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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經過一夜的安撫,張經果然表現了极好的風度。對來送行的文武官員,只是謙虛地道謝,既無哀戚之容,亦不發一句牢騷。加以胡宗憲安排得很妥貼,白衣校衛得了5000兩銀子的好處,多所优容,不拿張經當罪官看待,“大人”長,“大人”短,叫得很親熱,這种像是奉召進京述職,而被逮起解的場面,將旁人為張經而起的不平之气,沖淡了許多。
  送走了張經,胡宗憲大大地松了口气,這下可以全力幫襯趙文華主持全盤軍務,間接自己打開一個新的局面了!
  第一步是將趙文華由清虛觀移駐到總督行轅接印,發通知傳召巡撫李天寵以下的文武大員參謁。大炮三聲,儀門敞開,趙文華在細吹細打的鼓樂聲中,公服升堂。中軍捧著紅綢子包扎的總督大印。當堂呈遞。接著是李天寵与胡宗憲為頭,為總督賀喜。這番儀節經過后,趙文華下座,改在公堂延見官員,作就任以后第一次的訓話。
  “我沒有想到我會坐在這里!”趙文華第一句話便是發感慨,緊接著下了轉語:“不過,我決不會長,也許十天半個月,也許一個月、兩個月。”他高拱著手說:“請各位幫我的忙,好歹拿這個青黃不接的局面湊付過去,別讓我像朱子純、張廷彝那樣,搞得灰頭土臉。”
  朱子純是指朱紈,獲罪服毒而死;如今張經的吉凶亦未可知。趙文華視線環掃一周,看清楚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然后重重地加了一句:“听我的話不會吃虧。”
  頭一段話報以沉默;第二段話再無反應,便顯得有意跟趙文華作對了。不過,大家想是這樣想,卻沒有人開口,因為官場有官場的体制,照規矩應該李天寵作答,所以都用催促的眼光看著他。
  李天寵庸愚懦弱,這天因為張經被逮,大為震動。本就心亂如麻,如今感到趙文華的話中似乎有刺,更上了心事,以致听而不聞,視而不見,竟仍然保持沉默。
  于是,趙文華又說第三段,聲音也提高了;“張廷彝來了一年多,大征狼土兵,費餉千百万,才打了今天這么一場胜仗!得失之間,實在難說。而況,”他指著胡宗憲說:“如果不是胡巡按先挫了倭寇海盜的銳气,又哪里會有今天這一場胜仗。”
  “大人夸獎!”胡宗憲急忙欠身答道:“若非大人的指點,不會僥幸成功。”
  “僥幸?”趙文華大不以為然,“汝貞,謙虛固然是美德,卻不可妄自菲薄。從來兵家之事,多算胜,少算不胜,坐擁重兵,觀望不前,更不會胜!”他略停一下,清清楚楚地說道:“我今天要把話說明白,大敵當前,片刻疏忽不得,我代掌軍務,雖是一個短局,但奉旨督師的責任是無可推諉的!我跟張廷彝不同,他不急于求功,我可得對皇上有交代。自今而后,我們要著著進攻,直至肅清東南為止。兵貴神速,尤貴制敵机先,請各位各就本身職守,早早准備妥當,隨時待命,命到即行。倘有違誤,莫怪我指名嚴參。”
  不說軍法從事而說“指名嚴參”,顯然,所恫嚇的是大官而非小官。于是,李天寵的臉色更難看了。
  看看大家無話,胡宗憲只好說一句:“大人請治公吧!我們暫且告退。”
  于是李天寵起身,長揖而退,其余官員都存著戒心,相顧無言,各自散去。胡宗憲卻仍舊留在那里,里面要幫著趙文華披閱軍報、發號施令;外面要代為接見賓客僚屬——由總督衙門到縣衙門,都知道胡巡按掌權,大小事宜要向趙文華請示的,只要找他就行。使得胡宗憲在旦夕之間成了個浙江官場上的大忙人,也是大紅人。
  到得第二天一早,俞大猷、盧鏜、湯克寬,聯騎從前線回到嘉興。張經被逮的消息,自然已知道了。事實上就是因為張經出了意外,他們才相約而回的。不過,回來的原因,各不相同。
  最光明正大的是俞大猷。倭寇海盜經此一敗,元气固已大喪,但官軍的損失,亦很可觀。當張經下令出擊之前,因為致胜并無确切的把握,所以次一步行動,亦無法預計,要看作戰的情況而定。如今是選調精銳,乘胜追擊,還是暫取守勢,將官兵整編補充,再圖大舉?本就要向統帥來請示,現在統帥易人,更有當面來商量的必要。
  盧鏜則是經過挫折,深知應付上官比應付敵人還難;他又是受張經提攜過的人,深怕趙文華對他怀有任何成見,所以此來在禮貌上表示恭順的成分,多于一切。而湯克寬卻是正好相反,他很為張經不起,想來說几句公道話,作為報答知遇——張經很听湯克寬的話。
  因此,當三大將軍聯袂晉見時,態度各個不同,俞大猷沉著,盧鏜謙卑,而湯克寬臉上有掩不住的悻悻之气,一直閉著嘴不講話。
  講話最多的是俞大猷,細述戰況之后,緊接著報告當前的敵情,柘林的殘寇,目前集中在上海以西、松江以東,各為陶宅的一個鎮市,動向不明。不過官軍已經兵圍三面,留下東面一個缺口,預備殘寇突圍。
  “殘寇有多少?”趙文華問。
  “大概六七千。”
  “官兵有多少?”
