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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阿狗決定找張怀幫忙。因為唯有張怀可以隨意出入洪家,也就唯有張怀才能保護羅龍文。”張怀這時候正在洪家,但為了避開小尤,阿狗不敢在那里跟他見面。秘密派人遞過去一個口信,請他到家相會,時間不拘,只希望無論如何在這天見一面。
  人去不久,張怀悄然而至,一見面就說:“洪大爺臨走以前關照我,要常跟你在一起;我早就要來看你,跟你老弟來討教了。”
  “張大哥,自己人不必說客气話。”阿狗很快談到心腹之語,“張大哥,你知道不知道,我托你轉交小尤的那封信上,說些什么?”
  “我怎么會知道?”張怀又說,“我在奇怪,那封信你為什么不自己派人送給他,而要由我轉?”
  “說實話,”阿狗歉然認錯,“這是我的‘小人之心’,想試試張大哥是不是會拆這封信看?”
  張怀很好笑的樣子,“那么,”他問,“你試出來了沒有呢?”“當然,當然。張大哥真正是君子!”阿狗起身肅客,“請到里面來談。”
  他曲曲折折將張怀引入他的住處;那是在徐家后園竹林深處的一座偏房,四面琅,映得人須眉皆綠,張怀已覺心胸一爽;及至到門,湘帘僻處,閃出來一個穿得花花綠綠,輕盈如蝴蝶樣的女子,迎門下跪,越覺惊异。定睛看時,方知是阿狗的新婚妻子照子,已是盈盈含笑,致語歡迎。
  張怀听不懂倭語,但照子的笑靨所表現的善意,卻是能夠領受的。因而也報以微笑,又轉向阿狗說道:“倭人,男人討厭;女人恰好相反。”
  阿狗笑笑不答,肅客入室,席地而坐,照子便花蝴蝶似地飛來飛去張羅。一盞茶罷,置酒小酌;照子親自動手,就在席前用一具紅泥小火爐炙魚烤肉,為他們下酒。
  說過一些閒話,張怀又提到那封信,阿狗放下酒杯答說:“張大哥,我請你來,就是要跟你談這件事。這里只有我們倆,內人听不懂我們的話,我們可以吐一吐肺腑之言。”
  “好!彼此至誠相見!”
  說著,他伸出小指來。阿狗也伸出小指勾了勾,照習俗作了互信的承諾,隨即道入正題。
  “我在信上問小尤,陳東不會回來了,他知道不知道。其實陳東是要回來的,不過,宁愿他不回來,一來又是一場災難。”
  神情恬适的張怀,一听這話,大為緊張,“這是什么道理?”他問,“你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這說來就話長了。你吃酒,听我細細告訴你。”
  阿狗從江稻生之死談起,一直講到小尤對羅龍文的不滿。不過中間略去了最緊要的一段,就是陳可已受密計,一到九州自能突出不意地制服陳東。
  張怀銜杯傾听,惊异之情,溢于詞色。听完沉思了好一會,方始開口發問。
  “這些情形,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我們頭儿說的。”阿狗答說,“如今,你們頭大概也知道這回事了。”
  “還有誰?葉老麻知道不知道?”
  “這倒難說。張大哥,”阿狗考慮了一下,終于半想說而心存顧忌的一句話吐露了,“我們不必管他們!在乍浦,我們頭儿跟你們頭儿在一起;這里,我跟你在一起。”
  這就盡在不言中!張怀悚然動容,接著站起身來,繞屋徘徊。這使得阿狗也有些緊張了,一連喝了好几口酒,壯自己的膽。
  張怀緊閉著嘴又坐了下來,用嘶啞的聲音問道:“你是說,我們是生死在一起
  了?”
  “是的!可以這么說。”
  到此地步,阿狗不能不撒謊。“我們頭儿告訴我,張某人是老洪手下最能干、最靠得住的人,老洪只要有一句、半句話,他就都會照老洪的意思去做。我們頭儿又跟我說,張某人比你高明,你只要拿實情跟他說明,人家自會拿主意,你只听命照辦就可以了。”阿狗緊接著說:“張大哥,現在我听你的了。”
  “不,不!你們頭儿恭維我了!我們商量著辦。”張怀急忙又說,“不!我听你的。現在請問,你要我做什么?”
  逼出這樣一句話來,阿狗知道自己能夠控制張怀了。事情有了把握,態度便不妨從容,答一聲,“不敢!”然后舉杯相敬,閒談似地問道:“張大哥,你看羅師爺這個人怎么樣?”
  “我不大清楚。”張怀說道:“只听洪家下人說起,是很慷慨隨和的一個人。現在听你的話,倒像是個极利害的角色。”“是的!他很利害,胸中大有丘壑。不過,也是個很值得交一交的人物。”
  張怀本性謹厚,笑一笑答說:“跟他相交,身分不配,太高攀了。而且也沒有机會。”
  “怎么說沒有机會?他的生死禍福都在你手里!”
  這句話石奇天惊,使得張怀錯愕不已!張著嘴卻說不出來。
  于是阿狗又替他斟滿了酒,取一串烤羊肉送到他手里;論他藉飲啖定一定心,方始又說:“張大哥,我不是瞎說,羅師爺的禍福,就是我們兩方面的禍福。這一兩天之內,局勢可能會有劇變;小尤包藏禍心,說不定會有什么不利于羅師爺的舉動。到那時候,只有張大哥你能救羅師爺;只要羅師爺安全,我們兩方面便都有好日子過了。”
  張怀很仔細地听完,又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提出疑問:“你所說的劇變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說。”
  “听誰說?”
  這樣逼著問,便逼得阿狗只好撒謊了:“我是听你們頭儿跟我們頭儿在談。聲音很低,只听得這么一句話,這兩天局面或許會有絕大變化;万一有變,羅師爺的性命危險。”
  張怀奇怪了!既有這話,何以未听洪東岡提起。可是,洪東岡确曾親口關照:要常跟李同在一起,有大事商量著辦。因此,他毫不怀疑阿狗在說假話,只是這樣在想:如此大事,為什么不在行前告知?將來非問一問洪東岡不可。
  拋開這一節,他又問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負責保護羅師爺,這一點我可以辦得到,不過,我先要知道,小尤對羅師爺會有什么不利的舉動,是暗中下毒,還是公然翻臉,白刃相向?還有,我對小尤應該持何態度?是暗中保護羅師爺,還是明著幫他,抵抗小尤?”
