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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和老馬清明上墳


  馬俊仁出生在莽莽山林中一個叫滾子溝的地方。祖上獨居大山梁,遺跡尚存。他喂豬有奇絕之招儿。上輩人不算傳統中的耕作農家。小學沒上完,全家走鞍山。隊員長跪墳前不起。老馬說:“兩山夾一杠,輩輩出皇上!”
  我一直覺得對馬家軍的解剖与評說是一個危險的命題,于是我力圖去開掘事物背后許多規律性、必然性的東西而宁愿忽略一些繁枝瑣節。我一直想把馬家軍的絢麗傳奇還原為質朴可触的生活實体,于是我奔波的腳步就必須踏遍故事發生的早期疆域。尋根在這里成為一种使命性的勞作。
  中國東北地區歷史悠久,人杰地靈,的确是個好地方,即使拿到全世界去看,也是數得著的好地方。從小我們就會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遼宁省又是整個東三省的一個中心。俯歐遼東半島,東西部為山區,中部的遼河大平原一直向西南延伸,插入渤海与黃海之中。這是一片多么富饒的土地啊!她是中國最具實力的重工業基地。值得注意的是,与國內其它省區相比,遼宁有著獨特的人口构成,全省人口四千万,她的城市人口和農村人口的比例是1比1,而其它省份則是以農村人口為主。于是,高比例的城市人口為整個遼宁省大大地強化了獨一無二的全民体育意識,成為高水平競技体育的根基和土壤。從歷史上看体育基礎是很厚實的。有人說,在大連,賣冰棍的老太太看孩子們踢球,也能判定啥是越位。如果拿遼宁同北京、天津、上海這几個直轄市相比,又占盡优勢,廣闊的農村和將近2000万之眾的農村人口,為艱苦卓絕的競技体育提供了雄厚的人才資源,取之不盡而用之不竭,令北京、天津、上海望塵莫及。這真是天賜神設的一塊寶地。
  把東北的城市体育意識与農村中体育積极分子溝通起來的人,就是東三省的各級体育教練。馬俊仁等人就像是一座座橋梁,一頭扎在古老黑土地,另一頭跨向都市運動場,一批又一批的全國冠軍、世界冠軍便從這橋上走過,天塹變通途。
  1995年的清明節,老馬開著那輛沈陽產金杯牌面包車(另一輛已毀于車禍),拉著曲云霞、董艷梅、崔穎、姜波、白雨、尹莉等小隊員,從大連經鞍山疾馳三百多公里,要回遼陽老家那大山深處,給逝去的父母親上墳——老馬的父親是今年春節前剛剛病逝的。這時我先期已在鞍山,一邊采訪,一邊等候老馬的來臨。清明節前一天傍晚,老馬拉著隊員到達竣山与我會合,安排隊員們在張娟的親屬家中任下。老馬不大愿意讓隊員們住賓館。那樣架式太大,又不便于集中管理,且多花錢。到某個家庭里床上地下擠一擠,好處甚多,符合老馬一向推行的東方家族式管理方針。
  營養師王偉也和老馬同車前來,必要時即可上手做飯。
  老馬的故鄉屬遼陽市,只是离市區极遠而靠近鞍山邊境,位于鞍山東南50公里,名為遼陽市塔子岭鄉滾子溝村,与著名的千山旅游區連成一片。這遼陽也不是個等閒之地,歷史上名人輩出,是文化古城,在當代体育史上也寫著世界乒壇名將李莉、射擊巨星王義夫、游泳女杰戴國紅的大名。馬俊仁的名气就更響亮些。1991年的全國游泳冠軍賽就是由遼陽市承辦的。蹬掀世界冠軍鄭世玉也是遼陽選手,她居然先后24次打破世界紀錄!我查了一下,遼陽体壇值得驕傲的人物還有前國家登山隊隊長、攻克世界屋脊的功臣、中國登山協會主席史占春,著名射擊運動健將、中國射擊協會馬青山等。你看,李莉、王義夫、戴國紅、鄭世玉、史占春、馬青山,現在又出了一個馬俊仁,都是遼陽人,這地面足夠輝煌的了,全是世界級的。
