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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謊言的誕生


  當事人自我宣傳失實過度,輿論界爆炒昏吹頑症堪憂。王軍霞、曲云霞等名將究竟是怎樣出山的?科學和歷史都成了小姑娘,可以隨意打扮。以滿足一時的民族心理開始,以摔殺一流的世界強隊告終。馬俊仁成了孤獨的半仙。
  曲云霞在基地仍然不大愛說話。每日里晨光末啟,我總是見她以老隊員和新教練的身份把睡夢中的小隊員們一一叫起來,她第一個打開樓門邁出樓外,活動活動腰身,率先向公路上奔去。老馬自從搬遷大連以來就不在基地住,早操這堂課就由曲云霞來督促完成。這時候,曲父曲母便開始同基地的營養師也就是炊事員王偉一道,點爐子燒早飯。
  過一個多小時的樣子,大概是在六點半左右,曲云霞領著一幫小隊員汗津津地回到基地,洗漱開飯。這早飯沒有傳聞中的那般特殊,無非是大米稀粥、肉腸、煮雞蛋、涼拌蔬菜、老咸菜、面包片或饅頭片。只是每個人吃的數量比較多。然后整整一上午,小隊員們重新倒在各自床上,睡二遍覺。午飯吃得很丰盛,有雞有魚,但极少吃王八。吃完再睡覺,至下午四點左右,由王偉熬好了阿膠湯,連鍋端到老馬辦公室,運動員們起床每人喝一茶缸,便出發又去訓練,這堂課則要由老馬親自督陣。這阿膠湯有時要配大棗同煮,有時配紅參、拘把子等几味中藥,晚間九點多入睡前還要再喝一次——天天如此。早晨、下午兩訓練,上午、中午、晚上三頓飯三睡覺,每天兩三次阿膠湯。很少變化。如遇陰雨天,就在一樓健身房或樓道里做身体素質訓練,保持每天有一定的運動量。20年前我在自行車隊訓練,平時也大致如此,臨到大賽前,為适應上午開賽的慣例,再做時間上的調整。區別是馬家軍喝阿膠大棗湯,我們不喝。那湯是專為女性補血的。總而言之,生活枯燥無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猛一想打個世界冠軍确是不易。須知絕大多數選手是不可能打冠軍的,亞軍也未必能沾上邊。而田徑賽的冠軍与第三名与第六名也不過差那么一秒半秒少半秒,或僅差一公分半公分而已。足球則僅僅相差一個球兩個球,職業籃球往往在最后時刻才能決定胜負,其實各個團隊各個運動員之間其能力的差別是非常小非常小的,全世界的觀眾為什么只認冠軍呢?
  這小到不能再小的差异,這決定著尊卑榮辱天上地下決定著運動員全部命運的微小差异,正是日日年年枯燥痛苦的訓練中換來的。這實在是一個异常艱辛的過程。
  王軍霞最初在大連68中就參加兩年業余訓練,后來又在大連体校正規訓練三年整。曲云霞和劉東則在金州訓練兩年到三年,張林麗在鞍山訓練近三年。劉東在轉到馬俊仁名下之前,在省運動學院田徑隊宋元紅手上整整訓練了5個春秋!張麗榮則從1985年開始即在沈陽市体校練中長跑,1989年才加入馬家軍。劉麗也是沈陽鐵西体校的佼使者。這些馬家軍的選手在原先的運動隊里其實已經成為尖子了,只是沒有后來那么耀眼。否則老馬就不會將其吸收入隊。
  而從老馬的多次講話、報告以及大量的宣傳報道當中,卻輕視甚至無意間歪曲了事情的真正過程。人們普遍有一個糊涂的印象,好像馬家軍的隊員要么是老馬從貧苦的農村選招為徒,要么是別的運動隊淘汰下來,老馬慧眼識金,在馬導手上時隔不久便神而又神地勇奪世界冠軍,大破世界紀錄。
  造神運動在中國經久不衰。
  馬家軍中主力之一張林麗當年在鞍山台安上小學,是台安体校鄭桂蘭老師發現了她,先是練籃球,因發現她跑得快而改練中長跑。1988年1月鄭桂蘭推荐張林麗轉入以田徑訓練著稱的鞍山体校,由著名教練王元孝指導訓練,1989年在鞍山大中專運動會上即獲1000米亞軍,達到運動健將等級。而后來的《中國体育報》的報道則稱:馬俊仁要吸收張林麗去省隊,“誰知她腦袋一撥楞說:跟你練也是練,跟王教練也是練,都一樣!”而這一年里張林麗卻在原教練那里“訓練不系統,技術動作變形,運動成績下降,一心想參加的第二屆全國青少年運動會,也因而沒達到標准失去資格。她開始怀疑自已是不是這塊料。不過,還有一個人惦記著她,誰呢?馬俊仁。1990年秋天,……他終于把張林麗調到省女子中長跑組。在最初的兩個月里,張林麗每天訓練10公里就不行了……馬俊仁對她的技術動作進行了大手術,張林麗的成績迅速提高”云云。而事實上,張林麗1991年元月在全國馬拉松接力賽上即獲個人冠軍——短短几個月,馬俊仁就使一個頭倆月連跑10公里都不行的選手一躍而成為馬拉松接力全國冠軍,是不是過于快了些?張林麗的前任教練王元孝在遼宁省是公認的高水平中長跑教練員,從鞍山培養輸送了一批又一批尖子選手,在全國田徑界也是鼎鼎有名,張林麗后來的成功無疑有著堅實的基礎。
  為褒揚現任而貶損前任是中國官場宣傳的老毛病,不知何時傳染到体壇上來了。
