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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的時候,還是繁花滿眼,一晃的工夫,綠葉成蔭,又是一番光景,朱學勤要賦歸了。
  一個多月的勾留,在他自己看來,一無成就,但在曹毓瑛他們眼中,他已不辱所命。由于他的謹慎持重,那些希望從他身上看出恭親王有何企圖的人,無不失望,他們認為恭王是失勢了,一時不能有何作為了,所以象作為恭王的親信的朱學勤之流,依然浮沉由人,不能不小心當差,以求自保。
  這當然是一种錯覺,而能使人產生這樣的錯覺,便是朱學勤的成功,他不但替恭王洗刷了“要謀反”的流言,而且替恭王加了一層“韜光養晦”的掩護色彩。
  另外,他還听到許多“秘聞”:要謀反的不是恭王,而是拚命与恭王為敵的肅順。
  据宮里傳出來的消息,肅順以內務府大臣及御前大臣的雙重資格,出入宮禁,毫無顧忌,有時公然坐上皇帝的寶座,顧盼自喜。這就是“逆跡”。
  還有個十分离奇的故事,朱學勤也是在熱河才听到的。据說,肅順每天一早醒了以后,未下床就先要喝一杯人乳,用的是一只先皇御賜的玉杯,一向為肅順所珍視。有一天小當差不小心,打碎了那只玉杯,一時嚇得魂不附体,就有人指點他去求教于原為“穆門十子”之一,而今是肅順的心腹的陳孚恩。
  于是陳孚恩授以密計,教他把碎了的玉杯,設法粘合,第二天一早,照樣盛了人乳去伺候,一揭帳子,失聲惊呼,手顫杯落,砸得粉碎。肅順自然要追問,小當差戰戰兢兢地答說,揭開帳子,看見一條金龍盤在床上,受了惊嚇,以致失手。而肅順竟信以為真,不但不責罰小當差,還特加賞賜,買囑他嚴守秘密。
  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無從究詰,但如說肅順有謀反之心,則陳孚恩一定會知道,甚至參与密謀,那是了解朝局內幕的人,一致深信不疑的。
  因此在餞別朱學勤的前夕,屏人密談時,曹毓瑛特別談到留守在京的陳孚恩,提出警告:“陳子鶴老奸巨猾,居心叵測,那是宮燈派在京里的‘坐探’,格外要提防他。”
  “知道了。”朱學勤又說。“關于宮燈的那些流言呢?依你看,有几許可信?”
  “這很難說,也不便談論。反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倘有形跡抓在手里,千万慎重,不可造次行事。打蛇要打在七寸上,若無把握,須防反噬!”說到這里,曹毓瑛從書房里取出密札一通,鄭重交付:“拜托面呈恭王。我的看法,都寫在上頭了。這封信若落在外人手里,一場軒然大波,你我都要身敗名裂。千万當心,千万當心!”
  朱學勤听他這樣說,當時解開衣襟,把曹毓瑛的信,藏入貼身所穿短襖的夾袋中。
  事情已經交代,夜也深了,但賓主二人,都有無限依戀不舍之意,這不僅是因為交情深厚的緣故,還另有一分“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的蒼涼之感。朝局混沌,天子病重,一旦“大事出”,在肅順的把持之下,不知會演變成怎樣一個局面?但盼安然度過這個夏天,秋涼回鑾,恭王能与皇帝見了面,渙釋猜嫌,重入軍机,那時大局才有穩定的可能。
  “這個夏天,”曹毓瑛感歎著說,“這個夏天可難過了。”
  朱學勤懂得他的意思,朗然吟道:“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但愿有此‘好景’。只怕等不到那時候。”
  “對了!”朱學勤記起久已藏在心里的一個念頭,“有句話一直想問你,于今分手在即,不能不說了。果真霹靂一聲,天昏地暗,那時如何應變?”
  曹毓瑛苦笑了,“你我經常苦思焦慮,未有善策的,不正就是這件事嗎?”
  “雖說未有善策,總須有一策。”
  “我在信上也約略提到了些。真個如你所說的,‘霹靂一聲,天昏地暗’,那就恐怕不得不走上‘与汝偕亡’這條崎嶇險路了。”
  何謂“与汝偕亡”?何謂“崎嶇險途”?朱學勤細細地咀嚼著這兩句話,覺得意味深長,頗有啟發。
  “我想‘霹靂’或不可免,‘天昏’或不至于。周公輔成王,天經地義,‘上頭’熟讀詩書,難道這個故事都不記得?”
  “在你我看是天經地義,在‘宮燈’看,正要天翻地覆。
  周公攝政,管叔蔡叔与武庚作亂,這不也是故事嗎?”
  “然則唯有效周公的誅伐了!”
  這一句話剛出口,朱學勤恍然自悟,所謂“与汝偕亡”、“崎嶇險途”,正就是指此而言。“宮燈”再厲害,手上沒有立即可以調遣得到的兵力,這是他一個致命的弱點。果真龍馭上賓,照本朝的成例,必有遺詔派定“顧命大臣”輔保幼主,倘或“周公”竟不与其列,則提一旅之師來清君側,“管叔”
  和“蔡叔”弟兄唯有俯首受縛。
  他們在密議著皇帝駕崩以后,如何以恭王為中心來應付變局,同樣地,在宮內也有人在悄悄地談論著恭王——自然,那是懿貴妃。
  懿貴妃心里的話,只有一個人可談,不是小安子,是她的胞妹,醇王的福晉。但雖是椒房懿親,進宮探望同胞姊妹,亦不是隨便可以來去的,到熱河八個月中,醇王福晉与懿貴妃見面的次數,總共不上十次,最近的一次是在兩個月前。
  不過兩個月的工夫,在她眼中,皇帝又變了一個樣子。
  “皇上怎么這么瘦呀?”她惊駭地与她姐姐私語:“簡直都脫形了。”
  “哦!”懿貴妃愣了愣說,“也許我們是常見面的緣故,倒不怎么看得出來。”
  “皇上自己可知道他自己的病?”
  “誰知道呢?”懿貴妃悻悻然地,“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
  我也不問他。”
  “皇后呢?”醇王福晉又問,“皇后當然關心,可曾說過什么?”
  “她能有什么主意?主意要別人替她拿。”
  “是啊!”醇王福晉覺得進言的時机到了,看一看花影中、廊柱邊,确實沒有人在偷听,才放低了聲音說,“七爺要我來問問你,皇上可有了什么打算沒有?他害怕得很。”
  “怕什么?”
  “怕有個什么三長兩短,要緊的人,一個不在皇上身邊,誤了大事!”
  懿貴妃心想,倒難為醇王,還能想得到此!她平日看她這位妹夫,庸懦無用,照此刻來說,緩急之時,似乎可以做個幫手。但這點意思她就對嫡親的胞妹,亦不肯透露,只平靜地問道:“那么,誰是要緊的人呢?”
  “五爺是過繼出去了,而且人也糊涂,我們的那位七爺,到底年紀還輕,自己知道還擔當不了大事。老八、老九還是孩子,更甭提了。”
  這樣,誰是要緊的人?不說也明白,是“六爺”恭王。懿貴妃點點頭,保持著沉默。在未曾回答她妹妹的話以前,她必須先估量一下醇王說這些話的用意,是為他自己想爬上來而探路,還是真的為大局著想?