  晨五時,老馬駕車上路,我們出鞍山向東南方向而去。我原先以為僅這一車人馬而已,沒想到尚有一台大客車拉著許多老少尾隨其后。老馬對我說,這次上墳和往年不同,除了給早年逝去的母親燒紙外,還要到墳上為春節前逝去的父親祭百日的香火,所以凡自家弟兄姐妹都必須出動,加上同輩媳婦腦嫂,也就多出好几批人來。馬俊仁弟兄姐妹共計九人,馬俊仁上頭有兩兄一姐他排行老四,下頭尚有四弟一妹(妹妹病故),各家還有晚輩子女一大群,都是馬俊仁的大小侄子男女外甥,就樣算下來加上運動員們,此次進山上墳超出百號人頭,也就需要動用一台大客車。這次馬家置辦清明節就顯得格外隆重浩蕩,是整個龐大家族統一而又鄭重的行動——名副其實的馬家軍。
  老馬駕車,我坐其旁,一路嘮嗑。從而我得知,老馬家兄弟姐妹多,各自都成了家,每家還是子女多,生活負擔較重,過去一直過著苦日子。但是兄弟們都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一個好的傳統,那就是肯吃大苦肯出大力,在生活的重負之下從不彎腰叫屈。除了老馬本人体面風光成了大气候以外,其他的兄弟們都在鞍山從事不少掙錢的工作,如司机,如搬運,如修理等等,文化不算高,日子過得卻紅火。老馬成名,為馬家爭了光,全家上下很高興。老四家首先在經濟上翻了身。但是因為大家族子女親屬太多,一時間也不能照顧如意。總的來說,這是一個很堅韌很能干很務實的家族。
  离鞍山漸遠,汽車下了柏油大路,在沙石公路上顛簸前進。山漸漸高起來,河灘漸漸亂起來。而人煙越近稀少,老馬的話卻越多。看得出來他在故鄉荒遠的山水之間是隨心所欲的,而他一旦身置紛紜繁雜的現代大都市之中,卻往往難以協調人際甚至無法适應。反過來,他的許多說法做法思維方式行為方式也難以被山外的人們所接受和理解,總覺得他是半個怪人半個奇人而不大合群。
  途經一個窮困的集鎮,馬家軍停車購物,為中午起炊開飯做准備。這是多年來的慣例。老馬先是買了几十斤蔬菜,然后到豬肉架子前割肉,他相當老到而又隨意地用手在一扇肉上划了一個弧形,但見手上一黃一白兩個大戒指在陽光下刷地閃了一道明光,那野村屠夫一看來了大戶,只圖肉賣得快,未及細想,提刀而下,十几斤上秤,摘鉤子報紙卷了,付帳走人,卻不留意剩下的那小半邊豬肉已是次等劣貨,再不好賣。老馬提肉便走,低聲對我竊喜道:這人傻得不會賣肉。操刀賣肉,里邊功夫深了,來的戶頭再大,也得好坏搭配,不然剩下的不好辦。他看我用手划了划就急著下刀,只想多賣,刀走到半路上后悔了那刀卻拐不回彎來,只好切給咱!
  上車后老馬又高興地重复說那賣肉的等咱走了才要發愁。我琢磨著,莫非老馬對豬亦有研究?便問他:你也喂過豬賣過肉?這一問不要緊,引來老馬興致勃勃一頓大佩:
  我喂過豬。豬才是精明東西,它一點也不轟不笨還和人斗心眼子吶!我是六二年的兵,在本省公安部隊干了7年,看監獄,押犯人。當兵回來是1968年吧,經過短訓分配到鞍山55中教体育。這個時期我剛結婚,家在農村,每天騎自行車來回跑,那時候經濟上手緊,一家比一家窮得邪乎。我先是養雞,收入少,不來錢,頂不了大事儿。都說養豬要比養雞強,就琢磨怎么養才養得好長得快。見集市上賣小豬怠儿,一問挺貴,我舍不得花那錢,它啥時候才能長大換錢?那太慢啦,總琢磨還有別的法子沒?
  說到這里我就笑了:不養豬娃儿你養啥?莫非你還真有高招?
