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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道第一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亂者。朕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禍。若耽嗜滋味,玩悅聲色,所欲既多,所損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且复出一非理之言,万姓為之解体,怨讟既作,离叛亦興。朕每思此,不敢縱逸。”諫議大夫魏征對曰:“古者圣哲之主,皆亦近取諸身,故能遠体諸物。昔楚聘詹何,問其治國之要,詹何對以修身之術。楚王又問治國何如,詹何曰:‘未聞身治而國亂者。’陛下所明,實同古義。”
  貞觀二年,太宗問魏征曰:“何謂為明君暗君?”征曰:“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詩》云:‘先民有言,詢于芻蕘。’昔唐、虞之理,辟四門,明四目,達四聰。是以圣無不照,故共、鯀之徒,不能塞也;靖言庸回,不能惑也。秦二世則隱藏其身,捐隔疏賤而偏信趙高,及天下潰叛,不得聞也。梁武帝偏信朱异,而侯景舉兵向闕,竟不得知也。隋煬帝偏信虞世基,而諸賊攻城剽邑,亦不得知也。是故人君兼听納下,則貴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太宗甚善其言。
  貞觀十年,太宗謂侍臣曰:“帝王之業,草創与守成孰難?”尚書左仆射房玄齡對曰:“天地草昧,群雄競起,攻破乃降,戰胜乃克。由此言之,草創為難。”魏征對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亂,覆彼昏狡,百姓樂推,四海歸命,天授人与,乃不為難。然既得之后,志趣驕逸,百姓欲靜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殘而侈務不息,國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則難。”太宗曰:“玄齡昔從我定天下,備嘗艱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見草創之難也。魏征与我安天下,慮生驕逸之端,必踐危亡之地,所以見守成之難也。今草創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者,當思与公等慎之。”
  貞觀十一年,特進魏征上疏曰:
  臣觀自古受圖膺運,繼体守文,控御英雄,南面臨下,皆欲配厚德于天地,齊高明于日月,本支百世,傳祚無窮。然而克終者鮮,敗亡相繼,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鑒不遠,可得而言。
  昔在有隋,統一寰宇,甲兵強銳,三十余年,風行万里,威動殊俗,一旦舉而棄之,盡為他人之有。彼煬帝豈惡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長久,故行桀虐,以就滅亡哉?恃其富強,不虞后患。驅天下以從欲,罄万物而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遠方之奇异。宮苑是飾,台榭是崇,徭役無時,干戈不戢。外示嚴重,內多險忌,讒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民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殞于匹夫之手,子孫殄絕,為天下笑,可不痛哉!
  圣哲乘机,拯其危溺,八柱傾而复正,四維弛而更張。遠肅邇安,不逾于期月;胜殘去殺,無待于百年。今宮觀台榭,盡居之矣;奇珍异物,盡收之矣;姬姜淑媛,盡侍于側矣;四海九州,盡為臣妾矣。若能鑒彼之所以失,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焚鹿台之寶衣,毀阿房之廣殿,懼危亡于峻宇,思安處于卑宮,則神化潛通,無為而治,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毀,即仍其舊,除其不急,損之又損,雜茅茨于桂棟,參玉砌以土階,悅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勞,億兆悅以子來,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圣罔念,不慎厥終,忘締构之艱難,謂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儉,追雕牆之靡麗,因其基以廣之,增其舊而飾之,触類而長,不知止足,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譬之負薪救火,揚湯止沸,以暴易亂,与亂同道,莫可測也,后嗣何觀!夫事無可觀則人怨,人怨則神怒,神怒則災害必生,災害既生,則禍亂必作,禍亂既作,而能以身名全者鮮矣。順天革命之后,將隆七百之祚,貽厥子孫,傳之万葉,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是月,征又上疏曰: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理,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況于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极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豈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為一体,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震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弘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游之樂,可以養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太宗手詔答曰:
  省頻抗表,誠极忠款,言窮切至。披覽忘倦,每達宵分。非公体國情深,啟沃義重,豈能示以良圖,匡其不及!朕聞晉武帝自平吳已后,務在驕奢,不复留心治政。何曾退朝謂其子劭曰:“吾每見主上不論經國遠圖,但說平生常語,此非貽厥子孫者,爾身猶可以免,”指諸孫曰:“此等必遇亂死。”及孫綏,果為淫刑所戮。前史美之,以為明于先見。朕意不然,謂曾之不忠,其罪大矣。夫為人臣,當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所以共為治也。曾位极台司,名器崇重,當直辭正諫,論道佐時。今乃退有后言,進無廷諍,以為明智,不亦謬乎!危而不持,焉用彼相?公之所陳,朕聞過矣。當置之几案,事等弦、韋。必望收彼桑榆,期之歲暮,不使康哉良哉,獨美于往日,若魚若水,遂爽于當今。遲复嘉謀,犯而無隱。朕將虛襟靜志,敬佇德音。
  貞觀十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守天下難易?”侍中魏征對曰:“甚難。”太宗曰:“任賢能,受諫諍,即可。何謂為難?”征曰:“觀自古帝王,在于憂危之間,則任賢受諫。及至安樂,必怀寬怠,言事者惟令兢懼,日陵月替,以至危亡。圣人所以居安思危,正為此也。安而能懼,豈不為難?”

