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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胡宗憲未到桐鄉之前,先有一万官軍開到,是由一貫講究紀律的俞大猷親自指揮;一半騎兵,一半步軍,駐扎城外各處要隘,擔任警戒。
  布防既定,胡宗憲帶著一千二百名中仗鮮明的親軍,進駐桐鄉。第一張布告,委出一名縣官;第二張布告,慰諭百姓,各安生理,無須惊扰;第三張布告,宣示處理“亂民”的辦法,主要的是八個大字:“首惡必誅;脅從不問。”
  什么叫首惡?大家都在探問。陳浩當然知道,他的堂兄陳東才夠資格,可是為了煽動部下,他另有一個說法。
  “什么叫脅從?是我們拉來的一個伕子,只有他們有活命的希望。我們都算首惡!怎么辦?”他問他的几個同伙。
  大家面面相覷,好久才有一個人說:“最好看看風色。”
  “沒有什么好看的!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听說官軍上万,密密麻麻地團團包圍在那里,怎么走法?”
  “那怕什么?從前我們三十個人,殺進殺出,沿著太湖兜了個大圈子,官軍只能看看。我跟你們說,官軍怕倭人,怕倭刀。我們大家都扮成倭人,今天晚上就走——”
  “走”字還不曾出口,只听馬蹄奔騰,來自四方;倏忽之間,已經進了村子。同時有人爭相來報:“官軍來了,官軍來了!”
  官軍是有向導的,知道陳浩的住處,五百騎兵,包圍了他所住的大宅,領頭的官軍下了馬,帶著十來名弟兄,排闖直入,闖進廳堂,大聲問道:“誰是陳浩?”
  “陳浩不在這里!”陳浩自己回答。
  “在哪里?”
  “喏!”有人指著陳浩說:“他就是!”
  陳浩方在錯愕之際,已有官兵雙雙上前,各執一手,將他反轉在背動彈不得;同時,那指認他的人,已換了一個方向,站向官軍,敵對著他了。
  這下,陳浩明白了!原來早有內應——這便是阿狗星夜所作的部署之一。只是陳浩知有內應,卻不知內應何由而起而已。
  押到總督行轅所在地的學宮,胡宗憲以明倫堂作公堂,當著听審的百姓,公開審問。訊明姓氏籍貫以后,問道:“陳浩!朝廷寬大為怀,招撫你們,為的是大兵進剿,難免地方受災,并非你們的罪過可以寬宥,更不是官兵奈何你們不得。誰知你惡性不改,意想勾結倭人,突圍流竄,依舊要蹂躪地方。你自己說吧,該當何罪?”
  “大人,冤枉!小的絕沒有這种意思。”陳浩大聲答說,“是小的同伙陷害,請大人明鑒。”
  “官軍去逮捕你的時候,你何以不肯承認?這不是畏罪的明證?”
  “若說畏罪,凡是小的一伙,還有徐海、葉麻他們的部下,哪個沒有罪?為此,小的不敢承認。古人說:‘大杖則走,小杖則受’。小的不敢拒捕,不過仿照‘大杖則走’的意思而已!”
  胡宗憲听得這話,內心不免感慨。莫說盜匪之中沒有人
  才,就如眼前的陳浩,懂得拿孝經中的話來作遁詞。雖為狡辯,豈不婉轉?這些人說來也是有用之才,如果予以一線生路,或者可以激發他感恩圖報之心。
  正在這樣轉著念頭,忽覺有人在背后將他的衣服扯了一下,頓時想起他与羅龍文的約定,听審之時,如果羅龍文認為万不可留,便扯一下衣服。如今這個信號來了,當然照約定行事。
  “好一張利嘴!”他冷笑著說,“似你一般的人甚多,何以不逮捕他人,獨獨要抓你?你倒自己想想其中的道理看。”
  “小的想過。”陳浩依然侃侃而談的神態,“小的堂兄,護送倭人走了。有人覺得有机可乘,种种欺逼,想將小的這面的弟兄拉過去,增他的聲勢,好向官軍要脅。大人請想,小的這面有個吳四,還有個姓于的,至今行蹤不明,說他們‘吃里扒外’,跟官軍有勾結;現在又說小的勾結倭人,打算突圍流竄。果然如此,又怎的說吳四勾結官軍?前后不符,可知別有用心,故意陷害。”
  這段話很利害,駁得极有道理。但胡宗憲又豈是能讓陳浩駁倒的人?當即答說:“吳四是吳四,你是你,豈可混為一談?不錯,吳四早已投誠,本部堂已別有處置。至于你勾結倭人,有無其事,你自己撫心自問吧!”