  老馬接著侃:那當然有高招!在農村有一种架子豬,一輩子也長不肥,瘦得光有皮和骨頭,總在街上晃,肋條一根一根看得清,殺了不能吃肉,想賣沒人要它,養著它又不長肉,不知道你們山西有沒有這號豬?我說有,常見的,老馬說我們管它叫老柴豬。跟他媽的一把干柴似的!我說山西老鄉們叫它絕廊豬,就是說髒兮兮光有個空架子,老馬說就是它!我就買它!三二十塊錢就能買一頭,比個豬崽貴不了多少。他別人養不肥,我倒要試試養肥養不肥!我琢磨著凡是這种豬都是沒有調教好哇,它不好好吃,肯定長不肥。我先把兩頭廢豬關起來,蹲在豬圈牆上看著它我就尋思,它昨就不好好吃東西呢?這是有原因的,就是原先那個主家把它給慣坏了,嘴也饞了,胃就小了,我喂它一瓢豬食,它抬頭看著我,低頭撈槽子里的米渣子,喂一瓢它撈著吃兩口,不正經吃。一般人家早沒信心了,放了它拉倒,省得拉到圈里還收拾不過來。這么著它就再也長不成了。我琢磨明白了,就有了辦法。我使了一种饑餓訓練法,你得跟它斗哇!一整天,我啥也不喂它,光蹲在牆上看,它滿不在乎,轉天我還不喂它,我還是蹲在牆上看它,它餓得挺不住了,抬頭看著我它嗷嗷叫,大眼瞪小眼的,我還不喂它,第三天,它餓极了,餓得狗日的直打晃,想吃好東西沒門!這時候我提桶水,不喂它正經食儿,我給它一瓢水,它沖上去就喝啊!這天我就光喂它水,給多少它喝多少,咕咚咕咚,把個肚子喝得溜園,一泡一泡光撒尿,往后一段時間,總不讓它吃飽,總讓它餓著,光喂它稀湯,它再也不挑食了,听話得很,我這邊一揚瓢,它總是搶著喝,直到稀湯把胃全撐大了,它再也不知道啥叫個飽,給它多少都會吃光,把個槽子舔得精光啊!
  我哈哈大笑!老馬也被他創造的奇特方法所激動,更加興奮起來:這時候你要用洗衣粉,大量加食,精飼料不夠就把豆秸發酵,弄碎了喂,大量加洗衣粉,效果很好,一個個拼命搶著吃啊,一天一個樣地長膘啊,眼瞅著月把地就肥上啦!那時候我中午從學校回不來,可是早午晚三頓豬食一頓不能少,又不能交給別人喂,別人也喂不了,我就動腦筋解決這個問題。我把中午這頓豬食給它改在半夜不就成啦!算下來早晨、傍黑、半夜,還是三頓不少給,這樣我半夜里喂了豬才睡覺,早晨喂完它才往學校走,嘿,只倆月,那豬就長到二百多斤,可以出國了。老鄉們不知底細,也不知道咱半夜里喂豬,就惊奇百怪地傳開了,說馬俊仁用了什么高招儿,他每天只喂兩頓豬,那廢了的豬昨就長得那么肥呢?真神了!——說到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連笑帶說:我摸著這個竅門以后,就到處找誰都不想再養的這种柴豬,買回來就訓練,最多時候我養了狗日的11頭,我訓練它們排隊,赶著它們在村里逛,11頭豬排成一條線,我牛气得很吶!老鄉們看著眼饞,窮啊!都想知道這豬是咋整的,我保密哪敢告他們,都會用這法子我就買不著老柴豬了。有搗蛋的坏群之豬,你要重點調教。也有反复訓練它還不記事儿的,它不好好吃,就會影響別的豬,那豬們也是看也是比呢,它和我比膽儿啊。有一頭豬,怎么訓練也不好好吃,狗日的不听話,我看它實在沒前途,又影響別的豬,我就專門當著別的豬的面打它。要打就往狠里打,那次我在牆頭上拿著大權棍子擂它,其它豬都知道害怕,我打它戳它,用大极子把它打在圈里的洗澡坑當間,死不放它。它急了我也急了,极伎它的脖子往洗澡坑當間接緊了,其它豬都躲到一邊看吶,嚇得直打哆嗦,我就罵,教你不好好吃!教你不好好吃!其它豬都能听懂,一直到把它憋在稀泥坑里憋死為止—老馬講得直喘气:我決不輕饒它,非把個破坏紀律的豬打死不可!殺一儆百,殺豬給豬看,往后啊,我喂的豬更是一擁而上,猛吃猛喝,都是兩月就出圈,一頭比一頭肥。
