馬,每天做飯洗衣,累死累活我都情愿,哪怕是出去討飯回來養家,我也情愿呀!但是已經沒有這個可能了,也沒有這個“如果”了呀。
  人哪,非得到了這一步,才大徹大悟了……
  我說居吻雨,阿陽告訴過我,你以前在家時,家中即使買回十斤米,也大多會坏掉扔掉,是不是……
  居吻雨說,是的。因為我不做飯,高興起來燒個一次兩次的,就再也不會上廚房去了,每次吃飯時間不是想下廚做什么,而是想去哪個飯店更好吃些?這前前后后牆外牆內的變化,就是老天給我的懲罰呀……再說,如果我下過鄉插過隊受過苦,或許就曉得珍惜了,或許就不會犯罪了,許許多多的道理,我是到這里后才如夢初醒……
  這時阿陽過來了,他對她說,過去的事你就不要再多想了。多想了也沒有用,你在這里好好過……就是了。阿陽的話不重复,說完就結束。剩下的余韻,全在他一雙不很大卻是很深的眼眸中了。
  居吻雨說,阿陽,我現在在這里過得蠻好,你放心。我現在已經明白了,在這里我已悟出了做人道理:
  “也就是一天下來,到了晚上,你能有一個讓你安心入睡的枕頭。”
  這個“枕頭”本來是天天都有,一刻也不缺,對她簡直是太平常太普通了,而今一旦失去,欲找回它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后面的話,是這個阿陽,在步出大鐵門時,對我道出的感慨。
  1996年12月9日,上海地鐵車廂內。
  离開報社時,門衛老伯伯交給我一封信,匆匆不及看我就放進了口袋里。乘上了地鐵后,我碰巧得到了一個座位,于是我忙不迭掏出了那信。一看那熟悉的字跡,我就曉得是居吻雨來的信。打開一讀,不禁讓我眼睛一亮!

  “……老師,來信收到,得知你跌傷的消息,我真是難過,恨沒有自由身來照顧你……老師,我今天向你報喜來了!在11月25日的上海女子監獄的首次減刑大會上,我被減刑了。從“死緩”減成有期徒刑20年,當我手捧減刑判決書,激動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吸毒、販毒,不僅害人害己,更是嚴重危害了社會,也殘忍地危害了我的親人、我的儿子和阿陽。他們為我蒙受屈辱,我也為痛悔承受煎熬……我一個苦苦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死緩犯,終于在高牆內有了盼頭,老師,我已經有了回家的日子了!我看到了希望和光明!這正如監獄長在減刑大會上所講:希望,希望,我們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老師,今天,將是我人生長途中的一個新的轉折點和新的起點,我將再接再厲,爭取1997年開門紅,不辜負政府給我的第二次生命……”

  我想說,居吻雨我熱烈地祝賀你呀!我想我應該馬上寫一封信告訴她遠方的阿陽,讓他也分享這份快樂,也高興高興。
  我真希望這個已經破碎的小小的家庭,真能產生出奇跡,能破鏡重圓!但是,有這個可能嗎?迢迢遙遙的二十度春秋,生活在自由空气中的阿陽,能耐得住這個寂寞嗎?
  再等二十年,就是要過整整7300個日日夜夜啊……
  居吻雨呀居吻雨,你真是自作自受呀!簡直是在肆意揮霍你自己的黃金歲月呀,還將個阿陽也拖進了深淵!
  真能產生奇跡的話,好是好;但是對于這個阿陽來說,也未免太殘忍了……

