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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擇官第七

  貞觀元年,太宗謂房玄齡等曰:“致治之本,惟在于審。量才授職,務省官員。故《書》稱:‘任官惟賢才。’又云:‘官不必備,惟其人。’若得其善者,雖少亦足矣;其不善者,縱多亦奚為?古人亦以官不得其才,比于畫地作餅,不可食也。《詩》曰:‘謀夫孔多,是用不就。’又孔子曰:‘官事不攝,焉得儉?’且‘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此皆載在經典,不能具道。當須更并省官員,使得各當所任,則無為而治矣。卿宜詳思此理,量定庶官員位。”玄齡等由是所置文武總六百四十員。太宗從之,因謂玄齡曰:“自此倘有樂工雜類,假使術逾儕輩者,只可特賜錢帛以賞其能,必不可超授官爵,与夫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遣諸衣冠以為恥累。”
  貞觀二年,太宗謂房玄齡、杜如晦曰:“公為仆射,當助朕憂勞,廣開耳目,求訪賢哲。比聞公等听受辭訟,日有數百。此則讀符牒不暇,安能助朕求賢哉?”因敕尚書省,細碎務皆付左右丞,惟冤滯大事合聞奏者,關于仆射。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每夜恒思百姓間事,或至夜半不寐。惟恐都督、刺史堪養百姓以否。故于屏風上錄其姓名,坐臥恒看,在官如有善事,亦具列于名下。朕居深宮之中,視听不能及遠,所委者惟都督、刺史,此輩實治亂所系,尤須得人。”
  貞觀二年,太宗謂右仆射封德彝曰:“致安之本,惟在得人。比來命卿舉賢,未嘗有所推荐。天下事重,卿宜分朕憂勞,卿既不言,朕將安寄?”對曰:“臣愚豈敢不盡情,但今未見有奇才异能。”太宗曰:“前代明王使人如器,皆取士于當時,不借才于异代。豈得待夢傅說,逢呂尚,然后為政乎?且何代無賢,但患遺而不知耳!”德彝慚赧而退。
  貞觀三年,太宗謂吏部尚書杜如晦曰:“比見吏部擇人,惟取其言詞刀筆,不悉其景行。數年之后,惡跡始彰,雖加刑戮,而百姓已受其弊。如何可獲善人?”如晦對曰:“兩漢取人,皆行著鄉閭,州郡貢之,然后入用,故當時號為多士。今每年選集,向數千人,厚貌飾詞,不可知悉,選司但配其階品而已。銓簡之理,實所未精,所以不能得才。”太宗乃將依漢時法令,本州辟召,會功臣等將行世封事,遂止。
  貞觀六年,太宗謂魏征曰:“古人云,王者須為官擇人,不可造次即用。朕今行一事,則為天下所觀;出一言,則為天下所听。用得正人,為善者皆勸;誤用惡人,不善者競進。賞當其勞,無功者自退;罰當其罪,為惡者戒懼。故知賞罰不可輕行,用人彌須慎擇。”征對曰:“知人之事,自古為難,故考績黜陟,察其善惡。今欲求人,必須審訪其行。若知其善,然后用之,設令此人不能濟事,只是才力不及,不為大害。誤用惡人,假令強干,為害极多。但亂世惟求其才,不顧其行。太平之時,必須才行俱兼,始可任用。”
  貞觀十一年,侍御史馬周上疏曰:“治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令百姓安樂,惟在刺史、縣令。縣令既眾,不可皆賢,若每州得良刺史,則合境蘇息。天下刺史悉稱圣意,則陛下可端拱岩廊之上,百姓不慮不安。自古郡守、縣令,皆妙選賢德,欲有遷擢為將相,必先試以臨人,或從二千石入為丞相及司徒、太尉者。朝廷必不可獨重內臣,外刺史、縣令,遂輕其選。所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太宗因謂侍臣曰:“刺史朕當自簡擇;縣令詔京官五品已上,各舉一人。”
  貞觀十一年,治書侍御史劉洎以為左右丞宜特加精簡,上疏曰:“臣聞尚書万机,實為政本,伏尋此選,授任誠難。是以八座比于文昌,二丞方于管轄,爰至曹郎,上應列宿,苟非稱職,竊位興譏。伏見比來尚書省詔敕稽停,文案壅滯,臣誠庸劣,請述其源。貞觀之初,未有令、仆,于時省務繁雜,倍多于今。而左丞戴胄、右丞魏征并曉達吏方,質性平直,事應彈舉,無所回避,陛下又假以恩慈,自然肅物。百司匪懈,抑此之由。及杜正倫續任右丞,頗亦厲下。比者綱維不舉,并為勳親在位,器非其任,功勢相傾。凡在官寮,未循公道,雖欲自強,先懼囂謗。所以郎中予奪,惟事咨稟;尚書依違,不能斷決。或糾彈聞奏,故事稽延,案雖理窮,仍更盤下。去無程限,來不責遲,一經出手,便涉年載。或希旨失情,或避嫌抑理。勾司以案成為事了,不究是非;尚書用便僻為奉公,莫論當否。互相姑息,惟事彌縫。且選眾授能,非才莫舉,天工人代,焉可妄加?至于懿戚元勳,但宜优其禮秩,或年高及耄,或積病智昏,既無益于時宜,當置之以閒逸。久妨賢路,殊為不可。將救茲弊,且宜精簡尚書左右丞及左右郎中。如并得人,自然綱維備舉,亦當矯正趨競,豈惟息其稽滯哉!”疏奏,尋以洎為尚書左丞。
