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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學勤選定三月十六動身到熱河。此去行蹤,不宜張揚,而且既非赴任,亦非回籍,只是份內供職,所以餞行等等應酬,一概辭謝。話雖如此,他自己還是在百忙中抽出工夫來,到几位致仕的大老那里去走了一趟,一則辭行,二則請教。
  這些致仕而大多因為家鄉淪陷,或者道路阻隔,不能回籍的大老,隱操清議,對于朝政國是,亦依舊可以專折建言,所以連皇帝見了他們都有些頭痛。至于肅順,可以排擠他們去位,但一旦在野,卻不能禁止他們以科名前輩,影響門生故吏的作為,這也就是肅順私心中,挾天子以遠避的原因之一。
  在野的大老,第一個要數祁雋藻,道光二十一年就已入直軍机,當今皇帝即位,穆彰阿象和珅在仁宗即位以后一樣,立即垮了下來,于是祁雋藻成為軍机領袖。等到肅順逐漸當權,彼此議論大政,常有沖突,特別是在重用曾國藩這件事上,皇帝听從了肅順的建議,祁雋藻便不能安于位了,堅決告病,退出軍机。他是山西壽陽人,所以都稱他“壽陽相國”。
  “壽陽相國”這年六十九歲,精神卻遠不如他同歲的大學士周祖培。朱學勤去了沒有見著,見著他儿子祁世長,是后輩中講理學的。朱學勤与他雖熟,卻沒有什么談頭,寒暄一番,告辭而去。
  离了祁家,朱學勤去見原任吏部尚書許乃普。他是嘉慶二十五年的榜眼,除了祁雋藻,翰林前輩就要數他。朱學勤算是他的門生,又是同鄉后輩,而且同寅至好許庚身是他的胞侄,所以用家人稱呼,叫他“六叔”。
  這許乃普也是受肅順排擠的一個。肅順的手段一向毒辣,但許乃普一生服官清慎,捉不著他的短處,直到上年八月二十三,英法聯軍入京,許乃普正在圓明園,听得警報,倉皇逃散,年紀大了,受不住惊嚇,才告病開缺。肅順的親信,兵部尚書陳孚恩,一直就想吏部尚書這個缺,這下終于算如愿以償了。
  這天朱學勤去辭行,還談到這段往事。許乃普极有涵養,夷然不以為意,他的長子許彭壽卻頗有不平之色,而細談起來,他的不平,又另有緣故。
  “修伯,”他說,“肅六倒還有可取的地方,比附他的那班小人,你想想,是什么東西?陳孚恩,穆彰阿門下的走狗!蒲城王相國死諫,他替穆彰阿一手彌補,把王相國劾穆彰阿誤國的遺疏掉了包,王抗不能成父之志,叫大家看不起,至今抬不起頭來,這不是受陳孚恩所害?”
  “是啊!”朱學勤意味深長地說:“你的身分可以專折言事,有机會,何妨上個折子!”許彭壽官居詹事府少詹事,屬于文學侍從的天子近臣,照例有建言之權,所以朱學勤這樣慫恿著。
  “我早有此意,只等机會。也還不止陳孚恩一個!”
  朱學勤不愿再有所問。對于剛才那一句話,他已在自悔,失于輕率,所以顧而言他地問道:“近來作何消遣?”
  許彭壽朝上看一看他那正在“咕嚕嚕”抽水煙的父親,笑笑不響。朱學勤心里明白,必是那些名士風流的勾當,礙著老父在前,不便明言。
  “也還有些雅的。”許彭壽又說,“正月里逛琉璃厂,得了個文征明的手卷、草書,寫的范成大《田園雜興》四十首。我臨了几本,自己覺得還得意,回頭你來看看,有中意的,讓你挑一本帶走。”
  “好极,好极!”朱學勤滿面笑容地拱手稱謝。
  “對了!”許乃普捧著水煙袋站了起來,“仁山,你陪修伯到你書房里坐吧!回頭叫小廚房添几個菜,留修伯在這里便飯。”
  “六叔,”朱學勤赶緊辭謝,“等我熱河回來,再來叩扰。
  明天一早動身,還有一兩處地方,得要去走一走。”
  “這,也好,等行在回來,替你洗塵。”
  “我先謝謝六叔。回頭我不進去了,此刻就給你老人家辭行!”說著要跪下來磕頭。許彭壽一把扶住,朱學勤便就勢垂手請了一個安。
  等目送許乃普的背影消失,許彭壽才陪著朱學勤到他書房,取出文征明的手卷和他的臨本來看——是濃墨油紙的摹寫本,點畫波磔的气勢精神,几乎与原本無异,轉折之處,絲毫不帶牽強。不見原本,怎么樣也想不到出自摹寫。
  朱學勤高興极了,老實不客气挑了本最好的,連連稱謝,然后告辭,并又問道:“可有什么話要帶給星叔?”
  “明年會試,叫他多用用功。有工夫也寫寫大卷子。”
  “寫大卷子的工夫,怕是沒有了。星叔跟你不同,其志不在翰林。”
  “翰林到底占便宜。”許彭壽說,“象李蘭蓀,咸丰元年考取軍机章京,未到班‘行走’,第二年點了翰林,以后當考官,放學政,中間還丁憂守制了兩年,前后算起來不過六年的工夫,就儼然‘帝師’了!”
  話中有些牢騷,朱學勤一面敷衍著,一面便向外走,听差見了,高唱一聲:“送客!”于是中門大開。照門生拜老師的規矩,朱學勤由邊門進來,大門出去,叫做“軟進硬出”。
  兩人走著又談,許彭壽忽然問道:“修伯,听說翁叔平跟你換了帖?”
  “是的。”
  “你這位把兄弟,孝悌忠信四字俱全,人也還風雅。”
  朱學勤點點頭,覺得他的話中肯而中听。
  “不過也是個會做官的,如果你不是赫赫的‘紅章京’,他這個狀元未見得看得起你這個進士。”說罷,哈哈大笑。
  朱學勤卻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時無可分辯,一揖登車,恰是要到南橫街去看翁叔平——翁同龢。
  翁同龢正在書房里寫“應酬字”。朱學勤不愿分他的心,搖搖手示意听差不必出聲,叫自己的跟班取來衣包,在翁家小客廳里換了便服,悄悄站在翁同龢身后看他揮筆。
  翁同龢直待寫完一張條幅,才發覺身后有人,叫了聲“大哥”,赶緊放下筆,取了長袍來穿上,一面又問:“從那儿來?”
  “你先別問。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他把許彭壽送他的字,在書桌上攤了開來。
  翰林的字都寫得好,講究黑大光圓,富麗堂皇,稱為“館閣体”,許乃普就是寫“館閣体”有名的。時下是翁狀元的顏字,當行出色,他收藏的碑帖不少,眼界甚寬,對于此道比朱學勤又內行得多,所以一看就能指出,是摹寫的文征明的草書。
  “那么,”朱學勤問道:“叔平,你看是誰的臨本?”