  “絕無其事!”陳浩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要證人不要?”
  陳浩略一遲疑,旋即昂起頭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說,“有證人,無證人,都是一樣的。”
  胡宗憲勃然大怒,“你在本部堂面前,竟敢如此頂撞;平日荼毒地方,可想而知!”說到這里,有人送過一碗茶來,這又是一個暗號,最主要的一名證人已經弄到了,便即喝道:“你也知證人一到堂,万無生理,所以逞此狡辯!本部堂秉承朝堂意旨,務從寬減;倘非你罪證确鑿,又何必与你為難?來,傳岡本!”
  此言一出,陳浩色變,堂下竊竊私語,似乎都感到事態的嚴重,同時亦都好奇地向外張望!但見擁擠的人群中分開一條路,兩名校尉,夾護著一名蓄短髭,著木屐的倭人上堂,正是岡本。
  經過通譯的傳達,岡本明确地指出陳浩与他相會的時間、地點。前后一共三次;對于陳浩的提議,他始終采取虛与委蛇的態度;因為官軍未到,他怕得罪陳浩,遭致報复,不敢公然拒絕。接著表示,只求早日回國,決不敢多惹是非。
  “好!”胡宗憲慨然相許,“本部堂立刻下令,征調海船,送你們回去。”
  這是阿狗所許下的交換條件,只要岡本肯出面作證,胡宗憲愿意將他們提前遣返,作為報答。如今阿狗的承諾,已獲得保證,岡本自然滿意,稱謝而退。
  “陳浩!你還有什么話說?”
  面如死灰的陳浩,已知無法活命,咆哮著說:“我死不瞑目!”
  “至死不悟,罪無可逭!”胡宗憲大聲吩咐:“立刻處決;暫首示眾!”
  于是朱筆判了斬條,將陳浩五花大綁,押到城隍廟前的十字路口去處死。隨即又出了布告,宣布陳浩的罪狀,特別申明儆戒,切盼所有的海盜,洗心革面,听候遣散,從此安分度日,力行善舉。倘有圖謀不軌,或者逞暴凌弱等等情事,陳浩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鑒。
  這通布告是木刻刷印的,貼得到處皆是。一夜過去,貼出另一張布告,即日期
  指定地點,接受海盜自首,不咎既往,給資遣散。到得中午,陸陸續續有人到指定地點去自首;而更多的人,是在觀望。只見自首的人,一個個手捧白花花的銀子,笑嘻嘻地走了出來。于是,觀望的人,不再猶豫了。
  這又是阿狗所部署的一著棋——最初自首的人,是早就接頭好的,甚至有些人根本就不是海盜。
  第二批遣返倭人動身的前三天,阿狗去看岡本。神色沮喪,是遭遇了极大的打擊的神情,岡本不由得詫异,開口動問,是何道理?
  阿狗長吁短歎地鬧了好一會,逗得岡本快要不耐煩時,方始說道:“中國有句話,叫做‘狡兔盡,走狗烹’,你知道不知道?”
  “這句中國的格言,我沒有听到過。可是字面上已經將意思說得很清楚了。打獵當然要用獵狗,獵物已盡,獵狗當然可以殺掉了。”
  “那么,”阿狗用乞求的眼光看著他說,“獵狗的朋友怎么樣呢?眼看著它被殺?”
  “怎么?”岡本大惊,“誰要殺你?”
  “不是我,我還不夠資格做我們那些大官儿的獵狗。是——”
  “是你們頭儿?”
  阿狗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他心里想的是從小孤苦伶仃,族人逼母改嫁,母子抱頭痛哭;以及自幼流浪,到處遭受欺凌白眼的往事——怎么苦怎么想,終于自己將自己的心揉得軟了,滾出兩滴大大的眼淚。
  “別哭,別哭!哭就不是男子漢了!”岡本的心也軟了,“你先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無非狡兔已盡!當初——”
  當初是徐海有意投誠,輾轉經過中間人的牽線,与胡宗憲搭上了關系,談得十分融洽。雙方的條件是,諸酋歸誠,放歸田里;所有的小嘍羅給資遣散。但趙文華好大喜功,帶領數十万大軍到此,如果煙消云散,和气了結,他對朝廷不好交代。因此假作一出誘捕的戲,讓他好去報功。
  這前半段話,半真半假,編得天衣無縫,岡本完全都听進去了。而后半段話,他根据阿狗的神情語言,亦可以猜想得到,“是不是趙文華變了卦?”他問。
  “若是趙文華變卦,倒不要緊。雖說他有几十万大軍在手里,地方上還是要靠胡總督,如今意想不到的是,一開始就錯了!”