  俞大猷約略計算了一下答說:“不足一万五千人。”
  “這也比殘寇多一倍了。為什么不團團圍住,一舉而殲滅之?”
  這是不懂兵法的外行話,從來包圍敵人,必留缺口,使敵有逃生之路,方無必死之心。不然,將死生置之度外,全力反扑,如困獸之斗,將會銳不可擋。
  俞大猷當然無法作答,場面一時有成僵持之勢。胡宗憲便想:如何得有一兩句話,既能打開僵局,又能保住趙文華的顏面?正在思索時,湯克寬開口了。
  “如照大人的辦法,必敗無疑!”
  趙文華覺得他的話刺心,臉色立刻就變了,強自抑制怒起4問道:“何以見得?”
  “留一缺口,正是把握敵人的動向,引他往缺口而來,然后估計自己的力量行事。力量夠,不妨伏擊聚殲;力量不夠,放敵一條生路而与己無損。如果四面包圍,知道敵人往哪里打?勞逸之勢,頓時改觀,哪里有這樣用兵的?”
  一頓搶白將趙文華气得臉色發青,惱羞成怒之下,便有些口不擇言了:“我不懂用兵,你來指揮如何?”,說著,气沖沖地撈起紅袍下擺,便待离座。
  “大人請息怒!”盧鏜急忙打圓場,“克寬的話,誠然錯了——”
  “住口!”湯克寬喝道:“我的話哪里錯了?今天論兵,有關成敗,不是小事,更不是私事!你要討好上官是你的事,怎么拿我‘送禮’!”
  “好,好!”盧鏜也气得噎不成聲,只連連搖手:“我不管!我不管!”
  趙文華卻冷靜了,“你們看,如此目無長官,咆哮不法!”
  他戟指厲聲責問湯克寬:“莫非你要造反?”
  湯克寬還要辯白,俞大猷將他攔住了,胡宗憲便勸趙文華。兩下調停,硬把沖突壓了下去,當然是不歡而散。
  “可惡之极!”趙文華咬牙切齒地對胡宗憲說:“我知道,這個家伙想替張延彝報仇。他什么東西,敢這樣子無禮!我非嚴參他不可。
  “華公,”胡宗憲勸他,“如今正在剿寇收功的時候,大事要緊,沒功夫斗閒气。”
  “不行!”趙文華很坦率地回答,“這口气不出,亙在胸口,連飯都吃不下,什么事都不能辦。”他接著又說,“不論做什么事,如想成功,一定要上下一齊,如臂使指才行。像現在這樣子,再有精兵良將,也是不饒。汝貞,你莫管我,我現在要辦的,也是一件頭等大事。”
  這件頭等大事,便是排除异己。趙文華親自動筆寫奏疏,參劾兩個人。一個是李天寵,說他嗜酒廢事,既不理民政,亦漠視籌餉,如非巡按御史胡宗憲任勞任怨,實心奉公,浙江的吏治,几乎不堪聞問了。
  另一個被劾的,當然是湯克寬。他不說湯克寬目無長官,因為提到彼此沖突,看起來像挾私誣告,而且也怕皇帝會疑心他不威不重,以致遭受部屬輕視。同時,張經信任湯克寬,也是事實。既然張經“糜餉殃民,畏賊失机”,湯克寬自亦難辭其咎。奏疏中最厲害的一句話:“張經惑湯克寬之言,欲俟倭飽颺,剿余寇報功。”這就連在江涇的戰功,亦几乎一筆抹殺。
  內部將帥不和,外面起了突變。這天深夜,金山衛東南海面,到了三十几船的“新倭”,困在陶宅的殘寇,原有探子隱在海邊,連夜飛報,到了拂曉時分,呼嘯而南,在青村地方与新倭會合,然后四散流竄了。
  胡宗憲得報大惊,赶緊去見趙文華,只見轅門內外,坡象森嚴,原來趙文華正衣冠整齊地在拜發奏疏。等了好一會工夫,大炮之聲,驛差上路,胡宗憲才能見著趙文華。
  “陶宅殘寇溜之大吉了!”胡宗憲跌腳說道,“這件事不好交代!”
  趙文華卻不甚著急。地方遭殃,暫且可以不管,只要奏疏上多花些心思就可以了。當時一面咨會應天巡撫曹邦輔派兵進剿;一面出奏,說是拓林之倭經督飭胡宗憲盡數剿滅,不意新倭大至,目前正在盡力堵截。順便又攻擊以前的督撫,對于防備倭寇海盜侵犯的兵力配置,工事构筑,如何如何不善,作為將來卸責的余地。
  這道奏疏到京之前,朝廷已有詔旨、將蘇松巡撫周珫擢升為兵部右侍郎,接替張經的遺缺,趙文華無須再代,仍負督師之責。李天寵則除了趙文華以外,京中的言官亦對他不滿,上奏嚴劾,因而步了張經的后塵,捉拿到京;胡宗憲連升三級,本職由正七品的監察御史一跳而成為正四品的右僉都御史,代李天寵而做了浙江巡撫。
  官是升了,權則反而減了!因為浙江巡撫這個職位,已經跟朱紈、王舒的時代,大不相同,從有總督起始,巡撫變得無足輕重,反不如巡按御史可以搬動“代天巡方”這頂大帽子,干預軍務。因此,胡宗憲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向趙文華提出率直的要求:想做總督。
  趙文華想了一想答說:“周珫人倒是老實的,不過有個人在你上頭,做事總不方便。好吧,我來試試看。”
  于是趙文華又親自動筆了。找些周珫在蘇松巡撫任內,統馭將帥,調動兵馬不甚恰當的情事,大加渲染;斷言他一當了總督,必定貽誤大局。而論奉公之忠,任事之勇,用兵之智,料敵之明,無過于胡宗憲,所以保他代替周珫。
  奏疏到京,遞入西苑。皇帝看完,寫了張小紙條,附在原奏一起,送交嚴嵩;打開封套一看,小紙條上6個字:“憲似速,宜如何?”
