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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真強盜幻殺負心女 假姊妹訂配有情郎


  詩曰:
  
  只道中途計信真,那知別有代僵人。
  不唯琴瑟還依舊,更喜絲蘿添締新。

  話說梁生自興元起馬,馳驛還鄉。馬前打著兩道金牌、兩道繡旗。牌上一書“奉旨葬親”,一書“功成給假”。旗上一繡“欽簡及第”四字,一繡“奏凱封侯”四字。路上看的人莫不稱羡。襄州城里城外都哄然傳說:梁孝廉之子梁神童,如今中了狀元,又封了侯,馳驛榮歸,十分光耀。當年,有初時求親,后來冷淡的,皆咄嗟懊悔,以為錯過了一個拜將封侯的狀元女婿。梁生既至襄州,一時儿童婦女都填街塞巷的來觀看。見梁生衣錦簪花,乘軒張蓋,音樂前導,儀從簇擁,真似神仙一般,無不嘖嘖贊歎。誰想得意之中,又生失意,梁生進了襄州城,卻不見老蒼頭梁忠与柳家眾仆來迎接,心中疑惑。及到家中,只有梁忠的妻子和張養娘兩個迎門拜候。梁生人至中堂,拜過二親靈柩,便取些金帛賞賜張養娘和梁忠的妻子,用好言慰勞了一番,因問:“梁忠如何不見?”梁忠妻子道:“他自從隨了主人出去,至今未回。”梁生道:“可又作怪,我未到興元之前,便先打發他同柳府仆從,并錢乳娘,隨著桑氏夫人回家了,如何此時還未回?”張養娘道:“并不見桑氏夫人到家?”梁生惊訝道:“這等畢竟路途中有些擔閣了。”又想道:“夢蘭出京時,有柳家從人,隨后或者到先往華州柳府去,亦未可知。”便喚過几個家人,教他分頭去迎候,一往長安一路迎去;一至華州柳府探問。家人領命,分頭去了。梁生一面經營葬事,卜得城外原吉地,筑造墳塋。本欲等夢蘭到來一同送葬,因恐錯過了安葬的吉期,只得先自舉葬,將二親的真容重命畫工改畫。梁孝廉方中道袍的舊像改畫做玉帶蟒衣;竇夫人荊釵布裙的舊像改畫做鳳冠霞帔。銘旌上寫了誥贈的品爵。治喪七日,然后發引。地方官府,并縉紳士夫,吊送者不計其數。人人都道:“梁狀元這番顯親揚名,無人可及。”那知梁生心里卻悲喜交半,喜的是二親得受皇封,不負了生前期望孩儿之意;悲的是子欲養而親不在。但榮其死,未榮其生,況二親在日,常以孩儿姻事為念,今幸得夢蘭為配,卻在長安成親,未曾至靈前拜得舅姑。及安葬之時,又不得媳婦來一送。有這許多不足意處,因此一喜又還一悲。正是:
  