  “万壽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嗎?”醇王福晉又說,“六爺該來替皇上拜壽啊!”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等咱們想到已經晚了,人家早就有了算計,皇上听了肅六的話,今儿早晨口傳軍机:六月初九万壽節,除了各衙門有執事的官員以外,其余的都不必到行在來。”
  這下是醇王福晉保持沉默了。她的沉默是真的無話可說。夫婦倆昨天晚上商量了半夜,才想出讓恭王以叩賀万壽為名,到熱河來見皇帝,自以為是名正言順的好辦法,特地來告訴懿貴妃,那知辦法雖好,落在人后,變得一無用處。所以醇王福晉覺得非常掃興。
  “肅六就會這一招,想盡辦法不讓六爺到熱河來!可見得他還是怕六爺。”
  “對了!”懿貴妃很率直地答道:“你說了半天,就是這句話還有點儿意思。”說到這里,她把臉色一正,用低沉而极具有自信的聲音又說:“凡事有我!你回去告訴七爺,沉住气,別打草惊蛇——那條‘蛇’,他可千万碰不得。”
  話里對醇王藐視得很,做妹妹的覺得好無意味,正想辭出,皇帝派了小太監金環來傳旨,召懿貴妃和醇王福晉去听戲。懿貴妃心里明白,這是沾了妹妹的光,皇帝的原意,不過优遇弟婦而兼姊妹的醇王福晉,不能不順便招呼她一聲。本想賭气告病,但又覺得何苦讓妹妹心里起個疙瘩?所以想想還是去了。
  “避暑山庄”的戲台有三處,最大的在勤政殿前的福壽園,遇到壽慶大典才用。一處在澹泊敬誠殿后面,离皇帝的寢宮极近。還有一處在如意洲,如意洲三面臨水,一徑遙通,宜于盛夏居住,戲台臨水而建,名為一片云,肅順已經派人在修理,要赶在万壽節前啟用。
  經常使用的戲台,是在澹泊敬誠殿后那一處。等懿貴妃和醇王福晉到了那里,戲已開鑼,高踞寶座的皇帝,正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戲台上,此時不宜去分他的心,只盡自己的禮節,跪了安,懿貴妃在皇后身旁坐下。醇王福晉不敢僭越,向皇后跪安以后,打算著退到后面去入座,卻讓皇后一把拉住了,指一指懿貴妃身旁的空位。于是醇王福晉便和她姐姐坐在一起。
  坐定了看台上,唱的是昆腔,不如亂彈那么熱鬧,也不如亂彈那么易解,但正在演著戲的那腳色,醇王福晉卻在台上看過他不止一次,是升平署的一個學生,名叫張多福,据說最得皇帝的歡心。這張多福此刻唱的不知是什么戲?只見他身穿水田衣,手執拂塵,想來扮的是個小尼姑。臉上淡掃蛾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無限春心蕩漾的意思,當然是個不規矩的小尼姑。
  皇帝与懿貴妃都看得津津有味,皇后卻大不以為然,嘴里只不斷輕聲叨念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閉起眼來,只不過閉不多時,又舍不得不看,還是睜得大大地。
  這一出完了,皇帝放賞,張多福隨即到台下謝恩。接下來又是一出昆腔:《夜奔》。扮林沖的那個學生,看上去才七八歲,一身簇新的行頭,扎束得极其英俊,隨著小鑼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干淨俐落,絲絲入扣。皇后看得极高興,戲完了,吩咐“放賞”,皇帝為湊皇后的趣,等他下台謝恩時,特意叫小太監如意,領著他到皇后面前來磕頭。皇后摸著他的頭問了名字,特意又從荷包里掏出個小金錁子來賞他。
  這兩出昆腔唱過,下面是由京城里特地傳來的,廣和成班的亂彈,第一出是老生黃春全的《飯店》,唱的是《隋唐演義》里的故事,秦叔寶被困在天堂州,遭受飯店掌柜的凌辱,不得已當鑭賣馬來還店飯錢。黃春全是一條“云遮月”的嗓子,特別宜于唱這路蒼涼激越的戲,此刻御前奏技,更不敢有絲毫疏忽,撫今追昔,自敘身世,把個英雄末路的凄涼情狀,刻畫得入木三分。扮店家的那個小花臉,自然也使出全副精神,只拿尖酸的言語,逼得秦叔寶走投無路。那副小人臉嘴,在懿貴妃看來,就是肅順第二,所以看著覺得又痛快,又生气,不住拉著醇王福晉的衣袖,小聲說道:“你看多勢利!”
  等《飯店》唱完,暫停片刻,太監擺膳桌傳膳,這時皇帝才得有工夫跟人說話。
  “大阿哥呢?”他問皇后。
  “他要跟了來,我怕他念書的心野了,不讓他來。而且,”皇后正一正臉色又說:“有些戲,可真不宜讓孩子來看!”
  皇帝知道她是指張多福所唱的那出《思凡》而言。這出戲不是淫戲,推陳出新,另有妙解,正要為皇后講解其中的好處,只見御前大臣肅順,領著內奏事處的官員,捧著黃匣,入殿而來,這是有軍報到了,皇帝不能不先處理。
  黃匣中一共七件軍報,其中一件是督辦浙江軍務的杭州將軍瑞昌和浙江巡撫王有齡會銜的飛奏:“浙東壽昌失守,嚴州、蘭溪吃緊。”皇帝最不能放心的就是浙江的軍務,由壽昌到紹興、杭州一水可通,關系尤其重大,進退机宜,必須立即有所指示,于是傳諭:“召見軍机大臣。”
  好好的戲听不成了,皇帝大為掃興,他對瑞昌和王有齡的印象,原就不好,這時越發認定這兩個人辦事不力,所以在指授方略之后,把瑞昌和王有齡大罵一頓。因為過于激動,話也說得太多,以致气喘頭昏,不能再去听戲了。
  到第二天精神略好,又續前一天未竟之歡。一早就傳諭,侍候午后開戲,升平署開了戲單來,皇帝親筆點定,大鑼大鼓的武戲不要,枯燥嚴肅的唱工戲不要,一出《四海升平》,朱筆批示:“下次再傳”,剩下的就都是生旦合演的風情戲,或者有小丑插科打諢的玩笑戲。
  這樣一連唱了好几天,到得五月底,一片云的水座修好了,越發無日不唱,這一陣子皇帝的心情极好,因為除了浙江以外,各地的軍務都頗有起色。對洪楊的用兵,重心仍在安慶,曾國藩自祁門移駐東流,督飭曾國荃堅持不撤,洪楊悍將陳玉成以攻為救,佯戰湖北,用意在迫使曾國荃回師相救,便得解安慶之圍,幸好有胡林翼坐鎮,曾氏弟兄才無后顧之憂。此外左宗棠為曾國藩幫辦軍務,极其得力,更為皇帝所嘉許。而曾左胡的不負重任,迭建勳業,說來都是肅順的推荐調護之功,因此,皇帝對肅順的寵信,亦复是有加無已。
  當然,肅順是要“感恩圖報”的,他決心要讓皇帝好好過一個生日,第一不讓他煩心,皇帝不愿与恭王及那些喜進忠言的老臣見面。肅順早就有了布置,由皇帝親口傳諭軍机大臣,明發上諭,不必到行在來叩賀万壽。但有執事的官員是例外。与慶典有關的執事官員,不過是禮部、鴻臚寺、光祿寺,以及內務府的司官,從五月中開始,他們就從京城里帶了大批工匠、物料,把“避暑山庄”布置得花團錦簇,喜气洋洋。當然,還有京里的名伶,早就傳齊了到熱河伺候,万壽這一天,福壽園、一片云和澹泊敬誠殿后三處戲台,一起上演。皇帝已有旨意,六月初九這一天:“里外叉著唱,要尋常軸子雜戲共十八刻”,加上照例應景的開鑼戲,半天都唱不完。
  就這時候,欽天監也來湊興,專折奏報,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聯珠“,同時繪圖呈覽。這是罕見的祥瑞,看來皇帝快要傳《四海升平》這出戲了。
  不過,皇帝到底還不是腦筋糊涂,見識淺薄,會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這种情況,尊重家法,先查成例。查出嘉慶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祥瑞,當時仁宗睿皇帝有一道上諭,說川陝戰事未平,不敢侈言符應,只望早日平定,黎民复業,舖陳祥瑞,近于驕泰,深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館,用昭以實不以文之至意”。
  皇帝覺得他祖父所說的這番話极好,命軍机傳諭內閣,就照這番意思“明發”,曉諭臣民。但天上的星象“以實不以文”,人間的繁華卻是以文不以實,万壽的慶典,并不因“東南賊匪,未克殄除”而減少了繁文縟節。行宮內外,特別是內務府的官員,慶壽的情緒跟那几天的天气一樣地熱烈。
  六月初八暖壽,在福壽園賜食,是晚宴。六月初九万壽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綏成殿行禮,然后臨御澹泊敬誠殿受賀。