  政体第二

  貞觀初,太宗謂蕭瑀曰:“朕少好弓矢,自謂能盡其妙。近得良弓十數,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問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則脈理皆邪,弓雖剛勁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猶不得其理。況朕有天下之日淺,得為理之意,固未及于弓,弓猶失之,而況于理乎?”自是詔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每召見,皆賜坐与語,詢訪外事,務知百姓利害、政教得失焉。
  貞觀元年,太宗謂黃門侍郎王珪曰:“中書所出詔敕,頗有意見不同,或兼錯失而相正以否。元置中書、門下,本擬相防過誤。人之意見,每或不同,有所是非,本為公事。或有護己之短,忌聞其失,有是有非,銜以為怨。或有苟避私隙,相惜顏面,知非政事,遂即施行。難違一官之小情,頓為万人之大弊。此實亡國之政,卿輩特須在意防也。隋日內外庶官,政以依違,而致禍亂,人多不能深思此理。當時皆謂禍不及身,面從背言,不以為患。后至大亂一起,家國俱喪,雖有脫身之人,縱不遭刑戮,皆辛苦僅免,甚為時論所貶黜。卿等特須滅私徇公,堅守直道,庶事相啟沃,勿上下雷同也。”
  貞觀二年,太宗問黃門侍郎王珪曰:“近代君臣治國,多劣于前古,何也?”對曰:“古之帝王為政,皆志尚清靜,以百姓之心為心。近代則唯損百姓以适其欲,所任用大臣,复非經術之士。漢家宰相,無不精通一經,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經決定,由是人識禮教,治致太平。近代重武輕儒,或參以法律,儒行既虧,淳風大坏。”太宗深然其言。自此百官中有學業优長,兼識政体者,多進其階品,累加遷擢焉。
  貞觀三年,太宗謂侍臣曰:“中書、門下,机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實重。詔敕如有不穩便,皆須執論。比來惟覺阿旨順情,唯唯苟過,遂無一言諫諍者,豈是道理?若惟署詔敕、行文書而已,人誰不堪?何煩簡擇,以相委付?自今詔敕疑有不穩便,必須執言,無得妄有畏懼,知而寢默。”
  貞觀四年,太宗問蕭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對曰:“克己复禮,勤勞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論事,宿衛之士,傳飧而食,雖性非仁明,亦是勵精之主。”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則照有不通,至察則多疑于物。又欺孤儿寡婦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內怀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決斷,雖則勞神苦形,未能盡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順而已。朕意則不然,以天下之廣,四海之眾,千端万緒,須合變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籌畫,于事穩便,方可奏行。豈得以一日万机,獨斷一人之慮也。且日斷十事,五條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繼月,乃至累年,乖謬既多,不亡何待?豈如廣任賢良,高居深視,法令嚴肅,誰敢為非?”因令諸司,若詔敕頒下有未穩便者,必須執奏,不得順旨便即施行,務盡臣下之意。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治國与養病無异也。病人覺愈,彌須將護,若有触犯,必至殞命。治國亦然,天下稍安,尤須兢慎,若便驕逸,必至喪敗。今天下安危,系之于朕,故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于卿輩,既義均一体。宜協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极言無隱。儻君臣相疑,不能備盡肝膈,實為國之大害也。”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興有衰,猶朝之有暮,皆為敝其耳目,不知時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諂者日進,既不見過,所以至于滅亡。朕既在九重,不能盡見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無事,四海安宁,便不存意。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魏征對曰:“自古失國之主,皆為居安忘危,處治忘亂,所以不能長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內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臨深履薄,國家歷數,自然靈長。臣又聞古語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以為可畏,誠如圣旨。”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古人云:‘危而不持,顛而不扶,焉用彼相?’君臣之義,得不盡忠匡救乎?朕嘗讀書,見桀殺關龍逄,漢誅晁錯,未嘗不廢書歎息。公等但能正詞直諫,裨益政教,終不以犯顏忤旨,妄有誅責。朕比來臨朝斷決,亦有乖于律令者。公等以為小事,遂不執言。凡大事皆起于小事,小事不論,大事又將不可救,社稷傾危,莫不由此。隋主殘暴,身死匹夫之手,率土蒼生,罕聞嗟痛。公等為朕思隋氏滅亡之事,朕為公等思龍逄、晁錯之誅,君臣保全,豈不美哉!”
