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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阿狗回到桐鄉時,羅龍文已經到了兩天,他揭開了江稻生暴斃的謎,也透露了陳東的一個极大的陰謀。
  原來陳東要隨著遣送倭人的船,先到九州去一趟,是打算勾結薩摩藩主島津以及回到五島列島,伺机而動的汪直,另派新倭,連同辛五郎那一批剛回九州的人,回舟反扑。
  “他的算計很深,手段很辣。你知道他為什么堅持要羅小華陪大家上船出海?其實在想挾持羅小華,來對付護送的官兵。到那時候,一方面船在海上,由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官兵不能不乖乖听命;一方面勾結的新倭赶到,兩下會合在一起
  ,打官兵一個措手不及。如果他的陰謀成功,葉麻子一定跟著他的路子走;其余的人,只怕也會見風使舵。那一來,就前功盡棄了。”
  阿狗駭然,有些不大敢信,“這是羅師爺透露的嗎?”他問。
  “喏!他交給粉蝶帶來的信在這里,你自己看!”
  阿狗無暇看信,以先聞為快,因又問道:“那么,羅師爺又是怎樣知道的呢?”
  “江稻生寫信告訴他的。”徐海答說,“那天晚上他派兩個人去。王小毛被截了回去,可是另外一個人漏网了。”
  “原來如此,不過,我又不明白,江稻生為什么告訴羅師爺呢?”
  “這,”徐海指著羅龍文的信說:“你非看這個不可了。其中附著江稻生的原信。”
  原來江稻生兩次嘉興之行,一方面默察大勢,非歸順不可;一方面為羅龍文所說服,對他相當傾心。那天代表陳東赴辛五郎之宴,談完回去,方始得悉陳東那樣毒辣的陰謀。他深知羅龍文在胡宗憲心目中的分量,以及在官軍中的地位,倘遭挾持,隨船護送的官軍為了顧慮羅龍文的安全,將會听任陳東擺布。那一來東南巨禍复起,荼毒生靈,良心不安。
  因此,江稻生認為必須采取緊急措施,這在他的信中說得很清楚:“事急矣!倘公一人入虎穴,未得虎子,先遭幽禁,直待海上變生肘腋,雖有旋乾轉坤之能,不得免此災難。為今之計,唯有阻駕勿來,徐圖弭巨患于無形,則保全東南生靈,亦所以保全陳某。”
  陳某自指陳東。江稻生的意思是,陳東干下這勾結外寇內犯的十惡不赦之事,將來難逃法网。所以消弭這一陰謀,仍能按照原來的計划,遣回川沙,也就是保全了陳東。這是愛人以德的做法。阿狗不由得對江稻生肅然起敬,同時也更惋惜他的被害。
  至于特遣兩人分途投信,倒不是預料到王小毛會被截回,特設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這在他的信中亦有說明:“頃已遣親信王小毛面呈蕪函;上道后,方知其近日患瘧。此人勇于任事,竟未言明有病在身,不胜跋涉。深恐中途瘧作,耽誤大事,故特再重作一書,派專人覓捷徑送達左右。如前書已到,此函并呈無妨。”
  這就說得很詳細了。唯一剩下的疑問是:江稻生因何被害?然而這也不難想像而得,當然是由于陳東發現江稻生背叛了他的緣故。為了怕鬧開來便會泄露他的密謀,所以索性殺之滅口。
  這是合理的推測。可是江稻生被害的真相,雖已了解:而陳東的意向,仍舊大有研究的余地。
  “現在第一件要弄清楚的事是,陳東知道不知道,江稻生人是死了,他要做的事,可是做到了!”
  阿狗明白徐海所說,江稻生要做的事已做到,即是指這封信已送達羅龍文手中而言。如果知道有此事,他會很不安,尤其是羅龍文已到,他要防著這封信會公開,當然先要預防,譬如說:“告訴大家,江稻生捏造謠言,用意在挑撥离間之類。否則,等羅龍文將江稻生的信一拿出來,他就無詞以解了。
  徐海認為他的話很有道理,“這樣看起來,陳東對江稻生的信,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說,“這几天,陳東沒有什么不安心的樣子。那天羅小華一到,替他接風,大家都在一起喝酒,陳東的神色很自然。”
  “這好!”阿狗很興奮地說,“現在是,陳東在明處,羅師爺跟我們在暗處,要算計他容易得很!”
  “對!”徐海又說,“不過,還有一點,我不大想得通。”
  徐海所想不通的是,江稻生發覺了陳東的陰謀,何以不就近跟他商量,設法防止;而要路遠迢迢,不憚其煩地去通知羅龍文?
  “二爺,這個道理很容易懂,你怎么會想不通。第一、江稻生不知道你是不是跟陳東有聯絡;如果你也是一伙的,他來告訴你,豈不是自投羅网?”
  “不對!他應該想得到,歸順官軍是從我這里發動;而且他也知道,我跟陳東面和心不和。”
  “這話不錯。”阿狗又有解釋,“就算明知道你跟陳東不和,他也不敢告訴你;因為怕你鬧開來,妨害大局。而且,他信上也說明了他的心跡,根本上,不是背叛陳東,而是保全陳東。只要羅龍文不來,陳東的計划無從實現,自然而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說得透徹!”徐海非常滿意,拍拍他的背說:“我到現在沒有复羅小華的信,就是為了要跟你先商量。我看這樣,你想法子跟羅小華去見一面,當面談一談,怎么樣?”
