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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運妙算書生奏大功 泄詐局奸徒告內變


  詩曰:
  
  輕裘緩帶自翩翩,帷幄謀臣一著仙。
  從此妖魔難遁跡,捷書遂共反書傳。

  話說賽空儿自往襄州路上去,等候梁家宅眷來行刺,夢蘭小姐自在近京館驛里養病。看官牢記話頭,今且按下這兩邊,單表梁狀元那一邊。梁生自從与柳公辭朝出京,領軍前進,一路禁約兵丁,所過地方,秋毫無犯,百姓無不歡喜,俱備香案迎接。不則一日,行近武都時,李茂貞正屯兵武都界上。柳公乃离武都百里遠近下住營寨。梁生對柳公道:“岳父以使相之尊,奉旨督師,李茂貞合當遠接。今旌旆已至此,茂貞猶不來,其意可知。”柳公道:“賢婿料茂貞之意若何?”梁生道:“茂貞久出無功,今聞朝廷一旦遣重臣督責之,彼必心怀疑懼,懼則生變,勢將与楊守亮相合矣。且朝臣糾劾茂貞逗留之罪,此必系楊复恭所使,正欲激變茂貞,使降守亮,合兵以拒我耳。”柳公道:“似此,將何法以處之?”梁生正低頭思計,忽有伏路軍士擒獲奸細一名,并私書一封解進寨來。柳公拆開那書看時,卻是楊复恭親筆寫与楊守亮的反書。其書曰:
  
  愚叔复恭拜白:前屢書奉寄,其中机密想俱鑒悉。承天門乃吾隋家故業,誠宜早圖恢复。吾向從荊棒中策立壽王,今既得尊位,輒欲廢定策國老,有如此負心門生天子!賢侄其速厲兵秣馬,并誘降李茂貞,合軍詣闕,吾為內應,大事可成也。

  柳公看了,拍案大怒道:“逆閹狂悖至此,吾當將此書奏聞朝廷,立誅此賊。”梁生便道:“岳父且勿奏聞,此正可將計就計。”柳公問:“計將安出?”梁生附耳低言道:“岳父可遣使行一角公文至茂貞營中,公文上多用恐嚇切責之語,小婿卻扮作書生先往茂貞處,与他說明就里,教他見了公文假意發怒,竟將公文扯毀,綁縛來使,然后往興元詐降守亮,那時,小婿拿著复恭這封反書,再如此如此。岳父這里須恁般恁般,便可使積寇立除,大功立奏。”柳公听罷,大喜道:“賢婿此計,雖孫吳复興,良平再出,不是過矣。”遂依計而行。其所擒奸細密行斬訖。一面又傳檄附近關津城堡,加意盤詰奸細。看官听說梁生所言之計,說話的只說得一半,還藏著一半,何不就于此處一齊說明?不知兵机用陰,到得茂貞去詐降之后,還有許多怪怪奇奇的事。此處不能一齊說明,且到后文,自然明白。正是:
  
