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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慈禧太后今年三十正壽,安德海早就在宮內各處發議論了,說她操勞國事,戡平大亂,皇上崇功報德,該顯一顯孝心,而況天下太平,正該好好熱鬧一下。慈禧太后本人也被說動了心,有意舖張一番。但這樣的事,臣下無人奏請,自己就不便開口。當然,有“孝心”的人是有的,只是恭王口口聲聲要省儉,沒有人敢貿然提議。
  因此,以國服雖除,文宗的山陵未曾奉安的理由,國家的大慶典,依然從簡。十月初十這一天,跟去年一樣,皇帝一早由御前大臣扈從著,到長春宮來請安,侍奉早膳。然后于辰正時分,臨御慈宁宮,由皇帝率領王公大臣,在慈宁門外,恭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叩賀圣壽的儀典,就算告成了。
  當然,宮內有小規模的慶賀節目,在粹芳齋接受福晉命婦的叩祝,接著開戲,皇帝親侍午膳。這一頓飯在戲台前面吃了三個半時辰,從午前十點,到午后五點才罷。
  福晉命婦磕頭辭出,兩宮太后命駕還宮。秋深日短,已到掌燈時分,慈禧太后累了一天,原想早些休息,但人聲一靜,一顆心倒反靜不下來了。
  在粹芳齋是百鳥朝拱的鳳凰,回到寢宮便是臨流自怜的孤鸞。每到此刻,便是她把“太后”的尊銜,看得一文不值的時候!三年來養成的習慣,凡是遇到這樣的心境,她就必須找一件事來做——什么事都好,只要使她能轉移心境。有個最簡單的方法,挑個平日看得不順眼的太監或宮女,隨便說個錯,把他們痛罵一陣,或者“傳杖”打一頓,借他人的哀啼,發自己的怨气,最見效不過。
  但這一天不行,大好的日子,不為別人,也得為自己忌諱。正在躊躇著,不知找個什么消遣好的當儿,一眼望了出去,頓覺心中一喜。
  是大公主來了!她今年十一歲,但發育得快,娉娉婷婷,快將脫卻稚气,而說話行事,更不象十一歲的小姑娘。慈禧太后十分寵她,不但寵,甚至還有些忌憚她,因為她有時說的話,叫人駁不倒,辯不得,除掉依她,竟無第二個辦法。
  于是慈禧太后自己迎了出去。大公主一見,從容不迫地立定,裊裊娜娜地蹲下身子去,請了個极漂亮的安,然后閃開,讓跟著來的一名“諳達”太監,兩名“精奇媽媽”跪安。
  “諳達”太監張福有,手里捧著個錦袱包裹的朱紅描金大漆盒,慈禧太后便即問道:“那是什么呀?”
  “我奶奶,”這是指她的生母,恭王福晉,大公主說:“今儿進宮拜壽,又給我捎了東西來,我拿來給皇額娘瞧瞧。”
  “好的,我瞧瞧!”
  進屋把漆盒打開,里面花樣极多,一眼看不清,只覺得都是些西洋玩藝,慈禧太后拿起一具粉紅羊皮鑲裹的望遠鏡朝窗外看了看,隨手放下,又撿起一個玻璃瓶,望著上面的國字問:“這是什么玩藝?”
  “香水儿!”大公主答道:“是法國公使夫人送的。”
  “送給誰啊?”
  “送給我奶奶。”
  “噢!”慈禧太后又問:“送得不少吧?”
  “就這么一瓶。”
  听說就這一瓶,她心里的感覺就不同了。如果京城里就這獨一無二的一份,這應該歸誰所有呢?
  她在心里這樣想著,大公主已經開口了:“我奶奶說,這瓶香水儿不敢用,叫我也留著玩儿,別打開。”
  “為什么?”慈禧太后愕然相問。
  “說是不庄重。讓人聞見了香水味儿,說用鬼子的東西,怕皇額娘會罵。”
  “小東西!”慈禧太后笑道:“你舍不得就舍不得,還使個花招儿干什么?”
  “我舍得,我也不會使花招,拿這些東西來給皇額娘瞧,就打算著孝敬皇額娘的。”
  听得這話,慈禧太后十分高興,把漆盒丟在一邊,拉著她的手要跟她閒話。
  “今儿的戲,你看得懂嗎?”
  “看,怎么看不懂啊?”
  語气未完,慈禧太后隨又問道:“今天的戲不好?”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愛听。”
  這話奇了!從去年十月孝服一滿,初一、十五常在漱芳齋演戲,听了這么多天,竟說“反正不愛听”,那么:“我看你每一趟都是安安穩穩坐著,仿佛听得挺得勁儿似的,那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規矩啊!”大公主把臉一揚,越顯得象個大人了。
  對了,規矩,在太后面前陪著听戲,還能懶懶地,顯出不感興趣的樣子來?她這一說,慈禧太后倒覺得自己問得可笑了。
  “照這一說,你是根本不愛听戲?”