  “他住在洪家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不知道有沒有私下談話的机會?”
  “應該有的。”徐海用手指蘸著茶汁,在桌上畫:“羅小華住在洪家的花園里,地方很大;据說看守的人沒有几個。除了陳東所派的那個人以外,其余的并不大干預羅小華的行動。陳東所派的那個人,總有离開的時候,你趁那個時候去好了。”
  “就算他不离開,覺總不能不睡,我半夜里去好了。”
  “不必!”剛好走了來的王翠翹,插嘴向阿狗說道:“羅小華愛下圍棋。兄弟,你不是跟倭人常在一起下圍棋,魄力長進了嗎?大大方方陪羅小華下圍棋
  ,不就有机會可以交談了嗎?”
  這個計策很好,阿狗欣然同意,決定第二天下午就照計而行。

         ※        ※         ※

  由于粉蝶的傳遞信息,下棋的地方是經過羅小華特意安排的。棋枰設在洪家花園假山上的一座茅亭中,四外空曠,一方面不可能有人潛伏偷听;一方面羅小華与阿狗易于保持警戒,人來閉口,人去暢談。一盤棋算他下兩個時辰,有多少話不能說?
  “羅師爺,”阿狗先開口,“你老的膽真大,居然敢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羅龍文笑道,“我不但到這里來,將來還要陪著大家一起上船。”
  阿狗想了想問道:“你老的意思是,裝作不知道,讓陳東照他的計划行事,然后將計就計動他的手。這個手怎么動法?”
  “我沒有想出來。不過,我總覺得眼前不宜打草惊蛇。”
  這樣的大事,而且預先已知道了陳東的計划,羅龍文當然不會沒有准備便貿貿然自投陷阱,他是与胡宗憲、徐文長商量好了來的。只為有一層情況還不明了,需要到了桐鄉實地探看以后,才能作出最后的決定。
  這一層情況,就是陳東与倭人的關系;倘或倭人都向著陳東,要制服他便比較費力。當阿狗听羅龍文說明了他的想法之后,覺得心頭一寬,隨即用輕快的聲音答道:“羅師爺請放心。倭人雖只跟陳東聯絡,并不會听他指使;倭人現在歸心如箭,只要能讓他們早早回國,什么話都听。倭人的頭目叫做辛五郎,已經讓我說通了,絕不會走到陳東那一邊。”接著,他將如何要求辛五郎合作防范陳東的經過,作了扼要的敘述。
  羅龍文一路听,一路已有掩抑不住的笑容,听他說完,非常興奮地接口:“這比我們希望的情況還要好。倭人是這樣的態度,我從前預定的步驟,一定可以順利實現。”
  預定的步驟分為三部分。第一是以照料為名,派一個精通日語而机警干練的人——這個人也已經找好了,是個宁波的秀才,名叫陳可,隨船到九州。第二是倭人遣返上船之際,找個理由,留下一半作為人質。第三是到了九州,陳可將以胡宗憲私人密使的身分去見薩摩藩主島津,揭奇陳東的陰謀,告訴他官軍早有防備。如果誤信陳東的煽動,就會無可避免地落個同歸于盡的噩運。同時,陳可就要提出一個島津不能不接受的要求,倘或島津不愿逮捕陳東,獻送來華,那余下一半的倭人,就再也不能回到九州了。
  談完了預定的步驟,羅龍文接著又說:“既然辛五郎的態度很好,那么,第一個步驟不妨稍稍修改一下,等陳可來了以后,希望你替他們拉攏;有辛五郎從中協力,到了九州走第三個步驟就會方便順利得多了。”
  “這不勞羅師爺關照,我一定也會這么做的。”阿狗看看天色說道:“時候不早了,請羅師爺落子快些,把這盤棋下完了它,我好告辭。”
  正說著有人來伺候茶水,不便再談。兩人落子如飛,結束了這盤棋。羅龍文虛邀阿狗一起吃飯,阿狗自然婉轉而堅決地辭謝。他只是想再問一、兩句話,卻不容他复有此机會,只得算了。

         ※        ※         ※

  第三天,羅龍文發帖子宴客。宴客的原因,可以猜想得到。羅龍文初到的那天,便跟諸酋談過一次,表示胡宗憲愿意接受條件,只待大家正式作一個承諾,一切准備工作即可開始。會談的結果非常圓滿,葉麻并且要求,浮舖要盡早舖搭;陳東也有要求,對于遣返倭人一事,應該赶快安排,遣返的日期,希望有個決定。羅龍文答應立即轉報胡宗憲,等有了回音,馬上轉告。昨天晚上,嘉興有個官差到達。羅龍文宴客,就是為了答复陳東与葉麻的要求。
  果然,這天中午等諸酋到齊,羅龍文拿出總督衙門的紫印大封套揚了一下說道:“胡總督的复文已經到了。他對大家的和衷共濟,覺得很欣慰。乍浦搭浮舖
  ,工料都已准備妥當,選定本月廿五黃道吉日開工。請大家放心!”
  “哪一天可以完工?”葉麻問說。
  “預定20天。不過——”羅龍文欲言又止,笑一笑,有些自悔失言的模樣。
  陳東最多疑,見此光景自然要追問,“羅師爺!”他高聲說道:“你老好像另有看法。”
  “是的。自己人,我要說老實話,各位最好不要把限期看得太認真。公家的事,向來馬虎,不偷工就是減料;或者偷工減料一起來。現在說是說20天,也許一個月,也許40天,沒有准日子。如果一定要二十天完工,胡總督下令。當然也可以辦到。可是工程就搭漿了。上船的時候,浮舖上几百上千的人;万一垮了,禍事不小。”
  “羅師爺!”徐海心知羅龍文另有用意,是要個人幫腔,所以故意問說:“如果又想如限完工,又想工程不搭漿,那該如何?”