  “你看,”嚴嵩將御筆轉給他儿子,“皇上在問,胡宗憲能不能當總督,要通個信給文華,看胡宗憲怎么說。”
  意思是要胡宗憲自己識趣,能有一個大大的紅包送來,便替他說几句好話,教他如愿以償,不然就免談了。
  嚴世蕃看完御筆,搖搖頭說:“胡宗憲一時還不行!”“怎么呢?可否不是在未來之際?皇上不過覺得胡宗憲剛升了巡撫,馬上又升總督,似乎太快了一點。話雖如此,應該怎么辦,還要听我們的意見,所以才問:‘宜如何’?”
  “非也!”嚴世蕃對他父親說話,口吻就像跟熟朋友聊閒天那樣:“‘宜’是指一個人,不作相宜的宜解。”
  “指誰?”
  “楊宜。”
  楊宜本來是河南巡撫,治盜有功升為南京戶部右侍郎,剛到任不久。皇帝對他印象很好,調地當總督是很可能的事。于是嚴嵩不再考慮,照嚴世蕃的意思,复奏建議:將周珫革職,遺缺以楊宜調補。皇帝立刻批准,證明看法一點不錯。
  緊接著,皇帝下一道手慨,詢問審理張經、李天寵一案的情形——當張經被逮下“詔獄”時,王江涇大捷的軍報,已經到京,有些言官便為張經乞情,說“王師大捷,倭寇气奪,此時不宜易帥”。皇帝大怒,說張經欺罔不忠,得知趙文華參他,方始一戰。而且遷怒到為張經乞情的言官,指責為“党奸”,降旨“廷仗五十、斥革為民”。可是,皇帝不久又疑心,張經不至于如此荒唐。問到嚴嵩,他拉出徐階、李本作證,說他們倆都是江浙人,亦都指責張經養寇不戰,同時极力為趙文華、胡宗憲舖敘功勞,以為王江涇大捷是趙、胡二人合謀進剿的結果,張經是冒功。皇帝信以為真,以致張經上疏求恩,置之不理;此時問到審理的情形,當然并無寬免的意味在內。
  嚴嵩是無時無刻不在研究皇帝的心理,同時研究如何利用皇帝的心理。此時了解了皇帝有殺張經、李天寵的意向,認為有個人可以夾帶進去,一起殺掉。
  這個人叫楊繼盛,官居兵部員外,是個響噹噹的鐵漢;看嚴嵩父子奸惡得實在不成話,上疏痛劾,彈劾嚴嵩有“十大罪,五奸”。話說得太激烈,皇帝大起反感。將楊繼盛杖責一百,命刑部定罪。嚴嵩做了手腳,定了“絞監候”的罪名。
  死刑分兩种,一种是斬,身首异處;一种是絞,可以落個全尸,所以同為死罪,絞比斬輕。而死罪之中又有處決的先后:定讞之后,即時行刑,名為“斬立決”或“絞立決”,很難逃得一死;雖定死罪,暫時下獄,到秋后一起行刑,名為“斬監候”或“絞監候”,猶有活命的希望。
  因為人命關天,歷來對死刑的執行,格外慎重;為了唯恐有冤屈,所以已判死刑的重囚,在每年霜降執行死刑以前,還要經過一番審核,特派大臣主持,其中有“熱審”,有“朝審”,還有五年一次的“大審”。審問屬實,該得死罪,還有最后一線希望,即是將處死重囚的名單,送呈御前,朱筆親裁,名為“勾決”。未勾者免死。皇帝雖然惱恨楊繼盛,但覺得他罪不至死,所以連續三年,筆下超生,都沒有勾掉楊繼盛的名字。
  看看情勢緩和下來了,便有人想營救楊繼盛。有個國子監司業,名叫王材,他倒是一番好意,直接去見嚴嵩,以為解鈴系鈴,求嚴嵩是最有效的途徑。哪知這一來,反促其死了。
  王材見嚴嵩是這樣說:“外面人言籍籍,都說楊繼盛終不免一死。他死,固是自取之咎;不過,老相公万世千秋的名聲應當愛惜。如果釋放楊繼盛,誰不說老相公好?”