  內設了鹵簿請駕,丹陛大樂,以皇子和親王、郡王為首,貝勒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補褂,各按品級序列,在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鳴贊之下,雍容肅穆的“慶平”樂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慶賀大禮。
  午時賜宴,仍舊在福壽園。皇帝升座、賜茶、進膳、賜酒,不斷地奏樂、不斷地磕頭,等這些儀注完畢,個個汗流浹背,委頓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礡,好好涼快一下。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賜宴以后,賜入座听戲,回頭還有賜食、賜文綺珍玩,許多的榮寵,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當然更難支持。他素性畏熱,一回到寢宮,脫得只剩一身綢小褂褲,一面大啖冰鎮的水果,一面由四個小太監替他打扇,等積汗一收,又要了新汲的井水來抹身。這樣自然是痛快,但冷熱相激,卻非他的虛极了的身子所受得了的,頓時覺得鼻塞頭昏,胸頭有股說不出的煩悶。
  但是,他不肯把自己的不舒服說出來——有許多原因使得他不能說,大喜的日子召御醫,不獨太掃興,更怕引起不小的惊疑揣測,所關匪細。而且他也不甘于這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日子在病中度過。完成殿行禮,澹泊敬誠殿受賀,福壽園賜宴,他認為那是他所盡的義務,要從此刻起,他才能慶祝他的生日,內務府為他細心安排的一切節目,他決不能輕易舍棄。
  就這時,小太監金環來請駕,說皇后和妃嬪,還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著要替万歲爺上壽。
  “知道了!”皇帝甚至都不傳御藥房,只在金豆蔻盒子里取了些紫金錠、檳榔放在嘴里嚼著。然后換了輕紗便衣,起駕去受妻儿家人的祝賀。
  在煙波致爽的正屋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嬪都到齊了,珠冠鳳衣,一律大妝。
  大阿哥和大公主是早就被教導好了的,一見皇帝,便雙雙迎了上來跪安,用滿洲話恭賀吉祥。然后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領著妃嬪行禮。天气酷熱,盛妝的后妃,被汗水蒸發得粉膩脂香,卻越顯得唇紅面白,分外嬌艷,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卻于心不忍,吩咐一聲:“都去換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宮女都帶著衣包,又多的是空閒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皇后回寢宮去換。懿貴妃自覺与眾不同,跟著皇后一起行動,到了中宮,打水抹汗,重新上妝,懿貴妃一面扑粉,一面對皇后小聲說道:“皇后瞧見了沒有,皇上的气色不好!”
  “是累了!”皇后微皺著眉說,“偏偏天又這么熱。”
  “要勸皇上節勞才好。”
  “怎么節?阿彌陀佛,但盼沒有六百里加緊的軍報吧!”
  “能有人替皇上分勞就好了。”
  “誰啊?”皇后轉臉問道:“你說誰能替皇上分勞?”
  是這樣相當認真地問,懿貴妃不能不答,但礙著宮女在旁邊,說得太明顯了,怕傳出去又生是非,所以她旁敲側擊地說:“七爺到底年紀還輕,六額駙又太老實!”
  故意說到醇王和額駙景壽,意思是皇帝身邊須有一個能干的骨肉至親來襄助,這當然暗示著恭王。皇后再忠厚,也不能听不懂她這句話。
  于是皇后答道:“京里也要緊,那是根本之地,得要六爺這樣的人,在那儿坐鎮。再說,洋務也沒有人能辦得了,這一陣子正跟那個洋人,總稅司赫德議關稅的章程,那儿离得開呢?”
  皇后何嘗知道甚么關稅?而居然連總稅司是洋人,名字叫赫德都知道,豈不可怪?這不用說,當然是听皇帝談過,看樣子恭王不能离京的這些理由,也是皇帝的話。然則皇后一定跟皇帝談過恭王的事——懿貴妃對此极其關心,只苦于無法向皇后細問究竟。
  想一想,只好話里套話來,略窺端倪:“關稅本當戶部該管,也不全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事,而且在該衙門行走的,還有六爺的老丈人桂良,還有文祥。”
  皇后不知是計,說了實話:“六爺原有個折子,請旨由戶部會商辦理。肅六說戶部不懂洋務,事權不專,反而不好,又說,洋人只相信六爺,非六爺在京主持不可。”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倒真是會揀好听的說。”
  “我看不是好話……。”
  “皇后!”懿貴妃突然間一喊,打斷了她的話。
  這是什么意思?皇后微感不悅,愕然相視,懿貴妃努一努嘴,又使一個眼色,很明白表示出來,窗外有人在注意她們的談話。
  抬眼看去,隱約見有一名太監站在窗外,凝神側耳,看模樣是有些可疑。皇后素性謹慎,便不再多說,只從背影中認清了這名太監,名叫王喜慶,是敬事房額外的“委署總管”,派在中宮,專門擔任皇后傳取應用物件,与內務府打交道的差使。
  然而皇后也不免困惑,如果說王喜慶是在偷听談話,他的目的何在?是為人作奸細嗎?那么指使他的人又是誰?最要緊的是,王喜慶所希望偷听到的是些什么話?這些疑問都必須先弄清楚,才好定處置的辦法。但在當時,沒有机會也沒有時間跟懿貴妃商量。
  “皇上派人來催了!”雙喜在皇后身后悄悄稟報。
  “好了,好了,就走!”
  等皇后和懿貴妃剛到澹泊敬誠殿后的戲園,皇帝緊接著也駕到了,進過果盒,隨即傳旨開戲。宮中年節喜慶,照例要演“大戲”,那是乾隆年間傳下來的規矩。凡是“大戲”,不重情節,講究場面,神仙鬼怪,無所不有,万壽節的大戲,總名“九九大慶”,其中再分“麻姑獻壽”、“瑤池大宴”、“海屋添壽”等等節目,几乎把所有關于壽誕的神話,都容納了進去,只見滿台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壽星、八仙、金童玉女、天兵天將,一個個服飾鮮明,形容奇特,齊聲合唱著“天下樂”、“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之類北曲的“牌子”,載歌載舞,熱鬧异常,這是在京城宮里所看不到的。不想乾嘉的盛況,复見于此日戎馬倉皇的行在,這雖是內務府的一片“孝心”,但皇帝于大飽眼福之余,內心不能沒有感慨。大戲完了,接演皇帝親點的“尋常軸子雜戲”。時屆申初,開始晚宴,皇帝獨据正中金龍桌圍的大膳桌,皇后帶著大阿哥、大公主坐東邊第一桌,西邊第一桌是懿貴妃,其余妃嬪,兩人一桌,按照位分高下,冊封先后,在東西兩邊,依序入座。太監傳膳,宮女打扇,殿內殿外伺候的人,有兩三百之多,但趨奉行走,聲息全無,戲台上的唱詞科白,每一個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后妃,都覺得這是最享受的一刻,但皇帝卻不對了,由于出了些汗,頭昏鼻塞倒是好得多了,肚子里卻作怪,一陣一陣地疼。先還忍著,忍到后來,冷汗淋漓,臉色發青,小太監如意看出不妙,赶緊走了過去,低聲問道:“万歲爺那儿不舒服?”
  “肚子疼。想拉!”
  “奴才伺候万歲爺方便。”
  “等一等!”皇帝心想,一离座而起,整個歡樂熱鬧的局面,頓時就會改觀,所以還希望能忍得下去。
  “是!”如意口里這樣答應,暗中招呼了敬事房首領太監陳胜文,有所准備,同時取了些暑天所用的成藥,悄沒聲地進奉皇帝服用。
  那些成藥,都是參酌數百年來的驗方,精選上等藥材所制,及時而服,确具神效,可惜進用得太晚了些,一無效果,皇帝里急后重,忍無可忍,終于不得不起身如廁,并且一疊連聲地叫:“快、快!”
