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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諫第四

  太宗威容儼肅,百僚進見者,皆失其舉措。太宗知其若此,每見人奏事,必假顏色,冀聞諫諍,知政教得失。貞觀初,嘗謂公卿曰:“人欲自照,必須明鏡;主欲知過,必藉忠臣。主若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敗,豈可得乎?故君失其國,臣亦不能獨全其家。至于隋煬帝暴虐,臣下鉗口,卒令不聞其過,遂至滅亡,虞世基等,尋亦誅死。前事不遠,公等每看事有不利于人,必須极言規諫。”
  貞觀元年,太宗謂侍臣曰:“正主任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亦不能致理。惟君臣相遇,有同魚水,則海內可安。朕雖不明,幸諸公數相匡救,冀憑直言鯁議,致天下太平。”諫議大夫王珪對曰:“臣聞,木從繩則正,后從諫則圣。是故古者圣主必有爭臣七人,言而不用,則相繼以死。陛下開圣慮,納芻蕘,愚臣處不諱之朝,實愿罄其狂瞽。”太宗稱善,詔令自是宰相入內平章國計,必使諫官隨入,預聞政事。有所開說,必虛己納之。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護短而永愚。隋煬帝好自矜夸,護短拒諫,誠亦實難犯忤。虞世基不敢直言,或恐未為深罪。昔箕子佯狂自全,孔子亦稱其仁。及煬帝被殺,世基合同死否?”杜如晦對曰:“天子有諍臣,雖無道,不失其天下。仲尼稱:‘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世基豈得以煬帝無道,不納諫諍,遂杜口無言?偷安重位,又不能辭職請退,則与箕子佯狂而去,事理不同。昔晉惠帝賈后將廢愍怀太子,司空張華竟不能苦爭,阿意苟免。及趙王倫舉兵廢后,遣使收華,華曰:‘將廢太子日,非是無言,當時不被納用。’其使曰:‘公為三公,太子無罪被廢,言既不從,何不引身而退?’華無辭以答,遂斬之,夷其三族。古人有云:‘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故‘君子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張華既抗直不能成節,遜言不足全身,王臣之節固已墜矣。虞世基位居宰輔,在得言之地,竟無一言諫諍,誠亦合死。”太宗曰:“公言是也。人君必須忠良輔弼,乃得身安國宁。煬帝豈不以下無忠臣,身不聞過,惡積禍盈,滅亡斯及!若人主所行不當,臣下又無匡諫,苟在阿順,事皆稱美,則君為暗主,臣為諛臣,君暗臣諛,危亡不遠。朕今志在君臣上下,各盡至公,共相切磋,以成治道。公等各宜務盡忠讜,匡救朕惡,終不以直言忤意,輒相責怒。”
  貞觀三年,太宗謂司空裴寂曰:“比有上書奏事,條數甚多,朕總粘之屋壁,出入觀省。所以孜孜不倦者,欲盡臣下之情。每一思政理,或三更方寢。亦望公輩用心不倦,以副朕怀也。”
  貞觀五年,太宗謂房玄齡等曰:“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喜則濫賞無功,怒則濫殺無罪。是以天下喪亂,莫不由此。朕今夙夜未嘗不以此為心,恒欲公等盡情极諫。公等亦須受人諫語,豈得以人言不同己意,便即護短不納?若不能受諫,安能諫人?”
  貞觀六年,太宗以御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杜正倫、秘書少監虞世南、著作郎姚思廉等上封事稱旨,召而謂曰:“朕歷觀自古人臣立忠之事,若值明主,便宜盡誠規諫,至如龍逄、比干,不免孥戮。為君不易,為臣极難。朕又聞龍可扰而馴,然喉下有逆鱗。卿等遂不避犯触,各進封事。常能如此,朕豈慮宗社之傾敗!每思卿等此意,不能暫忘,故設宴為樂。”仍賜絹有差。
  太常卿韋挺嘗上疏陳得失,太宗賜書曰:“所上意見,极是讜言,辭理可觀,甚以為慰。昔齊境之難,夷吾有射鉤之罪,蒲城之役,勃鞮為斬袂之仇,而小白不以為疑,重耳待之若舊。豈非各吠非主,志在無二。卿之深誠,見于斯矣。若能克全此節,則永保令名。如其怠之,可不惜也。勉勵終始,垂范將來,當使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古,不亦美乎?朕比不聞其過,未睹其闕,賴竭忠懇,數進嘉言,用沃朕怀,一何可道!”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每閒居靜坐,則自內省,恒恐上不稱天心,下為百姓所怨。但思正人匡諫,欲令耳目外通,下無怨滯。又比見人來奏事者,多有怖懾,言語致失次第。尋常奏事,情猶如此,況欲諫諍,必當畏犯逆鱗。所以每有諫者,縱不合朕心,朕亦不以為忤。若即嗔責,深恐人怀戰懼,豈肯更言!”
