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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同治三年六月二十,深夜。
  京師正陽門東的兵部街,由南口來了一騎快馬,听那轡鈴叮當,便知多外省的折差到了。果然,那騎快馬,越過兵部衙門,直奔各省駐京提塘官的公所。到了門前,驀地里把馬一勒,唏澿澿一聲長嘶,馬上那人被掀了下來,一頂三品亮藍頂子的紅纓涼帽,滾落在一邊,那人掙扎著爬起身,踉踉蹌蹌走了兩步,還未踏進門檻,一歪身又倒了下去,口中直吐白沫。
  公所里的人認得他,是江宁來的折差,姓何,是個把總。何把總原是曾九帥的親兵,打一次胜仗保升一次,積功升到三品的參將,但無缺可補,依舊只好當那在他做把總時就當起的折差。
  一看這樣熱天,長途奔馳,人已昏倒,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抬了進去,一面撬牙關,把整瓶的“諸葛行軍散”,往他嘴里倒,一面把折包從他的汗水濕透了的背上卸下來。江蘇的提塘官,拆開包裹,照例看一看兵部所頒的“勘合”,然后順手一揭,看到油紙包外的“傳票”,不由得大吃一惊。
  傳票上蓋著陝甘總督的紫色大印,寫明是陝甘總督楊岳斌、兵部侍郎彭玉麟、浙江巡撫曾國荃,會銜由江宁拜發。拜折的日期是六月十六,卻又用核桃大的字特別批明:“八百里加緊飛奏,嚴限六月二十日到京。”
  那提塘官赶緊取出一個銀表來看了看,長短針都指在洋字的十一上,只差几分鐘,一交午夜子時,便算違限,軍法從事,不是當耍的事!怪不得何把總不顧性命地狂奔赶遞。
  現在責任落到自己頭上了!一想到“八百里加緊”那五個字,提塘官猛然省悟,失聲喊道:“莫不是江宁克复了?”
  這一喊,惊動了別省的几個提塘官,圍攏來一看,個個又惊又喜。驛遞是有一定規矩的,最緊急的用“六百里加緊”,限于奏報督撫、將軍、學政,在任病故,以及失守或者光复城池,不得濫用。現在江宁軍次負責水師的楊、彭二人,以及攻城的曾九帥,聯銜會奏,可知不是出了什么大將陣亡的意外。而且,破例用“八百里加緊”,克期到京,則不是江宁克复,不必如此嚴限。
  “快遞進去吧!”有人說道:“江宁到此,兩千四百四十五里,三伏天气,四天工夫赶到,簡直是玩儿命!可不能在你那里耽誤了。”
  “是,是!我馬上進宮去遞。”江蘇的提塘官拱拱手說:“這位何總爺,拜托各位照看。真虧他!”說完,他匆匆穿戴整齊,出門上馬,往西而去。
  照規矩,緊急軍報遞外奏事處,轉內奏事處,徑上御前。這樣層層轉折,奏折到安德海手里,已經是清晨兩點鐘了。
  “什么?‘八百里加緊’!那儿听見過這個名目,可不是新鮮事儿嗎?”
  見安德海有不信之意,內奏事處太監不能不正色說明:“我也問過外奏事處,沒有錯儿!江蘇的提塘官親口說的,還說江宁來的折差,為了赶限期,累得脫力了,從馬上摔了下來,昏倒在那儿。”
  說得有憑有据,不由人不信,但安德海仍在沉吟著。天气太熱,慈禧太后睡得晚,天色微明,又得起身,准備召見軍机,也就只有這夜靜更深,稍微涼快的時候才能睡兩三個時辰。突然請駕,扰了她的好夢,說不定又得挨罵。
  內奏事處的太監有些著急,他不肯接那個黃匣子,自己的責任未了,而這個延誤的責任,万万擔當不起,所以催促著說:“你把匣子接過去吧!”等把黃匣交了出去,他又加了一句:“快往里送,別耽誤了!”
  安德海正在不痛快,恰好發泄到他身上,“耽誤不耽誤,是我的事儿!”他偏著頭把微爆的那雙金魚眼一瞪,神情象個潑辣的小媳婦,“你管得著么?”
  “我告訴你的可是好話!這里面說不定就是兩宮太后日夜盼望的好消息。要耽誤了,你就不用打算要腦袋了!”安德海又惊又喜:“什么?你說,這是江宁克复的捷報?”
  “我可沒有這么說。反正是頭等緊要的奏折。”
  “何必呢?”安德海馬上換了副前倨后恭的神色,陪著笑說:“二哥,咱們哥儿倆還動真的嗎?有消息,透那么一點半點過來,有好處,咱們二一添作五。”
  一則是不敢得罪安德海,再則也希望報喜獲賞,奏事處的太監,把根据奏折傳遞遲速的等次,判斷必是奏捷的道理,約略告訴了他。
  “慢著!”安德海倒又細心了,“怎么不是兩江總督出面奏報?別是曾國藩出了缺了?”
  “曾國藩在安慶,又不在江宁。再說,曾國藩出缺,該江蘇巡撫李鴻章奏報,与陝甘總督楊岳斌何干哪?”
  “對,對!一點都不錯。”
  于是,內奏事處的太監,由西二長街出月華門回去。安德海命小太監依舊關好敷華門,繞著四壁繪滿了紅樓夢故事的回廊,到了長春宮后殿,喚起坐更的太監,輕輕叩了兩下門。
  等宮女開了門,安德海低聲說道:“得要請駕,有緊要奏折非馬上回明不可。”
  那宮女也是面有難色,但安德海已是長春宮的首領太監,正管著她,他的話就是命令,不敢不依,只好硬著頭皮去喚醒了慈禧太后。
  “跟主子回話,安德海說有緊要奏折,叫奴才來請駕。”
  “人呢?”
  慈禧太后剛問得一聲,安德海便在外面大聲答道:“奴才有天大喜事,跟主子回奏。”
  一听這話,慈禧太后睡意全消,卻不作表示,先吩咐:
  “拿冰茶來喝!”
  等宮女把一盞出自太醫院特擬的方子,用祛暑清火、補中益气的藥材,加上蜂蜜香料所調制的冰鎮藥茶捧了來,她好整以暇地啜飲著。其實她急于想知道那個好消息,卻有意作自我的克制,臨大事必須鎮靜沉著,她此刻正在磨練著自己。
  喝完了冰茶,由宮女伺候著洗了臉,她才吩咐:“傳小安子!”
  安德海應召進入寢殿,望著坐在梳妝台前的慈禧太后,把個黃匣子高舉過頂,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低著頭說道:“主子大喜!江宁克复了!”
  “你怎么知道?”
  冷冷的一句話,把安德海問得一愣,好在他會隨机應變,笑嘻嘻地答道:“主子洪福齊天,奴才猜也猜到了。”
  “猜得不對,掌你的嘴。打開吧!”
  于是安德海打開黃匣,取出奏折,拆除油紙。夾板上一條黃絲繩挽著,結成一個龍頭,只輕輕一扯,就松了開來,從夾板中取出黃紙包封,里面是三黃一白四道奏折。
  黃的是照例的請安折,兩宮太后和皇帝每人一份,慈禧太后丟在一邊,只看白折子。看不到兩行,嘴角便有笑意了。
  安德海便悄悄退了出去,輕輕拍了兩下手掌,等召來所有的太監、宮女,才又重新進屋,一跪上奏:“請主子升座,奴才們給主子叩賀大喜!”
  慈禧太后沒有理他,只這樣吩咐:“你到‘那邊’去看看,如果醒了,就說請在養心殿見面。”
  “喳!”
  “還有,派人通知值班的軍机章京,去告訴六爺,說江宁有消息來了!”