  再如一位新華社記者在贊譽馬俊仁剛到省隊艱苦創業的通訊中是這樣寫的:馬俊仁“把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咽到肚里……別人不相信他,各市三級以上的運動員他招不上來,馬俊仁就到縣區体校,甚至步行到窮鄉僻壤的農村中學去選材。曲云霞、劉麗就是這么發現的,他要了8次才將王軍霞招到手……小隊員都是農村孩子,有的連換的衣服都沒有,甚至襯衣、內褲都得馬俊仁給借、給要……”——這信息不知從何而來,王軍霞、曲云霞、劉麗、劉東均是各体校的老隊員,不至于連襯衣、內褲都沒有吧?還有更离譜的:“剛組建的馬家軍是一個雜牌軍,連個住的地方都難找,10個人擠在一個過去裝雜物的倉庫里,隔壁是水房加廁所,又冷又潮又臭。”——堂堂遼宁省田徑隊,展刮刮的一棟五層大樓,各個項目的隊員都住在較正規的運動員宿舍里,不知這信息又是從何而來?也許記者是將老馬早期的個人宿舍當成全隊的宿舍了。情況不明,寫起來又宁愿夸張些,真實性就喪失掉了。哪一位隊員是老馬“步行到窮鄉僻壤的農村中學”去選來的呢?這位朋友接下來寫道:“馬俊仁賣掉了在鞍山養的花,把工資和運動員的津貼湊到一起買營養品,在別人熱衷于出國打熱身賽時,他帶著小隊員們坐著毛驢車悄悄下鄉了,哪里僻靜、哪里吃住便宜去哪,從此開始了六年如一日的半軍事化訓練。”——這譜就离得大了些。
  有些記者朋友可能覺得不這樣寫就不帶勁儿就不感人,其實這些報道正在拉開老馬与現實与群眾的距离。
  又一篇報道筆下生花:“別看今天的馬家軍個個能征善戰,但在馬俊仁挑選來隊之前,卻活像一只只丑小鴨,像曲云霞、劉麗只不過是區体校的試訓隊員,連市區一級比賽的名次都沒撈著……与此同時,遼宁省當時有個隊員年紀和王軍霞一樣輕,已經達到國際健將標准,但馬俊仁傍是沒看上,為了要王軍霞,老馬和地方整整打了兩年的爭奪戰。事實證明他眼光不謬,王軍霞來隊不到一年半,就連破紀錄,成為目前世界上頂尖的中長跑選手。”此類報道是很多的。
  劉麗,她不是報道中說的那种不起眼的農村小姑娘,事實上她是地地道道生長于沈陽鬧市、有城市戶口的職工子弟。在沈陽鐵西區体校中長跑教練姜清智的小組里整整調教了5年。因成績出眾,“有天賦的中長跑運動員的身材”,曾被沈陽市体校的几位教練同時慧眼相中,姜清智一心想讓劉麗早日打出成績,不惜冒犯市体委的几位同行,把劉麗直接送到了省隊老馬那里。此后劉麗在巴塞羅那奧運會上榮獲1500米第五名,基層教練姜教練因而受到表彰,有關方面還獎給他一只箱子和一條毛毯。而老馬成功后,有的媒体就把以前的劉麗說成了“什么成績也沒有的黑臉小姑娘”,城市姑娘也變成了村中少女。對此,有記取歷史教訓的人便以《警惕宣傳誤區》為題發表評議性文章,專門披露了劉麗和曲云霞出山時的真實情況,呼吁“切不應遺忘或抹煞基層教練的功績”,“他們會特寒心的”,“將嚴重挫傷他們的積极性,這無疑在扼殺体育事業的基礎”,措詞嚴肅,很不客气。
  据我了解,馬家軍的隊員有一半并不是人們印象中的農家女,如張林麗、劉麗、呂歐、呂億、王援,都是職工子弟或城市戶口,有的父母還是大學生如呂億,有的父母是工程師如王援。兵變前后招人的一批新隊員如姜波、尹莉、白雨等人,也壓根儿不是苦寒貧困的村姑土扭。
  這些基本的事實,當時人們昨就視而不見呢?
  寬一步想來,當初寫文章的朋友們原也是一番美意。大家無非是想褒揚老馬選材有方,獨具慧眼,專攻有道,他打破了傳統選材的老路子破除了迷信選中隊員后又訓導神速,化腐朽為神奇,功高蓋世而已,至于是否對老馬過譽而又是否傷及他人,卻沒有多想。問題在于如此以訛傳訛,情緒至上,敷衍成篇,卻是少了點儿職業的嚴肅性,違背了客觀真實。究其根源正是造神運動的心理慣性在發揮作用,其后遺症是大可哀痛的。我神州大地并不乏時代英雄,而英雄既出,馬上面對香風花雨,捧殺的結局就難避免,這個現象已成為許多當代英雄們的一大悲劇。因此,新聞界的責任當是很重大的。
  我案頭上有一篇1993年10月載于《遼宁日報》的長篇通訊,盛贊中國馬家軍,頭版轉二版又轉四版,贊馬之聲扑面而來,對曲云霞的出山過程敘述頗為詳盡,文章說,老馬執鞭,選材心切,雪夜奔金州,辦事不過夜,“沖著運動員的房門就略略地敲起來,好一會,房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細高挑的小姑娘,馬俊仁往大炕上一瞅,一個個棉被包得姑娘們連頭都不露,他欣賞開門姑娘的勤快和勇敢。”
  當晚,馬俊仁見到孩子們的教練邱立斗之后,指名要調兩名隊員,文章接下來寫道:“老馬的要求當即以籌備青運會的名義被拒絕……他再沒有補充人選了。可能是開門時留下的感情,便提:我要給我開門的那個小孩行不行?這廂立即答應:她行,她啥也不是。(按:曲給馬開門,邱并不在場,何以知道馬所指其誰?)