  “張大哥,你問得好。這件事要做得秘密,而且始終不可作出与小尤作對的樣子。”
  “這,”張怀搔著頭皮說,“這個差使倒不大好辦了。”
  “在別人不好辦,以張大哥的才干,一定辦得到。這樣,現在請張大哥先找好一個极隱密、极妥當的地方;到了時候,我會通知張大哥,將羅師爺悄悄藏了起來。小尤問到,只裝糊涂說不曉得。”
  “這可以。”張怀毫不在意地答了一句。
  阿狗有些困惑。剛才表示任務艱巨,有不能胜任之感,此刻卻又是這樣的不在乎。張怀前后態度,大不相同,令人不解。照阿狗的想法,張怀目前就等于洪家的主人,有地利、人和之便,如果為了保護羅龍文而与小尤公然抗拒,事情倒并不難了,反而是預先找一處隱秘之地,臨時又要能夠迅速地秘密地將羅龍文移向安全地帶,是一樁非常艱難的工作。
  這個疑團非打奇不可,“張大哥!”他懇切而率直地說,“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你請放心。”張怀很從容地答說,“事情本來不容易,机緣湊巧,就毫不費力了!”他放低了聲音:“洪家的房子,原主是桐鄉的首富;有一處藏珍寶的地道,极其隱秘,小尤絕不會知道。那地道建筑得很巧妙,有几處曲曲折折的通風口,里面冬暖夏涼,十分干燥。我在那里備足干糧清水,到時候把羅師爺往里面一送,住個十天半個月都不要緊。”
  “那真是机緣湊巧,合該羅師爺命有救,太好了,太好了!”
  阿狗說到這里,想起一件事,急急又問:“可是,出入口呢?”
  “出入口只有一個,安全得很。”
  “何以見得?”阿狗問道,“這個出入口在哪里?”
  “我在洪家有間臥房,出入口就在我床底下。”
  “原來有張大哥親自把守,那就万無一失了。”
  “就怕通知得晚了,來不及行動。”張怀問道:“那個變化會在什么時候發生?請你告訴我,我好早作准備。”
  “此刻還不知道,反正總在一兩天以內。我會盡早通知你就是。”
  “放個信號就是了。譬如放支響箭什么的。”
  阿狗想了一下答說:“我到洪家后面圍牆外去放爆竹。”
  “好!我一听爆竹響就動手。”
  “就這樣說定!事不宜遲,今天不留張大哥了。我寫封信,請張大哥帶回去,悄悄遞給羅師爺。”
  說著,阿狗命照子取來一幅筆硯,即席寫信。照子不懂漢語,卻識漢文;阿狗為了在張怀面前,表示關防嚴密,特地借故將她遣走,方始動筆。
  寫完信讓張怀帶走,約定第二天上午再聯絡。阿狗接著便去訪岡本,隱隱約約地表示,局勢恐有不測的變化。但他可以保證,必能維護倭人的安全;只要倭人能集合在一處,并且听從命令的話。
  “感謝之至!”岡本問道,“什么時候集合?”
  “從明天開始。”
  正談到此處,阿狗的一名隨從,悄悄走到他身邊,用低得僅僅能分辨的聲音,說了兩個字:“有信。”
  這是指徐海有信送回來。阿狗事先關照過,只要是徐海的信,不論何時何地,必須立刻通知。万事莫如此信的急要,當時便再切實叮囑了岡本一番,隨即告辭回門,跨馬疾馳而歸。
  進門便看到送信的專差,是徐海的一個貼身小廝,名喚喜儿。他跟阿狗是調皮慣的,但此時收起嬉笑,一本正經地垂手待命。
  “有信?”阿狗問說。
  “還有話。”
  “噢!”阿狗招招手,“跟我來!”
  一直到了阿狗的住處,喜儿方將徐海的信交了出來。拆開一看,寥寥數語,說是諸事順利,詳情由喜儿面述。這當然是謹慎之意,怕信中敘得太多,万一失落信件,便有泄密之虞。于是阿狗想了想問道:“倭人走了?”
  “風向不好,要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上午才能開船。”
  “上船是不是很順利?”
  “還好。”喜儿答說:“有些倭人喝醉了酒、發酒瘋,打架,拉開了就好了。”
  “你倒說我听听,到了乍浦以后,是怎么個情形?”
  一到平湖,縣官派人在城外迎接。當時由平湖到乍浦,沿路擺隊伍,由我家徐大爺發令。我們的隊伍在最前面,下來是——”
  下來是洪東岡、葉麻、黃侃、吳四、王亞六——本是吳四在最后;他怕平湖官軍出城突擊,首當舖沖,因而設詞要求調防。徐海征得王亞六的同意,彼此對調。
  部署即畢,平湖的縣官黃令文,親自帶領夫役,牽羊擔酒,到各隊去慰勞;態度親切,禮節周到,葉麻大為高興——這些人中,唯獨葉麻難制;他既馴服,自然“諸事順利”了。
  “黃縣官每天都要來,跟几家頭儿已經混熟了。”喜儿說道:“今天上午跟我們去看。”
  一听這話,阿狗有些緊張,“看完以后呢?”他問,“可是縣官請吃飯?”
  “這倒不知道了。”
  “大爺沒有告訴你?”
  “沒有。”
  “這就奇怪了!”阿狗自語似地說了一句,揮揮手示意喜儿退出,他要靜靜地思考這件事。
  “喔!”走到門口的喜儿,突然回身說道,“有句話我忘了告訴阿狗大爺;我家大爺說,明天看浮舖,后天就拔隊回來,叫我不用回去了。”
  阿狗完全明白了!徐海是在暗示,行事就在明天晚上。疑團既奇,頓感輕松,笑著罵道:“你這個狗頭!這么要緊的一句話忘了說,差點誤我的事。”
  喜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后轉身退出;到了門外,卻又為阿狗喊住,還有話問。
  “頭儿可曾關照,倘或還有信要送,派誰?”
  “沒有說。”喜儿答道,“照我猜想,不是王三和,就是老曾。”
  王三和与老曾,亦是經常不离徐海左右的隨從。阿狗認為喜儿的推測很合理,便點點頭說:“你今天好好去歇一晚,明天下午到我這里來,我有要緊差事交代你。”
  喜儿答應著去了。阿狗一個人再將徐海的信仔細看了一遍,又將喜儿的話從頭細想到底,凝神聚慮,通盤參詳,決定了這最緊要的一晝夜的每一個步驟。
  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請張義胜、羅四虎來喝酒。喝酒是假,議事是真;所以特地關照去請客的小廝,務必請二頭領、三頭領賞光。
  不到半個時辰,張、羅二人,聯翩而至。依然是像款待張怀那樣,由照子炙肉烤魚,照料小酌。吃到半飽,興致、精神都好的時候,阿狗用倭語吩咐丫頭都支使開去,再仔細看一看有無不相干的人,在內逗留,在外窺看?