  到得身榮心未足,從來樂极每悲生。

  梁生葬事既畢,只等夢蘭歸家,便要同赴興元任所。過了几日,那差往華州的家人,先回來稟复道:“小人到華州柳府門首,見門上貼著封皮,還是柳老爺欽召赴京的時節封鎖在那里的。并無家眷在內。”梁生惊疑道:“夫人既不曾往華州,如何此時還不到襄州?”正猜想問,只見梁忠的妻子進來報道:“梁忠回來了。”梁生便教喚入。只見梁忠同著那差往長安去的家人一齊入來叩見。梁生問道:“夫人在那里?”梁忠哭拜在地,一時間答不出。梁生惊問:“何故?”梁忠哭道:“老奴不敢說,說時恐惊坏了老爺。”梁生一發慌張,忙教快說。梁忠一頭哭,一頭稟道:“夫人自從那日离了長安,行不過百十里路,忽然患起病來,上路不得,只得就在近京一個館驛里歇了,延醫調治。”梁生惊道:“莫非夫人因這一病有甚不測么?”梁忠大哭道:“若夫人那時竟一病不起,到還得個善終,如今卻斷送得不好。”梁生大惊道:“如今卻怎么?”梁忠哭稟道:“夫人病体雖沉重,多虧醫人用藥調理。過了几時,身子已是康健,便要起身。不想老奴也患病起來,不能隨行,只有錢乳娘同柳府從人隨著夫人前去。老奴在館驛中臥病多時,直至近日方才痊可。正待趨行回家,只听得路上往來行人紛紛傳說:‘梁狀元的夫人被興元遣刺客來刺殺在商州城外武關驛里了。’老奴吃了一惊,星夜赶至商州武關驛前探問。恰好遇著老爺差往長安去的家人,也因路聞凶信,特來探听。那驛里驛丞驛卒俱懼罪在逃,不知去向。細問驛旁居民:都說:‘興元刺客止刺得夫人一個,劫得一包行李去,其余眾人不曾殺害,只不知夫人骸骨的下落。’老奴与家人們又往四下尋訪,并無蹤影。”梁生听罷,大哭一聲,驀然到地。慌得梁忠夫婦与張養娘一齊上前扶住,叫喚了半晌,方才蘇醒。正是:
  
  痛殺香銷与玉碎,彩云易散琉璃脆。
  芳魂疑逐劍光飛,徒使才郎揮血淚。

  梁生醒來,放聲大哭,張養娘等再三苦勸。梁生哭道:“紅顏薄命,一至于此,若使中途病故,還得個靈柩回家,今不唯生面不可得見,并死骨也無處尋求,豈不令人痛殺我。早知如此,當時便不去應舉也罷,應舉及第之后辭了行軍祭酒的印也罷,只為狀元及第,拜將封侯,到把一個夫人活活的斷送了。”輾轉追思,愈悲愈痛。有一曲《瑞鶴仙》,單道梁生心思夢蘭之意:
  
  最苦紅顏命,縱楊妃馬踐也留殘粉。偏伊喪骸骨,便孤墳一所,無緣消頜。早知如此,悔佐征西軍政。到不如不第,拼了偃蹇,免卿焚眚。

  梁生日夜悲啼,寢食俱廢,懨懨成病。張養娘道:“老爺不必過傷,我想起來,既是刺客止刺得夫人,其余錢乳娘等俱未遇害,如何一個也不回來,莫非此凶信還未必真。”梁生听說,沉吟道:“他們知我在興元,必然到往興元報信去了。但不知他們可曾收得夫人骸骨在那里?我本當即赴興元任所,奈病体難行,今先修書報知柳公,就探問錢乳娘等下落,便知端的。”計議已定,即修書遣使,繼往興元。自己只在家中養病,把夢蘭所繹回文章句,及平日吟詠的詩詞,時常悲諷。床頭供著夢蘭牌位,常對他叫喚,對他言語,或對他哭泣,直把牌位當做活的一般。那牌位上寫道:
  