  安德海答應著飛奔而去。慈安太后住在東六宮的鐘粹宮,繞道坤宁宮折入東一長街,第一座宮殿就是,原叫他看一看,他卻叩開了宮門,自作主張告訴那里的總管太監,說有緊要奏折,請慈安太后駕臨養心殿見面。
  兩三年來一直如此,凡事以“西邊”為主,“東邊”成了听召。慈安太后不敢怠慢,但梳洗穿戴,也得好一會工夫,及至到了養心殿,天色已明,皇帝已上書房,慈禧太后也等了一會了。
  先在西暖閣見過了禮,慈禧太后很平靜地說:“我念江宁來的奏折你听。”接著朗聲念了其中最要緊的一段:
  “十五日李臣典地道告成,十六日午刻發火,沖開二十余丈,當經朱洪章、劉連捷、伍維壽、張詩日、熊登武、陳壽武、蕭孚泗、彭毓橘、蕭慶衍,率各大隊從倒口搶入城內。悍賊數千死護倒口,排列逆眾數万,舍死抗拒。經朱洪章、劉連捷,從中路大呼沖殺,奮不顧身,鏖戰三時之久,賊乃大潰……。”
  念到這里,慈安太后打斷她的話,急急問道:“妹妹,是奏報江宁克复了嗎?”
  “才克复了外城。不過外城一破,想來內城一定也破了。”
  這是應該高興的絕大喜事,但慈安太后深深地歎了口气,忽然傷感了,卻又不肯讓眼淚流落,只拿著一塊繡花絹帕,不住揉眼睛、擦鼻子。這個舉動,把伺候的太監們,弄得惊疑不定,但誰也不敢去探問。站得遠些的便竊竊私議,長春宮傳來的消息不确,江宁來的奏折,怕不是什么好事,否則,“東邊”何以傷心呢?
  慈禧太后是了解她所以傷心的原因的,必是由這個捷報想到了先帝。十一年的皇帝,几乎沒有一天不是在內憂外患之中。由得病到駕崩,雖說是溺于酒色所致,但那种深夜惊醒,起身看各省的軍報,不是這里兵敗,便是那里失守,盡是些令人心悸的消息,加以要餉要錢,急如星火,這樣的日子,也真虧他挨了過去。
  “唉!可怜!”慈安太后終于抒發了她的感慨,“盼望了多少年,等把消息盼到了,他人又不在了!”
  “過去的,過去了!姐姐,今天有許多大事要辦,你別傷心了!”
  就這一句話,把慈安太后的心境,暫且移轉。她的傷感來得驟然,去得也快,歡喜贊歎地說:“皇天不負苦心人,曾國荃到底立了大功,也真虧他!”
  慈禧太后的想法有些不同,她認為江宁的克复,不應該遲到現在。曾國荃早就下了決心,要達直搗金陵的殊勳。四月里李鴻章收复常州,朝命進軍江宁會剿,李鴻章遷延不進,理由是兵士過勞,須得休息,其實是不愿去分曾國荃的功。倘或沒有這些打算,會師夾攻,江宁早就該拿下來了。
  “看這樣子,仗打得很凶!可不知道人死得多不多?”
  “那還少得了嗎?”
  “咳!”慈安太后又憂形于色地,“仗是打胜了,收拾地方,安撫百姓,以后這副擔子還重得很吶!”
  這又与慈禧太后的看法不盡相同,但一時也無法跟她細談,此刻要召見細談的是軍机大臣。
  “叫起吧!”她說了這一句,便即站起身來,略停一停,等慈安太后走到她旁邊,才一起緩步到了東暖閣,升上御座。
  全班軍机大臣,恭王、文祥、寶鋆、李棠階、曹毓瑛早就在軍机處待命,喜訊雖好,苦于未見原奏,不知其詳,內城破了沒有?洪秀全雖已于四月下旬,服毒自殺,他的儿子,被“擁立繼位”的洪福瑱,可曾擒獲?尤其是偽“忠王”李秀成,此人雄才大略,不可一世,如果他漏网了,太平天國便不算全滅。
  大家正這樣談論著,寶鋆忽然想起一件事,“今天該遞如意吧?”
  “啊呀!這倒忘了。”恭王說,“赶快派人去辦。”
  這是多少年來的規矩,凡是國家有大喜慶,臣下照例要向皇帝遞如意,象今天這种日子,如意是非遞不可的。
  就在這時候,軍机處的“蘇拉”來稟報:兩宮太后已臨御養心殿,傳旨即刻進見。時間倉促,即使象恭王那樣,府里有現成的如意,也來不及取用,只好作罷。
  如意雖不遞,頌圣之詞不可少,所以一到養心殿東暖閣,恭王首先稱賀。兩宮太后自然也有一番嘉慰之詞,然后把原奏發了下來。殿廷之上,不便傳觀,由寶鋆大聲念了一遍,殿中君臣,殿外的侍衛、太監,一個個含著笑容,凝神靜听。
  由于慈安太后不明白江宁的地勢,于是籍隸江陰的曹毓瑛,作了一番“進講”。他為兩宮太后指陳,曾國荃奏折內所稱的“外城”,就是明朝洪武年間所建的都城。原有十三個城門,本朝封閉其四,剩下正陽、通濟、聚寶、三山、石城、儀鳳、神策、太平、朝陽等九門,用火藥轟開的倒口,是在太平門,正當玄武湖東南。再往東去,就是鐘山,洪軍在此筑了兩個石壘,稱為“天保城”、“地保城”。這年春天,曾國荃奪下“天保城”,江宁合圍之勢已成,五月間再奪下“地保城”,則江宁的克复,不過遲早間而已。
  “那么內城呢?”慈安太后又問。
  “內城就是明太祖的紫禁城,本朝改為駐防城,那是不相干的!外城周圍九十六里,城基是花崗石,城牆是特制的巨磚,外面再涂上用石灰和江米飯搗成的漿,堅固無比,這一破了外城,江宁就算克复了。”曹毓瑛以他在軍机處多年的經驗,复又指出:“想必就在這一兩天,曾國藩還有奏折來,那時候克复江宁的詳情,就全都知道了。”
  “那么,”慈禧太后問道:“咱們眼前該怎么辦呢?”
  “當然是先下個嘉慰的上諭。論功行賞,總要等曾國藩把名單開了來,才好擬議。”恭王這樣答奏。
  “好!馬上寫旨來看了,讓江宁的折差帶回去。”
  于是曹毓瑛先退了出去,擬寫諭旨,除了對曾國荃所部不滿五万,在兩年的工夫中,將江宁城外的“賊壘”,悉數蕩平,現在复于“炎風烈日之中,死亡枕藉之余”,力克堅城,歸功于曾國藩的調度有方,曾國荃及各將士的踊躍用命,表示建此奇勳,异常欣慰以外,特別許下諾言:“此次立功諸臣將偽城攻破,巨憝就擒,即行漏沛恩施,同膺懋賞。”寫完送進殿去,先交恭王看過,然后呈上御案,兩宮太后一字未動,原文照發。
  “江宁克复,差不多就算大功告成了。”慈禧太后看著恭王說道:“這几年的軍餉,全是各省自籌。現在要辦善后,可不能再叫地方上自己籌款了,戶部該有個打算!”
  “臣已經打算過了。”恭王答道:“偽逆這几年搜括得不少,外間傳言,金銀如海,只要破了他的偽府,辦理善后的款項,自有著落。”
  “怕不能這么打算吧?”慈禧太后疑惑地。
  “現在只好先這么打算。”恭王极快地回答,語气顯得很硬,“戶部跟內務府,每個月都是窮打算,京里的開銷也大,還得想辦法省!”
  內務府只管支應宮廷的用度,說內務府還要節省,等于要求宮廷支用,還要撙節。慈禧太后已不止一次听得安德海報告,說長春宮向內務府要東西要錢,恭王難得有痛痛快快撥付的時候。她雖也知道,恭王不是肅順,并非有意跟她為難,但是,他也并不見得如何尊崇太后!
