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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喪良心酒鬼賣甥 報深恩美婢救


  詩曰:
  眩吾心志亂吾蹤,非為能言語不窮。
  作事猖狂情愈放,攀花鹵莽膽偏雄。
  許多達士俱沉溺,何況庸流屬瞽聾。
  禹惡疏夷誠圣鑒,不為酒困几人同?

  這詩,是說那沉酣曲孽,多有誤事。若素當日挨出水關,到娘舅處,已是一更將盡。娘舅姓尤名汝錫,平生好酒,掇著大盅子,天大事忘怀了。若有人請他,吃到得意處,妻子的話也藏不得。若要他心肝,也是肯的。終日醺醺,不曉得作家。父親遺下產業,醉里糊涂,竟弄得差不多了。幸虧娘子卜氏有些主意,職掌錢谷,將就存個体面,不致失了大家風范,卻是燒香游玩,不由汝錫作主,憑他要去就去。

  是夜,若素到時,汝錫正在醉鄉深處。卜氏著人接來,大家問候一番。明日汝錫看見,若素哭述事情。汝錫道:“住在這里放心,但銀子也要料理。”說完,自去吃酒。若素叫陸慶喚管家黃正來,吩咐將米麥一盡糶去,人借去的盡力收來,田地有售主即賣,如此月余,湊集得一千七百兩,著黃正送到汝宁府一個通商綢緞店交兌,寫了會票回來。再取黃金五十兩,明珠二顆,修書叫陸慶進京。
  卻說沈夫人,自端陽別了若素,到妹夫朱祭酒家,說起借銀子賠償國課。祭酒道:“如今那得許多銀子?不如我替你辯一本。”遂同長卿一個門生,名呂德祖,做山東巡撫,任滿复命,各上一本。旨下,說呂德祖妄談國政,朱祭酒私党樹議,俱坏了官,應償數目著法司追比不赦。呂德祖無奈,贈銀五百兩回去。祭酒退閒在家,終日郁郁。沈夫人見累及二人,借銀兩字,再不敢開口。其余親戚,那個肯來看顧?自己只得上過了二千三百兩,倏忽已是仲秋,陸慶到了。夫人看書,方曉得家中封鎖之故。遂將明珠一顆,黃金十兩,送与閣老申時行,央他特上一本,內說:“沈大典撫海有功,今節制兩省,材力不加,情有可原,若薄功而重罰,恐人臣俱自危也。”皇上准奏,恩免一半,止償八千六百六十二兩。夫人大喜。行珠一顆,貨与妹子,得銀八百兩。又金子兌銀二百兩,并會票,做兩次去完過二千八百兩。連前,已是五千一百兩。夫人恐若素愁煩,差李茂報喜,并要金珠上來完局。
  卻說若素,打發陸慶去后,只与衾儿、采綠、宋媽媽四人住在尤家。一日,舅母卜氏對若素道:“我這里有個海神廟极靈,离此五里。十八日大潮生日,人人都去燒香,与你大家去走走。”是時,若素心中納悶,巴不得要散心閒步。又想,海神既靈,正好去祈保父母,只得應允。到十八日,卜氏喚儿乘轎子,同著自己女儿;因衾儿腳小走不動,又是客邊,也替他喚一乘。都喬裝打扮,至海神廟來。剛出轎,先有一班富家子弟,挨擠來看。餓眼如蒼蠅見血,看得惡狀。若素懊悔,只得低頭隨卜氏到殿燒香,虔誠禱祝。祝畢,催卜氏回去。卜氏道:“豈有就去的理?自然后殿兩廊俱要游遍。”若素沒奈何,紅了面皮,任憑些人看。內中有一個麻胡子,頭戴晉巾,身穿華服,竟阻止路口。卜氏年近四旬,原是最風流的,老著臉挨過去,被他擠了一把。卜氏女儿是嫁過的,也被他在腿上一捻,衾儿看意不過,又見小姐在后,料難饒過,只得罵了一聲。那人把須一拂,道:“稀罕看你!”若素轉身就走,衾儿、采綠隨了出來。卜氏与女儿沒趣,也就回轉出來。及至上轎,又被他批長論短,看了個飽。