  “好!”嚴嵩答說:“我來救他。”
  平時嚴嵩最親信的是他的兩個同鄉。一個叫鄢懋卿,一個叫胡植。找了來一商量,鄢、胡二人都不以為然,提出警告:養虎足以貽患。嚴嵩對這句話大起警惕,下定決心,非殺楊繼盛不可。
  于是嚴嵩授意刑部尚書何鰲,將張經、李天寵擬定死罪,奏請皇帝批准。接著便到了秋審之期,嚴嵩故意將楊繼盛附在張經、李天寵之后,勾決了張、李便也同時勾決了楊繼盛。10月初一畢命于菜市口。

         ※        ※         ※

  平時江南的倭患是更猖獗了。官軍雖也打過胜仗,但倭寇不斷涌到,海盜則聚散無常,所以有愈剿愈多之勢。趙文華一看情勢不妙,覺得不如及早抽身,是為上策。打定了主意,自然先跟胡宗憲商議。
  在胡宗憲看,這是机會到了。他早跟羅龍文秘密策划,定下了一條釜底抽薪之計,但是這條計策非有足夠的權力,不能執行,同時,若非賦予他足夠的權力作為交換,他亦不肯獻出這條計策。而此刻,是到了勸說趙文華,作這筆“交換”的時候了。
  等趙文華透露了心意,胡宗憲有意激他:“華公,換了我不肯回京。”他說:“這樣子回京,太沒有面子了!若是我,非剿平了倭寇海盜不回去!”
  “哼!”趙文華是冷笑也是苦笑,“我何嘗不知道?你這話我也會說;易地而處,你就不這樣說了。”
  “不然!華公如果想大拜,嚴閣老父子如果想長保富貴,都非平伏了倭患不可。所以華公,你無論如何要釘在這里。”
  “釘在這里干什么?莫非等倭寇海盜自生自滅不成?”
  “非也!”胡宗憲從容答道:“等我當總督”
  “等你當總督!”趙文華雙眼亂眨著,好一會問出一句話來:“等你當了總督,就能平倭?”
  “是!确是如此。”
  胡宗憲在他面前,一向謙恭,像這樣大言不慚,跡近張狂,在趙文華卻是初見。可是,他不敢小看胡宗憲,想了想,平心靜气地說道:“汝貞,你說個道理我听!”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承華公不起,全力支持,固然亦有立功自見的机會,但平倭的大計,我無從參贊,更無法一手主持。所以非當上總督,不能放手去干。”
  “照此說來,你是胸有成竹囉?有何妙策,不妨先談談。”
  “倭寇海盜如草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就是如今平倭不能收功的根本症結所在。官軍逐倭,隨敵行動,結果是疲于奔命,受人擺布。不管征調狼土兵也好,山東打手也好,增援只如揚湯,不過止沸于一時而已!”
  由“揚湯止沸”這句成語,趙文華立即意會到胡宗憲的計策,是何性質?頓時精神一振,笑嘻嘻地拉著對方的手說:“來,來,汝貞!你有什么釜底抽薪的妙計?快說与我听听!”胡宗憲知道入港了,不必再旁敲側擊,加強气勢,率直答道:“華公想來還記得趙玄初其人,這條釜底抽薪之計,不但是他的獻議,而且早有部署。好比下棋一樣,開局時閒閒著了一下子,如今將成气候,可以興云布雨,有大作用了。”
  “噢!你是說,埋伏了人在敵陣中?”
  “是由里面打出來,比外面打進去要來得管用。”
  “那當然不可同日而語的。”趙文華問道:“埋伏的人叫什么名字?是何身分?”
  這兩點胡宗憲自然已听羅龍文說過,但不愿輕易泄露。他心里在想,趙文華气量狹窄,如果自己知道而不告訴他,不管如何解釋,終必惹他不快,不如索性推在趙玄初身上。“華公,你這兩問拿我問倒了!我也想知道,迄今不能如愿。”
  “怎么?趙玄初沒有告訴你?”
  “正是。我問了他好几遍,他不肯說。他也有他的難處,倒要体諒他。”
  “只要真有其事,便不問也罷。”
  “當然,真有其事!我怎么能夠在華公面前瞎說,那不是自己找倒楣嗎?”
  說到這話,再透徹不過了。趙文華滿意地點點頭:“我一直相信你的。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是如此。”
  “多謝華公!”胡宗憲作揖相謝,同時再一次表示忠忱,“有華公,才有宗憲,只要宗憲一日能暢行其志,必當歸美于華公。”
  “好!”趙文華沉吟了一下問道:“何以你一定要當上總督,才肯行這條計策?”
  “華公此言差矣!不是我不肯,是不能。事權不一,號令不專,將來埋伏在那里的人,倘若在軍務上要我配合,或者掩護,或者故縱,或者暗助,請問華公,我如何措手?”