  貞觀十三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聞太平后必有大亂,大亂后必有太平。大亂之后,即是太平之運也。能安天下者,惟在用得賢才。公等既不知賢,朕又不可遍識,日复一日,無得人之理。今欲令人自舉,于事何如?”魏征對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人既以為難,自知誠亦不易。且愚暗之人,皆矜能伐善,恐長澆競之風,不可令其自舉。”
  貞觀十四年,特進魏征上疏曰:
  臣聞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父不能知其子,則無以睦一家;君不能知其臣,則無以齊万國。万國咸宁,一人有慶,必藉忠良作弼,俊乂在官,則庶績其凝,無為而化矣。故堯、舜、文、武見稱前載,咸以知人則哲,多士盈朝,元、凱翼巍巍之功,周、召光煥乎之美。然則四岳、九官、五臣、十亂,豈惟生之于曩代,而獨無于當今者哉?在乎求与不求,好与不好耳!何以言之?夫美玉明珠,孔翠犀象,大宛之馬,西旅之獒,或無足也,或無情也,生于八荒之表,途遙万里之外,重譯入貢,道路不絕者,何哉?蓋由乎中國之所好也。況從仕者怀君之榮,食君之祿,率之以義,將何往而不至哉?臣以為与之為孝,則可使同乎曾參、子騫矣;与之為忠,則可使同乎龍逄、比干矣;与之為信,則可使同乎尾生、展禽矣;与之為廉,則可使同乎伯夷、叔齊矣。
  然而今之群臣,罕能貞白卓异者,蓋求之不切,勵之未精故也。若勖之以公忠,期之以遠大,各有職分,得行其道;貴則觀其所舉,富則觀其所養,居則觀其所好,習則觀其所言,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因其材以取之,審其能以任之,用其所長,掩其所短;進之以六正,戒之以六邪,則不嚴而自勵,不勸而自勉矣。故《說苑》曰:“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行六正則榮,犯六邪則辱。何謂六正?一曰萌芽未動,形兆未見,昭然獨見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預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顯榮之處,如此者,圣臣也。二曰虛心盡意,日進善道,勉主以禮義,諭主以長策,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如此者,良臣也。三曰夙興夜寐,進賢不懈,數稱往古之行事,以厲主意,如此者,忠臣也。四曰明察成敗,早防而救之,塞其間,絕其源,轉禍以為福,使君終以無憂,如此者,智臣也。五曰守文奉法,任官職事,不受贈遺,辭祿讓賜,飲食節儉,如此者,貞臣也。六曰家國昏亂,所為不諛,敢犯主之嚴顏,面言主之過失,如此者,直臣也。是謂六正。何謂六邪?一曰安官貪祿,不務公事,与世浮沉,左右觀望,如此者,具臣也,二曰主所言皆曰善,主所為皆曰可,隱而求主之所好而進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為樂,不顧其后害,如此者,諛臣也。三曰內實險詖,外貌小謹,巧言令色,妒善嫉賢,所欲進,則明其美、隱其惡,所欲退,則明其過、匿其美,使主賞罰不當,號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四曰智足以飾非,辯足以行說,內离骨肉之親,外构朝廷之亂,如此者,讒臣也。五曰專權擅勢,以輕為重,私門成党,以富其家,擅矯主命,以自貴顯,如此者,賊臣也。六曰諂主以佞邪,陷主于不義,朋党比周,以蔽主明,使白黑無別,是非無間,使主惡布于境內,聞于四鄰,如此者,亡國之臣也。是謂六邪。賢臣處六正之道,不行六邪之術,故上安而下治。生則見樂,死則見思,此人臣之術也。”《禮記》曰:“權衡誠懸,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欺以曲直。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圓。君子審禮,不可誣以奸詐。”然則臣之情偽,知之不難矣。又設禮以待之,執法以御之,為善者蒙賞,為惡者受罰,安敢不企及乎?安敢不盡力乎?