  “啥也不是?莫不是發傻、發呆、一個廢材?看看再說……嗯,反應滿靈敏,沒毛病,再看小姑娘的長腿和几道腳關節,馬俊仁心里暗自惊喜,他發現這小姑娘有鹿的腿姿,有鴕鳥的足式,他當即拍板……”
  ——這“鹿的腿姿、駝鳥的足式”,一般的教練肉眼凡胎,所以給曲云霞一個“啥也不是”的評价,老馬一要,老邱就給。
  种种失實的說法和報道出來后,金州体委的干部職工心口堵得慌,紛紛為者邱等人打抱不平,促使有責任心的記者們連續在報紙上發表《打底儿教練邱立斗》、《曲云霞出山記》、《警惕宣傳的誤區》等闡述真相的言論和文章,針鋒相對地說“像邱立斗這樣的人多几個,中國的田徑就更了不起了,寫中國田徑史應把邱老師寫進去”!在充分肯定馬俊仁后期功績的同時,為基層教練大鳴不平。專門注明“根据邱立斗口述整理”的文章《曲云霞出山記》以事實為依据,糾正了种种不實之詞,綜述如下:
  馬俊仁那天下了火車,天已經大半夜,他來到金州体委隨意敲了運動員宿舍一扇門,開門的是個大個子女孩儿,老馬要見邱立斗,女孩儿告知邱已回家,老馬即請隊員將邱找來。省隊選人,老邱當然認為是好事,歷來是支持的。老馬點名要一名叫靳雪的隊員,邱教練告知:靳雪連小學還沒有畢業,去省隊太小了。我手里現有9個女孩儿當中,最大的上初二叫曲云霞她得過金州5000米第一名,我看她行。老馬問是不是開門的那個大個儿,老邱并不知原先是誰開過門,即主動把曲叫來讓馬驗看——這里是邱主動推荐身高已近1.70米的曲云霞。老馬隨即驗看曲云霞的腿、腳、肌肉類型,當下并沒做任何決定。邱立斗亦知道光看靜態不夠,即建議老馬先住下,明日早操再看曲云霞晨練,然后再做決定。老馬遂住下。次日晨5時,邱騎一輛自行車又捎帶一輛自行車前來,天色未明,邱、馬二人隨運動員蹬車上路。至4000米處上坡,曲云霞慢下來,老馬騎在車上推曲加速,到終點時曲跑了第三位。老馬顯然對前兩名隊員感興趣,邱則根据自己平時掌握的情況,力荐曲云霞。老馬臨行前表態同意“那就讓她先去試試”。事后曲云霞即到沈陽報到。不料想,只試訓9天,馬俊仁卻把她退回了金州!曲被退回,這在体壇也是平常事一件,不足為奇。邱教練對曲仍然充滿信心,一如既往率其繼續投入冬訓,糾正動作,點撥姿勢,送走嚴寒,迎來暖春。數月后,即1988年3月底4月初,在傳統的大連市中長跑比賽場上馬俊仁到會選人,又見邱、曲師徒。開賽第一天,曲云霞和師妹紀軍勇奪;3000米冠軍及亞軍,馬俊仁愛才之情流于言表,末离賽場即同邱重新商議招曲入隊之事。到了下午,5000米比賽,紀軍、曲云霞又分別奪得冠亞軍,邱安排曲要讓紀半肩撞線,試試老馬眼力。老馬當場談笑揭穿迷陣,邱立斗心中贊歎。馬對選曲入隊之事追得更是緊迫。這時的邱立斗与老馬雙方都是以事業為重,沒有什么更多的雜念。二人就言定六月份曲云霞參加完市運動會以后,赴沈入隊,老馬高高興興回沈陽而去。此后邱帶曲訓練更加精細刻苦,到六月五日,曲云霞不負眾望,在大連市運動會上又奪得1500米冠軍,同時打破大連市中學生紀錄。邱立斗言而有信,踐約如韌,曲云霞這才跟鵬展翅從金州飛到沈陽。當年曲通過運動健將標准。馬俊仁接手曲云霞以后,又繼續精心培育,終成祖國棟梁之材。用邱指導的話講,“這丫頭到了老馬手里,成績就越來越好了。”這才是曲云霞出山之實際過程。不久前,我又向邱立斗、曲云霞問及當初舊事,他們反映的過程与上述相符。
  在我同邱立斗教練接触的過程中,我感到了年近花甲的邱教練那郁郁的哀傷。他這輩子很不容易,上有二老,下有五子,生活負擔极為繁重。這位老牌運動健將早在1958年遼宁省41個縣的工人運動會上,就奪得過5000米和万米冠軍,代表遼宁參加過第二屆全運會和全國馬拉松錦標賽,自70年代執教以后他為大連市和遼宁省輸送了33名优秀中長跑運動員,這些隊員中,有高士軍曾獲全國馬拉松冠軍;有楊昆獲首屆青運會女子自行車冠軍;有徐永久成為世界競走名將;有宁禮民七運會馬拉松第3名,國際400米接力冠軍;而曲云霞和劉東則是世界錦標賽冠軍、奧運會銅牌得主、世界紀錄創造者——卻輪不到邱立斗這一級的教練們去拿分文獎金,他們的實惠与省隊和國家隊的教練比,少得可怜,他們更看重的是精神獎勵是職業尊重!前面說過僅僅金州區的運動員在七屆全運會上就為遼宁爭得了14枚金牌、3枚銀牌、3枚銅牌,比山東和解放軍還拿得多,而老馬打七運會的獎金竟可以一次達到50余万元,懸殊已經很大,為什么,我們連一點儿實事求是的客觀評价都舍不得給老邱他們?