  “怎么叫一開始就錯了?”岡本問,“莫非胡總督根本沒有誠意?”
  一句話未完,阿狗失聲而哭。這副眼淚卻是由委屈而來的,想到徐海奉命臥底,而到今日之下,不但無功,几乎性命都將不保,想起來胡宗憲、胡元規都太無信義了。
  而正也就由于這一哭,裝得愈像,也愈激起了岡本的同情,緊閉著嘴唇,靜靜地等他收淚,有話問他。
  “岡本君!這件事我很難過,因為當初接頭,我也是中間傳遞消息的人之一。大家談過,說胡總督是不是靠得住,該當仔細考慮。我力保過他,我們頭儿听信我的話,方始同意。所以今天說起來,我們頭儿的一條命,等于送在我手里。悔之莫及!”
  說罷又哭,哭得岡本不耐煩了,“你怎么像婦人一樣無用!”他說,“你哭一陣就能救你們頭儿了?”
  “我在想法子救。想來想去,只有你能救他——”
  “那不就行了!”岡本打斷他的話說,“既然要我救,何不細細告訴我,怎么救法?光哭,有何用處?”
  阿狗收拾涕淚,卻還哽噎著,好半天才能說出話來。
  就在阿狗要開口的剎那,靈机一動,欲言又止,好在此時悲痛震動,大失常態,所以似此模樣,不會露絲毫馬腳。阿狗是在想,自己這副急淚,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岡本不僅同情,且頗有自告奮勇,拔刀相助之意。既然如此,不可辜負他的盛意;往深一步看,不教他出死力幫忙,反倒會搞成一個漏洞——阿狗原來的意思,只要他掩護,不須他救人;現在要他潛入平湖,真刀真槍干一場;做一個徐海的“救命恩人”,將來到達彼邦,岡本眉飛色舞地談將起來,豈非再也有力不過的一個證人?
  主意打定,話也就變了,未曾開口,先來一聲長歎:“唉!岡本君,說起來實在很難。”
  “你莫管,先說來看!”
  “我在想,這件事人多惹眼,人少不夠用。里面倒有一個我們的弟兄,已經說通了,可以接應;不過要越獄,要瞞過一路巡邏的官兵,要從城牆上吊人下來,總得有身手极好的三四個人才行。”
  “嗯,嗯!”岡本點點頭,“算我一個。你想怎么進城?怎么救人?怎么出城?送到哪里?細細跟我說一說。”
  “先說送到哪里,”阿狗用低沉的聲音說:“你知道的,如果能夠救出來,在我們這里,絕沒有人敢收留他。所以,我想送到你們船上,不知道你肯不肯?”
  “你是說,把你們頭儿帶到我們那里?”
  “是的,只有讓他去投奔老船主。”
  “老船主”是指汪直。岡本認為徐海也只有這條出路。點點頭說道:“照這樣說,動手的日期,要配合我們開船的日子,不能有參差。”
  “這倒不一定,我想先把他救出來。隱藏几天還有地方。如果配合開船的日子,說不定胡總督疑心,何以這樣巧合?下令搜查,不但人躲不過,也耽誤了你們的歸程。”
  “不錯,不錯!”岡本很滿意地說,“你的顧慮周到。”
  “現在我再從頭說。我想這兩天動手正好,因為將近月底,晚上沒有月光,有許多方便;而且,監獄里的禁子,每到初一換班,一個月勞累了,看守松懈了,也對我們有利。”
  “好!你定個日子。”
  “我想就在明天。”
  “明天?”岡本問道,“什么時候出發?太早了不行。”
  “當然是在下午。我們趁黃昏混進城,監獄后面就是小客棧,在那里守到三更動手,四更出城,后天一早你就仍舊可以回到桐鄉了。”
  “那可以!准定明天動手。”岡本鄭重囑咐,“這個日子不能改。因為我們要走了,大家有許多事要來問我,我不能無緣無故地走得不知去向。”
  “我知道!一定不會改。”
  于是兩人密密商量好了一切細節。岡本要留阿狗喝酒,他不肯空耗功夫,還得找羅龍文將一切計划秘密傳達給胡宗憲。
  羅龍文還住在原來的地方,所不同的是,已由海盜的監視,為官軍的保護。因此,阿狗要想如以往一般,隨時可与羅龍文見面,就辦不到了。
  “我是羅師爺的好朋友,請你進去提一聲,只說‘阿狗’,羅師爺就知道了。”
  阿狗彎著腰,低聲下平地說這几句話,內容与語气不合,在守衛的官兵看來,是件不可解的事,既然是羅師爺的朋友,一定大模大樣地直說來意,何必如此卑躬屈節?足見冒名無疑。
  假冒可惡!守衛的一名“百戶”气往上沖,暴聲喝道:“滾!”
