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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江稻生去了5天才回來,結果非常圓滿。胡宗憲答應了陳東所提出來的所有的要求,羅龍文只等這面派人去接,遣送倭人的大船,已經從定海調來,不日可到。
  這些消息很快地傳布開來,到處都有人當作一個喜訊在談論。同樣地在總數不到500的倭人中,亦是奔走相告,為了即將与親屬團聚而興奮不已;并且自動地集合在一起,隨時准備上船東去。
  哪知負責管理倭人的陳東,所反映的意見,卻全不是這回事;“遣送這些人回國,有點麻煩。”他臉色凝重地對徐海与葉麻說:“辛五郎告訴我,他們怕回國。”
  “為什么?”葉麻很認真地說,“我看他們很高興嘛!”
  “能回國當然高興。可是有件事不能答應他們,就高興不起來了。”
  “什么事?”
  “他們要分東西。”
  “分東西”就是分贓,這是少不了的。葉麻答說:“分就分!照老規矩,他們得一股,我們得四股,這沒有什么難處。”
  “不然。他們分兩股——”
  “去他娘的!”葉麻跳起來罵道:“憑什么?”
  “道理也不能說沒有。這一次他們的損失比較重。人死了一半,3條船都讓官軍燒掉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說句老實話,能讓他們有一半人活著回去已經很好了。”
  “話不是這么說。”一直不曾開口的徐海,用調停的語气說道:“多分一股是辦不到的,酌量加一點倒可以。”
  “我也是這么說。無奈辛五郎一定不肯。”
  “不肯又怎么樣?”葉麻大聲吼著,“好便好;不好我宰了他們,丟到東洋大海喂王八。”
  “你看!”陳東向徐海說,“葉老麻是這個樣子,話就談不下去了。”
  徐海料定其中必有蹊蹺,眼前先要探明陳東的意向,當然就不能鬧成不歡而散的僵局;所以先极力安撫葉麻,“你先不要光火,請你性子耐一耐,我跟老陳來談。”他拍一拍胸脯:“我擔保,談出來的辦法,一定讓你滿意。”
  “好吧,你們去談。”葉麻气鼓鼓地坐向一邊。
  徐海將陳東一拉,躲得遠遠地,眼看著葉麻悄悄說道:“大概是辛五郎在那里搗什么鬼!這件事不大好,葉老麻的脾气你不知道?惹惱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
  “我跟他在一起多年,他的脾气我怎么不知道?我也是出于無奈。這件事倒不是辛五郎搗鬼,他也有他的難處。五島列島的男丁死得很不少,孤儿寡婦一直哭哭啼啼在吵鬧,得要好好撫恤。如果今年的東西少一點,說是明年再來過,還可以搪塞得過去。如今跟官方和解,明年就沒有指望了,不能不多分一點。”
  說到后半段,徐海不斷點頭,等他說完,皺著眉沉吟了好一會說:“話雖不錯,到底管不得那許多,只好酌量加一點。”
  陳東不作聲,當然是感到為難的表示,好半天歎口气說:“好吧!我慢慢去磨。就怕辛五郎只拿他們藩主作推托,事情就僵了。”
  徐海听出一點因由來了,試探著問道:“那么,你有什么好辦法呢?”
  陳東沉吟著,時而望天,時而低首;眨眼咬嘴唇地做作了好一會才開口:“有個辦法,或者可以試一試。”他說,“辛五郎如果還是推在他們藩主身上,我就塞他的口:我陪你回日本,你們藩主如果有什么話,我來解釋。”
  徐海一下就看到了他的腑肺深處,原來如此!他心里在冷笑:你想去日本,等到了川沙再走也不遲,為什么要搶先赶了去?非把你的根挖出來不可!
  心里這樣在盤算,臉上絲毫不露,只是堆滿了笑容,連連答道:“這樣好,這樣好!”
  于是,兩個人又走回去,由徐海將他們商定的辦法,告訴了葉麻,勸他委曲求全。
  “話要說定。‘酌量加一點’,到底是加多少?”
  “我看,”徐海望著陳東,用征詢的語气說:“就是一股半吧!”
  陳東點點頭,轉眼去看葉麻;他亦終于同意了。
  徐海的想法,對于阿狗去偵察陳東的意向,很有幫助。因為他先是從陳東的手下去下功夫。那只能一步一步試探,絕不能心急,免得引起對方的怀疑。如今他改變了,找倭人去下手。
  阿狗有語言天才,短短的時間,已學得一口很好的倭語;而且也深切了解了倭人的心理,有時單刀直入比迂回試探來得省事而有效。因此,他一直去找一個平時常在一起喝酒、玩女人、下圍棋的好朋友岡本,開門見山地問道:“辛五郎最近是不是常跟陳東在一起?”