  貞觀十五年,太宗問魏征曰:“比來朝臣都不論事,何也?”征對曰:“陛下虛心采納,誠宜有言者。然古人云:‘未信而諫,則以為謗己;信而不諫,則謂之尸祿。’但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怀忠直而不能言;疏遠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怀祿之人,慮不便身而不敢言。所以相与緘默,俯仰過日。”太宗曰:“誠如卿言。朕每思之,人臣欲諫,輒懼死亡之禍,与夫赴鼎鑊、冒白刃,亦何异哉?故忠貞之臣,非不欲竭誠。竭誠者,乃是极難。所以禹拜昌言,豈不為此也!朕今開怀抱,納諫諍。卿等無勞怖懼,遂不极言。”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房玄齡等曰:“自知者明,信為難矣。如屬文之士,伎巧之徒,皆自謂己長,他人不及。若名工文匠,商略詆訶,蕪詞拙跡,于是乃見。由是言之,人君須得匡諫之臣,舉其愆過。一日万机,一人听斷,雖复憂勞,安能盡善?常念魏征隨事諫正,多中朕失,如明鏡鑒形,美惡必見。”因舉觴賜玄齡等數人勖之。
  貞觀十七年,太宗問諫議大夫褚遂良曰:“昔舜造漆器,禹雕其俎,當時諫者十有余人。食器之間,何須苦諫?”遂良對曰:“雕琢害農事,纂組傷女工。首創奢淫,危亡之漸。漆器不已,必金為之;金器不已,必玉為之。所以諍臣必諫其漸,及其滿盈,無所复諫。”太宗曰:“卿言是矣。朕所為事,若有不當,或在其漸,或已將終,皆宜進諫。比見前史,或有人臣諫事,遂答云‘業已為之’,或道‘業已許之’,竟不為停改。此則危亡之禍,可反手而待也。”

  納諫第五

  貞觀初,太宗与黃門侍郎王珪宴語,時有美人侍側,本廬江王瑗之姬也,瑗敗,籍沒入宮。太宗指示珪曰:“廬江不道,賊殺其夫而納其室,暴虐之甚,何有不亡者乎!”珪避席曰:“陛下以廬江取之為是邪,為非邪?”太宗曰:“安有殺人而取其妻,卿乃問朕是非,何也?”珪對曰:“臣聞于《管子》曰:齊桓公之郭國,問其父老曰:‘郭何故亡?’父老曰:‘以其善善而惡惡也。’桓公曰:‘若子之言,乃賢君也,何至于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所以亡也。’今此婦人尚在左右,臣竊以為圣心是之。陛下若以為非,所謂知惡而不去也。”太宗大悅,稱為至善,遽令以美人還其親族。
  貞觀四年,詔發卒修洛陽之乾元殿以備巡狩。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曰:
  陛下智周万物,囊括四海,令之所行,何往不應?志之所欲,何事不從?微臣竊思秦始皇之為君也,藉周室之余,因六國之盛,將貽之万葉。及其子而亡,諒由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是知天下不可以力胜,神祇不可以親恃。惟當弘儉約,薄賦斂,慎終始,可以永固。
  方今承百王之末,屬凋弊之余,必欲節之以禮制,陛下宜以身為先。東都未有幸期,即令補葺;諸王今并出藩,又須營构。興發數多,豈疲人之所望?其不可一也。陛下初平東都之始,層樓廣殿,皆令撤毀,天下翕然,同心欣仰。豈有初則惡其侈靡,今乃襲其雕麗?其不可二也。每承音旨,未即巡幸,此乃事不急之務,成虛費之勞。國無兼年之積,何用兩都之好?勞役過度,怨讟將起。其不可三也。百姓承亂离之后,財力凋盡,天恩含育,粗見存立,饑寒猶切,生計未安,三五年間,未能复舊。奈何營未幸之都,而奪疲人之力?其不可四也。昔漢高祖將都洛陽,婁敬一言,即日西駕。豈不知地惟土中,貢賦所均,但以形胜不如關內也。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革澆漓之俗,為日尚淺,未甚淳和,斟酌事宜,詎可東幸?其不可五也。
  臣嘗見隋室初造此殿,楹棟宏壯,大木非近道所有,多自豫章采來,二千人拽一柱,其下施轂,皆以生鐵為之,中間若用木輪,動即火出。略計一柱,已用數十万,則余費又過倍于此。臣聞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眾离;乾元畢工,隋人解体。且以陛下今時功力,何如隋日?承凋殘之后,役瘡痍之人,費億万之功,襲百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于煬帝遠矣。深愿陛下思之,無為由余所笑,則天下幸甚矣。
  太宗謂玄素曰:“卿以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殿卒興,所謂同歸于亂。”太宗歎曰:“我不思量,遂至于此。”顧謂房玄齡曰:“今玄素上表,洛陽實亦未宜修造,后必事理須行,露坐亦复何苦?所有作役,宜即停之。然以卑干尊,古來不易,非其忠直,安能如此?且眾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諤諤。可賜絹二百匹。”魏征歎曰:“張公遂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其利博哉!”