  “也不是。”大公主說,“我不愛听昆腔——昆腔沒有皮黃好听。”
  “你說說,皮黃怎么好听?”
  慈禧太后自然不會沒有听過皮黃,但宮里十几年,听的都是升平署太監扮演的昆腔,偶有皮黃戲也不多。近年“三慶”、“四喜”兩班,名伶迭出,王公府第每有喜慶堂會,必傳此兩班當差。名為當差,賞賜极丰,演出自然特別賣力,名伶秘本,平日輕易不肯一露的,亦往往在這等大堂會中獻技。大公主從小跟著恭王福晉到親友家應酬,兼以她的外祖父桂良,父子兩代都久任督撫,起居奢華,凡有小小的喜慶,都要演戲,所以大公主在這方面的見聞,比慈禧太后廣得多。
  她的領悟力高,記性又好,口齒又伶俐,講劉赶三的丑婆子、講盧胜奎的諸葛亮,把個慈禧太后听得十分神往,一直到上了床,還在回味。
  怎么能夠听一听那些個戲才好!慈禧太后心里只管在轉念,要把外面的戲班子傳進來,自然不可,听說那家王公府第有堂會,突然臨幸,一飽耳福,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看起來在宮里實在無趣!
  丟下這件事,她又想到大公主,那模樣儿此刻回想起來,似乎与平日的印象不同。仔細一琢磨,才确确實實發覺,果然有异于別的十一歲的女孩子。麗太妃生的公主,才小她一歲,但站在一起來比,至少要相差三、四歲。不能再拿大公主當孩子來看了!
  不知將來許個什么樣的人家?此念一動,慈禧太后突然興奮,有件很有趣的事,在等著自己去做:指婚!
  大清朝的規矩,王公家的儿女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后或皇帝代為選擇,名為“指婚”。為大公主指婚,便等于自己擇婿,更是名正言順的事,不妨趁早挑選起來。
  心里一直存著這樣一個念頭,第二天与慈安太后閒話時,就忍不住提了起來,“姐姐,”她問:“你知道那家有出色的子弟沒有?”
  慈安太后听她沒頭沒腦這一句話,一時倒愣住了,“問這個干嗎?”她問,“是什么人家啊?”
  “咱們那個大妞,不該找婆家了嗎?”
  原來如此!慈安太后笑了:“你倒是真肯替儿女操心。”
  “六爺夫婦,把他們那個孩子給了咱們,可不能委屈人家。
  我得趁早替她挑。”
  “到底還小。不過……,”慈安太后停了一下說,“大妞還真不象十一歲的人。”
  “就是這話羅。早年僅有十三、四歲就辦喜事的。”慈禧太后自言自語地,“早早儿的抱個外孫子,也好!”
  “想得這么遠!”慈安太后笑了笑,又說:“咱們自己那一個呢?”
  “那一個”是指麗太妃所出的公主,慈禧太后的笑容慢慢收斂:“這個,當然也得替她留心。”
  “噯!”慈安太后點點頭:“總歸還不忙,慢慢儿留心吧!”
  這一番閒話,說過也就擱置了。那知旁邊听到了的太監和宮女,卻當作一件极有趣的事,在私底下紛紛談論。消息傳到宮外,家有十余歲未婚子弟的八旗貴族,無不注意,但心里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認為“尚主”是麻煩不是榮耀,有些人家則怦然心動,頗想高攀這門親事。
  想高攀的自然占多數,其中有個都統,尤其熱衷。他在想,大公主既為兩宮太后所寵愛,又是恭王的嬌女,這比正牌的公主還尊貴,一旦結成這門婚事,成了恭王的儿女親家,外放“將軍”,調升總督,不過指顧間事。這個机會無論如何錯不得!
  當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為有條路子在那里。這個都統是鑲黃旗的,名叫托云保,在密云捉拿肅順時,很出過一番力,因此為醇王所賞識。托云保家世習武,醇王又頗想“整軍經武”以自見,便常找他談兵說劍,漸漸把交情培養得很厚了。托云保心想,醇王福晉是慈禧太后的胞妹,隔不了几天就要進宮,姊妹的情分,非比尋常,這一條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于是他整肅衣冠,到了宣武門內太平湖的醇王府——來慣的熟客,醇王只是便衣接見,說不到三句話,托云保站起來請了個安說:“七爺栽培!”
  醇王赶緊扶住他,詫异地問道:“這是怎么說?”
  “听說太后要為大公主指配。七爺總听說了?”
  “是啊!我听說了。怎么樣?”