  國家思欲進忠良,退不肖,十有余載矣,徒聞其語,不見其人,何哉?蓋言之是也,行之非也。言之是,則出乎公道,行之非,則涉乎邪徑。是非相亂,好惡相攻。所愛雖有罪,不及于刑;所惡雖無辜,不免于罰。此所謂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者也。或以小惡棄大善,或以小過忘大功。此所謂君之賞不可以無功求,君之罰不可以有罪免者也。賞不以勸善,罰不以懲惡,而望邪正不惑,其可得乎?若賞不遺疏遠,罰不阿親貴,以公平為規矩,以仁義為准繩,考事以正其名,循名以求其實,則邪正莫隱,善惡自分。然后取其實,不尚其華,處其厚,不居其薄,則不言而化,期月而可知矣。若徒愛美錦,而不為民擇官,有至公之言,無至公之實,愛而不知其惡,憎而遂忘其善,徇私情以近邪佞,背公道而遠忠良,則雖夙夜不怠,勞神苦思,將求至理,不可得也。
  書奏,甚嘉納之。
  貞觀二十一年,太宗在翠微宮,授司農卿李緯戶部尚書。房玄齡是時留守京城。會有自京師來者,太宗問曰:“玄齡聞李緯拜尚書,如何?”對曰:“但云‘李緯大好髭須’,更無他語。”由是改授洛州刺史。

  封建第八

  貞觀元年,封中書令房玄齡為邗國公,兵部尚書杜如晦為蔡國公,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為齊國公,并為第一等,食邑實封一千三百戶。皇從父淮安王神通上言:“義旗初起,臣率兵先至,今玄齡等刀筆之人,功居第一,臣竊不服。”太宗曰:“國家大事,惟賞与罰。賞當其勞,無功者自退;罰當其罪,為惡者咸懼。則知賞罰不可輕行也。今計勳行賞,玄齡等有籌謀帷幄、畫定社稷之功,所以漢之蕭何,雖無汗馬,指蹤推轂,故得功居第一。叔父于國至親,誠無愛惜,但以不可緣私濫与勳臣同賞矣。”由是諸功臣自相謂曰:“陛下以至公,賞不私其親,吾屬何可妄訴。”初,高祖舉宗正籍,弟侄、再從、三從孩童已上封王者數十人。至是,太宗謂群臣曰:“自兩漢已降,惟封子及兄弟,其疏遠者,非有大功,如漢之賈、澤,并不得受封。若一切封王,多給力役,乃至勞苦万姓,以養己之親屬。”于是宗室先封郡王其間無功者,皆降為縣公。
  貞觀十一年,太宗以周封子弟,八百余年,秦罷諸侯,二世而滅,呂后欲危劉氏,終賴宗室獲安,封建親賢,當是子孫長久之道。乃定制,以子弟荊州都督荊王元景、安州都督吳王恪等二十一人,又以功臣司空趙州刺史長孫無忌、尚書左仆射宋州刺史房玄齡等一十四人,并為世襲刺史。禮部侍郎李百藥奏論駁世封事曰:
  臣聞經國庇民,王者之常制;尊主安上,人情之大方。思闡治定之規,以弘長世之業,万古不易,百慮同歸。然命歷有賒促之殊,邦家有治亂之异,遐觀載籍,論之詳矣。咸云周過其數,秦不及期,存亡之理,在于郡國。周氏以鑒夏、殷之長久,遵皇王之并建,維城磐石,深根固本,雖王綱弛廢,而枝干相持,故使逆節不生,宗祀不絕。秦氏背師古之訓,棄先王之道,踐華恃險,罷侯置守,子弟無尺土之邑,兆庶罕共治之憂,故一夫號呼而七廟隳圯。
  臣以為自古皇王,君臨宇內,莫不受命上玄,冊名帝錄,締构遇興王之運,殷憂屬啟圣之期。雖魏武攜養之資,漢高徒役之賤,非止意有覬覦,推之亦不能去也。若其獄訟不歸,菁華已竭,雖帝堯之光被四表,大舜之上齊七政,非止情存揖讓,守之亦不可焉。以放勳、重華之德,尚不能克昌厥后,是知祚之長短,必在于天時,政或興衰,有關于人事。隆周卜世三十,卜年七百,雖淪胥之道斯极,而文、武之器尚存,斯龜鼎之祚,已懸定于杳冥也。至使南征不返,東遷避逼,禋祀闕如,郊畿不守,此乃陵夷之漸,有累于封建焉。暴秦運距閏余,數終百六,受命之主,德异禹、湯,繼世之君,才非啟、誦,借使李斯、王綰之輩盛開四履,將閭、子嬰之徒俱啟千乘,豈能逆帝子之勃興,抗龍顏之基命者也!