  “嗯,嗯!我懂了!”趙文華想了好一會說:“照你的主意,我更非進京不可。楊宜對我總算還不錯,迭次奏報,總是向著他的,如今要勸他不容易。唯有我到了京里,設法找机會,拿他調開,才能騰出缺來保你。”
  “是的。”胡宗憲說:“我只是想到,華公奉旨督師,軍務倘非告一段落,華公要想回京,恐怕皇上不准。”
  “那當然要找机會。汝貞,”趙文華說:“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你得想個法子,怎么樣能替我找個藉口,讓我回京复命。”
  “是!我來想。”
  “還要快!我想在年內回京,好赶上裕王的生日。”
  裕王行三,名叫載厘;太子及皇二子早已夭逝,如今大皇子中,裕王居長。皇帝在西苑修道,自以為雖不能希冀長生不老,亦一定可以克享遐齡,而國家根本大計所關的建儲,在另一方面看有安排后事的意味,皇帝頗為忌諱,所以不再立太子。事實上裕王就是東宮儲貳,他的生日在正月里,明年又是20歲整生日,趙文華為了將來打算,當然不肯放棄這個“上結至知”的机會。胡宗憲深知他的本心,便積极為他作還京复命的安排。
  平時廣西的狼土兵因為紀律不好,總督楊宜在征得趙文華的同意后,上疏請求撤回,另外調了一批四川石硅、酉陽的土司兵來助剿。川兵短小精悍,矯健机警,恰好是倭奴的強勁對手,一到就在黃浦以東的周浦打了一個胜仗。倭寇放火燒了巢穴,登舟出海,俞大猷与兵備副使王祟古領水師追擊,時逢深秋,西北風气,往東而去的倭寇,正處下風,讓俞大猷追上故了一把火燒掉大船8只,又是一個大胜仗。
  “真是天從人愿!”胡宗憲喜孜孜地對趙文華說:“這水陸兩個大胜仗足以讓華公交代得過了。”
  這何消他說得?趙文華對冒功吹牛,特具專長,當時舖張揚厲地將這一場戰役寫得火熾非凡。而字里行間,歸功于皇帝修玄,感格天心,所以命海神相助;而禱祀海神是趙文華南來的使命之一。祀神虔誠,當然亦有關系。所以表面歸美皇帝,其實還是自己表功。
  這一場胜仗,趙文華奏稱“水陸肅清”。既然倭寇海盜都已剿滅逐淨,自應回京复命。他斷定這道奏疏一上,必能邀准,行囊就不妨早早打點。
  這一年多的功夫,趙文華侵冒軍餉,收受孝敬,刮了上百万的銀子,平時都陸陸續續換成奇珍异寶、名書法帖,所以宦囊看來并不算丰。倒是打點進京致送皇親國戚,勳臣大官的禮物,裝了有20條大船之多,其中最貴重的8個箱子,特別擺在他的座船中,以便隨身照看。
  這8個箱子中,最貴重的一樣禮物,分量最輕,只有7兩金子重;体積更小,只得一握——但是買這7兩金子,花了趙文華5000銀子。
  原來這是一頂金絲帳,用极細极細的金線織編而成,折起來可以捏在手中;張開來足可籠罩一張雙宿雙飛的大床。真是鬼斧神工,不是眼見,決不會有人相信。
  “華公,”胡宗憲問道:“買這頂帳子,可是孝敬皇上?”
  “不是,不是!孝敬皇上這么一樣東西,有那吃飽了飯沒事干的言官會挑眼,說什么奇技淫巧,玩物足以喪志。我何苦自己找麻煩?”
  “然則,必是供東樓珍玩了?”
  趙文華正是買來送嚴世蕃的。得意地問道:“汝貞,你看如何?”
  胡宗憲自然贊不絕口,說這具金絲帳可上“無雙譜”,是曠古絕今的寶物,必定深獲嚴世蕃的喜愛。接著又問,以何物孝敬嚴嵩?”
  “你知道的,嚴閣老跟我有父子的名分,孝敬不在厚薄,第一要表現孝心,無非多是些能教老年人日常起居安适之物。”
  剛談到這里,管家來報,從宜興采辦的禮物運到了,同時送上一具樣品。管家一面說,一面將個木頭盒子打開,趙文華想阻止已自不及,只見盒子里裝的是一具溺壺。”
  胡宗憲大為詫异,臉色亦不免尷尬。趙文華倒索性不瞞他了,“汝貞!”他說,“你我自己人,不妨看看。”
  說著提起新溺壺相示,只見上面燒得有一行字:“男文華跪獻。”
  這就不但詫异,簡直令人惊駭了。不過胡宗憲的心計很深,知道倘或微露誹薄之意,气量狹窄的趙文華必引以為大恨,自己的前程就要毀在這把宜興溺壺上面了。因而立刻裝出感動的臉色,雙手捧過溺壺,一本正經地贊歎:“華公的至情至性,真不可及!侍義父尚且如此,可以相見天生純孝,真不胜欽服之至。”
  到京已是腊月中旬。趙文華由通州起早進京城,先不回私第,直投相府,親自交代禮物。
  這要跟相府的一個總管打交道。此人是嚴家的世仆,名叫永年。嚴嵩在鈐山讀書時,他是伺候筆硯的書僮,所以略知翰墨,自命風雅,取個別號叫鶴坡,又號萼山,京中骨頭軟的士大夫都叫他“萼山先生”。趙文華對他自然用不著稱“先生”,直呼其號,一向很親熱。
  “趙大人,”永年半真半假地說,“你不曾到京,風聲就很盛了;多說趙侍郎這趟滿載而歸,子孫几輩子都不愁衣食。”
  “哪有這話?”趙文華气急敗坏地分辯:“倒是裝了20條船,都是送人的儀土,不值錢的東西。不信,萼山你派人去看。”
  “我又不跟趙大人借錢,何苦哭窮?”永年又說:“照趙大人的話,這趟替我帶的筆、墨、紙一定不少。”
  提到這話,趙文華一愣,心知坏了!永年曾有信給趙文華,要湖州的筆、徽州的墨、宣城的紙,脾气忘了帶了!
  “怎么樣?”永年催問著。
  “萼山,真對不起!”趙文華陪笑答道:“偏就是忘了你的囑咐。不過,不要緊,我馬上寫信到浙江,托胡巡按替你捎來,要多少,有多少!”
  永年的笑容盡斂,淡淡地說:“我是說笑話!哪敢跟趙大人討東西?”