  兵机秘密無人覺,妙算神奇止自知。
  直待臨期觀變態,始明定計在先時。

  梁生商議已定,辭了柳公,扮作書生,乘著快馬,悄地离了大寨,竟望茂貞軍中來。卻說茂貞与守亮相持日久,未有功績。一來為軍餉不敷,軍士不肯向前;二來見守亮之叔楊复恭現居君側,即使滅了守亮,适遭复恭之忌。為此,把征進的念頭都放懶了。今忽聞柳丞相奉了詔命,受了尚方劍,同著梁狀元前來督戰,限日奏功,他心里著惊,尋思無策。欲待投降守亮,其實不甘;欲不投降時,又急切胜他不得。正躊躇未決,忽守營軍士入報道:“有一書生自言有机密事,要見都督。”茂貞听說,想道:“此必楊守亮遣來的說客,要說我去投降的了。”因問軍士:“可知那書生從何處來的?”軍士道:“他說從長安來。”茂貞又想道:“若從長安來,必是楊复恭遣來說我投降楊守亮的了,且看他將何辭說我。”便教請那書生進來相見。只見那書生昂然而入,器宇非凡。茂貞不敢怠慢,以禮相待,請他坐了,問道:“不肖奉命出征,未有胜算,勞而無功。近蒙嚴旨特遣重臣督戰,不妄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先生遠來,必有高見,開我茅塞。”那書生道:“愚生有一密計,愿獻之都督,請屏左右,當以相告。”茂貞即喝退左右,請問密計。
  那書生笑道:“且教都督看一件東西。”說罷,于袖中取出金印一顆,付与茂貞觀看。茂貞接來看時,卻是行軍祭酒之印,大惊道:“原來是欽差參謀梁殿元,末將失敬了。”梁生搖手道:“都督禁聲,且勿泄漏。下官此來特奉柳公之命,教都督詐降守亮,以成大功。”茂貞道:“要末將行詐降之計卻也不難,只恐他未必肯信。”梁生道:“柳公正恐守亮不信,有個計較在此,特命下官先來對都督說知。”茂貞道:“有何計較?”梁生將毀書縛使之計對他說了。茂貞道:“若如此做作,便不由守亮不信。”梁生道:“然雖如此,還恐他未肯深信,今更有一妙計。”茂貞道:“更有何計?”梁生便取出楊复恭的反書來。茂貞看了惊道:“此書從何而來?”梁生道:“此系伏路軍士所緝獲,我今拿著此書,將計就計,如此如此,那時,都督到彼詐降,一發不由他不信了。”茂貞大喜道:“此計甚妙,末將只因叛師陰結逆璫,故舉動掣肘,久出無功。今有了這封反書,不特叛帥可以計擒,即逆璫亦授首有日矣。便當依命而行。候柳公引兵至興元城下搦戰時,末將即為內應便了。”梁生笑道:“若如此,又覺費力。今不消柳公到興元城下搦戰,竟要賺守亮到柳公營中就擒。”茂貞道:“怎生賺他?”梁生附耳道:“須恁般恁般。”茂貞欣喜道:“如此,真不費力。”兩個審謀已定。當晚,梁生就在茂貞營里歇了。過了一日,忽有一差官飛馬至營前,對守營軍士道:“我乃柳老爺的差官,繼捧公文在此,快請你主將出來迎接。”軍士快報入營中。茂貞怒道:“柳丞相的差官不是天使,柳丞相的公文不是詔書,如何要我出營迎接?好生無禮。”分付軍士阻住差官在營外,不許放進,只將他公文取進來看。軍士領命,取進公文呈上。茂貞拆開看時,上寫道:
  
  敕命總督征西軍馬賜尚方劍左丞相兼太仆卿兵部尚書柳,繳諭征西都督李茂貞知悉:照得興元積寇未平,皆因該都督逗留不進之故。今本閣部奉旨前來視師督戰,乃猶置若罔聞,其平日怠玩可知。為此,差官傳檄,仰該都督速赴軍前自行回話。如敢遲延,定按軍法治罪,決不姑且。

  茂貞看罷,勃然大怒,將公文扯破,喝令軍士拿那差官進來。眾軍士得令,便把差官橫拖到拽拿至面前。差官嚷道:“我是柳老爺的差官,如何敢拿我?”茂貞大喝道:“柳老爺便怎么?量他不過是個文官,怎敢如此小覷我?我今先把你這廝砍了,看他怎地。”便喝刀斧手將他綁出轅門,斬訖報來。差官著了急,大叫道:“這是柳老爺之命,須不干我差官之事。”茂貞道:“既如此,且把你這廝監禁在此,待我明日先砍了那柳老爺,然后砍你未遲。”于是,將差官軟禁后營,隨即密修降書一封,差一的當軍官,星夜繼往興元城中楊守亮軍前納款。原來守亮常与楊复恭密書往來已久,欲誘降茂貞,時時使細作刺探。忽一日報說茂貞營中有個長安來的書生獻甚計策,守亮便猜是复恭所使,乃接得茂貞降書,書中備言不甘受柳公侮慢,因愿投降,并述毀書縛使之事。守亮半疑半信。正在躊躇,忽守城軍士來報,城外有一書生模樣的人騎著匹馬來叫門,口稱是參軍楊棟,有机密事特來求見。守亮雖不曾与楊棟識面,然已聞楊棟是复恭新收的義儿,現為參軍,原系秀才出身。今听說有書生自稱參軍楊棟,便認做复恭遣他改妝來面議軍情的,遂親自騎馬上城來看。只見那書生人物軒昂,儀表非俗,又且匹馬而來,別無從騎,一發不疑。便開城放進,同至府中以弟兄之禮相見,揖讓而坐。守亮道:“久聞大名,今日幸會。不識內相老叔近履若何?有書見寄否?”那書生道:“前屢書奉寄,想俱入覽,今更有密書一封,不敢托外人傳達,特遣小弟親繼至此。”說罷,便取出這封反書來。守亮接來細細看了,認得是复恭親筆,如何不信?那曉得書便是真,人卻是假。這書生并非楊棟,卻就是梁生冒名來賺他的。正是:
  