  貞觀七年,太宗与秘書監魏征從容論自古理政得失,因曰:“當今大亂之后,造次不可致化。”征曰:“不然,凡人在危困,則憂死亡;憂死亡,則思化;思化,則易教。然則亂后易教,猶饑人易食也。”太宗曰:“善人為邦百年,然后胜殘去殺。大亂之后,將求致化,宁可造次而望乎?”征曰:“此据常人,不在圣哲。若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為難,三年成功,猶謂其晚。”太宗以為然。封德彝等對曰:“三代以后,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化而不能,豈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征所說,恐敗亂國家。”征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則帝,行王道則王,在于當時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載籍,可得而知。昔黃帝与蚩尤七十余戰,其亂甚矣,既胜之后,便致太平。九黎亂德,顓頊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化。桀為亂虐,而湯放之,在湯之代,既致太平。紂為無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漸澆訛,不及純朴,至今應悉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德彝等無以難之,然咸以為不可。太宗每力行不倦,數年間,海內康宁,突闕破滅,因謂群臣曰:“貞觀初,人皆异論,云當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征勸我。既從其言,不過數載,遂得華夏安宁,遠戎賓服。突厥自古以來常為中國勍敵,今酋長并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使我遂至于此,皆魏征之力也。”顧謂征曰:“玉雖有美質,在于石間,不值良工琢磨,与瓦礫不別。若遇良工,即為万代之寶。朕雖無美質,為公所切磋,勞公約朕以仁義,弘朕以道德,使朕功業至此,公亦足為良工爾。”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隋時百姓縱有財物,豈得保此?自朕有天下已來,存心撫養,無有所科差,人人皆得營生,守其資財,即朕所賜。向使朕科喚不已,雖數資賞賜,亦不如不得。”魏征對曰:“堯、舜在上,百姓亦云‘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含哺鼓腹,而云‘帝何力’于其間矣。今陛下如此含養,百姓可謂日用而不知。”又奏稱:“晉文公出田,逐獸于碭,入大澤,迷不知所出。其中有漁者,文公謂曰:‘我,若君也,道將安出?我且厚賜若。’漁者曰:‘臣愿有獻。’文公曰:‘出澤而受之。’于是送出澤。文公曰:‘今子之所欲教寡人者,何也?愿受之。’漁者曰:‘鴻鵠保河海,厭而徙之小澤,則有矰丸之憂。黿鼉保深淵,厭而出之淺渚,必有釣射之憂。今君出獸碭,入至此,何行之太遠也?’文公曰:‘善哉!’謂從者記漁者名。漁者曰:‘君何以名?君尊天事地,敬社稷,保四國,慈愛万民,薄賦斂,輕租稅,臣亦与焉。君不尊天,不事地,不敬社稷,不固四海,外失禮于諸侯,內逆民心,一國流亡,漁者雖有厚賜,不得保也。’遂辭不受。”太宗曰:“卿言是也。”