  “不!還是跟平常一樣。有時想找陳東找不著,照我看倒比平常反而少見面了。”
  “那么,是不是常有書信呢?”
  “這可不知道了!”岡本問道:“你打听這些是為了什么?”
  這一問在阿狗意料之中。他自忖与岡本的交情,值得冒一次險,便擺出凝重的臉色,悄然說道:“為了你們大家的安全,如果你愿意保守秘密,絕對不拿我跟你說的話,泄露給任何一個人,包括辛五郎在內,我就可以跟你實說。不過,我也要預先聲明,我所知道的也不多。”
  “辛五郎那里也不能說嗎?”
  阿狗心想,過分堅持,可能引起岡本的怀疑,反為不妙,因而稍微作了一些讓步:“事情遲早是要讓辛五郎知道的,他是你們的頭領,不得他的同意,你不能有任何行動,不過現在還沒有到時候;時机到了,我會告訴你。”他特意又叮囑一句:“未得我的同意,你絕對不能說。你如不愿遵守這個約束,我也不會再多說一句。”
  只為了“大家的安全”這句話,岡本不能不接受他的條件:“好!我照你的話做。中國人講究設誓,是不是要我也這樣?”
  “不必!我相信你。”阿狗說道:“我知道有個人出賣你們,正在利用辛五郎作一個抵擋外來攻擊的盾牌。所以我要了解辛五郎的動態。”
  “喔,”岡本問道:“這個人是陳東嗎?”
  “我沒有這么說。”
  岡本會意了,他話雖沒有這么說,實際上是指的陳東。為了大家的安全,他覺得不能不盡量要求解釋。
  “這個人為什么要出賣我們?”
  “當然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
  “出賣我們的自由,還是我們的性命?”
  “兩者必居其一。”
  “那么,”岡本又問:“他是怎么出賣我們?”
  阿狗笑了:“我能回答你這句話,就不必跟你打听什么了!”
  “是的。”岡本已完全明了他的來意,接著問道:“我可以如何效勞?”
  “不是為我,是為你們自己。”阿狗的臉色又轉為鄭重了,“這件事只跟你一個人談;換句話說,我也只有你一個幫手。
  目前我最需要的,就是剛才我問你的那些話。”
  “你是說,那個人跟辛五郎之間有什么接触,或者有什么書信往來?”
  “是的。”
  “我知道了!我想法子去打听。”岡本問道:“打听到了我怎么跟你聯絡?”
  “我每天會去‘慰安所’。”
  “對!那是個聯絡的好地方。”岡本喉間咽咽有聲:“此刻就到慰安所去喝酒!有興致嗎?”

         ※        ※         ※

  “慰安所”是專為倭人而設的妓院;但是,為倭人“慰安”的不完全是營妓。
  其中大部分是嘉興、平湖、桐鄉、石門一帶的流痞;小部分是來自九州西部一帶,自甘肉身慰勞的倭婦。這地方,最初是連諸酋部下的小嘍羅也同樣接待的,以后因為爭風吃醋的糾紛,無日無之,輕則毆斗,重則拚命,甚至演變到呼嘯同類,白刃相搏,如遇大敵的地步。于是,辛五郎与陳東相商,取得諸酋的同意,禁止海盜進入;但如出于倭人相邀,不受限制。阿狗因岡本的關系,能夠出入無阻。
  他不但在慰安所能夠出入無阻,而且深受歡迎。因為他從小在杭州瓦子巷廝混,勾誘人家的習慣忌諱,以及姑娘們的愛憎好惡,深切明瞭,自然處處投緣湊拍。至于來自東瀛的倭婦,接客一視同仁,原無華倭之分,只覺得阿狗溫柔体貼,彬彬有禮,較之她們的好些粗魯橫暴的同胞,高明得太多,所以無不加以青睞。其中有個來自鹿儿島,名喚照子的藝妓,對阿狗更是情有獨鐘。
  不巧的是這天照子不在慰安所。据說辛五郎宴客,從慰安所召喚8個人去侑酒。照子色藝皆臻上選,當然少不了的。
  “不湊巧了!”岡本為阿狗不歡,“真是抱歉。”
  正好相反,阿狗心里很高興。因為正要打听辛五郎的動態,而恰巧辛五郎宴客,請的是什么人?講了些什么?明天問一問照子,必有收獲。
  “我們另外找吧!”岡本向“當番”的姑娘問道:“可有出色的人?”