  太宗有一駿馬,特愛之,恒于宮中養飼,無病而暴死。太宗怒養馬宮人,將殺之。皇后諫曰:“昔齊景公以馬死殺人,晏子請數其罪云:‘爾養馬而死,爾罪一也。使公以馬殺人,百姓聞之,必怨吾君,爾罪二也。諸侯聞之,必輕吾國,爾罪三也。’公乃釋罪。陛下嘗讀書見此事,豈忘之邪?”太宗意乃解。又謂房玄齡曰:“皇后庶事相啟沃,极有利益爾。”
  貞觀七年,太宗將幸九成宮,散騎常侍姚思廉進諫曰:“陛下高居紫极,宁濟蒼生,應須以欲從人,不可以人從欲。然而离宮游幸,此秦皇、漢武之事,故非堯、舜、禹、湯之所為也。”言甚切至。太宗諭之曰:“朕有气疾,熱便頓劇,故非情好游幸,甚嘉卿意。”因賜帛五十段。
  貞觀三年,李大亮為涼州都督,嘗有台使至州境,見有名鷹,諷大亮獻之。大亮密表曰:“陛下久絕畋獵,而使者求鷹。若是陛下之意,深乖昔旨;如其自擅,便是使非其人。”太宗下書曰:“以卿兼資文武,志怀貞确,故委藩牧,當茲重寄。比在州鎮,聲績遠彰,念此忠勤,豈忘寤寐?使遣獻鷹,遂不曲順,論今引古,遠獻直言。披露腹心,非常懇到,覽用嘉歎,不能已已,有臣若此,朕复何憂!宜守此誠,終始若一。《詩》云:‘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爾景福。’古人稱一言之重,侔于千金,卿之所言,深足貴矣。今賜卿金壺瓶、金碗各一枚,雖無千鎰之重,是聯自用之物。卿立志方直,竭節至公,處職當官,每副所委,方大任使,以申重寄。公事之閒,宜觀典籍。兼賜卿荀悅《漢紀》一部,此書敘致簡要,論議深博,极為政之体,盡君臣之義,今以賜卿,宜加尋閱。”
  貞觀八年,陝縣丞皇甫德參上書忤旨,太宗以為訕謗。侍中魏征進言曰:“昔賈誼當漢文帝上書云云‘可為痛哭者一,可為長歎息者六。’自古上書,率多激切。若不激切,則不能起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訕謗,惟陛下詳其可否。”太宗曰:“非公無能道此者。”令賜德參帛二十段。
  貞觀十五年,遣使詣西域立葉護可汗,未還,又令人多繼金帛,歷諸國市馬。魏征諫曰:“今發使以立可汗為名,可汗未定立,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為意在市馬,不為專立可汗。可汗得立,則不甚怀恩,不得立,則生深怨。諸蕃聞之,且不重中國。但使彼國安宁,則諸國之馬,不求自至。昔漢文帝有獻千里馬者,曰:‘吾吉行日三十,凶行日五十,鸞輿在前,屬車在后,吾獨乘千里馬,將安之乎?’乃償其道里所費而返之。又光武有獻千里馬及寶劍者,馬以駕鼓車,劍以賜騎士。今陛下凡所施為,皆邈過三王之上,奈何至此欲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求市西域大珠,蘇則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貴也’陛下縱不能慕漢文之高行,可不畏蘇則之正言耶?”太宗遽令止之。
  貞觀十七年,太子右庶子高季輔上疏陳得失。特賜鐘乳一劑,謂曰:“卿進藥石之言,故以藥石相報。”
  貞觀十八年,太宗謂長孫無忌等曰:“夫人臣之對帝王,多順從而不逆,甘言以取容。朕今發問,不得有隱,宜以次言朕過失。”長孫無忌、唐儉等皆曰:“陛下圣化道致太平,以臣觀之,不見其失。”黃門侍郎劉洎對曰:“陛下撥亂創業,實功高万古,誠如無忌等言。然頃有人上書,辭理不稱者,或對面窮詰,無不慚退。恐非獎進言者。”太宗曰:“此言是也,當為卿改之。”
  太宗嘗怒苑西監穆裕,命于朝堂斬之。時高宗為皇太子,遽犯顏進諫,太宗意乃解。司徒長孫無忌曰:“自古太子之諫,或乘間從容而言。今陛下發天威之怒,太子申犯顏之諫,誠古今未有。”太宗曰:“夫人久相与處,自然染習。自朕御天下,虛心正直,即有魏征朝夕進諫。自征云亡,劉洎、岑文本、馬周、褚遂良等繼之。皇太子幼在朕膝前,每見朕心說諫者,因染以成性,故有今日之諫。”

  直諫(附)