  然則得失成敗,各有由焉。而著述之家,多守常轍,莫不情忘今古,理蔽澆淳,欲以百王之季,行三代之法,天下五服之內,盡封諸侯,王畿千里之間,俱為采地。是則以結繩之化行虞、夏之朝,用象刑之典治劉、曹之末,紀綱弛紊,斷可知焉。鍥船求劍,未見其可;膠柱成文,彌多所惑。徒知問鼎請隧,有懼霸王之師;白馬素車,無复藩維之援。不悟望夷之釁,未堪羿、浞之災;既罹高貴之殃,宁异申、繒之酷。此乃欽明昏亂,自革安危,固非守宰公侯,以成興廢。且數世之后,王室浸微,始自藩屏,化為仇敵。家殊俗,國异政,強陵弱,眾暴寡,疆場彼此,干戈侵伐。狐駘之役,女子盡髽;崤陵之師,只輪不反。斯蓋略舉一隅,其余不可胜數。陸士衡方規規然云:“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据其天邑,天下晏然,以治待亂。”何斯言之謬也!而設官分職,任賢使能,以循良之才,膺共治之寄,刺舉分竹,何世無人。至使地或呈祥,天不愛寶,民稱父母,政比神明。曹元首方區區然稱:“与人共其樂者人必憂其憂,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豈容以為侯伯則同其安危,任之牧宰則殊其憂樂?何斯言之妄也!
  封君列國,藉其門資,忘其先業之艱難,輕其自然之崇貴,莫不世增淫虐,代益驕侈。离宮別館,切漢凌云,或刑人力而將盡,或召諸侯而共樂。陳靈則君臣悖禮,共侮征舒;衛宣則父子聚麀,終誅壽、朔。乃云為己思治,豈若是乎?內外群官,選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鏡以鑒之,年勞优其階品,考績明其黜陟。進取事切,砥礪情深,或俸祿不入私門,妻子不之官舍。班條之貴,食不舉火;剖符之重,居惟飲水。南陽太守,弊布裹身;萊蕪縣長,凝塵生甑。專云為利圖物,何其爽歟!總而言之,爵非世及,用賢之路斯廣;民無定主,附下之情不固。此乃愚智所辨,安可惑哉?至如滅國弒君,亂常干紀,春秋二百年間,略無宁歲。次睢咸秩,遂用玉帛之君;魯道有蕩,每等衣裳之會。縱使西漢哀、平之際,東洛桓、靈之時,下吏淫暴,必不至此。為政之理,可以一言蔽焉。
  伏惟陛下握紀御天,膺期啟圣,救億兆之焚溺,掃氛祲于寰區。創業垂統,配二儀以立德;發號施令,妙万物而為言。獨照神衷,永怀前古,將复五等而修舊制,建万國以親諸侯。竊以漢、魏以還,余風之弊未盡;勳、華既往,至公之道斯乖。況晉氏失馭,宇縣崩离;后魏乘時,華夷雜處。重以關河分阻,吳、楚懸隔,習文者學長短縱橫之術,習武者盡干戈戰爭之心,畢為狙詐之階,彌長澆浮之俗。開皇在運,因藉外家。驅御群英,任雄猜之數;坐移明運,非克定之功。年逾二紀,民不見德。及大業嗣立,世道交喪,一時一物,掃地將盡,雖天縱神武,削平寇虐,兵威不息,勞止未康。
  自陛下仰順圣慈,嗣膺寶歷,情深致治,綜核前王。雖至道無名,言象所紀,略陳梗概,安所庶几。愛敬烝烝,勞而不倦,大舜之孝也。訪安內豎,親嘗御膳,文王之德也。每憲司讞罪,尚書奏獄,大小必察,枉直咸舉,以斷趾之法,易大辟之刑,仁心隱惻,貫徹幽顯,大禹之泣辜也。正色直言,虛心受納,不簡鄙訥,無棄芻蕘,帝堯之求諫也。弘獎名教,勸勵學徒,既擢明經于青紫,將升碩儒于卿相,圣人之善誘也。群臣以宮中暑濕,寢膳或乖,請移御高明,營一小閣,遂惜十家之產,竟抑子來之愿,不吝陰陽之感,以安卑陋之居。