  1997年7月17日,女子監獄。
  我請人幫助我如數備全了居吻雨在“接見單”上寫清的所要物品,去了新落成的女子監獄。
  我以雙重的身份,對居吻雨作了接見和采訪。
  我說居吻雨,我橫豎想不通,你為什么對阿陽的感情如此不懂珍惜?你們是自由戀愛嗎?
  她沉吟了一下說,也可說是吧。我進了這里后,也反复想了好多,從根子上講,也是我的虛榮……
  那時我不懂愛情是什么……阿陽在我們那儿是個無人不曉的大老板。我這人一向不重錢財,他這個大老板,我根本也從未往心里去。有次在飯店吃飯,別人為我在大廳中指點他時,那粗粗的樣子,我真還有點瞧不起他。
  陸老師,真的哦,我連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日后就成了我的老公……
  事情是發生在后來,听說追求他的小姑娘很多,一個個都圍著他拋秋波送媚眼。而阿陽卻坐怀不亂,一點都不動聲色。別人說与我听這些話時,我覺得煩,就講,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呢,不就是錢多一點嗎?值得与他去好?人家就說,不,吻雨你不了解他,他這個人的人品好著呢!從來是說一不二的,在生意場上很有信譽的。他的生意做得這樣大,是有道理的。
  我說我不希罕!因為我那時也很清高,一般的男人,都還不在我的眼里呢!
  邊上人就對我說,你別說得輕巧,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就算你長得如花似玉,我看他也不見得看得上你!追在他屁股后面的漂亮姑娘不知有多少呢!哼,你倒去攀攀看……
  從此,在飯店、在娛樂場所偶然看見他時,我對他就有點側目相看。但絕對沒有采取主動。
  后來有一次,我去姐姐家,看見他正与姐夫說話。我不知道他和我姐夫認識。就這樣,我們總算有了接触的机會。但也是出于禮節,平平常常地說說話,吃吃飯而已。
  后來有一天,在我們的感情毫無進展、毫無起色的時刻,他突然一把拉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用一种非常堅定的聲音對我說——嫁給我。
  他說得那樣具体、那樣肯定、那樣直露,我當時一下子懵住了,因為我毫無思想准備。
  可是才几秒鐘后,我馬上一樂涸為我的腦子里響起了人家的那句話:哼,你倒去攀攀看……
  于是,我想——我居吻雨就攀給你們大家看看。
  于是,我立即就對他說,好的,我嫁給你。前后才不過几十秒鐘,我就定了終身大事。沒談……什么戀愛,就結婚了。
  我說居吻雨,天上掉下來的一個丈夫,一步到位了……因為你沒有為此付出過,痛苦過,得來全不費功夫,所以你就不珍惜了,是不是?
  她說是這樣。我常常想,像我這种女人有時骨子里是很賤的,非得化大代价得到的東西才懂得愛護呀,雖然他愛事業,又懂經營,但是我竟莫名其妙地不要他出去做事。天下哪有這樣的事?不干吃什么?用什么?一個男人光會陪著女人,有什么用?第一被告不就是這樣嗎,整天不干正經事,就出邪念想著用販毒來掙大錢……奇怪哦,這道理連三歲小孩子都懂,我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哦……所以我今天落到這番田地是應該的呀。
  陸老師我現在幸虧是嫁的他呀。
  我說他不是跟你已經离婚了嗎?
  她說是离婚了,但是我念著他,總覺得心里有份依靠似‘的。雖然他上次來時我還在“罵”他呢……
  我說你罵他什么?
  罵他騙人,我講你答應等我十八年什么的,是亂講。就算我十八年后能走出這大牆,但那個時候,我已經是一個老太婆了,你等我還有什么用呢?我說你就會騙我安慰我……
  听居吻雨這一說,我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身陷囹圄的居吻雨,處的刑還是死緩,對著昔日的丈夫,竟還敢說這樣的話。
  居吻雨抿嘴笑了起來,她說,他听我嚷了半天,接著就對我說:
  “你好像瘦了,多吃點。”
  陸老師,我給你掏心里話。居吻雨壓低聲音對我說,我不怕你恥笑我,有時半夜醒來,睡不著就想我這一生……雖然我才三十么,落到了這個份上的人,就都有“資格”說“這一生”了,當然是不光彩的一生,是不是……陸老師你不見笑哦,我想我這一生怎么說呢?我是——先結婚,結婚后也沒談戀愛;后來就离婚,离了婚后,反倒覺得自己在談……談了。當然這是我的感覺,或許是單相思。單相思我也不怕,我這么長的刑,怎么能拖累他?但是不管怎樣,他總是我精神上的一份依靠。
  我知道她沒好意思將談的“戀愛”這兩個字說出口。但有跡象告訴我,他們兩個真正的精神上的交流,或許正是在出事后的今天才開始的。