  “萼山,萼山,你誤會了!”趙文華著急地說,“我決不是有心的。”
  永年淡淡地敷衍了几句,口頭上表示并無誤會,而神色之間,誤會甚深。趙文華無奈,只好暫且丟開;打算著另外找個适當的机會來彌補這條裂痕。于是將所有的禮物,連同禮單一起交了給永年,告辭回府。
  這份禮單上所列的名字,自以嚴嵩居首;其次是歐陽夫人;下來是嚴世蕃和他的一起27名姬妾。最后才是嚴府西席、帳房;而永年与所有的男仆、婦佣、丫頭是一份總禮,杭州紡綢50匹,銀子1000兩。
  看到最后,永年气坏了,士大夫口中的“萼山先生”,在趙文華看,不過奴婢的頭腦而已!
  “是可忍,孰不可忍!”永年怒气沖沖地掉了一句文,大聲喊道:“來啊!”
  一來來了七八個小廝。永年只將其中一個喚做小劉的留下,揮揮手把其余的都遣了開去。
  “小劉儿,你听見了沒有?人家是侍郎,官架子不小啊!”“我都听見了。真气人!”
  “還有气人的呢?你看!”永年將禮單最后一行指給小劉看。
  “那好像非拆他的架子不可了。”
  永年點點頭問:“怎么拆法?”
  小劉是永年的仆童,這時倚在門邊,咬著手指甲,一雙桃花眼不時一瞟一瞟地,就像怀春的小家碧玉“站門子”賣弄風情那樣。永年知道,遇到這個樣子,小劉必有高招出手。
  “這家伙,老夫人最護他,想明拆他的架子,只怕不行,‘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爺,我有一步,包管他做了鬼都是糊涂鬼。”
  “好啊!你說。”
  小劉只附耳說了兩句,永年便大為高興,當下照計而行。
  先拿禮簿來,將送嚴世蕃的那具金絲帳寫成“赤金七兩”。然后將禮物歸庫,禮簿呈覽。
  “怎么,送我7兩金子!”嚴世蕃詫异地問:“這是什么意思?”
  “大概趙大人這一趟到浙江,沒有搞到什么。”永年還替趙文華解釋,“孝敬老相公的,還有几把宜興溺壺,可以想見他的情出無奈了。”
  “倒虧他想得出。”嚴世蕃覺得好笑。
  “是!”永年答說,“溺壺上還燒得有字:‘男文華跪獻’。”
  這就不好笑了。“哼!”嚴世蕃微微冷笑,“他以為只要拿老相公敷衍好了就行了嗎?”
  永年不答。停了一會方說:“孝敬老夫人的那份禮,倒很像個樣子。”
  “走著瞧吧!”嚴世蕃將禮簿一拋,“他來看我,說我不得閒,不見。”
  趙文華還蒙在鼓里,赶著到嚴世蕃所住,緊連著相府的新宅去了几次,門上總是“擋駕”,這才感到事態不妙,派了一名很能干的心腹家人趙忠到相府去打听,責成他非探出底蘊不可。
  趙忠整整花了兩天的水磨功夫,才打听出金絲帳一具變成赤金7兩這個把戲。趙文華一听回報,知道是得罪了永年的緣故,當時又气又急,連聲嚷著取紙筆來,“見不著面,還能看不到信嗎?”他說,“等我寫信,直接送到衙門里,讓嚴公子也能明白,是永年在搗鬼。”
  “老爺,這不大好。”趙忠勸阻著說,“如果嚴公子問起,他硬說只有7兩金子,沒有什么金絲帳;或者把金絲帳弄破了送上去,反倒不好。”
  “照你說,我就吃他這個啞巴虧?”
  “冤家宜解不宜結。”趙忠答說,“再沒有比老爺更明白的!”
  “我明白。就是這口气咽不下。”趙文華气沖沖地說:“等見著了老相公再說。”
  嚴老相公還在西苑值宿。各衙門都“封印”了,只有嚴嵩還有很傷腦筋的文字之役。年近歲逼,諸神歸位,西苑建醮正忙,“青詞”一道又一道,都得嚴嵩動筆。最苦的是,年年例行的公事,但年年要有不同的說法,《道藏》中的典故,差不多也都用盡了,只有截搭拼湊,跡近杜撰,卻又怕皇帝詰問,無詞以答,因此每一道青詞送達御前時,總是惴惴然地不能安心。
  這樣直到腊月廿七,等替皇帝向玄天上帝辭歲的一道青詞交了卷,方能回府,初次試用趙文華“跪獻”的宜興溺壺。不道溺了一床,嚴嵩半夜里大發雷霆,追求原故,才知道溺壺底上有個綠豆大的沙眼,上面進、下面出,以致于搞得嚴嵩狼狽不堪。
  第二天早晨,滿相府都知道這么一個笑話,獨獨瞞著歐陽夫人。因為知道她一向偏袒義子,若知其事,一定會先責罰伺候老相公臥起的丫頭,以及其他的听差、小廝,同時會替趙文華解釋。這一來小劉儿的妙計的效用,就要大打折扣,所以永年傳下話去:“誰要在老夫人面前多嘴,叫他吃不成年夜飯!”
