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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二天,徐海日高未起,睡夢中听得擂門如鼓,說是“公所”中派人來請,有緊急大事,亟待商量。
  到了那里一看,葉麻、陳東、黃侃、王亞六都在,個個面色凝重,像有大禍臨頭似地。徐海很机警,立刻擺出惊惶的神態發問:“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亂子?”
  “你問他!”陳東指著一個小頭目說。
  徐海認得他是葉麻的部下,奉派偵察官軍動態的一名諜探,只听他說:“官軍開過來了!人數很不少,沒有10000,也有8000,好像是開到乍浦到桐鄉這條路上來布防。”
  “有這樣的事?”
  “一點不假!”陳東接口,“官軍包藏禍心,非要弄個明白不可。”
  “對!”徐海點點頭,“我們去問羅師爺。”
  于是一起到了羅龍文那里,但見他短衣涼鞋,瀟洒自如地下圍棋。最令人不解的是,對弈的另一方是洪東岡,不知他又何以如此好整以暇。
  “諸位的來意,我能夠猜想得到。”羅龍文推枰而起,“等我換了衣服來跟各位細談。”
  “羅師爺!”葉麻一把拉住他說,“用不著講啥禮貌規矩,請你說說看,官軍怎么忽然包圍過來!這樣子,就要搞得翻臉了。”
  “各位誤會了!”羅龍文從容答道,“胡總督已經有信給我了,調動官軍絕不是對各位有什么异圖,完全是對倭人保持警戒,等他們一上了船,官軍馬上搬走。”
  徐海听得這話,便幫腔地問道:“是不是不放心倭人?怕他們由這里到乍浦,半路上會出花樣?”
  “是的。怕他們趁机流竄,潛入內地。”
  “不會的!”徐海立刻拍著胸說:“我擔保,絕不會。”
  “老弟台!”羅龍文慢吞吞地說,“滿飯好吃,滿話難說。須知‘非我族類,其心必异’,不可不防。”
  于是特選兩匹好馬,由原來送信的官差,陪著小尤直奔嘉興。桐鄉到嘉興60里路,預計30個時辰,便可往返。羅龍文約大家在黃昏再聚,坐等回信。
  日落時分,諸酋應約陸續而至。到齊不久,小尤滿頭大汗地赶到,手中高舉一個尺把長的大信封,入廳遞到羅龍文手中。
  “辛苦、辛苦!”羅龍文欠身接了信,先問一句:“可曾見著胡總督?”
  “報信的時候沒有見到。”小尤答說,“在轅門等到下午,中軍官派人領我到西花廳,胡總督當面把复信交給我的。”
  “可有什么話交代?”
  “胡總督只說,還要等羅師爺的复言。”
  “喔!”羅龍文立即拆信。內中只有兩張八行箋,寫著核桃大的字。看完將信隨手交給了陳東。
  葉麻最心急,大聲說道:“老陳,念出來听听!”
  陳東依言照念,胡宗憲的复信是:
  小華弟台專鑒:示悉。彼方既有异議,吾弟且与商定接替辦法,并言誠實可信;愚兄自然照來示辦理。所慮者,烏合之眾,自身約束且不嚴,焉能部勒他人?望弟再思,若以為可以無虞,兄照辦可也。佇盼复示。即頌
  近禎
  汝貞頓首
  “汝珍是誰?”葉麻問說。
  “胡總督的別號。”
  “他說什么?”葉麻又問,“好像罵我們是烏合之眾?”
  “這也不能說是罵,”羅龍文赶緊解釋,“胡總督的話說得太直了一點;不過也是愛人以德之意,請各位不要誤會。”
  “不是誤會。”陳東接口,是一面答复羅龍文,一面為葉麻講解信的意思,“胡總督說,我們的隊伍,自身紀律就不好,只怕沒有辦法管束倭人。這話,未免太小看人了。”
  “各位,各位!”羅龍文似乎有些著急了,“胡總督已經接受各位的要求,犯不著為一兩句話的意气之爭,誤了大事。”
  “這話不錯。”洪東岡幫羅龍文調停,“大家談正經事吧!”