  最使她耿耿于怀的是,上個月里,有個名叫賈鐸的御史,上了個折子,說風聞有太監演戲,一賞千金,并且用庫存的綢緞,裁制戲衣,請速行禁止,以期防微杜漸。這是那里的話?自從國喪孝服滿了,每月初一十五在漱芳齋唱唱戲是有的,何至于“一賞千金”?既然演戲,就得要行頭,不能象道光年間那樣,戲台上不管帝王將相,還是才子佳人,都穿的是破破爛爛的行頭,身上東一片,西一片,滿台搖晃,簡直就是花子打架,那又何必唱戲?因此,慈禧太后覺得賈鐸是吹毛求疵,非常不滿,但恭王卻回護著他,不能不下個否認的批諭。
  這些回憶加在一起,愈覺恭王剛才說的話刺耳。不過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那份不快很容易掩沒,對恭王的芥蒂也不難容忍,所以還附和著他說:“是啊,該省的一定要省。大亂一平,那就要‘百廢俱舉’了,處處都要花錢。而況捻匪還在鬧,軍費也少不了的。”
  听得慈禧太后如此明理,軍机大臣們無不心悅誠服。退出養心殿后,又到軍机處集議,把曾國荃的原奏,重新細細研究,得出一個相同的看法:曾軍圍城已久,糧道久絕,城內餓死的人,不知其數,卻拚死頑抗,斗志不衰。而曾軍在炎暑烈日下,圍攻四十余日,死亡枕藉,艱苦万狀,則一破城以后,必然是一場窮砍猛殺的惡斗,地方糜爛,難以善后。
  因此,這個捷報對執掌國柄的軍机大臣來說,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但無論如何,這是開國以來第一場大征伐,也是第一場大功勳。乾隆朝的“十全武功”,固然膛乎其后,就是康熙朝的平三藩之亂,論規模、論艱難,也都不如。戡平這場大亂,自然要數曾國藩的功勞第一,真值得封一個王。
  可是沒有人肯作此倡議。
  這時外面也已經得到消息了,起初還將信將疑,等軍机大臣和軍机章京退值回家,紛紛都來打听,正式證實有此捷報,于是奔走相告,傳遍九城。這天晚上從王公府第到蓬門篳竇,在納涼閒談時,無不以此作為話題。
  當然,對此捷報的想法,因人而异。流寓在京的江南人,念切桑梓,自然欣喜若狂。再有是兵部和戶部的司官,特別興奮。功成行賞,六部中兵部的司官,直接參与軍務,升官一定有望。戶部的司官和書辦,則可以發財,軍務結束,要辦報銷,江南大營的老帳,且不去算它,光是曾國藩弟兄經手的軍費,何止數千万兩。不管這些軍費來自何處?總要奏銷奉准,才可卸除責任,那時要好好講它個斤頭。
  自然也有些比較冷靜,同時了解戰局的人,覺得總要等兩江總督節制四省軍務的曾國藩,出面奏捷,胜局始定。而且就算江宁完全克复,大江南北,還有數十万洪軍,江西和皖南,局勢仍然吃緊。浙江湖州,亦久攻未复,則雖得一江宁,洪軍仍有卷土重來的可能,何況江宁外圍,象下關等處駐屯的洪軍,也仍有反扑的机會,這樣一打濫仗,局勢如何演變,也真難逆料。
  在興奮焦灼的心情中,等到月底,曾國藩的捷報終于到了。出人意料的是,領銜的不是一手料理軍務,主持全般戰局的曾國藩,而是坐鎮長江上游,因為倚任胡林翼而得克保富貴的協辦大學十湖廣總督官文。曾國荃拚命爭功,而他的長兄則刻意謙讓,這兩兄弟的性情,何以如此大异其趣,一時都不免困惑。

           ※        ※         ※

  由官曾會銜的奏折中和折差所談,京中知道了當時克复江宁的詳情。自龍膊子掘地道,轟出太平門二十余丈的倒口,是李臣典的倡議,而且就由他在“地保城”与江宁城上,清軍与洪軍炮火互轟、晝夜不絕的苦戰中,加緊開挖。到六月十五,地道完工,隨即填上六百多袋火藥。這天早晨,“忠王”李秀成,還抽調了一批死士,出城猛扑,湘軍几乎支持不住,功敗垂成。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六,在直射的烈日之下,引發了藥線。事先由曾國荃召集部下諸將,征詢志愿,排定沖鋒的序列。原籍貴州黎平的朱洪章打頭陣,第一隊從倒口沖上去,“忠王”李秀成親自領兵攔截,四百多人,全數陣亡。等前仆后繼的第二隊兩千多人,一鼓作气沖了上去,才算站住腳,于是后隊續上,分成三路,中路猛沖,左右兩路繞城抄襲后路,洪軍始有崩潰之勢。
  血戰到夜,只見各處偽王府,紛紛起火,据說“幼主”洪福瑱闔門自焚,而“忠王”李秀成卻是被擒了。
  曾國藩所開的立功將領名單,李臣典第一,他不在“先登九將”之列,只以挖掘地道成功,為大胜的關鍵所在,因而論功居首。其次是蕭孚泗,因為李秀成是他部下抓住的。至于首先登城,首先入“天王府”并擒獲洪秀全次兄洪仁達的朱洪章,列名第四。
  這個捷報一傳,又一次震撼了九城。不但江宁盡歸掌握,洪福瑱焚死,李秀成被擒,大江南北的洪軍雖多,失卻憑依,不戰自潰,是這樣才可以說一句洪楊已平,必無后患。
  于是許多寄寓京師,有家難歸的江南人,記起陸游“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詩,特為設祭,焚香祝告。宮內也是如此,當捷奏遞到的那一刻,兩宮太后所決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醇王奕□,恭詣文宗陵寢,申告其事。
  第二天七月初一,王公親貴,一品以上的大臣,進宮叩賀,各遞如意。然后就要論功行賞了。恭王与軍机大臣已經密議了好几次,用本朝從無文臣封王封公的先例為理由,封曾國藩為一等侯,錫以佳名,號為“毅勇”,這卻又不象文臣的稱號了。
  曾國荃的爵位次一等,封為威毅伯,李臣典是一等子爵,蕭孚泗是一等男爵。此一役中,獲“五等封”的,就只這侯、伯、子、男四個人。曾國藩的侯爵“世襲罔替”,其余的都是及身而止。李臣典甚至一天的“爵爺”都沒有當過,恩封詔旨到日,他已經在七月初二病故了。
  此外東南各路統兵大帥及封疆大臣,普加异數,官文和李鴻章也封了伯爵,獨獨浙江巡撫左宗棠和江西巡撫沈葆楨,不在其內,因為浙贛兩地,尚未敉平,封賞不能不緩。但有江宁克复的煌煌恩典在,左宗棠和沈葆楨自然會格外奮勉。這是朝廷一番策勵的深心。自然,京內軍机大臣,軍机章京,各衙門有功的人員,亦都論功行賞。大致說來,賞得其平,人心大悅。但朱洪章僅得五等封外的一個騎都尉,頗有人為他不平,認為曾國荃因為他不是湘軍將領而有意歧視,李臣典的那個子爵,得來未免容易。
  過不多久,曾國藩從安慶到江宁親自視察以后,奏報絡繹,詳情愈明,同時也有許多人從前方到京,細談起來,連蕭孚泗的那個男爵,封得也叫人不服。他的得膺上賞,是為了生擒李秀成的緣故,但不是力戰屈人,只不過李秀成逃到山上破廟里,為鄉民掩護藏匿,他以隨身所攜珠寶作酬謝,不料另有一批鄉民,見利相爭,結果李秀成倒霉,被捆送到官軍營里,這一營正是蕭孚泗的部下。所謂“生擒”的真相是如此。
  另有許多人相信這一個說法,曾國荃的厚愛蕭孚泗,別有緣故。當城破之時,首先沖入的朱洪章,由中路直攻“天王府”,生擒洪仁達,其時已將黃昏,朱洪章進府搜殺,封閉府庫,緊閉轅門,派兩營兵守護,等待曾國荃來處理。隨后,蕭孚泗便來接防,這一夜工夫,把“天王府”中所積聚的財貨,搜劫一空,到了第二天中午,不知如何,一把火起,“天王府”燒得干干淨淨。因為蕭孚泗對曾九帥有這番大功勞,所以借生擒偽“忠王”為名,奏報時列名在第二,恰好輪到一個男爵。
  這些話雖言之鑿鑿,到底是道路傳聞,可能出于妒嫉曾國荃勳業的有意中傷,但不久有曾國藩的一個奏折,似乎證實了道听途說,不為虛言。
  他的奏折上說:
  “歷年以來,中外紛傳,逆賊之富,金銀如海,乃克复老巢,而全無貨財,實出預計之外。目下籌辦善后事宜,需銀甚急,為款甚巨,如撫恤災民,修理城垣駐防滿營,皆善后之大端。其余百緒繁興,左支右絀,欣喜之余,翻增焦灼。”
  恭王看到這個奏折,大為不悅,而且也象曾國藩那樣,“翻增焦灼”。慈禧太后曾經提醒他過,大亂一平,百廢俱舉,要早早准備款項,而他想用接收而得的財貨,用于辦理善后的打算,如今是完全落空了!