  趙文華當然也不知道宜興溺壺上出了紕漏,听說嚴嵩已經回府,一早就赶來謁見。等到近午時分,方得登堂入室;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禮,念了一遍早就想好的恭維之詞,起身一看,不由得脊梁上發冷,但見嚴嵩面如鐵色,竟似一輩子不曾笑過一般。
  “文華是孝順的!”歐陽夫人很委婉地說,“老相公,你看他連你的溺壺都想到了,天底下有几個做干儿子的,能像文華這等盡心。”
  提起溺壺,便讓嚴嵩想起昨夜睡在溺中的光景,心頭作噁,不由得便連連干嘔。
  趙文華心知事有蹊蹺,不敢再提自己的事,用足腦筋,只揀嚴嵩愛听的話說——嚴嵩最愛听的話是:皇帝如何信任特專,恩禮不衰。趙文華便捏造些輿論,說從江南經山東一條大路北上,沿路的士庶百姓都知道“嚴閣老當朝柱石,皇上能夠在西苑潛修,乞求長生,不以世務縈心,就因為深知嚴閣老忠心赤膽,老成謀國,可以付托重任的緣故。”又大贊嚴嵩精神瞿鑠,老而彌健;“皇上固然万壽無疆,義父亦必是百年宰相,開古今君臣遇合之奇,成載籍以來所未有的佳話。”
  這番格外加料的濃稠米湯,終于灌得嚴嵩回心轉意,顏色溫煦了。于是開始問到江南的情形。
  “好教義父得知,”趙文華喜逐顏開,仿佛興奮不胜似地說,“儿子識拔得一個人,真正是奇才!義父面前我不敢說半句假話,倭患方興未艾,不過三五年之內,一定可以平伏。儿子就是專程為這件事來的,倘或義父能提拔他獨當一面,遲早必奏奇功。”
  “喔,”嚴嵩很注意地問說:“此人是干什么的?”
  “就是以前的浙江巡按御史,現在的浙江巡撫胡宗憲。”
  接著,趙文華介紹了胡宗憲的簡歷,夸耀他文武兼資的才具,然后又說:“最難得的是忠誠可靠,儿子試探過他好几次,确是傾心依服,什么情況之下都可以相信得過的。”
  嚴嵩為他說動了,但略想一想不由得歎口气,“唉!”他說,“提拔他獨當一面,當然是當浙江總督。不過,很難!”
  “喔!”趙文華傾身向前,靜等他說下去。
  “李時言處處跟我作對,他這一關過不去。”嚴嵩又說,“他恨你也不淺。”
  “李時言是指吏部尚書李默。趙文華只知他气量褊狹,喜歡爭權爭面子;而自己并未得罪過他,何以相恨不淺?
  “義父,”他本想率直詢問原因,轉念一想,不如另外用話套問,“這無怪其然的。既然他處處跟義父作對,哪有不恨我的道理。”
  “那倒不是。是為你參了他的同鄉張廷彝的緣故。”嚴嵩接著又說,“快過年了,不必再提。等過了年再作計較。”

         ※        ※         ※

  這天告辭回家,時已深夜,而趙文華迫不及待地有件事要辦,囑咐趙忠再去打听,究竟溺壺上出了什么毛病?
  這件事比金絲帳何以變成赤金7兩,來得容易打听,因為相府下人,人人都知道這件“臭新聞”。趙忠复命以后,還有建議,勸趙文華必得忍口气,与永年修好,不然以后不知道還會中他什么暗箭?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趙文華万般天奈地問道:“怎么跟他講和呢?”
  “厚厚的送一份節禮就是了。”
  “節禮不是送過了嗎?”
  “禮多人不怪。”趙忠答說,“何妨再送一份。”
  “言之有理。”趙文華想一想,問道:“可有什么新奇別致的東西可送?”
  “永年附庸風雅,送別樣東西他或許不在意;送書畫,他一定高興。”
  “好吧!既然送了就得一下子把他‘打倒’。你去辦,不必嫌貴。”
  趙忠欣然應命,因為有主人這句話,落個几百銀子,無足為奇。于是找到古玩舖,辦了4件書畫:一件是唐朝“大李將軍”的《漢宮春曉圖》:一件是蘇東坡自書的《前赤壁賦》;一件是趙松雪、管道昇夫婦合璧的詩卷;還有一件是仇十洲所畫的十二幅《秘戲圖》。仇十洲雖還在世,但聲价极高,所畫的《秘戲圖》尤其名貴,光是這十二幅冊貨,就值500兩銀子。
  趙文華甚為滿意,隨即親筆寫了一個小簡,稱呼是“萼山仁兄”,連同兩件名物,喚趙忠親自送達。
  果然,永年大為欣賞,也大為感動,親自登門道謝;而且謹守規矩,替趙文華磕了頭。
  “請起,請起!絕不敢當。”趙文華知道這一下把他“打倒”了,索性加一番籠絡,留他小飲。
  “大人賞酒喝,永年不敢辭。請管家取酒來,我敬大人3杯。”
  “何必如此?”趙文華說,“來,來,坐下來慢慢喝。”
  “不敢与大人并坐。”
  原來如此!趙文華越發高興,“看其上,敬其下,何況你是相府的總管,為什么不可跟我平坐?”說著,他挽著永年的手臂,一起踏入后苑。
  名為小酌,比尋常的盛筵還丰盛。湊趣的是,天色陰沉,飄下鵝毛似的雪片,格外助添了酒興。
  侍候的當然是明艷的侍女。為了使客人不至于拘束,趙文華首先就作出放浪形骸的姿態,兩只手左擁右抱,飲酒進食,都由侍女布到他口中。
  永年卻不便如此不在乎,可是也無須正襟危坐,就像在家進食一般,相當隨便。在這樣的气氛之下,很容易傾談肺腑之言,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嚴嵩父子因為永年所使的手腳,而對趙文華有所誤會這一層,很謹慎都不去触及它。
  “萼山,”趙文華問:“李時言是不是處處跟老相公作對。”
  “是!老相公提其他就會生气。”
  “那,那我就不懂了!為什么不早早動手?”趙文華的右手,從侍女的胸前离開,平伸手掌,向空划過,口中還喊一聲:“噤!”
