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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在邀請“賽虛中”到嘉興來的那几天之中,趙忠已經將胡宗憲實在為難的情形,舉了許多實例,旁敲側擊地勸趙文華讓步,可是效果不大。趙文華表示,沒有半數,絕不班師。
  這當然是說說而已。班師之期,已經奏報朝廷,豈能容他任意拖延。但看意思,即或四十万兩銀子能買得他動身,亦是不歡而散。因此,趙忠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賽虛中’身上了。
  “賽虛中”終于來了。“設硯”之處,是羅龍文替他預備的;石座牆門,黑漆雙扉,進門一個大天井,三開間的正屋,西面一間打通,作為來休息等候之處,東面一間四壁圖書,中設一張花梨木的書桌,文房四寶,無不精美。光這气派,就很能唬人了。
  到了第三天,趙忠有意違誤趙文華的召喚去算了個命。回來向主人請罪,解釋原因,趙文華罵了他一頓,出過气后問道:“什么‘隔夜算命’!靈不靈?”
  “當然靈!就為了他說得靈,一時著迷,忘掉辰光,才耽誤了正事。”接著,便細談‘賽虛中’的玄妙,自然加油添醬,說得天花亂墜。
  “有這樣的事?我倒不大相信。”
  “不信就試一試。不過,我不能陪了去。”
  “為什么呢?”
  “因為我托老爺的福,在嘉興大家看老爺的威望,我也有個小小的面子,到那里都有人熟識我。我在想,這‘賽虛中’看我去了,或者會想到,作興老爺也會去算命;貴人的時辰八字,他們都是打听得确确實實的,預先替老爺批好一本書擺在那里,說是隔夜就算好了的。這一來,真假就難分辨了。”
  “言之有理!”趙文華沉吟了一會,欣然說道:“不過不要緊,我自有區處。你還是跟我一起去。”
  當下趙文華就隨身便衣,帶一個書童,由趙忠陪著,逕訪“賽虛中”。到了那里,只見門庭如市,原來由于羅龍文的揄揚,不過几天的功夫,“賽虛中”的名聲已經傳出去了!隔夜算命,聞所未聞;就算他是假的,也要來領教一番,看看如何假法?”
  由大門直望進去,廳中已坐滿了人;趙忠不由得有些躊躇不前,趙文華奇怪地問:“怎么不進去?”
  “回老爺的話,老爺深居簡出,金身佛面倒是不大有人見過;認得我的人很多,一看我在侍候老爺,就會猜想到是哪位大人物駕到。恐怕,諸多不便。”
  “不錯!我亦不愿輕露行藏。這樣吧,你在門口守著。”
  “是!”趙忠叮囑書童:“阿利,好好跟著老爺,不要東張西望貪玩。”
  于是趙忠留在大門外,趙文華帶著阿利昂然直入,一進大廳,靠右橫置一張條桌;桌后坐一個中年漢子,專司挂號、收錢,看見趙文華往里走,隨即喊道:“客人、客人,請留步!”
  “干什么?”
  “請客人挂號。”
  “算命還要挂號?”趙文華問道:“可有‘拔號’?”
  那中年漢子笑了,“客人真有趣!”他說,“這又不是看病,那里來的‘拔號’?”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沒有功夫!”趙文華說,“最好你能‘拔號’,酬金多送就是。”
  中年漢子將他從頭到底打量了一番。臉上變過了,是相當尊敬的神气,“客官气宇不凡,大貴之相。”他說,“貴人駕到,當然另眼相看;就拔個號,貴姓?”
  “不是拔一號,拔兩號。我姓趙,”趙文華指著阿利說,“他也算姓趙。他先算,算過了我接著算。”
  “是了!”
  于是,前客讓后客,很快地輪到阿利。趙文華將他喚到一邊,密密囑咐了一番,然后推了他一把,說聲:“去吧!”自己就坐在外面等。
  那“賽虛中”一看是個小孩,倒是一愣,不過立即恢复常態,等阿利在他對面坐下,便即說道:“小官,我算到今天有兩個小朋友來算命,你貴姓,姓何?”