  貞觀九年,太宗謂侍臣曰:“往昔初平京師,宮中美女珍玩無院不滿。煬帝意猶不足,征求無已,兼東西征討,窮兵黷武,百姓不堪,遂致亡滅。此皆朕所目見,故夙夜孜孜,惟欲清淨,使天下無事。遂得徭役不興,年谷丰稔,百姓安樂。夫治國猶如栽樹,本根不搖,則枝葉茂榮。君能清淨,百姓何得不安樂乎?”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或君亂于上,臣治于下;或臣亂于下,君治于上。二者苟逢,何者為甚?”特進魏征對曰:“君心治,則照見下非。誅一勸百,誰敢不畏威盡力?若昏暴于上,忠諫不從,雖百里奚、伍子胥之在虞、吳,不救其禍,敗亡亦繼。”太宗曰:“必如此,齊文宣昏暴,楊遵彥以正道扶之得治,何也?”征曰:“遵彥彌縫暴主,救治蒼生,才得免亂,亦甚危苦。与人主嚴明,臣下畏法,直言正諫,皆見信用,不可同年而語也。”
  貞觀十九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觀古來帝王,驕矜而取敗者,不可胜數。不能遠述古昔,至如晉武平吳、隋文伐陳已后,心逾驕奢,自矜諸己,臣下不复敢言,政道因茲弛紊。朕自平定突厥、破高麗已后,兼并鐵勒,席卷沙漠,以為州縣,夷狄遠服,聲教益廣。朕恐怀驕矜,恒自抑折,日旰而食,坐以待晨。每思臣下有讜言直諫,可以施于政教者,當拭目以師友待之。如此,庶几于時康道泰爾。”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為災,米谷踊貴,突厥侵扰,州縣騷然。帝志在憂人,銳精為政,崇尚節儉,大布恩德。是時,自京師及河東、河南、隴右,饑饉尤甚,一匹絹才得一斗米。百姓雖東西逐食,未嘗嗟怨,莫不自安。至貞觀三年,關中丰熟,咸自歸鄉,竟無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加以從諫如流,雅好儒術,孜孜求士,務在擇官,改革舊弊,興复制度,每因一事,触類為善。初,息隱、海陵之党,同謀害太宗者數百千人,事宁,复引居左右近侍,心術豁然,不有疑阻。時論以為能斷決大事,得帝王之体。深惡官吏貪濁,有枉法受財者,必無赦免。在京流外有犯贓者,皆遣執奏,隨其所犯,置以重法。由是官吏多自清謹。制馭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跡,無敢侵欺細人。商旅野次,無复盜賊,囹圄常空,馬牛布野,外戶不閉。又頻致丰稔,米斗三四錢,行旅自京師至于岭表,自山東至于滄海,皆不繼糧,取給于路。入山東村落,行客經過者,必厚加供待,或發時有贈遺。此皆古昔未有也。

  任賢第三

  房玄齡,齊州臨淄人也。初仕隋,為隰城尉。坐事,除名徙上郡。太宗徇地渭北,玄齡杖策謁于軍門。太宗一見,便如舊識,署渭北道行軍記室參軍。玄齡既遇知己,遂罄竭心力。是時,賊寇每平,眾人競求金寶,玄齡獨先收人物,致之幕府,及有謀臣猛將,与之潛相申結,各致死力。累授秦王府記室,兼陝東道大行台考功郎中。玄齡在秦府十余年,恒典管記。隱太子、巢刺王以玄齡及杜如晦為太宗所親禮,甚惡之,譖之高祖,由是与如晦并遭驅斥。及隱太子將有變也,太宗召玄齡、如晦,令衣道士服,潛引入閤謀議。及事平,太宗入春宮,擢拜太子左庶子。貞觀元年,遷中書令。三年,拜尚書左仆射,監修國史,封梁國公,實封一千三百戶。既總任百司,虔恭夙夜,盡心竭節,不欲一物失所。聞人有善,若己有之。明達吏事,飾以文學,審定法令,意在寬平。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隨能收敘,無隔疏賤。論者稱為良相焉。十三年,加太子少師。玄齡自以一居端揆十有五年,頻抗表辭位,优詔不許。十六年,進拜司空,仍總朝政,依舊監修國史。玄齡复以年老請致仕,太宗遣使謂曰:“國家久相任使,一朝忽無良相,如失兩手。公若筋力不衰,無煩此讓。自知衰謝,當更奏聞。”玄齡遂止。太宗又嘗追思王業之艱難,佐命之匡弼,乃作《威鳳賦》以自喻,因賜玄齡,其見稱類如此。