  于是兩名小太監掖著他,几乎腳不點地,一陣風似地把他送入預先已准備了淨桶的后院套房里。
  事出突然,一殿皆惊!但誰也不敢亂說亂動,只一個個偷眼看著皇后。皇后已學會了鎮靜,她知道馬上會有人來奏報,所以急在心里,表面還能保持中宮的威儀。
  果然,陳胜文匆匆赶了來,跪在皇后座椅旁邊,低聲說道:“皇后万安,万歲爺只是鬧肚子。”
  “喔!你去看看,馬上回來告訴我。再找一找欒太、李德立,看是在那儿?”
  “剛才已經請旨了,万歲爺不叫傳御醫。”
  “嗯!”皇后懂得皇帝不欲張皇的意思,“你先去看看情形怎么樣再說。”
  “是!”
  “還有,悄悄儿告訴各宮的丫頭,讓她們告訴她們主子,別惊慌,別亂!”
  “奴才已經告訴她們了。”
  “好,你去吧!我等著听你的信儿。”
  陳胜文答應一聲,磕了個頭,站起來赶到皇帝那儿,只見七八個小太監圍著皇帝,替他擦臉的擦臉,揩手的諧手,打扇的打扇,系衣帶的系衣帶,皇帝雖還不免有委頓的神气,但臉色已好得多了。
  一見陳胜文,不等他開口,皇帝先就說道:“嘿!這下肚子里可輕松了!怕的是晌午吃的水果不干淨。”
  陳胜文連忙跪倒回奏:“奴才馬上去查。”
  “唉,算了吧!高高興興的日子。”皇帝又問“外面怎么樣?”
  “皇后挺著急的。奴才跟皇后回過了,說万歲爺只不過鬧肚子,皇后才放心,吩咐奴才來看了,再去回話。”
  “你跟皇后說,沒事!我馬上就出去。”
  “是!”陳胜文又說,“奴才請旨,可要傳御醫侍候?”
  “胡鬧了!”
  听得這一句話,陳胜文不敢再多說。匆匆又赶了去回報皇后。這時在外面護衛的御前大臣肅順、景壽,領侍衛內大臣醇王奕澴,都得到了消息,顧不得后妃在內,以天子近臣的資格,不奉宣召,紛紛赶來伺候。剛一進戲園,皇帝已經出臨,于是后妃、大臣、太監、宮女,連戲台上的“陳最良”和“春香”,一齊跪迎,直待皇帝入座,方始起立,照常演戲。
  肅順、景壽和醇王,又到御前問安,皇帝搖搖手,夷然說道:“沒有什么,沒有什么!你們就在這里陪我听戲。”說著,又回頭吩咐小太監如意:“給六額駙他們擺桌子,拿几樣菜過去!”
  三位大臣一一叩首謝了恩,趁擺膳桌的工夫,三個人退到后面,把陳胜文找來問了情形,商量著要不要傳御醫伺候。肅順以皇帝的意旨為意旨,景壽沒有主見,醇王卻力主慎重,說把欒太、李德立找來待命的好。有備無患總是不錯的,肅順拗不過醇王的意思,只好派人去找。
  要找不難,必是在福壽園。找了東廊找西廊,從大帽子底下一張一張的臉看過去,先找到欒太,然后又在最后面的座次上找到了李德立,招招手都喚了出來,跟著內務府官員离開了福壽園。
  眾目昭彰下的行動,立刻引起了所有在場的官員的注意,紛紛交頭接耳,惊疑地猜測著,猜測著多集中在皇帝身上,是嘔血還是發燒?反正來勢不輕,否則不會在大喜的日子,宣召御醫。
  許多人都有個存在心里不敢說出來的感覺:壽辰召醫,大非吉兆。還有些人無心看戲了——他們心中有出“戲”,正要開始,病骨支离的皇帝,拋下一群年輕貌美的妃嬪和一個六歲的孤儿,一瞑不逝,大政付托何人來代掌?是眼前跋扈的權臣,還是京里英發的親王?這勢如水火的一親一貴,可能夠捐棄前嫌,同心協力來輔保幼主?倘或不能,那么鉤心斗角,明槍暗箭的爭奪,令人惊心動魄的程度,不知要超過此刻戲台上多少倍!
  然而戲台上的出將入相,一朝天子一朝臣,究不過是优伶面目,台下的這出“戲”唱了起來,可就不知几人得意,几人失意?自覺切身榮辱禍福有關的一些人,不但無心看戲,而且也必須早早設法去打听消息。
  這些人中,有一個就是曹毓瑛。但奉旨入座听戲,不可擅离,他是個极深沉的人,既然一時無法脫身去打听,便索性不談那些無根的揣測之詞,所以他心里最熱,表面卻最冷靜。
  等散了戲,各自退出。曹毓瑛先回軍机直廬休息,這天值日的軍机章京是許庚身,清閒無事,正照他堂兄許彭壽的囑咐,調了一壺好松煙黑漿,在寫“大卷子”,准備明年“會試”。一見曹毓瑛便放下筆站起來讓座。
  “我真羡慕你!”曹毓瑛摘下大帽子,放在桌上,從許庚身的听差手里接過一塊熱毛巾,一面沒頭沒腦地擦著汗,一面又說:“今天這种日子,難得有此片刻清閒!看我,袍褂都濕透了!”
  許庚身笑了笑,問道:“里頭來,可有所聞?”
  “我還向你打听吶!”
  “欒、李二位還不曾下來,但也不曾請脈。”
  “喔!圣躬如何不豫?”
  “琢翁竟還不知道?”許庚身訝然答道,“說是吃了生冷鬧肚子,一瀉以后就好了。”
  “原來如此!”曹毓瑛點點頭低聲說道,“我先回去,這里就偏勞了。”
  “請吧。有消息我隨時送信,等李卓軒下來,我通知他到你那里去。”
  “那就太好了。費心,費心!”
  曹毓瑛拱拱手,作別自去。因為要等消息,所以一回家就吩咐門上,除了李太醫以外,其余的訪客,一律擋駕。到了晚上,一個人在后院里納涼,看看夜深,并無消息,正待歸寢,門上一盞紗燈,引著一位客人走了進來,正是李德立。
  曹毓瑛赶緊披了件長衫來肅客,先請寬衣,李德立匆匆答道:“不必了。我還要赶進宮去當差。”
  這一說,是特地抽空來送緊要消息。曹毓瑛等听差伺候了茶水,隨即揮一揮手,讓所有的下人都回避。
  于是李德立憂形于色地低聲說道:“上頭的病不妙!”
  “怎么?不是說鬧了一陣肚子,沒事了嗎?”
  “晚上又發作了,一連瀉了四五次,泄瀉最傷人,何況是虛极了的?唉,諱疾忌醫,只不過半天的耽誤,弄得元气大傷。”
  曹毓瑛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話,皇帝諱疾,不肯召醫,又不忌生冷油膩,以致再度泄瀉,但是:“夏天鬧肚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啊?”
  “別人沒有什么了不得,擱在虛癆的人身上,就不是這么說了。須知壽命之本,積精自剛。內經有云:‘精不足者,補之以味。’味者五谷之味也,補以味而節其勞,則積貯積富,大命不傾。所以治上頭的病,一直以溫補為主,用‘小建中湯’,加人參,附子,建其中气,庶可飲食增而津液旺,充血生精,漸复真陰之不足。于今數月之功,毀于一旦。”李德立說到這里,連連頓足,望空長歎:“天命如此,夫复何言?”
  听這話,看這神气,皇帝的病,竟是出乎意料的嚴重,曹毓瑛通前徹后想了一遍,為了确實了解情況,他這樣問道:
  “卓軒,岐黃一道,我是外行。請你打個比方行不行?”