  “如限完工是可以計日而待的;工程搭漿不搭漿,要時時刻刻有靠得住的人看在那里。到完工一驗,工程搭漿不能用,那就欲速則不達了!”說到這里,羅龍文作了一個突有意會的表情,凝神靜思了片刻,然后喜逐顏開,仿佛盤算甚為得意似的,“要快又要好,只有一個辦法:限期。由胡總督下令,不如限者,軍法從事!工程,請你們派人監工,看出不對,立刻指出來,馬上改。不過這位監工的人,要有些分量,工地上的官儿才不敢小看。”
  “這個辦法好!”葉麻首先表示贊成。
  “那么,”徐海已了解羅龍文的用意,有意問道,“派哪位去監工?如說監工的要有點分量,只有我們几個輪流到工地去。”
  “這個辦法好!”洪東岡立即附議。葉麻等人表示首肯;唯有陳東不愿即時有所決定,“這一層,我們回頭再商量。”他向羅龍文問說:“遣返倭人一事,胡總督的意思怎么樣?”
  “他當然同意,越早料理開了越好。船已經在調集了,大概10天以后可到。另外派了一個姓陳的秀才來聯絡照料,就在這一兩天可到。”
  “羅師爺!”陳東又發疑問:“大小官儿很多,為什么派個姓陳的秀才?”
  “大小官儿雖然多,通倭語的卻沒有。”
  “原來姓陳的通倭語,叫什么名字?”
  “叫陳可,宁波人。”羅龍文問道:“你認識他嗎?”
  “听說過這個人,以前到日本做過生意。”
  “既然知道這個人,就更好了。”羅龍文起身,舉手肅客,“請入席吧!一面吃,一面談。”
  筵席很丰盛。大家的興致亦很好,因而酒到杯干,喝到日色偏西,方始散席。陳東又邀大家到他那里,商量監工的事。
  到了陳東住所,談到輪流監工的辦法,徐海知道大家多少有些疑懼,因而自告奮勇,拍一拍胸說:“我第一個去。3天一班,我們一共6個人,一輪轉下來就差不多了。”
  徐海所說的6個人,除他自己以外,應該是葉麻、陳東、洪東岡、黃侃、王亞六。但陳東正在提拔一個助手吳四,要抬高他的地位,便改正了徐海的說法:“一共是7個人,還有吳四。”
  “七個就七個,三七廿一,二十天輪完有余。”
  即令徐海遷就他的主張,陳東仍有話說。他自己固然如徐海所猜想的,疑懼特重,不敢去“打頭陣”,可也不愿意徐海領頭,因為他知道徐海心向官方,不愿給他這么一個可与胡宗憲聯絡的机會,所以這樣說道:“至于頭一個,老徐你去不得!為什么呢?這里都靠你抓總,你一走,有事情接不上頭,豈不是要抓瞎。我看你,倒是只好輪在最后,甚至于不輪也不要緊。”
  “我沒有意見。”徐海坦然答說,“听大家的意思。”
  “這無所謂的。”比較老實的洪東岡接口,“就由老陳分派好了。”
  “我的意思,頭一趟要請葉老麻去。因為葉老麻做事認真,敢作敢為,工程有不對的地方,馬上指出來,以后他們就不敢馬虎了。”
  葉麻是草包,禁不住陳東的高帽子一套,欣然同意。接著,陳東排了名單;依次是吳四、洪東岡、黃侃、王亞六、他自己和徐海排在最后。

         ※        ※         ※

  這下,密鑼緊鼓,真的忙了起來,除了監工以外,各人都還有特定的一部分工作要主持。陳可已經來了,他跟陳東負責跟辛五郎聯絡,安排遣返倭人。定海調來的海船,一共4條,泊在乍浦外海,糧食、清水都已准備齊全,只待集中倭人,用小舢板接駁上船,便可舖碇。
  集中倭人容易,分贓卻有些麻煩。按股分配以外,辛五郎要求調換輕便易于攜帶的東西,理由是笨重物体,無法由小舢板運上海船。
  這是合理的要求,陳東表示支持;但黃侃、王亞六皆有异議。徐海亦不愿作主,說是最好等葉麻回來再商量。陳東無奈,只好擱置。
  等吳四到了乍浦,走馬換將把葉麻換了回來,只見他面目黧黑,身上皮膚為烈日晒得脫了皮,可是精神极好,顯得相當興奮。
  “總算難為他們,是真心講和!”他第一句話就這么說。
  “何以見得?”陳東不信似地問。
  “生了一雙眼睛,還看不出來?”葉麻口講指畫地大談工程進行得如何認真,以及負責接待的官員,如何誠懇,無話不談。
  當然,葉麻所受的待遇,是官方刻意安排的籠絡。胡宗憲幕府中人才濟濟,要降服葉麻這樣一個草包,不會費事,只要在“投其所好”這句話上下功夫,他好奉承、好酒色、好談海外的奇聞异事,都有專人陪伴,伺候得心滿意足,自然服服貼帖了。
  陳東知道個中緣故,對他的話要大大打個折扣去听,好在吳四一回來,便知究竟,所以此時不跟他分辯,只談倭人分贓的事。
  葉麻原就覺得倭人分得多了,此時自更不肯讓步。經不住徐海從中极力勸說,陳東又愿意自己吃虧,葉麻總算勉強答應。這一來,行期就可定了,定在3天以后上船,人貨裝載完畢立即啟程。
  于是倭人紛紛整理行裝,而慰安所也更熱鬧了。有的人舍不得相好,想到一回九州,各奔西東,難有相見之期,所以同船歸鄉,反有“捧打鴛鴦兩分离”的傷感,要趁未上船以前,好好溫存一番;有的是結了些海盜朋友,判袂在即,少不得借杯酒、抒离情——照子便仿佛是這樣一种情況;特意安排在酒闌人散的深宵,約了阿狗話別。
  “一向多承關愛,真不知如何報答?請干這杯酒!”她照倭人的規矩,用自己的酒盞向阿狗敬酒致謝。
  “多謝你!”阿狗干了酒說,“我真沒有想到,竟會結識一位异國美人。”
  “是啊!想起來像做了一場夢。夢中有各种各樣美好的打算,如今都粉碎了!”