  貞觀二年,隋通事舍人鄭仁基女年十六七,容色絕姝,當時莫及,文德皇后訪求得之,請備嬪御,太宗乃聘為充華。詔書已出,策使未發。魏征聞其已許嫁陸氏,方遽進而言曰:“陛下為人父母,撫愛百姓,當憂其所憂,樂其所樂。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為心,故君處台榭,則欲民有棟宇之安;食膏粱,則欲民無饑寒之患;顧嬪御,則欲民有室家之歡。此人主之常道也。今鄭氏之女,久已許人,陛下取之不疑,無所顧問,播之四海,豈為民父母之道乎?臣傳聞雖或未的,然恐虧損圣德,情不敢隱。君舉必書,所愿特留神慮。”太宗聞之大惊,手詔答之,深自克責,遂停策使,乃令女還舊夫。左仆射房玄齡、中書令溫彥博、禮部尚書王珪、御史大夫韋挺等云:“女适陸氏,無顯然之狀,大禮既行,不可中止。”又陸氏抗表云:“某父康在日,与鄭家往還,時相贈遺資財,初無婚姻交涉親戚。”并云:“外人不知,妄有此說。”大臣又勸進。太宗于是頗以為疑,問征曰:“群臣或順旨,陸氏何為過爾分疏?”征曰:“以臣度之,其意可識,將以陛下同于太上皇。”太宗曰:“何也?”征曰:“太上皇初平京城,得辛處儉婦,稍蒙寵遇。處儉時為太子舍人,太上皇聞之不悅,遂令出東宮為万年縣,每怀戰懼,常恐不全首領。陸爽以為陛下今雖容之,恐后陰加譴謫,所以反复自陳,意在于此,不足為怪。”太宗笑曰:“外人意見,或當如此。然朕之所言,未能使人必信。”乃出敕曰:“今聞鄭氏之女,先已受人禮聘,前出文書之日,事不詳審,此乃朕之不是,亦為有司之過。授充華者宜停。”時莫不稱歎。
  貞觀三年,詔關中免二年租稅,關東給复一年。尋有敕:“已役已納,并遣輸納,明年總為准折。”給事中魏征上書曰:“伏見八月九日詔書,率土皆給复一年,老幼相歡,或歌且舞。又聞有敕,丁已配役,即令役滿折造,余物亦遣輸了,待明年總為准折。道路之人,咸失所望。此誠平分百姓,均同七子。但下民難与圖始,日用不足,皆以國家追悔前言,二三其德。臣竊聞之,天之所輔者仁,人之所助者信。今陛下初膺大寶,億兆觀德。始發大號,便有二言,生八表之疑心,失四時之大信。縱國家有倒懸之急,猶必不可,況以泰山之安,而輒行此事!為陛下為此計者,于財利小益,于德義大損。臣誠智識淺短,竊為陛下惜之。伏愿少覽臣言,詳擇利益。冒昧之罪,臣所甘心。”
  簡點使右仆射封德彝等,并欲中男十八已上,簡點入軍。敕三四出,征執奏以為不可。德彝重奏:“今見簡點者云,次男內大有壯者。”太宗怒,乃出敕:“中男已上,雖未十八,身形壯大,亦取。”征又不從,不肯署敕。太宗召征及王珪,作色而待之,曰:“中男若實小,自不點入軍;若實大,亦可簡取。于君何嫌?過作如此固執,朕不解公意!”征正色曰:“臣聞竭澤取魚,非不得魚,明年無魚;焚林而畋,非不獲獸,明年無獸。若次男已上,盡點入軍,租賦雜徭,將何取給?且比年國家衛士,不堪攻戰。豈為其少?但為禮遇失所,遂使人無斗心。若多點取人,還充雜使,其數雖眾,終是無用。若精簡壯健,遇之以禮,人百其勇,何必在多?陛下每云,我之為君,以誠信待物,欲使官人百姓,并無矯偽之心。自登极已來,大事三數件,皆是不信,复何以取信于人?”太宗愕然曰:“所云不信,是何等也?”征曰:“陛下初即位,詔書曰:‘逋租宿債,欠負官物,并悉原免。’即令所司,列為事條,秦府國司,亦非官物。陛下自秦王為天子,國司不為官物,其余物复何所有?又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給复一年。百姓蒙恩,無不歡悅。更有敕旨:‘今年白丁多已役訖,若從此放免,并是虛荷國恩,若已折已輸,令總納取了,所免者皆以來年為始。’散還之后,方更征收,百姓之心,不能無怪。已征得物,便點入軍,來年為始,何以取信?又共理所寄,在于刺史、縣令,常年貌稅,并悉委之。至于簡點,即疑其詐偽。望下誠信,不亦難乎?”太宗曰:“我見君固執不已,疑君蔽此事。今論國家不信,乃人情不通。我不尋思,過亦深矣。行事往往如此錯失,若為致理?”乃停中男,賜金瓮一口,賜珪絹五十匹。