  “好比一座風雨茅廬,牽蘿補屋,苦苦遮蓋,只待坏天气過了,好作抽梁換柱之計,誰知無端一陣狂風,把個茅草頂都掀掉了!你看,今后如何措手?”
  “那么,”曹毓瑛的聲音低得僅僅能讓對方听見:“還有多少日子呢?”
  李德立沉吟了一會答道:“想必你還記得,我曾說過一句話,只要‘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起色。’”
  話已經很明白了,皇帝怕度不過盛夏。曹毓瑛极深沉地點一點頭,未再開口。
  “琢翁,我告辭了,還要赶到宮里去。”
  “辛苦,辛苦!”曹毓瑛拱手答道,“我也不留你了。等你稍閒了,我奉屈小酌。”
  “我先謝謝!”李德立遲疑了一下又說:“琢翁,‘大事’一出,頭一個就是我倒霉,那時還要請多關顧!”說著隨手就請了一個安。
  主人攔阻不及,只好也照樣還了禮,一面急忙答道:“言重,言重。老兄盡管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何變化,但盼能隨時賞個信,就承情不盡了。”
  “那是一定的。”李德立又說:“這是燈盡油干的事,到時候可以算得出日子。”
  這一說曹毓瑛略微放了些心。他就怕皇疾暴崩,措手不及,現在照李德立的話看,大限來時,可以前知,無論如何可獲一段緩衡部署的時間來應變,事情就好辦得多。
  等李德立走了以后,他又整整盤算了半夜。第二天猶在万壽節期內,原可不必入值,但圣躬不豫,要去請安。一到直廬,就听到消息,說軍机大臣正關緊了房門,有所密議。
  但對軍机章京來說,并無机密可守,曹毓瑛很快地得到了進一步的報告,那些軍机大臣所密議的,是一件令人十分頭痛的事——京師銀价大漲。官錢號浮開濫發的錢票,大為貶值,票面一千,實值僅得十二文,因為缺銅的緣故,制錢本來就少見,這一下,商號舖戶,越發不肯把現錢拿出來,以致物价飛漲。有錢的人用的是銀子,水漲船高,不受影響,苦的是升斗小民,特別是不事生產的旗人,每月只靠有限的錢糧,維持生計,手中所有,不過几張官號錢票,必須想辦法替他們保值。
  會議中有人主張廢止官號錢票。這倒是快刀斬亂麻,徹底整理的根本辦法,但官號錢票多在小民手中,沒有适當的補償,以一紙上諭,貶成廢紙,勢必激起民變,所以沒有人敢附和這個主張。但如何能讓官號錢票,維持應有的价值,卻誰也拿不出好計划。而且肅順也不在座,他兼著戶部尚書的職位,這件事正屬他該管,沒有他的參与,議了也是白議。這樣,可想而知的,談了半天,必落得一場無結果。
  肅順是知道有這個會議的,事實上此會還是他所發起,特意選定万壽次日不必處理其他政務的机會,好好來商議一番,誰知道大好的日子,偏偏皇帝又添了病,他以領侍衛內大臣和內務府大臣的雙重資格,必須在御前照料,迫不得已只好不理這個极重要的會議了。
  皇帝的病,給他帶來了极大的不安,因為听欒太和李德立的口气,似乎對診療已失去了信心,而皇帝在連番泄瀉以后,那种奄奄一息的神气,更是触目惊心。一旦“大漸”,必有遺命,議親議貴,顧命大臣中,少不了恭王的名字,權勢所在,難免沖突,雖不致斗不過他,總是件极麻煩的事。
  為此,肅順几乎片刻不敢离開皇帝的寢宮,深怕在他不在御前的那一刻,皇帝下了什么于他不利的諭旨,不能及時設法阻止。但他可以用“節勞”,這些理由來勸阻皇帝召見親貴,卻不能禁止親貴來給皇帝問安。
  這天相約一起來視疾問安的親貴,一共三位,除了惇王和醇王以外,另一位是惠親王綿愉,皇帝的胞叔,行五,宮中稱為“老五太爺”。份屬尊親,肅順不敢出什么花樣,遞了“牌子”,皇帝“叫起”,便引領著這三王直到御榻前面。
  惇王和醇王都跪了安,“老五太爺”是奉過特旨,平日宴見,免行叩拜禮的,所以只垂手而立,說一聲:“綿愉給皇帝請安!”
  骨瘦如柴的皇帝,倚坐在御榻上,微微點一點頭,然后苦笑著有气無力地說道:“本想跟大家好好儿熱鬧一天,也算苦中作樂。誰知天不從人愿。唉!”
  “皇帝安心靜養。暑天鬧肚子,也是常事。”
  “是啊!”皇帝滿有信心地說,“我想,歇個一兩天也就好了。”
  “唯愿早占勿藥,方是天下臣民之福。”老五太爺說到這里,無緣無故向肅順看了一眼。
  “嗯,嗯!”皇帝也向肅順看了一眼。
  這是個暗號,肅順隨即向惇王和醇王說道:“皇上累了。
  老五、老七,你們跪安吧!”
  跪了安,三王一起退出。惇、醇兩王,与皇帝弟兄相見,且在病中,卻連句話都說不上,心里非常不舒服。但就是這樣,肅順仍不免起了戒心,他覺得要保護自己,就必須抓權。權不但要重,還要多——差使攬得越多,越容易防范得周密。
  但是,眼前還不是進言的時候,皇帝的泄瀉,算是漸漸止住了,卻誠如李德立所說,“元气大傷”,一時補不過來,每天昏昏沉沉的連話都說不動,自然無法召見軍机,裁決政務。皇帝處理大政的方式,外間不盡明了,不過一連三天,未見一道明發的上逾,那就不言可知,這三天中皇帝未曾召見軍机。勤政是開國以來,相沿不替的傳統,從雍正年間設立軍机處以來,皇帝几乎無一日不与軍机“見面”,除非是病重得已不能說話。
  因此,從熱河到京城,謠言极多,內容离奇古怪,但無非說皇帝已到了“大漸”的時候,甚至還有人說,皇帝已經駕崩,肅順一手遮天,秘不發喪,要等他部署完成了,才發“哀詔”,這些話在有見識的人听來,自然覺得可笑,可是流傳在市井之間,卻認為是合情合理的。于是銀价和物价,波動得格外厲害了。
  這是肅順該管的事,他無法坐視不問。幸好在他接任戶部尚書以后,曾經不留情面地辦過戶部官員与官錢號勾結舞弊的案子,有此一個有力的伏筆,文章就好做得多了。找了個皇帝精神略好的机會,他向皇帝陳奏,官錢號必須嚴格整頓,一方面處以罰金,一方面逐漸收回官錢票,等整頓告一段落,把戶部所屬的四處官錢號改歸民營,但內務府所管的五處官錢號,要划開來另行整理,免得牽累在一起。同時,少不得把以前戶部的“堂官”,如翁心存這些人的“辦事不力”,又舊事重提了一番。
  皇帝對肅順,早到了言听計從的程度,而況是在病中,根本沒有應付煩劇的精力,當時就只說了一句:“你好好斟酌著辦吧!過兩天寫旨來看。”
  接著,肅順又說了許多皇帝愛听的話,先是各地的軍情,如何如何有進展,然后談到修葺“避暑山庄”的工程。這使得皇帝想起了一件事,揮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听說你也在熱河蓋了屋子。有這話沒有?”
  “有,”肅順毫不遲疑地回奏,“奴才的一舉一動都不敢瞞皇上。奴才是蓋了屋子,而且蓋得很堅固,到現在還未完工。”
  “噢!”皇帝說了這么一個字,而語气中帶著疑問,是极明顯的。
  “這有個緣故。”肅順從容地又說,“奴才深知皇上的陽气旺,怕熱,以后年年要伺候皇上到熱河來避暑,日子還長著哪!不能不打算得遠一點儿。”
  說“怕熱”是“陽气旺”,說“年年要到熱河來避暑”,說“日子還長”,這在皇帝,都是十分動听的話,頓時覺得精神一振,要下地來走走。
  于是,小太監們服侍皇帝穿好衣服,扶著下床,左右護侍,皇帝只覺雙足發飄,地上好象處處都是軟的。而且就這樣攙著走路,都不免微微喘气,所以攙到南窗下面,自己又說:“我還是坐下吧!”