  沉默了一陣,老馬歇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似的,說:豬養的太肥也出問題,腸道要生病,肝髒也容易發病,一發病它就不好好吃東西。我也有針對性的法子。70年代那時候机關單位執行制度嚴格,沒有見過假藥,醫院里的西藥一過期就不准再讓人用了,這些過期藥找個關系很便宜就能買到。我常去醫院打問,一有過期藥就買點儿存著,有消炎針劑,有藥片,回來給豬大劑量用上,一用就靈,真是好使得很。現在可買不著那樣的好藥啦!我給豬治內科病有了名,有人還請我去給他們的豬治病吶,手到病除!后來有一种外科病把我難住了,那就是豬吃得太胖,老是趴著活動少,皮膚上容易生癩子,這是一种很頑固的皮膚病,啥法子也不見效。豬太髒了就不好賣,把我給急得用土法上馬,我先是給它抹六六粉,心想消毒殺菌頂事吧,可是不行,皮膚坏死,豬疼得亂咬亂叫。我忽然又想起汽油,就用汽油給它涮,倒是殺菌效果不錯,可是汽油揮發太快,把豬的皮膚也蟄坏了。那胖豬身上的肉讓汽油搞得裂大口子,那肉往外翻大花!看來汽油不行,我改用柴油,哎!柴油不錯,挺好使,但還是好得慢,把個豬抹得油乎乎的。最后我又試驗机油,机油最佳!后來就一直用机油,罐頭瓶子里加點藥,抹三次,那皮膚病准好,一罐頭瓶子就足夠了,机油哪儿都找得上,簡直不花什么錢
  上坡了,老馬換檔加油。汽車在兩座大山之間的崎嶇大路上前行。老馬講完豬的故事,頗有些自豪的神情。我卻一時間不知該說些啥才好。只覺得正是這位當年土生土長的中國北方農村后生,帶出了后來的世界冠軍,打破了世界紀錄,實在是個奇跡。我們似乎從他養豬的成功之中又聯想到了一些別的什么,這很具体,要比他養花、養狗更值得我們重視。我不禁回頭看了看身后的曲云霞、王偉和其他的小隊員們,大伙儿并沒有注意我們之間的談話,滿車昏昏欲睡的樣子。
  老馬又說話了:老趙你可別笑話我土啊,其實這土東西里頭給了我不少真東西。咱讀書少,遇事就是愛琢磨,琢磨不透我這人睡不著覺。我說:你掌握了許多民間生活中的朴素辯證法,而且很會運用這些辯證法。老馬說:這世上的事儿,你細想一想,道理都是相通的。
  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
  汽車路經一個小村子,只見村邊路旁有不少一房高的柴垛子,看來此地缺煤,只好滿山砍柴燒。我說可惜了這些樹木,老馬就說:農民他懂啥?眼光淺吶!靠山還要會養山,養好山才能養好人。這里的農民不光他自己砍林子燒柴,他是缺煤沒辦法,不砍山不行,更糟糕的是他砍山賣柴換小錢儿,這么好的小樹都砍了,賣六毛錢一捆,山外買柴的人開卡車來拉,農民以為討了多大便宜!其實這都是野生的好柞木,長得大一點儿,就可以作成地板材料,在城里那值老錢了!可惜都燒了,一年不知道要燒多少,最后誰家也沒有發了財,人均年收入還不到五百塊。老馬毫不客气地說,這架山要是讓我馬俊仁管,保證發大財!連三年都用不了!
  快進滾子溝的時候,老馬又重复同樣話題,一再說這山是富山,都讓人給毀了。他說:我們家過去住在西邊的大黑山上,傳說山上有只大神鳥,前些年有人看見那大鳥飛動起來,落到東邊一座小山上不見了,有人就在那小山上挖,結果挖出大量的黃金來。許多人都發了大財。這几架山可是寶山喲!