頃歲霜儉,普天饑饉,喪亂甫爾,倉廩空虛。圣情矜愍,勤加賑恤,竟無一人流离道路,猶且食惟藜藿,樂徹簨虡,言必凄動,貌成懼瘦。公旦喜于重譯,文命矜其即敘。陛下每見四夷款附,万里歸仁,必退思進省,凝神動慮,恐妄勞中國,以求遠方,不藉万古之英聲,以存一時之茂實。心切憂勞,志絕游幸,每旦視朝,听受無倦,智周于万物,道濟于天下。罷朝之后,引進名臣,討論是非,備盡肝膈,惟及政事,更無异辭。才日昃,必命才學之士,賜以清閒,高談典籍,雜以文詠,間以玄言,乙夜忘疲,中宵不寐。此之四道,獨邁往初,斯實生民以來,一人而已。弘茲風化,昭示四方,信可以期月之間,彌綸天壤。而淳粹尚阻,浮詭未移,此由習之久,難以卒變。請待斫雕成器,以質代文,刑措之教一行,登封之禮云畢,然后定疆理之制,議山河之賞,未為晚焉。《易》稱:“天地盈虛,与時消息,況于人乎?”美哉斯言也。
  中書舍人馬周又上疏曰:
  伏見詔書令宗室勳賢作鎮藩部,貽厥子孫,嗣守其政,非有大故,無或黜免。臣竊惟陛下封植之者,誠愛之重之,欲其緒裔承守,与國無疆。何則?以堯、舜之父,猶有朱、均之子。況下此以還,而欲以父取儿,恐失之遠矣。倘有孩童嗣職,万一驕逸,則兆庶被其殃,而國家受其敗。政欲絕之也,則子文之治猶在;政欲留之也,而欒黶之惡已彰。与其毒害于見存之百姓,則宁使割恩于已亡之一臣,明矣。然則向之所謂愛之者,乃适所以傷之也。臣謂宜賦以茅土,疇其戶邑,必有材行,隨器方授,則翰翮非強,亦可以獲免尤累。昔漢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所以終全其世者,良由得其術也。愿陛下深思其宜,使夫得奉大恩,而子孫終其福祿也。
  太宗并嘉納其言。于是竟罷子弟及功臣世襲刺史。

  太子諸王定分第九

  貞觀七年,授吳王恪齊州都督。太宗謂侍臣曰:“父子之情,豈不欲常相見耶?但家國事殊,須出作藩屏。且令其早有定分,絕覬覦之心,我百年后,使其兄弟無危亡之患也。”
  貞觀十一年,侍御史馬周上疏曰:“漢、晉以來,諸王皆為樹置失宜,不預立定分,以至于滅亡。人主熟知其然,但溺于私愛,故前車既覆而后車不改轍也。今諸王承寵遇之恩有過厚者,臣之愚慮,不惟慮其恃恩驕矜也。昔魏武帝寵樹陳思,及文帝即位,防守禁閉,有同獄囚,以先帝加恩太多,故嗣王從而畏之也。此則武帝之寵陳思,适所以苦之也。且帝子何患不富貴,身食大國,封戶不少,好衣美食之外,更何所須?而每年別加优賜,曾無紀极。俚語曰:‘貧不學儉,富不學奢。’言自然也。今陛下以大圣創業,豈惟處置見在子弟而已,當須制長久之法,使万代遵行。”疏奏,太宗甚嘉之,賜物百段。
  貞觀十三年,諫議大夫褚遂良以每日特給魏王泰府料物,有逾于皇太子,上疏諫曰:“昔圣人制禮,尊嫡卑庶。謂之儲君,道亞霄极,甚為崇重,用物不計,泉貨財帛,与王者共之。庶子体卑,不得為例,所以塞嫌疑之漸,除禍亂之源。而先王必本于人情,然后制法,知有國家,必有嫡庶。然庶子雖愛,不得超越嫡子,正体特須尊崇。如不能明立定分,遂使當親者疏,當尊者卑,則佞巧之徒承机而動,私恩害公,惑志亂國。伏惟陛下功超万古,道冠百王,發施號令,為世作法。一日万机,或未盡美,臣職諫諍,無容靜默。伏見儲君料物,翻少魏王,朝野見聞,不以為是。《傳》曰:‘臣聞愛子教以義方。’