  貞觀五年,治書侍御史權万紀、侍御史李仁發,俱以告訐譖毀,數蒙引見,任心彈射,肆其欺罔,令在上震怒,臣下無以自安。內外知其不可,而莫能論諍。給事中魏征正色而奏之曰:“權万紀、李仁發并是小人,不識大体,以譖毀為是,告訐為直,凡所彈射,皆非有罪。陛下掩其所短,收其一切,乃騁其奸計,附下罔上,多行無禮,以取強直之名。誣房玄齡,斥退張亮,無所肅厲,徒損圣明。道路之人,皆興謗議。臣伏度圣心,必不以為謀慮深長,可委以棟梁之任,將以其無所避忌,欲以警厲群臣。若信狎回邪,猶不可以小謀大,群臣素無矯偽,空使臣下离心。以玄齡、亮之徒,猶不可得伸其枉直,其余疏賤,孰能免其欺罔?伏愿陛下留意再思。自驅使二人以來,有一弘益,臣即甘心斧鉞,受不忠之罪。陛下縱未能舉善以崇德,豈可進奸而自損乎?”太宗欣然納之,賜征絹五百匹。其万紀又奸狀漸露,仁發亦解黜,万紀貶連州司馬。朝廷咸相慶賀焉。
  貞觀六年,有人告尚書右丞魏征,言其阿党親戚。太宗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案驗其事,乃言者不直。彥博奏稱,征既為人所道,雖在無私,亦有可責。遂令彥博謂征曰:“爾諫正我數百條,豈以此小事,便損眾美。自今已后,不得不存形跡。”居數日,太宗問征曰:“昨來在外,聞有何不是事?”征曰:“前日令彥博宣敕語臣云:‘因何不存形跡?’此言大不是。臣聞君臣同气,義均一体。未聞不存公道,惟事形跡。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則邦國之興喪,或未可知!”太宗瞿然改容曰:“前發此語,尋已悔之,實大不是,公亦不得遂怀隱避。”征乃拜而言曰:“臣以身許國,直道而行,必不敢有所欺負。但愿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為忠臣。”太宗曰:“忠良有异乎?”征曰:“良臣使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疆。忠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并喪,獨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遠矣。”太宗曰:“君但莫違此言,我必不忘社稷之計。”乃賜絹二百匹。
  貞觀六年,匈奴克平,遠夷入貢,符瑞日至,年谷頻登。岳牧等屢請封禪,群臣等又稱述功德,以為“時不可失,天不可違,今行之,臣等猶謂其晚”。惟魏征以為不可。太宗曰:“朕欲得卿直言之,勿有所隱。朕功不高耶?”曰:“高矣。”“德未厚耶?”曰::厚矣。”“華夏未安耶?”曰:“安矣。”“遠夷未慕耶?”曰:“慕矣。”“符端未至耶?”曰:“至矣。”年谷未登耶?”曰:“登矣。”然則何為不可?”對曰:“陛下功高矣,民未怀惠。德厚矣,澤未旁流。華夏安矣,未足以供事。遠夷慕矣,無以供其求。符端雖臻,而罻羅猶密。積歲丰稔,而倉廩尚虛。此臣所以竊謂未可。臣未能遠譬,且借近喻于人。有人長患疼痛,不能任持,療理且愈,皮骨僅存,便欲負一石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十年。陛下為之良醫,除其疾苦,雖已乂安,未甚充實,告成天地,臣竊有疑。且陛下東封,万國咸萃,要荒之外,莫不奔馳。今自伊、洛之東,暨乎海、岱,萑莽巨澤,茫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宁可引彼戎狄,示以虛弱?竭財以賞,未厭遠人之望;加年給复,不償百姓之勞。或遇水旱之災,風雨之變,庸夫邪議,悔不可追。豈獨臣之誠懇,亦有輿人之論。”太宗稱善,于是乃止。
  貞觀七年,蜀王妃父楊譽,在省競婢,都官郎中薛仁方留身勘問,未及予奪。其子為千牛,于殿庭陳訴云:“五品以上非反逆不合留身,以是國親,故生節目,不肯決斷,淹留歲月。”太宗聞之,怒曰:“知是我親戚,故作如此艱難。”即令杖仁方一百,解所任官。魏征進曰:“城狐社鼠皆微物,為其有所憑恃,故除之猶不易。況世家貴戚,舊號難理,漢、晉以來,不能禁御,武德之中,以多驕縱,陛下登极,方始蕭條。仁方既是職司,能為國家守法,豈可枉加刑罰,以成外戚之私乎!此源一開,万端爭起,后必悔之,將無所及。自古能禁斷此事,惟陛下一人。備豫不虞,為國常道,豈可以水未橫流,便欲自毀堤防?臣竊思度,未見其可。”太宗曰:“誠如公言,向者不思。然仁方輒禁不言,頗是專權,雖不合重罪,宜少加懲肅。”乃令杖二十而赦之。