  “滾”字出口,兩名小校就赶了上來,如果被斥的人不識趣,便待起手叉脖子,大大地給他一個教訓。哪知阿狗是早就料到了的,一看情勢不妙,早就將身子一縮,退到“八字牆”旁邊,輕易地躲過了“眼前虧”。
  “總爺!”他仍然是陪著笑說,“你不放心,先派弟兄看住我,一面去通報羅師爺,看我是假的不是?”
  “誰知道你真假?看你年紀輕輕,什么事不好做,要做地騙子?做騙子也罷了,騙到我們哥們几個頭上,你也未免太不懂‘規矩’了!”
  規矩?阿狗在想,此地從無規矩,只有暴力。不知那軍官所說的“規矩”是什么?
  轉念到此,實在有些忍不住了!心里在想,索性大鬧一陣,最好鬧到胡宗憲那里;看他們目擊總督溫言相慰時,目瞪口呆的窘迫之狀,才是大快人心的事。
  可是,他立即發覺自己的想法錯了。守衛官兵不識自己是何許人,正好隱藏身分,以后行事,可得許多便利。因而微微一笑,轉身沿著牆腳走去,尋思另想別法与羅龍文見面。
  法子很多,挑一個最妥當的,是走后門。羅龍文所住的洪東岡家有兩個后門,一個有官兵守衛,一個沒有——或許官兵根本就不知道。因為那道后門是在一條死巷子里面,進門是一座花園,當初屋主內眷所聚之處,為了婢女仆從從進出方便,才在這條沒有閒人經過的死巷子中,特開一道后門。
  阿狗由于徐海差遣他跟洪東岡聯絡,曾經進出過這道后門,知道叩門的方法,只要拉動門環,內中用絲繩連結著的銅鈴一響,自有人來應門。他還記得,每次來開門的都是一個白發滿頭的老媼,而這一次不是,是個青絲披肩的妙齡女子。
  “你找誰?”
  阿狗看她烏溜溜的眼睛,含著敵意,不敢直道來意,試探地問一句:“你知道我是誰?”
  “誰知道你是誰!”語气未終,門已砰然一聲關上,隱約听得她還有一句話,“看那個猴儿相,還真當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似地。”
  就這當儿,阿狗無意間一起,頓覺眼前一亮,花園中樹木掩映之際,閃過一條纖瘦的影子,好熟好熟的人,脾气一時想不起。
  “你賊頭賊腦在打什么鬼主意?”
  這侍儿好凶!阿狗便有意气她,隨口答說:“當然是打你的主意。”
  “咄!你這個人——”
  一語未畢,听得有人在喊:“素芳!”
  這一出聲,阿狗驀地里想起,脫口便叫:“粉蝶!”
  粉蝶怎會在這里?王翠翹呢?他的這些疑問,迫切需要求得解答,所以腳下不由自主地大步跨了進去。誰知那名喚素芳的侍儿,看上去嬌小纖瘦,弱不經風似地,居然有一手很不弱的功夫;見他不問情由亂闖,便下手硬擋,上面起左臂一格,底下一腳橫踹,阿狗竟摔了仰面朝天。虧得身子著地時,頭往上仰,不然后腦杓硬碰青磚地,說不定就會昏了過去。
  這一下惹得他無名火發,跳起來罵道:“你這個小臭婊子,看老子收拾你!”