  “我那個孩子,”托云保又請了個安,“七爺是見過的,全靠七爺成全了。”
  醇王啞然。心里在想,托云保雖隸“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個獨子阿克丹,人品倒還不坏,也生得很雄偉,象是個有福澤的,只是生來結巴,說話說不俐落,這個毛病就注定了不能在“御前行走”,國戚而不能近天顏,還有什么大指望?“七爺!”托云保又說:“我知道七爺圣眷极厚,天大的事,只憑七爺一句話。只要七爺肯點個頭,我那小子的造化就大了。”
  醇王讓托云保這頂足尺加二的高帽子扣住了,心里迷迷糊糊地,仿佛也覺得這件事并不難,于是慨然答應了下來。
  等托云保千恩万謝地辭別而去,他一個人盤算了一會,想好一套話教會了他的妻子,第二天醇王福晉便進宮去做說客。
  在長春宮閒敘了一會家常,因為有宮女在旁邊,不便深談。慈禧太后對察言辨色的本事,几乎是与生俱來的,一見她妹妹那种心神不屬的神气,心知有什么私話要說,便給她一個机會:“走!咱們蹓躂蹓躂去!”
  姊妹倆一前一后走出殿來,宮女一大群,當然捧著唾盂、水壺之類的雜物跟在后面,慈禧太后揮一揮手:“你們不必跟著!”
  宮女們遵旨住足,慈禧太后走得遠遠地,才放慢了腳步,回頭看著醇王福晉。
  “听說太后要給大公主指婚?”
  “你怎么知道?听誰說的?”慈禧太后很有興味地問。
  “外面都傳遍了。”醇王福晉又說:“七爺有几句話,讓我當面說給太后听。”
  “怎么著?他想做這個媒?”
  “是!”醇王福晉笑著回答,然后把托云保父子形容了一番,自然是怎么動听怎么說。
  “托云保這個人我倒知道。不過……。”
  “太后是嫌他家世平常?”
  “可不是嗎?”慈禧太后說:“那么多王公大臣的子弟,怎么輪得到他家。那阿克丹現在干著什么?”
  “是個三等‘蝦’。”
  “可又來,連個藍翎侍衛都沒有巴結上!且不說委屈了孩子,叫我跟老六夫婦怎么交代?”
  “上頭的恩典,六爺、六嫂子也不能說什么!”醇王福晉思索了一會說,“當年雍正爺還把包衣家的女儿,指給了那一位‘鐵帽子王’做嫡福晉呢!”
  “雍正爺怎么會做這种事?”慈禧太后近來常看歷朝實錄和起居注,笑著糾正了她的錯誤,“那是康熙爺,把織造曹寅的女儿,指了給平郡王做嫡福晉。這种事儿少見,當不得例!”
  這一句話把她的嘴封住了,她還有些話在肚里,但對不上榫,便接不下去,只站著發愣。
  慈禧太后又看出來了,為她開路:“七爺還說些什么?”
  “七爺是為太后打算。”醇王福晉赶緊答道:“他說:太后給人的恩典不少,可是得了恩典的人,也不怎么感激,就象是分內應該似的。這都因為那些人本來就挺好的了,把上頭的恩典,看得不過如此。若是托云保那种人,能夠高攀上了,那份儿感恩圖報之心,格外不同。”
  慈禧太后默不作聲。遇到她這樣的神態,不是大不以為然,便是深以為然。姊妹相處這么多年,醇王福晉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偷眼看了一下,知道回家向丈夫交得了差了。
  “擱著再說吧!”慈禧太后對籠中那頭善于學舌的白鸚鵡,望了一會,終于作了這樣的表示。
  醇王福晉知道她姐姐的性格,對自己娘家的人,總是說得少,給得多。所以能有這樣的表示,已經很不錯了,欣然辭別,回家告訴她丈夫:“八成儿是行了!”
  這個看法沒有錯,慈禧太后心里确已有了八分允意。過了几天,找個空跟慈安太后又提到了這件事。
  “托云保,噢,我知道這個人。”慈安太后娘家与托云保同旗,所以她知道,“他家上代,是從吉林‘挑好漢’挑來的。”
  “那好啊。”
  才說了這一句,慈安太后就攔她的高興:“不!我看,要慎重。又不是功臣之后,又不是人才出眾,也許大妞不愿意,還是先問問她自己的好。還有六爺、六奶奶!”
  這話讓慈禧太后听不入耳,不過商量家事不能硬不講理,說指婚原是太后的特權,愿意怎么辦就怎么辦。
  看看她不作聲,慈安太后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怕自己的話說得過分了,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于是笑了笑自己轉圜。
  “我看先把那個孩子找來看一看再說吧!”