  不過,恭王在眼前還沒有工夫去追究這一層。在同一個折子中,曾國藩奏報了“洪秀全、李秀成二賊酋分別處治”的情形。洪秀全的尸体,在“天王府”的一個假山洞中發現,經曾國藩親自檢驗后焚毀,李秀成,則在七月初六黃昏處決。上諭原命戮洪秀全的尸“傳首東南”,李秀成則解到京城行“獻俘禮”,曾國藩都未照辦。還有“偽幼主洪福瑱查無實在下落”,尤其不能令人安心,不得不拿曾國藩抄送軍机處的,李秀成的供詞來好好研究一下。
  為了天气太熱,也為了格外保密,恭王把軍机大臣們邀到他的別墅“鑒園”去小飲,傳觀李秀成的供詞,一共一百三十頁,兩万八千多字,頗花了一些時間,可是這還不是供詞的全部。
  曾國藩到江宁,曾親自提審李秀成一次,隨后便委交他的幕僚主審。而實際上所謂審問,只是讓李秀成在“站籠”中書寫親供,從六月二十七寫到七月初六,也不知寫了多少字?寫完就送了命。因為李秀成几乎是洪軍中唯一能得到百姓同情的一個人,為了他的被俘,江宁鄉民甚至于捉了蕭孚泗的一個親兵去殺掉,仿佛是要為他報仇似的。同時,李秀成雖然已成“籠”中之囚,而洪軍將領見了他,依然長跪請安,曾國藩“聞此二端,惡其民心之未去,党羽之尚堅”,怕解到京師的迢迢長途,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未遵朝命,就地正法。
  就因為如此,李秀成的供詞,便顯得特別重要,洪福瑱的脫逃,在供詞中就有詳細的透露。城破之日,李秀成奉“幼主”,儲諸王眷屬,在數千死士護衛之下,准備突圍。由于江宁九門都有湘軍把守,不得已暫且隱藏,到了夜半,剝下陣亡清軍的制服,全体改裝,由太平門倒口沖出。李秀成以他的一匹駿馬,供“幼主”乘騎,自己騎了一匹不良于行的劣馬,竟致落后被俘。
  這當然情真事确,但此外可信的有多少呢?供詞的抄本,曾經曾國藩刪節,特別是最后一段,李秀成自言,他可以只手收齊長江南北兩岸,數十万洪軍投降清朝。收齊部眾后,正蔓延于中原的捻匪,可以舉手而平。又說“招降事宜有十要”,洪秀全有“十誤”,這“十要”和“十誤”是什么?鑒園的主賓都不知道,因為已“全歸刪節”了。
  “何必如此?”恭王搖著頭說:“莫非有什么礙語?”
  “諸公請听此一段。”寶鋆大聲念著李秀成的供詞:“‘李巡撫有上海,關稅重、錢多,故招鬼兵与我交戰。’”
  這是指李鴻章用上海的關稅,招募洋人戈登·華爾的“常胜軍”而言。在座的人都隱約听說過,上海的關稅是李鴻章的一大利藪,現在從敵人口中得到證實。由此來看,李秀成的供詞,另有一种可借以考察東南統兵大臣的作用,便越發需要閱看全文了。
  于是在席間商定,用諭旨飭知曾國藩兩事,一是補送李秀成原供刪節的部分,再是查詢洪福瑱的實在下落。
  “李秀成既已伏法,洪福瑱一個乳臭小儿,不足為患。”文祥的思考,一向比較深遠,此時提出了一個极現實的顧慮:“大亂將次戡平,用不了這么多兵力,湘軍如果不裁,不但坐縻糧餉,而且各處散兵游勇,勢將騷扰地方,須早自為計。”在座的人,都以他的話為然,唯有李棠階例外,“不要緊!”他說,“我料定不必朝廷有何指示,曾滌生自己就會有處置。”
  “啊,啊!”恭王象是被提醒了什么,雙目灼灼地看著李棠階說:“你早年跟曾滌生是講學的朋友,對于曾氏弟兄,知之甚深。曾老九這個人,到底怎么樣?”
  話題就這樣輕輕一轉,到了曾國荃身上。李棠階回憶著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徐徐答道:“曾沅甫那時只有十八、九歲,在他老兄京寓中住了不到兩年,功名之士的底子,与他老兄的方正謹飭,根本是兩路。不過曾滌生的品鑒人物,确有獨到的眼光。我記得他送沅甫回湖南,有兩句詩:‘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午君是指他另外兩個兄弟,國潢和國華,沅甫如今建此殊勳,真是他曾家的‘白眉’。不過,可惜了!”
  “怎么呢?”
  李棠階搖頭歎息:“百世勳名,都為偽‘天王府’一把火燒得大打折扣了!”
  這一說,正触及恭王不滿曾國荃的地方,頓時把一雙長眉皺緊了。
  大家都不作聲,論人的操守,發言要慎重含蓄,只有寶鋆是個欠深沉的人,大聲說道:“是啊,這些日子南方有人來,說得可熱鬧啦!”
  “怎么說?”
  “不但曾老九,湘軍人人都發了大財。偽‘王府’,無不燒得干干淨淨,只有陳玉成的‘英王府’因為空著,沒有燒。”寶鋆又說,“就算全燒了,多少也剩下一點儿,‘金銀如海’,一下子化為烏有,這也太說不過去了。”
  “奇就奇在這儿。到底是燒掉的呢,還是叫人劫走了?似乎不能不追究一下。”
  “怎么是燒掉的?真金不怕火燒!”
  持重的文祥作恕詞:“也許是逃走的那些個‘王’,自己帶走了,亦未可知。”
  “不對,不對!”寶鋆使勁搖著頭說:“倉卒之間,那帶得完?沒有看見李秀成的供詞,他逃命都是騎的一匹劣馬,可以想見騾馬极少。憑手提肩挑,能拿得走多少?”
  這樣一分析,除非承認“天王府”原就一無所有,否則就不能不坐實了曾國荃一軍破江宁以后,搜括一空。而江宁被圍四十几天,交通斷絕,“天王府”的財貨無從私運出城,然則怎會“原就一無所有”?
  “唉!”恭王重重地歎口气,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倏地住腳,滿臉懊惱地說:“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如果國庫充裕,也就算了,偏偏又窮得這個樣子,大亂戡平竟無以善其后,咱們對上對下,怎么交代?”