  杜如晦,京兆万年人也。武德初,為秦王府兵曹參軍,俄遷陝州總管府長史。時府中多英俊,被外遷者眾,太宗患之。記室房玄齡曰:“府僚去者雖多,蓋不足惜。杜如晦聰明識達,王佐才也。若大王守藩端拱,無所用之;必欲經營四方,非此人莫可。”太宗自此彌加禮重,寄以心腹,遂奏為府屬,常參謀帷幄。時軍國多事,剖斷如流,深為時輩所服。累除天策府從事中郎,兼文學館學士。隱太子之敗,如晦与玄齡功第一,遷拜太子右庶子。俄遷兵部尚書,進封蔡國公,實封一千三百戶。貞觀二年,以本官檢校侍中。三年,拜尚書右仆射,兼知吏部選事。仍与房玄齡共掌朝政。至于台閣規模,典章文物,皆二人所定,甚獲當時之譽,時稱房、杜焉。
  魏征,巨鹿人也。近徙家相州之內黃。武德末,為太子洗馬。見太宗与隱太子陰相傾奪,每勸建成早為之謀。太宗既誅隱太子,召征責之曰:“汝离間我兄弟,何也?”眾皆為之危懼。征慷慨自若,從容對曰:“皇太子若從臣言,必無今日之禍。”太宗為之斂容,厚加禮异,擢拜諫議大夫。數引之臥內,訪以政術。征雅有經國之才,性又抗直,無所屈撓。太宗每与之言,未嘗不悅。征亦喜逢知己之主,竭其力用。又勞之曰:“卿所諫前后二百余事,皆稱朕意。非卿忠誠奉國,何能若是!”三年,累遷秘書監,參預朝政,深謀遠算,多所弘益。太宗嘗謂曰:“卿罪重于中鉤,我任卿逾于管仲,近代君臣相得,宁有似我于卿者乎?”六年,太宗幸九成宮,宴近臣,長孫無忌曰:“王珪、魏征,往事息隱,臣見之若仇,不謂今者又同此宴。”太宗曰:“魏征往者實我所仇,但其盡心所事,有足嘉者。朕能擢而用之,何慚古烈?征每犯顏切諫,不許我為非,我所以重之也。”征再拜曰:“陛下導臣使言,臣所以敢言。若陛下不受臣言,臣亦何敢犯龍鱗,触忌諱也!”太宗大悅,各賜錢十五万。七年,代王珪為侍中,累封鄭國公。尋以疾乞辭所職,請為散官。太宗曰:“朕拔卿于仇虜之中,任卿以樞要之職,見朕之非,未嘗不諫。公獨不見金之在礦,何足貴哉?良冶鍛而為器,便為人所寶。朕方自比于金,以卿為良工。雖有疾,未為衰老,豈得便爾耶?”征乃止。后复固辭,听解侍中,授以特進,仍知門下省事。十二年,太宗以誕皇孫,詔宴公卿。帝极歡,謂侍臣曰:“貞觀以前,從我平定天下,周旋艱險,玄齡之功無所与讓。貞觀之后,盡心于我,獻納忠讜,安國利人,成我今日功業,為天下所稱者,惟魏征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于是親解佩刀以賜二人。庶人承乾在春宮,不修德業;魏王泰寵愛日隆,內外庶寮,咸有疑議。太宗聞而惡之,謂侍臣曰:“當今朝臣,忠謇無如魏征,我遣傅皇太子,用絕天下之望。”十七年,遂授太子太師,知門下事如故。征自陳有疾,太宗謂曰:“太子宗社之本,須有師傅,故選中正,以為輔弼。知公疹病,可臥護之。”征乃就職。尋遇疾。征宅內先無正堂,太宗時欲營小殿,乃輟其材為造,五日而就。遣中使賜以布被素褥,遂其所尚。后數日,薨。太宗親臨慟哭,贈司空,謚曰文貞。太宗親為制碑文,复自書于石。特賜其家食實封九百戶。太宗后嘗謂侍臣曰:“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鏡矣!”因泣下久之。乃詔曰:“昔惟魏征,每顯予過。自其逝也,雖過莫彰。朕豈獨有非于往時,而皆是于茲日?故亦庶僚苟順,難触龍鱗者歟!所以虛己外求,披迷內省。言而不用,朕所甘心;用而不言,誰之責也?自斯已后,各悉乃誠。若有是非,直言無隱。”