  “是的。”慈禧太后在語气中也作了讓步,“先找來看一看再說。”
  不過,就這一句話,也不容易實現。阿克丹是個三等侍衛,不在乾清宮當差,就在乾宁宮當差,品級甚低,輕易到不了御前,如今忽然說要召見,會引起許多無謂的猜測。果真人才出眾,一見就能中選,倒也罷了,事或不成,留下個給人在背后取笑的話柄,對誰來說,都是件很不合适的事。
  這一下,慈禧太后的一團高興,大打折扣,擱下此事,好久不見提起。托云保“佇候好音”有如熱鍋上的螞蟻,等了半個月不見動靜,又來見醇王府探問消息。
  他倒也懂竅,輕易不肯開口。只是醇王年輕好面子,也沉不住气,知道他的來意,心里拴了個疙瘩,反倒自己先表示,就在這一兩天替他再去進言。
  醇王福晉再度進宮回來,才知道了慈禧太后的想法。醇王踱來踱去思索了好一會,突然喜逐顏開地說道:“有了,有了!咱們請太后來玩儿一天,把阿克丹找來,就在這儿見太后,不就行了嗎?”
  這一策很不坏!慈禧太后欣然接納,并且很坦率地指明,臨幸的那一天要听戲,得把盧胜奎和劉赶三傳來伺候。
  于是醇王府里大大地忙了起來,一面裱糊房子,傳戲班,備筵席;一面定了日子,具折奏請,并且親自通知近支王公和內務府,准備接駕扈從。
  到了這一天清早,內務府、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紛紛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門內清掃蹕道,驅遣閒人,展開警備,靜待兩宮太后和皇帝駕到。
  這一天慈禧太后遣安德海到弘德殿傳懿旨,皇帝的功課減半,到了九點鐘左右,便已回到宮內。兩宮太后一早召見軍机,也只把特別緊要的政務問了問,匆匆退朝,重新更衣梳妝,准備妥當,等皇帝一到,立即吩咐起駕。
  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鑾儀衛和內務府的官員,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旨,儀從特簡,依舊擺了一條長街,一共三乘明黃大轎,慈安太后帶著公主坐第一乘,慈禧太后帶著大公主坐第二乘,皇帝坐最后一乘。由西華門出宮,沿長安街迤邐而西,直到正在內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衛,一撥一撥來到醇王府前下馬,等大轎剛入街口,諸王貝勒已經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堂兄弟,由惇王領頭,然后是恭王、醇王、鐘王、孚王,再以下是宣宗的長孫載治、惇王的長子載漪、恭王的長子載澄、次子載瀅。頭兩乘大轎,將次到門,大家一起在紅氈條上跪下,這是接太后的駕,太后的大轎一過,惇王五弟兄隨即起身,扶著轎杠,一直進門。“載”字輩的小弟兄依舊跪著,等接了皇帝的駕,三乘大轎都到二廳停下,這里才是諸王福晉接駕的地方。
  廳上已經設下御座,但兩宮太后吩咐只行“家人之禮”,略敘一敘家常,慈安太后便向慈禧太后說道:“你快辦事吧!
  等你來就開戲。”
  這是預先說好了的,要辦的事就是召見阿克丹。為了不愿張揚,只由慈禧太后一個人召見。醇王早就秉承懿旨預備好了,在西花廳設下一張御座,等御前侍衛用個銀盤,托上一支粉底綠頭簽來,她接在手里,把寫在上面的阿克丹的履歷略看一看,說了一聲:“叫起!”
  托云保早就帶著儿子在等著了,但他本人不在召見之列,等“帶引見”的御前大臣伯彥訥謨祜走了來,還未開口,他先笑臉迎著,兜頭請了個安說:“爵爺!你多栽培。”說著又叫阿克丹行禮。
  伯彥訥謨祜為人厚道謙虛,赶緊還了一揖,把阿克丹上下看了一轉,微笑著夸獎:“大侄儿一表人才。好极了,好极了!”
  一听這話,托云保喜逐顏開,不住關照阿克丹:“好好儿的,別怕,別怕!”
  越是叫他“別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彥訥謨祜后面,只覺得兩手捏汗,喉頭發干。等到了西花廳,只見靜悄悄地,聲息不聞,及至侍衛一打帘子,才看出花翎寶石頂的一群王公,侍奉著一位雍容華貴,雙目炯炯的盛裝貴婦——太后原來這么年輕!阿克丹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動作便遲鈍了。
  “行禮!”伯彥訥謨祜提醒他。
  見太后的儀注,早在家里演習了無數遍,但此時不知忘到那里去了?阿克丹一直走到太后面前,才扑通一聲跪下。
  照規矩應該一進門就跪請圣安,然后趨行數步,跪在一個适當的地點奏對,他這樣做法,已經算是失儀。等到一開口奏報履歷,說了個“臣”字,下面“阿克丹”那個“阿”字是張口音,要轉到“克”字特別困難,于是:“臣阿、阿、阿……。”越急越結巴,連伯彥訥謨祜都替他急坏了。
  侍立的大臣面面相覷,尷尬万分,慈禧太后卻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阿克丹出丑,聲色不動地靜靜等著。直到阿克丹急得滿臉通紅,几乎喘不過气時,她才輕輕說了一聲:“叫他下去吧!”
