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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心云老師太住持的一座名剎,叫做法云庵,占的地點极好,在煙雨樓之西。
  煙雨樓在南湖,湖多鴛鴦,所以又名鴛鴦湖。煙雨樓在湖心高阜胜處,是五代的古跡,窗開四面,輕煙拂水,是嘉興的第一名胜,終年游人如織,而西面的法云庵,卻是終年雙扉緊閉,游客十叩柴扉十不開,所以阿狗陪著王翠翹到了這里,竟有不得起門而入之苦。
  “這位小朋友,不必敲門了!”有個老者勸他,“敲到天黑,庵里也不會開門的。”
  “我不是上門騷扰的游客,實在是有极要緊的事,要見心云老師太。”
  “喔,”老者指點,“那你該走后門。”
  后門深藏在一起竹林內。尋到了叩門,里面有個牙齒灌風的老婆子的聲音問:“是誰?干什么?”
  “來投信。”
  “從門縫里塞進來!”
  阿狗如言照辦,將徐海的信從門縫里塞了進去。好久,听得拔閂的聲音,門開一扇,有個中年尼姑探頭問道:“你是李施主?”
  “是的。”
  “有位姓王的女施主呢?”
  “呶!”阿狗手向后一指。
  風姿搖曳之下,影綽綽一條俏影,王翠翹一身玄色,包一塊藍綢頭巾,連臉都遮住了大半個,露出极大的一只眼睛。此時听得阿狗招呼,她將頭巾一掀,露出真面目,那中年尼姑失聲惊歎:“這位女施主好漂亮!”
  王翠翹裝作未听見她的話,上前斂衽為禮,口中說道:“信女王翠翹,求見心云老師太,拜煩師太引見。”
  “請進來!”
  等王翠翹進門,阿狗想跟了進去,卻難越雷池,被擋在門外。
  “兄弟,”王翠翹說,“你請在門外等一會,回頭待我稟明心云老師太,再放你進來。”
  “是了!”阿狗有些不高興,“別讓久等。喝西北風,不是滋味!”
  “兄弟!耐心些。”
  說完,王翠翹轉身而去,門也就關上了。阿狗無奈,只得在竹林中閒步等待,一等等了有個把時辰,猶無動靜,可真有些忍不住了。
  于是走上前去,毫不猶豫地舉手叩門,應門的仍是那中年尼姑,不待他開口,便先說道:“施主,天快晚了,你請回去吧!”
  一听這話,阿狗心里有气,這中年尼姑真是“自說自話”,太不体諒人,當時將臉一沉,冷冷答說:“我送個人到你們庵里,總有句話交代。不然,我回去怎么說?”
  “也罷!你就請再等好了。”
  說著又要關門。阿狗是有防備的,動作比她快,一只腳已跨進門檻,門就關不上了。不過,心里也想到,那中年尼姑的態度雖可惡,然而尼庵畢竟是尼庵,心云老師太的清規又來得嚴,不放陌生男子進門,理所當然,因而不免抱歉。
  “不是我敢攪扰清淨之地,實在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陪笑說道,“我只在這門邊站一站,決不敢亂走一步。煩師太再進去看一看,或是老師太有回信,或是我那我那姐姐出來交代一句話。我只要知道安頓好了,可以放心了,馬上就走。”
  這樣軟硬兼施,可真叫那中年尼姑無奈,只能說一句:“好吧!你可不許亂闖。”
  “不會,不會,你請放心。”
  等她走后,阿狗言而有信,只站在原處守候。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那中年尼姑去而复轉,臉上的神色,不似先前凜然不可犯了。
  “施主!老師太有話,請到客座用齋。”
  听得這話,阿狗頗有受寵若惊之感,響亮地答一聲:“是!”
  跟著中年尼姑穿過菜園,由一道腰門繞到前殿,西首廂房,便是客座。
  先吃茶,后吃齋,雖是素飯,精洁异常。阿狗本就有些餓了,自然無所用起客套,將四樣菜、一碗湯、一小桶陳年冬舂米飯,吃得光光,抹抹嘴又摸摸腰際,還好,頗有几兩銀子,便向來收拾飯桌的老佛婆說:“請你拿緣簿來!”
  “沒有緣簿。”老佛婆答說:“本庵向來不化緣,也不受布施。”
  “喔,”阿狗望著殿中挂在佛前,极大的一盞長明燈說,“光是終年到頭點燈的油錢就不少,哪里來的開銷?”
  “有廟產啊!”老佛婆又補了一句:“廟產很多。”
  這使得阿狗自然而然想到土豪劣紳——蘇嘉魚米之鄉,土豪劣紳最多,專門欺弱吃小;這庵有偌大廟產,倒不怕此輩侵奪?