  老馬對曲云霞的精雕細刻嚴格訓練,功不可沒。只是不要把老邱等人打底子有功的事實一筆抹煞。冠軍的誕生本來是一場接力賽,老馬從老邱等人手里接過了有力的一棒。
  每一項競技運動的團隊形態應是寶塔結构才最為合理。巍巍塔頂賴塔基。凡尖子選手,無不經過層層選拔、打磨,教學雙方均汗血無數,始能步步登高,其間之淘汰篩選比例惊人,至為嚴酷,尤以中國為甚。以遼宁省為例,從一般体校而重點体校而二線隊員而一線主力,其布局計划即為30:15:5:3:1,倘馬家軍精兵10人,到基層則至少近300健儿已被淘汰!甚至更多。如以一名世界冠軍与全國在冊同行比,其比例更加大得惊人。清醒者稍加思索即不難想見,馬俊仁再神再奇,又怎么可能從一弱小村姐直取世界金牌呢?果如此,舉國有一馬俊仁足矣,其余万千教頭皆可悠悠哉坐視國旗升起在國際賽場,倒省下不少計划經濟之經費!——明乎此理,國人正該對馬俊仁推崇之時,亦對壘建堅實雄渾塔基之眾教頭眾体育工作者同樣肅然起敬才是。冷嘲莫落且借助紙筆瞞哄真實,吹喇叭抬轎,不惜演染臆斷,又于心何忍!把老馬吹得越神,离普通人就越遠,從這個意義上說,眾多偏离事實、神話老馬的輿論宣傳也是最終扼殺馬家軍的一只黑手。
  但是,輿論宣傳者卻都是好意,宣傳再過頭,只要當事人自己清醒便也無關緊要。誰也沒有半點儿想通過自己的筆毀掉馬家軍的意思,關鍵是老馬自己不可飄飄然、昏昏然。遇上失實報道,見了同仁再做一點儿解釋工作,說聲誤會也就沒事了。很遺憾事情偏偏不是這樣,1993年之后,老馬自己往往口若懸河,嘴上缺個把門的,總把自個儿往高里拔,這就要脫离群眾了。這樣的例子還不少呢。我們仍舉選拔曲云霞這一例。那是老馬在遼宁省体委干部、教練員大會上所做的報告,根据錄音整理。他在談到選苗子這一節時開炮:
  古人有句話,說魚過千層网,网网還有魚。選曲云霞就是一個生動的例子嘛。當時我听說大連金州体校有個運動員叫靳雪,1500米跑4分58秒5,我連夜赶去,當時下著雪,到那里是晚上10點半,到体校時是曲云霞給我開的門,找到邱教練,邱教練說靳雪這個隊員不能給。我只好再另找人,當時還有一個叫李秋利,邱教練說你可別打她的主意,她本來不安心,好不容易做工作她安心了,你可不能要。我心想,我也別空著手回去啊。我問剛才給我開門的那個怎么樣?他說,行!她什么也不是。我一听心全涼半截。我想,這什么也不是,會不會有點傻?后來把曲云霞叫進屋看看,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她說叫曲云霞。我說你坐下,她就坐下了;我說你站起來,她又站起來了。我看她也不傻呀。我后來叫她做小步跑,她不會做,不過當時我頭一次選材也不能空著手回去。我問曲云霞愿不愿到省隊去,她看看邱教練,大概連什么是省隊她還不明白呢!那時她剛到体校是試訓隊員,調她不用通過体校領導。剛進隊時,曲云霞l500米跑5分20多秒,訓練一個月,跑了4分58秒5……
  好一個魚過千層网,网网還有魚,想一想,當著省体委那么多干部和教練員就這么隨意講,會是什么效果?看來載于各地的許多文章,有多處也是源于老馬講話然后又演義而成的。人一旦成了神,就要与瑩營眾生拉開距离,挖出一道鴻溝來。
  又常有顯赫報道稱“馬俊仁在選定王軍霞時,她竟是一個必須隔离的重病患者”!“馬俊仁商調王軍霞,一次不行,兩次不給,三次不放,在一年多的時間里馬連著去了8次,還是不成,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馬俊仁棱有一片愛才之心,也只好歎息而歸”,直到王軍霞轉氨□高達630已是病入膏肓且成績大降之時,才万幸轉到馬俊仁手上,今所以馬俊仁把王軍霞從醫院里接出后,就在隊里把她養了起來。這時的馬俊仁已不是5年前的馬俊仁了,他為突破恢复和補養的至關重要的環節,從我們老祖宗那儿討到了精髓,大家已經知道的王八血、甲魚湯之類不過是馬氏法寶中之一二,在醫術上他已練成了半仙之体……沒多久,在馬俊仁的護理下,王軍霞的轉氨□降到340……”(以上引文見1993年10月6日《遼宁日報》)
  筆下稍不留神,馬俊仁又榮升為從老祖宗那里討得了精髓的馬半仙。何伯權之所以一定要搞到老馬的一個普通藥方子,歸根到底,還是源出于此類報道。這類說法有市場,就不愁產品沒市場。
  王軍霞不但是個病身子,而且在加入馬家軍之前還是一個“小懶鬼”。就連尊貴的《人民日報》發文章也直接了當地用了這樣的標題——《“小懶鬼”怎樣變成世界冠軍》。記者們轉述馬俊仁的侃談,很輕率地忽略了基層教練的艱辛勞動——王軍霞剛轉人馬家軍時,動不動就嚷跑不動了還一個勁儿地夸前任教練好,其實就是懶惰慣了。馬俊仁當時讓她自己選擇,要么回原教練那里繼續享福,繼續默默無聞,要么在馬家軍听從訓練安排,保證有朝一日出成績。王軍霞考慮了几天,終于還是留了下來。短短一年之后,‘小懶鬼’居然成了世界冠軍……。(見199;年12月;日《人民日報》、香港《文匯報》)
  此類報道尚有許多,恕不一一列舉。在旁觀的讀者們看來,無足輕重,饒有興致而已,看老馬把懶鬼都治理成世界冠軍了。然而在大連体校的教練們看來,卻打擊非小,王軍霞在那里整整苦練了3年。
  我在大連体校采訪了許多人,包括王軍霞的前任教練王時忠和校長潭兵,始知不被理解的正是他們。