  誥封夫人先室柳氏桑夢蘭之位

  張養娘看了問道:“夫人本姓桑,如何到寫柳字在上面。”梁生道:“你不曉得,夫人當日逃難華州,投奔母舅不著,此時,若非柳老爺收養,性命已不保,到今日才死了,夫人十分感激,久已認柳老爺為恩父,今豈可不稱柳氏?”張養娘嗟歎道:“夫人与老爺一樣知恩重義,比著賴官人与瑩波小姐,真是天差地遠了。卻恨天道無知,偏不使你夫妻白頭偕老。”梁生聞言,又滿眼流下淚來。看官,听說賴本初夫婦一樣忘恩負義的人,故篤于琴瑟,梁生夫婦一樣知恩重義的人,一發篤于琴瑟。梁生既不忘柳公,何忍忘了桑小姐?若今日得志,便把舊時妻室的存亡死活看得輕了,難道拜將封侯、衣錦榮歸的梁狀元,与前日入贅柳府的梁秀才不是一個人,卻是兩個人不成?可笑襄州城中這些勢利人家,不知就里,聞梁狀元斷了弦,巴不得把女儿嫁他為繼室,便做偏房也是情愿,都要央媒說合。那兩個慣做媒的矮腳陳娘娘、鐵嘴鄒媽媽,當初不肯替梁生說親,如今卻領著一班媒婆,袖著無數庚帖,來央浼張養娘,要他在主人面前攛掇。便是那女醫趙婆子,也尋了几頭親事來對張養娘說。張養娘被央不過,只得把這話從容說与梁生知道。梁生惻然道:“此言再也休提,夫人為我而死,我終身誓不再娶。”張養娘道:“老爺不娶正夫人,也娶個小夫人,以續后嗣。”梁生道:“我昔難于擇配,幸遇夢蘭小姐才貌雙全,兩錦相合,得諧伉儷,不想又中途見背,是我命中不該有連理,何心再去問旁枝?”張養娘听說,料梁生志不可移,便回絕了這些做媒的。正是:
  
  若蘭雖已死,不忍覓陽台。
  笑彼竇家子,何如梁棟材。

  梁生既謝絕了說親的,每日只對著夢蘭的牌位悲思涕泣,專望興元柳公處有回音來,便可知錢乳娘等在何處,就好尋取夢蘭骸骨。不想那差往興元的家人回報說:“錢乳娘等眾人并沒一個到興元,柳老爺也直待見了老爺的書,方知夫人凶信,十分悲痛。寄語老爺休要過傷,可早到任所去罷。現有回書在此。”梁生拆書觀看,書曰:
  
  我二人既已為國,不能顧家。止因誓討國賊,遂使家眷不保。老夫聞夢蘭之死,非不五內崩裂,但念事已如此,悲傷無益。愿賢婿以國事為重,節哀強飯,善自調攝,速來任所,慰我懸望。相見在即,書不盡言。

  梁生看罷,涕淚交流,想道:“錢乳娘等眾人既不至興元,又不回襄州,都到那里去了?夢蘭的骸骨,教我從何處尋覓?”又想道:“刺客既像楊守亮所遣,現今守亮余党大半招安在興元,我何不依著柳公言語,早到興元任所,那時,查出刺客姓名,緝拿究問,便知夢蘭骸骨的下落了。”千思百慮,坐臥不定,是夜三更,朦朧睡去。恍忽見前番夢中所遇的持蘭仙女,走到面前,恰待上前去問,他陡然惊覺,听得耳邊如有人說道:
  
  欲知桑氏蹤与跡,再往興元問消息。

  梁生惊异,披衣起視,但見床頭所供夢蘭靈座上,孤燈煌煌,室中并無一人。梁生想道:“前番夢中仙女之言已真驂騬,今番似夢非夢,更為奇异。所言斷然不差,我須急往興元任所,查問消息。”次日,便束裝起馬,帶了張養娘,并梁忠夫婦和眾家人,取路望興元來不題。
  且說柳公在興元,自梁生去后,即著人赴京迎取家眷至興元公署。又接得邸報,朝廷以劉繼虛為興元太守,即日將來赴任。柳公歡喜道:“繼虛与我同鄉,又是我所舉荐,又与梁生夫婦有親誼,今得他來,同宦一方,正可相助為理。”自此,專望梁生葬親事畢,与夢蘭同來相敘。不想忽接梁生書信,備言夢蘭途中遇害,自己因哀成病之故。柳公放聲大哭道:“我命中原不該有儿女,幸收養得夢蘭這一個女儿,招贅得梁生這一個女婿,不意卻弄出這一場變故來。”哭了一回,又恐梁生過于悲痛,為死傷生,遂修書付与來使持歸,教他到任所來調理,來使去后,柳公自想道:“夢蘭雖遇害,錢乳娘与我家奴仆俱無恙,怎并沒一個來報我?”又想道:“我前日出師之時,一路盤詰奸細,那楊复恭遣往興元的人也被拿住了,如何興元的刺客偏會到商州行刺。”左猜右想,惊疑不定。看官,听說夢蘭為柳公假女,不比房瑩波負義忘恩。柳公收得這女儿,雖不姓柳,卻与姓柳的一般親熱。這真是,無心插柳柳成陰了。今忽遭變故,到底是有意种花花不活,豈不可悲可悼?說便這等說,看官且莫認真,若使那負義忘恩的房瑩波到得夫婦雙全,偏這知恩重義的桑夢蘭到教殺他死于非命,夫妻拆散,是老天真個不曾開眼了。不知人事雖有差池,天道必無外錯。當下,柳公正在猜疑,左右傳稟道:“新任興元太守劉繼虛候謁。”柳公方待出堂接見,宅門上忽傳云板報說:“老爺家眷到了。”報聲未絕,只見錢乳娘同著一班從人,欣欣然的前來叩見,說道:“小姐已到。”柳公此時喜出望外,真似拾了珍寶一般。正是:
  