  賢名每為奸冒,奸名何妨賢竊。楊棟曾冒梁生,只用复恭一帖;梁生今冒楊棟,也用复恭一札。彼此互相脫騙,可謂禮無不等。雖然連我机謀,只算抄他文法。

  當下,守亮誤認梁生是楊棟,置酒相待,极其歡怡,說道:“老叔書中之意,教我作速誘降李茂貞,近聞茂貞營中,有長安書生來獻計,不知是何書生?所獻何計?今茂貞忽地使人來獻降書?因未卜其中真偽,不敢便信。”梁生笑道:“獻計書生不是別人,即小弟也。小弟奉內相大人之命,勸說李茂貞,使納款麾下耳。”守亮撫手道:“我猜想這獻計的必系內相老叔所使,果不出吾所料,但不想那書生就是賢弟,如此說時,茂貞請降是真情了。”梁生佯問道:“他降書上如何說?”守亮便將降書取出与梁生看。梁生道:“小弟前日說他,他已首肯。今又被柳丞相侮慢,一時忿怒,毀書縛使,事已成騎虎之勢,不得不歸命于我,其請降的系真情。若兄長未敢輕信只須与他相約,勿帶部卒,但單騎來投便了。”守亮聞言,點頭稱善。即喚過那獻書的軍官,依著梁生言語,遣發去訖。
  次日,李茂貞果然一人一騎,身邊不帶寸鐵,手中執著降旗,直來興元城下,大叫開門。軍士報入府中,守亮同著梁生登城審看明白,然后開門放入。茂貞見了守亮,下馬拜伏于地,說道:“末將進退維谷,愿投麾下,荷蒙不棄,銘感無任。”守亮慌忙扶起。茂貞見了梁生,假意道:“原來楊參軍又早在此了。”當下三人并馬入府。守亮請茂貞坐了。茂貞細訴柳公侮慢之故,取出那角扯毀的公文來与守亮觀看。守亮看了,對茂貞道:“你和我都是武臣,也只為受不得文官的气,故興動干戈。昨家叔內相,特命舍弟參軍,繼密書至此,教我結連都督,合兵詣闕,他便為內應。今既得都督相助,即日合兵前去,先斬了柳玭、梁棟材,然后大驅士馬,直指長安,何患大事不成?”茂貞佯唯唯听命,梁生卻假意沉吟不語。守亮問道:“賢弟為何沉吟?”梁生道:“柳、梁二人雖系文臣,頗知韜略,不可力敵,只可智取。愚有一計,不費分毫之力,可使二人之頭旦晚懸于帳下。”守亮忙問:“有何妙計?”梁生道:“昨李都督毀書縛使,柳、梁二人尚在未知,兄長可即統領城中精銳,打了李都督旗號,徑到他營前,只說李都督親來迎接,彼必不疑。那時兄長突入其營,取二人首級,豈不易如反掌?”守亮大喜道:“妙計!妙計!”梁生又背著茂貞,私對守亮道:“茂貞新降,其心未定,若兄長假扮了他,去賺了柳、梁二人,也不得不死心塌地投順,更無反覆矣。”守亮听說,愈加歡喜,只道楊參軍是一家人,故作此肝膈之言,一發傾心相信,便將城中兵符印信都付与梁生,教他代守城池。一面到教李茂貞星夜回營,把所部兵將盡收入興元城中,幫梁生守城,自己卻假扮做李茂貞,領精兵三千,打著征西都督的旗號。
  是夜初更時分,潛地開城而出,連夜趲行。至次日午牌以后,早望見柳公大寨。到得寨前,見寨門大開,守亮先令人通報,說都督李茂貞特來迎候。少頃,聞寨內傳呼道:“著李茂貞入營參見。”守亮便率眾一齊鼓噪而入,卻見帳前并沒一人,只有柳丞相紗帽、紅袍端坐帳上,巍然不動。守亮赶上前,挺槍直刺,應手而到。看時,卻是一個草人,吃了一惊,叫道:“不好了,中了計了。”忙回身出寨,只听得寨后一聲炮響,寨門左右一齊吶喊,弓弩亂發,箭如飛蝗。守亮躲避不迭,身上早中了兩箭,几乎墜馬,舍命奪路而走。隨行軍士大半中箭著傷。行不上十余里,只見前面左右,兩路塵頭亂起,喊殺連天,鼓角齊鳴,旌旗雜舉,正不知有多少伏兵殺來。后面,柳公又親自統軍追赶。守亮惊慌無措,落荒而奔,軍士自相踐踏,死者甚眾。正慌急間,忽探馬飛報道:“興元城已失陷了。”守亮大惊問:“怎生失陷?”探子道:“那楊參軍原來不是楊棟,卻就是梁狀元假扮的。如今占了城池,城上都插了大唐旗號,使李茂貞領大兵殺出城來也。”守亮聞報,尋思四面受敵,進退無路,仰天長歎道:“吾命休矣!”遂拔劍自刎而亡。柳公隨后追至,見守亮已死,即下令招安余眾。那些敗軍蛇無頭而不行,盡都降順。
  看官,听說這都是梁生与柳公預先定下的計策,梁生先扮了楊棟去賺守亮,卻教守亮扮了茂貞來賺柳丞相。柳公卻束草為人,假坐帳上,自己先伏寨后將二百兵分作兩隊,各帶弓弩伏于寨門兩旁。只听炮響,一齊放箭。又將五百兵亦分作兩隊,多帶金鼓旗幡,离寨十里之外左右埋伏,只等守亮奔回時,一齊搖旗擂鼓,追殺敗兵。隨后,又親統精兵三百,吶喊追赶,合來止一千軍馬,卻像有數万甲兵之勢,所謂用多不如用少也。從來將在謀而不在勇,兵貴精而不貴多。柳公此番用少取胜,全賴梁生用謀之巧。正是:
  