  這所在全國無數中專級体校當中鼎鼎有名的大連体校由于長期經費不足而十分簡陋,竟然連一間正式一點儿的房屋都沒有,二層教學小樓和運動員宿舍全部是鋼木結构的臨時建筑,很像是一家工程隊的短期駐地。就是我們在新建的鐵路工地、水庫工地、建筑工地常見那种工棚。譚兵和請教練們在二樓下象棋殺得飛抄走石,每將一軍這樓層就要顫一顫;那操場也极糟糕怪异,在場地當中斜刺里橫著一堵長牆,把跑道切成兩半,教練員們手持秒表站在斷牆豁口從左右兩邊探頭觀測運動員訓練。食堂里舉目皆是老舊的大長木凳,全体師生員工在這里就餐時如同工地上收了工開飯。而這點本錢還是師生們經過長年的爭取才得以保住。十多年前這里是溝壑縱橫的一個舊鹽池,譚兵校長協同環衛部門硬是給填平了。緊接著有三家實力單位上陣爭奪這塊剛剛填平的地皮,几度打的不可開交。爭奪白熱化的時候体校派三十多名膀大腰圓的運動員組成守軍,展開夜戰近戰,死守城池,皿肉橫飛,才保住胜利成果。大連市府到底是支持体育事業,最后在市政會上經反复研究終于決定划歸体校使用。這基地來得不容易。譚兵是山東人,性情豪邁雷厲風行,敢做敢為敢于承擔責任,地皮歸了体校譚兵就說,“這一回討飯的總算有了個柞棍子的地方!”這話具有山東逃荒人的傳統特色。后來他們又在北面的山坡上蓋起了職工宿舍樓,大家這才有了新窩,才最后安定下來。我感受到這里的教練們事業心极強,奮斗精神高漲,教練隊伍中知識构成很高,科班出身的大專以上教練員占到總數的90%左右。譚兵是國家級教練,其余具有高級職稱的教練多達15人,占70%。全校教練員平均教齡16年。因此,王軍霞從這里誕生決不是蒙出來的。從這座簡陋的校園里殺出去的專業運動員多達200人,胡亞東、王世杰、王貴華、都本忠、程少波、展瀕萍、張福奎、張巍、劉會銘、金鈴、賴亞文、孫日鵬、譚正則、王禾林、冷運蓮等著名國手都從這里崛起。在國際國內奪得金牌總數兩百多塊,王軍霞當然是其中最為突出的一個。湊巧的是我過去在《強國夢》當中寫到過的那個少年游泳尖子谷雨和优秀教練王采,當年也曾坐在這食堂的長板凳上,同吃一口大鍋里的飯菜。這些國際國內的体育名將是大連体校全体教練員的自豪和驕傲,王軍霞從這里橫空出世更是体校的巨大光榮,歐文斯杯當中無疑凝聚著這些老師們的斑駁血汗。從如此簡陋的設施到如此輝煌的戰績,反差太大而不容非議。這一切正是中國人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极好例證。他們不能理解的是,明擺著的事情,怎么一到了報紙上就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樓棚里隔音效果极差,彼此間說話如在耳畔。我在其中一間房采訪的同時,听到隔壁有一男聲說:那個寫《強國夢》和《兵敗漢城》的作家來了,听說是了解馬俊仁的事儿。另一女聲就說,這回要把馬俊仁那點儿爛事好好介紹介紹!又听譚兵說話:亂嚷嚷啥!老馬咋啦?老馬功不可沒!人有缺點也要實事求是,你們不要瞎嚷嚷。就听又有人反駁老譚,很气不忿地說老馬放大炮,不仗義,太愛錢,猛听老譚一拍桌子“通”的一聲:誰胡說誰負責!大伙儿就都不吭聲了。
  看來此地說不詳盡。我便約王時忠出門過一座擺擺晃晃的小橋,到馬路對面飯店里尋一雅座,要瓶德惠大曲,平分了開聊。
  “要說老馬干中長跑,我佩服他”,王時忠的心緒很平靜。他扶一扶眼鏡,很斯文的樣子,“老馬是個吃得下大苦的人,打世界冠軍決不是撞大運撞的,訓練上恢复上都摸索出一套真東西,咱不能否定人家。他這個人的优點長處和他的缺點短處一樣的突出。報紙上貶咱,他也不抬舉咱,這在全國的基層教練中老多人嘗過這种滋味,整個風气就是這樣,普遍現象。只是有些情況出入大邪乎了。王軍霞取得最后成功,本來對大家應該是一件高興事儿。”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我們喝了几口悶酒。王時忠1984年畢業于著名的北京体院,人很精干,從頭至尾沒有离開過中長跑這個行道。上体院前在遼宁省奪過冠軍,在北京參加馬拉松的前身比賽——北京迎春環城賽排名第十五位。畢業后回大連,一腦門子就是要在中長跑上頭于出點儿名堂來。譚兵很支持他,剛來体校就放手讓他帶隊伍。現在的王時忠還帶著昔日北体大學生的气息。他在深深的回憶中講述著往昔的故事:
  那是1988年吧,我在大連中小學田徑運動會上選材,跑l500米的時候,王軍霞是個不起眼儿的小丫頭,細瘦的身材,可是她一跑起來就把人吸引住了,她跑的很舒展,步頻快,該加速時候她能加起來,沖刺時候有速度,特別有那么一股子不服气的拼勁儿,這在運動員素質中是最重要的。1500米跑下來,她得了個第一。后來知道,那次比賽還是她爸爸上68中跟校長爭取到的机會。中學里体育經費很困難。她真正的啟蒙教練是學校的農村臨時工龐厚東,這位民辦体育教師到現在還沒有轉正,寫時候你應該提到他。龐厚東在課余時間帶了她好几年,基礎很扎實。我不同意我是啟蒙教練的說法,龐厚東才是真正的啟蒙教練,我算基礎教練吧。到比賽時候報上名了學校實在沒錢參加,是她爸把王軍霞推出來了。要不是那次比賽,世界冠軍被埋沒了一點也不奇怪。當時我就上去測王軍霞的脈搏,恢复很快,說明她心肺功能不錯。后來她急劇訓練后的即刻脈搏每10秒25次,三分鐘就恢复到每10秒17次,的确是個中長跑材料,不可多得。就這么選定她入了体校。入校三年,我一直帶著她,生活指標、身体素質和專項成績逐年提高。1988年10月入校,身高l米56,九一年底上老馬那儿長到l米62,送走時候早晨脈博每分鐘43次。1989年我帶她參加全國七星杯賽她1500米跑4分30多秒打冠軍,1991年跑4分17秒,1500米和3000米都通過了國內健將標准,報道說她到老馬那儿以前什么成績也沒有完全不符合事實,1500米差几秒就通過國際健將了。王軍霞訓練在我們學校是公認的刻苦,那報道上怎么能說“小懶鬼”在我手上是享福呢?訓練中她堅持跑外圈,從不叫苦叫累,我真不知道這幫記者們是昨整的?還是人民日報!