  永年搖搖頭說:“他脖子上有道鐵箍,砍它不動。”
  趙文華倒詫异了。在他看,以嚴嵩的勢力,除去皇親國戚以外,有誰的腦袋是他所砍不動的?倒要問個明白。“趙大人,你問到我還真是找對人了!除非是我,沒有人知道老相公的心事。老相公何嘗不想動他的手,只為礙著一個人。趙大人,這個人是誰,你倒猜上一猜。”
  趙文華茫然無所捉摸,提了几個椒房貴妃的名字都不是,便央求著說:
  “萼山,別讓我瞎猜了!你快告訴我吧!”
  “我只提一個頭,趙大人就明白了。他得力在一個好門生。”
  照提示的這條線索去想,趙文華恍然大悟,手一拍桌子說:“怪不得他這么張狂,原來是他在替他撐腰!”說著,伸出右手,屈其中間三指,是個“六”數的手勢。
  永年點頭同意——“六”是陸的諧言,意指少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陸炳。官銜雖貴,不算了不起,最烜赫的是,他是執掌錦衣衛多年的都指揮使,手下暗探密布,偵得一言片語的触犯忌諱,就可以逮入詔獄,滅門奇家。因此,連趙文華提到他,都只用手勢表示姓名。
  “趙大人,你如今明白了吧?”永年也伸手做個“六”的手勢,“這個主儿,本來就是從龍舊人,如今入直西苑,跟老相公分班辦事,更動不得他了!”
  原來陸炳是唐朝名臣謚宣公陸贅之后。到了明朝,陸家有一支從浙江嘉興遷到平湖,落了軍籍,隸屬于錦衣衛;陸炳的父親叫陸松,當年隨著興獻王就國湖北安陸。興獻王生世子時,陸松的妻子正好也產下一子,因而被選為世子乳媼。正德皇帝駕崩無子,奉迎興獻王世子入承大統,就是當今皇帝。
  這一來,陸松從龍入京,當然要得意了。陸炳与皇帝同年,從小隨母入宮,是當今皇帝的游伴,恩遇更加不同。嘉靖十八年皇帝南巡,走到河南衛輝府,忽然半夜里行宮失火,人聲鼎沸,煙霧彌漫,亂得一團糟,以致太監護衛竟不知道皇帝的下落,幸虧陸炳冷靜勇敢,冒險沖過重重宮門,從著火的寢宮中將皇帝背負出險。有此大功,更見寵信,不久就執掌了錦衣衛的全部大權。
  陸炳最初任官,并非出于世襲,而是自己所掙得。他是嘉靖八年的武進士,這年李默以兵部員外郎派充武會試同考官,陸炳就是他手里取中的。陸炳的本性不算太坏,很能保全善類,敬禮士大夫,對于這位老師更能曲盡弟子之禮,經常為他在皇帝面前說好話。李默的度量不大,脾气不好,私心亦很重,几次看他要垮下來,而終于安然無事,并且一奇數十年來吏部侍郎不升尚書的成例,在嘉靖三十年由皇帝特簡為吏部尚書。在任7個月為嚴嵩所攻,奪職為民,哪知過了一年,竟特旨啟用,复任吏部尚書。這就都是他那位“貴門生”的力量。
  因為如此,卷土重來的李默,一味与嚴嵩為難。凡是嚴嵩想用的人,吏部必定多方挑剔,有恃無恐,亦就是因為有陸炳支持的緣故。
  很顯然的,嚴嵩雖勢焰薰天,但不能不籠絡陸炳。否則不僅要治什么人的罪,得不到許多方便;甚至陸炳會開個玩笑,找點麻煩,會大損宰相的威名,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了解到這樣的利害關系,趙文華不由得上了心事,看起來胡宗憲想當總督,恐難如愿;不能如愿就不能暢行其志,倭患勢必猖獗如故,那時皇帝降旨嚴責:倭患既已肅清,何以仍舊為禍東南?可見得前次所奏,顯屬欺君罔上。這是一件家奇人亡的大罪!
  心中憂慮,現于顏色,永年少不得動問:“趙大人仿佛有心事?”
  “是啊!”他定定神答說:“李某處處与老相公作對,卻又投鼠忌器,動他不得,豈不不叫人心煩?”
  永年听完他這段話,想了好一會,決定說一句話:“趙大人,你何气可忌?”
  這是個很明白的暗示,趙文華不妨“投鼠”。他在心里說:不錯啊!陸炳如果要跟嚴嵩為難,只有皇帝能夠評斷是非曲直,中間再無第三人可以解救緩沖。真所謂“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如不爭。嚴嵩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宁愿委屈。
  倘或自己挺身向前,在嚴嵩求之不得;而且他不涉爭端,便不虞傷害,可出全力相救。然則自己挺身向前,又怕些什么?
  這樣一想,滿怀愁煩,倏然而空;深感永年指點之德,便笑嘻嘻地舉杯相敬,“萼山,”他說,“得便在老相公面前提一聲,‘有事弟子服气勞’,何況老相公与我是父子的情份,那怕粉身碎骨,也要替老相公分憂。”
  “是!”永年正色答說,“我勸趙大人謀定后動,切忌操之過急。”
  “敬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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