  上午10點多時,馬家軍到達了遼陽市塔子岭鄉滾子溝村。老馬家解放前后一直獨家住在大黑山的密林中,祖墳都在那里。搞互助組時候才逐步下山來,搬到這個村。因為自己家沒有土地,到50年代中期又搬遷到鞍山,全家就是從這里走出去的。當時村里只有20來戶人家,几十年后,如今也不過70來戶,從東向西散落在這條溝里。房屋都屬于東北深山老林中很低很矮的那种,規模不大,用石頭壘的山牆,房頂也多用石板或木料。四周的山岭上不停地傳來野雞們的鳴叫聲。老牛斜臥在村中道旁反當。各家的柴垛經過一冬霜雪已經發黑發朽。所有的石頭院牆都不超過人頭高,壘砌的亦不整齊。整個村中少見新房,院落布局也是很原始很零亂的,顯然在初蓋時不曾有統一規划。總的印象是經濟還不富裕,卻也安逸平靜。倘是夏日,想來是個避暑養性的好去處。
  一大一小兩輛客車擦著柴垛子開入村中,似乎也沒有引起村民們太大的震動,反正知道是老馬家的鞍山親戚們回村上墳來了。可能村民們今儿個辦的都是同一件事,村中人也就稀少。
  老馬的安排是先在叔伯兄弟親戚家報個到,把路上買的豬肉蔬菜卸下來,把大批的黃紙也卸下來,該裁的裁,該用鐵模子打印子就打印子——這才能上墳燒用,趁這功夫開車拉我去附近几個地方轉一轉,順便借些碗筷盆盞回來。不上墳的人就地在院子里壘灶支鍋把饅頭蒸上,大隊人馬就進山上墳,辦完正事,晌午再到親戚家的大院里吃飯,后晌就收兵回鞍山。
  如此安排,使我有幸同老馬開車去了趟5里地以外的山村小學。這里是老馬最早的啟蒙之地,老馬有限的那點儿文化就是在這所四四方方的殘敗院落里學到的,學校坐北朝南,院外院內滿是凍土初化后的泥泞,有入校通道而沒有裝門。老馬有些激動,疾步徑自入內。東瞅瞅西看看,仿佛要尋找少年時代遺失的許多寶貝。這所山村小學在我眼中完全是希望工程扶持對象,教室常年失修,門窗玻璃殘缺,隔窗探望,但見桌椅板凳無一健全,黑板上裂痕密布。站在院中央環顧四周校舍,一如進了几十年前的北方農村車馬大店,難以尋找到些許文化的气息。今日正逢清明節,又是休息日,校內大人孩子一個沒有。老馬轉了一圈,鱷魚皮鞋上已沾滿春融的泥巴。他喃喃地說:當年這是鄉里的中心學校,我上學那會儿比這新,咋就破成這樣子啦?那些老師我還記得,也不知住在哪儿,這條件不行呀。那老校長可嚴格啦,還在不在呢?老趙你說說,我就他媽在這儿上學,開頭上學時是8歲9歲吧,反正我四四年出生,剛解放不几年嘛。上到3年級時候遷走的,遷鞍山時我12嘛,又接著讀了兩年,后來就不上學了。
  我們站在校門口很柔情地向南而望,老馬一口接一口地抽煙,陽光下煙霧籠罩著老馬的臉龐久久不散,使我感到了斯人的蒼老。老馬指著對面的山谷低沉地說,那時候上体育課,老師總是讓我們爬這座山。我總是爬得挺快,一堂課下來感覺就是餓,餓了就忍著。忍到中午放學后,吃自己從家帶來的餅子。我每天在腰里纏一個長形的小包袱,里頭是課本和餅子,走很遠的路來學校,剛才咱們開車來不覺得遠,要走可得老大功夫。山里有狼,吃小孩,也不知道害怕。我每天要趟過一條河,遇上那河漲水,就把包袱解下來頂在頭上游過河。有一回班里大掃除,傍黑放學晚了,我緊往家跑,半道過墳地,就碰上那頭老狼,灰出出的開頭我只當是條狗,走了几步就覺得不對頭,它老跟著我,我猛一下子想起那是狼!出了一身汗,怕它從后邊爬我的肩膀頭子,我赶緊面對著狼倒退著走,也不敢跑,我退著走,一走就是好几里地。那老狼不遠不近它一直跟著,有几次它想往上竄,我就嚇唬它。眼瞅著太陽落到山后邊,天快大黑了,幸虧臨近了村邊,我猛轉身沒命地往村里跑哇,狼看見村里有燈火,才沒敢追。那一回把我嚇得不輕,我媽后來說我給嚇得在家病了好些天。唉,想起那時候可真是,啥苦也得吃的下噢!我很感慨地說:是啊,真不容易啊。