  只疑蘭已摧,那識桑無恙。
  到底柳成陰,誰道花不放。

  看官,你道夢蘭既不曾死,一向躲在何處?那路上被刺的梁夫人,又是那個?原來,夢蘭在近京驛館中養病之時,正值房瑩波假稱梁家宅眷,匆匆出京。彼因恐楊棟差人追赶,于路不敢停留,曉夜趲行,直至商州武關驛里。約莫离京已遠,方才安心歇下。驛丞聞說是梁爺宅眷,只道是梁狀元的夫人,十分奉承。瑩波正為連日勞頓,身子困倦,落得將差就錯,借這驛里安歇几日。因想:“出京時,止帶得隨身細軟,撇下偌大家業在長安城里,如何舍得?且料丈夫將反書出首了,朝廷自然捉拿楊棟父子,我那時仍回長安,卻不是好?”又想:“前日在京時,聞楊复恭遣刺客往襄州界上等梁狀元的夫人來行刺,我今既假冒了梁家內眷,如何敢到襄州去?不若且在此暫住,等候京師消息。”算計定了,便只住在武關驛中,更不動身。那知人有千算,天只一算。賽空儿到襄州界上等了許久,不見梁家宅眷到來,心中焦躁,恐誤了大事,違了楊复恭之命,便离卻襄州,一路迎將轉來。聞人傳說梁狀元的夫人現在商州武關驛中安歇。他想:“商州离長安已遠,我不就那里下手,更待何時?”遂潛至武關驛左近幽避處伏下,覷便行事。
  原來,驛里這些承應的驛卒,初時小心勤謹徹夜巡邏,后因瑩波多住了几日,漸致怠緩。那夜三更以后,都去打號睡了。賽空儿趁此机會,怀著利刃,悄地爬入驛后短牆,徑到瑩波臥所。撬開房門,搶將入去,見桌上還有燈光。瑩波在夢中惊醒,只叫得一聲“有賊!”賽空儿手起刀落,早把瑩波砍死。摸著了床頭這一包細軟,料道那半幅回文錦一定在內,便提著包儿,飛步而出。惊動了几個使女,一片聲喊起賊來!外面家人和驛卒們听得,忙掌起火把來看。賽空儿已騰身上屋,手中拿著明晃晃鋼刀,大聲喝道:“我乃興元楊師爺遣來的刺客,專來刺殺梁狀元夫人的,你們要死的便來。”說罷,踊身望黑影里一跳。眾人見他手持利刃,不敢近前,早被他從驛后曠野中一道煙走了。到得報知驛丞,點起合驛徒夫,各執器械赶將上去,那里赶得著?驛丞見拿不著刺客,梁狀元的夫人在他驛里遇害,干系不小,慌了手腳,先自棄官而逃。眾驛卒亂到天明,見驛丞先走了,便也各自逃避。那些家童女使們,見瑩波已死,亦各逃散。只剩得兩個家人私自商議道:“主母本為避仇而歸,故冒稱梁家內眷,今興元刺客認假為真,竟來刺死,此事須報官不得,不如把尸首權埋于此,且到長安報知主人,另作計較。”私議已定,遂將瑩波尸首密密的蒿葬于驛傍隙地,星夜入京,報与賴本初去了。看官,听說賴本初使盡奸謀,到殺了自己之妻。房瑩波十分乖覺,到替了夢蘭之死。此豈非人有千算,天只一算?當時有几句口號道:
  