  “有一個中國姑娘,來了不多几天,實實在在是個美女,不過性情很不好,恐怕會得罪貴客。”
  “不要緊!”岡本指著阿狗說:“什么脾气坏的女人,遇見他都發不出脾气
  了。”
  那當番的姑娘名叫杏子,對阿狗也是有意的,嫣然一笑,不說什么起身而去,臨出門時又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杏子也很好,好處要到單獨相處時才領略得到。你覺得如何?”
  “不必!我怕照子會不高興。”
  “那你就錯了。”岡本笑道:“日本女人跟你們的不同,不大會妒嫉的。”
  “如果用情專一,不是更好嗎?”
  “這話倒也不錯。不過,”岡本問道:“你真的對照子用情很專一嗎?那樣,你將來會痛苦的。”
  “為什么呢?”
  “你忘了嗎?我們都要回去了,照子不可能一個人留下來跟你。”
  “喔,你說這個!”阿狗略想一想,放低了聲音問道:“你認為我有沒有籠絡照子的必要?”
  岡本恍然大悟,連連點頭:“不錯,不錯!你的心思很快,也很深,我不能不佩服。”
  阿狗笑笑不作聲,只舉杯相邀,開怀暢飲。喝不多時,門口有條俏影閃現;接著,竹帘掀處,進來一個姑娘,阿狗從未見過,猜想就是杏子所說的新來的中國姑娘了。
  “坐!坐!”杏子向她招呼,然后用倭語為阿狗与岡本介紹:“她叫粉蝶。你們看,不像蝴蝶一樣美嗎?”
  粉蝶听不懂倭語,也不諳倭人的禮節,不會像杏子那樣跪坐,拉個墊子側身蹲了下來,先用左手撐在榻席上,然后膝蓋著地,坐好了再將右腿后屈放棄,看起來好費事。
  “這個倒楣的,什么榻榻米!”粉蝶咕噥著罵。
  “你別罵!”阿狗接口說道:“榻榻米原是我們中國傳到他們那里去的。”
  粉蝶大吃一惊,囁嚅著問:“你是中國人?”
  “是啊!我姓李。”
  “我還當你是倭人。”粉蝶触動心境,臉上的表情便不同了,微含慍怒,一副負气不愛理人的樣子。
  “怎么?”岡本詫异地望著阿狗:“她為什么不高興?”“誰知道呢?”阿狗用倭語答說:“杏子不是說過,她的脾气
  本來不大好。”
  “那么,換一個?”
  “不,不!”阿狗急忙說,“我不在乎她脾气不好。”
  “啊,啊!”岡本笑道,“我原說過,什么女人遇見了你,脾气都會發不出。現在正要看你的本事。”
  阿狗笑一笑,轉臉問粉蝶:“喝杯酒?”
  “我不會喝酒。”
  “那么,你到這里來干什么呢?”
  “哪里是我自己要來的?”粉蝶積了一肚子的怨气,都因他這句話而触發了,“是你們硬搶了我來的。我告訴你,我會喝酒,我會唱曲,就是不高興陪你。”
  她的話一句比一句高,使得岡本錯愕不止;而杏子則深為惶恐,因為粉蝶得罪了客人,她當番的少不得也要聯帶負責。幸好,阿狗卻夷然不以為意,才使她稍為放了些心。
  “不是我搶你來的,你跟我發脾气,似乎沒有道理。”阿狗和顏悅色地對粉蝶說。
  想想是自己的理差,但剛板起的臉,一時抹不下來,粉蝶只好默不作聲。
  “能不能唱個曲子我們听听?”
  粉蝶不愿意唱,但又覺得率直拒絕,似乎不大合适。想了一下,找到一個理由:“這樣坐著,連琵琶都抱不穩,怎么唱?”
  “那容易!”阿狗轉臉告訴杏子:“取一張椅子,同時拿她的琵琶取了來。”
  椅子是取來了,琵琶卻沒有——粉蝶根本沒有任何樂器。
  “你的琵琶呢?”
  “我的琵琶在松江。”粉蝶冷冷地答說,“我是回石門去看我老娘,帶著琵琶干什么?”