  王珪,太原祁縣人也。武德中,為隱太子中允,甚為建成所禮。后以連其陰謀事,流于嶲州。建成誅后,太宗即位,召拜諫議大夫。每推誠盡節,多所獻納。珪嘗上封事切諫,太宗謂曰:“卿所論皆中朕之失,自古人君莫不欲社稷永安,然而不得者,只為不聞己過,或聞而不能改故也。今朕有所失,卿能直言,朕复聞過能改,何慮社稷之不安乎?”太宗又嘗謂珪曰:“卿若常居諫官,朕必永無過失。”顧待益厚。貞觀元年,遷黃門侍郎,參預政事,兼太子右庶子。二年,進拜侍中。時房玄齡、魏征、李靖、溫彥博、戴胄与珪同知國政,嘗因侍宴,太宗謂珪曰:“卿識鑒精通,尤善談論,自玄齡等,咸宜品藻。又可自量孰与諸子賢。”對曰:“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每以諫諍為心,恥君不及堯、舜,臣不如魏征。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溫彥博。處繁理劇,眾務必舉,臣不如戴胄。至于激濁揚清,嫉惡好善,臣于數子,亦有一日之長。”太宗深然其言,群公亦各以為盡己所怀,謂之确論。
  李靖,京兆三原人也。大業末,為馬邑郡丞。會高祖為太原留守,靖觀察高祖,知有四方之志,因自鎖上變,詣江都。至長安,道塞不能而止。高祖克京城,執靖,將斬之,靖大呼曰:“公起義兵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太宗亦加救靖,高祖遂舍之。武德中,以平蕭銑、輔公祏功,歷遷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太宗嗣位,召拜刑部尚書。貞觀二年,以本官檢校中書令。三年,轉兵部尚書,為代州行軍總管,進擊突厥定襄城,破之。突厥諸部落俱走磧北,北擒隋齊王暕之子楊道政,及煬帝蕭后,送于長安。突利可汗來降,頡利可汗僅以身遁。太宗謂曰:“昔李陵提步卒五千,不免身降匈奴,尚得名書竹帛。卿以三千輕騎,深入虜庭,克复定襄,威振北狄,實古今未有,足報往年渭水之役矣。”以功進封代國公。此后,頡利可汗大懼,四年,退保鐵山,遣使入朝謝罪,請舉國內附。又以靖為定襄道行軍總管,往迎頡利。頡利雖外請降,而心怀疑貳。詔遣鴻臚卿唐儉、攝戶部尚書將軍安修仁慰諭之,靖謂副將張公謹曰:“詔使到彼,虜必自寬,乃選精騎繼二十日糧,引兵自白道襲之。”公謹曰:“既許其降,詔使在彼,未宜討擊。”靖曰:“此兵机也,時不可失。”遂督軍疾進。行至陰山,遇其斥候千余帳,皆俘以隨軍。頡利見使者甚悅,不虞官兵至也。靖前鋒乘霧而行,去其牙帳七里,頡利始覺,列兵未及成陣,單馬輕走,虜眾因而潰散。斬万余級,殺其妻隋義成公主,俘男女十余万,斥土界自陰山至于大漠,遂滅其國。尋獲頡利可汗于別部落,余眾悉降。太宗大悅,顧謂侍臣曰:“朕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國家草創,突厥強梁,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于頡利,朕未嘗不痛心疾首,志滅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暫動偏師,無往不捷,單于稽顙,恥其雪乎!”群臣皆稱万歲。尋拜靖光祿大夫、尚書右仆射,賜實封五百戶。又為西海道行軍大總管,征吐谷渾,大破其國。改封衛國公。及靖身亡,有詔許墳塋制度依漢衛、霍故事,筑闕象突厥內燕然山、吐谷渾內磧石二山,以旌殊績。
  虞世南,會稽余姚人也。貞觀初,太宗引為上客,因開文館,館中號為多士,咸推世南為文學之宗。授以記室,与房玄齡對掌文翰。嘗命寫《列女傳》以裝屏風,于時無本,世南暗書之,一無遺失。貞觀七年,累遷秘書監。太宗每机務之隙,引之談論,共觀經史。世南雖容貌懦弱,如不胜衣,而志性抗烈,每論及古先帝王為政得失,必存規諷,多所補益。及高祖晏駕,太宗執喪過禮,哀容毀悴,久替万机,文武百寮,計無所出,世南每入進諫,太宗甚嘉納之,益所親禮。嘗謂侍臣曰:“朕因暇日,每与虞世南商榷古今。朕有一言之善,世南未嘗不悅;有一言之失,未嘗不悵恨。