  羅四虎亦通倭語,見他如此戒備,便知要談的事,非同小可,怕張義胜量淺酒醉,誤了正經,便即說道:“張二哥,回頭再喝!”
  “為什么?”
  “等下你就知道了。”
  張義胜听他的話,停杯不飲;直到照子來回報,一切妥善,阿狗方始以筷蘸酒,在桌面上畫著,低語輔以筆談,將第二天會出現的劇變,告訴了張義胜和羅四虎。
  張、羅二人听得目瞪口呆,也明白了徐海何以要阿狗“抓總”的緣故。的确,机密只有他知道,便只有他才懂得如何應付。
  “老李,”張義胜性情直率,慨然說道:“我們該怎么做,都听你指揮。”
  “不敢!張二哥、羅三哥,我是權且僭越;等明天晚上大事一定,一切就該張二哥抓總了。”
  “不,不!我也抓不了,還是你來。”
  “那到明天再說,此刻不必客气。”羅四虎用快刀斬亂麻的方式,結束了他們由謙讓而引起的紛扰;接著又問:“老李,這件事在這里除了我們3個以外,還有什么人知道?”
  “沒有了。”
  “張怀呢?”
  “他也不知道。”
  “這恐怕不妥。”羅四虎說,“徐、洪兩家,生死禍福同當;應該讓張怀也知道內幕。”
  阿狗本有此意,此刻听羅四虎這一說,落得賣個順水人情;當即答道:“我原打算明天晚上等這里局勢定了再告訴他,既然羅三哥這么說,我遵命就是。”
  其言中听,使得羅四虎心里很舒服,便重重地點一點頭,“你抓總,大主意要你拿。”他說,“我与張二哥的任務,請你此刻就派下來。”
  “怎么談到這一個‘派’字?這件大事,不是兩位來頂,就搞不下來。”
  阿狗略一沉吟,“我想,第一,要怎么樣把弟兄都聚在一起,臨時好用。”他說,“這要悄悄關照,更不可露出一點風聲去。”
  “現在大家游手好閒,吃飽了飯沒事做,就是窮聊。如果預先下令集合,要他們不透露出去,是件很難的事。”羅四虎說:“只有臨時下令。”
  “那也好!不過要將所有的頭目都掌握在手里,省得臨時抓瞎。”阿狗接著又說,“到了時候,我們分三路行動,一路是封鎖西梁庄;再一路專門對付小尤跟陳東的部下。我們弟兄3個,各領一路,請張二哥分派。”
  “你不必客气了。”羅四虎說,“對付小尤,當然要你自己動手。封鎖東、西梁庄,是我跟張二哥的事。西梁庄比較吃重,張二哥,你看怎么樣?”
  因為葉麻所部的主力,駐扎西梁庄,所以任務比較吃重;張義胜頗有自知之明,推羅四虎擔任艱巨。任務就這樣分配好了。
  “現在要商量封鎖以后的事。”阿狗問說:“到那時候是說實話,還是騙一騙
  ?”
  “說實話只怕不大好。”張義胜搖搖頭,“那一來,大家不都亂了?”
  “正是要他們亂!”羅四虎表示了相反的看法,“蛇無頭而不行,到了那時候,人人恐慌,力量分散,反而容易收拾。”“這話不錯!不過,”阿狗用請教的語气
  說,“羅三哥,你看,會不會大家一亂,來個卷堂大散,三五成群,竄到各處,老百姓又遭了殃?”
  “這要看情形了。如果我們力量夠,有把握,當然是不讓他們散掉的好;不然,就只好顧我們自己方便了。”
  “羅三哥說得透徹。不過,從明天以后,我們改邪歸正,做良民百姓了,好像也不宜結怨。”
  听得這話,羅四虎不作聲,一向遲鈍的張義胜,卻說出很中肯的一番話來:“情形各個不同,有的听話,有的不听話;有的很忠心,有的對他們的頭儿,感情有限。是故,實話一說,各人的想法不同,有的會鬧,有的會亂,有的會怕。要對症發藥,怎么來,怎么去,不可一概而論。”
  “張二哥說得好!”阿狗看著羅四虎說:“我們現在就來看,哪些會鬧?哪些會亂?哪些會怕?”
  “我看,這個,”羅四虎寫了一個“葉”字,“他的手下會鬧。”
  “那,羅三哥就要多帶人。”阿狗說道,“我只要几十個得力的人好了;張怀跟我在一起,他的人可以專門用來對付小尤。”
  當下商定,阿狗只帶精選的50個人,余眾三分之二歸羅四虎,三分之一歸張義胜。同時也決定了應變的宗旨:要鬧的不能不鎮壓;會亂的,只須防范,不讓他們流竄,亂過一陣,自然安靜;至于害怕不安,唯有盡力安撫。此外,又規定了聯絡的方法,以及發現意外情況,如何應付?談到深夜,方始各散。
  到得第二天一早,乍浦方面又有消息來了。是吳四派人跟小尤聯絡所告知的情況,遣倭的船只,已在黎明時分,揚帆出海;諸酋應邀到乍浦海邊查看浮舖,晚上由平湖縣官設宴慰勞。下一天撤防回桐鄉,就要瓜分財物,打點行裝,准備上船回川沙了。
  阿狗接到張怀傳來的這些消息,首先將照子送到岡本那里。他沒有說明緣故,只知服從的照子亦不問,而岡本卻能了解其中的作用。“李君”此舉,正是實踐諾言,若遇變故,盡力保障他們安全的表示。否則,他的愛妻亦就性命不保了。
  接著,是將情況秘密告知張、羅二人,确定了這晚上將有行動。于是羅四虎想得了一個很好的說法,他召集所有的頭目,請張義胜宣布:胡總督將派人來點驗發犒賞,點一名,發一名;所以弟兄們最好不要四散游蕩,集中在一起,免得落單遺漏,諸多麻煩,而且也失掉了一份犒賞。
  這一下,便將人馬都控制在手中了。阿狗所挑的50個人,個別接到通知;午飯過后,絡繹報到。阿狗將他們集合在一起,自己先發犒賞,每人5兩銀子;個個高興,也都納悶,不知將有什么任務。
  到得日落西山,喜儿求見阿狗,請問有何差遣?阿狗只囑咐他隨在身邊,不可遠离。到了起更時分,估量時机快到,阿狗將喜儿喚到一邊,悄悄囑咐:“你到大石橋邊去等著!頭儿還會派人來送信。你把送信的人截住,帶到洪家后門那條巷子里的關帝廟來!”