  我們在体校的教學方針并不特別注重短期成績的大幅度提高。我帶她三年,主要是要求技術定型,這很關鍵,技術定型了,才能承受強度。我主張在這個階段主要是培養運動員放松快跑能力,放松快跑這四個字我始終堅持不放,放松快跑是為以后出大力打基礎,不能搞拔苗助長,我們都不贊成給孩子加量加量再加量,強度強度再強度,這是她們到省隊、國家隊以后出成績不可逾越的階段。青少年運動員要的是動作協調,動作越協調,將來越能出成績。王軍霞是1973年出生的,當時我們瞞了兩歲,報的是1975年出生的,現在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全國体校沒有一家不虛報年齡的。按七三年出生講,加量太早,動作容易變形,孩子如果過早地厭倦訓練,容易產生逆反心理。國外优秀選手都是年齡大些時候出成績,運動壽命比中國運動員長得多。王軍霞那一階段從不討厭訓練。我也從不打罵運動員,多是采用談心的辦法,設法讓運動員自己產生動力,培養她獨立自主的能力。中國運動員普遍文化水平低,缺乏理性上的自控能力,民主意識也差,心理素質低,我常常針對性地對她們講自信心,講自信而不狂妄,這些東西需要長期灌輸。王軍霞到老馬手上出了成績,都与此有關,后來她不服老馬打罵,帶頭与老馬對話談判,也可能与此有關,也許就因為她同馬家軍的其他運動員想法不一樣,才敢帶頭造反。在身体素質訓練方面,我對王軍霞也不強調片面地練肌肉,我要求小力量、小肌肉群的不斷增強。中長跑運動員要有爆發力,要有絕對速度,到關鍵時候需要加速,噌噌噌就能加起來,場上的應變能力要靠小肌肉群做基礎,否則你想變速也發動不起來。后來老馬私下里也承認,王軍霞的技術在全世界比,協調全面輕松自如,与北体畢業的王時忠系統化、科學化的三年訓練分不開。應該說王軍霞和其他的馬家軍隊員,都是各級教練員長年科學訓練的結果,這是一种必然。我堅決反對把老馬的訓練神秘化,那樣并不利于對老馬寶貴經驗的總結繼承和深化,對國家的中長跑事業有什么好處呢?我只相信科學,在北京体院學了几年,說到底,也就是學了個相信科學,破除迷信吧,只有科學才長遠,否則就是盲目的,是短命的。作家你說對不?來,咱喝!
  听著王時忠的訴說,我很震動很感慨。由此我又想到了曲云霞和邱立斗也想到了劉東。劉東在省隊宋元紅教練的手上那漫長的5年肯定不是白過的。
  一瓶酒即將見底的時候,王時忠談起了當初輸送王軍霞的過程:
  咱大連体校是直屬省里同時大連市代管的雙管体制,職責就是培養人才輸送人才。培養運動員不往上輸送還培養她干啥?送王軍霞上省隊對我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也是譚校長和我的共同愿望,走的也不是王軍霞一個,怎么能說是馬俊仁同我們打了兩年的爭奪戰,要了8次都硬卡住不給呢?她以前沒有成績你為啥還要8次呢?記者們瞎扯,老馬在這一點上也不顧及這幫基層的弟兄,不但不体諒我們事業的艱難,反而加油添醋。現在我當老馬面也照樣可以談我這個觀點,出成績了,我們視賀你,你不提我們無所謂,只要求你不要貶低我們,這個要求并不高。報道上卻說我們最后給了他個重病號,王軍霞是必須隔离的嚴重肝炎等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嘛!王軍霞明明是譚校長和我正正規規辦了手續送走的,身体情況很健康。王軍霞跟曲云霞一樣,也讓老馬給退回來過!不要為了拾高一個就打擊一群!有的報道胡編亂造,說老馬對王軍霞講了,譚兵王時忠他們再不放你,你連舖蓋卷都別要了,自己跑出來就行。上次來拍《雙霞齊飛》的電視劇,劇本竟也真這么編,說什么不放偷跑也行!我拿著劇本就去找導演,我說你們搞點儿調查研究吧,這完全不符合實際。也不知道那片子后來怎么處理的。來,咱喝!……當時我和我們体校的人看了許多片面報道,都很生气。當時气,現在我一點儿也不气,老馬干出那么大成績,應該允許他有點儿放炮吹中的缺點,誰還沒點儿毛病。我琢磨不透的是中國這么多优秀的記者編劇寫家,干嘛都要跟著瞎扯呢?歷史是個小姑娘,可以隨意打扮啦!我當時生气來自三個方面,一是來自老馬這邊儿,他說話沒准儿,出了成績我們都應該維護他,他名气那么大,攻擊他顯得特無聊;二是來自家庭的,我媳婦說我傻,說還不如真的不給他,給了八一隊倒好了,我說那是國家的事業,王軍霞又不是誰的私有財產,我媳婦看見老馬做廣告就跟我來气;三是來自社會的,朋友們同學們都笑話我窩囊廢,說把人練出來讓別人得利賣乖,嗨,反正說啥的都有,咱也不能捂住人家的嘴對不?后來我想通了,我們是給國家帶出了人才,我很自慰,我很自豪,王軍霞我帶了三年,從我手上走的,這一點儿誰也改變不了!王軍霞到了老馬那里老馬也盡了全力,老馬功勞更大,這都是事實。在中國干基層教練,你沒點儿胸怀肚量,能把你气死。再一說,体校的領導和同事們還有大連体委的領導們是理解我的,常常表彰鼓勵我,最近又評我為高級教練,這在八四年畢業的北体同學中已經很不錯了。還派我去日本友好城市交流訪問,也是安慰我。今天你老兄又專門采訪我,你說我還有啥生气的?我很高興才對,來,咱干啦!