其懇誠若此,朕用嘉焉。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憂不治?”太宗嘗稱世南有五絕: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學,四曰詞藻,五曰書翰。及卒,太宗舉哀于別次,哭之甚慟。喪事官給,仍賜以東園秘器,贈禮部尚書,謚曰文懿。太宗手敕魏王泰曰:“虞世南于我,猶一体也。拾遺補闕,無日暫忘,實當代名臣,人倫准的。吾有小善,必將順而成之;吾有小失,必犯顏而諫之。今其云亡,石渠、東觀之中,無复人矣,痛惜豈可言耶!”未几,太宗為詩一篇,追思往古理亂之道,既而歎曰:“鐘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朕之此篇,將何所示?”因令起居褚遂良詣其靈帳讀訖焚之,其悲悼也若此。又令与房玄齡、長孫無忌、杜如晦、李靖等二十四人,圖形于凌煙閣。
  李勣,曹州离狐人也。本姓徐,初仕李密,為左武侯大將軍。密后為王世充所破,擁眾歸國,勣猶据密舊境十郡之地。武德二年,謂長史郭孝恪曰:“魏公既歸大唐,今此人眾土地,魏公所有也。吾若上表獻之,則是利主之敗,自為己功,以邀富貴,是吾所恥。今宜具錄州縣及軍人戶口,總啟魏公,听公自獻,此則魏公之功也,不亦可乎?”乃遣使啟密。使人初至,高祖聞無表,惟有啟与密,甚怪之。使者以勣意聞奏,高祖方大喜曰:“徐勣感德推功,實純臣也。”拜黎州總管,賜姓李氏,附屬籍于宗正。封其父蓋為濟陰王,固辭王爵,乃封舒國公,授散騎常侍。尋加勣右武侯大將軍。及李密反叛伏誅,勣發喪行服,備君臣之禮,表請收葬。高祖遂歸其尸。于是大具威儀,三軍縞素,葬于黎陽山。禮成,釋服而散,朝野義之。尋為竇建德所攻,陷于建德,又自拔歸京師。從太宗征王世充、竇建德,平之。貞觀元年,拜并州都督,令行禁止,號為稱職,突厥甚加畏憚。太宗謂侍臣曰:“隋煬帝不解精選賢良,鎮撫邊境,惟遠筑長城,廣屯將士,以備突厥,而情識之惑,一至于此。朕今委任李勣于并州,遂得突厥畏威遠遁,塞垣安靜,豈不胜數千里長城耶?”其后并州改置大都督府,又以勣為長史,累封英國公。在并州凡十六年,召拜兵部尚書,兼知政事。勣時遇暴疾,驗方云須灰可以療之,太宗自剪須為其和藥。勣頓首見血,泣以陳謝。太宗曰:“吾為社稷計耳,不煩深謝。”十七年,高宗居春宮,轉太子詹事,加特進,仍知政事。太宗又嘗宴,顧勣曰:“朕將屬以孤幼,思之無越卿者。公往不遺于李密,今豈負于朕哉!”勣雪涕致辭,因噬指流血。俄沉醉,御服覆之,其見委信如此。勣每行軍,用師籌算,臨敵應變,動合事机。自貞觀以來,討擊突厥、頡利及薛延陀、高麗等,并大破之。太宗嘗曰:“李靖、李勣二人,古之韓、白、衛、霍豈能及也!”
  馬周,博州茌平人也。貞觀五年,至京師,舍于中郎將常何之家。時太宗令百官上書言得失,周為何陳便宜二十余事,令奏之,事皆合旨。太宗怪其能,問何,何對曰:“此非臣所發意,乃臣家客馬周也。”太宗即日召之,未至間,凡四度遣使催促。及謁見,与語甚悅。令直門下省,授監察御史,累除中書舍人。周有机辯,能敷奏,深識事端,故動無不中。太宗嘗曰:“我于馬周,暫時不見,則便思之。”十八年,歷遷中書令,兼太子左庶子,周既職兼兩宮,處事平允,甚獲當時之譽。又以本官攝吏部尚書。太宗嘗謂侍臣曰:“周見事敏速,性甚慎至。至于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之,多稱朕意。既寫忠誠,親附于朕,實藉此人,共康時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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