  “洪家后門關帝廟?”喜儿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我知道那個地方。”
  “知道最好!”阿狗又囑咐:“不管听送信的人說什么,不可惊慌,也不准告訴別人。你只盡快將送信的人帶來!這是一件大事,辦妥了重重有賞;誤了事,當心你的‘吃飯的家伙’!”
  喜儿縮一縮腦袋,吐一吐舌頭,悄然而去,很快地到了由平湖至桐鄉必經之路的大石橋。守到二更時分,听見馬蹄聲疾,便將早就燃而未熾的火把,迎風晃了兩下,等火光一亮,便從橋堍上橋,舉火示意,攔截來人。
  來人勢子甚急,見有人擋路,急急勒韁;只听“唏澿澿”一聲長嘶,那騎馬前蹄往上一掀,隨即一聲亂響,連人帶馬翻倒在地。
  原來馬因護痛直立,而橋面穹隆,又砌的是青石板即陡且滑,那騎馬光靠兩只后蹄,支撐不住,自然摔倒,而且摔得很重。
  喜儿大惊失色,怕的是送信的人不曾摔死,也會摔昏,不能言語,豈非誤了大事?因而急急上前攙扶;先舉火把一照,大出意外,此人竟是吳四。不過竟未摔死,亦未摔昏、只是頭奇血流而已。
  “咦!是頭領,是你!”
  “是我!”吳四恨恨地說,“今天是什么家奇人亡的倒霉日子?”
  喜儿听得這話,惊疑不已,一面扶他,一面問道:“吳頭領你說的什么?”
  “你少問!”吳四厲聲問道:“誰叫你到這里來攔我的?”
  “我不是攔你——”
  一句話未完,吳四搶著開口,聲音越發暴厲,“你攔誰?娘賣×的!你們在搞什么鬼?”
  喜儿又惊又怒,不知他為什么發這么大的脾气,一愣之下,驀然省悟,而且立刻有了計較。掉轉頭去,先看那匹倒在地上的馬,渾身抽搐,二條腿在掙扎,左前腿半截無落,動彈不得。很顯然的,馬是斷了一條腿,豈不得了。
  只要豈不得,就可放心了。所以喜儿撒腿就跑,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能多快就多快。一直奔到關帝廟,筋力疲竭,扑翻在阿狗面前只是喘气。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喜儿喉頭不听使喚,怎么樣也說不出話儿,只能用手畫地,是“吳四”二字。
  “吳四怎么樣?”
  “吳四、吳四騎馬奔了來;我一攔,摔在地上。”喜儿一面喘息,一面斷斷續續地說:“說今天是家奇人亡的倒楣日子?又大罵我,說我們在搞鬼——”
  “現在呢?”阿狗截斷他的話問:“吳四人在哪里?”
  “他摔傷了,馬也摔斷了一條腿。我料他赶不上我,丟下他赶回來報信。”
  “好!”阿狗拍拍他的肩說:“做得好!你在這里歇一歇,不要走開。”
  說完,阿狗左手提一串“百子鞭”;右手從香爐拔一束正燃著的線香,直奔出廟,到洪家后門口,拿線香一點百子鞭的藥線,往上一拋,隨即听得“劈劈拍拍”,接連不斷的暴響。等回到廟內,手下50個人已在院中站隊等候。阿狗大聲喊道:“前面10個出列!”接著又問:“喜儿呢?”
  “在這里。”
  “你能不能騎馬?”
  “能!”
  “那好!你帶10個往大石橋方向迎上去;發現吳四,把他捉住。”
  本來就是一個复雜艱巨,极難應付的局面;如今又起了意外變化,牽一發而動全身,可能驟然大亂,搞得不可收拾。阿狗到這時候才知道“抓總”真不是一件隨便可以答應的事!悔意一生,頓覺泄气,几乎連舉步都困難。阿狗心知不好,若不振作,局面會搞得不可收拾,因而极力鼓起勇气,挺一挺腰干,咬一咬嘴唇,凝神思索,此時急需要采取什么措施?
  一冷靜下來,看事便相當清楚了。整個關鍵在吳四交給喜儿去收拾,實在不能放心。于是他進一步想:倘或未能截住吳四,讓他漏了网,會有什么后果?
  設身處地去想,換了自己去會怎么樣?當然至急莫如劫持羅龍文!這樣子縱不能敗中取胜,至少不會滿盤皆輸。
  轉念到此,他知道自己應該干什么了?隨即大聲問道:“你們誰認得吳四,站出來!”
  “你們誰認識吳四,站出來!”
  40個人站出來一半,點一點共是22名。阿狗再派10個人,沿大石橋的來路迎上去,接應喜儿;另外12個分成兩班,分守洪家前后門。
  “如果發現吳四,務必上前攔住,不准他進洪家。”
  “如果,”有人問道:“他硬要進去呢?”
  “格殺不論。”阿狗又說,“你們先藏起來,不要露形跡。只看我跟小尤出來了,你們警戒的任務再開始。”
  然后,他將其余的18個人召到一邊,悄悄囑咐一番,隨即帶著自己的兩名跟班,直投洪家前門,說要看小尤。
  守門的是張怀的人,很客气將他引了進去。只見廳上東偏燈火明亮,張怀与小尤還在喝酒,一見阿狗,兩個人都站起招呼。
  “喝酒,喝酒!”張怀一面讓坐,一面故意問道:“可是來看羅師爺?”
  “不是。”阿狗答說:“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覺得心神不定,想找人談談。”
  “是啊!我也有點不大對勁。”小尤接口說道:“剛才還听得鞭炮響,不知是干什么?”
  “我派人查過了。”張怀答說:“不知哪家新媳婦三朝‘回門’,響一挂鞭炮熱鬧、熱鬧。”
  剛說到這時,只見原先引阿狗進來的那個人,匆匆奔了進來,大聲報告:“李頭領,你們那里有人來,說有要緊話說。”
  此人是阿狗所安排的:跑得滿頭大汗,結結巴巴地說:“李頭領,請你赶快回去,吳四頭領受傷了。”
  听得這話,小尤霍然而起,出席問說:“誰叫你來的?”
  “王三和。”
  “瞎說!”阿狗叱斥著,“王三和不是跟頭儿到乍浦去了?”