  心里想著,口中便說了出來,那老佛婆笑笑答道:“施主不必擔心!我們庵里有靠山。”
  “靠山是那位?”
  “錦衣衛陸大人。”
  原來有陸炳作護法,怪不得不怕土豪劣紳。阿狗心想,王翠翹倒是找對了地方,看來托庇在心云老師太蓮座之下,大可以放心了。
  但稍為多想一想,不無疑問,率直說道:“錦衣衛陸大人做尼姑庵的護法,我還是第一次听見。”
  “施主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只覺得——”阿狗笑一笑說,“好象是件很新鮮的事。”
  “施主的話我不懂。”老佛婆冷冷地說,也沒有進一步說明,她不懂之處何在。
  由于她神色凜然,使得阿狗,意識到自己是失言了。不過他對老佛婆的冷峻的態度,脾气反感;因而亦以同樣冷峻的語气反問:“怎的不懂?莫非我問得不對?”
  “不是不對。”老佛婆的聲音還是很冷峻,“是不該問這話!”
  這使得阿狗動容了!不僅因為老佛婆的態度不甚禮貌,更因為她的答語是對自己的態度表示不滿的抗議。
  這就需要辯一辯了!阿狗心想,此行如果連個老佛婆的責難都無以應付,那就一切都無從談起了。
  因此,他決定跟她辯論。但如何辯法,卻須考慮。
  于是他起身閒步,等老佛婆收拾食桌將次告竣時,方始開口。
  “我倒是不懂,為什么不該問?”阿狗平靜地說:“佛門廣大,如果什么事問都問不得一聲,那叫什么話?”
  “是的!”窗外有人突然接口,“老佛婆性子太直,不會說話,請施主不要見怪。”
  踏進來的,正是那應門的中年尼姑。阿狗對她本無好感,但這兩句話,卻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他先報以一個表示友好的笑容,然后用很認真的語气說:“老佛婆的性子很直,說的話是好話。我知道!”
  “施主能諒解就好。”
  原來她是借此為她自己解釋!阿狗心想這個尼姑很利害,須當小心。因而想到,對她應該有所了解,越多越好。
  這樣一想,心便靜了下來。從容問道:
  “師太,我還沒有請教你的法號。”
  “我叫悟能。”她笑一笑說,“實在是無能,枉為擔了個‘知客’的名義。”
  佛寺尼庵,都有個專門應酬香客的和尚或尼姑,入選的主要條件,即在態度和善,言語便給。悟能自嘲為無能,加上她那面現微笑,与初相見時那种冷漠的神態相比,仿佛換了個人似地。何以有此?值得探索。
  因此,阿狗亦報以友善的微笑,“師太,你會是知客,我不大相信。”他故意這樣說。
  “喔,”悟能問道:“施主,你看我不像一個知客?”
  “是的!不像!”阿狗答說:“前倨后恭,我真有點受寵若惊了!”
  “‘后恭’是應該;‘前倨’是有苦衷。”悟能答道:“這一帶頗有些玷辱佛門的庵堂,我們這里又當名胜之區,當有些冒失的施主,敲開門來說上些教人听不得的話。若非放下臉來,說不定就糾纏不清。久而久之,我們這里上上下下,就連那老佛婆在內,都搞成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臉色。請施主不要見罪!”
  “原來如此!真是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阿狗想起自己剛才對老佛婆、對悟能那种內心的戒備,几近無的放矢,不免好笑,然而還有不解的一句話,“何以‘后恭’又是‘應該’?”
  “剛才方始知道,施主是于國于民大有功的人,哪里可以不恭敬?”
  忽然間云板大作——擊響青銅所鑄、其形如云的云板,俗稱“打點”,乃是傳喚大眾集合的信號,与僧寺的鳴鐘撞鼓,作用相同。
  果然,霎時間身穿“海青”、手拈念珠的比丘尼,從殿前殿后涌了出來,紛紛向佛前集中。悟能亦合掌當胸告個罪,走出客座,隨眾集合。
  阿狗自是深為注意。不管僧寺尼庵,傳召大眾,不是舉行庄嚴的典儀,就是有重要的宣示,究竟是何緣故,倒要細看一看。
  等全庵的尼姑到齊,在殿中各就本身的位置站好,只見慈眉善目的心云老師太出臨。她后面跟著一個妙年女尼,是好熟的相貌!
  略一注視,發覺就是王翠翹。怎的真落了發做了尼姑?豈不太出人意外了。
  一念未畢,一念又起,了解到事態的嚴重,阿狗便什么都不顧了,大踏步出了客座,由回廊繞向佛殿,口中大聲喊道,“翠翹姐,翠翹姐!”
  等他到了門前,知客悟能已迎了出來,一手豎掌當胸,一手微搖,示意肅靜。
  阿狗可不管她那一套,只為她擋住去路,卻不便手推她,便站住腳喝道:“走開!”