  看官,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是厙公子,字審文,父親現做侍郎。他倚著宦勢,自己又是舉人,每逢月夕花朝,那一處婦女不看過?家中大娘最妒,婢妾不放他近身。當日若素才出轎,他就訪問轎夫,曉得是沈長卿小姐,尚未字人,避居尤汝錫家里,就想娶為側室。長卿是個犯官,可以勢壓;汝錫是個酒鬼,可以利圖。娘子雖妒,如今卻趁會試,早些上京,娶到舟中,一路同去,好不受用。故此,著實細看,真是越看越標致。得意回家,就寫一個帖,著人去請尤汝錫,明日飲酒。汝錫見他來請,喜出望外。明日絕早,就去赴會。審文迎接入廳,盛陳肴饌,并無他人。奏起家樂,俳优送戲目請點。汝錫道:“既蒙佳款,又無別客,不如清談為妙。”審文必要做。只得點了三五出雜劇。戲完,審文道:“此間飲酒不暢,移到園中賞桂罷。”就引汝錫到木樨軒。兩人對坐,賭拳擲色。飲至九分,汝錫道:“不知台兄何意設此盛饌。”審文道:“家父与令先大人,原系至交,但晚輩疏失耳。今蒙光降,蓬蓽生輝。但不知令姐丈消息如何。”汝錫遂將前后事述過。審文道:“一万几千銀子,令甥只處置二千金去,也濟不得事。晚輩有一個計較,未審台意如何,不敢啟齒。”汝錫道:“若有高見,舍親舉家有幸,必祈請教。”審文一揖道:“不知進退,得罪休怪。晚輩年登三十,尚未有子。今會試入京,意欲再擇高門匹配。倘生得一男半女,是二夫人之權重于拙荊也。況兩頭住下,并無偏正之嫌。聞得令甥女賢淑,十分仰慕。若蒙俯俞,令姐丈就是岳父,一應事情,俱在晚輩身上,到京力懇家嚴料理。實為兩便,不識肯屈從否。”汝錫道:“承台教,佩德不淺。但舍甥女才貌兼備,智慧百出,只怕嬌養慣了,素性執拗,不听小弟說。”審文道:“現成做夫人,也不辱他。娘舅作主,就是令妹夫也怪不得,何況甥女。必是怕我謝媒禮薄,故此推托。”遂取出兩個元寶,納汝錫袖中道:“權作贄儀,媒物在后。”汝錫見他送銀子,心內歡喜,假意推辭道:“待小弟回去,商議從了,再領未遲。”審文道:“有何商議?擇一吉日,行聘過來,屈到舍間飲喜酒就是了。”汝錫听說到酒字,肝腸俱酥了。半推半就,作別起身,到家竟不說起。
  至九月初一日,審文送個甥婿帖來請酒,席卻不設在大廳,竟設在花園里。審文与汝錫,飲到中間,審文叫人托過兩只盒來,說道:“禮金雖薄,卻是甥婿到京要替岳父料理,數目多在后邊。今聘儀只有三百兩,一些回儀俱不要,只求一個庚帖就是。盒內另具媒儀六十兩,彩緞四端,送与舅公大人其令甥妝奩,一概甥婿備辦。初二日戌時下船,子時合巹,即同往京師。一應珠冠衣飾俱如娶正妻的禮,另送到宅。”看官,你道為何在家園行聘,又一些回儀不要?原來避著娘子,外邊這些人吩咐過,不敢透風的。汝錫見不要他費半個閒錢,喜不自胜,就大膽起來,竟說:“這事不難,待小弟到舍下寫了庚帖,令尊使帶來。”遂開怀暢飲,不覺大醉。審文著兩個家人送到家里。汝錫收了銀彩進去,封個犒金,對來人道:“今日醉了,庚帖寫不得,索性等小姐帶來罷。”自己竟入房中睡了。