  肅順一听這話,赶緊親自移了一張細藤軟靠椅過來,扶著皇帝坐好。這天天气涼快,傍晚之際,好風入戶,吹在軟滑的熟羅小褂褲上,感覺上非常舒服。皇帝用錦州醬菜佐膳,吃了兩小碗鴨丁梗米粥,精神大好,思量著要找些消遣了。
  “肅六!”皇帝喊著,聲音相當清朗。
  “喳!“肅順也響亮地答應。
  “今儿十五,月白風清,你看,我到那儿逛逛?”
  “這個……,”肅順想了想答道:“奴才給皇上出個主意,‘芝徑云堤’的月亮最好,皇上不如到那儿去納涼,再傳了升平署的學生來,讓他們清唱著消遣。”
  “好,好!”皇帝欣然答道:“就這么辦!”
  “是!奴才馬上去預備。”
  肅順隨即分頭遣人,一面通知升平署伺候清唱,一面在“芝徑云堤”准備黃幄、坐具、茶爐。然后回入殿內,料理起駕,怕夜深天涼,皇帝身体虛弱,特別叮囑管理皇帝靴帽袍褂的“四執事”太監,多帶各种單夾衣服,好隨著天气變化,隨時添減更換。
  等一切准備妥善,皇帝坐上明黃軟轎,肅順親自扶著轎杠,迤邐向“芝徑云堤”而去。
  “芝徑云堤”是圣祖仁皇帝親題的“避暑山庄三十六景”之一,山腳下一片明淨的湖水,為一條芝形的土堤隔成兩半,這條堤就叫做“芝徑云堤”。涉堤而北,即是“如意洲”,又名“一片云”,臨水而建的戲台,就在那里。但皇帝此一刻所臨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里,恰是月上東山的時候,澄徹蟾光,映著一湖倒映柳絲的湖水,清幽极了。皇帝特意吩咐,不要看見一點燈光,于是太監分頭赶到附近的屋子,傳旨熄燈。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宮燈,也都一起熄滅。
  略略歇得一歇,肅順帶著升平署的總管太監安福,皇帝最寵愛的几個學生,還有嘉慶年間就在熱河當過差,于今專教學生唱曲的老伶工錢思福、費瑞生、陳金崔等人,來向皇帝磕頭請安,隨即呈上戲折子,請求點戲。
  皇帝不必看戲折子,他的腹笥甚富,隨口吩咐:“唱《長生殿》吧!”接著,抬頭望著藍天淡淡的云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見寒云遠樹峨媚秀!苦憶蒙塵,影孤体倦,病馬嚴霜,万里橋頭,知他健否?縱然無恙,料也為咱消瘦……。”
  念到這里,皇帝低頭問道:“這一折叫什么?”這一折叫《尸解》。皇帝久病不愈,安福怕說出來嫌忌諱,所以只是磕頭,不敢回答。
  肅順雖不解音律,但《長生殿》是宮中常唱的傳奇,他听也听熟了,記得皇帝剛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寫楊貴妃在馬嵬驛被陳元禮兵變所迫,懸梁自盡以后,陰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傷玉碎珠沉,追憶當日恩情。此時此地,唱這樣凄涼蕭瑟的曲子,實在有些犯忌諱,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緣故。
  于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當差越當越回去了!怎么讓皇上給考住了呢?下去吧,揀好的唱來給皇上听!”
  這算是解消了一個僵局,安福固然如釋重負,皇帝也想了起來這一折名為《尸解》,同時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緣故,所以由著肅順,并未作聲。
  安福知道皇帝最愛那些詞藻清麗,或者情致纏綿的南曲,看到眼前的景致,想起《琵琶記》里有一折,恰好當行出色,于是便叫陳金崔擫笛,費瑞生掌板,由皇帝所激賞的學生張多福主唱。
  檀板一聲,笛音旋起,張多福啟喉唱道:
  “楚天過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淨,誰駕冰輪。來海底?碾破琉璃千頃。環珮風清,笙蕭露冷,人生清虛境。珍珠帘卷,庚樓無限秋興。”
  這曲牌叫《念奴嬌》,下面要換調了,就在這空隙中,皇帝向肅順問道:“你知道這唱的叫什么?”
  “奴才那儿懂啊?”肅順陪笑道,“听那轍儿,好象敘的是月夜的景致,這倒是對景挂畫。”
  “對了!這是《琵琶記》的《賞秋》,秋天不寫月亮,可寫什么呢?你听著吧,下面還有好的。”
  前面的張多福,听見皇帝這么說,越發打點精神,接著唱下面的《生查子》和《念奴嬌》序。
  “逢人曾寄書,書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長空万里,見嬋娟可愛,全無一點纖凝。十二闌干,光滿處,涼浸珠箔銀屏。偏稱,身在瑤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見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皇帝擊節稱賞;又說:“張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
  肅順听見這話,便即喊道:“皇上夸獎張多福。謝恩!”
  安福早就准備著的,隨即帶了張多福到御案面前磕頭。皇帝賞了一盤杏波梨,于是又一次磕頭謝恩,退回原處,接著往下唱。
  唱到“峭寒生,鴛鴦瓦冷玉壺冰,欄杆露濕人猶憑”,皇帝大為皺眉。他的一舉一動,眉高眼低,肅順無不注視著,這時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這一支《古輪台》唱完,隨即俯身低問:“可是那儿唱錯了?”
  “嗯!”皇帝點點頭問:“是誰教的?傳他來!”
  張多福這一折《賞秋》,是陳金崔所教,安福帶著他惴惴不安地來到御前,跪了下來,听候傳問。
  “‘濕’字是入聲,你怎么教張多福唱成平聲?難听死了!”陳金崔囁嚅著回奏:“‘濕’字‘連腔’,听起來象平聲。”
  “誰叫你‘連腔’?”
  這一下碰過來,越發叫陳金崔汗流浹背,結結巴巴地說:
  “是奴才的師父這么教的。”
  他的教曲的師父,如何可用來抵制皇帝?這是极不得体的奏答,可以惹惱了皇帝,有不測之禍。宮中相傳的心法,遇到這种情形,要搶在前面申斥、開脫,來平息皇帝可能會爆發的怒气。所以安福嚴厲地喝道:“好糊涂東西!你師父算得了什么?你師父教的,還能比得了万歲爺的教導!”
  “是,是!”陳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著響頭,“奴才糊涂,求万歲爺教導!”
  皇帝有樣好脾气,在這些上面,一向“誨人不倦”,小太監寫錯了字,他會和顏悅色地給他們指出來,甚至朱筆寫個“字樣”,吩咐“以后照這樣寫”。因此陳金崔和安福十分惶恐,皇帝卻夷然不以為意,真個指點了他們一番。
  “你那個師父也不高明,怕的連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皇帝徐徐說道:“北曲的入聲,唱高了象去聲,唱低了象上聲,拖長了就成平聲。《琵琶記》是南曲,‘濕’字唱錯就錯在這個‘連腔’上面。這你明白了吧?”
  “万歲爺圣明!万歲爺的教導,奴才一輩子受用不盡。”陳金崔又大著膽說,“奴才斗膽,再求万歲爺教導,南曲的入聲該怎么唱才動听?”
  “出口即斷,也別有意做作,輕輕一丟,自然干淨俐落。昆腔是所謂‘水磨調’,宛轉之中要有頓挫,就在這些上頭講究。”
  皇帝顧曲,實在可算知音,升平署的老伶工,無不心誠悅服。皇帝也大為得意,現身說法,便親自小聲哼唱著教他們。就這樣消遣到二更時分,夜涼侵入,肅順再三諫勸,皇帝才怀著余興,起駕回宮。
  這一夜睡得非常酣暢,第二天醒來,皇帝覺得精神大好,決定召見軍机大臣。照例,在此以前,他要跟肅順先作一番商量。
  “精神到底還不算太好,今天也只能料理些最緊要的。”皇帝問道:“你看,除了軍報以外,還有些什么非先辦不可的事儿?”