  “施主!佛門清淨,請尊重。”
  “你少來管閒事!”阿狗大聲呵斥,“讓我去問個明白。”
  悟能尚未答話,殿中有清勁的聲音傳了出來:“悟能!你放李施主進來!”
  這是心云老師太的命令,悟能隨即閃開身子,阿狗一腳跨進殿去,入眼一派肅穆庄嚴的景象,不由得便躊躇不前了。
  “李施主,”心云問道:“你有話說?”
  “是!”阿狗定定神答說,“我跟我姐姐有話說。”
  “好,好!你請說。”心云這樣回答,同時轉臉去看王翠翹。
  “兄弟!”王翠翹垂著眼說:“你不可魯莽!”
  “翠翹姐,你,你怎的真個做了尼姑?”
  “兄弟,已經如此,你不必多問了!”
  事已如此,阿狗又何能為力,只有悄悄退出,在門外觀禮。心云老師太帶領大眾上香禮佛,高宣佛號,然后念了一卷《法華經》,法器響動,鐃鈸齊鳴,十分熱鬧;只見王翠翹亦隨眾用梵音念唱,臉上是一平安詳喜樂的顏色,仿佛真的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見此光景,阿狗倒是略略放心,只為徐海難過。
  一卷經念完,心云老師太宣示,為王翠翹所起法名,叫做“悟真”,少不得也還有一番勉勵的話。王翠翹跪在佛前,合掌應諾,顯得异常虔誠。不一會,典禮告終,大眾各散,悟能卻一直走到阿狗面前,招一招手說:“施主隨我來!”
  阿狗問道:“到哪里?”
  “老師太吩咐,佛門不是無情之地,知道悟真与施主情同姐弟,塵緣難斷,特地喚我領施主去与悟真見一面。”
  “喔,喔,”阿狗感激地說:“真是老師太慈悲!”
  “施主!”悟能用警告的口吻說:“悟真向佛的心极誠,這是她一生的好歸宿,施主要替她高興。”
  阿狗知道,是希望他勿以塵世情緣牽制王翠翹的出家之心。這話有些答應不下,但如公然拒絕,或許就不容他跟王翠翹見面,因而只好昧心騙她一气,連連點頭,滿口應承。
  這法云庵甚大,又因廟產极丰,复有陸炳這樣的有力護法,所以花大扶疏,布置精美。心云老師太養靜之處,更顯气派;极大的一座院落,亞字欄干圍著一起天井,四周青石平地,中間是一座极大的花壇;五色繽紛的菊花,正開得茂盛。坐北朝南,五楹精舍;屋后一樹桂花,高出屋檐,濃郁的香味,飄得老遠。阿狗心想,王翠翹能隨著心云老師太住在這個地方,倒也是一段清福。
  “施主,你請這面坐。”悟能指著東面一間屋子說。進去一看,這間屋子是書齋的格局,三面樟木書架,滿擺經卷,中間有張紅木書桌,筆硯未收,還攤著一冊未抄完的《金剛經》。地下有兩個蒲團,便揀了一個,盤腿坐了下來。
  不一會,腳步響動,阿狗复又起身,向外張望,是悟能陪著王翠翹來了。她頭上戴一頂玄色僧帽,遮蓋盡去三千煩惱絲的青頭皮,比較中看得多。
  “兄弟!”王翠翹當胸合什,“你好好回去吧!跟明山說,我在這里很好,不必惦念。”
  阿狗不響,看一看悟能,并無避開的意思,只好實說了:“翠翹姐,”他問:“我真不懂你怎么想了一下,會弄成這個樣子?眼前不去說它了,將來呢?”
  “將來?”王翠翹似乎沒有懂他的話。
  “我是說等二爺功成回來,怎么樣?”
  “他也是佛門子弟,只為救人,出家而又入世。一旦成功,當然仍舊回到菩薩面前來。”
  這樣的回答,完全出乎阿狗的想像,不但一時無從接口,甚至連她的話,亦還不能一下子听得進去。因為這跟他對王翠翹的了解,以及他所習慣的王翠翹的語气,太不相同了!“翠翹姐!”他愣了好一會,不自覺地漏出一句話來:‘你好像在“打官腔’!”
  什么叫“打官腔”?無視于實際情形,而只是冠冕堂皇地說些道理,乃至振振有詞地責備,就叫“打官腔”。徐海皈依佛門,是當初走投無路,因為佛門廣大,暫求庇護;論本心,不是徐海看奇紅塵。這一點別人不知道,王翠翹豈能不知?