  說著,照子泫然欲涕,但有酒無非賣笑,已養成的習慣她無法拋得掉,那种勉為歡笑的神態,反更使人黯然不歡。話雖如此,阿狗卻不便保持沉默,“你夢中有些什么美好的打算呢?”他問。
  “很多!譬如說,你提到過,西湖怎么樣的美,答應我有机會去見識一下,我就常常夢到。”
  “夢到跟我一起逛西湖?”
  “是的。”照子仰望著暗空,一雙眼亦就像暗空中的星星那樣閃眨,“我夢見跟你在一條船上,就我們兩個人。那條船在荷花葉中,隨著微風气蕩;我靠在你的胸前,听得見你的心跳;還听見‘卜、卜’的聲音——”
  “真妙!”阿狗笑了,“心還會‘卜、卜’地跳?”
  “是啊!我也奇怪。仔細再看才知道,是含苞的荷花在開放的聲音。”
  “那還差不多!”阿狗問道:“你看見過荷花開放?”
  “見過。我家后面就是一個大池塘,有許多荷花,不知道比你們的怎么樣?”照子又解釋:“我是說,不知道你們的荷花美,還是我們的荷花美,如今,”她又傷感了,“再也沒有比較的机會了!”
  “也不一定,也許還有机會。”
  “真的?”
  “當然是真的。”阿狗笑說,“你想,在這個時候,我還能騙你?”
  這就不像是隨口敷衍,更不是有意脾气;照子倏然改容,雙手放在膝蓋上,坐直了身子說:“李君,我要你告訴我,那是怎樣的一個机會?”
  “我不能告訴你,到時候你自己會明白。”
  照子低眉垂眼,靜靜地想了一會,問道:“你所說的‘到時候’是什么時候?”
  “不會太久。”
  “是——”照子又問道:“以后呢?我還是得被遣返?”
  “那——?”阿狗躊躇了,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李君!”照子絲毫不放松地逼著問:“我覺得我的疑問,并不難回答。”
  “那是你的想法。你不明白我的處境,你一時可以不被遣返,但終須一別。除非又有一种新的机緣,能讓你長住在中國。”
  這話更玄妙難解了!照子很用心地想了一會,怯怯地說:“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在這里生根落籍?”
  “果然能長住在中國,自然是生根落籍了。”
  “我就不明白,怎么可以這樣?莫非你是有什么最后的打算?”
  “打算就是打算,何以謂之‘最后的打算’?”
  “你好像有點糊涂,”照子有些激動了,“不肯明明白白表示心里的想法。也許我太天真了,我的想法太可笑了,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見此光景,阿狗不免失悔。閃轉騰挪,一無效果,反倒引起了誤會。看樣子,非有明确的表示不可了。
  于是,他也像她一樣,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你能不被遣返,當然能在這里生根落籍,一切由我負責。”
  “那么,話又回到老路上來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不被遣返?是不是?你有什么打算?打算著讓我永遠伴著你。
  這話令阿狗吃惊!惊的是照子的語其中,已充分表露了愿以身相委之意;而事實上是很難辦到的!風俗不同,身分不配,都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他還沒有成家的准備。
  將前前后后的對話想了一遍,阿狗深深失悔自己的言語,過于曖昧,覺得有及時作一澄清的必要。
  “照子,我的話說得不夠清楚。我的意思是,可能有一個意外的變化,使得你暫時不能回國。那時候我就可以設法安排一個机會,讓你能比較一下,西湖的荷花与你家的荷花的高下。至于你問,是否能讓你永遠陪伴我?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不過事實上恐怕很難辦到。”
  就在這時候有人來叩門,是慰安所中干粗活的一個中年佣婦,說不二子派人來接照子,請他立刻就去。
  這是很突兀的一件事。可是阿狗和照子的心里都明白,是辛五郎想跟她見面,所要談的當然是有關陳東的動態或疑問。令人惊疑的是,深夜來迎,竟等不到天明,不知是何急要的大事。
  “你去吧!”阿狗輕聲地說道:“我在這里等你。”
  即令他自己不說,她也會這樣留他。因為她是辛五郎和阿狗之間的聯絡人,從辛五郎那里回來之后,一定是有話要向他說的。

         ※        ※         ※

  果然,照子于曙色將現時回到阿狗身邊的第一句話是:“辛五郎希望你打听一件事,能在今天午前就有回音給他”
  “喔,是關于陳東的嗎?”