  “貌合,神亦不离。出自絕頂聰明人的手筆。”
  “一點不錯!許仁山可以說是絕頂聰明。”
  “喔,是仁山!”翁同龢問:“可是從他那里來?”
  “正是。”
  “見著許老師了?精神如何?”
  “許老師倒還矍鑠,仁山卻是越來越枯瘠了!而且頗有牢騷,憂怒傷肝,大非養身之道。”
  “他有什么牢騷好發?”翁同龢雖是許乃普的門生,但与許彭壽不甚對勁,所以是這樣不以為然的語气。
  “那也無非有感于李蘭蓀的際遇之故。”
  “狀元才放的詹事,傳臚早當上了少詹,四品京堂,難道還算委屈?”這是指張之万和許彭壽,他們是道光二十七年會試的同年,許彭壽是會元,殿試中了二甲一名傳臚,一甲一名狀元就是張之万。
  朱學勤听了他的話,不免也想到許彭壽批評他的話,頗有感于“文人相輕,自古已然,于今為烈”這些個話。翁家也是吃了肅順的虧的,彼此利害相共,正該和衷協力,所以思量著要如何想個辦法,化除他們的隔閡,只是眼前無此工夫,只好留到以后再說了。
  “大哥!”翁同龢見他默然,便換了別的話來說:“此行有多少時候耽擱?”
  “總得個把月。”
  “噢!”翁同龢很注意地望著他,仿佛在問:何以須有這么多日子的逗留?
  朱學勤心想,這位拜把子的老弟,素來謹小慎微,可共机密,不妨略略透露一點風聲給他:“我受命去觀望風色,而且要做一番疏導的工夫。行在有個謠言,已上達天听,說這個人要反!”說著,翹起拇指和小指,做了個“六”字的手勢。
  要造反?翁同龢大吃一惊,不敢再往下打听了。
  他既不問,朱學勤自然也不會再說。談了些別的,又到上房去見了翁同龢的父親,為戶部官票所兌換寶鈔舞弊一案,被肅順整得“革職留任”的体仁閣大學士翁心存,方始告辭。
  當日出德胜門,暫住一家字號叫“即升”的旅店。第二天一早,行李先發,朱學勤与送行的至好略作周旋,過了時辰,方始揖別登車。
  由京城到熱河承德,通常是四天的路程。朱學勤按站歇宿,出了古北口,第三天下午到達灤平縣,滿洲地名稱為“喀拉河屯”,也有行宮在此,离避暑山庄只有一站的途程,如果要赶一赶路,當天也到得了承德。但為了要示人以從容,他還是在灤平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上車,午初時分到了承德,行李下了客店,人卻不能休息,一身行裝,先到宮門請安,然后轉往麗正門內的軍机直廬。
  朱學勤是恭親王留京辦理“撫局”,奏准隨同辦事的人員,但依舊兼顧著軍机章京領班的原差使,所以一到先按司員見“堂官”的規矩,謁見軍机大臣,呈上了文祥的親筆信,面稟了在京的“班務”,自然也還談了京里的情形。
  從軍机大臣那里下來,到對面屋內与同事相見。大家都正在忙的時候,也不過作個揖,問聲好,公務私事,有許多話說,卻無工夫。于是曹毓瑛作了安排,晚上為朱學勤接風,邀所有的同事作陪,以便詳談,一面把自己的車借給朱學勤,讓他坐了去拜客。
  承德地方不大,扈從的官員也不多,拜完客回到客店,時候還早,朱學勤好好休息了一陣,才換了便服,來到曹家,已有好几個同事先在等著,各家都有信件什物托他帶來,朱學勤就在曹家一一交代。
  開席入座,行過了一巡酒,談風漸生,紛紛問起故人消息。朱學勤交游最廣,問到的几乎無一不識,特別是那些名士的近況,潘祖蔭在崇效寺宴客賞牡丹;李慈銘新結識了三樹堂的名妓佩芳;翁同龢上已那一天与同鄉公祭顧亭林;諸如此類不是風雅便是風流的韻事,他或者親歷、或者親見,所以談來格外真切有趣。
  “看來九城繁華,依然如昔。”隨扈到行在以后,始終未曾回過京的許庚身,感慨而又向往地說。
  “就圓明園,卻真是傷心慘目。”朱學勤搖搖頭不愿再說下去了。
  一提到圓明園的遭劫,頓使滿座不歡,而且這會談到時局——恰是曹毓瑛所希望避免的話題,所以赶緊找句話岔了開去。
  “修伯,”他說,“你何必住店?搬到我這里來吧!”
  “倘或耽擱的日子不多,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通典’有話下來了,這里事多,正要添人,意思是讓你留下來幫一兩個月的忙。”
  朱學勤原來就有多住些日子的打算,但這話只好跟曹毓瑛一個人在私底下說,在座的同事中,有些是要顧忌的,所以他表面上只能持一切听上命差遣的態度,點點頭說:“我自己無所謂。不過,我在恭王那里,是奉了旨的,倘要我留下來,恭王那里該有個交代。”
  “當然,當然。”曹毓瑛說:“好在‘撫局’已成,你原來也該歸班了。”
  一席快談,到此算是結束。在“內廷當差”的官員,都起得絕早,所以睡得也早,飯罷隨即道謝,紛紛散去。曹毓瑛把朱學勤留了下來,一面差人到客店去算帳取行李,一面將這位遠客延入書房,重新沏上茶來,屏人密談。
  朱學勤告訴他,即使沒有密信催促,也要到熱河來一趟,因為在京听得行在的謠言,說恭王挾洋人自重,有謀反的企圖,這話傳到他本人耳朵里,异常不安,上折請求到行在來謁見皇帝,就是想當面有所解釋。接到朱批的折子,皇帝的猜嫌,似乎越來越重,恭王与文祥商量的結果,決定叫朱學勤來作一番實地的考察,當然也要下一番疏導辟謠的工夫。
  說完了這些,朱學勤緊接著又問:“到底有這些謠言沒有?”
  “怎么沒有?連惇王都有這話!”
  朱學勤大為惊駭,而且不胜困惑:“‘宮燈’、‘心台’一班人,造此謠言,猶有可說。怎么惇王也說這話?”
  “惇王原是個沒見識、沒主張的人,誤信謠言,又何足怪!”
  “可是,”朱學勤顯得很不安,“惇王的身分不同,嫡親手足如此說,上頭當然會相信。”
  “上頭還不知惇王的為人?”曹毓瑛极沉著地說,“這些個謠言,當然大非好事,但也不必看得太認真!”
  “嗯,嗯!”朱學勤有所領會了,淡焉置之,可能比認真去辟謠,要來得聰明。
  “可慮的倒是上頭的病!”