  回憶到此,不由得又說:“翠翹姐,不曉得你忘了沒有?當初我陪你到六和塔,你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去看二爺的。”
  “今日之果,他日之因。正因為當初有這樣一段孽緣,才有今天的苦楚。兄弟,他日之果,今日之因;就為了將來,所以我求得老師太的慈悲,一了百了!你該當体諒我的心。”
  “我不是說你!”阿狗反感愈深,“你一個人倒是一了百了,也該替人家想想。你明明知道的,徐二爺做和尚不是本心,還了俗也不會再出家。說啥成功以后,仍舊歸到菩薩座下,不是空話?”
  這番話有些聲色俱厲的模樣,而王翠翹卻絲毫不動感情,平靜地答說:“兄弟!別樣我不敢說,明山,沒有比我再了解他的。他生有慧根,一定會重新皈依。”
  說到這話,阿狗無法再爭,但心中總有一种受愚之感,鼓蕩排闔,不能平复,因而悻悻然地說:“好了!翠翹姐,認識你一場,收緣結果,做個傻瓜,我也認了!”
  這是怪她作了出家的決定,而一路上始終瞞著他。王翠翹大為不安,必得有所解釋。無奈悟能在旁,有口難言,因而用乞求的眼色看看她,希望她暫且回避。
  悟能身為知客,自能鑒貌辨色,一念不忍,順了她的心意,拈著拂珠,轉身而去,只在天井中繞著花壇打轉。
  “兄弟,我不起你,我一直沒有真個出家的念頭,是心云老師太一句話點醒了我,才不能不即時祝發。”
  “喔!”阿狗很注意地問:“是怎么一句話?”
  “心云老師太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這一來,如果是假出家,比不出家還要坏!倘或你有心救明山,即時便當有決絕的表示。不然自誤而誤人,關系不淺。至于其中的道理,要你自己去參詳。’兄弟,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你倒想去!”
  “我想不出。”阿狗毫不思索地答說:“最好請你自己說。”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想不透,還是一時气惱,腦筋不如平時靈便了?或者,”王翠翹慊疚地說,“是明明知道,只為生我的气,不肯說?兄弟,我可真是當你親骨肉的噢——”
  說著,已有盈盈欲涕的模樣,使得阿狗大為不忍,再也不肯負气了。“我想,是一時气惱,人變得笨了。翠翹姐,趁悟能不在跟前,有話你快說吧!”
  “好!”王翠翹招招手將阿狗喚得离悟能更遠了些,方始低聲說道:“人家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從桐鄉啟程,一舉一動就都落在人家眼里;如果我出家而不落發,明明顯出是一出假戲,比阿海在平湖越獄那出把戲還要不能瞞人耳目。這一來,兄弟,你想有啥后果?”
  “無非派人來逼你、搶你!不過,”阿狗很起勁地說,“你恐怕還不知道,這里有座靠山硬得很,是錦衣衛陸大人!我諒他們誰也不敢碰這座靠山。”
  “兄弟,你這話說得差了。有道是‘遠水不救近火’,錦衣衛陸大人在京里,一時哪里管得了這里的事?不過,我還不是說的我,我自己能救了自己。我說的是阿海。”
  “二爺怎么樣?”
  “他們會疑心阿海真的起了异心,万万饒不過他的。”
  听得這話,阿狗從恍然大悟中惊出一身冷汗,“真的?”他不自覺地問。
  “為了爭名奪利,冒功獻媚,他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阿狗連連答說:“我懂了,我懂了!”不過,他還有一句話不能不問:“翠翹姐,你說你能救了自己,是怎么個消災避禍的法子?說出來听听,我好放心。”
  “你只放心好了。不必多問!”
  話是密不通風,那一臉堅毅之色,卻等于已作了回答,她到受逼不過的時候,無非一包毒藥,或者一把剪刀,便可“消災避禍”,自保清白。
  意會到此,阿狗既敬且懼,正色說道:“翠翹姐,你不可以尋短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二爺那里你放心,我總盡力幫他;只望你好好保重,耐心等待,總有一天能跟二爺見面。”
  “我知道,有你幫著阿海,我很放心。這里,”王翠翹很鄭重地說:“我一定可以安安穩穩待下去。沒有必要,你不必來,來了反而不好!”
  “嗯!”阿狗深深點頭。
  “兄弟,你回去吧!”
  “好!我走。”
  說完,他就掉首而去。想回頭看一眼,卻又不敢。因為他怕一看到了她的臉,說不定會掉眼淚。
  “施主!”悟能迎上來問道:“你們姐弟的話談完了?”
  “話是談不完的。”阿狗答說,“不過有些話,不是她不愿听,就是我不敢說,只好丟開。”
  “這樣最好!”悟能微笑著,言語意態都有些莫測高深的意味,“言多必失。”
  “何以呢?”阿狗問說,“我們姐弟敘家常,就說錯了也不打緊,怎的叫言多必失?”