  貞觀八年,左仆射房玄齡、右仆射高士廉于路逢少府監竇德素,問北門近來更何營造。德素以聞。太宗乃謂玄齡曰:“君但知南衙事,我北門少有營造,何預君事?”玄齡等拜謝。魏征進曰:“臣不解陛下責,亦不解玄齡、士廉拜謝。玄齡既任大臣,即陛下股肱耳目,有所營造,何容不知?責其訪問官司,臣所不解。且所為有利害,役工有多少,陛下所為善,當助陛下成之;所為不是,雖營造,當奏陛下罷之。此乃君使臣、臣事君之道。玄齡等問既無罪,而陛下責之,臣所不解;玄齡等不識所守,但知拜謝,臣亦不解。”太宗深愧之。
  貞觀十年,越王,長孫皇后所生,太子介弟,聰敏絕倫,太宗特所寵异。或言三品以上皆輕蔑王者,意在譖侍中魏征等,以激上怒。上御齊政殿,引三品已上入坐定,大怒作色而言曰:“我有一言,向公等道。往前天子,即是天子,今時天子,非天子耶?往年天子儿,是天子儿,今日天子儿,非天子儿耶?我見隋家諸王,達官已下,皆不免被其躓頓。我之儿子,自不許其縱橫,公等所容易過,得相共輕蔑。我若縱之,豈不能躓頓公等!”玄齡等戰栗,皆拜謝。征正色而諫曰:“當今群臣,必無輕蔑越王者。然在禮,臣、子一例,《傳》稱,王人雖微,列入諸侯之上。諸侯用之為公,即是公;用之為卿,即是卿。若不為公卿,即下士于諸侯也。今三品以上,列為公卿,并天子大臣,陛下所加敬异。縱其小有不是,越王何得輒加折辱?若國家紀綱廢坏,臣所不知。以當今圣明之時,越王豈得如此。且隋高祖不知禮義,寵樹諸王,使行無禮,尋以罪黜,不可為法,亦何足道?”太宗聞其言,喜形于色,謂群臣曰:“凡人言語理到,不可不伏。朕之所言,當身私愛;魏征所論,國家大法。朕向者忿怒,自謂理在不疑,及見魏征所論,始覺大非道理。為人君言,何可容易!”召玄齡等而切責之,賜征絹一千匹。
  貞觀十一年,所司奏凌敬乞貸之狀,太宗責侍中魏征等濫進人。征曰:“臣等每蒙顧問,常具言其長短。有學識,強諫諍,是其所長;愛生活,好經營,是其所短。今凌敬為人作碑文,教人讀《漢書》,因茲附托,回易求利,与臣等所說不同。陛下未用其長,惟見其短,以為臣等欺罔,實不敢心伏。”太宗納之。
  貞觀十二年,太宗謂魏征曰:“比來所行得失政化,何如往前?”對曰:“若恩威所加,遠夷朝貢,比于貞觀之始,不可等級而言。若德義潛通,民心悅服,比于貞觀之初,相去又甚遠。”太宗曰:“遠夷來服,應由德義所加。往前功業,何因益大?”征曰:“昔者四方未定,常以德義為心。旋以海內無虞,漸加驕奢自溢。所以功業雖盛,終不如往初。”太宗又曰:“所行比往前何為异?”征曰:“貞觀之初,恐人不言,導之使諫。三年已后,見人諫,悅而從之。一二年來,不悅人諫,雖黽勉听受,而意終不平,諒有難色。”太宗曰:“于何事如此?”對曰:“即位之初,處元律師死罪,孫伏伽諫曰:‘法不至死,無容濫加酷罰。’遂賜以蘭陵公主園,直錢百万。人或曰:‘所言乃常事,而所賞太厚。’答曰:‘我即位來,未有諫者,所以賞之。’此導之使言也。徐州司戶柳雄于隋資妄加階級。人有告之者,陛下令其自首,不首与罪。遂固言是實,竟不肯首。大理推得其偽,將處雄死罪,少卿戴胄奏法止合徒。陛下曰:‘我已与其斷當訖,但當与死罪。’胄曰:‘陛下既不然,即付臣法司。罪不合死,不可酷濫。’陛下作色遣殺,胄執之不已,至于四五,然后赦之。乃謂法司曰:‘但能為我如此守法,豈畏濫有誅夷。’此則悅以從諫也。往年陝縣丞皇甫德參上書,大忤圣旨,陛下以為訕謗。臣奏稱上書不激切,不能起人主意,激切即似訕謗。于時雖從臣言,賞物二十段,意甚不平,難于受諫也。”太宗曰:“誠如公言,非公無能道此者。人皆苦不自覺,公向未道時,都自謂所行不變。及見公論說,過失堪惊。公但存此心,朕終不違公語。”

  君臣鑒戒第六

  貞觀三年,太宗謂侍臣曰:“君臣本同治亂,共安危,若主納忠諫,臣進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來所重。若君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君失其國,臣亦不能獨全其家。至如隋煬帝暴虐,臣下鉗口,卒令不聞其過,遂至滅亡,虞世基等尋亦誅死。前事不遠,朕与卿等可得不慎,無為后所嗤!”