忠、孝、恭、儉,義方之謂。昔漢竇太后及景帝并不識義方之理,遂驕恣梁孝王,封四十余城,苑方三百里,大營宮室,复道彌望,積財鏹巨万計,出警入蹕,小不得意,發病而死。宣帝亦驕恣淮陽王,几至于敗,賴其輔以退讓之臣,僅乃獲免。且魏王既新出閤,伏愿恒存禮訓,妙擇師傅,示其成敗。既敦之以節儉,又勸之以文學。惟忠惟孝,因而獎之道德齊禮,乃為良器。此所謂圣人之教,不肅而成者也。”太宗深納其言。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當今國家何事最急?各為我言之。”尚書右仆射高士廉曰:“養百姓最急。”黃門侍郎劉洎曰:“撫四夷急。”中書侍郎岑文本曰:“《傳》稱:‘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由斯而言,禮義為急。”諫議大夫褚遂良曰:“即日四方仰德,不敢為非,但太子、諸王,須有定分,陛下宜為万代法以遺子孫,此最當今日之急。”太宗曰:“此言是也。朕年將五十,已覺衰怠。既以長子守器東宮,諸弟及庶子數將四十,心常憂慮在此耳。但自古嫡庶無良佐,何嘗不傾敗家國。公等為朕搜訪賢德,以輔儲宮,爰及諸王,咸求正士。且官人事王,不宜歲久。歲久則分義情深,非意窺窬,多由此作,其王府官寮,勿令過四考。”

  尊敬師傅第十

  貞觀三年,太子少師李綱有腳疾,不堪踐履。太宗賜步輿,令三衛舉入東宮,詔皇太子引上殿,親拜之,大見崇重。綱為太子陳君臣父子之道,問寢視膳之方,理順辭直,听者忘倦。太子嘗商略古來君臣名教,竭忠盡節之事,綱懍然曰:“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古人以為難,綱以為易。”每吐論發言,皆辭色慷慨,有不可奪之志,太子未嘗不聳然禮敬。
  貞觀六年,詔曰:“朕比尋討經史,明王圣帝曷嘗無師傅哉?前所進令遂不睹三師之位,意將未可,何以然?黃帝學大顛,顓頊學錄圖,堯學尹壽,舜學務成昭,禹學西王國,湯學威子伯,文王學子期,武王學虢叔。前代圣王,未遭此師,則功業不著乎天下,名譽不傳乎載籍。況朕接百王之末,智不同圣人,其無師傅,安可以臨兆民者哉?《詩》不云乎:‘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夫不學,則不明古道,而能政致太平者,未之有也。可即著令,置三師之位。”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上智之人,自無所染,但中智之人無恒,從教而變,況太子師保,古難其選。成王幼小,周、召為保傅。左右皆賢,日聞雅訓,足以長仁益德,使為圣君。秦之胡亥,用趙高作傅,教以刑法,及其嗣位,誅功臣,殺親族,酷暴不已,旋踵而亡。故知人之善惡,誠由近習。朕今為太子、諸王精選師傅,令其式瞻禮度,有所裨益。公等可訪正直忠信者,各舉三兩人。”
  貞觀十一年,以禮部尚書王珪兼為魏王師。太宗謂尚書左仆射房玄齡曰:“古來帝子,生于深宮,及其成人,無不驕逸,是以傾覆相踵,少能自濟。我今嚴教子弟,欲皆得安全。王珪,我久驅使,甚知剛直,志存忠孝,選為子師。卿宜語泰,每對王珪,如見我面,宜加尊敬,不得懈怠。”珪亦以師道自處,時議善之也。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司徒長孫無忌、司空房玄齡曰:“三師以德道人者也。若師体卑,太子無所取則。”于是詔令撰太子接三師儀注。太子出殿門迎,先拜三師,三師答拜,每門讓三師。三師坐,太子乃坐。与三師書,前名惶恐,后名惶恐再拜。