  “我姓趙。”
  “對了!走肖趙。”“賽虛中”肚子里有數,“不是刀口邵。小官,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隔夜算命?”
  “不知道。”
  “那我來告訴你。我昨天就算到今天有兩個小朋友來算命,一個姓何,一個姓趙。命書早已批好。你倒姑且說說看,你的生年月日、父母在不在、兄第几個?過去做什么事?到過哪些地方?等下看我批的命書靈不靈?”
  “好的。”阿利想了一下說,“我是人家的一個書童。父母從小把我賣掉,現在父母在哪里,我不知道。記得我只有一個姊姊,另外有沒有親人,也不知道。我今年十四歲,生日只記得是正月里,日子時辰都不知道。我們老爺本來在京里,很喜歡我的,我跟我們老爺六年了。到過的地方不多,除了京里,就是浙江。現在快要回去了。”
  “好,好!你說的都是實話。你父母在不在?親人有多少?將來還有沒見面的日子?你自己不知道,我都知道。”
  剛說到這里,阿利已經惊喜得不能自持,急急問道:“先生、先生,你說,我的父母在哪里,將來還見不見得著?”
  “這都批在命書里,回頭你看了就知道了!你是書童,跟你主人念過書;不過識的字恐怕還不多,命書看不懂,請你家主人看!你家主人,今天也要來算命!”
  “是啊!就在外面。”
  “我知道就在外面。現在我把你的命書先給你。”
  說完,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打開他身后的一口書櫥;里面有一疊命書,“賽虛中”撿出其中的一份,遞了給阿利。
  翻開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上面明明寫著“身為趙大人家書童,現隨趙大人督察軍務來浙。”這不太神奇了!
  “先生,先生,你不是什么‘賽虛中’,簡直是‘賽神仙’。”
  “豈敢,豈敢!小官你去請你家主人來吧。”
  趙文華就坐在一板之隔的廳上,對‘賽虛中’前后所說的話,只字不遺地都听在耳中,心里卻是將信將疑。及至听到阿利惊喜交集的聲音,急忙起身迎了上去,先取阿利的命書來看,見到指奇他的身分,一樣也是愣住了。
  “老爺,”阿利贊歎不絕:“真靈,真靈!你快請進去。”
  趙文華點點頭,放緩了步伐,從容入室。只見“賽虛中”已离桌佇立,望影長揖,口中說道:“晚生自己推算,今年今月,命中要遇貴人;推算方向,介乎蘇杭之間,所以特地移硯鴛糊。果然命中注定,幸何如之!請坐,請坐!”
  向來星相的酬金,是可以因人而异的,真個遇見財雄勢大的貴人,盡不妨獅子大開口;趙文華懂得這個規矩,便即答道:“果然你算得准,我送你二百兩銀子。”
  “算得不准,分文不敢領賞。算准了,是千金之命,請坐!”
  “賽虛中”鄭重其事地去關上房門,重回座位,提筆在水牌上寫道:“真人不露相!姑以‘天水先生’奉稱。”
  這套別出心裁的江湖訣,使趙文華興起其人不凡之感,點點頭說:“悉听尊便,足下貴姓?”
  “趙錢孫百家姓上居次。”
  “錢先生!”趙文華亦涉獵過星命之學,先提一個疑問,
  “此道始于唐朝李虛中,只用年月日而不用時;到宋朝的徐子平,加用時辰,成為八字,推算愈趨精密。足下以虛中標榜,仿佛与子平之術异趣,其別有說乎?”
  “天水先生問在要害上了!說實話,星命之學,總是有漏洞的,以天下之大,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人,不知凡几,而窮通富貴,各各不同,術者不能自圓其說,于是別創一說,以為補救。譬如五行調劑,缺水的生于水鄉,正好補豈不足,命就好了。殊不知創一新說,即生一新的漏洞;于是又別創一說以為補救。地要分南北,時辰要分上三刻、下三刻;愈細愈支离,愈精愈瑣碎,舍本逐末,竊所不取,倒不如以虛中為法,觀其大凡,反為不失其要。”
  “高明之至!”趙文華又問,“星命之學,派別甚多,各有心得。不知錢先生師何宗派?”