  二人說完話儿,調轉車頭回村,路邊有一個老鄉持久地盯著駕駛倉里的老馬,突然失聲大叫起來:是馬俊仁!老馬嘴里叼著煙卷,很洋派地沖著這位老鄉把頭上的黑呢禮帽摘了一下重又戴上,算是打了個招呼。
  回村后,我和老馬卸了盤子碗筷,人們已經用鐮刀把黃紙裁成許多方塊,捆好裝了車,拉上人,出村向西行了三、四里地,到了黑山跟前不能開車了,眾人又下車,拾著黃紙步行上山。蜿蜒的山間小路正在解凍,滿是泥泞。此山絕無雜人居住,時有受了惊嚇的鳥獸飛動而去。想一想老馬全家老少十几口人就獨門獨戶住在這大山梁子上,過著近乎原始的、自給自足的山林生活,實在匪夷所思。早年間這里屬無人區,老馬爺爺的爺爺從外省逃荒在此落腳,撤下种子,收起雜糧,几代人竟然就生存下來了。一年又一年,馬家老小首先要戰胜無情的自然災害,任憑風霜雪雨肆虐逞凶,馬家人為了生存必須堅韌、再堅韌,最終學會了同這莽莽山林和睦相處,從大自然當中汲取乳水甘露。馬俊仁的堅毅當是有來由的。這莽莽大山從他出生時候起就開始了對他的鍛造。
  馬俊仁最困難的時候,最不順心的時候,最需要力量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總是這架大山和這片祖居地,一個迫切的愿望就是回鄉上山,到這寂靜而又蒼涼的祖墳地前過一夜睡一覺。祈求祖先保佑他、指點他渡過難關。于是這積存著厚厚的腐葉的大地,就會給他莫大的慰藉和狂暴的精神,使他無往而不胜。遠程征戰斯圖加特和七運會之前他來過,七運會后他來過,廣島亞運會之前他又來過……這是多么神圣的儀式!如今,老馬身心備受重創,他再次來到這里,未知莫買中之神靈,能否再度輔佐他力挽狂瀾呢?
  在一片平緩的地帶,殘留著馬家無頂的石屋,風吹荒草在石隙間搖動。老馬對我說,這就是咱家!我發現了一個斜躺著的圓石碾子,体積很小。几十年前馬家老小就是靠它把大山的饋贈碾碎,果腹充饑。我和老馬站在斷壁殘垣旁抽了支煙,照了張相。石屋往上不過几十米遠,就是墳區了。
  一堆堆的墳火燃起來了,青煙与紙灰即刻飄散在滿坡的樹木之間,陽光穿射高高的樹叢,馬家子孫們營造出一派地道的先鋒電影的影象——樹干是黑色的,煙是灰青色的,山坡上白雪皚皚,陽光里煙靄飄動燦燦如同一盞盞專業大燈射下,逆光中的人們身披彩光時跪時站形同剪影。每一座墳前都有跪著的馬家子孫在對死者交流心曲,低聲呢喃的話語聲在我們耳畔柔和地回蕩。
  馬俊仁先是在父親墳前跪拜,雪中尚存去冬其父病故后的花圈。那花圈經過半冬霜雪已退色不少。在山西農村有紙扎的莫器花圈一般都要燒掉,這里不知為何留至今日。然后他又向右挪几步,鄭重地跪在母親的墳前,用人們熟知的沙啞的嗓音,低沉地訴說著他對自己命運的不平,對王軍霞等人的哀怨。
  整個上墳燒紙肅穆嚴謹,秩序井然。曲云霞和姜波等一干新老隊員長跪墳前不起。
  我問及老馬此地為何無碑無字?老馬低聲答复說,早就要給父母立碑的,不巧今年逢閏八月,動工不宜,明年再立吧。
  人們陸續下山。墳區傳來一陣陣必不可少的哭泣,女人們哭出聲來以渲染一下整個活動的圓滿尾聲。我們再次路經舊石屋。老馬停步迎風而立:老趙你看出來了嗎?這山是少有的好風水好吉相呢,你看,老百姓的話,兩山夾一杠,輩輩出皇上,我爺爺一直舍不得搬家,咱家往山下的村子搬,搬了好几年才算搬完。下山以后他老人家80高齡還常回山上來采藥,打獵。山里人有了病,全靠草藥,我從小就信這個。后來我家在村子里啥都干,養牲口,赶馬車,做小買賣,采藥賣皮予,沒有土地,逼的。
