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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回 圖財害命旅店營生 相女配夫閨閣本分


  且說蔣平听得里面問道:“什么人?敢則是投店的么?”蔣平道:“正是。”又听里面答道:“少待。”不多時燈光顯露,將柴扉開放,道:“客官請進。”蔣平道:“我還有鞍馬在此。”店主人道:“客官自己拉進來吧。婆子不知尊騎的毛病,恐有失閃。”蔣平這才留神一看,原來是個店媽媽,只得自己拉進了柴扉。見是正房三間,西廂房三間,除此并無別的房屋。蔣平問道:“我這牲口在那里喂呢?”婆子道:“我這里原是村庄小店,并無槽頭馬棚,那邊有個碾子,在那碾台儿上,就可以喂了。”蔣平道:“也倒罷了。只是我這牲口就在露天地里了。好在夜間還不甚涼,尚可以將就。”說罷,將坐騎拴在碾台子樁柱上,將鐙扣好,打去嚼子,打去后(革酋),把皮(革占)攏起,用稍繩捆好;然后解了肚帶,輕輕將鞍子揭下,屜卻不動,恐鞍心有汗。
  此時店婆已將上房撣掃,安放燈燭。蔣爺抱著鞍子,到了上房,放在門后。抬頭一看,卻是兩明一暗。掀起舊布單帘,來到暗間,從腰間解下包囊,連馬鞭俱放在桌子上面,撣了撣身上灰塵。只听店媽媽道:“客官是先淨面后吃茶?是先吃茶后淨面呢?”蔣平這才把店媽媽細看,卻有五旬年紀,甚是干淨利便,答道:“臉也不淨,茶也不吃。請問媽媽貴姓。”店婆道:”婆子姓甘。請問客官尊姓。”蔣爺道:“我姓蔣。請問此處是何地名?”甘婆子道:“此處名叫神樹崗。”蔣爺道:“离陳起望尚有多遠?”婆子道:“陳起望在正西,此處卻是西北。從此算起,要到陳起望,足有四五十里之遙。客官敢則是走差了路了?”蔣爺道:“只因身体欠爽,又在昏黑之際,不料把道路走錯了。請問媽媽,你這里可有酒么?”甘婆子道:“酒是有的,就只得村醪,并無上樣名酒。”蔣爺道:“村醪也好,你与我熱熱的暖一角來。”甘婆子答應,回身去了。
  多時,果然暖了一壺來,傾在碗內。蔣爺因肚泄口燥,那管好歹,端起來一飲而盡。真真是“溝里翻船”。想蔣平何等人物,何等精明,一生所作何事,不想他在媽媽店,竟會上了大當。可見為人藝高是膽大不得的。此酒入腹之后,覺得頭眩目轉。蔣平說聲“不好”!尚未說出口,身体一晃,咕咚栽倒塵埃。
  甘婆子笑道:“我看他身体瘦弱,是個不禁酒的。果然。”伸手向桌子上拿起包囊一摸,笑容可掬,正在歡喜。忽听外面叫門,道:“里面有人么?”這一叫不由的心里一動,暗道:“忙中有錯。方才既住這個客官,就該將門前燈籠挑了。一時忘其所以,又有上門的買賣來了。既來了,再沒有往外推之理。且喜還有兩間廂房,莫若讓到那屋里去。”心里如此想,口內卻應道:“來了,來了。”執了燈籠,來開柴扉,一看卻是主仆二人。只听那仆人問道:“此間可是村店么?”甘婆道:“是便是,卻是鄉村小店,惟恐客官不甚合心。再者并無上房,只有廂房兩間,不知可肯將就么?”又听那相公道:“既有兩間房屋,已足夠了,何必定要正房呢。”甘婆道:“客官說的是。如此請進來吧。”主仆二人剛然進來。甘婆子卻又出去,將那白紙燈籠系下來,然后關了柴扉,就往廂房導引。
  忽听仆人說道:“店媽媽,你方才說沒有上房,那不是上房么?”甘婆子道:“客官不知。這店并無店東主人,就是婆子帶著女儿過活。這上房是婆子住家,只有廂房住客。所以方才說過,恐其客官不甚合心呢。”這婆子隨机應變,對答的一些儿馬腳不露。這主仆那里知道上房之內,現時迷倒一個呢。
  說話間來到廂房,婆子將燈對上。這主仆看了看,倒也罷了,干干淨淨可以住得。那仆人將包裹放下。這相公卻用大袖撣去灰塵。甘婆子見相公形容俏麗,肌膚凝脂,嫵媚之甚,便問道:“相公用什么?趁早吩咐。”相公尚未答言,仆人道:“你這里有什么,只管做來,不必問。”甘婆道:“可用酒么?”相公道:“酒倒罷了。”仆人道:“如有好酒,拿些來也可以使得。”