  當然,這難不倒阿狗,也不足以成為粉蝶推辭不唱的藉口。琵琶是常見的樂器
  ,找一面并不難,只是好坏之別而已。
  找來的一面琵琶,黯黑垢膩,柱頭和弦軸上所嵌的象牙都落掉了。粉蝶一看便皺眉,但事已如此,說不上不算,只好用塊抹布,略略擦拭一番,然后卷軸調弦,不道這面琵琶竟是名手用上等桐木所制,其聲冷冷如高山流水,粉蝶覺得比她自己用的那一面還高明些。
  樂器湊手,鼓舞了一逞歌喉的興致。可是她不愿唱那些纏綿嬌柔的吳歈俗曲,決定用海鹽腔唱北曲;也不愿唱那些斷腸蕩气的儿女私情,決定瀟瀟洒洒唱一套敘景的《水仙子》。未唱之前,先作道白:“富貴浮云,要他何用?人貴閒适,淡泊中自有至味。且看他這一段清福!”接著撥弦唱道:
  依山傍水蓋茅齋,又買奇花著意栽;深耕淺种無災害,學劉伶,死便埋。喜年年風調雨順,新酒在糟頭醉,活魚向湖邊賣,算天公自有安排。
  雪晴天地一冰壺,竟往西湖探老逋,騎驢踏雪溪橋路,笑王維作畫圖,揀梅花多處提壺。對酒看花,笑無錢,當劉沽,醉倒在西湖。
  閒時高臥醉時歌,守己安貧好快活。杏花村里隨緣過,真賽似,安樂窩。在賢愚后代如何,得清閒,誰似我!一任門外風波。
  六神和會自安然,一日清閒自在仙。浮云富貴無心戀,蓋茅庵近水邊,有梅蘭竹石蕭然。趁村叟雞豚社,隨牛儿沽酒錢,直吃得月墜西邊。
  唱到這里,嘎然一響,弦歌皆寂。粉蝶抱緊琵琶,凄然長歎:“唉!宁作太平
  犬,不作亂离人。這等風月,哪里去尋找。”
  說罷。琵琶遮面,暗自拭淚。岡本又詫异了,“我不懂她唱的什么,只听出音節并不起涼。”他問阿狗:“她哭的什么?”
  這話讓阿狗很難回答。“不知道粉蝶是有意做作,還是真有离亂之感?不過,有一點他是了解的,粉蝶決不是沒腦子的人。”
  “也許她有什么傷心的事。”他這樣回答岡本,“一時感触。不必理她。”
  “不!你不妨問問她。也許我可以幫她的忙。”
  “好!我來問她。”阿狗轉臉問粉蝶說:“這個倭人要我問你,有什么傷心的事,愿意幫你的忙。”
  “真的?”粉蝶又惊喜地問。
  “是真的。不過,他的力量有限,恐怕幫你的忙,也只是送些錢給你花。”
  “那就不必了!”粉蝶失望地答說:“我只要回去,不要錢。”
  “你要回哪里?石門?”
  “自然!”
  “那條路很不好走。”阿狗忽有靈感,“你要回嘉興,我倒可以幫你的忙。”
  “嘉興也好!”粉蝶答說,“反正哪里都比這里好。”
  “好的。我來替你想法子,你再等兩三天,我自會來通知你。”
  “謝謝李大爺。”粉蝶第一次開了笑靨。
  這一來,席面上就比較融洽了。飲到黃昏,照子還未回來,而岡本興猶未央,主張連下去作長夜之飲。阿狗因為有許多話要跟徐海去說,歉然未能相陪,訂了后約而別。
  听完阿狗的報告,徐海頗為滿意,因為一下子找到了3個可用的人。
  “岡本,我相信他一定會有關于辛五郎的消息告訴我。照子人很聰明,也很听我的話,只要能夠接近辛五郎,亦一定會有收獲。至于粉蝶,我想可以利用她帶信到嘉興。”
  阿狗的話剛完,王翠翹已翩然出現,她在門外就听到了他的聲音,一進門便問:“你剛才提到一個名字,叫什么粉蝶?”
  “對,粉蝶。”阿狗答說,“慰安所中剛來的一姑娘,回石門去看她老娘,不知怎么被搶了來了。”
  “她可會唱曲子。”
  “會啊!”阿狗惊奇地問:“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她是樂戶,提起此君,來頭不小,她伺候過趙尚書。”王翠翹又問:“你說可以利用她帶信,是怎么回事?”
  “她急于想离開這里,我答應替她想法子回嘉興。不順便可以托她帶信嗎?”
  “這是很好的一個机會。”徐海也說,“陳東的疑心病极重,我這里的一舉一動,他都在注意,實在不宜于派出人去,難得有這個粉蝶!”
  “我想,粉蝶還有更重要的用處。”王翠翹問徐海:“等羅小華來了,你怎么樣?是不是可以經常跟他聯絡?”