  本是我賺他,反教他賺我。教他來賺我,便是我賺他。到得他賺我,我又去賺他。始終我賺他,他何嘗賺我。

  當下,柳公梟了楊守亮首級,部領眾軍望興元而來,早有李茂貞領兵前來接應。原來,梁生在興元城中,自守亮去后,等李茂貞領兵入城,便傳下號令,教茂貞軍士分守各門,將守亮帳下頭目殺了一半,降了一半。圍住守亮私第,把他全家老幼盡俱誅殺。一面出榜安民,一面使茂貞領大兵前來接應柳公。柳公見了茂貞,用好言撫慰,及到興元,百姓俱執香迎拜馬前,梁生亦出城迎謁。柳公拱手稱謝道:“若非賢婿良謀,安能成功如此之速?”梁生逡巡遜讓。當日,官府中大排慶功筵席,軍中齊唱凱歌。彼時,軍中有几句口號道:
  
  一紙真公文,一個假書生。一封真反書,一個假參軍。一面真旗號,一個假茂貞。一座真營寨,一個假大臣。柳家兵殺人如草,楊家將認草為人。柳丞相忽然有假,李都督到底無真。不但寨前迎帥的茂貞,固是假扮,即城下叫門的茂貞,豈是真情?若非狀元郎一番用計,安得興元郡一路太平?