  “好!談正事。”葉麻听勸,但仍有些悻悻然的神色。
  “羅師爺,”陳東問道,“你說胡總督已經接受我們的要求了,這話是怎么說?”
  “信里不寫明了,他只等我一句話就照辦。我仍舊維持原議。”羅龍文答說,“現在責任都在我身上,我一定對得起各位。將來就算出了什么小小的亂子,我也認了。”
  “這話就不對了!羅師爺好像也不大相信我們,能夠約束倭人。”
  “話不是這么說!”羅龍文使勁搖著頭,“我相信各位与不相信各位的部下,是兩回事。”
  “怎么叫兩回事?”
  “是啊!”葉麻也說,“不相信我們的部下,就是不相信我們,那是一回事。”
  “兩回事!”羅龍文的聲音很堅決,也很從容,“一個人的相信別人,靠自己的見聞。我跟各位相處了這些日子,知道各位都是血性漢子,說一句,算一句。可是各位的部下,我沒有見過,紀律如何,不得而知。說句實話,各位的部下,以利相結,到底不是操練過的官軍,知道什么叫紀律?若各位在那里約束,當然可以放心;倘或各位不在那里,各位的部下,是不是能夠約束自身,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有應變的能力,那就很難說了。”
  這番解釋很婉轉,但也很透徹。葉麻啞口無言,因為自己想一想,對部下确是沒有把握。其他的人,亦有類似的想法,唯獨陳東是例外。
  “我的部下,羅師爺,你盡可以相信。我叫吳四帶領;他帶跟我親自帶是一樣的。”陳東答說:“吳四去監工,今天气滿,明天就可以回來了。”
  “那好!”羅龍文問坐在陳東旁邊的洪東岡:“老洪,你怎么樣?”
  “我的人不行!一定要我自己看著,不然就會不安分,出花樣。”
  接著,黃侃、王亞六亦都表示,又要守紀律、又要能應變,其事不易,他們的部下恐怕做不到。
  談來談去,沒有結果,葉麻有些焦躁了。因為徐海自始至終不曾發言,未免不滿:“你呢?”他推推徐海說:“也可以開開金口了吧?”
  于是,視線都集中在徐海臉上,他卻顯得异常沉著,慢吞吞地說道:“古人道得好;‘止謗莫如自修’——”
  剛開得一句口,葉麻便不耐煩了,粗魯地打斷他的話說:“孔夫子的卵胞,文謅謅地用不著!有話快說,有屁請放!”
  “話要慢慢說。如果一句話就能說得完的,又何用爭論半天?”徐海依然慢條斯理地,“我在想,我們不要爭意气、要爭气!胡總督是有點輕視我們部下紀律的意思,我們就要這口气,脾气要講紀律,紀律比官兵還要好!那一來胡總督就不會說我們是烏合之眾了!”
  “對!”一句話將葉麻說得興奮了,“我們一定要爭這口气。”他前倨而后恭地向徐海說:“這口气,怎么爭法,要靠你來動腦筋了。”
  “我半天不開口,就是在動腦筋。”徐海屈著手指說:“第一、我們要挑最好的人派出去;第二、我們大家一起去督隊;第三、我們要推一個人發號施令,大家都听他的指揮。這樣子,紀律才能維持,步驟也不會亂。如果真的遇到什么意外,以逸待勞,以靜制動,足可以應變。”
  這番要言不煩的策划,連陳東亦暗佩服,但亦就只有他一個人不能親自督隊,因為他要陪倭人上船,指定吳四替他負責。至于“總頭領”,大家公推徐海擔任,他亦就當仁不讓了。
  “承蒙各位抬愛,我一定盡力把這件事辦得漂亮。如今有兩點要請大家注意。”徐海以略帶發號施令的意味說:“第一、浮舖搭成,立刻可以動身,散布在各處的弟兄,應該加緊集中;第二、羅師爺一個人在這里,要格外保護,也該有個專人負責。我看小尤很會辦事,這副擔子可以挑得起來,就歸他負責好了。老陳,你的意思怎么樣?”