  于是伯彥訥謨祜伸手把他的頭一撳,同時說道:“給太后跪安吧!”
  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個頭,等抬起臉來,只看到了慈禧太后的一個背影。
  “唉!”伯彥訥謨祜歎口气說:“滿砸!”
  他在外面歎气,慈禧太后在里面冷笑,雖無怪醇王的意思,醇王卻覺得异常窩囊。又因為大公主就在旁邊,也不便多說。因此本應很熱鬧、很高興的一個場面,突然之間變得冷落了。
  小皇帝卻不知道有這件事,跟他那班堂兄弟玩了一會,忽然問道:“怎么還不開戲?”
  開戲要請懿旨,由張文亮轉告安德海,安德海去請示,慈安太后一疊連聲地說:“開,開!”
  這下才把那一段不愉快揭了過去。醇王引領著兩宮太后和皇帝,到了戲廳——戲台朝北,戲廳朝南,五開間的敞廳,隔扇都已拆除,當中設一張御案,是皇帝的,后面用“地平”填高,東西分設兩張御案,是兩宮太后的。兩面用黃幔隔開,是諸王、貝勒、貝子、公以及扈從大臣的席次。
  未曾開戲,醇王先奏,這天的戲是由皂保和崇綸提調。這兩個人都是內務府出身,現在都在當戶部的滿缺侍郎,京城里出名有手面的闊客,于是傳了這兩個人上來,并排跪下,由崇綸陳奏戲目。
  “今儿伺候兩位皇太后、皇上五出戲。”他把手里的一個白折子打開來,一面看,一面說:“第一出《四郎探母》。春台班掌班余三胜的四郎,胡喜祿的公主。京城出頭一份。”
  一听這話,慈禧太后把從阿克丹那惹出來的气,消失得干干淨淨,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最愛听《四郎探母》,于今首演的就是此戲,不但投了所好,而且也見得她比慈安太后更受人尊敬。
  “第二出是出玩笑戲,劉赶三的《探親相罵》,這也是頭一份。”崇綸略停一停說:“第三出是盧台子的《空城計》,慶四給他配司馬懿。這又是頭一份。”
  “你倒是有多少‘頭一份’哪?”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又問:“盧台子是誰?”
  “喔。盧台子就是盧胜奎。”
  “原來盧台子就是盧胜奎。”慈禧太后問:“還有呢?”
  “盧胜奎跟劉赶三,今儿個都是雙出。”崇綸答道,“《空城計》下來,先墊一出小戲,好騰出工夫來讓盧胜奎卸裝,扮下一出戲。這墊的一出戲,也是京城里的頭一份。”
  崇綸是有意帶些“耍貧嘴”的意味,好博太后一笑,果然,連慈安太后都被逗樂了:“怎么全是頭一份啊?”她忍俊不禁地問。
  “不是頭一份,不敢伺候兩位太后和皇上。”崇綸精神抖擻地說:“這出戲叫《時遷盜甲》。”
  “那不是昆戲嗎?”
  “是。唱這出《盜甲》的,就是個‘蘇丑’,叫楊鳴玉,他的絕活挺多,這一出《盜甲》是專為給皇上預備的。再下來就是大軸子了,《群英會》!程長庚的魯肅、盧胜奎的諸葛亮、徐小香的周瑜、劉赶三的蔣干。”
  “程長庚!”慈安太后以略帶訝异的聲音問道:“他還在京里?”
  “他還在京里,還是‘三慶徽’班的掌班。”崇綸又把一個戲折子高捧過頂:“還留著富余的工夫,預備兩位太后點戲。”
  “這樣就很好了!”慈禧太后說:“傳膳開戲吧!”
  于是,一面是太監遞相傳呼,搭膳桌,抬食盒,依上方玉食的規矩供膳,一面是笙簧并奏,鑼鼓齊鳴,由升平署的太監演唱吉祥例戲,滿台神佛仙道,只是熱鬧而已。兩宮太后和皇帝,把這些戲都看得厭了,但規矩必須如此,便只好由他們去。
  “趁這會多吃一點儿!”慈禧太后向跟她在一桌的大公主說:“吃飽了好听戲——你不是說不愛听昆腔,愛听皮黃嗎?”