  在座的人都同情恭王的煩惱,然而不免對他的近乎天真的打算,有自尋煩惱的感想。這也怪不得他。以宣宗的愛子,為先帝的同乳,其間雖有猜嫌,而清議認為他是受屈的一方。三年前的一場政變,對社稷而言,正統不墮,有旋乾轉坤之功。這三年來,敬老尊賢,嚴明綱紀,而信任曾國藩,比起肅順來有過之無不及。就因為有此一份魄力,內外配合,各盡其善,得收大功,這是恭王的人所難及的机會与長處。
  然而天滿貴胄,不管天資如何卓絕,閱歷到底非可強致,這倒不關乎年齡,在于地位和見聞。他的地位無法接触到末秩微祿的官吏,他的見聞限于京畿以內的風土人情。因此,他用著曾國藩的眼光來看曾國荃,便构成了絕大的錯誤。
  除了恭王以外,在座的人都覺得李棠階指曾國荃為“功名之士”,是個相當含蓄的好說法。因為,不便說他所學的是五代的藩鎮,打胜仗只為占城池,占城池只為封官庫,封了官庫,然后借故回鄉,求田問舍。在京的湖南人都知道,早在咸丰九年,曾國荃在家鄉构建大宅,前有轅門,內有戲台,搞不清他是總督衙門,還是王府?這個荒謬的笑話,恭王應該知道。李鴻章看他老師曾國藩的面子,賣曾國荃的交情,既克常州,按兵不動,讓“老九”獨成复金陵之功,好為所欲為,這不過是兩三個月前的事,恭王更應該知道。然則看了“宋史”和“十國春秋”上的記載,以為曾國荃克金陵,會象曹彬下江南,收金陵那樣,躬自勒兵守宮門,嚴申軍紀,秋毫無犯,然后把南唐二主之遺,自金銀珠寶到古玩書畫,盡行捆載而北,悉數點交內府。那不是太天真了嗎?
  這些想法自然不便說出口,那就只有解勸了。只苦于不易措詞,說是百戰艱難,說是不世勳名,都可以作為恕詞,但有曾國荃的那位老兄,擺在一起,相形之下,反顯得曾老九的不可恕。因此,所有的勸慰,都成了不著邊際的閒話,談得倦了,紛紛告辭。
  只有寶鋆留了下來,換了一個地方陪恭王消磨長日。那是竹蔭深處,做成茅屋似的一個書齋。彼此脫略形跡,科頭短衣,在一班慧黠可人的丫頭侍奉之下,隨意閒談,從宮闈到市井,想到什么便說什么,不用修詞,也不用顧忌。
  這一天談的,比較算是正經話,話題依然是在恭王的煩惱上,國庫支絀,而曾國藩要錢辦善后。
  寶鋆到底比恭王的閱歷要深些,“理他那些話干什么?曾滌生說偽‘王府’一文不名,也不過替他那位老弟,作一番掩耳盜鈴的說詞而已!”寶鋆以戶部尚書的地位又說:“你以為他真會到我這儿來要錢嗎?不會!曾滌生的理學,不是倭艮峰的理學。他是胸有丘壑,是絕大經濟的人,打了這么多年仗,要兵要餉,還不是他自己想辦法!如今辦善后,本該借助于地方的,難道他倒非要朝廷撥款,才會動手?你想想嘛,這話是不是呢?”
  恭王笑了:“你這話,剛才當著那么多人,為什么不說?”
  “我為什么要說這話?泄了底儿,對我有什么好處?”寶鋆又說:“戶部的堂官,實在難當,里里外外都不体諒,真是有苦難言。”
  恭王听他的語气中帶著牢騷,不由得把他的話又玩味了一遍。管錢的衙門,局外人所求不遂,自有怨言,是可想而知的,似乎內部也不体諒堂官,那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問:“什么叫‘里里外外’?你部里怎么啦?”
  “還不是為了慈安太后万壽那天的那一道恩旨。”
  這一說,恭王明白了。慈安太后万壽那一天,特頒上諭一道,軍興以來,各省的軍需支出,無需報銷,但自本年七月初一以后,仍按常規辦理。這道諭旨,表面說是從戶部所請,實際上是恭王的決定。他的想法是,歷年用兵,都是各省自己籌餉,縱有所謂“協餉”,由未被兵災的各省,設法接濟,一半也是靠統兵大員的私人關系,宛轉情商得來。朝廷既未盡到多大的力量,此時自不宜苛求,而且一筆爛帳,不知算到什么時候才能了結?倒不如索性放大方些,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倒也痛快。
  這是個頗為果敢的決定,不但前方的將帥,如釋重負,激起感恩圖報之心,就是不相干的人,也覺得朝廷寬厚公平,顯得是有魄力的宏遠气局。然而戶部、兵部的司員書吏,正摩拳擦掌,要在這一筆上万万兩銀子的軍需奏銷案中,狠狠挑剔指駁,不好好拿個成數過來,休想過關。這一來,万事皆空,自然要大發怨言。
  寶鋆看到恭王的臉色,猜到他的心情,隨又說道:“我也不理他們。這也好,正因為他們大失所望,愈見得這件事辦得漂亮!真的,背地里談起來都這么說:除了恭王,誰也沒有這么大的擔當。上万万兩的軍費支出,說一聲算了就算了,這是多大的手面哪?”
  隨便几句話,把恭王心中的不快,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是貴介公子,脫手万金,引人嘖嘖惊羡的那种得意的感覺。

           ※        ※         ※

  自從金陵捷報到京,在內務府的人看,天下太平,好日子已經到了。打了十几年的仗,凡事從簡,大家都苦得要命,如今大亂平定,兩宮皇太后還不該享享福?出于這一份“孝心”,于是想到了一個极好的題目。
  內務府向來弄錢的花樣,最要緊的就是找題目,有了好題目,把“上頭”說動了心,只須點一點頭,便不愁沒有好文章。現在大功告成,奉養太后,這個題目太冠冕堂皇了!接下來那篇好文章的內容,便是重修圓明園。
  自從咸丰十年,英法聯軍一把火燒了圓明園,几乎“撫局”剛剛有了成議,內務府便在打它的主意了。等了三年,終于等到了机會,這個重修的工程一動,內務府上上下下都有好處,而且好處還不小,因此,這一陣子都在談著這件事。
  當然,也不是沒有難處,事實上也只有一個難處。內務府窮,戶部也窮,這個園工一動,起碼得几百万兩銀子,從何處去生發?
  有個管庫的包衣,想出一條路子,跟他的同事一談,大家都認為很好。于是擬了一個“條陳”,一層層呈了上去,到了掌管印信,負責日常事務的“堂郎中”那里,又作了一番修正,恭楷謄清,興沖沖地揣在怀里,去見內務府大臣明善。
  明善已經從寶鋆口中,得到恭王的警告,一听說是建議重修圓明園,連條陳都不看,便搖著手斷然拒絕。
  不想這一條妙計,連內務府的大門都出不去。奏事有体制,堂官不肯代遞,便不能越級妄奏,但又不肯死心作罷。聚在一起談論了半天,有個高手提議,找一位“都老爺”代遞,同時最好先在太后面前“打個底儿”。
  這個“打底”的任務,自然落在安德海肩上。這天他趁慈禧太后晚膳已畢,輕搖團扇在走廊上“繞彎儿”消食的那一刻,跟在身后,悄悄說道:“奴才有兩件事跟主子回奏。”
  “嗯。”慈禧太后應了一聲,“說吧!”