  貞觀十八年,高宗初立為皇太子,尚未尊賢重道,太宗又嘗令太子居寢殿之側,絕不往東宮。散騎常侍劉洎上書曰:
  臣聞郊迎四方,孟侯所以成德,齒學三讓,元良由是作貞。斯皆屈主祀之尊,申下交之義。故得芻言咸荐,睿問旁通,不出軒庭,坐知天壤,率由茲道,永固鴻基者焉。至若生乎深宮之中,長乎婦人之手,未曾識憂懼,無由曉風雅。雖复神机不測,天縱生知,而開物成務,終由外獎。匪夫崇彼干籥,听茲謠頌,何以辨章庶類,甄核彝倫?歷考圣賢,咸資琢玉。是故周儲上哲,師望、奭而加裕;漢嗣深仁,引園、綺而昭德。原夫太子,宗祧是系,善惡之際,興亡斯在,不勤于始,將悔于終。是以晁錯上書,令通政術,賈誼獻策,務知禮教。竊惟皇太子玉裕挺生,金聲夙振,明允篤誠之美,孝友仁義之方,皆挺自天姿,非勞審諭,固以華夷仰德,翔泳希風矣。然則寢門視膳,已表于三朝,藝宮論道,宜弘于四術。雖富于春秋,飭躬有漸,實恐歲月易往,墮業興譏,取适晏安,言從此始,臣以愚短,幸參侍從,思廣儲明,暫愿聞徹,不敢曲陳故事,切請以圣德言之。
  伏惟陛下庭睿膺圖,登庸歷試。多才多藝,道著于匡時;允文允武,功成于纂祀。万方即敘,九圍清晏。尚且雖休勿休,日慎一日,求异聞于振古,勞睿思于當年。乙夜觀書,事高漢帝;馬上披卷,勤過魏王。陛下自勵如此,而令太子优游棄日,不習圖書,臣所未諭一也。加以暫屏机務,即寓雕虫。紆寶思于天文,則長河韜映;摛玉華于仙札,則流霞成彩。固以錙銖万代,冠冕百王,屈、宋不足以升堂,鐘、張何階于入室。陛下自好如此,而太子悠然靜處,不尋篇翰,臣所未諭二也。陛下備該眾妙,獨秀寰中,猶晦天聰,俯詢凡識。听朝之隙,引見群官,降以溫顏,訪以今古,故得朝廷是非,閭里好惡,凡有巨細,必關聞听。陛下自行如此,而令太子久趨入侍,不接正人,臣所未諭三也。陛下若謂無益,則何事勞神;若謂有成,則宜申貽厥。蔑而不急,未見其可。伏愿俯推睿范,訓及儲君,授以良書,娛之嘉客。朝披經史,觀成敗于前蹤;晚接賓游,訪得失于當代。間以書札,繼以篇章,則日聞所未聞,日見所未見。副德愈光,群生之福也。
  竊以良娣之選,遍于中國。仰惟圣旨,本求典內,冀防微,慎遠慮,臣下所知。暨乎征簡人物,則与聘納相違,監撫二周,未近一士。愚謂內既如彼,外亦宜然者,恐招物議,謂陛下重內而輕外也。古之太子,問安而退,所以廣敬于君父;异宮而處,所以分別于嫌疑。今太子一侍天闈,動移旬朔,師傅已下,無由接見。假令供奉有隙,暫還東朝,拜謁既疏,且事俯仰,規諫之道,固所未暇。陛下不可以親教,宮采無因以進言,雖有具寮,竟將何補?
  伏愿俯循前躅,稍抑下流,弘遠大之規,展師友之義,則离徽克茂,帝圖斯廣,凡在黎元,孰不慶賴!太子溫良恭儉,聰明睿哲,含靈所悉,臣豈不知,而淺識勤勤,思效愚忠者,愿滄溟益潤,日月增華也。
  太宗乃令洎与岑文本、馬周遞日往東宮,与皇太子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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