  “那怎么可以?為了避嫌疑,最好不跟他見面,有話只用書信。”
  “書信如何傳遞?”
  “還沒有想出來——啊!”徐海惊喜地,“我懂了,你是說可以利用粉蝶?”
  “你想通了!”王翠翹轉臉對阿狗說:“粉蝶認識我的,不過她恐怕不知道我在這里,否則一定會來看我。她也認識羅小華。憑我,憑羅小華的面子,她不好意思不幫忙。”
  “你的意思是,一切跟她說明白?”
  “不必說得太明白。你只告訴她,羅小華要到這里來住一段日子,要找她作伴。”
  “好!”阿狗又問:“她如果要來看你呢?”
  “不!不要來。你還要告訴她,不必跟人說起認識我。”
  “我懂了,”阿狗點點頭:“我想她也一定懂你的用意。”
  就在這時候,徐海每天都派出去偵察內外情勢的手下,陸續歸返,帶來許多消息,据說葉麻已經派人將分布在各處的嘍羅,逐漸集中,束裝待命;洪東岡和黃侃亦复如此。唯有陳東毫無動靜,而且閉門不出,不知在干些什么?倒是江稻生十分活躍,這天辛五郎宴客,最主要的一個客人就是他。
  “江稻生跟辛五郎沒有什么交情。”阿狗提出他的看法,“很明顯的,他不過是陳東的代表。”
  代表什么呢?自然是代表陳東与辛五郎有所密議。徐海想到了一個探測的辦法:“明天我邀辛五郎跟陳東來喝酒。”他頑平地笑著,“倒要看他們‘眉來眼去’勾搭些什么?”
  “這也是一個辦法。”阿狗說道,“我們几方面同時進行,一定要把他底細摸清楚了。徐二爺,”他提醒徐海:“你的肩膀上不輕!”
  “你指哪件事?”
  “羅師爺。”阿狗答說:“他是因為有你在這里,方始放心大膽地敢來。倘或出了差錯,徐二爺,你于公于私都不好交代。”
  “是啊!”徐海悚然不安,“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羅小華的安全一定要顧到。洪東岡這個人的本心是相信得過的,他不會起什么惡心;就怕他照顧不到,說不定讓別人動了手腳,那就很麻煩了!”
  “意向難測的,只有一個陳東,事情沒有弄清楚以前,羅小華最好不要來。”王翠翹說,“你藏在那幅畫里的信,他不知道發現了沒有?”
  “當然發現了!”徐海答說,“我告訴他,江稻生提出的要求,請他盡管允許。不然,他也不能這樣滿口答應。”
  “這一說,你就更有責任了!”
  “是的,我的責任不輕。兄弟,”徐海拍著阿狗的肩說,“我全靠你!無論如何,你要在3天之內,拿到陳東的秘密,如果有秘密的話。”

         ※        ※         ※

  在勾心斗角的緊張情勢中,忽然傳來一個非常意外的消息,江稻生死了!
  這個消息在別人听來,無足為奇;死個把人算得了什么?即令是与江稻生有交情的人,听到了亦不過惊愕惋惜,感歎于人生如朝露,不會想到齊他。但在阿狗就不同了,入耳便想到其中必有蹊蹺!因此,他不動聲色地開始行動,第一步當然是打听死因。
  死因是中風,說是來不及急救便一命嗚呼了。而且很快地找了一口人家的“壽材”來成殮,只有极少數的人看到過他的遺容。
  這已經夠令人起疑了,更使阿狗困惑不解的是,說陳東在曙色剛現之時,派出七、八個人,騎著快馬往各要道上追了下去。抓回來一個潛逃的內奸,名叫王小毛——這個人,阿狗很熟悉,他是江稻生的伴當。
  顯然的,王小毛之被截回与江稻生之死,有著密切的關聯。為過,究竟關聯著什么事,卻無從揣測。阿狗決定先把消息去告訴涂海,看他有何意見,再作道理。

         ※        ※         ※

  徐海同意阿狗的看法;而王翠翹則更進一步指出,江稻生之死,跟辛五郎應該有關系。不然,何以會有那樣的巧合:就在辛五郎邀宴以后,江稻生便即暴斃?
  “是的!”阿狗興奮地說:“這樣看起來,照子就越顯得重要了,我現有就去看她。辛五郎与江稻生談了些什么,她也許知道。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線索。”
  “慢來!線索很多。我們先把整個情況摸清楚了,下手才不會錯。”徐海問道:“第一,你們看,江稻生到底是不是死于非命?”