  “頭一件……。”安德海裝模作樣地停了一下,“奴才先不說,怕惹主子生气,飯后不宜,先回第二件吧。那倒是內務府的一番孝心,說全靠主子,才能平定大亂,操了這么几年心,皇上也該孝順孝順太后。”
  慈禧太后覺得這話很動听,雖未開口,卻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有了這個表示,安德海的膽更大了:“內務府天天在琢磨,得想個什么法儿,不動庫銀,能把圓明園修起來,好讓兩位太后也有個散散心,解解悶的地方。”
  “這個……。”慈禧太后站住了腳,“有這么好的事?能不動庫銀,就把圓明園修了起來?倒是怎么修啊?”
  “當然是按著原樣儿修。”安德海挺一挺胸,加強了語气說,“偏要爭口气給燒圓明園的‘鬼子’看看!你們不是逞強嗎?現在要修得比從前還要好!”
  就這兩句狂言,合了慈禧太后爭強好胜的性格,而且圓明園四十景,洞天福地,也真令人向往,所以很高興地吩咐:
  “明天叫他們把那個條陳送上來看看!”
  “是。”安德海答應著,心里在考慮,要不要把明善不肯代奏的話說出來?
  這時慈禧太后又在往前走了,安德海急忙跟了上去。回到殿里,她又問道:“到底是個什么條陳?”
  “那……,”安德海不愿在此時說破,因為他怕說得不清不楚,反為不美,“奴才一時也說不上來,反正是不必宮里操心,不動庫款,挺好挺好的辦法。”
  “噢?”慈禧太后欲待不信,卻又不肯不信,“內務府居然還有挺能干的人!你告訴他們,只要肯巴結差使,實心辦事,一定會有恩典。”
  安德海倒象是他自己受了褒獎似地,笑嘻嘻答應著,請了一個安。
  “我記得曾見過一本圓明園的圖。你到敬事房去問一問,叫他們找來我看。”
  安德海看她的心如此之熱,大事可成,興奮万狀,赶緊到敬事房傳旨,把乾隆御制的《圓明園圖詠》以及圓明、長春、万春三園的總圖,都找了出來。拂拭干淨,攜回宮來,在一張花梨木的大書桌上舖開,又取來西洋放大鏡,一一安排妥帖,才去复旨,請慈禧太后來看。
  這一看直看到晚上。拋下當年在圓明園“天地一家春”備承恩寵的回憶,模擬著未來修复以后,花團錦簇的光景,一顆心熱辣辣地,仿佛沒個安頓之處,恨不得立刻傳旨,克日興工。
  這一夜魂牽夢縈,都在圓明園上。因為沒有睡好,所以第二天起身,昏沉沉地覺得有些頭痛,但是她不愿意讓慈安太后一個人臨朝,還是強打精神同御養心殿。
  恭王奏事完畢,太監抬來一張茶几,面對御案放下。李棠階把一冊抄本的《治平寶鑒》展開,用銀尺壓好,然后先磕頭,后進講。
  “臣今日進講‘漢文帝卻千里馬’,請兩位太后,翻到第三十五頁。”
  兩宮太后面前各有一本黃綾封面,恭楷抄繕,紅筆圈點的《治平寶鑒》。等翻到三十五頁,慈安太后先問:“漢文帝是漢朝第几代的皇帝啊?”
  “他算是漢朝第五代的皇帝,實在是第二代,他是漢高祖劉邦的儿子。”
  于是李棠階先從呂后亂政講起,介紹了諸劉誅諸呂以及文帝接統大位的經過,說他是自古以來,最好的一個皇帝,“文景之治”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一口气講下來,要喘一喘气息一下,就這空隙中,慈安太后又問了:“漢文帝比唐太宗怎么樣?”
  “這兩位圣主是兩路人物,漢文帝仁厚,唐太宗英明。不過,”李棠階加重了語气說:“嘉納忠言,節用惜物,這些地方是一樣的,所以文景之治和貞觀之治,都成美談。”
  漢文帝卻千里馬的故事,正好接著進講。他反复申述,人主不可有嗜好:說天子富有四海,服御器用,不論如何珍貴,國庫總負擔得起,但在上者一言一動為天下法,“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必由此而造成奢靡的風气。宋徽宗不過喜愛奇花异石,結果“花石綱”弄得舉國騷亂,終于召來外禍。這因為人主一有明顯的嗜好,則左右小人,為希榮固寵起見,一定趁机迎合,小小一件無益之事,可以弄成妨害國計民生的大禍。這決非人主的本意,可是一到發覺不妙,往往已難收拾,就算殺了奸佞小人,究無補于實際,所以倒不如慎之于始,使小人無可乘之机,才是為君之道。
  這番話在慈安太后听來,頭頭是道,慈禧太后卻有警惕,知道修園之議,是不可能的了。
  “我也听先帝講過。”慈安太后說,“漢文帝就跟道光爺一樣,省儉得很。”
  “是。”李棠階答道,“漢文帝身衣弋綈,寵姬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帳無錦繡。可是他馭下极寬,省只是省自己。”
  “話又得說回來,”听了半天的恭王,突然接口,“上行則下效,做臣子的,感念圣主,自然不敢也不忍靡費了!這就是君臣交儆的道理。”
  “是啊!”慈安太后點著頭說,“凡事總要互相規勸才好。”
  說著,她偏過頭來,向她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這也許是無意間的一個動作,慈禧太后卻有心了,認為慈安太后和恭王是齊了心來說她的,她不愿再听下去,便把話題扯開。
  于是隨意一問:“漢文帝在位几年啊?”
  “在位二十三年,享年四十六歲。”李棠階奏答。
  “才四十六歲?可惜了!”
  “不過他的太子,教養得很好,”恭王又開腔了,“所謂‘文景之治’,景就是景帝。”
  “可見得皇帝的書房很要緊。”慈禧太后又問,“六爺,你這一陣子也常到弘德殿去看看嗎?”
  恭王一直被命照料弘德殿,監督皇帝上學,現在問到這一層,是他職司所在,便把最近所看到的情形,詳細陳奏。說皇帝的用功不用功,要看時候,大致初二、十六上學,精神總不大好。
  慈禧太后馬上就明白了,偏偏慈安太后懵懂,張口就問:
  “這是什么道理啊?”
  話還未說完,慈禧太后悄悄扯了她一下,這是示意她不要多問,但話已出口,來不及了。
  恭王不即回奏,停得一息才從容答道:“兩位太后圣明,總求多多管教皇上。”
  這話在慈禧太后听來,大有把皇帝不肯用功讀書的過失,推到自己頭上的意味,所以立刻“回敬”了過去:“你分屬尊親,皇帝有什么不守規矩的地方,我們倆看不見,你也可以說他。而況你原來就有‘稽察弘德殿’的差使。”
  “是!”恭王答了這一聲,卻又表白:“臣奉旨‘稽察弘德殿’,不是常川照料的人。而且事情也多,難免稽察不周,加以惠親王多病,奉旨不須經常入直,所以,臣請兩位太后傳旨惇親王,讓他多管點儿事。此外,總還要請兩位太后,格外操心。”
  說了半天,依舊把責任都架到別人頭上,慈禧太后心里很不舒服,但慈安太后對于他們暗中針鋒相對的爭辯,似乎絲毫不曾看出——這使得慈禧太后生了這樣一個想法:應該在她面前下一番功夫,讓她知道恭王的不對,將來遇到要緊關頭,才可以取得她的助力。
  等養心殿听政事完,兩宮太后照例在漱芳齋傳膳休息。七月底的天气,晚膳過后,將次黃昏,正是一天最好的時候。皇帝帶著小太監到御花園掏蟋蟀去了,但有十一歲的大公主——恭王的大格格和十歲的公主,兩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儿,承歡膝下。慈禧太后總在這時候看奏折,不相干的便徑自掐指痕作了處理,有出入的順便告訴慈安太后一聲,遇到特別重要的,就要把奏折念給她听,彼此作個商量。
  這天因為有心要跟慈安太后打交道,所以事無巨細,一概商量著辦。偏偏的奏折也多,第一件是本年正逢甲子年,刑部請停秋審勾決,慈安太后一听案由便說:“這是好事嘛!”