  “是啊!”朱學勤赶緊又問:“這方面,京里的謠言也极多。
  到底真相如何?”
  曹毓瑛看了看門外,移開茶碗,隔著茶几湊到朱學勤面前,輕輕說道:“不過拖日子而已!”
  “噢!能拖多少日子呢?”
  “听李卓軒的口气,只怕拖不過年。”
  “那,那……。”朱學勤要問的話太多,都擠在喉頭,反不知先說那一句好了。
  “‘湖州’的意思怎么樣?”曹毓瑛又加了一句:“為恭王打算。”
  朱學勤定一定神,才能辨清曹毓瑛所問的是什么,于是答道:“‘湖州’的意思,總要讓恭王重入軍机才好!”
  “此獠不去,恐成妄想。”曹毓瑛做了個“六”數的手勢,當然是指肅順。
  朱學勤點點頭:“那也只好緩緩圖之!”
  “你明白這一層,最好。”曹毓瑛警告他說,“人人都知你与恭王的關系,暗中窺伺的,大有人在!”曹毓瑛的觀察,一點不錯,頗有人在談論朱學勤到熱河的消息,猜測他此行的目的。甚至連小安子都悄悄去告訴懿貴妃:“六爺的心腹,那個姓朱的‘達拉密’來了。”
  “嗯!”懿貴妃想了想吩咐:“再去打听,他是來換軍机上的班,還是六爺派他來干什么?”
  軍机處的關防最嚴密,而且朱學勤謹言慎行,退值以后不出門拜客,住在曹家,也只与些极熟的人在一起打牌喝酒,或者玩玩古董,談談詩文,因此小安子始終無法把他的來意打听清楚,只好捏造些無根之談去搪塞“主子”,前言不符后語,破約百出。懿貴妃心里自然明白,但懶得去尋根問底,因為這些日子,她的全副精神都放在大阿哥身上。
  大阿哥決定在四月初七入學,以及派李鴻藻充當師傅,她是在朱諭下來以后才知道的,這倒還在其次,最教她心里不舒服的是,得到消息,說皇帝与皇后事先作過商量,四月初七這個日子,就是皇帝用雙喜拿來的時憲書,親手選定的。男孩子啟蒙入學是件大事,那怕民家小戶,也得先告訴生母一聲,而在宮里居然是這樣子!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這句話,最實在不過。懿貴妃這樣在心里想。
  不!她又想名位比權勢更要緊!名位一到,權勢自來。大阿哥入學,皇帝為什么跟皇后商量?就因為她是皇后!此是懿貴妃最耿耿于怀的一大恨事,論家世,鈕祜祿氏和葉赫那拉氏,一般都是“上三旗”尊貴的大族。論身分選秀女的時節,一般都是三品道員家的女儿,只不過她早服侍了皇帝兩年,便當上了皇后。自己還生了儿子,對得起大清朝的列祖列宗,卻連次皇后一等的“皇貴妃”的名位都還沒有巴結上,已是天大的冤屈,如今索性連親儿子入學,都夠不上資格說句話,這口气怎能叫人咽得下?
  為此,懿貴妃气得發“肝气”,晚上胸膈之間疼得睡不著,要“坐更”的小安子揉啊,捶啊的折騰好半天,才能安靜下來。
  肝气平复以后,她很冷靜地想到,當皇后是今生休想了!那怕現在的皇后,暴疾崩逝,可以斷定皇帝宁愿讓中宮虛位,決不會冊立她為后,至于當太后雖是必然之勢,但也要做皇帝的儿子听話孝順,這個太后才做得有味。倘如宮內相沿的傳說,圣祖德妃烏雅氏,因為做皇帝的儿子不孝,雍正元年五月,活活地被气死,算起來不過當了半年的太后,還是個虛名。這樣的太后,又何足貴?
  由此她有一番覺悟,從現在開始,非要把大阿哥控制在手里,叫他听話孝順不可。于是,常常傳話叫保母把大阿哥領了來玩,和顏悅色地哄著他。母子天性原在,大阿哥平日畏憚生母,只因為懿貴妃不象皇后那樣慈愛,現在既然如此,大阿哥自然也樂于親近生母了。
  每當他們母子絮語,不知趣的小安子總愛在旁邊指手划腳地胡亂插嘴,皇子只有六歲,愛憎之心卻十分強烈,恨透了小安子,但拿他無可奈何。
  有一天受了人的教,當小安子又來插嘴時,大阿哥大吼一聲:“你個放肆的東西,給我滾!”
  這一聲吼,殿內殿外的人,包括懿貴妃在內,無不惊异得發愣,自然,最惶惑的是小安子,勉強擠出一臉笑容,彎下腰來說:“大阿哥,你,你是怎么啦?給小安子發這么大脾气!”
  皇子似乎忽然長大成人,胸一挺,厲聲申斥:“還敢跟我回嘴!”接著用更大的聲音,看著一屋的太監和宮女說:“給我把陳胜文找來!”
  沒有那個太監或宮女敢作聲,只偷眼望著懿貴妃,要等她有句話下來,才好行動。
  懿貴妃給她這六歲的儿子弄迷糊了,有些困扰,有些不快,但也有些欣悅和得意——為了大阿哥的神气活現,象個身分尊貴的皇長子。
  但一看到太監和宮女的臉色,她從困惑中醒悟過來,立即沉著臉喝道:“你這要干什么?”
  大阿哥一看到她母親如此,心里有些發慌,但視線落到小安子身上,卻又勇气忽生,朗朗答道:“我要叫陳胜文來問,我跟額娘回話,可許‘夸蘭達’在旁邊亂插嘴?誰興的這個規矩?”
  居然能如此侃侃而談,懿貴妃心里明白,不可再用對付一個孩子的辦法,哄哄騙騙,就能了事,但也絕對不能依他。主子談話,“夸蘭達”——太監在一旁插嘴,這要在乾隆年間,立刻就能捆到內務府,活活打死。照此刻的罪名,至少也是一頓板子,斥逐出宮。小安子縱不足惜,自己的臉面可不能讓人撕破!
  于是她略想一想,依舊繃著臉說:“有我在,不用你管!
  小安子不對,我會處罰他。”
  “那就請額娘處罰小安子!”
  是如此咄咄逼人,懿貴妃心里十分气惱,受肅六的气受不夠,還受自己儿子的气!這一下,她的胸膈間立刻隱隱作痛,不由得抬起手捂著痛處。
  小安子一看這情形,知道禍闖大了!原來還指望著懿貴妃庇護,現在懿貴妃自己都气得發了肝气,她犯病的時候,脾气最坏,說翻臉就翻臉,決不容情,真的叫人傳了陳胜文進來,那就只有“万歲爺”才能救得了自己這條命。
  一想到此,不敢怠慢,扑通一聲,跪在水磨磚地上,雙手左右開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罵:“小安子該死!小安子該死!”