  “我沒有意見。”陳東答說,“看大家的意思。”
  大家都無异議。負責保護,也就是負責監視的責任,便由洪東岡移交給小尤。當時約定,第二天一早各帶1000人在城隍廟會齊,沿乍浦一帶接替官軍布防;第四天開始,倭人上船,裝滿開航。
  于是各人都很忙了,回去一面要挑選精粹;一面要交代未了事宜。徐海亦然如此,一到家首先就找阿狗密議。
  “事情到此為止,一步一步,無不符合我們預定的步驟;以后緊鑼密鼓,真刀真槍,一點都錯不得,不然滿盤皆輸。”
  徐海說道,“現在我們一樣一樣檢查。我問你答。”
  阿狗點點頭,看著王翠翹說:“有不對的地方,請你提醒我。”
  于是徐海問道:“等我一走,你第一件事做什么?”
  “第一、聯絡陳可、監視陳東,不要讓他臨走以前,還出什么花樣。”
  “陳東陪倭人去了以后呢?”
  “在小尤身上下功夫,一定要把他收買過來。”
  “如果小尤不肯呢?”
  “那——”阿狗一愣,“當初沒有估計到這一層,只好隨机應變。”
  “隨机應變這句話太籠統了。”徐海說道,“整個計划,就是這一點上頭,我不大放心,必得商量妥當。”
  “我想,”王翠翹插嘴說道,“小尤那里倒不如不說奇,為的怕打草惊蛇,容易誤事。到了那天,干脆想法子把他制服,要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倒還省事些。”
  “這話對!”阿狗說,“干脆把日子都确定了它,到時候分頭行事,彼此呼應。”
  “嗯,嗯!”徐海凝神靜思了一會答說:“初步預定在5天以后,也就是從今天算起的第六天上,黃昏動手。到第五天上,我會派人來通知。”
  “好,就這么說了。”
  “那么,再回頭來說第三件。”徐海問道:“第三件事是什么?”
  “把翠翹平安置到穩當的地方。”
  “找到了沒有?”
  “找到了。”阿狗答說,“送到粉蝶的娘家去。”
  “第四!”
  “第四件事是聯絡岡本。”
  “這件事很難。”徐海問道:“你預備怎么說法?”
  “當然不能明說,局勢將會有极大的變化。我只暗示他,情勢很复雜,需要小心應付;最要緊的是鎮靜,只要他肯跟我合作,我可以保證他們絕對安全。”
  “說也只好這么說!你小心些就是。倭人生性多疑,總以不惹他們猜疑為第一要義。”徐海又問:“第五件呢?”
  “第五件就是你們那里一得手,我在這里也動手。”阿狗突然問道:“二爺,你在那里有沒有把握?”
  “現在還不敢說。只有看后天的情形。”
  “這,這是看后天的什么?”
  “看后天大家對官方的態度。”徐海答說,“后天一布好了防,平湖的縣官會帶酒帶肉來慰勞,邀請大家到平湖城里去赴宴。倘若大家一口答應,事情便有了三分把握;宴會中賓主盡歡,事情便有了六分把握;赴宴回來,沒有人說一句猜疑的話,事情便有了九分把握。最怕的是,有人說一句‘宴天好宴,會無好會’,識奇了‘鴻門宴’的机關,事情就難辦了。”
  “我懂了。”阿狗提出要求,“后天是怎么個情形,二爺,你要派人來通知我。”
  “一定。”
  “如果從事順利,我只能維持到那天晚上。二爺,”阿狗很鄭重也很懇切地說,“我有多少本事,我自己知道,等事情一出來,這里群龍無首,勢必大亂,我一個人應付不了。二爺,你可千万要赶回來。”
  說到這話,徐海可有些答應不下了,“我要陪他們在一起,未見得能赶回來。”他說,“有羅師爺在,到時候,你請他主持好了。”
  “羅師爺足智多謀,不過到底赤手空拳。再說,知道羅師爺的人,會服他的威望;不知道羅師爺的人,只當他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無一用的書生,未見得肯听他的話。”
  “這容易!”王翠翹向徐海說道,“我們自己有3000人;這3000多人,如果都肯听阿狗的號令,還怕維持不住秩序?”