  “施主問這句話,便是多余。請吧!”悟能將手一擺,作出肅客的姿態。
  看似肅客,等于逐客,阿狗還有些話想問,也只得咽了回去。從原路出門,只听身后關門落閂的聲音,頓時像失落了什么似地,兩條腿懶懶地重得像縛了鉛一樣。
  他的心很亂,一會儿想到從此要見王翠翹一面都很難!在此塵世,親如同胞的,只有王翠翹一個。而由于王翠翹的關系,拿徐海亦當作至親一樣。如今一個已遁入空門,一個將遠适异國,前途如何,卻都難以逆料,自己真個是舉目無親了!
  一會又想到王翠翹的警告,与悟能那种弦外有音的暗示,似乎就在這舉步之際,便有重重危机隱伏著。意念及此,不自覺地將腳步放得极慢,舉足懸空,有些不敢踏下去,仿佛怕誤蹈危机似地。同時,也不自覺地舉目四顧,怕有人在暗中跟蹤窺伺。
  誰知真不是疑神疑鬼!就在他這四下張望的當儿,竹林中閃出一個人來,遠遠地就沖他含笑點頭,像招呼老朋友那樣地,一直迎了上來。
  “尊駕從桐鄉來?”那人走到他面前問說。
  阿狗先不回答,看一看他問道:“尊姓?”
  “敝姓朱。”
  “喔!朱爺,”阿狗問說:“有何見教?”
  “冒昧之至。”姓朱的問說:“尊駕姓李?”
  “是的!”阿狗特意做出坦然的神態,“敝姓李,從桐鄉來。”
  “來到這里有事嗎?”
  一听這一問,阿狗不覺气往上沖,“自然有事!”他傲然答說,“你管得著嗎?”
  “不是我好管閒事,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李爺,大概我想問你几句話,你也不會理我。說不得只好委屈尊駕,跟我走一趟。”
  說著,一掀下擺,腰腿間露出一塊紅綢巾,阿狗知道,這是特意相示,一把系著紅綢子的短刀,插在他腰際。
  阿狗自忖,就空手相搏,亦未見得不能制服他那把短刀。可是占了上風,并不見得就能脫身。此人決不是單身一個人,必有接應的人在外面,好漢就怕人多,犯不著吃眼前虧。
  因此,他很沉著地問道:“跟你去哪里?”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你也太霸道了!要我跟你一起走,還不肯說地方。莫非你真的以為我是個軟柿子,隨便你怎么捏?”
  這几句不肯示弱的話很管用,姓朱的即時改容相謝,“對不起,對不起,李爺!”他說,“我不是敢小看尊駕,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大家都是在江湖上混世的,尊駕賣我一個交情,只走一趟,不必多問。怎么樣?”
  “這几句還像話!不過,”阿狗越覺得話要說得硬些好,“你我素昧平生,還談不到交情。如果要我賣你一個交情,我可又買些什么呢?”
  姓朱的還未答話,竹林中發出暴喝:“頭儿,何必跟他多廢話!帶走就是。”
  暴喝未終,姓朱的已轉臉大聲呵斥:“你懂些什么?江湖的義气豈可不講?”
  竹林中沒有聲音了。姓朱的卻轉臉用期待的眼光看著阿狗,意思是以為阿狗會因為他“講義气”那句話,便不再迫問買賣的條件,慨然相許,隨他而去。
  哪有這樣便宜的事?阿狗心中冷笑,右足往后一退,站了個丁字步,是准備他動武,便好抵擋的意思。
  “請吧!”姓朱的說,“時候不早了!我請李爺喝一盅。”
  “多謝!”阿狗冷冷地說,腳步依然不動。
  “李爺,你听我的勸,馬上跟我走。”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
  “有話好說。這里可不是說話的地方!走!走!城里太白樓,我請你喝酒,再細細告訴你。”
  一面說,一面便來拉他的衣服。阿狗是有准備的,不容他近身,便扭腰一閃,同時舉手往下一格。姓朱的猝不及防,為他在手腕上砍了一掌。
  這一掌很有些力道,疼得姓朱的只是甩手,臉色當然也非常難看了。
  “怎么?”他問,“你真是敬酒不吃罰酒?”
  “只要你說出道理來,我情愿吃罰酒。”
  這話軟中帶硬,姓朱的無計可施,頓一頓足,不耐煩地說:“好吧!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是趙大人要找你去問話。”
  這當然是指趙文華,阿狗故作不解地問:“哪位趙大人?”
  “哪位趙大人?你不想想,在這浙江、南直隸、福建一帶,有几位官儿,當得起‘大人”的稱呼;再想想,還有哪位姓趙的是‘大人’?”
  “喔,你是說京里來的趙大人,他找我干什么?”