  說話的,梁生這場功績,純用詐謀騙局而成。這樣詐謀騙局,唯賴本初最用得慣,看他騙成親、騙入泮、騙館、騙銀、騙錦,無所不用其騙,亦無所不用其詐。梁生是正人君子,如何也去學他?不知兵不厭詐,從來兵行詭道,孫吳兵法,良平妙算,往往用此。只要把這詐謀騙局,正用之人用之,便可上為國家去害,下為百姓除凶。那賴本初卻把這術數去欺親戚、謗師友,青天白日之下,更無一句實話,可惜孫吳兵法,良平妙算,被他邪用了,小用了。所以,君子之智誤用,即為小人;小人之謀善用,即為君子。
  話休絮煩,且說柳公入城之后,盡發府庫錢糧,犒賞軍士,賑濟小民,又籍沒守亮所藏資財,及一應違禁之物,檢得楊复恭与他往來的書柬不止一封,都是同謀造反的。柳公便与梁生計議,要將這些書柬并前日這封反書与告捷表文,一同奏聞天子。梁生道:“岳父未可造次,賊在君側,除之甚難,倘彼自知謀泄,忽生他變,便將憂及至尊。以小婿愚見,可修密札一封,將捷表与逆書都寄与薛尚武,托他善覷方便,先設法拿下楊复恭,然后把捷表逆書奏聞,方是万全之策。”柳公點頭道:“賢婿此言真老謀深計。”便密密修書遣使寄往長安。正是:
  
  灼蠹恐株焚,熏鼠懼社坏。
  外寇甫能平,又須防內害。

  不說柳公一面寄書与薛尚武,且說楊复恭自遣賽空儿去行刺之后,即与楊棟、楊梓商議了,親筆寫下反書,差人寄往興元。因久不見回報,放心不下,又遣一心腹家丁到彼探訪,并打听柳、梁二人軍中消息。那家丁去不多時便回來稟覆道:“近日柳丞相傳下檄文,一路關津城堡都要加意盤詰奸細,凡興元人到長安來的,或長安人往興元去的,更難行動。小人恐有差失,不敢前往,只得走回,于路到打听得一件奇事,正要報知老爺。”复恭道:“有甚奇事?”家丁道:“小人前日偶從鳳翔府經過,見府門前一簇轎馬甚是熱鬧,小人問時,都說道:‘本府的太守今日備酒,請兩個過往的京官,一個是參軍楊爺,一個是馬監楊爺,因奉內相楊老爺之命出京采辦,路過此處,特來拜望太守說情,故此請他。’小人听了暗想:‘我出京時,不聞兩位大爺有奉命采辦之事。’心中疑惑,走入府里探看,見后堂排著三桌酒筵,太守坐了主席,上面客位坐著兩個峨冠博帶的人,卻是面生人,并不是兩位大爺。小人情知是光棍假冒,等太守起身更衣,便把這話密密稟知。那太守點頭道:‘我近聞你家兩位大爺緣事免官,今他兩個公然冠帶來見我。我原有些疑惑,及詰問他,他說:正為免官之后,在京無聊,故奉內相之命出來采辦。我因看內相面上优禮待他,不想竟是兩個光棍。’便喝令衙役登時捉下拷問起來,招出真名姓。一個叫做空心頭發賈二,一個叫做三只手魏七,其余隨從的都招出姓名。這兩個光棍已不知在外假名冒姓做過了多少偷天換日的事。現今,太守把他監禁在本府獄里。”复恭听說,大怒道:“什么光棍,直恁大膽。”當時楊棟在旁听了,也怒道:“這廝們冒著孩儿輩名色在外招搖,不特坏了孩儿輩的体面,并損了爹爹的身名,十分可惡,可令那太守把這干人犯解到這里來嚴審。”复恭依言,便行文到鳳翔府,提這一干人犯。
  太守遂把眾犯解到長安內相府中。复恭即委楊棟勘問。楊棟領命坐了前廳,左右將賈二、魏七押到階前。楊棟不看猶可,看時吃了一惊。原來那兩個不是別人,這賈二就是當年賣科場關節的聶二爺,這魏七就是當日來捉科場情弊的緝事軍官。楊棟認得分明,猛然醒悟,大罵道:“你這班光棍,今日扮假官的是你們,前日扮聶二爺与緝事軍官的也是你們,你騙了我三千二百兩銀子去,今須追還來。”原來,賈二、魏七一向只曉得楊棟、楊梓是楊复恭的認義子、侄,那知即欒云、賴本初改名改姓的?今日,跪伏階下,听得提起前因,方才抬頭,把楊棟仔細一看,認得就是欒云,兩個面面廝覷,做聲不得。楊棟喝令左右將二人拖翻,先打一頓毒棒,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二人哀告道:“當初哄騙大爺,不干我二人之事,實是大爺家里的門客時伯喜并館賓賴本初,約我們來的,所騙三千二百金原分作三分均分,小人們止得一分,伯喜、本初到得了兩分去。”楊棟听說,大怒道:“不信有這等事。”便教拿時伯喜來對質。原來,伯喜此時正為前番出外采辦之日,干沒了复恭的銀子,近被复恭查出,打了一頓,鎖在府里。當下就在府里牽將過來,一見了賈二、魏七,嚇得面如土色。賈、魏二人齊指著伯喜叫道:“時伯喜,當初哄騙大爺,可是你与賴本初造謀的?你兩個分了大半銀子去,今日獨累我們受苦。”伯喜雖勉強抵賴,到底口中支吾不來,被楊棟翻轉面皮,用嚴刑拷訊,只得招出實情,把賴本初當日同謀分贓的情由,盡都說了。楊棟不胜忿恨,分付將三人監候,隨即入見复恭,備訴前事,要求复恭處置賴本初。复恭向來原只受得楊棟的金珠賄賂,這假侄楊梓不過從楊棟面上推愛的,今既知他不姓楊,又曾哄騙楊棟許多銀子,便對楊棟道:“他既是個別姓光棍,你如何与他認弟兄?据他如此造謀設局,十分奸險,我也難認他為侄,悉憑你拿他來追贓報怨便了。”楊棟得了這話,便立刻差人擒捉賴本初。正是:
  