  “是的!”照子很冷靜地說:“泊在乍浦,用來載我們回國的船,昨天晚飯以后,忽然起火燃燒,辛五郎很想知道,這是不是陳東搞的把戲?目的是什么?”
  阿狗亦同樣地保持著冷靜,“燒了几條船?”他問。
  “据說是兩條。一條先起火,延燒到另一條;沉了一條,另外一條亦非大修不能再用了。”
  “嗯,嗯!”阿狗沉吟著答說,“我不知道是不是陳東搞的把戲;但如果是他搞的把戲,那么,目的就很明顯了,是為了阻撓你們回國。”
  “這樣,”照子用极冷峻的聲音說:“我就有机會跟你去看西湖的荷花了?”
  阿狗大吃一惊,從她的神情中可以判斷,她一定已經參透個中的消息了。阿狗深悔自己口頭不謹,無意中泄露了机關。而更疑懼的是,照子的態度很奇怪,語其中仿佛含著敵意。倘若她將她的想法告訴了辛五郎,道奇了官軍自己焚舟,以便留下一半倭人在這里的底蘊,將會影響整個局面。
  這事太嚴重了!阿狗很快地作了個決定,聲色不動地答說:“果然如此,我一定帶你去逛西湖、看荷花。此刻我就去打听真相,你先睡一覺,醒了就到徐家來找我,那時應該有确實回音了。”
  說罷,隨即起身离去,直到徐海那里,就在門房中睡覺,睡前先關照門上:有個倭婆娘到來,立即去喚醒他。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在睡夢中覺得有人在推他,睜眼看時,門上向他說道:“倭婆娘來了!”
  阿狗一躍而起,到門口接著照子,將她曲曲折折地領到后園一間堆置雜物的空屋中說:“已經打听過了,与陳東無關,是船上的官兵不小心鬧出來的火災。”
  “呃,”照子點點頭。“我這樣去告訴辛五郎。”
  “不必!”阿狗退了出去將門在外面閂上了。
  “李君,李君!”照子在屋內拍著門大喊,“為什么把我關在這里?”
  “實在對不起!照子。”阿狗隔著堅固的雜木窗格答說:“暫時委屈你。你的心思太靈敏了,知道得太多了!”
  照子倏地回身,面有怒容;但從窗格中看到阿狗的歉疚的神情,她的臉色緩和了,“分享他人的秘密,往往是很不幸的事,我太不聰明了!”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見的聲音說:“我不怪你。”
  “你真了不起!”阿狗一半真心,一半恭維地:“其實倒是我不聰明。”
  “這些話,現在不必提了。”照子抬眼看著他問:“我只希望知道,我要在這里待多久?”
  “一、兩天。”阿狗緊接著說:“我馬上會安排你住到一個舒服的地方去,你休息一兩天,就可以回去了。”
  “回哪里?”
  這句話將阿狗問得一愣,“是,是,”他囁嚅著說:“當然是回慰安所。”
  “我還以為可以回九州呢!”
  阿狗忽然心中一動,不愿跟她再談下去,“我立刻派人來替你挪地方。”他說,“我們到晚上再細談。”
  阿狗轉身回了后園,找到徐家管雜務的人,關照他挑一處安靜而隱蔽的地方供照子住宿,供給從丰,但必須派人嚴密看守,不准与任何人見面交談。
  然后便直奔上房,只見徐海与王翠翹正有吃飯;卻另外設著一副杯盤,因而便問:“有客來?”
  “是替你預備的。”王翠翹說:“坐下來!阿海有好些話等你來談。”
  “你怎么把照子軟禁了?”徐海問說。
  “我怕她泄露机關。她已經看出來了,那兩條船是官軍自己放火燒掉的。這也怪我不好,無意中漏了話。”接著,他將整個經過,扼要說了一遍。
  “怪不得!辛五郎不肯馬上作決定。”
  原來這是羅龍文的設計。犧牲兩條船,便可以有個強有力的藉口。這天上午緊急會商,辛五郎要求再派船來,陳可表示很難,即令能夠抽調得出兩條大船來補充,也怕曠日廢時,主張倭人先走一半,留下一半。万一無法另外派船,大不了由現有的船多走一趟,也可以全數遣返了。
  大家都認為這樣做法最實在,尤其是陳東,因為急于早到日本,附和最力。可是辛五郎堅持要到下午才肯作決定,不知是何緣故。
  “這個緣故,現在可知道了。他是在等照子的回話,照子不去,他仍舊作不了決定。”
  “那好辦!””阿狗答說:“我去跟辛五郎見一次面好了!”
  “那也好!你吃了飯就去吧!只說确是官軍不慎失火。”“慢點!這里有很大的漏洞,照子不去,辛五郎也可能到慰安所查問,又不見人,那怎么說?”
  阿狗想了想答道:“那也好辦!我說我要娶照子,把她留下來了。”
  此言一出,徐海無動于衷,而王翠翹卻大為惊异,“真的?”她很認真地問。
  阿狗笑笑不答,丟下筷子,揚長而去。
  這一去不過個把時辰,到回來時,徐海已到他們新立的公所中去了。于是阿狗也折往公所。只見辛五郎也在,而且在談上船的事了。
  誰該去?誰留下?是倭人自己的事。辛五郎已經決定,第一次多運輜重,少運人;這正投徐海的心意,因為人質越多,陳可向島津提出的要求愈有力量。
  還有件事使得徐海很欣慰的——辛五郎領隊先走,余下的倭人指定由岡本管理,這一來阿狗便可以發生很大的作用,控制那些倭人就更方便了。
  “好了!事情都妥當了。”他高興地說:“請大家到我那里喝喜酒。”
  “喝喜酒!”陳東問道:“喝誰的喜酒?”