  從王時忠身上,我隱隱看到了中國新一代体育工作者的某些特征。至今我在寫這一段的時候,眼前還在晃動著他那很有朝气的神態。到底是什么新的特征呢?是有點文化?是學會了寬容?是自我調整?是看透一切?一時間我又理不清個眉目。
  在大連体校,我通過譚校長調出了王軍霞多年前的原始技術檔案,在“選材組意見”欄目中,王時忠當年很鄭重地寫道:
  該隊員身体形態比較好,具有頑強的毅力及意志品質,是很好發展的中長跑運動員。故同意進入体校。
  簽字:王時忠
  看來,對于現代中長跑運動員身材的選擇,顯然也不是馬俊仁一個人獨具慧眼;在“運動員訓練評語”一欄中,王時忠逐年寫到:
  一九八九年:自1988年入隊以來,訓練很刻苦,意志品質頑強,訓練目的明确,態度端正,有遠大的理想,有決心提高運動成績。已有1500米和3000米兩項通過一級運動員標准,是很有發展前途的隊員。
  一九九零年:該隊員訓練刻苦,意志品質頑強,訓練目的明确,態度端正,有遠大的理想。經過兩年訓練,運動成績有較大提高。1500米達4分25秒,接近健將標准。
  一九九一年:該隊員訓練很刻苦,意志品質頑強,訓練目的明确,有很強的事業心。今年參加全國城運會,成績又有很大提高,已達到健將水平。
  看來,王軍霞以及曲云霞、劉東、張林麗、劉麗、張麗榮等等馬家軍隊員的最后成功,确非一朝一夕,這是一個中國体育大体制艱難運作的歷史過程,卻不是哪一個人的神通。泰戈爾有詩曰:“夜把花悄悄地開放了,卻讓白日去領受謝詞。”
  在即將离開大連体校的時候,我順便向身材魁梧的譚兵校長重又問起王軍霞當年的情況,這位遼宁田徑界的資深人士快人快語,痛快淋漓:
  我和老馬打交道有好些年頭了,他見面叫我譚大哥,我倆人一直相處得很熱鬧,見面就吵,吵了沒事儿。老馬這個人的成功還是很值得研究的。我多次講,你老馬就是這張嘴不好,放大炮,說話不負責任。事業你也干得挺好,就是那張嘴讓人難接受!王軍霞的事儿,我們早就說要給老馬,唐山城運會那年,說好了打完城運會就帶走,老馬說好好好,后來如約兌現,并沒有什么波瀾。我們就是輸送運動員的,省隊要人怎么會不給?我們這個基地同時也是省二隊,我們完全可以把王軍霞留在省二隊,一樣出成績。但是當時我考慮到這里沒有女隊,女孩子大了沒個集体總不好管理,又考慮到老馬那里省一隊的實力強些,軍霞去了可以更好地競爭,可以更嚴格地管理,考慮到孩子的前途和田徑事業,我們是很熱情地把軍霞送給他的。沒想到后來他到處說我們卡了他,要了8次也不給什么的。我說老馬你給自己貼金我理解,不要踩在別人頭上!事實上,王軍霞到沈陽走了一個多星期,突然又讓老馬打發回來了,瘦小的王軍霞背著行李用具,眼圈哭得紅紅的,費老大勁才從火車站回到基地。我們都很奇怪。到省一隊就算正式參加工作了,這里頭不知老馬又搞什么名堂。
  旁邊一位教頭插話:老馬這是利用職權想治一治王軍霞他們家,讓人家買他的帳,再進進貢!還不是為了几個臭錢!
  老譚當即給予制止:老馬亂放炮是錯誤的,你們也不要亂放炮!當時軍霞糊里糊涂給打發回來,我很生气,老馬說她有乙型肝炎,根本不能練,我很生气,你老馬想搞什么鬼名堂我不管,你不能讓孩子受這個委屈!軍霞走時候好好的,我就不信走了半月她就成了肝炎不能練了!為慎重起見,我指示我們學校的校醫梁大夫,立即帶王軍霞去大連市一家大醫院做檢查,要做出具有法律效力的体檢證明!梁大夫第二天就帶上軍霞去了市体檢中心,全面檢查下來,根本沒什么肝炎!怎么辦?我知道老馬最愛人才,就故意給沈陽省訓練處打了個長途電話,我說王軍霞根本沒有什么肝炎,老馬要堅持說她有肝炎不能練,那就算了,我們要把她重新調給別的省別的隊,你們可別說我沒打過招呼!我特地給他個信號,將他老馬一軍。結果呢?嘿,我太了解他老馬了,他在沈陽一听說我這邊挂長途打招呼動了真的,就伯把王軍霞給整飛了,他就連夜坐火車來了大連,大清早就找了我,說譚大哥,是我自己搞錯了,我把一個老太婆的化驗單搞成王軍霞了,我弄錯了,我不對,我誠懇地向譚大哥道歉。馬俊仁碰上好材料不挖走不罷休,他哪里舍得放棄王軍霞?這時候讓他下跪他都干!這不,這才把王軍霞第二次又帶回沈陽。所以說耍花招的不是我們而是他老馬。這點儿真實情況,我說話我負責。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倆吵歸吵,我還是承認他有很強的事業心,我常用老馬的奮斗精神教育我們的教練員。他不管用什么方法說多少怪話,都是圍繞事業的。一個沒有事業心的人決不會出成果。后來的宣傳把他神化了,淨瞎扯淡,老馬干得好,總結經驗就對了,搞那么神秘沒必要。這也是個系統工程,沒有我們扎扎實實的基礎訓練,他老馬也不行。他從鞍山直接帶到省隊的几個孩子,從來搞不過王軍霞、曲云霞和劉東,原因就是基礎扎得不牢不系統。劉東也是我們這里最先從金州老邱手上招來的,當時劉東已經由王時忠提名正式确定了來大連体校,但是省里的教練宋元紅長期和我們合作很好,她是咱大連人,多年來一貫支持我們,我們也支持她。宋元紅也看好了劉東,她很自豪和我們長久的合作關系。后來經王時忠的同意,我拍板讓宋老師帶走了劉東,几年后才轉到老馬手上,出了成績。所以說基礎很重要。老馬有好經驗要科學地總結,我認為他的成功有五條,一是目標敢于往高定,沖亞洲,闖世界,老馬有這個雄心壯志;二是有長久不懈的事業心,老婆孩子都往后靠,半途而廢不行,一般人也難做到;三是善于解決大運動量訓練后的恢复難題,換句話說,沒有恢复就沒有訓練,比重一樣;四是隊伍在上升期間管理特別嚴格,訓練有質量,盡管有點儿過頭,在操場上使用半頭磚,但是一個運動隊不嚴格絕對不行;五是高度重視選材,見著好隊員,說破天也非挖走不可,只要給人,咋都行!