  大阿哥這下心里才舒服了些,逞報复的快意,大聲說道:
  “給我狠狠地打!”
  “是!狠狠地打!”小安子還高聲回答,就象打的不是自己似的。
  自己把自己的臉都打腫了,這還不算,大阿哥又說了句:
  “打一百!”
  于是從頭來起,另有個太監“一啊、二啊”地高唱計數。打足了一百,小安子還得給懿貴妃和大阿哥磕頭,謝謝“恩典”。
  到了晚上,腫著臉的小安子,跪在懿貴妃面前哭訴,他說大阿哥受了別人的挑唆,無故拿他羞辱,表示自己這頓嘴巴,打得于心不甘,口口聲聲:“主子替奴才作主!主子替奴才作主!”
  懿貴妃自己心里也非常不痛快,只說了句:“你何必跟大阿哥認真!”意思是何必跟孩子一般見識,這也算是一句勸慰的話了。
  無奈小安子一味磨著,斷言必有人挑唆。然則挑唆的是誰呢?懿貴妃要他指出人來,小安子這才不作聲。但是這口气,無論如何咽不下去。明查暗訪,到底讓他打听清楚了,是一個“諳達”,看不慣他那副狐假虎威的丑態,又听得大阿哥說討厭小安子,便想出這么個“高招”來整他。而且反复教了不少遍,大阿哥才能把這出戲唱得如此有聲有色。
  于是,小安子又到懿貴妃那里去告密,但話中添油加醋,改了許多,他不說自己為人所厭恨,說是別人知道他在懿貴妃面前得寵,故意拿他開刀,目的是在打擊懿貴妃。換句話說,他是為懿貴妃而吃的虧。
  自然,初听之下,懿貴妃十分生气,追問著說:“那么,到底是誰在挑唆大阿哥呢?”
  “奴才不敢說!”
  “有什么不敢說的?難道還是皇后?”
  “不是皇后。是……。”他蘸著口水,在磚地上寫了個“麗”字。
  是麗妃?懿貴妃冷笑一聲:“她不敢!”
  “主子不信,奴才就沒有辦法了。”
  “雞毛蒜皮的小事,過去就過去了!”懿貴妃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她早已平心靜气地想過,這件事決不能再提,提了叫人笑話,而且大阿哥責罰一個太監,也實在算不了一回事。如果象這樣的事,都要主子出頭來管,這個主子也太不明事理,太不顧身分了。
  在小安子自然不會這么想,自己狠狠打了自己一頓,面子都丟完了,卻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原想懿貴妃設法替自己出气,不道竟是這樣地不体恤人,反弄得委屈愈深。看來一片赤膽忠心,完全白搭。
  想到這里,不免寒心,承應差遣,便有些故意裝聾作啞,懶懶地不甚起勁。懿貴妃也知道他受了委屈,姑且容忍。只是一次兩次猶可,老是這樣子,可把她惹惱了。
  “我看你有點儿犯賤!”懿貴妃板著臉罵他,“你要不愿意在我這儿當差,你趁早說,我成全你,馬上傳敬事房來把你帶走!”
  這一下,嚇得小安子再不敢多說一個字。但晚上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覺得自己以全副心血精神伺候懿貴妃,就有一時之錯,也還有千日之好,打罵責罰,都可甘受不辭,只居然要攆了出去,如此絕情,不但叫人寒心,也實在叫人傷心!
  因此,小安子象個含冤負屈的童養媳似地,躲在被窩里整整哭了一晚上,臉上的紅腫未消,眼睛倒又腫了。
  說來也真有些犯賤,宦官的身体,受后天的戕賊,有傷天和,所以他們的許多想法,絕不同于男子,甚至亦有异于一般的婦人。小安子讓懿貴妃一頓罵得哭了,卻從眼淚中流出一個死心塌地來,盡自琢磨著如何才能博得懿貴妃的歡心,如何才能贏得懿貴妃的夸獎?惟有這樣去思量透徹,他覺得一顆心才有個安頓之處。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懿貴妃的寢門初啟,宮女出來舀水的時候,他就跪在門外,大聲稟報:“小安子給主子請安!”
  里面初無聲息,然后說一聲:“進來!”
  掀開門帘,只見懿貴妃正背門坐在妝台前,她穿著玫瑰紫緞子的夾襖,月白軟緞的撒腳褲,外罩一件專為梳頭用的寶藍宁綢長背心,身后頭發,象玄色緞子似地,披到腰下,一名宮女拿著闊齒的牙梳在為她通發。她自己正抬起手,用養得极長的五個指甲,在輕輕搔著頭皮,夾襖的袖子落到肘彎,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琉璃翠的鐲子,綠得象一汪春水。
  小安子不敢多看,再一次跪了安,站起身陪著笑說:“主子昨儿晚上睡得好?”
  “嗯!”懿貴妃從鏡子里看見了他的哭腫了的雙眼,倏地轉過身來,定睛看了他一下,點點頭說:“小心當差!將來有你的好處。”
  “主子的恩典。”小安子趴下地來,又磕了一個頭,然后起身去當他的差。
  他所當的差极多极雜,但有個万變不离的宗旨,一切所作所為,都要讓懿貴妃知道。這時候就在屋里察看檢點,那些精巧的八音鐘上了弦沒有?什么陳設擺得位置不對?一樣樣都查到。最后看見炕床下有灰塵,親自拿了棕帚,鑽到里面去清掃。
  懿貴妃把他的動作都看在眼里,但沒有說什么。照每日常例,梳洗完了傳早膳,然后前后院“繞彎儿”消食,繞夠了時候,換衣服到中宮給皇后請安。
  這下小安子又為難了,每日到中宮照例要跟了去,但這張打腫了的臉,特別是一雙眼睛,實在見不得人,卻又不敢跟懿貴妃去請假。想了半天,只好躲了起來,希望主子不見便不問,混了過去。
  懿貴妃是极精細的人,何能不問:“小安子呢?”
  既混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答應:“奴才在這儿哪!”他一面高聲回答,一面急急地赶了來當差。
  一見他那樣子,懿貴妃倒覺得他有些可怜,便說:“今儿你不必伺候了!”
  小安子如遇大赦,可是不敢露出高興的神气,低聲應“是!”仿佛不叫他跟了去,還覺得怪委屈似地。
  “你這雙眼睛怎么啦?”明知道他是哭腫的,懿貴妃不好意思點穿,只又說:“回你自己屋里歇著吧!今儿不必當差了!
  找點什么藥治一治,再拿燙手巾敷敷就好了!”