  “這話倒也是!”徐海說道,“明天我集合大家當眾宣布,我帶1000人走了以后,其余的人都听你的號令。不過,”他笑笑說道:“兩千人,你帶得下來帶不下來?”
  “這——”阿狗躊躇了。
  “你不要气餒!”王翠翹鼓勵他說:“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你自己有自信,就不必怕別人不听你的號令。”
  “如果不听呢?”
  “不听就照規矩辦,該殺該打,不要猶豫。”
  阿狗還在躊躇,度德量力,怕不能服眾。尤其是他在徐海手下的地位,在第四、第五之間,上面還有老二、老三;越次升騰為手握全權,那兩個人會不會心服,大成疑問。
  當他說了他的顧慮以后,徐海也覺得需要慎重,便有猶豫之意;而王翠翹認為事到如今,不容畏首畏尾,极力主張原議。
  徐海考慮了好一會,終于作了決定,將重任托付給阿狗,不過事先要做一番疏通解釋的工作。吩咐供奔走的小頭目,將二頭領、三頭領請來。
  “頭領”這個名目,仿自水滸。二頭領叫張義胜、三頭領叫羅四虎,是徐海的左右手,地位都在阿狗之上,所以一到之后,左右列坐,阿狗卻坐在下首。
  說過几句閒話,徐海收斂笑容,臉上浮舖极嚴肅的神色,“有件事要跟兩位老哥談。未談之前,先要跟兩位老哥告罪。”
  說著,徐海便站起身來吩咐:“拿酒來!”
  張義胜、羅四虎亦都起立,同聲連稱:“不敢,不敢!”
  “兩位老哥不必客气。”徐海從隨從手中托的朱紅盤,取兩杯已斟滿的酒,分授張、羅,自己亦取一杯,舉一舉說道:“我有個不得已的措施,如果兩位老哥肯体諒我為大家打開一條出路的苦心,原諒我那個不得已的措施,就請干了這杯酒!”
  張、羅二人,無不納悶,但此不得已的措施,總不見得是要“借人頭”。所以為了忠心義气,毫不遲疑地一飲而盡。
  “我就要帶人走了。這一去有好几天耽擱,這里不能沒有一個抓總的人。照道理說,我應該請老張幫忙。不過,兩位老哥也看得出來,這一趟去投誠,不能不防事有變化,到那時候,只有李同才知道怎么樣應付。所以,要委屈兩位!”
  張義胜比較遲鈍,還不知所謂,羅四虎卻听懂了意思,“大頭領,”他問,“你老的意思是讓李同抓總?”
  “是權宜之計。”
  羅四虎与張義胜互看了一眼,勉強取得了同意;然后,張義胜答說:“既然大頭領認為只有李同能抓總,那,我們當然听他的指揮。”
  “一時委屈,一時委屈!”徐海連連拱手,接著便喊:“李同,你應該給兩位頭領道謝。”
  阿狗遵命而行,用极謙卑的態度、极委婉的言詞,向張義胜、羅四虎致歉致謝。張、羅二人心里本來有些芥蒂,經此一番周旋,也就渙然冰釋了。
  第二天中午是羅龍文宴客,目的有二,一是為辛五郎及陳東、陳可餞行;再是慰勞葉麻等人。賓客到達之時,羅龍文正瀟洒地在臨池。他是寫米字的,一筆行草,頗見功夫。辛五郎當時便求“墨寶”,作為紀念。
  羅龍文欣然許諾,寫了一首唐朝留學中華的一個日本僧侶做的詩給他。陳東見獵心喜,也要求羅龍文寫一幅字相贈。“好!好!”羅龍文命書僮換了一張新紙,提筆在手,略想一想寫下來一首詞。
  詞是一首《念奴嬌》: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鮫綃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態,薄幸如何銷得。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只待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閒愁万种,醉鄉一夜頭白。
  寫完吟哦了一遍,又提筆題款:
  “甕天脞語”載宋江潛至李師師家,題一詞于壁;調寄《念奴嬌》。
  剛寫到這里,陳東在旁,失色而呼:“啊!原來是宋江的手筆。”
  “姑妄听之而已!”羅龍文問道:“老兄的別號是?”