  “回來了!回來經過大石橋,看見吳四頭領不知什么道理,摔在橋邊,馬斷了一條腿。王三和把他救了回來,關照我快請李頭領回去。”
  “有這樣的事!”阿狗神色矍然,“王三和也回來了,必是有什么消息。我們看看去。”
  “要,要!赶快去。”
  張怀也要同行,卻為小尤所阻,原因當然是要負責看守羅龍文。這讓阿狗越發定心,知道羅龍文已為張怀接得暗號后,藏入地道這件事,小尤至今還蒙在鼓里。
  不過,張怀卻异常困惑。阿狗和他所安排的那個人,“戲”做得异常逼真,以致于張怀無法分辨真假。倘若為真,吳四回來干什么?又何以會摔傷在大石橋邊?若說是假,阿狗的作用何在?
  他希望能得到阿狗的暗示,可是沒有。那就只好開口說話了。
  “你們什么時候回來?”話一出口,發覺措詞不太合适,張怀便又補一句:“我也急于想知道乍浦那面的消息。”
  “先去了看了吳四哥再說。”阿狗答道:“有消息我會派人來通知你。你老等好了,一定有好消息。”
  最后一句是暗示,張怀放心了,只是還有些納悶。阿狗知道他的想法,不過無法再多說,也顧不得再多說,匆匆拉著小尤就走。
  小尤出門必定也有左右的隨從,共是四個,個個魁梧矯捷,阿狗不由得有些擔心。幸好,靴面子里帶著一把匕首,心想,果真降服不下來,說不得只好開殺戒了。
  這樣一路疾行,他的隨從在前引路。阿狗故意放慢腳步墜在后面。到一條暗巷中,他突然站住腳,大叫一聲:“糟了!”
  小尤和他的隨從不由得也都住腳,“什么事,大惊小怪?”
  小尤愕然相問。
  一語未畢,埋伏著的人都從暗處閃了出來;連阿狗和他的隨從,共是11個人。好漢只怕人多,小尤的隨從全數被擒,一個個嘴里塞上麻核桃,出聲不得。然后被橫拖直拉地弄入一所空屋,拖翻在地用麻繩縛起。
  這下不要緊了!阿狗透口气,留下10個人看守小尤那一班人,將匕首交了給為頭的,大聲囑咐:“誰不听話宰了誰!”
  小尤本來還在掙扎,听得這話立刻就安靜了。于是阿狗又變了步驟,決定到洪家會合張怀,請羅龍文主持一切。同時派人到要路上守候徐海所遣的專差。
  走到半路上,遇見喜儿,他的任務圓滿達成;吳四被擒,可是受傷甚重,失血太多,已奄奄一息了。
  到得洪家,焦灼的張怀,急急將他拉到僻處,悄悄問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總得讓我了解情況啊!”
  “是的。所以我特地赶了來,現在我們合在一起,再不會分開了。”阿狗問道:“羅師爺怎么樣?”
  “我一听到鞭炮,就拿他送入地道,好好儿在那里。”
  “現在可以將他請出來了。”阿狗說道:“我告訴你兩件事:第一,平湖已經動手了,吳四不知道怎么逃了出來?虧得我那里有人守在大石橋邊,將他一攔,意想不到的,居然把他攔得摔下馬來,身受重傷。第二,小尤已經讓我抓起來了。局勢已經穩住。”
  “不見得!”張怀比較持重,“小尤有一批人在這里要設法降服;東西梁庄是不是能看守得住,也還不敢說。目前最叫人著急的是,情況不明。我看——”
  張怀突然遲疑不語,阿狗不免奇怪;但轉念想一想也難怪!處此危疑震撼之際,他為洪東岡的安危設想,當然要留下一兩手救急的招數,不會輕易透露的。
  可是,事到如今,生与死禍福相共。阿狗覺得必須取得張怀的信任与合作,才能挽救現在极其危險的局勢。轉念及此,隨即想到,自己應該有個披肝瀝膽的表示,才能換取張怀的肺腑之言。
  于是,他拔出腰刀,伸出中指,用刀尖一刺,一面滴血,一面說道:“我起誓,我們生死在一處!”
  張怀相當感動,“何必這樣,何必這樣?”他不安地說,隨即撕塊布條,替阿狗扎住傷口。
  “此刻,你剛才沒有說完的話,可以說了吧?”
  “我在想,羅師爺還是不要放出來的好!”
  “是何道理?”
  “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起心。”張怀有些憂形于色,“我看情況似乎不太妙!万一官軍違約,我們總還有一個人在手里。”
  這是跟小尤一樣的心思。但消息不明,亦不能不有此顧慮。阿狗點點頭同意了。
  “如今我們分頭辦事。這里仍舊歸我負責。小尤的那班人,我會安撫。你呢?最要緊的是,無論如何要把确實消息打听出來。”
  阿狗想了一會,決定照他的話做,“好!”他說,“我派人迎上去;如果沒有專差回來,就一直到平湖去打听。”
  說完,轉身就走。回到徐家一問,仍無動靜,心里也有些發慌了。
  怎么辦?他想,莫非胡總督真個不顧羅龍文的死活,居然將計就計,一网打盡了?倘或不是,徐海又何以不派人來?正在躊躇徘徊,莫知所措時,只見外面大聲說:“王三和來了,王三和來了!”
  阿狗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一看王三和的臉色,冷了半截。真怕張怀不幸而言中,情況大告不妙。
  原來商定的計划是,逐步誘引諸酋集中到平湖;等遣返倭船一出海,立刻動手,借一場宴會,一网打盡。當然,徐海不在其列,甚至徐海認為可以赦免的人,如洪東岡,亦能保全。
  如今据王三和的報告,竟連徐海亦是吉凶莫卜——平湖縣衙門的西花廳內,盛筵將半,埋伏四起;徐海和洪東岡一起被捕。吳四恰好起身入廁,大概發現了殺机;悄悄開溜,得以漏网。
  “那么,”阿狗問道:“你跟頭儿沒有見著面?”
  “沒有!從頭儿進了縣衙門以后,就沒有見過。”
  “頭儿先是怎么關照你的?”
  “頭儿進縣衙門之前告訴我:只在‘班房’里坐,不要走開。說今晚上要送信回桐鄉。又說:要出南門。城關上已經關照過了;只要交代:是羅師爺的家人,就可以放行。”
  “嗯、嗯!”阿狗又問:“那么你是怎么回來的呢?”