  1997年10月18日,夜七時,書房。
  電話鈴驟然響起,拿起一听,原來是居吻雨的姐夫打來的。他告訴我說:
  居吻雨的媽媽在家鄉的街頭,看到一本雜志。那雜志的封面上有個題目叫《魂斷海洛因》。因念著女儿的案子,乍見這題目,就分外触目分外揪心。是呀,她做夢也沒有料到,如花似玉的女儿,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染上這魔鬼,好端端的一個幸福小家庭,從此家破人散。她做娘的心里如山石壓著一般沉重。自從女儿出事后,凡有關這類事的材料,她老人家几乎一篇不漏全找來看了。她自忖,要不是早就關心、早就知道這類事,她說什么也會發現一點蛛絲馬跡的,更不會讓女儿碰那“東西”的。她真是恨自己哪!
  今天早上,她就把這本雜志買了下來。大家都在傳著看,這是一份很好的禁毒材料。
  我說如果是這樣,我寫文章的目的也達到了。阿陽他看到了嗎?
  沒有,他正在云南出差,已經好多天了。
  那居吻雨的儿子好嗎?
  很好,現在他正在我的家里哪,在地上玩。
  我說,那就請他听電話,好嗎?
  好,好,小蛋蛋,快,快過來听電話……
  過了一會儿,一個脆生生的稚嫩的童音,興沖沖地從千里之外傳到了我的耳朵里:
  阿姨,你好,
  小蛋蛋,你也好。你今年几歲了?
  我今年已經六歲了,已經上學了,現在放假了……
  我怕小蛋蛋牽挂媽媽,就說,你媽媽在我們上海,我看見她了,她很好,你放心。不料小蛋蛋說:
  “阿姨,那你就去對我媽媽說,叫她回來!”
  ……我沒有想到小蛋蛋會冷不丁地冒出這么一句話來,一時真讓我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儿,我才說:
  小蛋蛋,你媽媽正在上海讀書。這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回來,你乖……為了怕小蛋蛋再問出什么難題來,我忙換個話題說:
  小蛋蛋,你告訴我,你的媽媽好呢?還是你的爸爸好?
  他說,媽媽好,爸爸也好。
  我說你想不想媽媽?
  他說,想。過了一會儿又說:
  阿姨,你知道我媽媽為什么不回來?
  我說,你媽媽讀書緊張,要過好多好多日子才能回來。
  他說,噢,知道了。
  我騙了那個可愛的小男孩,為了他純洁的心靈,我不得不說了一個美麗的謊言。擱下電話,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于是我馬上給監獄中的那個媽媽居吻雨,寫了一封信,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她。
  不几天,我很快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在信中說:

  “……老師,謝謝你為我編的謊言……當我讀到你寫我儿子的那段話后,我是強忍著流下的眼淚,可心底的痛楚卻在不斷地加深,那份強烈的自責和愧疚,以及對儿子深切的思念,仿佛快將我撕成碎片……”

  1998年1月8日傍晚,報社接待室。
  這一天,居吻雨的姐姐居愛雨和姐夫,乘飛机來上海探望了居吻雨。我約請了他們夫婦倆,來我處一聊。姐妹倆長相极像,但性格脾气卻截然不同。
  愛雨賢淑、溫順、能干。她自小對妹妹的呵護和照顧,也許更助長了妹妹的任性和驕狂。
  居愛雨的眼睛紅紅腫腫。一定是見了妹妹哭了好長時間了。
  居愛雨說,陸老師,今天妹妹對我說,剛進監獄時,她只想死,不想活了。但是現在不了,她想好好爭取,爭取能早日出來回家團聚。我也問過她,你什么時候回家來,妹妹脫口就講——2016年……
  陸老師,這2016年叫起來,好陌生啊,妹妹她卻叫得這么順口?
  我說居愛雨,在里面的人与外面的人不一樣啊,她在盼啊。連夢中也在盼啊,她的輕松,是想讓你們家人放心呀。
  居愛雨告訴我說,居吻雨的心眼,還是不錯的。坏就坏在交了那個魔鬼男人。那人把妹妹的魂都勾去了,妹妹就愛對阿陽沒事找事瞎吵……記得那陣他們結婚后,住在他們樓下的一個老太,因為儿子不給錢,老人沒有生活費在偷偷哭泣。阿陽有次知道了就悄悄塞給她500元錢。后來老太見了吻雨,就對她說,你先生真是好人哪!這件事,照例妹妹應該是沒有話的。因為她自己也隨時幫助有困難的人,但是妹妹就是与老公吵,說他亂化錢!唉,我都搞不懂妹妹的心眼呀,她主要是生活太优越太舒适了,就任性……
  居愛雨說著,忽然想起什么來就從包中掏了一張剪報遞給我講,這是妹妹給我的,讓我帶回廣西去,給曾和她一起玩的小姐妹們看。叫我對她們說,毒品這個魔鬼千千万万不能去碰的,她居吻雨就是一個反面教員。我將那剪報拿過—看,覺得這确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材料,特選錄如下,以警世人。
    一份不可多得的材料,特選錄如下,以警世人……你第一次自愿去戒
  毒,你在戒毒所門口犯了癮。你說要在戒毒之前痛痛快快“飄”一回,打
  電話呼來了毒販子……看著你蹲在路邊迫不及待地大口吸食,看著你用顫
  抖的手刮起腳下的土——只因里面有一點點撒落的白末儿,媽媽目瞪口呆。
  這就是我的女儿?