  天道甚正,有時用詭。即以惡而治惡,即用彼而治彼。本初既為楊家侄,到做了楊太監的對頭人;瑩波不認梁家親,反做了梁夫人的替死鬼。刺客本出楊梓之計,房瑩波如吃丈夫之刀;欒云欲滅本初之家,賽空儿如受楊棟之委。害人者見之,當咋舌而搖頭;負心者觀此,亦縮頸而伸嘴。

  這邊假梁夫人被殺,那邊真梁夫人在近京館驛里養病好了,收拾起行。因梁忠患病,分付他且在驛中調理,而自与錢乳娘并眾奴仆起身上路。正行間,听得路人紛紛傳說:“興元叛師楊守亮遣刺客來,把梁狀元的夫人刺殺在商州武關驛里了。”夢蘭吃了一惊,對錢嫗道:“反賊怪我相公与爹爹督師征討,他故使刺客來害我們家眷,不知是那個姓梁的替我們當了災去。恐怕他曉得殺差了,复到襄州一路來尋訪真的,如何是好?”錢嫗道:“這等說,我們不如且莫往襄州,仍到華州柳府去罷。”夢蘭沉吟道:“就到華州也不可,仍住柳府,只恐刺客還要來尋蹤問跡。我想,表兄劉繼虛現在華州,不若潛地到他家暫避几時,等興元賊寇平定,然后回鄉。”錢嫗道:“小姐所見极高。”夢蘭便命錢嫗密諭眾人,撥轉車馬,望華州進發。又分付:“于路莫說是梁爺家眷,亦莫說是柳爺家眷,只說是劉繼虛老爺的家眷便了。”眾人一一依命而行。說話的,那賽空儿本不是興元差來的,又沒甚大手段,他既刺殺了一人,也未必又來尋趁了,夢蘭何須這等防他?不知唐朝善鎮多養劍客在身邊,十分利害。如史傳所載擊裴度而傷其首,刺元衛而殞其命,紅線繞田氏之床,昆侖入汾陽之室,何等可畏。夢蘭是個聰明精細,极有見識的女子,如何不要謹慎提防。正是:
  
  劍客縱橫不可測,精精神妙空空疾。
  往來如電又如風,聞者寒心宜避跡。

  夢蘭既至華州,將到劉家,先叫錢乳娘同兩個家人去見了劉繼虛夫婦,說知就里。繼虛喜道:“請也難得請到此,我家夢蕙小姐自從見了你家小姐的回文章句,日夜想慕,思得一見,今日光降,足遂他平生之愿了。”便命夫人趙氏攜著夢蕙小姐,同到門首迎接。夢蘭入內,各相見慰問畢,即設席款待。一面打掃宅后園亭一所,請夢蘭居住。柳家眾仆別有下房安頓。又分付家人不許在外傳說梁夫人在此,有人問時,只說均州來的內眷。為此,華州城里并沒一人知覺。所以,梁生遣人到華州探問,竟不知消息。正是:
  