  “我師天道!”“賽虛中”答說:“天道無非盈虛之理。東坡道得好:‘人有悲歡离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命理亦复如此,妻財子祿,皆有定數;加減乘除,大致相同。有人家財万貫,艱于子息;有人享盡榮華,可惜不壽;有人坎坷一生,子孫大發。丰于此者必絀于彼,所以惜福方能多福,千鐘之祿,一日而盡,倒不如細水長流,吃几十年安安閒閒的清茶淡飯。”
  此番議論听得趙文華悚然心惊,不由得垂首低眉,降心相問:“敬聆高論,如聞晨鐘。請錢先生進一步指點迷津!”
  “天水先生還有三十年大運,命書隔夜已經批就。感于盛意,有几句逆耳之言,不知可能鑒納!”
  “請教,請教,君子問禍不問福。”
  “禍是沒有的。大運如日中天,方興未艾;不過‘五福壽為先’,而壽与祿不可分,祿盡則壽終。”“賽虛中”略停一下又說:“天水先生,祿者,不盡指爵祿;正財、偏財、橫財,都是祿。尊命偏財雖丰,不及正財;所以偏財不可多取!”“如果多取了呢?”
  “多取偏財,當然正財就少了。”
  “喔!”趙文華又問,“何謂正財?”
  照“賽虛中”的解釋,正財就是做官應得的俸祿。他斷趙文華還有三十年大運,入閣拜相,位极人臣,如說正財少了,也就是說做官做不到那么久。此事關系重大,趙文華不由得大生惊惕。
  由此惊惕,自然就會想到,幸虧早遇高人,指點趨吉避凶、化險為夷的明路。欣慰之余,大為感激,隨即想到一條報答的路子。
  “錢先生,方伎一道,我亦閱歷得多。不是我有意恭維,象足下說得這樣子透徹的,實在少見。我引荐足下到相府門下,只要嚴閣老、嚴公子照應錢先生,我包你三世吃著不盡。
  你料理行裝,十天、半個月之后,跟我同船進京。”
  “賽虛中”這一惊非同小可。原來他的“隔夜算命”是哄人的玩意;隔室另外好酒好肉,供養著一名落魄文士,此人有樣本事,下筆如飛,一面听“賽虛中”套來人的話,一面便能筆錄下來。至于敘完身世,后面所批的命理,原有若干現成的套子在,改頭換面,截東移西,湊搭成器。等“賽虛中”隨口敷衍,磨夠了時候,將那篇剛剛完稿的命書,安放在活絡書櫥中,通個暗號,“賽虛中”開櫥探手即得。
  至于這天的作偽,是羅龍文策划、趙忠聯絡,主仆三人未出公館,已先有人通風報信。而就在此時,趙忠亦正与他的槍手在隔室搗鬼。布置如此嚴密,呼應如此靈活,自然更顯得神乎其神。但如單槍騎馬進了相府,嚴閣老說一聲:“你會隔夜算命,很好!想來昨天已知道老夫今天會跟你請教,命書早已批就,且取來看!”那時原形畢露,怎么得了?”
  這是性命出入的事,若在眼前得罪了趙文華,也比蹈虎尾、履春冰來得高明。主意打定,隨即有所動作。倉皇离座,繞過桌角,長揖到地。
  “多蒙栽培,感激不盡。不過,不是我不識抬舉,實在有苦衷!”