  當年計策甚精,今日机關漏泄。
  既与君子凶終,又与小人隙末。
  好時認作兄弟,惡時便成吳越。
  通譜至于如斯,豈不令人笑殺。

  當下楊棟差健卒數人,赶至賴本初私宅擒捉。少頃,回報說:“賴家私宅已寂然無人,不但本初不知去向,連他家眷也不知避往何處。”楊棟愈加忿怒,遣人四處緝拿,卻并沒蹤影。看官,你道賴本初那里去了?原來他前日一聞假官光棍是賈二、魏七,便料得舊事必露。欲待勸楊棟不要提這二人來親審,卻又勸他不住,尋思無計,想道:“不如先下手為強,前楊复恭寫与楊守亮的反書草稿有在我處,我今拿去官司出首,免得明日到受楊棟之辱。”又想道:“各衙門都有楊家心腹人布置在內,惟將軍薛尚武處楊家人不敢去惹他,我須到他那里去首告。他當初雖与我有些口面,今為著首告机密而往,料不難為我。”卻又想道:“尚武見了我首呈,必要奏聞天子,方好奉旨拿人,少也要等几日,我便躲過了,倘楊棟來拿我家屬,如何是好?須先打發家眷出京,方保無事。”算計已定,便把這話細說与妻子瑩波知道,教他收拾了些細軟,雇下車儿,帶了從人、仆婦,連夜起身。又恐楊府差人追緝,分付他出京之后,不可說是賴家宅眷,亦不可說是楊家宅眷,只說是梁家宅眷,竟取路望襄州進發。正是:
  