  且說卜氏,見丈夫拿銀進來,摸不著頭緒。明日詢問根由。汝錫喚若素來,說道:“我与你嫡親骨血,有事商量。汝父在刑部牢,沒有銀子焉能得出?況你終身未了。如今我擇得一門好親事,可救出汝父。”遂將厙公子事,夸說一遍。若素道:“這是終身大事,甥女不敢擅允。況父母為我擇婿,費了多少心机,曾選過姓胡的。今顛沛流离,天涯遠隔。從了舅爺,是大不孝了,還祈回絕厙家。”汝錫道:“昔緹縈代父上書,愿沒入為婢,成千古佳話。今去做夫人,兼救汝父而不肯,是忤逆了。況姓胡的又未行聘,今厙舉人財禮三百兩,昨已受在這里,我自著人送上京去。一應衣飾,厙家置辦過來,今晚准要下船,斷不虧你。”若素大哭道:“舅父与母親,是同气連枝,怎不顧我,竟胡做起來?這斷使不得。”汝錫听了,竟不睬他,遂走出去。吩咐卜氏,替他收拾。若素哭得亂滾,要尋死路。卜氏百般勸解,只是不從。
  上午,厙家著四個人挑兩擔盤合,并送兩皮箱紅錦衣服、金珠首飾來。卜氏開箱一看,百般夸美。若素見了,一發情急,在柱上要撞死。披頭散發,亂顛號哭。卜氏沒法,尋丈夫時,已往厙家船上吃酒去了。急得衾儿哭道:“小姐且住了哭,我有個主意,今大相公做了主,厙家宦勢通神,轎子已將進門。我們女流,是個無腳蟹,必定躲不得。小姐有裁紙刀一把,待我帶在身邊,裝作小姐,到他船里自刎,他自然絕念了。”卜氏道:“這也不是長策。”若素道:“蒙你美情,還有高見。何必自戕性命?我看你丰姿窈窕,充得過一位夫人,他又不認得我。你不若裝作我順他,同到京中,救出老爺,你就是我重生父母了。”哭拜下去。衾儿扶起。若素又拜卜氏道:“全仗舅母作主。”此時,卜氏心腸軟了,說道:“只怕他看出破綻,又來要你。”衾儿道:“還有妙計,我去時,若見他像個人品,不來盤問也罷了,若鬼頭鬼腦,不像做得事的,后來斷不能救老爺,我將前日晉州下來的一副行頭帶在包里,乘便扮作男子走出。這里不問他要人就夠了,還敢來要小姐?只是我身邊少盤費。小姐也要權避几時。”若素道:“你在舟中,如何走得?縱使走脫,要往那里去?”衾儿道:“我想別處亦無可投,不如往鹿邑,替小姐訪問……”正說到這句,忽見一個丫頭進來道:“京里有人到來。”若素叫宋媽媽喚他進來,卻是李茂。把北京中事情說了。若素喜道:“你來得正好。”也將自己的事說了一遍。李茂咨嗟不已。若素道:“你速回家探一探妻子,即刻喚一只船到河下。要离了娶親的大船,同我入京。”李茂去了。若素又對卜氏道:“舅母厚恩,終身難報。三百兩財禮,留与舅母買果子吃。只取六十兩。將三十兩贈与衾儿,為衣飾之資。余三十兩,我自取作路費。也改男裝入京,省得在此露出風聲。”卜氏依了,取六十兩交与若素,若素分一半与衾儿,道:“我愿你去做夫人,不愿你受辛苦。我后來再不漏你机關。”衾儿把銀收下。
  少頃,汝錫領轎進門,鼓樂喧天,花炮轟耳。若素与衾儿,抱頭大哭。幸喜酒鬼爛醉,只問得妻子一聲“事体如何?”卜氏道:“已允了。”酒鬼大喜。兩個伴娘要進房,卜氏道:“且停在此。”伴娘就在外俟候。卜氏進房道:“不必哭了,快些梳裝。”弄了一會,恰好李茂也到,遂替衾儿將男行頭另鎖一只皮箱內。衾儿要帶裁紙刀,若素不肯与他。兩下拜別。衾儿出來,伴娘扶侍上轎。宋媽媽与卜氏,假哭几聲,送出中門。衾儿放聲大哭,去了。若素即与采綠扮起男裝,將行李搬至舟中。拜別卜氏,從后門走了。
  未知衾儿此去,充得過若素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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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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