  如此溫語慰恤,小安子真有感激涕零之感。想想一晚上的眼淚,自覺沒有白流。
  懿貴妃到中宮的時刻,照例要比其他妃嬪晚一些,這是三個原因使然,第一,她要表示她在妃嬪中的地位最高。其次,不愿跟麗妃見面,見了麗妃,她心里就會酸酸地不好受。再有就是留在最后,可以跟皇后說說話,一來打听些消息,二來相机進言,以中宮的命令,達成她的意愿。
  這天卻是皇后先有事問她,未說之前,先皺了眉頭,“怎么回事?”開出口來,更知不以為然,“說小安子挺放肆的,是不是?”
  懿貴妃一听皇后這話,心里便有气——倒不是對皇后,气的是到皇后面前來搬弄是非的人,但她不肯把這些感覺形之于顏色,只平靜而略帶亢傲地答道:“我那儿的人,誰也不敢放肆!”
  “那么,怎么說是他頂撞了阿哥呢?”
  懿貴妃笑了,這笑是做作出來的,做作得极象,一看就知道她是為了自己的儿子而得意,然后又用微有所憾的語气答道:“阿哥任性、淘气,小安子也算是個挺机警的人,讓他治得哭笑不得。”
  把這重公案當做笑話來談,皇后便無可再說了,也是付之一笑。
  于是懿貴妃又不經意地問道:“皇后倒是听誰說的呀?”
  皇后老實,不善說假話,隨口答道:“是阿哥自己來告訴我的。”她又笑著加了句:“這孩子!”
  懿貴妃也笑笑不響。隨后便丟下此事,談到別的了。只是心里卻始終拋不開,小安子一直在說:大阿哥樂意親近皇后,不是件好事!看來這話倒真的不無見地。
  因此,到了下午,她又到了中宮。皇后愛吃零食,除了御膳房精制的點心以外,也常有專差從京城里送了有名的小吃來,不管東西多少,她一定得留下兩份,一份給大阿哥,一份給麗妃所生的大公主。這也是姊弟兩人,一到午后便吵著要到皇后那里去的原因之一。
  懿貴妃一到,姊弟倆象個懂事的大孩子似地,站起來迎接,跪安叫“額娘”。然后拉著手,又去玩他們的七巧板,懿貴妃便陪著皇后坐在炕上喝茶聊閒天。
  一會儿姊弟倆吵嘴了,“怎么啦?怎么啦?”皇后大聲地問。
  各人的保母,紛紛跑來拉架。姊弟倆卻不理她們,一前一后奔到皇后面前來告訴。
  “阿哥欺侮我!”大公主嘟著小嘴說。
  “誰欺侮你了?”大阿哥拉開嗓子嚷著,顯得理直而气壯,“你擺不出,賴人。老漁翁少個腦袋,那算什么?”
  皇后一听就樂了,“什么‘老漁翁少個腦袋’?”
  “皇額娘,你來看!”
  大阿哥拉著皇后去看他們擺的七巧板,大公主也緊跟著。這种“官司”,從開始到此刻,他們都沒有理懿貴妃,懿貴妃也插不進一句話去。
  大阿哥和大公主所玩的七巧板,与民間的不同,那是經過他們的嫡親祖母,宣宗孝全皇后改良過的。孝全皇后從小生長在蘇州,對于江南閣閣中的那些玩藝,無不精通,經她改良過的七巧板,其實已不止七塊,因此能擺出更多、更复雜的花樣。每一种花樣都畫成圖,題上名目,稱為“七巧譜”。
  姊弟倆比賽著擺“譜”,大阿哥擺的一個花樣,叫做“月明林下美人來”,美人是擺成了,卻忘了擺月亮,讓大公主捉住了錯,大阿哥輸了,不肯叫打手心,只說:“該你五下。你輸了扯直,贏了一起打!”
  大公主答應了,擺一個大阿哥指定的花樣,名為“獨釣寒江雪”,主要人物就是個老漁翁,擺到完結,少個腦袋。
  皇后讓他們姊弟倆拉了來,一看就看出來了:“少一塊嘛!”
  果然少一塊!少一塊半圓形的板子,高挂上方,就是“月亮”,斜安在老漁翁身上,就是“腦袋”,大公主還未說話,大阿哥卻先嚷開了。
  “怎么少一塊呢?找,快找!”
  于是宮女、保母一起彎下腰去找,那塊半圓形的板子,不過半寸長,体積太小,找起來不容易,人仰馬翻地亂了半天,始終未曾找著。
  “算了!”皇后吩咐,“不用找了。另外拿一副來給阿哥、公主玩儿。”
  “不行!非找不可。”大阿哥指著大公主說,“找不著就算你輸!”
  “皇額娘,你看,阿哥不講理。”
  “好了,好了!”皇后笑著勸架,“這一副不算。”
  “那么頭一副呢?”大公主問。
  “頭一副?算……,算雙喜輸。來,雙喜,讓大公主打手心!”
  雙喜笑嘻嘻地伸出手來,大公主又不肯打,只扭著身子不依。懿貴妃冷眼旁觀,看到大阿哥搗鬼,悄悄走了過來,一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拳頭,從拳頭里取出了那塊遍找不得的半圓形板子!
  “沒有出息的東西!輸了撒賴!”懿貴妃順手在大阿哥手心上,狠狠打了一下。
  玩儿得很熱鬧的,一下子因為大阿哥受了責罰,想哭不敢哭的神情,把一屋子的歡笑都赶跑了,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皇后覺得十分無趣,轉身回到炕上坐著抽煙袋。雙喜向保母們使了個眼色,各人帶著大阿哥和大公主跪了安,悄沒聲息地退出宮去。
  “大阿哥快上學了,也該收收心了。”皇后這么說了一句。
  從第二天起,大阿哥便不能再象平日那樣痛快地玩,這樣一直到了四月初六,入學的前一天,皇帝特為召見大阿哥的師傅李鴻藻,有所垂詢。
  等李鵬藻奏報了大阿哥入學准備的情形,皇帝表示滿意。又問:“高宗純皇帝的圣訓,其中有一段關于皇子典學的話,你可記得?”
  “臣謹記在心,不敢忘!”
  “念給我听听。”
  這是有意考“師傅”了,李鴻藻應聲:“是!”然后凝神略想一想,用极清朗的聲音背誦:“乾隆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上諭皇子師傅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朱軾、左都御史福敏、侍朗徐元夢、邵基:‘皇子年齒雖幼,然陶淑涵養之功,必自幼齡始,卿等可殫心教導之。倘不率教,卿等不妨過于嚴厲。從來設教之道,嚴有益而寬多損,將來皇子長成自知之也。’”
  “對了!”皇帝點點頭,“我要告訴你的,也就是這些話,俗語說:‘開口奶要吃得好’,你是大阿哥啟蒙的師傅,別辜負我的期望!”
  李鴻藻赶緊免冠碰頭,誠惶誠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駑駘,上答天恩!”
  皇帝又轉臉對站在御書案旁邊的御前大臣,六額駙景壽說:“書房里固不宜熱鬧,可也不宜于太冷清。阿哥有個伴讀的人就好了!”