  一面罵,一面伸拳,眼風掃過,又瞥見粉蝶,即時醒悟,男不跟女斗,胜之不武,敗了還惹人笑話,更划不來!何況有正事要辦,可必跟她嘔气?
  這一念之轉,阿狗算是撿了個便宜。原來素芳听他罵得惡毒,有意狠狠教訓他一番;她腳下已站好了丁字步,只待他拳到,借力使力,將他往前一扯,背后重重一掌,打算讓他跟地面親個嘴。
  如今見他收住拳,面露微笑,倒有些困惑了,虎皮臉問:“你笑什么?”
  “我跟你后面的人笑。”
  素芳回頭一看,只見粉蝶款步而來,一雙眼又惊又喜地只往前看——自然是看阿狗;這下她才明白,他們是熟人。
  “李大爺,你怎么在這儿?”
  “我還問你呢!粉蝶,你怎么會在這儿?翠翹呢?”
  “說來話長。”粉蝶轉臉向素芳說:“他姓李,是自己人。”
  “張姑娘,你的名字叫粉蝶?”
  “對!我叫粉蝶。這個名字沒有几個人知道。”
  “這樣說,是很熟的熟人了!”素芳向阿狗歉意地笑笑,“李大爺,不知者不罪。只為我奉命保護王姑娘跟張姑娘,不能不認真。你別生气。”
  “不起,不起!只是佩服你,几時還要跟你討教兩手。”
  “別客气了!請吧。”
  于是,素芳關門,粉蝶領路,繞過一起假山,便是一座极精致的院落。阿狗問道:“你住在這里?”
  “對!翠翹姐跟我一起住。”
  “她人呢?”
  “此刻到前面去了。我找人去通知她。”
  所謂“前面”,自然是指羅龍文的住處。從這一點上看,可想而知,王翠翹与粉蝶是羅龍文派人接了來,安置在此處的。阿狗意會到此,不由得感到困惑,而且也有些不快;覺得羅龍文不跟自己商量,便擅作主張,未免目中無人。
  “李大爺,”粉蝶笑道:“你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我吧?”
  “是的。”阿狗問說:“是羅師爺派人去接了你們來的?”
  “不是!羅師爺只派人給我們送東西來,我跟翠翹姐商量,既然連胡總督都到了桐鄉,我們還怕什么?收拾收拾隨身衣服,就跟了他的人來了。”
  “你們是這樣來的!”阿狗失聲說道,“這倒是我錯怪他了。”
  “你在怪羅師爺?羅師爺還在大怪我們呢!”
  阿狗詫异:“為什么?”
  “他說,這里不安靜,我們不該隨隨便便就跑了來。又不准我們隨便露面,把我們‘關’在這個地方,一步不准亂走,而且還派素芳保護,倒象有人要謀害我們似的。”
  她的語其中有大惑不解的意思,而阿狗心里明白,是不讓王翠翹隨便露面,因為那一來可能會泄露了徐海的秘密。不過,他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何以需要保護?這話當然不必跟粉蝶去說,他只問:“這素芳是什么人?”
  “很厲害吧?李大爺,你吃了她的虧了!”粉蝶忍俊不禁地笑著。
  阿狗亦只有報以一笑。“這個丫頭!”他說,“脾气太坏,將來會吃別人的虧。”
  “不會!她爹是武官,自己又有本事,沒有人敢欺侮她。”正談到這里,只見王翠翹已翩翩而來。彼此分手還不多日子,但亦算經歷了一番滄桑,所以不無劫后重逢的悲喜交集之感。只是有粉蝶在旁,不便深談,泛泛地寒暄而已。直到粉蝶有事离去,王翠翹方才問道:“听說你跟他見過面了?人還好吧?”
  這“他”當然是指徐海,阿狗答說:“還好!就是有一點心灰意懶的樣子。”
  “剛才羅師爺跟我說了,好像還要到別處去!”
  “羅師爺怎么跟你說?”
  “他說,還有极要緊的公事,要借重他,就這几天讓我們見面。要我不要怕!”
  “你怎么說呢?”
  “我問他,我會怕什么?他就不肯再說下去了。只是一再地安慰我,說他絕不會有什么危險。”王翠翹問道:“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狗心想,羅龍文大概對王翠翹還不了解,只當她是尋常婦女,所以有此勸慰之詞。不過,她平時雖有決斷,遇事不會脾气媽媽的;但徐海此行,豈能說沒有危險?這一層關系到底太重了!還是先探探她的口气再作答复的好。
  于是他問:“倘或二爺出了危險,你怎么樣?”