  “我一直在班房里等。到了起更時分,忽然看到人來人往,有兵、有差人;又听得西面有亂糟糟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吵架。我一看情形不對,走出來躲在暗處;不過眼睛還是帶到班房,始終也沒有看見頭儿派人來招呼我。后來遇到一個熟人,是個捕快的伙計;跟他一打听,才知道頭儿也上了手銬,只逃出一個吳四。”說到這里,王三和大大地喘了口气,面有余悸,“如果不是遇到這個熟人,只怕我也逃不出來了。”
  “慢點!”阿狗問道:“大家帶去的那些人呢?”
  “不知道。”王三和答說,“方向不對,我看不到。”
  備倭的5000人,沿乍浦布防,都駐扎在平湖東門以外;王三和是出的南門,自然看不到。阿狗又問:“你出南門,倒沒有被攔住?”
  “沒有。一說‘是羅師爺的家人’,守城的官兵問都不問,就開城門放我走了。”
  “好!”阿狗矍然而起,“跟我去看羅師爺。”
  羅龍文被請出地道,回到他原來的住處。在張怀手下密密包圍之下,他被阿狗与張怀所詰責。在一起的,還有個王三和。
  “你們先沉住气!等我來問一問這位管家。”羅龍文轉臉向王三和:“你是听人說,你們頭儿上了手銬;你并非親眼得見。是不是?”
  “是!”
  “你在班房里,你們頭儿雖沒有人來招呼你,可是也沒有人來抓你。是不是?”
  “是!”
  “你出城的時候,一說是我的家人,馬上放行。是不是?”
  “是!”
  “這就不要緊了!”羅龍文看著阿狗和張怀說,“徐、洪兩位,一定是‘陪斬’。葉麻子他們,定罪以前,還要好好審一審;有他們兩位在一起,套取口供,省事多多。你們放心!等這里料理清楚,我陪你們去見胡總督,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這話令人疑信參半。可信的是,王三和未曾被捕,且能夠照約定出城回桐鄉報信,似乎計划未變;可疑的是“陪斬”之說,畢竟是羅龍文的揣測之詞。果然如此,亦應事先說明,何況是否有此必要,亦大可研究。
  阿狗与張怀都是這樣的感覺。因為如此,就不知道該采取什么步驟?猶豫為難的神情,在臉上表現得很清楚。于是,羅龍文又開口了。
  “很好的一盤棋,不知道怎么走錯了一著?我見了胡總督一定要好好問一問他!”他憤憤地說了這兩句,接下來又轉為平靜懇切的語气:“不過,一錯不可再錯!我們還是應該照原來的計划,按部就班地去做。這里的局面穩住了,才談得到其他。”
  “羅師爺!”張怀神色凜然地接口,“你的話不錯,要穩住了這里的局面,我們見了胡總督才有一兩句響亮的話好說。不過,彼此本來是可以信得過的;現在情形不同了!我們把這里的局面穩住,跟你老到了嘉興,倘或又有變卦,那怎么說?”
  “問得好!你不問我也要解釋。你們看得出來的,胡總督相信我,少不了我!在這里,我就是胡總督。你們要我怎么就怎么!”
  這几句話說得很狂妄,而在白刃林立之下,能作此狂妄之言,分量顯得特重。張怀与阿狗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取得默契:如果羅龍文有進一步的保證,就索性請他來主持全局。
  于是張怀針對他的狂言答道:“羅師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空口說白話,沒有用了!既然你老能替胡總督作主,就請你做件能教我們放心的事看!”
  “是的!我一定做。”羅龍文一面說,一面起來,緩步走到床前,蹲下身去從床下拖出一口小皮箱,捧到桌上放下,閉眼沉思了一會,緩慢地問道:“我在安民布告當中,特地提一筆,徐、洪兩位,忠義性成;必當奏請朝廷,优予褒獎。兩位以為如何?”
  這樣做法,無异請桐鄉的百姓做一個明确的見證,張怀的神色表示滿意,而阿狗意有未足,因為徐海与洪東岡的情形不同;相提并論,是大大地要委屈了徐海。
  所苦的是,此時不便計較;而不計較則再無計較的机會;同時又不容他從容細思。种种窘迫,逼得阿狗只好同意。
  于是羅龍文打開箱子,將箱蓋掀到一邊,大大方方讓阿狗和張怀細看,內有許多賞功的銀牌,也有許多空白的官文書——最大的几張是布告;年月上已預先鈐好總督的關防,而布告的內容,猶待撰寫。
  “我先起個稿子請兩位看。”羅龍文說,“不過得找几個書手,分頭繕寫。不然天亮怕只有兩三張貼得出去,影響不大。”
  說著,羅龍文坐向書桌,先取張紙舖在面前;然后慢條斯理地磨墨,其實是借此功夫构思。墨磨得濃了,腹稿也打好了,提起筆一揮而就;接著再讀一遍,順便點斷,又鉤抹了數字,擲筆而起,顯得很得意的樣子。
  “兩位看吧!”
  阿狗招招手,將稿子拿在手中,与張怀同看,只見是一篇六言韻文——布告最通行的格式,用“照得”起頭,六字一句,逢雙句押韻,文字務求淺顯,聲調務求響亮,以便識字無多的老百姓易識易記,廣為傳播。
  這篇布告由“照得倭寇肆虐”開始,緊接著便敘勾結海盜,荼毒生民;朝廷如何關怀,屢次發兵剿捕,皆因有漢奸內應之故,未能收功。
  接下來便是舖敘海盜的罪狀。看到這一段,阿狗与張怀大為緊張,首先檢查名字,葉麻為首,陳東坡次,王亞六、黃侃、吳四都在其列;只是沒有徐海与洪東岡。兩人對著看了一看,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气。
  以后是談朝廷的方略,一面特遣趙文華,征調各路雄師,分道集中;一面予海盜以自新之路,密派徐海与洪東岡“同入虎穴”,相机誘導。葉麻等人,本已就撫,不意暗中仍有异謀,因而不能不采取斷然處置,逮捕下獄,審明治罪。又說,這樣處置,實在是為了保全地方,不得不然;凡對重見天日的老百姓,務必出以至誠,各安生理,勿信謠言。至于受諸酋協從,被頗為盜的人,本為良民,自當矜全,靜待胡總督特派的專人點驗資遣。倘或不服命令,擅自蠢動,一定嚴懲不貸。
  “布告很切實。不過,”阿狗問道:“特派專人太籠統了!大家不知道胡總督派的是誰。何不直接寫明,派徐某、洪某處理。”
  “對!”張怀毫不考慮地附議,態度比阿狗更為堅決,“請羅師爺一定要這樣寫。”
  “兩位原諒我确難照辦。”羅龍文拱拱手說:“胡總督是不是派他們兩位,我不得而知,不能瞎寫。”
  “那么,”張怀問道:“會派誰呢?”