  景壽天性拙訥,慢吞吞地答道:“那要身分相近、年齡相仿才行。惇王的老二載漪,恭王的老大載澂,可以給大阿哥伴讀,可是都不在這儿。除非……。”
  “除非在京才行。”站在皇帝身后的肅順,跨出一步,搶過景壽的話來說,“而且,現在只有李師傅一個人,怕忙不過來,反倒耽誤了大阿哥的功課,等秋天回鑾以后,再請旨辦理吧!”
  “嗯,這話也是!”
  皇帝沒有再說下去。君臣之間,不能有太多的沉默,于是肅順努一努嘴,李鴻藻跪了安,由景壽帶領著退出御書房。
  “該賞些什么?”皇帝回頭跟肅順商議。
  “照例是文綺筆硯。”
  等皇帝提起朱筆,才寫了“賞李鴻藻”四個字,肅順便自作主張,在皇帝身后念著賞賜的東西。
  “宁綢兩匹,荷包一對,端硯一方,大卷筆十枝。”
  他念一句,皇帝寫一句,寫完,把朱諭交了給肅順,皇帝隨即又到中宮,叫了大阿哥來,諄諄告誡,是一篇尊師重道的大道理,大阿哥似懂非懂地應著。
  等皇帝一走,皇后少不得也有一番叮囑,她拉著大阿哥的手說:“要听師傅的話,不要淘气。听見了沒有?”
  “听見了。”大阿哥響亮地答應著,皇后這兩句話,他是完全懂的。
  皇后又把大阿哥那里的首領太監張文亮傳了來,責成他用心照料,特別叮囑,宁早勿遲。因此,這夜四更天張文亮就把大阿哥喚了起來,袍褂靴帽,扎束停當,領著到皇帝、皇后那里請了安,然后由奉旨照料的御前大臣景壽引領著,初到書房。
  這時,朝珠補褂,翎頂輝煌的李鴻藻,早就在書房外面站班伺候。把大阿哥迎入正屋,先按廷臣見皇子的禮節,請安行禮,然后由景壽引大阿哥進了東間書房,里面已設下東西相向的兩張書案,西面一張是大阿哥的,張文亮拉拉扯扯地讓大阿哥在他自己的書案面前向東站定。景壽走到上面,南向而立,李鴻藻站在東面書案前,与大阿哥面對面,其余的諳達們,在南窗下站成一排,張文亮則退出門外。
  等各人站定了位置,景壽從身上取出朱諭,高聲說道:
  “奉旨……。”
  才說了兩個字,李鴻藻赶緊趨蹌數步,雙膝一跪,后面的諳達們,也都紛紛跪下,只有六歲的大阿哥,還不懂這些禮節,依然站著。
  于是景壽繼續傳旨:“大阿哥今日初入書房,師傅已派定翰林院編修李鴻藻充任,師道尊嚴,雖皇子不得例外,應行拜師之禮,著李鴻藻毋得固辭。欽此!”
  李鴻藻照例先磕頭謝恩,等站起身來,向景壽表示:“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鴻藻感戴不盡。但是,名分攸關,大阿哥要行拜師之禮,實在不敢當,求額附奏稟皇上,豁免了這個禮節。”
  “你不必太謙了!本朝最重師傅之教,大阿哥今天行了禮,也讓他自己記得,師傅應該尊重,這樣子他才會虛心受教。”
  說到這里,景壽朝門外喊了聲:“張文亮!”
  “張文亮在!”
  “取氈條來!”
  傳取氈條,自是要行跪拜之禮,李鴻藻赶緊向景壽搖著手說:“若行大禮,不敢奉詔!”
  “也罷!”景壽向張文亮揮一揮手,臉卻對著李鴻藻:“按老規矩,大阿哥作揖吧。你可不許不受!”
  既是老規矩,而且朱諭有“毋得固辭”的話,李鴻藻再要謙辭,就變得虛偽而有失師道了,所以不再多說,走到書案面前,微微偏著站定。
  “大阿哥,給師傅作揖,叫‘李師傅’。”
  這是早已教導好了的,大阿哥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喊一聲:“李師傅!”
  行了拜師禮,師弟各自歸座,景壽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只有諳達沒有座位,這也是老規矩。
  “大阿哥!”李鴻藻徐徐說道:“今天第一天上學,我把書房的功課跟你說一說,每天一早上了書房,先拉弓,讀清書,然后讀漢書。現在是半天的功課,只要你早早做完了功課,我就早早放你的學,好不好?”
  “好!”大阿哥大聲答應,表示滿意。
  “那么,咱們頭一天就按規矩來!”說到這里,李鴻藻站起來向諳達們說,“請各位先帶大阿哥做功課!”
  諳達們把大阿哥帶出去教拉弓,景壽也跟了出去看著,李鴻藻仍舊留在書房里,把黃綾硬裱,裁成方塊的“字號”和朱書的仿格,都整理好了,然后坐下來喝著茶等。
  弓拉完了,大阿哥回書房讀清書——滿洲文。先從“字頭”讀起,由景壽坐在大阿哥書案旁邊,親自教授。
  咿咿啊啊,讀了五個滿洲文的字頭,休息片刻,再上漢書,李鴻藻先把著他的筆,寫了“天下太平”四個字,然后開蒙第一課,讀《大學》四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李鴻藻教大阿哥自己用朱筆點斷。讀了有個二十遍,便能琅琅上口,大阿哥頗為得意,走下座位來,高聲喊道:“張文亮!”
  “大阿哥!”李鴻藻問:“傳張文亮干嗎?”
  “我渴了。”
  “喔,渴了。”李鴻藻指著大阿哥的書案:“你回來坐著,我有話說。”
  看師傅的臉板著,張文亮又垂手站在門口,不敢走近,似乎是怕師傅的樣子,大阿哥心存忌憚,一聲不響,乖乖地爬上椅子坐好。
  “做人要學規矩,越是身分貴重的人,越要有規矩。”說到這里,李鴻藻扭過臉來問張文亮:“大阿哥平常可守規矩啊?”
  “守!”張文亮附和著說,“大阿哥最懂規矩!”
  “好,是要守規矩,才象個人品貴重的大阿哥。”李鴻藻接下來又說,“規矩到處都有的,書房有書房的規矩。大阿哥,你可知道書房的規矩嗎?”
  “不知道。”說了這一句,大阿哥忽然記起皇額娘的教導,馬上又加上了一句:“要听師傅的話!”
  “對了!”李鴻藻大為興奮,“張文亮的話不錯,大阿哥真是最懂規矩。在書房里,有什么事,譬如你渴了要喝水,或者要解小溲什么的,都要先告訴我,等我答應,不可以自己走下地來,那就是書房的規矩。懂了嗎?”
  “懂了。”
  “好!”李鴻藻點頭嘉許,“我知道大阿哥最乖,最聰明,一說就懂!”