  寫給吸毒女儿的一封信:

  寶貝,我的女儿:
  昨天從戒毒所回來,媽媽又是一夜沒睡。
  自從你那天去賣毒品給抓起來,送到強制戒毒所,媽媽心里特別不是味儿。過去媽媽對你苦口婆心百般勸說,但凡有一句能記在心里,能有一次良心發現,你也不會發展到今天。
  寶貝,你還記得媽媽手上的傷痕吧?那是媽媽勸你第一次自愿去戒毒,你在戒毒所門口犯了癮。你說要在戒毒之前痛痛快快“飄”一回,打電話呼來了毒販子,為要錢,你拽過媽媽的手狠命咬,看著你蹲在路邊追不及待地大口吸食,看著你用顫抖的手刮起腳下的土——只因里面有一點點撒落的白末儿,媽媽目瞪口呆。這就是我的女儿?為了一口毒煙,母女親情,女孩子的自尊都不要了。媽媽不顧一切地向你沖去,要把你撕成碎片!
  寶貝,媽媽的命真是太苦了!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媽媽不愿你受半點儿委屈,滿足你的任何愿望。你考進了舞蹈學校,又上了大學學法律。你說大學如何費錢,同學們都玩這玩那,一個月要四千元生活費。媽媽都信任你寶貝。我万万沒有想到,我盼來的竟是毒癮成性的寶貝!
  寶貝,從媽媽知道你吸毒,本不想再給你錢。可你犯毒癮的時候,躺在水泥地上打滾儿,撕扯著衣服頭發……听說鄰家女為買一克毒品只差三十元錢時,竟在黃昏的街頭,向毒販子出賣肉体。一想起這些,媽媽就心惊肉跳。媽媽在這种痛苦矛盾中苦苦掙扎。媽媽精神要崩潰了!
  寶貝,你千不該万不該,你不該出于好奇去沾染毒品。這是你第三次戒毒了。第一次出來你堅持了十天,第二次回家你忍耐了八天,這次真不知是什么結局?怕毒友找你,我們的家已搬了三回,電話也辦停机。可你說,你走在大街上,毒販子能聞出你身上特殊的气味來,引誘你買他的海洛因。寶貝,你一次發毒誓、賭毒咒,怎么也要把它戒除。可你又說那种飄飄欲仙的幻覺,讓你刻骨銘心、終生難忘。你難以抗拒它的誘惑。寶貝,難道你真跟那些狐朋狗友走向毀滅?
  寶貝,家已讓你吸得家徒四壁了。你繼父的那間房子讓你悄悄賣了,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姥姥為你得了病整天躺在醫院里。繼父為你耗盡了心血,提前十年辦了退休手續。媽媽夜里常常被惡夢惊醒。媽媽的血壓已高到近200了,不知哪天摔倒了就再也起不來了……
  寶貝,這次听說你在戒毒所里,勇敢地配合緝毒人員誘捕了几個毒販子。媽媽從心眼里為你高興。你說戒毒所里的病友都對毒販子深惡痛絕,都希望政府加強打擊力度,媽媽理解你們的痛苦你們的仇恨。媽媽的心情又何嘗不是如此?媽媽真希望有朝一日,把天下所有的毒販子都一网打盡!
  寶貝,媽媽再不奢望你成名成家,再也不期待你光耀門媚。媽媽的希望已降到最低點——希望你這次戒毒成功,希望你是一個正常的人!
  媽媽真怕失去心愛的女儿,難道女儿你就不怕失去媽媽嗎?
                       你可怜的媽媽
                       1997.11.24

  我和他們夫妻倆讀完此信,一時大家的心情都無法平靜。
  姐夫則說,也許妹妹到“這里”來,本不是件坏事吧!如果發展下去的話,她不就是第二個“寶貝”嗎?幸好吻雨現在已經徹底戒了毒。但是這總比那些無藥可救的人強多了,是不是啊。
  對于大錯已經鑄成的人來說,不這樣又能怎樣呢?
  是的,這封信和剪下這封信的本身,就是人間對毒魔的控訴!更是居吻雨那一顆已經覺悟的心,站了起來,以她將用二十多年的生命和青春作為代价的悔及痛,在向世人大聲疾呼——遠离毒品!

  1998年4月5日,電腦前,話机邊,窗外桃花綻蕾的枝頭触碰著我的窗欞,春天的气息強烈地透進書房。
  在結束這篇跟蹤采訪手記之前,我收到了居吻雨寫給我的信,她高興地告訴我,她被評上了1997年度的市勞動改造的積极分子了。她還說,她一直記得監獄長說過的一句話:

  “居吻雨,你的過去是屬于死神,你的現在和將來就把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陸老師,我知道在‘牆內’也該自強,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我要讓我這只曾經跌落在深淵的風箏,早一天飛向自由的藍天……老師,你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讀罷,意猶未盡。我又用電話接通了居吻雨的姐夫。我問了一個也許令讀到本文的讀者諸君,都很想知道的傻問題。
  我說,以你的了解,阿陽會真的一直不結婚,等著居吻雨出來嗎?
  他說會的,他這個人金口難開,一諾九鼎。
  我的采訪手記不得不在這儿結束了。至于居吻雨与阿陽的故事和結局,則要由往后的漫漫歲月來作答。我將把他們發生的故事,都忠實地記錄下來,請讀者等著我的下一本采訪手記。
  而今天,我們唯有美好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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