  粗枝大葉,一向魯莽的葉麻接口答說:“喝大家的喜酒!一件大事搞停當了,當然是喝喜酒。”
  徐海笑笑不響,領著一伙人,騎馬回家。但是大門開得筆直,一眼可以望到廳上,張燈結彩,喜气洋洋,是真的在辦喜事。
  “怎么回事?”葉麻一把拉住徐海問道:“今天你做新郎倌?”
  “喏!”徐海順手一推阿狗,“新郎倌在這里!”
  這是連阿狗自己都沒有想到的事。一愣之下,急于去找一個人細問究竟,撒腿就跑。
  “新郎倌怕難為情,逃掉了!”葉麻拍手大笑。
  阿狗卻是避開一路上要攔住他說話的人,頭也不回地直奔上房;闖入堂屋,迎面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粉蝶,她笑嘻嘻地說道:“新郎倌來了,恭喜,恭喜!”
  阿狗不理她的話,只問:“翠翹呢?”
  “在里頭。”粉蝶指著臥室說,“替新娘子在上妝。”
  阿狗大踏步上前,掀起門帘一看,第一個入眼的是照子,已經換了裝束,雖非新娘子照例得穿的鳳冠霞帔,卻是王翠翹最好的衣服,上穿銀紅繡彩蝶的細紗襖;下面是一條大紅百褶裙;頭上改梳了一個宮妝的高髻,插戴著滿頭的珠翠,王翠翹將她打扮得富麗非凡;唯一礙眼的是一雙露在裙幅外面的大腳。
  阿狗看得傻了,自覺不便大呼小叫,只招手等王翠翹走到面前,方始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是說要娶照子嗎?揀日不如撞日,不如趁今天就辦喜事,早入洞房。兄弟,”王翠翹笑著問:“你怎么謝媒?”
  “我還弄不清是怎么回事?”阿狗搔著頭皮說:“心里悶得慌!”
  “你真是糊涂新郎倌!”王翠翹答說:“好在吉時還早,你跟新娘子先去談一談吧!”
  終身大事,不是開得來玩笑的。到此時為止,阿狗還持著保留的態度;所以听王翠翹這一說,正中下怀,而且進一步提出要求:“我能不能單獨跟她在一起,好好談一談?”
  王翠翹也知道,這不僅是阿狗的私事,且也牽涉到极緊要的公務,當然一口答應,手指著套房說:“到里面去談好了!”
  “謝謝!”
  “你怎么跟我客气起來了?”王翠翹笑著問。
  阿狗自己也不知道何以會冒出這兩個字來?不過此時無暇細想,亦無暇作答,笑一笑往里走去。
  照子是一直在注意他跟王翠翹相談,雖然听不懂中國話,可是從他的表情上看得出來,他對這突如起來的喜事,有著無限的困惑,而自己卻不知如何解釋?因此在目迎的眼色中,不免流露出不安。
  “照子!”阿狗說道:“你請到里面來。”
  “是。”她馴順地答應著,起身跟在他后面,直到套房。
  阿狗進屋回身,方始發現穿了漢家衣裳的照子,走路的模樣很特別,傴僂著腰,雙手按在小腹上面,倒像鬧肚子疼似地,不由得便皺了眉。
  “坐下來談!”
  這坐高椅子,在照子亦很不習慣,姿勢便顯得僵硬難看。阿狗自然而然地生出疑慮,怕照子過不慣中國家庭的生活。“你跟徐太太,”阿狗是指王翠翹,“是什么時候見的面?”
  “在你走后不久,有人領我到很舒服的一個院落,不久,她就來了。”
  “她怎么說?”
  “她寫字問我,識不識漢文,我點點頭。這樣我們就開始筆談了。”
  “談些什么?”
  “她第一句話問我,愿意不愿嫁你?這句話,我覺得很難回答。”
  “為什么?”
  “因為這不是一句話就能了事的。如果你愿意娶我做妻子,我當然有許多話要先問一問你。所以,我考慮之后,回答她說:‘我希望能見到李君。’”
  “嗯!”阿狗又問:“她怎么說呢?”
  “她說你正忙著遣送的事;又說,你已經告訴她,愿意娶我為妻。她是你的姊姊,特地出面來主持婚姻。听她這一說,我比較放心了,告訴她說:‘我愿意’。”
  “那么,就在今天行禮,是誰的主意?”
  “也是徐太太的主意。”照子答道:“她說,今天行禮,就有我的許多熟人可以看到婚禮。我想,至少辛五郎可以看到。此外——”她笑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這是非追問不可的,尤其是她那一笑帶著詭秘的意味,更使阿狗不放心。便深深看了她一眼說:“怎么不說下去?”
  “你說我想得太深,知道得太多。我認為這是對我的很好的忠告。一個婦人,不宜与聞家庭以外的事。”
  “你忽然發這么一番議論,我實在想不出是何用意?”
  “我是說,我最好不要想得太多;也許我的想法不對,所以還是不說的好。”
  “想得多而不肯對我說,更不好!”