  “啟奏皇上,官錢票一案,要早早降旨。”
  “嗯。”皇帝點點頭,“我知道了。‘叫’吧!”
  于是,肅順親自去“叫起”。有些軍机大臣,跟他也有兩天沒有見面了,相對一揖之后,少不得寒暄一兩句,同時探問皇帝的病情。
  “好得多了。”肅順答道,“不過還不胜煩劇,請諸公奏對的時候,不必說得太多。”
  肅順的話,在他們与上諭無异,因此這天進謁御前,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但官錢票的案子,前因后果,特別复雜,一時不能詳細商酌,便又擱了下來。
  就在這擱置的期間中,肅順一天在家納涼,忽然想到了一著擴張勢力,扶植党羽,打擊政敵的好棋。第二天進宮,找了個机會向皇帝進言。
  話是由修葺“避暑山庄”的經費談起來的。肅順向皇帝說,京里由內務府管理的五家“天”字官錢號,盈虧關系著宮內的用度,現在戶部調度各地軍餉,相當困難,而且即令有余款,如果用來修葺行宮,一定會惹起御史的閒話。這樣,自然而然就出現了一個結論:五家“天”字官錢號,必須派個妥當的人,切實整頓管理,當然這個人應該是總管內務府大臣。
  總管內務府大臣,并無定額。留在京里的有兩個,一個是寶鋆,一個是明善,明善的資望淺,而且才具、操守,都不能讓皇帝信任。但是寶鋆更不行,皇帝對他的印象极坏。
  從到熱河以后,寶鋆有兩件事,大忤旨意。第一件是圓明園讓英法聯軍燒掉以后,寶鋆身為總管內務府大臣,連出城去看一看都不敢,而且因為管理圓明園的印鑰已經奉旨交出,自覺已無守園的責任,所以并不自請處分,只上了一個“奏聞”的折子。圓明園的被焚,是皇帝最最痛心的恨事,滿怀憂憤,恰好發泄在這道折子上,朱筆痛斥寶鋆沒有“人心”,是“我滿洲中之廢物”,不自請處分“尤為可惡”,處分是:“開去一切差使,降為五品頂戴”。但不多久,靠恭王的斡旋,以京城“城防”的勞績,開复原官。寶鋆与恭王的交情,厚到了可以隨時開玩笑的程度,這才是他為皇帝所厭惡和為肅順所排擠的主要原因。
  到了熱河,要修行宮,命寶鋆提撥二十万兩銀子應用。不知是真的沒有錢,還是另有緣故,總之寶鋆不曾遵旨辦理。這使得皇帝越生惡感,所以“天”字官錢號是決不會派他去管理的。
  于是肅順建議,就在京大臣中,另簡一員當總管內務府大臣,專管此事。皇帝同意了,只待決定人選。
  總管內務府大臣是滿缺,只有就滿洲大臣中去挑。肅順故意說了几個不夠格的名字,然后逼出吏部尚書全慶來。
  全慶是翰林出身,當過好几次鄉會試的考官和殿試的“讀卷大臣”,也算是素負清望的,肅順看不起那些昏聵庸鄙的滿洲大臣,對全慶卻無惡感,同時他也知道全慶多少有依附他的意思,所以乘机保荐,表示籠絡。
  皇帝采納了他的建議。
  “再跟皇上請旨,內務府的印鑰,可仍舊是由奴才佩帶?”
  “當然啦!你這話問的是什么意思?”
  “奴才想求皇上賞一道朱諭,申明旨意,以后奴才跟全慶商量公事,就方便得多了。”
  這“商量公事”,包含著向全慶提用款項在內,皇帝自然支持他的請求。
  于是皇帝在面諭軍机大臣,吏部尚書全慶兼署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同時,下了一道朱諭:“肅順仍帶內務府印鑰。”此外,還有好几件朱批的奏折交下來,使得清閒了好几日的軍机章京們,又大忙了起來。
  朱批的奏折,在軍机處只錄存副本,稱為“過朱”,原折發交原奏事衙門。在京的大小官員,從万壽節以后,就未見過“明發上諭”,上了奏折的衙門,也不見原折發回,以致謠言极多,人人關怀,不知“圣躬不豫”到了怎樣的程度?因此,凡是在內廷當差的官員,那几日都是訪客不絕,意在探听消息。當然,他們自己在宮里也是天天在打听:“熱河有‘包封’沒有?”軍机處專差飛遞的文件包,稱為“包封”,若有包封,便可以知道皇帝已照常召見軍机,處理政務,當然是“圣躬康复”了。
  這天終于等到了熱河的包封,在內廷當差的官員,特別是那些位居清要,行動比較自由的翰林,紛紛到內閣去打听消息。看到“御筆”的字畫端正有力,足見皇帝的精神极好,七八天以來的懸揣不安,就從這几個字上一掃而空,爭相走告,喜形于色。
  但是,极少數的几個人,所知道的情況,并非如此。朱學勤就是這极少數中的一個。
  在曹毓瑛的套格密札中,曾提到皇帝的病,泄瀉已經止了,但“虛損”愈甚,行動气喘,而且下午潮熱,夜里盜汗,种种證候都令人憂懼。
  令人憂懼的還不僅是皇帝的病,肅順似乎更見寵信了!當然,這里面的作用,只有深知內幕的人才能領悟,甚至于連全慶自己,都還不知道他是無形中受了肅順的利用,以為上蒙圣眷,才有此恩命,得意之余,興致极好,凡有道賀的賓客,几乎無不親自接見。
  朱學勤去道賀時,恰好遇見翁同龢。他們都算与全慶有一重師生之誼,所以稱他“老師”,做老師的有這樣一個紅章京、一個名翰林的門生,當然也格外要假以詞色,恰好天也不早了,全慶堅留他們在家“小酌”。
  談來談去,談到肅順。朱學勤謹慎,翁同龢素性“和平”,不喜論人短處,但因為他父親翁心存被肅順“整”得几乎下不得台,自然對他也沒有好感,這樣就只好付之沉默了。
  “肅六這個人,可以說是‘名滿天下,謗亦隨之’。”有了几分酒意的全慶,摸著八字胡子,大聲說道:“都說他看不起我們自己旗人,依我看,這話亦不可一概而論。”
  說著,舉一舉杯,從這個門生望到那個門生,意思是要他們表示些意見。
  朱翁二人相對看了一眼,朱學勤年紀長些,科名早些,便“義不容辭”,要在翁同龢之前先開口。
  “老師翰苑前輩,清望素著,肅中堂當然不敢不尊敬的。”
  “對了!肅六自己不甚讀書,卻最懂得尊敬讀書人。這不能不說,是他的一項長處。”
  這多少也是實情,而且礙著老師的面子,朱修伯和翁同龢不能不稍作附和。于是全慶談肅順談得更起勁了,談到咸丰八年的科場案,全慶又為肅順辯白,說經此整頓,科場弊絕風清,完全是肅順的功勞,因此他認為肅順當時极力主張置主考官大學士柏葰于大辟的重典,剛正可風。同時他也透露,那時他是贊成肅順的主張的。
  這一說使得朱學勤恍然大悟,原來肅順的保荐全慶,早有淵源,并且由此可以得到更進一步的證實,肅順的保荐全慶,不僅是示惠籠絡,而是有計划地培植党羽。
  第二天,他把他的這一看法,告訴了文祥。
  文祥字博川,是唯一留在京里的一個軍机大臣。他与寶鋆被公認為恭王的一雙左右手,但朝野清議,都覺得他比寶鋆高出許多,是滿洲世家中的第一流人才。
  听了朱學勤的話,文祥黯然不語,好久,拿起時憲書翻了一下,自語似地說:“七月初二立秋。”
  朱學勤不解所以,“文大人!”他問,“立秋又如何?”