  “誰知道,你最好當面去問他。”
  “我不想跟他見面。”阿狗問道:“你剛才不是說,有几句話要問我?想來那就是趙大人要問的;既然如此,你就代趙大人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總算是相當合作的態度。姓朱的意思活動了,但還有一層顧慮,怕他太滑,所答的如果是假話,自己無從分辨。
  考慮了一會,覺得有個以實證虛的辦法可用,就自己知道的先問,如果他答得真實不虛,那么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也可以相信他答得不假。
  于是他說:“你是什么時候离開桐鄉的?”
  “今天一早,太陽出來不久。”
  “什么時候到嘉興的?”
  “未牌時分。”
  “干什么?”姓朱的卻又自己加了一句:“是送王翠翹來看心云老師太?”
  “一點不錯。”
  “你跟王翠翹是何關系?”
  “她是我姐姐。”
  “你不是姓李嗎?”
  “對!我們是异姓姐弟。”
  “怎會有這樣親的情份?”
  “這就說來話長了!”阿狗問道:“我姐姐的出身,想來你知道?”
  “知道。”
  “那你就懂了。好几年以前,我姐姐在杭州瓦子巷王九媽家,我在那一帶打流,人人欺侮我,唯有我這位姐姐照應我。就這樣結下了同胞手足樣的情份。當然以后還有許多大家在一起的日子,眼前沒有功夫細談,也不必去說它了!”
  姓朱的點點頭表示滿意,然后又問:“王翠翹早不出家,為什么脾气挑在這個時候出家?”
  這話問得有些份量,阿狗心想,說實話恐有未便,編假話更無必要,且隱隱約約答一句,看他懂不懂再說。于是他想了一下答說:“不入空門,便入侯門。”
  姓朱的倒懂“侯門”這兩個字,但會錯了意,大為緊張,聲色俱厲地問道:“你怎說趙大人看中了王翠翹?”
  阿狗愕然!想一想才知道他弄錯了人,然而這副神態,卻又是欲蓋彌彰,明明不打自招,原來趙文華亦在打王翠翹的主意,這倒是意外的收獲。
  這樣想著,又好气、又好笑,定定神答說:“我并沒有說趙大人。反正不管哪個侯門看中了她,都沒法子了!我姐姐不是帶發修行。”
  姓朱的一惊,“怎么說?”他問。
  “我姐姐真的做尼姑了!”阿狗提高了聲音,摸一摸頭上說:“一根頭發都沒有了。”
  “真的?”
  “我騙你干什么?你不信,到庵里去看。”
  這是假不了的事。姓朱的滿臉懊喪,愣在那里,半晌開不得口。
  阿狗卻頗有快意之感,心知是姓朱的奉趙文華之命,帶著人來圖謀王翠翹,不想遲了一步。由此亦見得王翠翹的祝發,确是洞燭先机的明智之舉。
  “可恨!”姓朱的跳著腳罵,“總有一天,放把火燒了它!”
  “你要燒庵?”阿狗好奇地問說,“為什么?”
  姓朱的欲語還休,而終于在詛咒怒罵聲中吐露了真相,原來心云老師太真個利害,硬是說一不二地擋住了他不准進門。姓朱的原以為王翠翹就算真的要出家,祝發也不是一半天的事,不妨等著阿狗,問明底蘊,再作道理;誰知就這頃刻之間,王翠翹已達成了心愿。倘或不是心云老師太饗以閉門羹,身在庵中,見机行事,哪怕大鬧佛殿,也總能先留得她的一頭青絲下來;明日如何,是另一回事,此行的任務總可以交代了。
  了解了真相,阿狗在欣慰之余,亦不免心惊,看來趙文華為了王翠翹,會不惜任何手段。但是,令人不解的是,趙文華并非不知王翠翹的艷名早播,何以從前輕輕放過,而一旦想到,网羅如此之急?
  這是一個很值得探索的謎。念頭一動,立即想到這姓朱的很值得利用,于是態度一變,用安慰的口吻說:“朱爺,事已如此,你不必生气。其實,”他故意遲疑了一下才接下去說:“你早露面倒好了。”
  “喔,”姓朱的問,“好什么?”
  “說老實話,我也不愿我姐姐落發。年紀輕輕,有多少福留著她享,倒說去做了尼姑!我心里也不忍。雖說侯門一入深如海,到底比遁入空門好。既然趙大人有意思,我想——”
  “你想!你有什么想法?”姓朱的急急問道,“且說來听听!”