  趙文華微感意外,擺一擺手說:“不必多禮,且坐了談。”
  談些什么呢?走江湖而能想出“隔夜算命”這种花樣的人,自然有些急智,說有“苦衷”,尚不知如何推辭,而就這俄頃之間,已想好了很好的一套話可以回答。
  “賤造自己推算過,也請同道推算過,眾口一詞,宜南不宜北!”“賽虛中”搪塞得這一句就從容了,裝作說話太急,需要緩一緩气的神情,接下來接述理由,“賤造水多火少,北方壬癸水,水上加水,泛濫成災;南方丙丁火,恰好補賤造之不足。這是同道以五行論命,而晚生別有看法,适可印證同道的看法。賤造命中有貴人,然而可一不可再!凡事過則生火,今天得遇趙大人,是我的命,不過,好到頭了!倘或得福不知,冒昧躁進,只怕今日為相府的門客,明日就成异鄉的孤魂。螻蟻尚且惜命,趙大人的盛情,晚生唯有心領謝謝了!”
  于是“賽虛中”開了櫥門,取出厚厚的一份命書,雙手奉上。趙文華接到手中一看,上寫:“乾造,趙”;另一行生年月日時,亦皆無誤,便即欣然藏入衣袋,帶回去仔細參詳。
  “錢先生,今日一會,頗得教益;明后天得暇,我打發人來接你,再容我細細請教。如何?”
  “是,是!晚生遵命。”
  “就這樣說了。”趙文華躊躇了一下:“酬金我另外派人送來。”
  等他出門,趙忠早在迎候,明知故問地說:“老爺,很靈吧?”
  “靈极了!回家說去。”
  一回家,首先是致送酬金,居然肯挨“賽虛中”一記竹杠,白花花的一千現金以外,另送八匹紬紗,這讓趙忠都有些心疼了,忍不住勸道:“老爺,送得太多了吧?”
  “多是多,值亦值!”趙文華說:“此人是個异人,真有通天徹地之能。我本來想把他弄到京里去,說不定皇上都會召見,可惜他命中多水缺火,宜南不宜北,堅決不肯。不然,倒是個好幫手。”
  “老爺的意思是,讓“賽虛中”為嚴相爺、嚴公子算個命。”
  “是啊!”
  “那也不必到京里。嚴相爺父子的八字,我都知道,請‘賽虛中’批好命書,帶進京去,不也一樣?”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就這么辦。你跟他去說,請他格外費心,細批終生,不必太急,十天以內批好就可以了。”
  “是!”趙忠遲疑了一下說,“不過,嚴相爺父子亦都是大貴之命,這筆酬金怕不輕。”
  “怕什么?當然照送。”
  趙忠沒有再說什么,到帳房里又支一千銀子,飽入私囊。送“賽虛中”的一千,分文不短;不過包括嚴嵩父子的兩命在內。就這樣已讓“賽虛中”喜出望外,謝了又謝,還要提成酬勞。
  “不必,不必!”趙忠又說,“倒是有句話我要問你:你知道嚴相爺父子的八字,怎么批法?”
  弦外之音,“賽虛中”急忙答說:“正要請教。”
  “要請教的不是我,是羅師爺。”
  “是,是!我今天就去請教他。”

         ※        ※         ※

  “這‘賽虛中’說得很有道理。我早年的經歷,大致不差,這几年在京里的情形,有如目見,真靈,真靈!”
  “其實,”趙忠故意持著存疑的態度,“老爺做這么大的官,掌這么大的權,一舉一動,人人注目。‘賽虛中’總也听人說過。”
  “不,不!他不是耳食之言,而是有根有据,照命理推算出來的。而且,有些事,也不是他能知道。”
  趙忠心中在說:“他不知道,我知道!”看主人信服得有些著迷了,正是進言的机會,便即答說:“既然過去的算得這么靈,將來的事,一定也說得极准。老爺倒不能不听他的!”
  趙文華點點頭,沉吟了好一會說:“你去告訴胡總督,就四十万也可以——可是款子要快交來。”
  好些日子的心血貫注,終于有了結果!趙忠既欣慰,又得意。但也不免愧歉,似乎吃里扒外,幫著人家算計主人,因而倒有些不敢作聲了。
  “怎么?”趙文華奇怪了,“你沒有听見我的話?”
  “听見了,听見了。”趙忠急忙答說:“我是在想,應該怎么給人家一個限期?限期太緊,怕他湊不起;太寬又怕誤了行程。”
  “十天應該差不多了吧?”