  “你忘了嗎?”文祥答道,“李德立不是說過,一過盛夏,皇上的病就大有起色了。”
  那是几個月前的話,文祥卻還念念不忘。這一片忠君猶時之心,溢于詞色,朱學勤不由得肅然起敬。
  “但愿如公所言。可是……。”他苦笑了一下,覺得不必再說下去了。
  “修伯!”文祥忽然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說,“不必頹傷!你我都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的人。而況大局也有令人樂觀的一面,你我把頭抬起來,要看得遠些。”
  一位長官對屬僚,用這樣平等的語气來慰勉,朱學勤自然是深為感動的。也因此,他更覺得要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責任,所以恭敬地應聲:“是!”又放低了聲音,“照我看,形勢旦夕可變,王爺該早早定規一個辦法!”
  “辦法不早就有了嗎?曹琢如信中所說,都是好辦法。但只能靜以觀變,不到最后一刻,無從措手。”
  所謂“最后一刻”,是皇帝大漸之時,遺詔派顧命大臣,有了恭王的名字,那時才能名正言順地接掌大權。在此以前,如有任何比較強硬的行動,适足以授人口實,加重了“恭王要造反”的謠言。
  朱學勤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但是看到肅順不斷在擴張權力,只怕到那“最后一刻”,恭王會落得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所以雖無行動,應有布置,必要時“效周公的誅伐”,也要有足夠的兵力才行。
  這話不便明說,他旁敲側擊地暗示:“曹琢如信中說,該有個‘緩急可恃’的人,不知我公心目中,有了這個人沒有?”
  “以后再談吧!”
  這是結束談話的暗示,朱學勤起身辭去,但是,他的影響卻完全遺留了下來。這一天黃昏,文祥一個人在家,緩步沉思,把整個大局可能發生的變化,都想到了。
  照他的理想,最善莫過于恭王与肅順能和衷共濟,彼此舍短用長。肅順的長處,他看得很清楚,那种興利除弊的銳气,知人善任的魄力,在滿洲王公大臣中,老早就看不到了。至于肅順的短處:剛愎、驕狂、昧于外勢,都是可以想辦法裁抑補救的。要緊的是,得讓肅順相信,恭王并不愿与他為敵,恭王會盡量用他的長處,而且恭王的長處,譬如處理洋務,正好彌補他的短處。此外,朝中一班出身翰苑的老臣,碩德清望,老成持重,若能取得他們的支持,加上東南忠勇奮發的湘軍淮勇,內外一致,上下同心,豈但大局可以穩定?皇朝中興,亦非難事。文祥這樣向往著。
  但是,恭王對肅順的敵意,可以設法消弭,肅順對恭王的猜防,卻不知如何化解?看來自己的想法,終成奢望!
  因此,當前最切實的一個考慮是,皇帝一旦駕崩,肅順与恭王倘或發生權力的爭奪,搞成勢不兩立的局面,那時又將如何?當然,自己必站在恭王這一面,是勢所必然的,只是無論怎么樣,不可以讓他們兵戎相見!他不相信京城与熱河的禁軍會有“接仗”的可能,八旗禁軍,不管他是前鋒營、護軍營、步軍營、火器營、健銳營、驍騎營、虎槍營,還是內務府所屬的“包衣”護軍營,那些兵是怎么個樣子?當過“九門提督”而且現在還兼著“正藍旗護軍統領”差使的他,是太清楚了。
  他想起前几天才听到的四句諺語:“糙米要掉,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不由得苦笑了。當初剽悍絕倫,打出一片錦繡江山的八旗健儿,如今在老百姓眼中成了笑柄!這些沒出息的八旗子弟,連出操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他們的威風,只在每月發糧,“糙米要掉”的時候才看得見。
  這就是文祥的把握,肅順和怡王載垣、鄭王端華雖然掌握著在熱河的禁軍,決不能發生任何作用。這一層,曹毓瑛必定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現給恭王的信中,建議召軍入衛,不必有所動作,就可鎮懾肅順,同時他又隱約指出,在山東、河北邊境軍前的欽差大臣胜保,堪當此任。
  文祥特別持重,覺得召胜保到京,即使并無動作,對肅順也是种刺激,并可能被誤認作恭王的“逆跡”之一,所以對于曹毓瑛的建議,不以為然。但此刻他的顧慮又遠了一步,胜保驕恣貪黷,功名利祿之心极重,倘或肅順走了先著,跟他有了勾結,那便成了個心腹之患,不可不防。
  要預防也容易,不妨先通款曲,作一伏筆。
  于是第二天他把朱學勤找了來,囑咐他代筆,給胜保寫封信。胜保最近打得很好,連克魯北數縣,即以道賀為名,跟他拉攏一番。
  胜保在英法聯軍內犯時,曾奉旨統率入京各路援軍,雖然通州八里橋一役,吃了敗仗,但亦可說“非戰之罪”,其時文祥隨同恭王辦理“撫局”,与胜保几乎無一天不見,所以要敘舊套交情,不愁無話可說。
  信中當然也要提到恭王“致意”,這才是此函的主旨所在。對胜保來說,不獨与恭王有共患難的情分,而且也該感激恭王兵敗相援的德意。通州一仗,大清朝第一門至親,孝庄太后博爾濟吉特氏娘家的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的軍隊垮了下來,胜保也負傷敗退,其時皇帝由肅順扈從著,倉皇逃難到了熱河,自顧不暇,那里還管得到胜保?虧得恭王收拾殘局,敗軍之將才得有安頓整補的机會,由這一層深入体察,胜保對肅順那些人是決不會有好感的。反過來說,有此一函,更能令胜保傾心,亦是不言可知的了!
  因此,朱學勤一面寫,一面在心里佩服文祥,這一著“先手”棋,看似平淡,實為必占的要點,將來局勢的演變,倘或真到了最不忍見的地步,起死回生,全在眼前這平淡無奇的一著棋上。
  有了這個了解,對這封“應酬信”便越發不敢大意。軍机章京的筆下原都來得,朱學勤讀書甚多,更是一把好手,所以精心构思之下,把這封信寫得情致深婉,詞藻典麗,自己看了也頗為得意。
  于是他穿好袍褂,親自把信送了去給文祥,笑嘻嘻地說:
  “只怕詞不達意,乞賜斧削。”
  文祥先不看信,望著他的臉色,拈須微笑:“其詞若有憾焉!”他說,“不看便知是好的。”
  “且先請過目。”
  看不了數行,文祥笑意漸斂,朱學勤不免詫异自問:難道還有未加檢點之處,讓他看出了毛病?因而把自己的稿子,默念了一遍,卻又不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修伯!”文祥站起來把信交還給他,正色說道:“我原以為此信可有可無,讀了大稿才知竟是必不可少的。”
  如此鄭重的神態和語气,朱學勤真有知己之感,因而也端然答道:“此信關系重大,我不敢疏忽。還請斟酌,以期盡善。”
  “寫作俱佳,盡善盡美。”文祥笑著又說:“胜克齋以儒將自命,奏稿都是自己動手,最喜自炫文采。也讓他見識見識軍机處的手筆。莫以為都象急就章的‘廷寄’那樣,只不過把話說明白了就算數。”
  朱學勤以謙虛的微笑,然后退了出來,把那封信另行加封,交驛差冒著如火的驕陽,飛遞軍前。
  轉眼間過了七月初二立秋,照文祥的希望,盛夏已過,皇帝應該一天好似一天,但事与愿違,皇帝似乎已無法處理政務了。從七月初五開始,一連三天,沒有“明發上諭”,初八算有四件,初九開始又斷了。
  消息一傳,謠言复熾。整理官錢票還沒有眉目,而“乾益”、“天元”兩家官錢號的掌柜,不知是畏罪,還是無法繳納那為數甚巨的“三成罰金”,竟逃得不知去向。接著前門外“天利”錢號被搶。這是大亂之世的景象,京城里人心惶惶,有著一种大禍臨頭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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