  “當然是好事!今天李棠階不是講漢文帝,一即了位,就下旨減輕刑罰嗎?咱們學他吧!”
  慈安太后沒有听出她話中諷刺的意味,只不斷點頭,于是慈禧太后伸出纖纖一指,用极長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那是表示“應如所請”。
  第二件是恭親王的折子,請重定朝會的班次。他以“議政王”的身分,一直居于王公大臣的首位,現在自請列班在惇親王之次。
  “六爺這是什么意思啊?”慈安太后詫异地問。
  “這也沒有什么!”慈禧太后故意淡淡地說,“本來就該按著長幼的次序來嘛。”
  “不過。”慈安太后沉吟著,她心中有一番意思,總覺得恭王應該与眾不同,但拙于口才,這番意思竟無法表達。
  “准了他吧!”
  “看看,看看!”慈安太后想了想說,“我看交議的好。”
  “不然。”慈禧太后搖著頭,“本來是件小事,一交議變成小題大作,倒象是他們手足不和,明爭暗斗似的。多不合适啊!”
  “啊,啊!”慈安太后馬上變了主意:“你這話不錯。”
  說服了這位老實的“姐姐”,慈禧太后感到小小的報复的快意。這几年她已深切了解,做官的人,對國計民生,或者不甚措意,但于權貴的榮辱得失,十分敏感。恭王的“圣眷”,一直甚隆,凡有恩典,他自然亦總以“謙抑為怀”,辭親王世襲,襲親王雙俸,不管到最后的結果如何,一開始總是“优詔褒答”。所以這個朝會班次自請退居惇王之后的奏折,如果依然給他面子,至少應該“交議”,暗示出不以為“五爺”的地位應在“六爺”以上的意思。而現在一請就准,少不得會有人猜疑,恭王的圣眷不如從前了!
  讓他們這樣猜去!慈禧太后嘴角挂著微笑。撿起第三件折子,那是曾國藩所上,接到錫封侯爵的恩旨,專折奏謝,同時陳明在偽天王府所獲“玉璽”兩方、“金印”一方,已經另行咨送軍机處。
  她把這個折子念完,不屑地冷笑一聲,作了一個閱過的記號,隨手放在一旁,是預備交到軍机處去處理的,但慈安太后卻有話要說。
  “這可有點儿奇怪。”她說,“曾國藩上一次奏報,說那個‘天王府’里,什么也沒有,另外一個折子上又說,李秀成身上帶著許多金子,這不就是在說‘天王府’一無所有,是全讓他們那些個‘王’,自己帶走了嗎?”
  “對了,那意思是燒掉的燒掉了,帶走的帶走了!”
  “不對!”慈安太后搖著頭說,“玉璽金印,是多要緊的東西,又不累贅,為什么倒不帶走呢?”
  慈禧太后笑了,“姐姐,”她說,“連你這么忠厚的人,都把曾家兄弟——不,曾國荃的毛病看出來了!無怪乎外面有話,說湘軍都在罵曾國荃。說句老實話吧,長毛的玉璽、金印,他是怕砍腦袋,不敢拿回湘鄉,不然,連這兩方玉,一把金子也不會給留下。”
  慈安太后覺得她的持論太苛。但不便再為曾國荃辯護。因為他的封爵,原是她的主張,替別人辯護似乎是為自己辯護,那是用不著的,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了。
  “還有,洪家的那個小孩子,到底怎么樣了呢?”慈禧太后憂慮地說:“非得要把下落找出來不可!不然,總是個禍根!”

           ※        ※         ※

  洪福瑱的行蹤,大致是清楚的,由金陵走廣德,經皖南走江西,由新城到石城,江西臬司席寶田,窮追不舍。据說洪軍殘部保護著他們的“幼主”,雜在難民叢中,白天休息,夜里燃香為呼應的記號,摸黑而行,蹤跡极其隱秘。
  上諭一再追索,始終沒有好消息來。到了九月里,京城里忽有流言,說洪福瑱已為湘軍營官蘇元春所生擒。席寶田得到消息,派了專差去要人,蘇元春不肯交出,直到席寶田自己去要才要了來。
  當時有人為席寶田指出,蘇元春難道不知道這是大功一件,為什么有放掉洪福瑱的意思?他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曾氏兄弟的提報中,大張其詞,說偽“幼主”已“閥門自焚”,現在又出來一個偽“幼主”,朝廷追究其事,曾氏兄弟必然遷怒,隨便找個題目,就可致人于死地。因此勸席寶田不要多事。
  席寶田默不作聲,把洪福瑱解到南昌,由巡撫沈葆楨親自審問。這已是瞞不了的一件大案,等沈葆楨奏報到京,朝廷不知作何處置?那些對曾國藩、曾國荃不滿或者心怀妒嫉的京官,都在談論此事。旗人中的許多武官,尤其起勁。湘軍的聲名,早成他們痛心疾首的根源,自然是抱著幸災樂禍之心,期待著曾氏兄弟會獲嚴譴。
  消息證實了。十月初,沈葆楨派專差繼折到京,奏折里沒有提到蘇元春的名字,說是席寶田部下的游擊周家良——据傳就是奉席之命到蘇元春那里去要人的那個武官,于“石城荒谷中將洪幼逆拿獲”。這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恭王和軍机大臣們心里的一塊石頭可以放下了。
  但是,在表面上,恭王把江西的奏折看得似乎無關緊要似的,這是他故意要沖淡其事,好為曾國藩留下開脫的余地。他的想法沒有錯,夸大其詞的是曾國荃,曾國藩既未親臨前敵,又何從去考察他老弟的話是真是假?只是依体制上來說,要譴責曾國荃,那曾國藩就逃不掉“失察”之咎。投鼠忌器,為了保全曾國藩,不得不便宜他那個老弟,把金陵城破之日,曾國荃和他的部下,忙著劫取財物,致使首逆漏网的大過失,置而不問。
  “曾國荃可以不問,沈葆楨不能不賞。”慈禧太后問道:
  “該怎么樣獎勵,你們計議過沒有?”
  “該獎的人還很多。”恭王答道:“象鮑超,他是曾國藩手下第一名驍將,在江西打得很好,也該封個爵。”
  “封爵?”
  “是,封爵。李臣典都封了子爵,鮑超自然也值。”
  “朝廷的恩典,實在要慎重。”慈禧太后慢條斯理地,是准備發議論的神气,“曾國藩封侯,應該。另外那些伯、子、男,可就太濫了一點儿。你看,那個姓洪的小孩子……。”
  “是!”恭王搶過她的話來說,想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一言表過:“曾國荃告病回籍,李臣典已經病故,蕭孚泗丁憂開缺,事情都已過去,請太后不必追究了。”
  這种陳奏的態度,慈禧太后大為不快。但不快又如何呢?
  難道還能放下臉來說他几句?只好隱忍在心里。
  “現在東南軍務,大功告成,浙江全省的恢复,左宗棠的功勞,決不下于李鴻章,應如何激勵之處,請旨辦理。”
  慈禧太后不即答話,先看了看慈安太后——曾國荃封伯一半是她的主張,自覺做錯了一件事,所以這時不肯開口。
  于是慈禧太后故意這樣答复:“你瞧著辦吧!”
  “臣擬了個單子在這里。”恭王把早捏在手里的一張紙,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著念道:“江西巡撫沈葆楨,一等輕車都尉,世職,并賞給頭品頂戴;署浙江提督鮑超,一等子爵;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左宗棠,一等伯爵;浙江布政使蔣益澧,騎都尉世職。”
  念著單子,慈禧太后在想,恭王原來已有了安排,如何又說“請旨辦理”?這不是明顯著殿廷奏對,不過虛應故事?
  什么恩出自上,都是騙人的話!