  “是!”大公主很馴順地答應著,把一碟蜜汁火方移到慈禧太后面前。
  這是她喜愛的一樣食物,為了酬報大公主的“孝心”,她先嘗了一片火腿,然后轉臉對侍立在旁的安德海說道:“拿這個送給六爺。不必謝恩!”
  話是這么說,并不用在御案上撤走這個菜,御膳照例每樣兩份,一份御用,一份備賞,備賞的一份,送到黃幔外面,恭王听說不必謝恩,也就坦然接受了。
  等安德海回到慈禧身邊,例戲已經唱完,台上貼出一張黃紙,大書:“奉懿旨演《四郎探母》”。然后是內務府的兩名司員,從“出將”、“入相”的上下場門走了出來,在台柱前相向而立,這是內廷的規矩,名謂“帶戲”。
  “討厭!”慈禧太后輕輕咕噥了一聲。
  這兩個字只有大公主听見,好好一出戲,有這兩個官員站在那里,搞成格格不入的場面,确是討厭。大公主懂得她的意思,便招一招手把安德海叫到跟前,有話吩咐。
  “這儿不是宮里,用不著‘帶戲’。讓他們走開!”大公主极有決斷地吩咐。
  “是。”安德海答道,“我馬上去告訴他們。”
  他用不著去看臉色,就知道大公主的話,必是慈禧太后的意思。他在宮里,連皇帝都要欺侮,就只忌憚大公主。她說話厲害,不問在什么地方,更不管他面子上下得來、下不來,若惱了她時,憑借身分,占住道理,一頓申斥讓人無法申辯。當然,那是由于慈禧太后的寵愛,而照安德海的想法,大公主的得寵,是因為恭王掌權,如果做父親的垮了下來,做女儿的那也神气不到那儿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這樣在想,尋著了崇綸,傳到了話,台上的兩名內務府官員,隨即悄悄退下,剩下楊四郎与鐵鏡公主,從容自在地去“猜心事”。
  “這才好!”慈禧太后越發高興了,聚精會神地看完這出戲,回頭說一聲:“賞!”
  安德海是帶了銀子來的,賞了一個五十兩的“官寶”,于是余三胜与胡喜祿到台前來謝了賞。接著便是劉赶三的《探親相罵》,盧胜奎和旗人慶四的《空城計》,兩宮太后,無不有賞。第四出《時遷盜甲》,楊鳴玉那翻騰跌扑,落地無聲的武功,把個小皇帝看得几乎在御座上都坐不住,也放了一回賞。
  大軸上場,天將黑了,明晃晃點起無數粗如儿臂的紅燭和明角宮燈。程長庚的魯肅和盧胜奎的孔明,固然各擅胜場,但慈禧太后激賞的卻是徐小香的周瑜,扮出來一望,不但丰神俊朗,一舉手、一投足,才看出別具風流,開到口時清剛絕俗,轉眼神、舞翎子,竟活畫出睥睨一世的公瑾當年。慈禧太后心醉不已,“什么叫儒將?這就是!”她這樣跟大公主說,也不問她懂不懂“儒將”這兩個字。
  慈安太后所欣賞的,卻是与李鴻章并稱“皖中人杰”的程長庚,其實這一半也出于念舊之情,程長庚早在咸丰年間,就被好聲色的文宗召為“內廷供奉”,所以在《群英會》唱完,放賞之時,特別吩咐,召見程長庚。
  程長庚曾被賞過“六品頂戴”,備有一份朝冠補服。他為人謹飭識大体,平日決不敢穿來炫耀,但預料到這天要謝恩見駕,自然要衣冠整肅,所以把那套“行頭”也在衣箱里帶著。此刻穿戴整齊,“做此官、行此禮”,況是扮慣了王侯大臣的,加以在宮中見過世面,所以趨蹌拜起,气度雍容,比由軍功保升到二三品大員的湘軍將領,更象個官儿。
  當然,所謂“召見”也不過跪得近些,自陳一些感激天恩的話,慈安太后拙于言詞,又是在這樣的場合中,也真沒有什么好跟人說的。所以應個景,便由崇綸帶了下去。
  這該起駕回宮了。就在兩宮太后要离座的那一刻,安德海走過來,悄悄奏報:“啟奏兩位主子,五爺有事要面奏。”
  “好,好!”慈安太后對這几個小叔子最客气,“請過來吧!”