  “抱歉!這一問,可把我問住了。我想,明天大概可以見分曉。”
  “照我看來,十之八九是派羅師爺。”阿狗說道,“羅師爺,你索性寫上;有了專人負責,事情比較好辦得多。”
  “這也不妥!胡總督到底沒有派我,我不能自己封自己。”
  “事是不錯。不過——”
  一言未畢,听得一聲暴響,連阿狗也嚇的一跳,定睛看時,才知道張怀用刀猛拍桌子,他的臉色當然也很難看。“羅師爺就許你們擺‘鴻門宴’,不許我們擺華容道?”
  羅龍文一愣,鴻門宴的典故容易明白;“擺華容道”這句話卻不知是何用意?細想一想才明白,不由得笑了。
  “原來老兄也像關羽嚇曹操那樣,是擺華容道我看。倘不從命,倒是有辜盛意了。”
  這兩句話,語意不通,無非見風使舵,自己找個台階下。張怀看來忠厚老實,其實机警沉著,能當大事。此一收凜若寒霜的臉色,提起筆來,笑盈盈地捧向羅龍文,道聲:“請!”
  于是羅龍文提筆改了布告。平時特召的書手,已紛紛到達;就集中在羅龍文的住處,用鈐著總督衙門印信的大幅白紙,分頭繕寫。寫好,羅龍文還在年月日上用朱筆一勾,其名謂之“標朱”,做足了布告的款式,方交付阿狗說道,“我們先檢點情況。小尤的那批人怎么樣了?”
  “不要緊!都說通了。”張怀答說,“刀槍亦都已收繳,不怕他們會鬧事。”“這樣說,城里是不要緊了。請羅師爺選地方設公堂辦事。”
  “就在這里好了!”
  “好!那么,這里我就不管了。”阿狗看著張怀說,“城里歸你負責;一切請你听羅師爺的指揮。我到西梁庄去看看。”
  “你去最好。”羅龍文當仁不讓,立即負气主持全局的責任,“你去了打算怎么個做法,先說來我听听。”
  “我帶兩張布告去,先朝十字路口一貼。再派人去喚葉麻子手下的頭目來,把實情告訴他們。問他們的意思如何?”
  “你想他們會有什么話說?”
  “事到如今,還有什么話說?只要他們肯來,就表示愿意听命。”
  “話是不錯。夜長夢多,不如早作了斷。你們說葉麻子的部下最難纏,我看就不如先遣散葉麻子的部下。”羅龍文問道:“能不能先弄一批現銀來?”
  阿狗想了一下,反問一句:“要現銀干什么?”
  “每人發路費5兩,即刻走路;當然,絕對不准帶武器。”
  “不用,不用!”阿狗答說,“拿他們自己的東西分給他們就是了。”
  什么是“他們自己的東西”,無非擄自民間的財物。羅龍文听阿狗這樣說法,知道遇見難題了——胡宗憲派羅龍文深入虎穴時,曾特地關照,賊贓是戰利品,務必保全。
  看他遲疑不語。阿狗知有蹊蹺,便故意催問一句:“羅師爺,怎么樣?”
  這話不能明說,又不能不說;要說就只有跟阿狗一個人說,羅龍文腦中的念頭,一個接一個、一層深一層的轉過,立即作了一個決定,先將阿狗留下來再作道理。
  “如今處事要公平,必得統籌統支,沒有一個人覺得吃虧,善后事宜才能料理得干干淨淨。來,來,我們好好談一談。”
  說到這里,他轉臉向張怀拱拱手:“張兄,你先請!全城的安危,都靠你費神了,請赶快派人警戒,免得有人趁火打劫。”
  張怀心知是有意調虎离山,不過他很顧大局,同時也相信阿狗不會出賣他,所以接受了命令。只是臨走時意味深長地向阿狗交代一句:“這里都交給你了!”
  “我知道。”阿狗毫不遲疑地說,“你放心去吧!”
  等張怀一走,羅龍文一手扶住阿狗的肩,一手拉著他的手臂,神態之間親熱而鄭重,卻久久不語,只是看著阿狗,倒看得他有些忸怩了。
  “羅師爺,”阿狗催問:“請你快說!耽誤不得功夫。”
  “不要緊!蛇無頭而不行,那些小嘍羅,就想鬧,一時也還鬧不起來。”羅龍文停了一下說,“李老弟,我久聞你的名字,一直沒有机會深談;此刻我們是共患難,彼此的責任都很重,應該將心摸心。你相不相信我的話?”
  這几句話交淺而言深。但羅龍文有种奇异的魅力,能使人樂于信任;所以阿狗不自覺地點點頭說:“我相信。”
  “我知道你會相信我。來,來,我說几句話,你不要吃惊。”
  羅龍文的神色轉變了,是那种很煩惱的樣子。使得阿狗的心蓬蓬地跳;囁嚅著問說:“是不是徐、洪兩位的性命也不保了?”
  “如果我們兩個人不能一條心去想辦法,徐、洪兩位的性命,就會不保。事豈不測,我實在也很擔心;剛才一直在想,想通了其中的原因,是——”
  “是趙文華在作梗!”羅龍文斬釘截鐵地保證,胡宗憲的本心無他;但趙文華的居心叵測,很可能他違反了諾言,要犧牲徐海報功。至于洪東岡,當然更不在話下了。
  “我有把握,胡總督一定會跟他力爭。眼前雖暫時瞧他的意思,連徐、洪兩位一起下手逮捕;不過不會馬上就處決。當然,胡總督能保他們的性命于一時,拖久了會起變化。所以要赶快把這里的局面安定下來,能夠明天就赶回嘉興,面見胡總督,甚至對趙文華動以利害,誘以財貨,才能轉危為安,至少保住阿海的性命。”
  “洪東岡呢?”
  “大概亦可以保住。不過,也不敢說。”羅龍文拍拍阿狗的肩說:“李老弟,我們總要分個親疏遠近。是不是呢?”
  阿狗無奈,只能表示同意;到時候見机而作。想了一會,將話題轉到遣散葉麻部下一事,問他到底作何打算?
  “發現銀遣散。賊贓絕不能動!”羅龍文斬釘截鐵地答說。
  阿狗心想,一時哪里去找那么多現銀?除非有足夠的兵力,能夠制服得各處都能貼然听命,然后多派人手,仔細搜索,才會有所收獲。因此,他仍舊主張“分贓”,不過換了一個說法。
  這個說法是從詰問開始。“羅師爺,”他說,“贓物不能動,是不是要發還給老百姓?”