  夢蕙曾借桑姓,夢蘭又托劉名。
  彼此互相假借,誰能識此奇情。

  且說夢蘭當日見了夢蕙,看他姿容秀麗,風致非常,暗暗稱奇道:“我向以才貌自矜,今夢蕙才調不知如何,若論容貌,公然不讓于我。”這里夢蕙已向服夢蘭之才,今又見夢蘭之貌,愈加欣羡。趙夫人見他兩個彼此相愛,便道:“小姑向聞桑家姑娘才貌雙全,又見了回文章句,思慕已非一日,今得相逢,深慰饑渴。”夢蘭道:“非才陋質,何足挂齒。今睹表妹姿容,不胜珠玉在前之歎。聞表妹也繹得回文章句,愿求一觀。”夢蕙道:“小巫見大巫,固當退避,但欲就正,敢辭獻丑。”便取出所繹章句,遞与夢蘭觀看。夢蘭看了,惊喜道:“這回文詩句,愚夫婦各出臆見,互相𤦸繹,竊謂搜索殆盡,已無剩文。今觀佳制,又皆我兩人尋味所未及,此非賢妹心思之巧,安見璇璣含蘊之弘。”趙氏听了,笑道:“据此說來,姑娘与姑夫所繹章句,已稱雙絕,今得我小姑,卻是鼎分三足了。夢蘭道:“何敢云鼎分三足,實是后來居上。”夢意斂容遜謝。夢蘭取出梁生所贈半錦,与夢蕙賞玩了一番,因說起自己贈与梁生半錦,被欒云騙去獻与楊复恭,致使此錦未能配合,又大家歎息了一番。當晚席散,趙氏与夢蕙親送夢蘭到后園安歇。自此,夢蕙每日到夢蘭那邊相敘,夢蘭亦有時到夢蕙房中閒玩,或互賞新詞,或各出舊詠,其相愛之情,胜過親姊妹一般。有《鷓鴣天》一詞為證:
  
  道蘊多才疑未然,崔徽艷冶恐虛傳。今朝得睹芙蓉面,方信嫦娥下九天。同裊裊,共娟娟,瑤池洛水兩神仙。卿須怜我頻攜手,我亦怜卿欲并肩。

  一日,夢蘭偶与趙氏閒話,趙氏說起夢蕙年已長成,姻事未就,他哥哥常以此為念,爭奈他志愿甚高,難于擇配。夢蘭問道:“表妹志愿若何?”趙氏道:“他要也像他繹得回文章句出的,方肯与之作配,你道急切里,那得便有這般一個才子?”夢蘭听說,便把這話記在心里,暗想道:“他若要嫁這般一個才子,除卻我梁家郎,更沒第二個了。我与梁郎昔年擇配,各怀此志。今他既与我兩人有同志,何不說他也嫁了梁郎?那時一才子兩佳人,共聚一室,豈非千古風流胜事?”私忖已定。次日,便步到夢蕙房中來,恰值夢蕙在兄嫂處,房中沒人。但見案頭放著兩幅詩箋,夢蘭展開看時,乃即自己与梁生所繹的回文章句,就是前日劉繼虛索來与夢蕙看的。夢蘭細細展看,見每首都有圈點評贊,看至后幅,原來有詩一首題在上。其詩曰:
  
  回文隔代久弛神,章句傳來更見新。
  卻念才郎難再得,羡君捷足已先人。

  夢蘭看罷,笑道:“表妹芳心已露,吾說得行矣。”正看間,夢意走來,見了赦然含笑道:“一時戲筆,豈堪污目。”夢蘭便道:“‘才郎難再得’,此言非虛語也。竊聞賢妹艱于擇配,也要能繹回文章句的,方許配合。愚姐昔年亦怀此志,幸遇梁郎,得諧伉儷。我想,天地生才最少,女子中到還有我姊妹二人,互相唱和。若要在男子中更求奇才,如我梁郎者,恐未可得矣。”夢蕙歎道:“佳人得遇才子,原非易事。姐姐獲偕良偶,可謂福慧兼全,小妹薄福,如不遇其人,愿終身不字。”夢蘭道:“賢妹何必太執,從來天最忌才,亦最愛才。唯忌才,故有時既生才子,偏不生佳人以配之。唯愛才,故有時生一才子,便不止生一佳人以配之。賢妹誠能仰体天公愛才之心,則才郎不煩再得,而捷足可勿羡人也。”說罷,便取過案頭筆硯,依他原韻,和詩一首道:
  