  惇王已經在廳前听到了,不等召喚,自己便走了上來。這時兩宮太后已起身离座,惇王請個安說:“臣請兩位太后賞個面子。”
  兩宮太后都知道這個小叔子賦性粗荒,書也讀得不好,說話常是沒頭沒腦的,所以慈安太后便問一句:“倒是什么事儿啊?”她還不敢隨便答應,“說出來咱們商量著辦。”
  “也沒有別的事儿,臣想跟老七今儿個一樣,奉請兩位太后,到臣那儿玩儿一天。”
  原來如此!兩宮太后相視一笑,但彼此的表情不同。慈安太后笑雖笑,卻是微皺著眉,略有難色。歷朝的規矩,要是太后親生之子,封了王分府在外,可以常常奉迎太后臨幸,以敘母子之情,不然就除非有喜慶大事,太后輕易不幸王府。這一天算是偶一為之,且有“相親”的作用在內,猶有可說,但如接著再臨幸惇王府,演戲作樂,則与上年所下的上諭,說喪服雖滿,而文宗顯皇帝尚未安葬,“遙望殘宮,彌深哀慕;若將應行慶典,一切照常舉行,于心實有未忍。”所以“升平署歲時照例供奉,”等大行皇帝安葬后,再“候旨遵行”的話,大相違背,怕又引起御史的議論。
  慈禧太后卻是根本就不曾想到這道上諭,她笑是笑惇王眼皮子淺,看見醇王的這番榮耀,忍不住要學樣。這也好,有人尊敬,并且有好戲可看,何樂不為?所以看著慈安太后說道:“咱們不能不給五爺這個面子吧?”
  听了這話,慈安太后如果不允,便是不給惇王面子,她只好也點一點頭。
  “那么,”惇王緊接著說,“請兩位太后賞日子下來,臣好預備。”
  這一下,慈安太后搶在前面說了:“不忙,不忙!年下的事儿多,慢慢儿再看。”
  惇王心想,照這口气,就算年內不行,一過了年,必可如愿。大年正月,能把兩位太后迎請到府,這就更有面子了,因而欣然答聲:“是!臣另外具折奏請。”

           ※        ※         ※

  于是兩宮太后帶著皇帝和兩位公主,由原路啟駕回宮,一路上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出警入蹕,常在日間,象這樣的現象,甚為罕見,因此第二天頗有人議論其事。等一傳入宮中,安德海自然要獻殷勤去說給慈禧太后听。
  她心里當然不高興,寒著臉問:“倒是些什么人在嚼舌根子啊?”
  一問到此,安德海計上心來,說了几個御史和翰林的名字。這些人,慈禧太后是約略知道的,平時常站在恭王那一面。
  “不過也就是那几個人。”安德海又說,“別人可不象那些人這么糊涂,都說兩宮太后操勞國事,教養皇上,比誰都辛苦!七爺跟五爺,奉請兩位太后到府,不過听個戲,這如果算過份,王府里三天兩頭擺酒或者唱戲,那該怎么說呢?”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那個王府常常擺酒唱戲呢?”
  “那個王府都一樣。”
  慈禧太后有句話在心里盤旋又盤旋,終于問了出來:“六爺呢?”
  安德海早在等著她問這句話,隨即以毫不經意的語气答道:“六爺不在府里玩儿。”
  “在那儿?”
  “主子沒有听說過?”安德海故意訝异地問,“六爺有個園子。”
  “是‘鑒園’嗎?”
  “就是鑒園,大著哪,在后湖,大小翔鳳胡同。鑒園有一寶,宮里連熱河行宮算上,全都給比下去了。”
  “噢!”慈禧太后越發注意了,“是什么寶啊?”
  “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鏡子,擱在樓上,鏡子里船啊、人啊、水啊,清清楚楚的,簡直就是把個后湖搬到六爺園子里去了。”
  慈禧太后想象著那鏡中的景致,心里說不出的一种酸酸的滋味,同時嘴角現出冷笑,那雙鳳眼,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鬢邊拉長了。
  “又是王府、又是園子,給他‘雙俸’可又不肯要,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才夠開銷?”
  “六爺就要了‘親王雙俸’,可也不夠開銷啊!”安德海慢吞吞地說,“那就不如不要,還落個名儿。”
  話中有話,而且所關不細,慈禧太后不免考慮,是開口問他,還是讓他自己說?
  自然是讓他自己說!但這得有個駕馭的方法。略想一想,她說:“你也別听那些人的謠言。”
  小小的一條激將之計,就把安德海的話都擠出來了。他把恭王府“提門包充府用”的公開秘密,加油加醬地形容了一遍。事情是有的,當國的恭王,有許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兩頭就有的恩賞,那怕是御膳房所裝的四樣點心,太監奉旨頒到府里,就算一大恩典,必須厚犒使者。因此,恭王常苦財用不足。他的老丈人桂良,出了個主意,把來謁見恭王的官員,賞賜王府門上的“門包”,提出一個成數繳到帳房里,補助王府的開支。這一來,“門包”自然加大了,成為變相的納賄。
  慈禧太后對此原有所聞,現在知道了詳情,不住冷笑。快過年了,她在心里想,且擺著,慢慢儿來,總有一天要讓恭王知道利害。
  這一個年自然過得特別起勁。宮中歲時令節,原有許多熱鬧好玩的節目,往年喪服未滿,大難未除,一概蠲免,這一年可得好好舖張一番了。
  安德海當然要抓住這個机會,借著過年添新換舊為名,開了長長的一張單子,去找內務府的官員要東西。
  單子打開來一看,把內務府的司官嚇了一大跳,“我的安二爺,”他苦著臉說,“這差使叫我們怎么當。”
  “怎么?是多了不是?”他很輕松地說,“好辦得很,你拿筆畫一條紅杠子,我把單子拿回去跟兩位太后交了差,不就沒事了嗎?”