  小人之險,自相屠戮。
  忽戚忽仇,何其狠毒。
  小人之巧,轉變甚速。
  忽賴忽梁,何其反覆。

  本初打發家眷起身后,即寫下首呈一紙,取了楊复恭的反書草稿,潛往薛尚武轅門伺候。恰值提轄鐘愛在轅門上點收各處公文,本初挨上前,叫聲:“鐘提轄。”鐘愛抬頭一看,認得是賴本初,便笑道:“賴官人,你如今做了楊老爺了,卻來這里做甚么?”本初道:“休要見笑,我今有一机密事,欲見你薛老爺。”鐘愛道:“有事不消面見,只寫封書來,我替你傳達罷。我是不偷換人書柬的。”本初明知譏誚他,卻只做不知,說道:“事情重大,必須面見,相煩引進。”鐘愛笑道:“引便引你進去,只莫在薛老爺面前說我不好,他耳朵硬,不像別人肯听人攛唆哩。”本初聞言,羞得滿面通紅。少頃,尚武升帳,軍吏參謁過了。鐘愛叫本初報名入見,本初還指望尚武念中表之親,稍如禮貌,不想才進轅門,早听得吆喝一聲,奔出四五個穿紅軍健,將本初如鷹拿燕雀的一般,提至階下跪著。本初心惊膽戰,伏地告道:“有机密事特來呈首,乞屏退左右,然后敢說。”尚武笑道:“我左右都是心腹人,你有甚机密事,但說不妨。”本初便把首呈,并楊复恭的反書草稿獻上。尚武此時已接得柳公密札,今看本初所首,正与柳公所獲反書相合。因對本初道:“所首雖真,但你本与反賊同謀,今事急,方來首告謀叛重情,道不得個自首免罪。”本初無言抵對,只是叩頭。尚武笑道:“你前日道我連夜做了武官,也管你不著,今日如何到我這里來?”本初惶愧無地,哀告道:“當初有眼不識泰山,伏乞將軍老爺看親情面上,饒恕則個。”尚武听說,拍案大怒道:“你不說親情猶可,你若提起‘親情’二字,教我毛骨悚然。你當時偷換荐書賺我,其罪猶小,還可恕得,你受了梁用之喬梓厚恩,不思報效,反幫了別人,要奪他的姻事,又賺他的半錦,險謀奸計,不一而足,親情何在?你這廝喪心如此,本該立斬。今且先示薄懲。”便喝左右將本初捆起,用大棍重責三十。本初再三哀告,尚武道:“我今為著梁用之喬梓打你,正是敦厚親情。”喝令左右加力重打。打完了,分付把他鎖禁馬坊中,听候發落,不許泄漏。當日有几句口號嘲他道:
  
  昔把養娘當馬騎,后到長安做馬監。
  今朝鎖禁馬坊中,一生常与馬作伴。

  當下尚武既得了柳公密札,又見了本初首呈,正要設計擒捉楊复恭,忽報朝廷有諭旨到。尚武忙排香案迎接。諭旨道:
  
  詔諭總制京營大將軍薛尚武,向來京師憚弱,為藩鎮所輕,皆因武備廢弛之故。今聞爾受任以來,訓練有法,旌旗壁壘,為之一新,朕甚嘉焉。次日,將親幸教場閱武,以壯軍容。爾其陳軍以俟。特諭。

  尚武接了諭旨,想道:“我正好趁此机會,斬除凶逆。”便傳下號令,各營兵將俱于三更造飯,四更披挂,五更時分都隨著尚武到教場中,各依隊伍排列停當,金鼓旗幡十分齊整。演武廳上施設盤龍錦帳、金床玉几,等候圣駕臨坐。辰牌以后,天子親率文武諸臣,并楊复恭等一班內侍駕幸教場。尚武領著眾軍將山呼,迎拜天子至演武廳,升帳坐定。文武諸臣鵠立左右,內侍們奉侍帳前。尚武又命提轄鐘愛統率護駕軍士擁衛階下。但見:
  
  羽衛云騰,霓旌星列。虎門開處,層層儀仗擁鑾輿;龍騎來時,濟濟衣冠隨輦轂。教場中,轟轟忽忽,數聲炮響似雷霆;將台前,整整齊齊,千隊高呼震山岳。煌煌金舄,恍若周王會獵講東都;裊裊玉鞭,儼如漢君按轡行細柳。儲黃袍,前后左右森森嚴嚴,大半兜鍪圍繞,豈止內豎趨蹌,彤芝蓋,南北東西,燦燦爛爛,惟見甲胄鮮明,足令中官惕息。大纛旗下,排列著羽林軍、期門軍、控鶴軍、神策軍,一軍軍皆桓桓武士,洵堪夸風虎云龍;演武廳邊,分布著金吾衛、拱日衛、千牛衛、驃騎衛,一衛衛盡赳赳武夫,那怕他城狐社鼠。劍戟重重遮御駕,大將軍八面威風;斧鉞團團拱翠華,圣天子百靈呵護。莫道主德無瑕,閹宦習今朝帝座壓旄頭;漫說天顏有喜,近臣知此日紫微臨武曲。且喜得旌旗日暖蛇龍動,全不似官殿風微燕雀高。