  “應該差不多了。倘或湊不起,說不得只好讓他先拿別的官款墊一墊。反正無論如何不能耽誤班師凱旋,已排定了的黃道吉日。”說著,趙忠往后退了兩步,急待去為胡宗憲報喜信。
  “你慢點走!我還有件事跟你說。”
  趙文華起身從書桌抽斗中,取出“賽虛中”所批的命書,本意只找其中一段,哪知一揭開來看,忍不住看了下去。一面看、一面一個人微笑,是不胜神往的模樣。
  “‘賽虛中’說我還有三十年大運,除了六十三歲那年,有一道有惊無險的關煞以外,一帆風順,可以做十六年的太平宰相。八十歲告老還鄉,再享十二年的清福,壽至九十二,五子送終。”趙文華躊躇滿志地說:“人生到此,亦可以無憾了!”
  這些話對趙忠說是多余的,但不能不湊他的趣,“那時候趙忠不能伺候老爺了!”他說,同時略有凄惶的表情。“怎么?”趙文華問,“‘賽虛中’說你能活几歲?”
  “比老爺差得多了,只有七十四。”
  “人生气十古來稀,也不算少了!而且,時候也還早,且不必談它。倒是有件事,不妨此刻就物色起來。”趙文華搓開五指一伸,“說我有五子送終,現在才只有三個。”
  趙文華眼前有三個儿子,照命書上看,自然還要生兩個。可是正室夫人,五十開外,兩個姨太太亦已四十出頭,未見得會怀孕。所謂“物色”,自然是物色妾侍。趙忠便即答道:“請老爺吩咐下來,喜歡怎么樣的人,我上緊去辦。江南女子總比北方人的脾气來得好些。”
  “我也是這個意思。至于人品,總要出色,不然倒不如回京里去,慢慢找。”
  “是了!”趙忠心里有個想法,覺得這件事得好好出力,讓主人十分滿意,才可稍贖吃里扒外的咎歉,因而很起勁地答說:“我盡全力去辦。”

         ※        ※         ※

  到得胡宗憲那里,羅龍文也在座,听得趙忠來報的喜訊,胡、羅二人,相視微笑,不約而同地向趙忠翹起了大拇指。“趙總管,我早說過,只有你救得了這一方的百姓。果然不錯,可敬!可敬!”
  趙忠倒是謙虛為怀,心悅誠服地說:“這是羅師爺的高招,我不過因人成事,何功可言?”
  “哪里,哪里!”羅龍文連連搖手,“沒有你從中斡旋,我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
  “好了,好了!都不必客气。”胡宗憲說,“多日以來,我魂夢不安,今天可要好好醉一醉了。”
  于是,趁備酒等待的當儿,商量好了正事。款子雖已湊齊,尚未解足,庫藏不裕,亦無法墊撥。但一則為了早早送趙文華出境,好省卻許多供應;再則必須為趙忠裝起面子,胡宗憲決定第二天召集富戶殷商,要求大家借出錢來,三天之內備足四十万現銀,供趙文華提用。
  “趙總管,說實話,你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一定要謝謝你,才過意得去。請你自己說,要怎樣酬謝,不必客气!”
  “總督,見外了!那方名硯,受惠已多,怎么再好意思讓你老奇費。”說著,趙忠看一看羅龍文,欲語不語,而終歸于不明意義的一笑。
  “我知道了!”胡宗憲對羅龍文說,“小華,趙總管不好意思說,我替他說愛硯必愛墨,你的妙制,冠古絕今,算是我求你,為趙總管特制一丸,如何?”
  “正是!”趙忠接口,“既然總督替我說奇了,我也就老實奉求了。只怕我人太俗,不屑為我費手腳。”
  羅龍文确有此意。他對他的作品,其自矜貴,名公巨卿如果人欠風雅,或者品格不高,亦未見得求得動他。趙忠是何身分?居然特為他制墨,流傳后世,豈非盛名之累,自貶聲价。
  可是逼在這個關節上,倘或拒絕,一定得罪趙忠,甚至翻臉成仇。于公于私,都是絕不容見之事。好在他的机變极快,不等趙忠看出他的猶豫,便有了一個很好的主意。
  于是,他先深深點頭,表示允承,然后從容問道:“老趙,你可知道一丸墨要費多少手續?”