  “那是一定的。”王翠翹极有把握地答說。
  “好!那么,第二,是不是辛五郎做了手腳,譬如酒中下毒之類。”
  “我看不會。辛五郎跟他無怨無仇,何必害他的性命?”
  “而況,”王翠翹接著說,“江稻生是陳東的親信,辛五郎害了他的性命,不怕陳東會翻臉?”
  “照你們這樣說,必是陳東下的毒手。為什么?”
  “這很容易明白的。”王翠翹說:“親信犯了過錯,嚴重到非置諸死地不可,那是什么過錯?當然是賣主求榮?”
  “對!”徐海与阿狗异口同聲說。
  “由此可知,王小毛之被截回,必与這個賣主的行動有關。
  而江稻生之其意賣主,又可能跟辛五郎有關。我想,現在可以雙管齊下,你,”王翠翹指著阿狗說:“照你原來的打算,到照子那里去探消息。你,”她向徐海建議:“不妨去看看陳東。”
  “看他干什么?怎么說?”
  “你想,如今大家在表面上是休戚相關的。江稻生如果出賣陳東,也就是出賣大家,你當然應該問一問陳東,而陳東當然也應該老實告訴你。倘或他隱瞞著不肯說實話,那,事情就嚴重了!”
  “怎么樣呢?”
  “不用說,陳東出賣了你們,而江稻生又出賣了陳東。”
  “啊,啊!翠翹姊真精明!”阿狗一拍大腿,起身就走。
  一走到慰安所,已是門庭如市,照子有客。阿狗与照子相聚,見了面卻都無笑容,照子鬢發蓬松,憔悴不堪;阿狗見此光景,只覺得她可怜,想笑也笑不出來了。
  “你好像很累。”阿狗体貼地說,“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休息、休息。你看好不好?”
  “好是好,怎么能夠抽身?除了你,我還有五‘番’。”
  這是說,阿狗之后,還有5個客人要她接待。這當然是他早就想到了的。“不要緊!”他說,“我可以假借名義。”
  是假借徐海的名義——諸酋皆有特權,倘逢宴集,可以征召慰安所的姑娘備酒。阿狗一不做,二不休,找到慰安所的管事,說徐海指名召喚照子和粉蝶,關照立刻將這兩位姑娘送去。
  說完,他先回徐海住處,通知了門上,有這樣兩個姑娘送來,領到花廳安置。然后,到后廳跟王翠翹說明其事,勸她重新考慮,是不是可以跟粉蝶見個面?
  “也罷!既然你這么做了,我就跟粉蝶見一見。”
  “留她在這里的話,是不是也請你跟她說?”
  “看情形再說。”
  于是,等粉蝶一到,他派人將她送了進去;自己陪著照子在花廳中吃飯,閒閒地談了起來。
  “昨天我看你去了。”
  “我知道,”照子答說,“杏子跟我說過。”
  “你昨天什么時候回去的?”
  “很晚了。辛五郎的興致很好,不斷要我唱《浪曲》,嗓子都唱啞了。”
  “何以有這么好的興致?”阿狗問說,“听說辛五郎請了許多賓客。”
  “不多。只有五、六個人,最主要的是一位江君。”
  “江稻生嗎?”
  “大概是。”
  “江稻生死掉了!”
  “死掉了!”照子不信,“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或者今天凌晨。”阿狗有意詐她一下:“外面有很多流言,說是辛五郎在酒中下了毒。”
  “不會的。決不會!”照子很有自信地說,“辛五郎一直很開心在跟江君說笑,還說他有個好朋友跟江君相貌很像,等到了九州,他要替江君介紹相識。”
  阿狗听得這話,既惊又喜。照子的話中,已透露了极重要的消息,原來江稻生也要東渡。是不是跟陳東一起去,還是代表陳東去向薩摩藩主有所解釋?何以事先未听陳東說起?再則,不管是与陳東同行,還是代表陳東,都見得陳、江之間,仍然非常親密。那么,為何頃刻之間,變頗不測,而江稻生又是如何出賣陳東?
  轉念到此,想起王翠翹的看法,不由得就有一個疑問:“莫非辛五郎与陳東有什么仇恨,特意聯絡江稻生將有所不利于陳東?”
  “李君,”照子有些不安了,“你在想些什么?”
  阿狗微微一惊,怕她窺奇了自己的心事,定定神答說:“我在想你的將來。”
  “想我的將來?”照子很注意地問:“我不懂你的話。請你說明白些。”
  阿狗的解釋是:陳東可能在煽動辛五郎,進行一項破坏和解的計划。倘或和解不成,几十万官軍將大舉進剿,所有的倭人不但沒有歸返九州的希望,甚至性命亦恐難保。這不是關連著照子的將來嗎?