  “好!不過,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我剛才不是說了,上城里太白樓去。”
  “那就走!”阿狗自然而然地變得很親熱了,“我作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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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白橋頭,把盞持螯,飲饌之樂,益發有助于他們化敵為友。姓朱的很坦率地表明了他的身分与任務。
  他說他叫朱友仁,原來浪蕩無事,有幸結識了趙文華的親信隨從趙忠,被汲引入府,干些不公不私,亦公亦私的雜差。另外一個名叫劉二,是他私人的伙計。
  “這次是趙總管派我出來的,專門來釘你的梢,從桐鄉一直釘到這里,一路順利,最后出了毛病,很不好交差。”
  “這要怪你!”阿狗完全是极熟的老朋友的口吻,“你早露面跟我打交道,我就勸我姐姐不要進庵了。你想,有趙大人那樣一條路子,我放著不走,不是太傻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干什么?”
  “唉!我不知道。”朱友仁懊喪地想了一回,忽又問道:“不過這話不對啊!你剛才說什么你姐姐‘不入空門,便入侯門’;那不也是一條升官發財的路子嗎?你又何以不勸勸你姐姐呢?”
  “那個侯門不同。第一、遠在京城,我姐姐怕水土不服,說什么也不肯;第二,那位闊老糟蹋女人是出了名的,我也不忍心推我姐姐入火坑;第三、送我姐姐到京里,中間還隔著几道手,我也不一定能高攀上。”
  “話倒也有點道理。”朱友仁問道:“說了半天,你的那個‘侯門’倒是那一家啊?”
  “這一家。”阿狗用筷子蘸著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嚴”字。“是他呀!”朱友仁笑了;笑得很詭秘,“真巧!”
  “巧?”
  “走到一條路上來了!”
  原來趙文華亦為嚴世蕃羅致王翠翹!為此一人,莫非嚴世蕃托了胡宗憲,又托趙文華?不會的!阿狗在想,嚴世蕃又不知道王翠翹矢志不從,何必分頭函托。然則,胡、趙二人又何以分頭進行呢?
  這個疑團,還得從朱友仁口中去求解答,“你說巧,實在是不巧!”他說,“朱爺,我們不打不成相識,你不能交差,我也很難過。我們先把事情弄清楚,看有什么辦法,能應付趙總管。”
  “你倒很夠朋友。不過,我不懂你要弄清楚什么事?”
  “是這樣的,”阿狗問道:“胡總督那里有個羅師爺,你知道不知道?”
  “不就是在桐鄉的那個羅師爺吧?”
  “對,就是他。嚴公子要我姐姐進京,就是他接到胡總督的信來關照的。這樣一件事,嚴公子不必鄭重其事,托了胡大人又托趙大人吧?”
  “你的話不對!我听趙總管說,只托了趙大人。”朱友仁說,“事情大概是這樣,趙大人拿這件事轉托了胡大人——”
  趙文華轉托胡宗憲,而胡宗憲當時便有難色、率直答說:王翠翹与一般風塵女子不同,未見得肯就范。三軍可以奪帥,匹夫妻婦不可奪志,此事若果不成,無法強求。
  听這口風,顯然有推諉之意,趙文華當然也知道胡宗憲跟徐海的關系,暗中袒護,事不為奇,因而起悔輕率透露了消息。等胡宗憲一辭去,決定獨行其是,立即交代趙忠,派出朱友仁來偵察,看有什么方法,可以將王翠翹掌握到手?
  听完這段話,阿狗意識到有個重大發現,胡宗憲還是可以信賴的。只是可以信賴到怎樣的程度,此時沒有功夫去細想,眼前先要為朱友仁划策過關。
  轉念又想,事已如此,自己能有什么好主意?且敷衍他了事。“朱爺,”他說,“你只有一切都推在胡總督身上,說他派人處處給你麻煩。你們只有兩個人,怎么斗得過堂堂總督大人?趙總管我知道,也是通情達理的人,絕不會怪你。再說,你也到底打听到了确實消息,身在庵外,能知庵中,也要點本事。說不定趙總管還會夸獎你呢!”
  朱友仁听他說得頭頭是道,細想一想,不能說沒有道理,心里一放開,話也說得響了,“是啊!”他自己振振有詞地說:“人家在落發做尼姑,莫非我奔上去搶人家的剪刀?這件事,我沒有啥責任好擔的。”
  也就因為如此,朱友仁對阿狗越覺得投机。他的酒量很好,而嘉興螃蟹的肥美,又是名聞遐邇,益助酒興,彼此快啖豪飲健談,直吃到太白樓燈火悄然,上了排門,伙計三催四請,方始結束。
  “李老弟,”朱友仁大著舌頭跌跌沖沖地只推阿狗,“你不要跟我搶付帳,今天吃我的!你要搶付帳,你是忘八蛋。”
  “好,好!”阿狗唯有順他的意,“我不搶。”
  “搶也沒有用!這家太白樓敢收你的錢,我明天就放火燒了它!”朱友仁又大聲吩咐,“你們的螃蟹再替我扎一串,我要帶回去。帶回去給吳四這個王八蛋吃。”
  一听“吳四”二字,薄醉的阿狗,頓覺耳聰目明,精神一振。轉念一想,又不免泄气;哪會這么巧,他口中的吳四,就會是作為陳東部下的吳四?