  敢矜章句已如神,更羡卿家才藻新。
  同調應知同一笑,三生石可坐三人。

  夢蕙見詩,兩頰暈紅,沉吟半晌,徐徐說道:“三生石上若容得三人,蘇若蘭的回文錦也不消織也。吾觀姐姐与姐夫贈答的詩,有‘如此陽台蒼雨何’与‘更覓陽台意若何’之句,只怕但可有二,不可有三。”夢蘭道:“賢妹差矣!趙陽台但能歌舞,初無才思,設使他亦有織錦之才,若蘭自應避席。今高才如賢妹,豈可以陽台相比。”夢蕙道:“一陽台果不足見容,倘兩若蘭亦必至于相厄,為之奈何?”夢蘭笑道:“文章之美,吾愿學;若蘭度量之狹,吾不愿學。若蘭使我遇陽台,我自善文章,他自善歌舞,各擅其長,何妨兼收并蓄。況才過陽台,与我相匹者乎。賢妹不必多疑,我和你情投志合,不忍相离,你若果有怜才之心,与我同歸一處,得以朝夕相敘,真人生樂事。如肯俯從,當即以梁郎聘我的半錦,權為聘物,代梁郎恭致妝台。”夢蕙道:“蒙荷姐姐美意,但我女孩儿家,怎好應承,須告知兄嫂,听憑裁酌。”夢蘭見他有依允之意,滿心歡喜,當晚辭歸后園。明日,正要把這話告知趙氏,煩他轉對劉繼虛說,恰好趙氏走到花園來,對夢蘭道:“我報姑娘一個喜信,你表兄适閱邸報,知楊守亮已敗死,逆璫楊复恭亦已伏誅,梁姑爺与柳丞相討賊功成,加官進爵。今奉旨留鎮興元,想即日要來迎接家眷了。”夢蘭听說,十分欣悅。因便將欲聘夢意之意,說与趙氏知道。趙氏道:“此姑娘美意,但不知他哥哥有否?”夢蘭道:“表兄處全仗嫂嫂婉轉。”趙氏應諾,便去對劉繼虛說知此意。繼虛沉吟未允。趙氏道:“他兩個情意相投,講過不分大小,同做夫人。況梁狀元今已封侯。天子有三十六宮,諸侯也該有三宮六院,便把小姑嫁去,有何不可?”繼虛听了,方才依允。趙氏回覆夢蘭。夢蘭便把半錦代梁生聘定。夢蕙約与梁生說過了,便來迎娶。正是:
  
  梁錦已歸蘭,蘭錦轉贈蕙。
  半幅斷回文,聘卻兩佳人。

  夢蘭既聘定了夢蕙,因聞梁生已留鎮興元,遂不复回襄州,打點要往興元去。适值京報人來報:劉繼虛欽擢興元太守。繼虛既奉朝命擇定吉期,挈家赴任。夢蘭便攜了錢乳娘等眾人,同著劉家宅眷一齊起行。將近興元,方知梁生已告假歸葬去了。夢蘭想道:“既已至此,且到興元城中拜候了柳公,然后回鄉未遲。”于是趲行入城,与柳公相見。當下,柳公見了夢蘭,問知仔細,便把梁生誤認夢蘭已死,因哀致病的話述了一遍。因說道:“今不唯孩儿無恙,且又替梁郎聘定了劉夢蕙,真乃万千之喜。”錢乳娘在旁接口道:“今可作速報知梁爺也,教他歡喜。”夢蘭沉吟半晌,笑對柳公道:“爹爹且未可与梁郎說明,今夢蕙已隨兄至此,爹爹可便迎接了他過來,也認為義女。等梁郎來時,只說孩儿既死,勸他續娶夢蕙,看他如何?他昔日求婚之詩,有‘伉儷得逢蘇惠子,敢需后悔似連波’之句,今看他于蘇蕙既死之后,果能始終敦伉儷之情否?”聊公笑道:“此言正合我意。他前番初到京時,我只略試得他一試,今可更一試之。”便分付家人:“若梁狀元來時,不許說小姐在此。”一面傳請劉繼虛后堂相見,說明要接取夢蕙,權認義女之義,繼虛欣然應諾。柳公即命車与仆從,迎接夢蕙至衙署中,拜見過了,与夢蘭一同住下,專候梁生到來,便要托言去試他。正是:
  