  “不知道。不過手續一定很繁,那是可想而知的。”
  “是的。煉膠取煙,配方選料,手續很繁,這都還在其次;最要緊的是,制墨要有熟練的工人,在這里,我赤手空拳,無能為力;必得回徽州,靜居深山,花一年半載的功夫,才有好墨做出來。那,說老實話,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再說句老實話,我制墨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你們只看到我的好墨,不知道我搗碎了多少做成不滿意的坏墨。”羅龍文緊接著說:“不過,老趙,你不要泄气;我有頂好的墨送你;再跟你說句實話,我的頂好的墨,是不賣不送人,自己留為把玩的。我拿我自己收藏的一箱子墨,讓你挑,只要你中意,全數奉贈,亦無不可!”
  “豈敢,豈敢!”趙忠笑容滿面,拱拱手說:“你的墨,名滿天下,能見賜少許,已經可以讓我夸耀了,哪敢過貪?”
  于是羅龍文隨即派他的書童到寓所,取來一只极精致的描金漆箱;打開白銅鎖,里面是四層飾錦的隔子,其中方圓大小,六角菱形,隨著墨的形狀不同,按排分隔,十分有趣。
  附庸風雅的趙忠,這下可真過足了癮!“小華制墨”,以金子計算,但一兩赤金未見得能買得到一兩墨;這樣的名物,隨自己的愛好,予取予攜,這件事說出去,确是值得夸耀的。
  看到他的臉,羅龍文靈极一動,決定為徐海說情;這件事關系出入甚大,本應征得胡宗憲的同意,才能出口。但時机稍縱即逝,又無法撇開趙忠跟胡宗憲去商量;迫不得已只好冒昧從事了。
  “老趙,飲水思源,睹物思人,如果你覺得我的墨還值得收藏,你得見一個人的情。”
  “喔!是哪一位?”
  “徐海。”
  此言一出,不但趙忠,連胡宗憲亦覺得奇怪,“你制你的墨,与徐海何干?”他問。
  “我制這些墨的時候,汪直正從舟山逃到歙州,他的部下很不安分,到處騷扰。我當時很為難,既舍不得半途而廢,又怕有性命之危。就在這時候,無意中与徐海訂了交,他知道了我的處境,毅然以保護自任,隨我入山,同住了三個月,替我擋了多少災,才能讓我完工。兩位請想,是不是要見他的情?”
  這番鬼話,豈不了胡宗憲,而趙忠卻深信不疑,“看起來徐海倒是很夠朋友的。”他說,“你當初倒下得了手去抓他?”
  這是羅龍文那番鬼話中,唯一的一個漏洞,但難不倒能言善辯的他,“我不能以私害公!”他說,“華公放不過他,也教我沒法子。”
  趙忠沉吟了好一會問道:“你說,汪直非要他去才肯投誠。這話有几分把握?”
  “八分。”
  “阿狗呢?”趙忠又問,“肯不肯透露徐海藏身的地方?”
  “我功夫用得差不多了。”
  趙忠點點頭,然后很清楚地說:“只要你能把徐海找出來,我包他無事。”
  听得這話,胡宗憲脫口說道:“趙總管,你是不是有把握?据我所知,華公對此人的誤會极深,恐怕不容易化解。”
  “如今不同了。”趙忠答說,“人都要走了,何不做個人情?照我看,如果總督能跟上頭當面說一說,事后我再在旁邊敲敲邊鼓,一定可以成功。”
  “這話也是!”羅龍文很贊成這個辦法,因為趙忠到底不是什么有身分的人,万一先說疏通好了,而趙文華忽又反悔,在京里胡亂奏上一本,那時找誰去理論;所以鼓勵胡宗憲說:“這是公事,而且是你极要緊的公事。徐海即或有罪,難道將功折罪,都為王法所不許?沒有這話。請總督盡管去說,再有老趙從中斡旋,事無不成之理。”
  大家都這么說,胡宗憲自然同意。靜靜地想了一會說:“華公這一次功德圓滿了!我想讓他高高興興班師,不知道他還有什么心愿未了?索性一起都替他安排好。到最后,我再跟他提徐海的事,我想,他一定會給我一個面子。這樣,大家不是更痛快嗎?”