  照子一直很喜歡阿狗,當然完全听信他的話;而且覺得不論是為她自己還是為她所愛的人,都應該盡自己的一份力量,去挽回大局。想到這里,便即問道:“你跟我說這些話的原因,我能猜想得到,是不是需要我做什么事?”
  “是的。我希望知道,辛五郎昨天到底跟江稻生談了些什么?”
  “我實在不知道,只知道在宴會之前,他們密談了許多時候。”
  “就是他們倆?”阿狗問,“當他們密談時,沒有第三者在場?”
  “可能有一個人在。”
  “誰?”
  “不二子。”
  不二子其人,阿狗也約略知道。她是辛五郎的情婦,已入中年,近乎老丑;不過出身很不凡,是日本關東地方一個諸侯北條家散出來的家伎,多才多藝,對于照料男子,另有一套很特殊的手法,所以辛五郎言听計從,讓她与聞机密,當然是很可能的事。
  “你跟不二子是不是熟識?交情如何?”
  “我認識她,談不上交情。不過,你如果有什么話,我可以去問她。”
  “行嗎?”阿狗存疑地,“那是很重要的話。”
  “是的。我知道很重要,關連著大家的生死禍福。”照子答說:“我跟不二子雖不熟,但我听許多人說過,她頗有男儿气概,能夠擔當大事。所以我跟她去談這件事,她一定肯合作。”
  “她能擔當大事就不要緊了!”阿狗很欣慰地,“你預備什么時候去看她?”
  “今天就可以。”
  阿狗要考慮了,怕失之于輕率,或者泄露机密,或者亂了步驟,皆會造成無可補救的錯誤。比較妥當的辦法是,等徐海去看了陳東回來,再決定有無托照子訪問不二子的必要,以及如有必要,在何時訪問?
  于是他說:“我非常感謝你的見義勇為。但是,我需要部署一下,再請你幫忙。當然,我想你一定知道,這件事必須在极机密的情況下進行。”
  “謹遵命!”照子恭恭敬敬地回答。

         ※        ※         ※

  事情果然大有蹊蹺。陳東不承認有如徐海所問他的,說外間流言,江稻生背叛了他,當然亦不會承認有關江稻生的其他种种傳聞。
  還有件啟人疑竇的事,被截回的王小毛,沒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是為陳東所藏匿了呢?還是做了冤鬼,跟江稻生一路到陰司報到去也?誰也不敢斷言。不過有一點是非常清楚的,江稻生之死和王小毛的失蹤,一定牽連著一件与陳東有极大利害關系的事,而這件事是他不愿讓大家知道的。
  當然,只有徐海、王翠翹和阿狗,才有這一鞭辟入里的看法。但是,應該如何應付,卻多少有不同的意見。徐海打算將他的疑問,公之諸酋,共興問罪之師,逼著陳東宣布事實真相。王翠翹不贊成這樣做法,認為這是打草惊蛇,陳東不但不會說實話,或許會另生陰謀,防不胜防,不如听其自然,靜以觀變。
  在這兩极端之間,阿狗提出了折衷之道,就是仍照原來的計划,不動聲色地將事實真相調查清楚,再定行止。這個建議為徐海和王翠翹所接受了,而且仍然責成阿狗去進行。
  于是,照子銜命去訪不二子,帶回來的答复是:辛五郎愿意跟徐海或者阿狗作一次秘密的會晤。
  “你去吧!”徐海問阿狗:“我先不必出面,如果有必要,請辛五郎到這里來談亦可以。”
  “好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就去一趟。”
  “兄弟!不要緊的。”王翠翹鼓勵他說,“辛五郎絕不敢對你有什么不利!”
  “我是怕陳東搗鬼。”
  “陳東也不敢!”徐海接口說道,“我還有一個辦法,今天晚上我先到陳東那里去,絆住他的身子,讓他不能分身搗鬼。”

         ※        ※         ※

  會面是在辛五郎的住處,夜靜更深,人影絕跡,看上去不像伏著什么殺机。
  辛五郎的態度也很好,寒暄過后,首先表明,他對江稻生之死,十分困惑,也是激于義憤,希望能將他的死因找出來,有以安慰泉下故人。詞色之間,對于陳東微有不滿之意。
  最后提到照子傳過去的話,他說:“我不明白,何以陳東要破坏計划,使我們大家都遭遇不測的危險。李君,我希望你明白告訴我。”
  最后這句話很厲害,但阿狗亦非弱者,從容答道:“就是因為還不十分明白,所以想要來請問你。事情很明顯地擺在那里,江君的變故,就是一個危險的訊號。我請問:江君跟你到底談了些什么?”