就這五條,老馬他都做到了,你必須服。缺點還是文化太淺,說話放炮,嘴臭。王軍霞的事后來他亂放炮,体校同志們都有意見。几個月前,他又來找我要人,說快走麥城了,支持支持他,我沒說二話,又讓他選走了兩名隊員,就是崔穎和姜波,一個是健將,一個是一級運動員。我們照樣支持他。現在倆孩子在大連基地和曲云霞一塊練得很好。老馬最紅火的那年在省里開會,號召向馬家軍學習,我在發言中說,學習馬俊仁,首先就要敢于改寫他,他不是頂峰,世界紀錄還要發展,田徑歷史還要發展!不要搞頂峰論,更不要鬧迷信。老馬講話就駁我,說現在有人要和我挑戰和我競爭,我們已經打世界冠軍了,你還競爭啥?可以找弱項競爭,不要和我馬家軍對著干嘛,可以促弱項嘛!他正講著忽然看見我在台下頭坐著瞪他,他馬上改口,老譚大哥也是支持過我的嘛!知情人都哈哈笑,那家伙改口改的快得很哩!唉,我說了這么多,老馬又該說不中听了。他知道了也沒關系,當面我也照樣說。那次他帶王軍霞、曲云霞和劉東來大連參加服裝節,電視報紙一塊上,風光了一陣,晚上我倆住一屋,倆人深談了不少,我說你成功了,怎么就把基礎給忘了呢?你實事求是又能損失什么?他當我面講的都不錯,一見記者他就昏了頭,忘記了基礎事業的艱難,田徑事業你一個人再能干也不成嘛!其實我也不真生他的气,他就那么個人,嘴上沒把門的,我都習慣了。我這脾气,跟他還是合得來,說句老實話,還是有老感情的。那一年在省運會上,我們大連跟沈陽、鞍山積分交替上升,競爭特別激烈。他帶鞍山隊倒找我來伸手要分儿,和我商量讓我們大連隊的王軍霞讓他鞍山隊員一塊牌子,臉皮那個厚。他說譚大哥,今儿我們鞍山的領導來了,你千万給個面子讓一讓,我說不行,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他就纏我說鞍山領導說了,今儿個鞍山拿下這塊牌子,領導上給我解決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說咱這么多年風里來雨里去,混套房子不容易啊!我一听,干田徑的那數不盡的甘苦我理解,住房的事儿是件最大的事儿,這是人賴以生存的根本問題,讓就讓吧。我就安排了王軍霞,讓她第二位撞線,把冠軍讓給老馬的隊員。嘿!別提了,比賽的時候老馬的隊員真差勁儿,王軍霞跑的快,鞍山隊員跟也跟不上。現在想,也許王軍霞是從心里不樂意讓這塊牌儿,一竄一竄的,中間几次讓人看出破綻,最后王軍霞先接近終點,老馬的隊員還上不來,嗨,軍霞干脆站住不沖刺了,在那儿等啊!搞得太明顯了。這下子我們大連的領導給看出問題來啦,繃著臉叫我過去問這是干什么?我沒辦法只好向領導講了實情,講老馬多年征戰沒房住,不容易。領導說為了住房嘛,那算了吧,下一項不能再讓啦,我這才過了關。想想老馬在基層那會儿,我們真有意思。我和老馬就這么個關系。我跟他吵,但我決不會干那种因為個人鬧別扭就耽誤事業的事儿。我一輩子干田徑,愛田徑,說心里話,中國像馬俊仁這樣的教練再多几個就好了,我們國家的田徑事業就能翻了身。王軍霞是個好孩子,特別懂事,在我這里3年多,很尊敬師長,很遵守紀律,有自控能力,愛動腦筋。她是田徑教練最喜歡的那种運動員,是舉世罕見的好選手。行了,我今天算是說得最多的,供作家參考吧。見著老馬問個好,就說我老譚又罵他啦——我們大笑不止。
  很明顯,關于王軍霞的出山,大連体校的反映同各种報道的說法差异頗大。譚兵等人所講的情況是可以信得過的。這一真一假就苦了老馬,那么多不真實的報道都是從哪來的呢?讀者自然會怀疑是先從老馬口中講出來的。有人干脆認為是老馬信口雌黃的直接產物。冷靜查一查老馬當初的報告記錄,确有老馬的責任。還是在全省体委干部、教練員大會上,老馬講到選王軍霞的時候說:“我到大連体校七八次,要王軍霞要了兩年,也沒有調成。后來王軍霞在城運會上1500米和800米都沒有取上,說是可以給我了,可這時她的轉氨□630,澳抗1:16,黃痘1:14。我領她到傳染病院,醫院馬上就騰出一張床……按道理,我受那么多挫折,這個運動員我早就不要她了,后來還是沒死心,用兩年多的時間終于把她要到手。”老馬無視中國体育体制的先天延續性而過分地夸大了自身的努力,因而疏遠了自己同体育大基礎的關系。兩者的關系原本是十分堅實穩定的,沒有這個龐大的天然机制,就不可能有馬家軍后來的輝煌。我們深深地為老馬感到遺憾。如果讓老馬再度成功一次,相信他一定會變得聰明一些,變得同自己賴以生存的中國社會更融洽一些。古人曾言:“天与人,友也。友于天,樂無窮。人胜天,是以天為寇仇,愚哉!”馬俊仁沒有把這個科學而又艱難的歷史過程提到一個相當明确的高度,也許是出于他的單純,而問題的嚴重性在于他從此變成了一個孤獨者,變成了一個高高在上失道寡助的人。每一名運動員的背后都有著一個社會系統,這個系統對老馬有微詞有意見,對最終導致運動隊兵變決不會沒有影響,整個系統都在間接地推波助瀾。所以說兵變不是孤立的。如今我們中國人回顧總結這個沉痛的教訓,當感慨良多,每一個人都在理直气壯地向社會討一份公道,宁可你隊伍垮掉!老馬哪里懂得這個淺顯卻又無情的道理?在中國日正則斜,月圓當虧,硬弓折斷皆在于其弓太硬。羅曼·羅蘭說過:“不結果的樹是沒人去搖的。”可見在外國也情同此理,何況中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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