  三通鼓罷,尚武登了將台,把令旗招展,將眾軍分作五隊,按青、黃、赤、黑、白五方旗幟逐隊操演。每一隊演過,放炮三聲,掌號吶喊一遍。天子見軍容整肅,坐作進退,悉如法度,心中歡喜。尚武操演既畢,趨下將台,竟至演武廳前,俯伏奏道:“君側之賊,不可不除。臣今日請為陛下除心腹之害。”奏罷,便躍起身,親自將楊复恭劈胸一把提下階墀,教提轄鐘愛用繩索綁住。眾侍官俱相顧錯愕,天子亦失惊道:“卿未奉朕旨,何故擅拿內臣?”尚武奏道:“有人首告复恭交通叛帥楊守亮謀反。”天子問:“首人是誰?”尚武道:“即复恭假侄楊梓,原名賴本初。”复恭听說是賴本初,便大叫冤枉,奏稱:“本初挾仇誣告。”天子正在疑惑,尚武從容奏道:“賴本初原系同謀,今因事急,故先出首。本初雖不能無罪,而复恭反情是真。陛下如未信,現有興元告捷表文,及复恭親筆反書,与本初出首呈詞,并反書草稿在此,乞陛下一一電覽。”言訖,遂于怀中取出獻上。天子先看了捷表,龍顏大悅。及看了首呈与反書,赫然震怒,指罵复恭道:“老奴悖逆至此,罪不容誅!”即傳旨將楊复恭就教場中凌遲處死示眾。于是,文武諸臣与大小三軍齊呼:“万歲。”尚武一面使人將賴本初帶到,一面遣兵圍住楊复恭私第,把他全家老少并假子楊棟,及時伯喜、賈二、魏七一干人犯,俱拿解御前,候旨發落。天子命將复恭家口盡行處斬,家資什物籍沒入宮,假子楊棟亦即處斬,其首人賴本初并時伯喜、賈二、魏七等押赴獄中監候,另行分別議罪。處分已畢,天子問尚武道:“与興元捷表何不即奏聞,卻先到卿處?”尚武奏道:“柳玭、梁棟材恐复恭自知反書宣露,至生內變,故先以密札寄臣,使臣先擒复恭,然后奏聞陛下。臣因思复恭日侍君側,出入宮庭,擒之非易,必須于臣民觀瞻之地,圣駕臨御之時,乘彼趨蹌供奉之頃,出其不意,与眾共執之,方保無虞。正爾躊躇,适蒙圣諭,駕幸教場演武,臣遂得乘机除此凶逆。此皆社稷之幸,陛下之福也。”天子聞奏,嘉歎道:“柳玭、梁棟材臨事好謀,以定外亂,卿复深計周密,善覷方便,以除內奸。爾三臣之功可謂大矣。朕既誅元惡,宜獎元勳。”當晚,排駕還宮。次日,即降詔封薛尚武為護國大將軍、忠武伯,仍總制京兵。又遣使資詔至興元封柳玭為秦國公,具原官如故。封梁棟材為武宁侯,仍兼翰林學士,加兵部尚書。封李茂貞為蕩寇伯,留守興元。其余將校俱論功行賞。正是:
  
  捷書將到未央宮,猶慮奸璫伏禁中。
  君側今朝能靖輯,方開麟閣獎元功。

  柳公与梁生受詔謝恩畢,把興元的兵符印信交付李茂貞,正要班師回京,天子又特降敕諭:“以興元初定,命柳公与梁生權鎮彼處,李茂貞仍听節制。”茂貞聞詔,心中甚是怏怏。柳公、梁生奉了敕諭,便一同料理軍務,稽查錢糧,又招集流亡,修筑城堡,諸事粗備。梁生乃上疏,乞假還鄉葬親。天子准奏,即以子爵追贈梁孝廉,并追贈母竇氏為一品太夫人,又誥封妻桑氏為一品夫人。柳公又上疏奏稱:“已故禮部侍郎桑求因触忤楊复恭,貶死襄州,今复恭既誅,宜追贈桑求以獎忠直。”天子隨又降詔:“追贈桑求為禮部尚書,賜葬,賜祭。”此時,綿谷一路,已皆平靜,梁生一面先遣人往襄州,扶桑公靈柩至錦谷,以便与元配劉夫人合葬,一面擇日起馬回鄉葬親。柳公置酒餞行,囑付道:“賢婿葬親既畢,便可同小姐到來,万勿久羈,使老夫懸望。”梁生領諾,起馬望襄州進發。只因這一去,有分教:多情才子悲思奔月仙姬;避難佳人引出知音女伴。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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