  “昨天,我本來是請陳君敘談,結果是江君做了他的代表——”
  “慢來!”阿狗打斷他的話問,“為什么要請代表?”
  “据江君說,陳君因為病了。”
  “嗯,嗯!”阿狗點點頭,“請你說下去。”
  “江君代表陳君,將遣回日本人的計划,正式告訴了我。在此以前,我也曾听說過,曾經向陳君提出詢問,所得到的答复是,還在接洽之中,尚未定局,到昨天方由江君證實。因此,你可以想像得到,我是怎么樣的高興。”
  “江稻生告訴你的遣返計划,你可以告訴我嗎?”
  “當然!”辛五郎答說:“官軍派船給我們,我們可以分得我們應得的東西回國。陳君陪我們一起去。就是這樣,計划很簡單。”
  “他有沒有提到,陳東為什么要陪你們一走去?”
  “沒有。”
  “你也沒有問他?”
  “這是不需要的。”辛五郎回答說:“有陳君陪我們回國,在旅途中可以得到許多方便,我們當然很歡迎,為什么要問原因?如果那樣問的話,等于表示不歡迎,至少在禮貌上就說不過去。”
  辛五郎解釋的理由很充分,阿狗無法再問,只能問到江稻生身上:“陪你們回去的,僅是陳東?沒有別人?”
  “還有江君。”辛五郎緊接著說,“不過江君是我們邀請他去的。”
  “為什么?”
  “我很喜歡江君。”
  “那么,他接受了你的邀請沒有呢?”
  “接受了。”
  “你們所密談的事,就是這些嗎?”
  “是的。”辛五郎毫不含糊地答說,“就是這些。”
  阿狗相當失望,問了半天,可說一無所得。細想了一會,覺得能把辛五郎的態度探詢明白,倒也不失為一种收獲。于是,他問:“對于官軍安排遣送你們回國,你是不是覺得滿意?”
  “是,是,太滿意了。”
  “倘或有人破坏這個計划,你打算如何?”
  “我——”辛五郎遲疑著問:“有這樣的事嗎?”
  “作為一個假定好了。假定有這樣的事,你如何對付?”
  辛五郎想了一會答說:“那要看是什么人?怎樣的破坏?我想,應付的辦法,無非先好說好講,講不通再說。總而言之,一定要使得原計划能夠實現。”
  “這就是說,即令拚命,亦在所不惜?”
  “如果非拚命不可,我是不會畏縮的。”
  “好的!”阿狗對他所表示的態度很滿意,“我保證可以維持原計划,讓你們能夠回國。不過你必須跟我們合作。第一,今天我們所談的一切,絕對不可以透露;第二,陳東那方面的動向,請你隨時通知我們。”
  “怎樣通知?”
  “照子!”阿狗答說,“照子是我們中間的聯絡人。”
  這一番密晤,阿狗自覺不得要領,頗有怏怏之感;哪知徐海非常滿意,認為能取得辛五郎的保證合作,而且以后隨時可以了解陳東与他接触的情形,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如今江稻生暴斃一事,暫且可以不問了;因為陳東等已在掌握之中,不妨靜以觀變。
  “我們有許多大事要辦,沒功夫去理他。”徐海這樣對阿狗說,“葉麻子今天來看我,說江稻生一死,跟嘉興方面聯絡的人要另派他人。他的意思是看中你,你的意思怎么樣?”
  “羅師爺一來,重頭戲要在這里唱,還有照子跟辛五郎的聯絡,換了別人只怕不便。”
  “對,對!”徐海連聲說道,“這里,以后越發少不得。我跟葉麻子商量,另外找人。現在談第二件事,粉蝶已經答應了,將來羅小華來了,由她在暗地里居間聯絡。不過,她說她先要回石門去看一看老娘。真怕她一去不來,翠翹勸了她半天不听,你有什么好法子?”
  “那容易!她無非想她娘。去把她娘接來,讓她們母女見面,她就沒話好說了。”
  “對!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石門你很熟,我看,你就去走一趟吧!”
  阿狗答應了,立即去看粉蝶,要了她家在石門的住址,當天就走。本以為花不了一整天的功夫,便可辦妥,誰知耽擱了5天之久,原因是粉蝶全家都搬走了。阿狗料想空手而回,粉蝶一定不肯罷休;所以細心尋訪,費了好大的事方始找著,接到桐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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