  王翠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著地說:“兄弟,你不要瞞我,是不是阿海已經出了事?”
  “如果二爺出了事,我怎么能這樣子沒事人似地跟你說話?”
  “這倒也是!兄弟,你跟他真像親弟兄一樣。”
  “對!就因為這一點,翠翹姐,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曾有一件事不為二爺打算。”
  “你無須表白!我知道。”
  “那么,”阿狗將話題拉了回來,“翠翹姐,你沒有答复我,如果二爺有了危險,你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無非哭一場而已!”
  听得這話,阿狗有爽然若失之感,“就這樣嗎?”他失聲自語。
  “我不懂你的意思。”王翠翹神色儼然,“莫非要我殉節?你想,會有人替我奏請朝廷旌表,造一座貞節牌坊嗎?”
  “不,不!”阿狗不安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然則你是什么意思?”王翠翹一面說,一面起身替阿狗的茶碗中續上開水,臉色當然也很緩和了,“兄弟,我們的情份,你還有什么話不能實說的。”
  話中始終有怀疑他瞞著什么真相不說的意思,阿狗心想,再不能兜圈子說話了;不然誤會越弄越深,就算能解釋清楚,也白費功夫。因而這樣答說:“我剛才問那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二爺要去冒險,你會不會阻攔——”
  “我懂了!兄弟,”王翠翹有力地揮一揮手,“你不必再往下說,我答复你好了。冒險要看什么險,值得冒的,我不但不攔他,還會鼓勵他;不值得冒的,我當然要勸他。”
  然則,什么是值得冒的險呢?阿狗不問,王翠翹也會解釋。她的看法很簡單,為名,值得冒險;為利,就犯不著了。
  “兄弟!人都是好強的,要能在人面前站出去,響當當,沒有啥不好分辨的事,這就是名。求名求利,一半要靠運气,有人生來就容易出名,有人生來就不容易求名。為啥呢?因為環境所迫,他的名聲坏了,先要洗刷名譽,然后才談得到名譽,豈非加倍吃力?阿海,現在是改邪歸正了,過去到底是個污點,求名不容易。如果有這樣一個机會,能夠大大出一番名,叫人一听見提起徐海,只想到他的好處,記不起他從前的污點,那就不但冒險,拼了性命也是值得的。”
  這番侃侃而談,解釋得透徹無遺,阿狗伸一伸大拇指,由衷地稱贊:“翠翹姐!你真了不起;這些話,讀過書的都沒有几個人說得出。”
  “書,我也讀過,讀書不能明理,枉費了功夫。這些閒話不必去說它了,兄弟,你告訴我,阿海要去冒怎樣一個險?”
  “當然,我要原原本本告訴你。”他站起身來,四面走了一轉,看清楚隔牆無耳,方始走回原處低聲說道:“看樣子,翠翹姐,你是不反對二爺去冒這個險了。”
  于是,阿狗靜靜地談,王翠翹靜靜地听。但她的平靜,只是表面的,甚至是強自做作的。她有她寄托在徐海身上的一份理想,憧憬著山青水綠之處,徜徉自在的生涯。在她的想像中,徐海的冒險,應該也有她的一份,生死相共,禍福同當——冒險而生,便有那樣的一种生活作報酬;冒險而死,作一對來世重圓的同命鴛鴦,則雖死亦樂。因此,她的一番侃侃而談,其實就是談她自己;如今才知道全不是那回事!
  她一面听阿狗談整個計划,一面不斷地在心中尋思,有沒有能与徐海一起“潛逃”偷渡的可能?從頭至尾,越听越意冷,越听越心灰。不能不承認,絕對無此可能!
  事情很明顯地擺在那里,在表面上必須讓人清楚地有些印象:徐海之被救,乃是万分緊迫的情勢之下,匆遽定策,姑且一試而幸獲的成功。倘或王翠翹居然在事先被接了出來,能夠适時會合,顯見得是特意的安排。這馬腳豈不是露得太清楚了些?
  想到徐海此去,不僅音容隔絕,而且魚雁難通;是生是死,茫然不知!那种提心吊膽、牽腸挂肚的日子,怎生活得過去?王翠翹不由得心悸,自然方寸大亂,以致于連表面的矜持,都有點顧不到了!