  羅龍文懂得他的意思,要把趙文華籠絡得服服貼貼,他回京以后,才會像腊月廿三的灶神那樣,“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因而附和著說:“應該、應該!不但華公,就是老趙,若有心愿未了,也要請總督幫忙。”
  “我倒沒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趙忠指著藏墨的漆箱說:“滿載而歸,收獲良多。不過,我家那位,有樁心愿,似乎不便在總督面前說。”
  胡宗憲一听這話,便擺一擺手,作個請便的姿態說:“那么,請你跟小華談。”
  于是羅龍文將趙忠邀到一旁,叩問緣由。趙忠將趙文華想物色兩名姬妾帶進京的意思,細細說了一遍,“這件事似乎不愿麻煩總督。可是又沒有适當的人可托。如果喚几個媒婆來,交代下去,固然省事,只怕,”他放低了聲音說:“風聲傳開去,諸多不便。”
  趙文華的本職雖是京官,但奉旨督師,綜理三省的軍政,亦就等于封疆大吏;娶部民為妾,是件違法的事,倘有言官參上一本,必惹麻煩。所謂“不便”,指此而言。羅龍文點點頭,表示理會得其中的道理。
  “我想,這件事要跟你商量。你的計謀多,一定能想出一個又快、又穩當的辦法來!”
  “這不敢說!‘佳人難再得’,物色不到好的,什么快而穩當的好辦法,也是白費。”羅龍文問:“華公心目中想要怎樣的人?”
  “第一、當然是漂亮;第二、要宜男之相。”趙忠忍俊不禁地笑道,“因為命書中說:‘華公還要生貴子。’”
  羅龍文也笑了,“信口開河,自己替自己找了麻煩!”他問:“第三呢?”
  “第三,要黃花閨女。”
  “難,難!”羅龍文說,“三個條件中取兩個,尚可以有辦法;三個條件全要齊備,只怕物色一年半載,亦未見得能如愿。”
  “我也這么想。漂亮,是一定要的;宜男之相也不可少。若說,黃花閨女,我看,可以通融。”
  “是啊,娶妾又不是娶妻,何必堅持這一點?倘或幼妾亦可,就比較容易了。”
  “好!就這么說了!其實,真要是絕色,什么條件都可以不顧。”
  這話說得很透徹,羅龍文報以會心的微笑,拉著他走回原處,又閒談了一會,相將入席,盡歡而散。
  等趙忠辭去,羅龍文才將趙文華選色之事告訴了胡宗憲,与十万大軍班師相比,這應算是瑣碎不足道的細故,可是胡宗憲卻很重視,因為他別有一种看法。
  “小華,這件事要考慮!”
  羅龍文大為詫异,“怎么?”他率直問道,“我不知道要考慮些什么?”
  “要考慮到嚴東樓!”
  “啊,啊!”
  羅龍文實在聰明人,一點就透——嚴世蕃是色中餓鬼,倘或得知趙文華在浙江納了兩個美妾,必定以為是胡宗憲的贈獻。然則又何以不為他物色?厚彼薄此,不就結了怨了嗎?
  “我确實是失于考慮了!不過,”羅龍文說,“我不妨跟趙忠說明白,事情我替他辦,卻不必扯上總督,免得嚴公子多心。”
  “沒有用的!你跟我的關系,誰不知道?只要是你辦的,別人就一定會以為是我的授意。”
  “那么,只有這一法:替嚴公子也物色兩名。”
  “這也未嘗不可。不過,要分開來辦。”
  “這又是何道理?”