  羅龍文想了一下,反問一句:“你是不是想救阿海?”
  “當然。”
  “那就不能動。要拿那些東西去換阿海的性命。不過,与胡總督無關。”
  阿狗恍然大悟,趙文華除了克扣軍餉以外,還有侵吞賊贓的打算。那不成了“黑吃黑”了嗎?
  想是這樣想,卻不便說出口;而羅龍文的話又不能不听。左右為難之下,只有拖了一拖再說。
  “羅師爺,現銀我去找。可是說實話,實在沒有把握。為今之計,我先看看情形,盡力把大家穩住。至于善后事宜,請羅師爺拿個主意,及早料理。不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負不了那么大的責任;倘或羅師爺亦受了惊嚇,那罪名我更當不起。”
  話中隱然有威脅之意。羅龍文不能不加警惕,同時也不知道四周的情勢如何?万一發生動亂,不明不白地送了命,那可太冤枉了!
  這樣一想,不寒而慄。再看左右,除了自己帶來的兩個小廝和一名信差以外,所有執役奔走的人,都可能立刻翻臉,以白刃相加,越覺得危机四伏,如坐針氈。
  怎么辦呢?他聚精會神地盤算了一會,覺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潛遁不能,只好向“李老弟”明說。
  主意一打定,立刻吩咐:“你們去請李頭領來,我有要緊話說。”
  “李頭領到西梁庄去了。他的馬快,這會怕已走下三五里地;要天亮才能找得回來。”
  “那么,你們張頭領呢?”
  “張頭領在城隍廟坐鎮。”
  “快請!”
  城隍廟离洪家不遠,很快地將張怀找了回來;而且非常意外地,還有阿狗。
  “你不是到西梁庄去了嗎?”羅龍文問。
  “不用去了!”阿狗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官軍從四面集中,看來局面要搞得大亂特亂了!”
  “有這樣的事?”羅龍文亦是惊疑不止。
  “消息一點不假。”阿狗大聲說道:“羅師爺,事情到此地步,你該有句話。”
  羅龍文頓一頓腳,痛心疾首地說:“一定是趙文華剛愎自用,不講信義。罷了!我一條命無緣無故葬送在這里;兩位看,怎么辦吧?”
  張怀勃然大怒,抽刀相向,“姓羅的!”他大聲說道:“你不要耍賴,我不相信你真的不要命!”
  語聲甫落,一刀當頭劈去;羅龍文料知躲也躲不過,閉起眼睛,橫了心預備挨刀。誰知就這性命須臾之際,卻無動靜;睜眼看時,張怀的手腕,已為阿狗托住,相持不下。
  這是做好了的一出把戲。官軍誠然已漸漸迫近,但決不如阿狗所說的那么嚴重。東、西梁庄的烏合之眾,亦如預料,蛇無頭而不行,群情惶惶,卻都在焦灼的觀望等待之中,至少在這一度之中,不致有何變亂。因為局勢是這樣容易控制,所以阿狗与張怀商量,決定拋開一切,全力逼迫羅龍文,務必要將徐海和洪東岡救出來,逼迫的手段,就是一個做歹,一個做好,要嚇得羅龍文乖乖听命不可。
  他們的這出把戲做得很逼真,羅龍文既在刀下逃命,求生之念复熾;看阿狗的態度可以倚恃,便向他求援,“李老弟!”
  他問,“你說,我該怎么辦?微命不足惜,只要于大局有補,那怕赴湯蹈火,決不敢辭。”
  “我不知道你們究竟是怎么回事?”阿狗答說:“羅師爺,胡總督對你言听計從,是大家都知道的;趙文華相信胡總督,亦是大家知道的。這樣,整個局勢的關鍵在什么人身上,你自己應該知道。”
  這話听來曖昧不明,而在羅龍文卻完全了解;他們的想法是,整個局勢的關鍵在他身上,以為他能左右一切,只要他說一句話,徐海和洪東岡皆可安然釋回。事實上當然不是如此;但如說眼前的局面,連胡總督亦是無可奈何,這話決不能使他們相信,不如不說。
  他還在沉吟之際,張怀倒又不耐煩了,“說啊!”他粗暴地催促,“發昏當不了死!”
  “你們要我說什么?”
  “你自己知道。”張怀憤憤地說:“做官的就那樣子不講信義?”
  羅龍文啼笑皆非。很想反唇相譏,勾引倭寇的海盜,居然責人以信義,豈非空前的笑話?只是話到口邊,變成無聲的苦笑;看著阿狗,搖搖頭而已。
  “羅師爺,”阿狗趁机說道:“你到底說一句,是怎么回事?”
  “你問我,我問誰?”羅龍文大聲答道,“我已經跟你說得很明白了,胡總督的本心無他;多半是趙文華出的花樣。你們肯听我的話,徐、洪二位的性命可保;不肯听我的話,大家同歸于盡而已。”
  于是,他很見机地答說:“李老弟,這你問得多余。你們知道的,我站在你們這一邊。且不說利害關系,論情分,我也不能做出賣朋友的事。”
  “好!羅師爺既然夠朋友,我們就仍舊往挽救大局這個方向去走。原說我跟你一起到嘉興去見胡總督;現在官軍壓境,形勢險惡,不但我不能走,羅師爺,你也不能走。”
  “那么,”羅龍文沉著地問:“如何救徐、洪兩位?”
  “有辦法!”阿狗指著書桌說:“請羅師爺馬上寫信給胡總督,說明利害關系。”
  “我寫!”
  說著羅龍文起身坐到書桌前面。張怀替他揭開硯台,注水磨墨;羅龍文舖張吮筆,在思量如何才能說得切實?
  “羅師爺的大才,這封信一定會寫得很好。不過,這時候用不著講客气;話不說明白,反會誤事。其中的利害關系,請你要指出3點。”
  “是的。你說!”羅龍文暫且擱筆,將身子往后一靠,專心一志地傾听。
  “第一,是羅師爺的安全。”
  “我知道。這應該擺在最后說。”
  “這請羅師爺自己斟酌。”阿狗接著說:“第二,人在你們那里,東西還在我們手里。好便好,不好一火而焚之,讓趙文華落個兩手空空。”
  “是的,這話很切實,趙文華不能不顧慮。”羅龍文問:“第三?”
  這樣反复辯詰,語言似乎不著邊際;其實也是阿狗与張怀商量好了,有意來試探羅龍文的。試探的結果,已很明顯,也能滿意:第一羅龍文對于徐海亦在被捕之列,确不知情;第二、羅龍文畢竟也珍惜自己的性命。因而可以用威脅的手段使他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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