  甘婆听了笑了笑,轉身出來,執著燈籠,進了上房,將桌子上包裹拿起。出了上房卻進了東邊角門。原來角門以內仍是正房廂房以及耳房,共有數間。只听屋內有人問:“母親,前面又是何人來了?”婆子道:“我儿体問,且將這包裹收起,快快收拾飯食。又有主仆二人到了,老娘看這兩個也是雛儿。少時將酒預備下就是了。”忽听女子道:“母親,方才的言語難道就忘了么?”甘婆子道:“我的儿呀,為娘的如何忘了呢。原說過就做這一次,下次再也不做了。偏他主仆又找上門來,叫為娘的如何推出去呢?說不得,這叫做‘一不做二不休’。好孩子,你幫著為娘再把這買賣做成了,從此后為娘的再也不干這營生了。——可是你說的咧,傷天害理做什么。好孩子,快著些儿吧!為娘的安放小菜去。”說著話,又出去了。
  原來這女子就是甘婆之女,名喚玉蘭,不但女工針黹出眾,而且有一身好武藝,年紀已有二旬,尚未受聘。只因甘婆作事暗昧,玉蘭每每規諫,甘婆也有些回轉。就是方才取酒藥蔣平時,也央及了個再三,說過就作這一次。不想又有主仆二人前來。玉蘭無奈何將菜蔬做妥,甘婆往來搬運,又稱贊這相公极其俊美。玉蘭心下躊躇。后來甘婆拿了酒去。玉蘭就在后面跟來,在窗外偷看。見這相公面如傅粉,白而生光,唇似涂朱,紅而帶潤,惟有雙眉緊蹙,二目含悲,長吁短歎,似有無限的愁煩。玉蘭暗道:“看此人不是俗子村夫,必是貴家公子。”再看那仆人坐在橫頭,粗眉大眼,雖則丑陋,卻也有一番嬌媚之態。只听說道:“相公早間打尖,也不曾吃些什么。此時這些菜蔬雖則清淡,卻甚精美,相公何不少用些呢?”又听相公嚦嚦鶯鶯說道:“酒肴雖美,無奈我吃不下咽。”說罷,又長歎了一聲。忽听甘婆道:“相公既懶進飲食,何不少用些暖酒,開開胃口,管保就想吃東西了。”玉蘭听至此,不由的發恨道:“人家愁到這步田地,還要將酒害人,我母親太狠心了!”忿忿回轉房中去了。
  不多時,忽听甘婆從外角門進來,拿著包裹,笑嘻嘻的道:“我的儿呀,活該我母女要發財了。這包裹比方才那包裹尤覺沉重,快快收起來,幫著為娘的打發他們上路。”口內說著,眼儿卻把玉蘭一看。見玉蘭面向里,背朝外,也不答言,也不接包裹。甘婆連忙將包裹放下,赶過來將玉蘭一拉,道:“我的儿,你又怎么了?”誰知玉蘭已然哭的淚人儿一般。婆子見了,這一惊非小,道:“哎喲!我的肉儿,心儿,你哭的為何?快快說与為娘的知道,不是心里又不自在了?”說罷,又用巾帕与玉蘭拭淚。玉蘭將婆子的手一推,悲切切的道:“誰不自在了呢?”婆子道:“既如此,為何啼哭呢?”玉蘭方說道:“孩儿想爹爹留下的家業,夠咱們娘儿兩個過的了。母親務要作這傷天害理的事作什么?況且爹爹在日,還有三不取:僧道不取,囚犯不取,急難之人不取。如今母親一概不分,只以財帛為重。倘若事發,如何是好?叫孩儿怎不傷心呢。”說罷,复又哭了。
  婆子道:“我的儿,原來為此。你不知道為娘的也有一番苦心,想你爹爹留下家業,這几年間坐吃山空,已然消耗了一半,再過一二年也就難以度日了。再者你也不小了,將來陪嫁妝奩,那不用錢呢。何況我偌大年紀,也不弄下個棺材本儿么?”玉蘭道:“媽媽也是多慮。有說有的話,沒說沒的話。似這樣損人利己,斷難永享,而且人命關天的,如何使得?”婆子道:“為娘的就做這一次,下次再也不做了。好孩子!你幫了媽媽去。”玉蘭道:“母親休要多言。孩儿就知恪遵父命。那相公是急難之人,這樣財帛是斷取不得的。”甘婆听了犯想道:“鬧了半天,敢則是為相公。可見他人大心大了。”便問道:“我儿,你如何知那相公是急難之人呢?”玉蘭道:“實對媽媽說知:方才孩儿已然悄到窗下看了,見他愁容滿面,飲食不進,他是有急難之事的,孩儿實實不忍害他。孩儿問母親將來倚靠何人?”甘婆道:“哎喲!為娘的又無多余儿女,就只生養了你一個,自然靠著你了。難道叫娘靠著別人不成么?”玉蘭道:“雖然不靠別人,難道就忘了半子之勞么?”