  “好!”照子立即接口,“那我就對你說吧!我猜想徐太太知道你今天限制我的行動的緣故。她希望我們今天就結成夫妻,那一來,彼此禍福相同,我就不會跟任何人說你所不愿我說的話了。”
  這番猜測,在阿狗看非常正确。以王翠翹的性情來說,她确會有這樣的想法。但婚姻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不應該摻雜不相干的因素在內,所以阿狗鄭重其事地問道:“你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答應在今天就行禮?”
  “是的。”
  “是為了消除她對你的疑慮?”
  “不是!”照子清清楚楚地答說:“是為了向你表示我的忠誠,我們的婚姻,不應該受第三者的干預。”
  阿狗對她的答复,深為滿意,想了一下說:“我現在還有几句話問你:“第一,你嫁了我,將來會不會懊悔?”
  “不會。絕不會!”
  “第二,倘或過不慣中國家庭的生活呢?”
  “一時也許不慣,慢慢就好了。”照子答說:“我很會忍耐,會細心去學。”
  “好!”阿狗又說:“第三,你會不會想家?怀鄉病是無藥可醫的。”
  “不!我知道有一樣藥,很有效。”
  “是什么?”
  照子羞澀地微笑著,低下頭說:“是丈夫的体貼。”
  阿狗可真忍不住咧嘴而笑了,“你何以能信任我?”他問:“也許我另外有了妻子呢?”
  “沒有!”照子答說:“我曾多少次明白問你,暗中試探,确信你并沒有妻子,也沒有喜歡的女人。”
  原來照子倒真是有心人。阿狗情不自禁地起身,將她擁入怀中,吻著她的前額笑道:“我沒有喜歡的女人,唯一的例外是:你!”
  “你”字出口,門上響了起來,是王翠翹在門外喊:“新郎倌也該打扮打扮了!到了晚上,關起洞房,有多少話不能說?快請出來吧!”
  打扮新郎倌無非剃頭刮臉,香湯沐浴,衣帽鞋襪,全新到底。平民百姓家的新郎倌,照例得穿秀才服飾,是王翠翹親手替他挑選,一件簇新的寶藍湖縐襴衫,腰系同色絲絛;頭上一頂玄色方巾,正中心鑲一塊淡紅色半透明的長方形寶石,其名謂之“玭瑕”;腳上是綾袱緞鞋;最后才是“披紅”,一條紅緞帶斜十字扎在胸前;方巾上顫巍巍插兩朵金花,宛然新秀才游街的模樣。
  “嘖,嘖!”徐海大為稱贊,“看你這副打扮,哪個會相信是當年瓦子巷——”
  一語未畢,只听王翠翹重重咳嗽一聲,徐海會意是阻止他揭阿狗底,急忙縮住了口。
  “實在漂亮!”徐海改口掉了一句文,“好似翩翩濁世佳公子!”
  “我打扮得不錯吧?”王翠翹笑嘻嘻地,顯得很得意。可是阿狗只能站著不動,一動就顯原形!他從來沒有穿過長衣服,去見總督,亦不過一件長到膝蓋的大衫。穿長到腳面的袍子,變得不會走路了。
  “不行!翠翹姊,我穿不來這种衣服。”
  “凡事都有頭一遭。你要學學做個衣冠中人,將來或許會做官,趁早學一學官派。”
  阿狗無奈,只能接受拘束。任憑他人搬弄著到了廳上,在輝煌燈燭,滿屋嘻笑的熱鬧气氛中,与照子交拜天地,結為夫婦。
  禮罷開筵,第一桌居首座的兩個貴客,一個羅龍文,一個是辛五郎——這是王翠翹的主意,說照子無親無眷,辛五郎就好比她的主婚人,理當敬重。
  其次是陳可、岡本、陳東,徐海做主人。6個人分据大八仙桌的三面,朝外系著漆金的桌圍,居然是正式宴請大賓的气派,使得已略諳中國禮節的辛五郎,不無受寵若惊之感。
  “參加今天的婚禮,我覺得很意外,當然也很高興;不過,”
  辛五郎說,“也很有感慨。”說著,他舉杯起額,表示敬意,然后一飲而盡。
  羅龍文最會察言辨色,听了陳可翻譯,知道辛五郎這些言語,不是沒話找話的敷衍,便引逗著答說:“意外与高興,大家都有同感;就不知道辛五郎的感慨是什么?”
  陳可拿他的話譯了過去,辛五郎听完先點點頭,又干了一杯酒,方始開口:“我在想,像今天這樣的歡樂,一個人的一生中,遇不到几次,應該特別珍惜。”
  “是的!”羅龍文說:“中國人有句話:‘化干戈為玉帛’;倘非如此,像今天這樣的歡樂,一個人一生中,一次也不會遇到。”
  陳可是個秀才,肚子里頗有些墨水;日文的造詣亦很高,所以這段話翻譯得很好。只看辛五郎全神貫注,不斷重重點頭的姿態,使人想到他已充分了解。
  “中國确是泱泱大邦。‘化干戈為玉帛’的教訓太好了。我愿以有生之年,奉行這句中國古訓。”說罷,辛五郎從羅龍文開始,遍飲同席,是很興奮也很誠懇的樣子。
  于是,羅龍文說了許多話,他說了解“應仁之亂”以前,足利幕府的腐化暴虐,為日本各地帶來悲慘的災禍,20年中,几次發生大饑饉。寬正元年的大饑饉,慘絕人寰,百姓只能吃草根樹皮;而足利幕府中的顯要,仍然窮奢极侈,連后花園天皇亦忍不住吟詩寄慨。
  由陳可一段、一段翻譯到這里,岡本插嘴問道:“羅君可記得那首詩?”