  我猛然悟到,這東北的大山林子就是當代馬家軍的根据地。
  老馬家顯然不是中國傳統的以農耕為主單一經營的農民,馬家祖祖輩輩渴盼土地,而沒有土地的農民是最有危机感的,不停地拼搏和奮斗成為老馬家半個世紀以來的精神內核。夾縫中求生存,靠技能求生存,靠見識求生存。
  生活的嚴酷錘煉了馬俊仁的吃苦和堅韌,而世世代代孤寂無援的山林生活使他性格孤傲突死難以從善如流,太多地相信自己,較少地顧及他人。大山足以使他們的根扎得深牢厚實,大山卻也容易遮住他本應當更開闊些的眼界;大山可以賦予他執著倔強宁折不彎的硬漢脾性,卻也同樣可以使他閉鎖心靈狹隘固執難以与他人交匯融通。
  老馬全家搬遷到鞍山的直接原因,是其伯父在參加抗美援朝戰爭之后,因傷殘留在了鞍山城區而不再回村。這樣老馬父親就攜全家离開了滾子溝,投奔城市而去。到了鞍山即加入運輸合作社,赶馬車養家糊口。馬俊仁14歲輟學,執意要為父親減輕負擔,爭著搶著要學赶馬車。個子小他需從車后邊爬上去,卸不了車就尋找有平台的地方停車卸貨,要苦干也要學會巧干。空閒時間他獨自一人步行50公里翻山越岭回遼陽大山里去看望祖父,早晨從鞍山出來,不等天黑就又回到了滾子溝。漸漸地他獨立了他長大了,直到后來參軍。
  午后回到村中吃飯,我注意觀察老馬親戚家牆上的相片框子,許多不大點儿的黑白照片很緊密地鑲在玻璃框中。我從照片上意外地見到了馬俊仁母親的形象。這時老馬的姐姐在一旁向我介紹說,母親當年從十几里地以外的屯子嫁到山林,卻是遠近聞名的利索人,极愛整洁干淨,說城里人也沒她那么愛干淨。照片上的馬母顯然已是遷到鞍山以后的裝扮,穿深底白花洋布上衣,腳上是一雙高幫圓頭黑皮鞋,肥腿布褲子,一看就是50年代的風格。她端坐在高凳上,大臉盤方正豁朗,頭發一絲不亂,气象庄重安詳。她不會想到,在她去世以后若干年,她從事体育工作的三儿子會把她塑造成一位名揚四海的梅花鹿大仙……更使我高興的是看到了馬俊仁當兵時的一張留影,上有1962年宇樣,系照相館內所拍,年輕的馬俊仁相當英俊,很像電影演員唐國強。他穿著軍裝,領章上有兩顆豆,旁邊有人說是上士,右手握著一把五四手槍從腰際指向前方,目光炯炯做有敵情狀。晤,一晃間,30多年過去了。
  王偉站在院中新壘的灶前掌勺操瓢,把衣服袖子挽得多高,動作麻利果敢,百十號人一頓飯,不大會儿功夫沒見他費勁儿就了結了,一副專業運動隊營養師的气派。
  吃過飯的親屬們團團圍住馬俊仁爭著說話,亂嗡嗡的气氛很熱烈,我稍加留意,听出來所談的基本是一回事,就是要求老馬用盡可能快的節奏,為下一代侄甥儿孫們在城里安排工作,以減輕各家經濟負擔。只听老馬半推辭半應承,不無得意地說:那人事局勞動局又不是我當家……市長又不是听我指揮,咋能那么快呢!市長辦公室是咱家呀?
  天黑前,我們返回了鞍山。九五年的清明節就這樣很隆重地度過。我一閉上眼睛就想起的那些小運動員們長跪在殘雪墳前的圖畫,耳畔,風聲如鼓。這情景彌留腦際,怎么也難以抹掉……
  果真是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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