  一句話提醒了甘婆,心中恍然大悟,暗道:“是呀,我正愁女儿沒有人家,如今這相公生的十分俊美,正可与女儿匹配。我何不把他作個養老女婿,又完了女儿終身大事,我也有個倚靠,豈不美哉?可見‘利令智昏’,只顧貪財,卻忘了正事。”便嘻嘻笑道:“虧了女儿提撥我,險些儿錯了机會。如此說來,快快把他救醒,待為娘的与他慢慢商酌——只是不好啟齒。”玉蘭道:“這也不難。莫若將上房的客官也救醒了,只認做合他戲耍,就煩那人替說,也免得母親礙口,豈不兩全其美么?”甘婆哈哈笑道:“還是女儿有計算。快些走吧,天已三鼓了。”玉蘭道:“母親還得將包裹拿著,先還了他們。不然,他們醒來時不見了包裹,那不是有意圖謀了么?”甘婆道:“正是,正是。”便將兩個包裹抱著,執了燈籠,玉蘭提了涼水。
  母女二人出了角門,來到前院,先奔西廂房,將包裹放下。見相公伏几而臥,卻是飲的酒少之故。甘婆上前輕輕扶起。玉蘭端過水來,慢慢灌下,暗將相公著實的看了一番,滿心歡喜。然后見仆人已然臥倒在地,也將涼水灌下。甘婆依然執燈籠,又提了包囊。玉蘭拿著涼水,將燈剔亮了,臨出門時,還回頭望了一望,見相公已然動轉。連忙奔到上房,將蔣平也灌了涼水。玉蘭歡歡喜喜,回轉后面去了。
  且說蔣平飲的藥酒工夫大了,已然發散,又加灌了涼水,登時蘇醒,拳手伸腿,揉了揉眼,睜開一看,見自己躺在地下。再看桌上燈光明亮,旁邊坐著個店媽媽,嘻嘻的笑。蔣平猛然省悟,爬起來道:“好呀!你這婆子不是好人,竟敢在俺跟前弄玄虛,也就好大膽呢。”婆子“噗哧”的一聲笑道:“你這人好沒良心,饒把你救活了,你反來嗔我。請問你既知玄虛,為何入了圈套呢?你且坐了,待我細細告訴你:老身的丈夫名喚甘豹,去世已三年了,膝下無儿,只生一女。……”蔣平道:“且住。你提甘豹,可是金頭太歲甘豹么?”甘婆道:“正是。”蔣平連忙站起,深深一揖,道:“原來是嫂嫂,失敬了。”甘婆道:“客官如何如此相稱?請道其詳。”蔣平道:“小弟翻江鼠蔣平。甘大哥曾在敝庄盤桓過數日,后來又与白面判官柳青劫掠生辰黃金,用的就是蒙汗藥酒。他說還有五鼓雞鳴斷魂香,皆是甘大哥的傳授。不想大哥竟自仙逝,有失吊唁,望乞恕罪。”說罷,又打一躬。甘婆連忙福了一福,道:“慚愧,慚愧。原來是蔣叔叔到了。恕嫂嫂無知,体要見怪。亡夫在日,曾說過陷空島的五義,實實令人稱羡不盡。方才叔叔提的柳青,他是亡夫的徒弟。自從亡夫去世,多虧他殯殮發送,如今還時常的資助銀兩。”
  蔣平道:“方才提膝下無儿,只生一女。侄女有多大了?”甘婆道:“今年十九歲,名喚玉蘭。”蔣平道:“可有婆家沒有?”甘婆道:“并無婆家。嫂嫂意欲求叔叔作個媒的,不知可肯否?”蔣平道:“但不知要許何等樣人家?”甘婆道:“好叫叔叔得知,遠在天涯,近在颶尺。”就將投宿主仆已然迷倒的事說了。“是女儿不依,勸我救醒。看這相公甚是俊美,女儿年紀相仿。嫂嫂不好啟齒,求叔叔作個保山如何?”蔣平道:“好呀!若不虧侄女勸阻,大約我等性命休矣。如今看著侄女分上,且去說說看。——但只一件,小弟自進門來,蒙嫂嫂踢了一杯問酒,到了此時也覺餓了。可還有什么吃的沒有呢?”甘婆道:“有,有,有。待我給你收拾飯食去。”蔣平道:“且說下,說的事成与不成,事在兩可,好歹別因不成了,嫂嫂又把那法子使出來了,那可不是玩的。”甘婆哈哈笑道:“豈有此理!叔叔只管放心吧。”甘婆子上后面收拾飯去了。
  不知親事說成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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