  對她的神態,阿狗起先還不大注意,到后來越看越不對,忍不住要問:“翠翹姐,你,你是怎么回事?”
  好強的王翠翹,不愿承認她內心的軟弱,可是她亦無法掩飾她誠中形外,已顯露在臉上的心事。只是搖搖頭作了一個不愿解釋的表示。
  這個表示,也可以視作不愿他人多問。阿狗想了想,覺得應當尊重她的意愿,仍舊就事論事,只問她對此事的看法為宜。因而問道:“翠翹姐,你看這個計划行得通,行不通?”
  “我不知道。”王翠翹脫口回答,“要問你們。阿海的意思怎么樣?”
  “他?”阿狗對她的態度,已有戒心,所以很謹慎地答說:“我沒有問過他。”
  “你總看得出來吧?”
  這就不容他閃避,非答回不可了。阿狗想了一下說:“看二爺的樣子,似乎只有一件事割舍不下。”
  “哪一件事?”
  “不是一件事,是一個人。”阿狗指一指說:“翠翹姐!你!”
  他是有意試探,或者說是有意相激,王翠翹發覺自己面臨著一個非常重要而又難以取舍的抉擇。如果自己堅決反對,很可能就打消了這個計划。但是,那一來不就与剛才所談的,求名的道理完全相悖了嗎?
  轉念到此,爭強好胜之心又萌,而且一發不可抑制,不由得便將腰肢一挺。
  “兄弟,你不知道,我的心腸也很硬的!”
  “不是硬。是剛強。”阿狗笑著起身,“我看羅師爺去。”
  談完了与岡本會面的經過,羅龍文亦很高興,不斷夸獎阿狗能干;說是當天晚上就會將整個計划轉達給胡宗憲,他自會派人秘密去安排,配合阿狗的行動,做得天衣無縫,絕不會有絲毫奇綻,落入岡本眼內。
  “不過,計划要改一改了!”阿狗指出情況的變化,“翠翹一來,得另外找地方安頓徐二爺。”
  照原來的計划,阿狗將徐海從平湖“救”出城,立即護送到石門,在粉蝶家,与王翠翹作數日團聚;等岡本出海,再悄悄送到他船上。如今王翠翹已到桐鄉,徐海自然不必再去石門,得要另外覓個安頓之處。照阿狗的打算,有兩個辦法可行。
  “我在想,如果不是將翠翹跟粉蝶送回去,仍舊維持原來的計划,就不妨在陸家別墅住几天。”
  “都不太妥當。第一、翠翹与粉蝶去而复回,先就引人注目了。而況粉蝶家蓬門小戶,也不是能隱藏得嚴密的地方。第二、陸家別墅,住著些胡總督的食客,隱藏一個男人,或許不會惹眼,像翠翹那樣的人住在那里,只要稍露痕跡,必定有人緊追著打听。”羅龍文搖搖頭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想想他這番分析,确有道理,阿狗不由得皺眉了。他說:“時間很局促,要想現找一處嚴密妥當的地方,只怕不容易。”
  “是啊!万一不行,就只好住陸家別墅。不過,我總覺得不妥當。”
  羅龍文一面說,一面起身漫步,負著手走得很急,有种繞屋彷徨的意味。阿狗卻又回到他原來的想法之中了,凝神靜思,如何才可以使王翠翹在陸家別墅中不露形跡。
  “有了!”羅龍文突然大喊一聲。
  阿狗嚇一跳!急急轉臉去看,只見羅龍文站在那里,滿臉堆笑,是得意多于欣慰的神情。
  “‘眾里尋他千百度,不道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眼前現成,何必枉費功夫去遠求?”
  “怎么?羅師爺,你是說——”阿狗遲疑地不敢往下說,因為太离譜了。
  “你猜對了!你猜我把阿海就安頓在這里,是不是?”
  “是的。不過,這辦不通的!”
  “誰說辦不通?辦得通,辦得通!包你辦得通。”
  羅龍文細細說了他的想法。果然,阿狗也認為辦得通,喜孜孜地說:“這正是机緣湊巧了!”
  “是個好兆頭。”羅龍文說,“看起來阿海此去,必是一帆風順,馬到成功!”