  “師傅,我渴了。”
  “這才對。下來,找張之亮去吧!”
  听得這一聲,大阿哥身子一挺,從花梨木的大靠背椅上滑了下來,張文亮迎上兩步,把他抱了起來,到對過房間。那里已擺好了活腿的小膳桌,讓他朝南坐下,取下帽子,先絞了熱手巾替他擦臉:“喝玫瑰露,還是木樨露?”
  “不管什么,快端來!”大阿哥一本正經地說,“我念書念得渴了。”
  張文亮為哄他高興,便故意罵小太監:“快端玫瑰露來!
  大阿哥念書念得渴了。快,快!”
  小太監也就有意地裝得手忙腳亂,端來調了蜜的玫瑰露,一大盤御膳房新出爐的“小八件”,四五個人圍著大阿哥團團轉。
  “張文亮!”大阿哥低聲問道:“師傅姓什么?”
  “姓李嘛,木子李。”
  “我想起來了,叫李鴻藻!”說了這一句,大阿哥玫瑰露也不喝了,點心也不吃了,兩只眼睛望著空中骨碌碌轉,一個人傻嘻嘻地笑著。
  一遇到這种時候,小太監就要起戒心,不知道有什么淘气的花樣想出來。
  大阿哥倒沒有跟小太監找麻煩,伸手拉一拉張文亮的衣服,等他彎下腰來,大阿哥問道:“你怕不怕師傅?”
  張文亮是把大阿哥的性情摸熟了的,若說“不怕”,可能就會指使他去跟師傅打交道。書房不比宮內,太監除了傳旨以外,不得与廷臣交結,更不准干預任何事務,而且看李師傅方正凝重,一上來就給大阿哥立規矩,可知是個難說話的人。所以一听大阿哥的話,馬上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你怕師傅?”
  “大阿哥怕不怕?”
  “怕!”
  “大阿哥都怕,張文亮自然也怕。”
  大阿哥不作聲了,自然,怏怏之意是完全放在臉上的。
  從這個表情,張文亮知道自己是猜對了,但看大阿哥悶悶不樂,卻又有些擔心,只好想出些話來哄著,哄得高興了,再抱著送到東間。
  余下的功課是認“字號”,跟把筆寫“天下太平”的意思一樣,認了四個字:“正大光明”。這是入學第一天,點綴故事,顛來倒去讓大阿哥認得熟了,再把那四句《大學》背一遍,一字不誤,李鴻藻欣然合書放學。
  于是依舊由景壽帶領,送了回去。一入禁宮,張文亮把大阿哥一把抱起,前后小太監簇擁著,如獻寶似地把他送到皇后那里。
  這可是大阿哥出世以來,最得意的一天!一路上只听見太監宮女,遞相傳呼:“大阿哥下學了!”“大阿哥下學了!”進入中宮,但見廊上珠圍翠繞,皇后和各宮的妃嬪,正含笑佇候,只是獨獨不見大阿哥的生母懿貴妃。
  張文亮一看這場面,赶緊把大阿哥放了下來,皇后第一句話就問:“在書房里哭了沒有?”
  跪在地下的張文亮,高聲答道:“沒有哭,大阿哥在書房里乖得很,師傅直夸獎!”
  皇后的笑意越發濃了:“師傅怎么說呀?”
  “師傅夸獎大阿哥懂規矩,聰明。”
  “可吃了點什么沒有?”
  “喝了一盞玫瑰露,吃了四五塊點心。”
  “噢!”皇后拉著大阿哥的手說,“來!告訴我,今天師傅教了你些什么?”
  一面說,一面把大阿哥領了進去,皇后坐在炕上,親自替大阿哥摘了帽子,讓他靠在身邊,問他書房功課。事情太多,大阿哥有些說不上來,加以妃嬪們你一句,她一句地問,越發使他結結巴巴地弄不清楚。皇后把張文亮傳了進來,細問明白,再听大阿哥背了那四句《大學》,知道一切順利,才算放下了心。
  “可真難為你!”皇后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轉臉又吩咐張文亮:“先把大阿哥送了去見皇上,回頭就送到懿貴妃那儿去。”
  皇帝還在御書房召見軍机大臣,此時任何人不准進入,張文亮不敢違背皇后的話,只好帶著大阿哥在那里等著。
  這一天召見軍机的時間特別長,不但因為要皇帝裁決的大事甚多,而且為了戶部一個折子,君臣之間頗有不同的意見。戶部滿漢兩尚書,實權在滿尚書肅順手里。肅順以能清除積弊自許,認為自洪秀全金田村起事,派官軍剿捕以來,時隔十年以上,而各地軍費報銷,猶多未辦,因此,從軍興之始的廣西下手,查出自道光三十年,特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并派固原提督向榮,前云南提督張必祿,領兵分路至廣西會剿開始,到咸丰二年,洪楊出兵兩湖,廣西的軍事告一段落為止,三年之中,撥過軍餉一千一百余万兩,延不報銷。戶部一再行文廣西催辦,又奉旨勒限于上年年底赶辦完結。到現在限期過了三個月,還是拖在那里。因此肅順上了個折子,奏請將廣西巡撫劉長佑,布政使張凱嵩,先行議處。
  對于肅順的清理積弊,皇帝是深為嘉許的,但從咸丰八年科場案,因為肅順的堅持,殺了正考官大學士柏葰以后,皇帝總覺得他所主張的手段,是太過分了一些。象廣西的軍費報銷,現任的巡撫和藩台,延不遵辦,當然有他們的難處,十年前的一筆爛帳,要毫不知情的,隔了好几任的官員來負責,未免說不過去。
  “凡事總有個開頭。”肅順抗聲爭辯:“若照皇上這么寬大,積弊根本無從清理起。”
  “物有本末,事有始終,要說開頭,首先就要從道光三十年的廣西巡撫身上追究。”
  “道光三十年的廣西巡撫是鄭祖琛,革了職,現在不知那儿去了。以后是林則徐以欽差大臣兼署,未到任死在潮州。再后是周天爵,廬州之役陣亡了,接著是鄒鶴鳴,也早在江宁殉節了。”
  “那么勞崇光呢?他在廣西多年,不更應該比劉長佑多負點儿責任嗎?”
  “勞崇光現任兩廣總督,自然也脫不了關系!”