  “小華!”胡宗憲笑道:“你今天怎么了,連這一點都想不透?如果一起辦來,當然是天水先挑,甚至照單全收。挑剩下來再送到東樓,不更得罪人嗎?”
  原來是這樣的一層顧慮!羅龍文心想,胡宗憲對于伺候貴人,亦頗用深心。這倒是以前所不曾發現的事。
  于是他說:“我知道了!反正我亦要進京,物色好了,我自己帶去就是。”
  “那最妥當不過。”胡宗憲极欣慰地說,“這一來,諸事皆妥了!几個月以來,我今天第一次可以安安穩穩睡一大覺。這都是拜受所賜。”
  “言重,言重!”羅龍文說,“總算趙忠的本性還忠厚,是個可与為善的人。”
  “但盼天水亦如脾气。”胡宗憲回想這多少天來,支應各方,心力交瘁的苦楚,不由得感慨地說:“做事容易做官難,除外賊容易除內賊難!不知哪一年才有真正的太平歲月?”
  听得這話,羅龍文的雄心又起:“除天水容易。”他說,“除了天水,我還要除巨奸大惡!”
  這是指嚴嵩父子而言。胡宗憲對于他的壯志很佩服,但覺得此事不易,至少還言之過早,因而默不作聲。
  “怎么?”羅龍文問說:“總督不以為然?”
  胡宗憲正色答道:“這是至大至艱之事,不宜輕易出口。”
  “是!”羅龍文接受了他的規誡,不過,還是露了一句話,“可惜!青藤不能夠跟我聯手。”
  “青藤”是徐文長的別號,找他聯手去除嚴嵩父子,在胡宗憲覺得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青藤!”他說,“那樣桀傲不羈的人,決不宜為嚴府的清客。”
  “他當然不會做嚴府的清客,否則就如虎添翼了!”羅龍文忽然放低了聲音,“松江有位達官,韜光養晦,事嚴氏父子唯謹,但以我的看法,唯有此公可制老奸父子。”
  “松江的達官!”胡宗憲茫然地,“一時倒想不起了。”
  “城北公。”
  這也是隱語,用國策“城北徐公”的典故,指的是徐階。他是侍郎,但奉旨“入閣參机務”,亦是宰相之任。胡宗憲對此人不甚了解,怀疑地問道:“他行嗎?”
  “行!此人城府极深,加以有位賢內助,前途不可限量。只是羽毛未丰,尚未到挾泰山而超北海的時候。倘能羅致青藤入幕,以青詞上結主知,嚴家就會失勢。”
  “想來你說這話,必有所見。容我緩緩圖之。”
  說這話便是取得了默契。借嚴以制趙,借徐以制嚴,雖是為國除害,但亦是為求一座穩固的靠山,所以胡宗憲表示支持。當然,此時還談不到如何寄以期望,只是認為值得一試而已。

         ※        ※         ※

  四十万兩銀子很快地湊足了。搬了三天才搬完,都堆在趙文華大營的空場上,日夜派兵看守。由于賽虛中的警告,趙文華決定不取這筆偏財,召集部將會議,即席說明白,其中只有十五万兩銀子要攜帶進京,上下應酬;余下的二十五万兩銀子,可以撥二十万犒賞官兵。各營名額,核實開報,如有虛冒,軍法從事。
  “余下的五万,不是我裝入口袋,我發誓,分文不要!只為功勞有大有小,你們只看見戰功,不知道另外有人在暗中立功。如果沒有這些人,就不會打胜仗。我留下的五万銀子,就是為了賞那些人。還有打仗特別勇敢的兵將,我亦要格外獎賞。”
  趙文華所指揮的部將,無不詫异;不知道他何以一改常態,突然變得這么清廉,這么体恤部下了?不過,他那五万銀子到底賞了些什么人,大家仍然關心,主要的是要看看,有那些人在暗中立功?
  這當然是件不容易打听的事,只知道總督衙門的羅師爺与趙總管各得三千兩,是賞金中數目最大的。趙忠得巨賞在意料之中,羅龍文憑何功勞得三千兩銀子?少不得有人困惑,甚至嘖有煩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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