  心里有气,臉上便不大好看,拿起“同道堂”的圖章,在白玉印泥盒里蘸了一下,很快地在那四個名字下面,蓋了過去,鈐印不甚清楚,她也不管了,只把單子往左首一推。
  慈安太后倒是很細心地蓋了她那個“御賞”印,同時問道:“席寶田呢?也該有恩典吧?”
  “那在曾國藩另保的一案之中。”恭王答說,“臣等擬的是,記名按察使席寶田,賞黃馬褂;游擊周家良賞‘巴圖魯’的名號,都給云騎尉的世職。另外江西全境肅清的出力人員,應該如何議敘,正在辦理。”
  “江西是肅清了,”慈禧太后緊接著他的話說,“福建可又吃緊了!”
  “這是洪軍余薛的竄扰。左宗棠已經進駐衢州,他一定辦得了。”
  “湖北呢?安徽呢?河南呢?”一聲比一聲高,責難之意顯然。
  御案下的軍机大臣們,心里都有些嘀咕,第一次感受到慈禧太后的“天威”,只有恭王不同,他所有的只是反感。
  “那還有新疆、陝西、甘肅的回亂。”他索性針鋒相對地頂了過去,“朝廷只要任用得人,自可漸次敉平,不煩圣慮。”
  “這也得拿辦法出來,空口說白話,不管用。”
  淡淡的一句話,分量很重。中原和西北的情勢十分复雜,一時那里拿得出統籌全面的辦法出來?不過恭王自然也不是沒有跟他的同僚和有關部院的大臣們商量過,所以想了想,先提綱挈領說了用兵的方針。
  “向來邊疆有事,總要先在內地抽調勁旅,寬籌糧餉,方能大張撻伐。所以平新疆先要平陝甘,平陝甘得先要把竄扰湖北、安徽、河南一帶的捻匪肅清。物有本末,事有終始,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成功的。”
  “那么就說捻匪吧,”慈禧太后用极冷峻的聲音問道:“那儿怎么樣了呢?僧格林沁和官文都在湖北,一個王、一個大學士,不能辦不了捻匪,你們該想一想,到底是什么緣故?”
  其中的緣故是知道的,官文因人成事,根本不管用,僧格林沁驕矜自喜,部下已有暮气,而且軍紀极坏,所以時胜時敗,不能收功。但恭王不肯說這話,一說就要論處分。僧王是國戚,威名久孚,官文則是平洪楊中唯一封了爵的旗人——外間本有流言,說恭王過分倚重曾國藩蔑視旗將,倘或僧王和官文受了處分,蒙古、滿洲各旗必定大起反感,眾矢所集,首當其沖,這關系太重大了。
  因此,他疑心慈禧太后的咄咄相逼,怕是一條借刀殺人之計,自己万不能上她的當。這樣,就只好先虛晃一招了。
  “圣母皇太后說得是!”他說,“等臣等研議有了結果,再跟兩位太后回奏。”
  等跪安退出,恭王的神气很難看,說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約了英國公使有“教案”要談,已坐上轎子,又掀開轎帘,囑咐寶鋆約軍机大臣到鑒園吃晚飯,商量剿捻的軍務。
  寶鋆答應一聲,匆匆回到軍机處。小陽春的天气,衣服又穿得多了些,他把暖帽往后掀了掀,從听差手里接過手巾,在臉上一陣亂抹——一面抹汗,一面向坐在椅上沉思的文祥,吐一吐舌頭,輕聲說道:“沒有想到,碰‘西邊’這么大一個釘子!”
  文祥沒有答腔。他的心境很沉重,隱隱然感到不安,覺得象今天這种君臣相處的態度,不是國家之福,以后辦事,怕會越來越不順手。
  寶鋆看出他的神色,与平日不同,也知道這是因何而起?但他沒有再談下去,只把恭王的邀請,轉達了文祥,接著又到外屋,一一通知,約定了從軍机處退值,大家一起赴鑒園之約。
  未到鑒園之前,各人都做了一番准備工作,有的叫人檢了檔案來看;有的在口頭上細問了湖北的近況;也有的,就象文祥,只是悄悄地在思考。
  因此,下午一到恭王那里,談入正題,發言极其熱烈。寶鋆的聲音最大,也最率直,“僧王不比從前了!”他說,“他的那一套一成不變的辦法,也叫人看穿了。蒙古馬隊雖快,捻匪也机警飄忽得很,你來我走,你走我來,永遠在人家后面攆,永遠攆不完!”
  “僧王的用兵,与曾滌生正好相反,不甚明白以靜制動的道理。”李棠階慢條斯理地,說了与寶鋆約略相同的看法,“但也難怪,他的精銳是馬隊,又來自大漠,追奔逐北,是其所長。叫他擺在那儿不動,那怎么行呢?”
  “照這一說,是人地不宜。可是,怎么能把僧王調開?調開了又叫誰去?官文決不能獨當一面。我看——,”恭王靈机一動,毫不考慮地就說了出來:“非曾滌生不可!”
  他的話剛完,寶鋆脫口喊一聲:“好!而且,曾滌生在江宁也沒有什么事了。”
  “怎么能說沒有事?”文祥立即糾正他:“江南的善后,百端待理,繁重得很呢!”
  “這有李少荃在那里,他也辦得了。”
  恭王揮一揮手,阻止他們有所爭執,等大家靜了下來,他用正式作了決定的語气說:“我想,讓曾滌生以欽差大臣,駐扎鄂皖邊境,剿辦捻匪;李少荃暫署兩江,不必兼江蘇巡撫,那個缺……,”他微微冷笑了一下,“有人等了很久了。”
  大家都明白,那是指吳棠,沒有一個人愿意說破。
  “你們看,這樣子辦,如何?”
  李棠階和文祥不以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但一時未有更佳的建議,就這沉默間,曹毓瑛說話了。
  “這是正辦!”他說:“湘軍正在裁遣,淮軍代興,兩江交給李少荃,最妥當不過,此其一。湘軍劉銘傳、劉連捷,已派到湖北會剿,有曾滌生去坐鎮,指揮靈活,加上僧王的馬隊為奇兵,雙管齊下,形勢必可改觀,此其二。”
  事情就這樣定局了。第二天面奏其事,恭王自覺如此調度,面面俱到,所以在御案前侃侃而談,意气發舒,顯得相當得意。
  慈禧太后与他的態度,正好相反,表面仿佛默許,心中不以為然。這三年來她把曾國藩的奏折看得多了,字里行間,另有一番認識。曾國藩這個人最謹慎,總記著“滿招損,謙受益”這句話,功名太盛,唯恐遭忌,金陵克复,推官文領銜會奏,就可以看出他的戒慎恐懼之心。目前又亟亟乎裁遣湘軍,為曾國荃奏請開缺回籍養病,處處顯出急流勇退的決心。然則讓他到安徽、湖北邊境去坐鎮,使得僧格林沁在面子上很難看,他肯嗎?他是不肯的。
  再說僧格林沁,一向自視甚高,自以為他的威名所播,小丑會聞風而竄。現在派曾國藩去幫他的忙,就跟當初命令在常州的李鴻章領軍赴金陵會剿一樣,其中不獨關乎面子,也怕別人來分功勞。曾國荃所不愿見的事,僧格林沁怎會愿意?
  這話她不愿說破,說破了讓恭王學個乖——哼!她在心里冷笑,恭王自以為本事大得很,讓他去碰兩個釘子,殺殺他的气焰也好!而且,這對僧格林沁也是一种鞭策:就象當初詔令李鴻章會剿,曾國荃深感刺激一樣,會策勵將士格外用命。既然此舉于國家有益,那就越發不必多說了。
  于是兩宮太后認可了恭王的建議,吳棠調署江蘇巡撫,算是慈禧太后意外的收獲。這道旨意連同左宗棠封爵的上諭,定在十月初十頒發,作為慈禧太后圣壽節的一項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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