  話雖如此,不問個明白,到底不肯死心。暗暗盤算,有了計較;皺著眉將劉二悄悄拉到一邊說道:“劉二哥,你們住在哪里?”
  “我住在老朱那里。遠得很呢!”
  “你看他,醉得像一團泥一樣,怎么回去?遇著查夜的官儿,他再說兩句醉話,麻煩就大了。我看附近找家客棧,將就住一夜,明天再回去。你看好不好?”
  “好倒是好。就怕他發酒瘋,弄不服貼,我們就一夜不要睡了。”
  “這,包在我身上,有法子治他。”阿狗低聲笑著說:“叫客棧里弄個騷貨來,包他服貼。我告訴你一個秘訣,治酒鬼只要一個字!”
  “哪個字?”
  “劉二哥,你跟我裝傻?你還不懂,就是酒字下面那個字。”
  說著又笑又推劉二,是自覺很得意好笑的輕佻樣子。笑停了,又附著他的耳朵說:“我們一人也弄一個,出出火!我請你。”
  就這片刻,便將劉二收服了。兩人扶著一路高唱“海鹽腔”的朱友仁,找到一家終夜不關大門的客棧,辟室召妓;先安頓好了朱友仁,商量再作長夜之飲。
  “我的酒還不大夠。現成有蟹在這里,我們一面吃酒一面等。你看好不好?”
  “哪有不好之理?都隨你!”
  正說著,伙計又找來兩個土娼。阿狗一看便說“不好”,揮之使去,另外再找!其實,他是有話要問劉二,不愿有第三者在旁邊。
  “剛才老朱說的吳四,又請人家吃蟹,又罵人家王八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醉了喜歡罵人,‘王八蛋’不离口的。”劉二答說,“吳四是趙總管交代下來,叫他照應的。”
  “照應?”阿狗緊接著問,“為啥要照應?照應點啥?”
  “我不大清楚。”劉二搖搖頭,“听說是逃犯,不能出頭露面,所以叫老朱照應。”
  這有點象了!阿狗定神細想了一會,記起吳四相貌的特征,便即按著嘴唇左上方問道:“這個人,可是這里有一粒大痣,痣上有一撮毛?”
  “是啊!”劉二惊奇地問說,“你認識吳四?”
  “豈止認識?我吃過他的大苦頭。”阿狗用關切忠告的口吻說:“劉二哥,你可要當心他!吳四這個人陰險得很,專門做出賣朋友的事。”
  “我不理他的!這個人的架子很大,沒有一個人喜歡他。”
  “是啊!他向來象陰溝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我就不懂趙總管怎么會認識這种人?”
  “你倒不要小看他!不理趙總管,听說趙大人還找他去問過話呢!”
  這是极重要的一個透露,可惜不能再往下追問。因為店家又找了個流起來,嫣視媚行,极其妖冶,劉二一見眼就直了。如果他不知趣還要問東問西,劉二決不會有心思跟他談,徒惹厭煩,變成“為德不卒”,可就太不聰明了。
  這樣一想,便笑笑起身,“劉二哥,”他說,“這個不錯!我不耽誤你功夫。”
  “那么,你呢?”
  “我就算了。提起吳四,掃我的興。”
  “那不好意思——。”
  “沒有什么!”阿狗搶著截斷他的話,表現得很慷慨地,“今晚上的一切花費,都歸我跟店家算,你們就不必管了。”
  說完就走,要店家找了個小單間獨宿。通宵不寐,心里翻來覆去的一個念頭,趙文華為什么要找吳四,吳四跟他又說了些什么?
  直到天色將曙時,方始想通。要問吳四跟趙文華說些什么,先要問吳四知道些什么?吳四所知道,而又為趙文華所想知道的,無非是近時以來,桐鄉的一切情形。想到徐海由平湖“脫逃”回桐鄉時,行跡曾落入吳四眼中一事,阿狗惊出一身冷汗,連床上都躺不住了。
  披衣起床,等將房門一開,霜風气面,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可是昏昏沉沉的頭腦,卻是清醒得多了。坐在走廊上靜靜思索,只覺得這些日子來的所見所聞,以及親身參与的种种行動,波詭云譎之中,隱藏著种种疑問,內心頗覺不安。“可以去問他!”阿狗想到一個人,不覺脫口自語,“對!去問他!”
  于是,他也不惊動還在圓襄王之夢的朱友仁和劉二,跟店家結了帳,悄悄出門,直奔總督行轅,求見胡宗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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