  善謔不為虐,說明便少味。梁家柳家,業已教他兩處無尋;柳氏劉氏,何妨再用一番游戲。賴本初之假冒,固為反覆無情;柳丞相之相瞞,到也風流有趣。不是侮弄才郎,正要試他真意。

  且說梁生帶了張養娘和梁忠夫婦等,自襄州起身赴興元,所過地方官員迎送,概不接見,星夜趲行至興元,劉繼虛率官吏出郭迎接。梁生亦不及相見,一徑到柳公府中,見了柳公,哭拜于地。柳公扶起勸道:“此是小女沒福,不能与君子偕老。亦因老夫沒福,不能招這一個女儿賢婿,且免愁煩。”梁生流涕道:“人生斷弦,亦是常事,獨夢蘭死于非命,并骸骨亦不可得,此恨如何可解?小婿此來,正欲究問楊守亮余党,查出刺客姓名,根尋小姐骸骨。”柳公道:“我和你前日出師時,嚴查奸細,興元刺客料不能到商州去。我已問過守亮余党,据云守亮當日并未遣甚刺客。”梁生道:“刺客若非楊守亮所遣,定是楊复恭所遣了。今當奏聞朝廷,拷訊复恭余党,務要緝擒此賊,碎尸万段,以雪吾恨。”柳公道:“夢蘭既死,即使緝擒刺客,加以极刑,已無益于死者了。賢婿且自排遣。老夫今日特具一杯水酒在此,一來為賢婿接風,二來為賢婿收淚。”說罷,命左右擺設酒席,請梁生飲宴。梁生不好拂柳公之意,只得勉飲几杯。酒過數巡,柳公道:“老夫有一言即欲面陳,未識可否?”梁生道;“岳父有何見諭?”柳公道:“死者不可复生,斷者不可不續,老夫近日收養一表侄女在膝下。他本姓劉,今改姓柳,与夢蘭一例排行,取名夢蕙,才貌与夢蘭仿佛。愚意欲為賢婿續此一段姻絲,不知尊意若何?”梁生听說,凄然流淚道:“小婿痛念夢蘭之死,已誓不再娶。前在襄州時,也曾有人來議續弦,小婿已概行謝絕。今岳父所言,實難從命。”柳公道:“琴瑟之情雖篤,箕裘之計難忘,賢婿當為后嗣計,曲從吾言。況賢婿如此青年,豈有不再娶之理?”梁生道:“小婿自夢蘭死后,肝腸寸斷,恨不從游地下,覺此身已為余生,又何暇為后嗣計乎?況死者骸骨未尋,生者絲蘿別締,于心實有所不忍,愿岳父諒之。”柳公道:“賢婿既未肯便允,且再作計較。”當晚席散,梁生欲告歸公署。柳公道:“尊恙初愈,哀情未忘,料也無心理事。賢婿不必回公署,且在老夫衙里權住几日,少散悶怀,何如?”梁生應諾。柳公即命左右攜燈引梁生至臥房安歇,另撥府中童婢,早晚伏侍。其張養娘和梁忠夫婦,并一應從人,俱只在外廂安頓。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悼亡奉倩,忽遇佳人,再來托体云華,更睹原身無恙。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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