  于是反复展開爭議,皇帝疑心肅順有意跟劉長佑為難,但以那班軍机太臣都附和著肅順說話,而且他也相當累了,懶得多說,終于准了戶部的奏請,以“明發上諭”將劉長佑和張凱嵩“先行交部議處”。
  等軍机大臣退出以后,皇帝才知道大阿哥已經等了好久。他自己身受師傅輔佐的莫大益處,所以把皇子典學這件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雖然已經累得不想說話,仍舊把張文亮傳了進來,細問一切。又怕太監圖功討好,盡揀好的說,并特地找了景壽來問話,兩人所說的書房情形,大致相同,皇帝深感欣慰。
  因此,皇帝這天對大阿哥格外寵愛,把他帶到東暖閣用膳,又特傳麗妃帶了大公主來伺候,一堂之中,寵妃、佳儿、嬌女,笑語不斷,融融泄泄,皇帝左顧右盼,心情极其舒暢,因而胃口大開,這一頓飯吃得非常舒服。心里在想,還是在熱河的好,一回到京城宮內,体制所關,不能如此隨便,那就再也享受不到這份樂趣了!
  皇帝進用這頓午膳的時間相當長,大阿哥一時不能下來,把張文亮可急坏了。他知道皇后宮內的一舉一動,懿貴妃無不了然,此時定已得到消息,正在等著大阿哥,去晚了必惹她動怒。當然,皇上留著大阿哥,是個天大的理由,但懿貴妃如這樣說呢:“你就不能先來送個信儿?你那兩條腿這么尊貴,多走一趟也不行?”
  這樣一想,他自然就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估量著送個信的工夫還抽得出來,于是囑咐了手下的小太監小心伺候,同時又重托了皇帝面前最得寵的小太監如意,万一上頭有所傳問,托他照應遮蓋。這樣安排妥當了,才三腳兩步,一路走,一路抹著汗,赶到了懿貴妃那里。
  懿貴妃正是抑郁無聊的時講,照她的打算,大阿哥下了學,見了皇后就會來見她,特為預備了大阿哥愛吃的菜和點心在等他。那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最后听小安子來說,皇上傳了麗妃,帶著大阿哥、大公主在煙波致爽殿東暖閣午膳,吃喝談笑,熱鬧得很。這一下把懿貴妃气得飯都吃不下,越想越不是滋味,就這當儿,听說張文亮求見,自然不會有好臉嘴給他看。
  傳見了張文亮,等他剛行過禮,懿貴妃先就繃著臉問道:“你是照看大阿哥的人,不跟在大阿哥身邊,跑到這儿來干什么?”
  張文亮一上來就碰個釘子,心里在想,這一趟還真省不得!看懿貴妃的樣子,生的气不小,如果不是先來送個信,回頭帶了大阿哥來,她心里更不痛快,碰的釘子更大。
  因為自己先站穩了腳步,張文亮的應對就從容了:“回懿貴妃的話,皇后懿旨,先把大阿哥送去見万歲爺,然后再送到懿貴妃這儿來。万歲爺把大阿哥留下了,奴才怕懿貴妃等著,特意先赶了來送個信儿。”
  這最后兩句話,讓懿貴妃听了很舒服,心一平,气一和,覺得倒是錯怪他了,同時想到正應該趁此籠絡張文亮,把他收為一個好幫手。
  于是懿貴妃臉上,化嚴霜為春風,“倒難為你了!”她微笑著說,“起來說話。”
  “是!”張文亮站起身來,又把書房里的情形,略略稟告,最后加了一句:“大阿哥聰明知禮,師傅不斷夸獎,連奴才都覺得臉上好光彩!”
  “大阿哥年紀小,全靠你照應。你多費心吧,誰好誰歹,我心里全有數儿。”說到這里,喊了聲:“來啊!”
  廊下三、四個宮女齊聲答應著赶來伺候,懿貴妃單把替她管帳的,一個叫王福的宮女留了下來。
  “年例銀子關來了沒有?”
  “關來了。”王福答道:“三個月,一百五十兩。”
  “怎么三個月呢?”懿貴妃大為詫异,“不是半年一關嗎?”
  “敬事房首領太監說,是肅中堂新定的規矩。肅中堂說,各省錢糧催解不來,內務府經費困難,只好先發三個月。”
  “哼!”懿貴妃冷笑了一聲,又換了一副臉色吩咐王福:
  “你拿二十兩給張文亮!”
  張文亮當即磕頭謝賞,等王福取了銀子出來,懿貴妃接在手里,親自遞給張文亮。這份恩榮比二十兩銀子又重得多,張文亮跪著接了,頗有誠惶誠恐的模樣。
  “本來還多給你一點儿。你看,”懿貴妃苦笑著說,“肅順克扣得咱們這么凶!”
  張文亮是謹慎當差的人,說話行事,頗知分寸,對于懿貴妃的怨言,不敢接口。跪安退出,又匆匆赶回煙波致爽殿,正好御膳剛畢,皇帝正在跟麗妃商量著,帶了大阿哥和大公主到那里去散散心。
  麗妃口中唯唯地附和著,心里卻頗感為難。自上個月應召到中宮,從皇后的微帶責備的語气中,引起了甚深的警惕,宮中因寵遭妒,受人暗算的事,她听得多了,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不免害怕。她頗有自知之明,以懿貴妃的精明強干,自覺決非她的對手,就算無懼于懿貴妃,憑自己所受皇帝的寵信,大可周旋一番,她也不肯這樣去做,唯愿息事宁人,和睦相處。
  因此,她希望早早把大阿哥送到懿貴妃那里,這倒不是為了討好,只是將己比人,体諒懿貴妃此時的心情。而且也怕懿貴妃久盼大阿哥不至,因怨生怒,把這筆帳又記在她頭上,越發冤仇難解。
  這話自然不便跟皇帝明說,反复思量著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
  “皇上不是老說他們有唱錯了的地方嗎?何不到錢糧處去看看?”
  “他們”是指“升平署”的那些太監——宮中的伶人。皇帝与他的父親宣宗,愛好各殊。宣宗不喜聲色,而且素性節儉,認為唱戲是件最糜費無益的事,雖不便裁撤點綴“盛世”的升平署,但逢年過節,或遇太后万壽這些慶典,演戲祝賀,只是有此一個名目,上得台去的腳色,穿的行頭拖一片、挂一片,簡直就是一群乞儿。蒙恩賞“入座听戲”的王公大臣,私底下都在搖頭歎息,說是天家歌舞,比窮鄉僻壤的野台子戲都不如。
  而當今皇帝卻最喜听戲,并且精于音律。自到熱河行宮,才發覺嘉慶年間所制的行頭砌末,异常精美,雖已四十多年未曾用過,但以收藏得法,取出來依然如新。這一下,可真高興极了,特地由京城宮內傳了升平署的好腳色來,經常演戲消遣。有時清唱,有時“花唱”,戲單都經朱筆點定,一唱總是兩三個鐘頭。
  此外,皇帝也常去看升平署的老伶工,為新進學生排戲,那在從“錢糧處”撥出來的几間屋子里。麗妃投其所好,一提那地方,皇帝果然嘉納。
  “大阿哥明儿要上學……。”
  “對,對!”皇帝說道:“大阿哥不宜于到那些地方去,心會野!”
  于是麗妃如愿以償,總算能把大阿哥送到懿貴妃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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