  “賊號旭升。”
  “旭日東升!”羅龍文忽然皺著眉說:“大號雖出自成語,可惜字面好,聲音難听。”
  陳東一愣,“旭升、旭升”地自己默念了几遍,恍然大悟,与“畜生”同音,不由得如芒刺在背,大聲說道:“要改,要改!”
  “我斗膽擅改一字如何?”
  “請教!”
  “升改初,倒也不坏。”
  “好极!多謝,多謝。”
  于是羅龍文提筆接下去寫道:
  “偶憶及此,寫奉旭初尊兄方家雅正,”下面署名“小華”,還用干支記了年月。然后擲筆拱手“獻丑、獻丑!”陳東很高興。因為在他的想法是,羅龍文寫宋江的詞送他,等于承認在群酋之中,他是梁山泊坐第一把交椅的宋江,自然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正在挂起這幅字,主賓共相指點欣賞時,徐海、葉麻、黃侃、王亞六聯袂而至,少不得又對羅龍文的書法贊歎一番。
  可是私底下,除了不識字的葉麻以外,其余諸人都覺得羅龍文寫這首詞,是件很奇特的事。
  “老徐!”黃侃私下問道:“這幅字,老陳將來怎么挂得出去?”
  “怎么呢?”徐海明知故問。
  “你想,一投誠過去,不說做官,至少是良民百姓;客廳上挂一幅梁山泊強盜寫的字,不嫌忌諱嗎?”
  洪東岡為人比較老實,平日作惡雖不可免,但赶盡殺絕的行為,一向力避。徐海覺得不妨收攏他做個幫手,因而很冷靜地答道:“他大概自己知道,不會有挂出來給人看到的机會了。”
  听得這話,洪東岡的顏色大變,“怎么?”他急急問道,“莫非,莫非——?”
  不知是他難以措詞,還是不忍出口?總之,意思是很明白的,以為陳東不久于人世了!而徐海又何以知道他的結局?這樣推想下去,可知陳東將死于徐海之手;同為伙伴,陳東如此,他人可知。這就是洪東岡惊慌失色的原因。
  這個誤會是難怪的。徐海微悔措詞不當,但也不足為憂。他依然很沉著地說道:“事情明擺在那里,他到了九州,不會再回來了。”
  洪東岡的臉色緩和了,“對!是這么回事。”他說,“他本來就在薩摩藩手下,如今算是重投故主。”
  “人各有志,不可相強。老洪,”徐海用很忠厚的態度說,“我們不必戳穿他。”
  “當然。”洪東岡又說,“可是,他的那批人呢?”
  “總是交給吳四了。”
  “嗯,嗯!”洪東岡皺起眉頭,“這個人陰得很,看樣子不是好惹的。”
  “老洪,”徐海突然問道:“你今天晚上有空沒有?”