  貞觀四年,太宗論隋日。魏征對曰:“臣往在隋朝,曾聞有盜發,煬帝令於士澄捕逐。但有疑似,苦加拷掠,枉承賊者二千余人,并令同日斬決。大理丞張元濟怪之,試尋其狀。乃有六七人,盜發之日,先禁他所,被放才出,亦遭推勘,不胜苦痛,自誣行盜。元濟因此更事究尋,二千人內惟九人逗遛不明。官人有諳識者,就九人內四人非賊。有司以煬帝已令斬決,遂不執奏,并殺之。”太宗曰:“非是煬帝無道,臣下亦不盡心。須相匡諫,不避誅戮,豈得惟行諂佞,苟求悅譽?君臣如此,何得不敗?朕賴公等共相輔佐,遂令囹圄空虛。愿公等善始克終,恒如今日!”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聞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异。然周則惟善是務,積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罰,不過二世而滅。豈非為善者福祚延長,為惡者降年不永?朕又聞桀、紂帝王也,以匹夫比之,則以為辱;顏、閔匹夫也,以帝王比之,則以為榮。此亦帝王深恥也。朕每將此事以為鑒戒,常恐不逮,為人所笑。”魏征對曰:“臣聞魯哀公謂孔子曰:‘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于此者,丘見桀、紂之君乃忘其身。’愿陛下每以此為慮,庶免后人笑爾。”
  貞觀十四年,太宗以高昌平,召侍臣賜宴于兩儀殿,謂房玄齡曰:“高昌若不失臣禮,豈至滅亡?朕平此一國,甚怀危懼,惟當戒驕逸以自防,納忠謇以自正。黜邪佞,用賢良,不以小人之言而議君子,以此慎守,庶几于獲安也。”魏征進曰:“臣觀古來帝王撥亂創業,必自戒慎,采芻蕘之議,從忠讜之言。天下既安,則瓷情肆欲,甘樂諂諛,惡聞正諫。張子房,漢王計畫之臣,及高祖為天子,將廢嫡立庶,子房曰:‘今日之事,非口舌所能爭也。’終不敢复有開說。況陛下功德之盛,以漢祖方之,彼不足准。即位十有五年,圣德光被,今又平殄高昌。屢以安危系意,方欲納用忠良,開直言之路,天下幸甚。昔齊桓公与管仲、鮑叔牙、宁戚四人飲,桓公謂叔牙曰:‘盍起為寡人壽乎?’叔牙奉觴而起曰:‘愿公無忘出在莒時,使管仲無忘束縛于魯時,使宁戚無忘飯牛車下時。’桓公避席而謝曰:‘寡人与二大夫能無忘夫子之言,則社稷不危矣!’”太宗謂征曰:“朕必不敢忘布衣時,公不得忘叔牙之為人也。”
  貞觀十四年,特進魏征上疏曰:
  臣聞君為元首,臣作股肱,齊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備,未有成人。然則首雖尊高,必資手足以成体;君雖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禮》云:“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体,心庄則体舒,心肅則容敬。”《書》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墮哉!”然則委棄股肱,獨任胸臆,具体成理,非所聞也。
  夫君臣相遇,自古為難。以石投水,千載一合,以水投石,無時不有。其能開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內盡心膂,外竭股肱,和若鹽梅,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厚秩,在于禮之而已。昔周文王游于鳳凰之墟,襪系解,顧左右莫可使者,乃自結之。豈周文之朝盡為俊乂,圣明之代獨無君子者哉?但知与不知,禮与不禮耳!是以伊尹,有莘之媵臣;韓信,項氏之亡命。殷湯致禮,定王業于南巢,漢祖登壇,成帝功于垓下。若夏桀不棄于伊尹,項羽垂恩于韓信,宁肯敗已成之國,為滅亡之虜乎?又微子,骨肉也,受茅土于宋;箕子,良臣也,陳《洪范》于周,仲尼稱其仁,莫有非之者。《禮記》稱:“魯穆公問于子思曰:‘為舊君反服,古歟?’子思曰:‘古之君子,進人以禮,退人以禮,故有舊君反服之禮也。今之君子,進人若將加諸膝,退人若將隊諸淵。毋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禮之有?’”齊景公問于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對曰:“有難不死,出亡不送。”公曰“裂地以封之,疏爵而待之,有難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言而見用,終身無難,臣何死焉?諫而見納,終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不見用,有難而死,是妄死也;諫不見納,出亡而送,是詐忠也。”《春秋左氏傳》曰:“崔杼弒齊庄公,晏子立于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為己亡,非其親昵,誰敢任之?’門啟而入,枕尸股而哭,興,三踊而出。”孟子曰:“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犬馬,臣視君如國人;君視臣如糞土,臣視君如寇仇。”雖臣之事君無二志,至于去就之節,當緣恩之厚薄,然則為人主者,安可以無禮于下哉?