  “是一首漢詩。”羅龍文討副紙筆,將后花園天皇所作的一道七絕,寫下來交与陳可。
  于是陳可用音讀的倭語,朗聲念道:
  殘民爭采首陽薇,
  處處閉爐鎖竹扉。
  詩興吟酸春二月,
  滿城紅彩為誰肥?
  “這首詩是規勸足利幕府第八代將軍義滿的。然而亦僅止于規勸而已。”羅龍文又說:“‘應仁之亂’一起,群雄并立,各自爭胜。有些諸侯窮兵黷武,扰及中國,傷了彼此的和气,是件很不幸的事。我想,唯有玉帛,可化干戈。這次和解以后,我一定請胡總督上奏朝廷,恢复‘勒合船’,互通有無,彼此得利,豈不皆大歡喜。”
  等陳可將這番意思翻成倭語,只見辛五郎与岡本,激動不已。一再示意,愿長保友好。在座的人,自然亦感到安慰;唯一的例外是陳東,雖然隨眾舉杯,亦有笑容,但眉宇間有著掩隱不住的憂慮不安。
  “羅小華今天很出風頭,著實露了一手。我真不懂,倭人的歷史,他怎么會那么熟悉?什么‘后花園天皇’,前花園天皇的,真叫人聞所未聞!”
  “我也听說了。”王翠翹笑道,“陳東的臉色很難看,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猜可以猜想得到。這一來,他想辛五郎幫他勾引新倭來搗亂,不就很難了?”
  “是啊!不過實際上好處不在這上頭;好的是陳可跟辛五郎商量什么,便很容易談得攏。”
  “謝天謝地!但愿早早成功。”王翠翹忽然問道:“你也會覺得很有趣吧?阿狗居然成親了,而且娶了個倭女。”
  “我不覺得有趣。”
  “你不覺得?”王翠翹詫异地問:“為什么?”
  “別人做新郎倌,又不是我做新郎倌。”
  王翠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問道:“想做新郎倌容易,找個新娘子就行了。你的新娘子在哪里?”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
  “你是說我?”王翠翹假作吃惊似地,“那倒真教我受寵若惊了!”
  這也是不肯正面表示態度的一种態度。有好几次了,徐海曾經暗示,愿意娶她為結發夫妻;而王翠翹始終裝作不解,使得徐海困惑万分,不知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今天因為阿狗的婚事而引起的感触,特別強烈,便下定決心,非問個水落石出不可!
  “翠翹,你不要裝佯,痛痛快快說一句!喜歡我就嫁給我;不喜歡我,今天就分手,我馬上搬到前面去住。”
  “唷、唷!”王翠翹故意逗他,“發的什么牛脾气?”
  “對了!我就是牛脾气;不發則已,一發就收不住。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惹我發牛脾气。”
  “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吧!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才不敢嫁你。”
  “此話怎講?”
  王翠翹咬著嘴唇,想了好一會,方始回答:“我說得很難听,不過是實話,自古以來,強盜受招安,做到大官的很多;窯姐儿做官太太,別人就會當笑話講,害你不好做人。”
  听得這話,徐海長長地透了口气,臉色立刻和緩了,“我道你是什么了不得的為難,所以始終不肯松一句口。原來如此!”他說,“我說個人,你倒想想,梁紅玉!”
  這位宋朝的巾幗英雄,舉得很适當。梁紅玉金山擂鼓,助夫大奇金兵,也正就像此刻她的助徐海共圖平倭之功。王翠翹心動了。
  “除非,”徐海又故意哭喪了臉,裝得很委屈地說:“除非你看我不像韓世忠。”
  “沒有的話!”王翠翹不知不覺地中了苦肉計,“如果你不在乎,我答應你就是!”
  徐海喜逐顏開,“多謝娘子!”他攏起袖子唱了個肥喏:“喏,喏,下官這廂有禮了。”
  王翠翹背轉臉去,“噗哧”一聲笑了,“別張狂!”回轉身來,她臉上已收斂了笑容,“我可跟你說實話,我并不想你做官。”
  徐海愣了一下,“那么,”他遲疑地問:“你想我做什么?”
  “只想你做個安分守己的良民百姓。”王翠翹說,“找個清清靜靜的地方,有口飯吃就可以了。”
  “這是二三十年以后的打算。”徐海躊躇著說,“你知道,我是閒不住的。”
  “不是要你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你也有許多有益處的事情好做。”
  “你倒說說看!是那些?”
  “譬如,你可以保衛地方。”王翠翹說,“我看,倭寇是不會死心的;像陳東那樣的人,也是死不完的。眼前即或能平靜下去,過些日子,故態复萌,彼此勾結著又來了。靠官兵是靠不住的,沿海上千里,哪里能夠處處防得到?如果處處如此,人人出力,還怕什么倭寇海盜?”
  徐海听得很仔細,但一時作不了決定,唯有暫且閃避不答,便開玩笑地答說:“看來你倒真像梁紅玉!恐怕梁紅玉還不及你,第一、你懂兵法;第二、——”他不說下去,只頑平地笑著。
  “第二是什么?”
  “第二么?”徐海在她頰上輕輕擰了一把,“照我看,梁紅玉絕不如你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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