  第二天一早就要帶隊出發,這天晚上少不得總有些未了之事要交代留守的部下,洪東岡實在抽不出空,因而反問一句:“老徐,是不是有什么事,非得在今天晚上談不可?”“也沒有那么急——”
  徐海還在沉吟,洪東岡已窺出端倪;再想到他對陳東未來行跡的判斷,越覺得事有蹊蹺,可能是生死禍福所關,因而斷然決然說:“我晚上一定抽空到你那里去。”
  “好!我等你。”徐海又補一句:“不必太早。”

         ※        ※         ※

  相會已在午夜過后,事先,徐海跟王翠翹与阿狗談過,打算將洪東岡拉過來。阿狗豈不以為然,因為這樣就勢必泄露最要緊的机密;而王翠翹亦主張宁可慎重。這一來,徐海對洪東岡說的話便有保留了。
  “你看羅小華這個人怎么樣?”
  這第一句話便使洪東岡覺得難以回答,主要的是他不了解徐海問這句話的用意。想了想答說:“我跟他雖然天天在一起,相處的日子,到底還淺,你不是跟他早就相識的嗎?”
  “相識雖久,相知不深。最近常听人說,此人很夠意思,想跟他往深處交一交,所以特地跟你打听。老洪,”徐海特地表明立場,也是暗中點醒:“我們是患難兄弟,我對你決不會有什么惡意。”
  接下來便大談羅龍文,洪東岡毫不掩飾他的傾倒之情;同時也很欣喜地表示,羅龍文對他亦很欣賞。
  “那可是再好都沒有的了!”徐海笑得很懇切,一看便知是替他高興,“羅師爺在胡總督面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這次大家投過去,如何安置,大概都要由他作主,將來對你總有特別照應,派你一個好差使。”
  “我倒不想做官。做官無非在名利兩個字;論利,下半輩子也夠了;論名,我們這种出身,官做得再大,背后總有人在指指點點冷笑:什么官?強盜。”洪東岡搖搖頭:“想起來真沒味!”
  這番話說得很直率,徐海心又動了,覺得他天良未泯,應該救他一救;不過這是心里的打算,決不會擺在臉上,也不必馬上就有什么暗示,只若無其事地接話問說:“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我的想法,說起來恐怕你會笑。”洪東岡說,“我很羡慕羅師爺那种日子,風雅、瀟洒、安閒、舒服。”
  “喔!”徐海也很有興趣地問,“那你倒說說看,羅師爺的日子怎么過法?”
  “一早起來,自己煮茶;一面磨墨,墨磨濃了寫字;然后吃早飯。飯后,如果是晴天,到園子里走走;下雨天就在走廊上散散步,跟人說說笑笑。再下來不是讀書,就是畫畫。吃過中飯睡過午覺,下兩盤棋;黃昏吃酒,吃夠了上床,一覺到天亮。”
  “這种日子我過不來。我不比你,好靜不好動。”徐海又說,“過這种日子少不得一個人,就像羅師爺有粉蝶作伴那樣,老洪,我几時替你物色一個漂亮的,你看,怎么樣?”
  “那還有什么說的?重重拜托。”
  “翠翹有几個小姊妹,都是絕色,將來到了杭州,你的好事包在我身上。老洪,”徐海突然問道:“你手下最能干、最靠得住的是誰?”
  洪東岡不覺遲疑。這倒不是遲疑難答,而是不明徐海的用意。不過,他還是回答了:“你難道不知道,我手下最能干、最靠得住的是張怀。”
  “要帶去嗎?”
  “不帶去。”洪東岡說,“我一走,這里少不了他。”
  “好!我們作個約定,在外面,我們兩個常在一起;在這里,讓張怀跟我的李同常在一起。這樣子,里外都有照應,什么事就都万無一失了。”
  洪東岡連連點頭,“好,好!”他說,“我一回去就關照張怀。”

         ※        ※         ※

  徐海一走,阿狗照預定計划行事,聯絡陳可,監視陳東,只不過多備耳目,隨時留心,沒有什么困難,難的是對付小尤。雖然王翠翹主張把他制服,不過阿狗覺得能夠事先收買過來,省事多多,仍舊不妨一試。
  收買從籠絡開始;籠絡從尊重開始。阿狗特意托故去看羅龍文,又特意先要見小尤,說明事由,希望取得他的許可,事后又再去打個招呼,處處把小尤的身分抬高。這一著果然很有效,小尤對他另眼相看了。
  這是初步,做到了暫且丟開。阿狗覺得此刻頂要緊的一件大事是,如何能与張怀打成一起?他跟張怀不熟,此人的本性如何,特別重要的是,忠實与否,必須了解。
  這需要試探。阿狗設計了一個試探的方法:寫一封給小尤的信,托張怀轉交。信上說:外間有傳言,說陳東到了九州,不會再回來了。問小尤可有此事?