  竊觀在朝群臣,當主樞机之寄者,或地鄰秦、晉,或業与經綸,并立事立功,皆一時之選,處之衡軸,為任重矣。任之雖重,信之未篤,則人或自疑。人或自疑,則心怀苟且。心怀苟且,則節義不立。節義不立,則名教不興。名教不興,而可与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聞國家重惜功臣,不念舊惡,方之前圣,一無所間。然但寬于大事,急于小罪,臨時責怒,未免愛憎之心,不可以為政。君嚴其禁,臣或犯之,況上啟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潰,其傷必多,欲使凡百黎元,何所措其手足?此則君開一源,下生百端之變,無不亂者也。《禮記》曰:“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則為善者必懼;愛而不知其惡,則為惡者實繁。《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然則古人之震怒,將以懲惡,當今之威罰,所以長奸。此非唐、虞之心也,非禹、湯之事也。《書》曰:“撫我則后,虐我則仇。”荀卿子曰:“君,舟也,民,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故孔子曰:“魚失水則死,水失魚猶為水也。”故唐、虞戰戰栗栗,日慎一日。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慮之乎?
  夫委大臣以大体,責小臣以小事,為國之常也,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職,則重大臣而輕小臣;至于有事,則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輕,疑其所重,將求至治,豈可得乎?又政貴有恒,不求屢易。今或責小臣以大体,或責大臣以小事,小臣乘非所据,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過獲罪,小臣或以大体受罰。職非其位,罰非其辜,欲其無私,求其盡力,不亦難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責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細過,刀筆之吏,順旨承風,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陳也,則以為心不伏辜;不言也,則以為所犯皆實。進退惟谷,莫能自明,則苟求免禍。大臣苟免,則譎詐萌生。譎詐萌生,則矯偽成俗。矯偽成俗,則不可以臻至治矣。
  又委任大臣,欲其盡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則為不盡。若舉得其人,何嫌于故舊。若舉非其任,何貴于疏遠。待之不盡誠信,何以責其忠恕哉!臣雖或有失之,君亦未為得也。夫上之不信于下,必以為下無可信矣。若必下無可信,則上亦有可疑矣。《禮》曰:“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上下相疑,則不可以言至治矣。當今群臣之內,遠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臣竊思度,未見其人。夫以四海之廣,士庶之眾,豈無一二可信之人哉?蓋信之則無不可,疑之則無可信者,豈獨臣之過乎?夫以一介庸夫結為交友,以身相許,死且不渝,況君臣契合,寄同魚水。若君為堯、舜,臣為稷、契,豈有遇小事則變志,見小利則易心哉!此雖下之立忠未有明著,亦由上怀不信,待之過薄之所致也。豈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圣明,以當今之功業,誠能博求時俊,上下同心,則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夏、殷、周、漢,夫何足數!”
  太宗深嘉納之。
  貞觀十六年,太宗問特進魏征曰:“朕克己為政,仰企前烈。至于積德、累仁、丰功、厚利,四者常以為稱首,朕皆庶几自勉。人苦不能自見,不知朕之所行,何等优劣?”征對曰:“德、仁、功、利,陛下兼而行之。然則內平禍亂,外除戎狄,是陛下之功。安諸黎元,各有生業,是陛下之利。由此言之,功利居多,惟德与仁,愿陛下自強不息,必可致也。”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草創之主,至于子孫多亂,何也?”司空房玄齡曰:“此為幼主生長深宮,少居富貴,未嘗識人間情偽,治國安危,所以為政多亂。”太宗曰:“公意推過于主,朕則歸咎于臣。夫功臣子弟多無才行,藉祖父資蔭遂處大官,德義不修,奢縱是好。主既幼弱,臣又不才,顛而不扶,豈能無亂?隋煬帝錄宇文述在藩之功,擢化及于高位,不思報效,翻行弒逆。此非臣下之過歟?朕發此言,欲公等戒勖子弟,使無愆過,即家國之慶也。”太宗又曰:“化及与玄感,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孫,皆反,其故何也?”岑文本對曰:“君子乃能怀德荷恩,玄感、化及之徒,并小人也。古人所以貴君子而賤小人。”太宗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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