  一切難題似乎都消解了。阿狗亦覺得很得意,忽然有了酒興,率直相告,羅龍文自是欣然招待。他很講究飲饌,越發添助了阿狗的興致,豪飲飽啖,臉紅馥馥,有了几分酒意,話也就多了。
  “羅師爺,”他問,“你為什么對翠翹不肯明說?”
  “你是指阿海的那件事?”
  “是啊!”
  “我不便明說。因為——”
  這欲言又止的神情,使阿狗更覺得非追問不可:“因為什么?”他問:“是不是怕翠翹會阻止這件事?”
  “不是!我是不愿由我親口說奇,好像這一來就是有求于她。將來,將來也許還有件事,非由我求她不行。所以我不愿輕易欠她一個情。”
  “那,那是你什么事?”
  羅龍文笑笑不答,只舉一舉杯:“老弟,喝酒!”
  既然他不肯明說,阿狗只得作罷,換個話題說:“羅師爺,你本事真大,居然能物色到像素芳這樣的人;更難得的是,象素芳這樣的人,能乖乖地听你使喚。”
  “這是偶然的机會。他的父親在公事上犯了一個大錯,如果認真去辦,罪名不是殺頭,也得充軍。不知怎么打听到我,輾轉來求,我在胡總督面前替他說了一個情,只不過斥革了事。素芳感恩圖報,愿意投身來做丫頭。想不到,這一回倒很用得上了。”
  “喔,是這樣的關系,我可以放心!”
  “怎么?”羅龍文很關心也很有興趣地問:“為什么不放心?”
  “這丫頭脾气不好。羅師爺你知道,我們都是隨便慣了,万一言語或者行動稍為不檢點些,挨她一頓揍,可有些划不來。”
  羅龍文想了想,又細看一看阿狗的臉色,笑著問道:“怎么?大概老弟已領教過她的粉拳了。”
  “我是受了她的暗算。真要比划兩下子,不見得就輸給她。”
  “當然!當然!”羅龍文知道他是裝面子的話,附和過以后又說:“這丫頭,脾气好、心好。老弟,怎么樣?”
  “我替你做個媒如何?”
  阿狗覺得羅龍文的想法,有些匪夷所思,根本不值得回答,付之一笑而已。
  “你不要不好意思。你說,只要你喜歡她,我可以完全作主。”
  “羅師爺,你知道的,我娶了妻子了。”
  “那是個倭婦。非我族類,其心必异。老弟,恕我直言!”
  話說得很順溜,听來毫無异樣,其實只是一頭一尾兩句話接在一起。“非我族類,其心必异”下面,羅龍文還有一套議論,只為發現阿狗的臉色陰沉,所以見机而作,赶緊打住。
  他既見机,阿狗亦不便認真,笑笑說道:“那個會打老公的婆娘,我可惹不起
  。而況她也不見得肯替人做小。”
  “那就不談了。”羅龍文換了副鄭重的臉色,“倒是王翠翹,等阿海一走,要為她找個安頓的地方。這一層上頭,你可有意見?”
  “我沒有什么意見,要看她自己的意思。不過,我想這不是什么為難的,到時候再說好了。”
  “好!到時候再說。”羅龍文說,“我想此刻就去看胡總督,把你的計划告訴他,好讓他及早交代下去。你坐一會,我很快就會回來。”
  胡宗憲住得不遠,但行轅中耳目眾多,以阿狗的身分不便相見,就是羅龍文去見他,亦要裝得從容不起,然后找机會匆匆密談几句,才不會惹人疑心——趙文華已派來几個很能干的人,名為襄助,實則監察,所以羅龍文的行動不能不謹慎。
  胡宗憲對于他跟阿狗商定的結果,完全同意,但附帶的一件事卻否定了。阿狗為了信守承諾,要連洪東岡一起救出來,胡宗憲表示不能同意。
  這句話轉達以后,阿狗頗感意外,同時也覺得很為難。
  “羅師爺,請你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照這樣子辦,我以后還要做人不要?”他說,“再往深一層去想,張怀對我們的秘密,完全了解,這套把戲瞞得過別人,瞞不住他,如果不救洪某,他一定會恨,保不定就會拆穿我們的把戲,逢人就說,替我們惹來許多麻煩不談,還會坏了大事!”
  最后這句話打動了羅龍文,毅然決然地說:“好吧!完全照你的意思:我替你在胡總督面前擔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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