  阿狗的想法是,彼此正在勾心斗角,各怀鬼胎之際,張怀倘或心存猜忌,就會私拆那封信看,知道有此“傳言”,當然會關切,會打听,甚至會去問小尤。若有這些行動,自己就得小心,此人不甚可靠,如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信蜛E風不動地轉交過去,便可證明張怀光明磊落,可共腹心。即或他不同意自己的計划,至少不會告密坏事。
  照計而行的結果是,小尤大為緊張,立刻派人來將阿狗請了去,悄悄相問,消息的來源。
  阿狗不答他的話,先問一句:“我信上的話,張怀知道不知道?”
  “他怎么會知道?”
  “也拆了信看了呢!”
  “不會。信封得好好的。”小尤突然轉為埋怨的臉色,“這樣要緊的話,你為什么不當面來跟我說?就是寫信,也自己派人送來,為什么托不相干的人轉?万一泄露出去,怎么得了?”
  阿狗笑笑說道:“瞧你的話看!這件事竟是真的了?”
  “什么真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小李,你是听誰說的?”
  “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你也不必打听。”
  “謠言、謠言。完全是謠言!”小尤憤憤地說,“造這种謠言的人,不怀好意。”
  “也不能說是謠言。”阿狗答說,“別人是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
  “羅師爺替你們頭儿寫了一幅字,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我還看過。”
  “那么,請問上面寫的啥?一首宋江做的詞,是不是?宋江是什么人?他做的詞寫了挂起來,算啥名堂?好好的老百姓家里,哪有拿梁山泊強盜做的詞,寫了挂起來的?”
  “不錯,你說得都不錯。可是,跟我們頭儿回來不回來有什么關系?”
  阿狗笑了,“小尤,人家都說你聰明絕頂,哪知道你懵懂一時。”他停了一下問,“你說,你們頭儿回來了,歸順過去了,結果會做什么?”
  “做官。”
  “做官的人家能挂那幅字?”
  “不會!”
  “那就是了!你去想去。”
  小尤驀然意會,不由得愣在那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有件事我不明白。”小尤突然問道:“羅師爺為什么寫這首詞給我們頭儿?莫非他就想不到,我們頭儿一做了官,不能挂這幅字?他那樣有計謀的人,不會想不到;想到而仍舊寫,就是故意的!那么是啥意思呢?是不是試探?這樣子試探,不就把人家‘逼上梁山’了嗎?”
  這一連串的疑問,將阿狗問得暈頭轉向,開始警惕到小尤不是好相与的,尤其
  是看他說這些話時,一臉憤慨的表情,更覺怵目惊心。看起來他對陳東很忠心,而對羅龍文的印象,就在這件事上變得大坏,不可不加意防備!
  意會到此,阿狗的內心相當緊張。不但收買小尤的心思,斷然拋棄;而且覺得有赶緊設法保護羅龍文的必要。
  這些念頭,一個一個,如電閃般在心中出現。小尤當然不會猜想得到,看阿狗猶豫未答,不免得意,大聲問道:“怎么樣?我的話有道理吧?”
  “很有道理,我倒沒有想到。看來說你們頭儿不會回來的話,确是謠言。”
  “當然是謠言。”
  “那就不必理它了。‘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謠言不去傳它,自然而然就沒有了。”阿狗站起身說:“我亦是關心的緣故,所以問一問你,現在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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