  這明明是拿“大帽子”壓人,內務府的司官,不敢答腔,唯有忍气吞聲,跟他慢慢儿磨。但一場冗長的談判,几乎并沒有什么結果,安德海口口聲聲“太后交代的”,所作的讓步,非常有限。
  承辦的司官無可奈何,只能好茶好煙奉承,先把安德海穩住了,然后拿了那張單子去見堂官——內務府大臣明善。
  明善也感到為難,但他能作的主,又非司員可比,指示了一個宗旨,凡是庫里現成,不必支款購置的,不妨盡量撥給。于是又要先查庫帳,正搬出一大堆帳簿与單子上所開列的品目數量在查對時,有個蘇拉來報告明善,說恭王來了。
  恭王兼領著“管理內務府銀庫”的差使,實際上等于內務府的第一號權力人物。當明善起身迎接,還未出屋時,他已走上了台階,從窗戶中,一眼望見大批帳簿,便不回自己屋里,一腳跨了進來,卻又不問帳簿,只說:“我看見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樣坐著。他來干什么?”
  明善不敢隱瞞,照實答道:“他奉了懿旨,來要過年的東西。已經商量了半天了,商量不通。”
  “怎么叫商量不通?”恭王心里已有些冒火了,“他要什么東西?拿單子來我看!”
  語气冷峻嚴厲,明善頗為失悔。他不想得罪安德海,但話已出口,再要為他回護,那是欲蓋彌彰,不但沒有效果,而且可能會引起恭王的怀疑,把自己牽連在內,太不智了。
  于是他把單子送了上去,恭王接在手里一看,臉上越繃越緊,雖未發怒,卻比發出怒聲更令人畏懼。
  “拿‘則例’來!”他說。
  各衙門都有“則例”,詳細記明本衙門的職掌和辦事的程序。內務府的則例中,有太后、皇帝、皇后、妃嬪和皇子、皇女按日、按月、按年所應得到的供給。恭王等把則例拿了來,看著單子一款一款地問,該給的畫個圈,不該給的,老實不客气,取筆一杠子把它勾銷。這樣親自處理完了,把筆一擲,吩咐明善:“照這個數給!有例不減,無例不興。你告訴小安子,他再要借事生非,小心他的腦袋!”
  明善和他的屬官,不敢把恭王的話照實傳給安德海听,反倒賠上不少好話。同時看庫中有富余的東西,悄悄地又添上些,但是恭王大刀闊斧地刪減得太多了,小小的添補,無濟于事。
  安德海心里雖有些懊悔,順風旗不該扯得太足,搞出這么一場沒趣,可是這絲悔意,一現即沒,接下來便是又气、又恨、又著急。
  著急的是,第一,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要東西要不來,顯得不會辦事;其次是已經在宮里夸下海口,說只要他到一趟內務府,不怕他們不給。而現在呢?依然只是一份任何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規,這面子可丟得大了!
  這一急非同小可!而且因為恭王還在內務府,他也不敢發牢騷,說气話,只鐵青著臉,連連冷笑,把恭王親自勾過的單子,拿了就走。
  剛走出大門,只听得有人在喊:“安二爺,安二爺!”一面喊,一面已走上來拉住了安德海的衣服。
  回頭一看,是內務府一名打雜的筆帖式,名叫德祿,也算熟人;安德海便皺著眉問:“干嗎?”
  “知道你今儿不痛快,”德祿陪笑道:“想請安二爺喝一鐘。”
  “那儿有跟你喝酒的工夫?”
  “我知道。不是這會儿。”德祿把聲音放低了說:“快到年下了,不弄兩子儿,這個年可怎么過呀?”
  這句話說到了他心里,想了想問道:“什么事儿?費挺大的勁,弄不著几兩銀子,我可不干。”
  “當然不是百儿八十的。也不費勁,只要安二爺你到一到,就有這個數!”說著,伸出一個手指來。
  “一百?”
  德祿使勁地搖著頭,并且矜持地微笑著,仿佛覺得他所見太小似地。
  “一吊?”
  “對了!”
  “一吊”就是一千,只到一到就掙一千兩銀子,世上那有這樣的好事?安德海不由得也搖頭。
  “安二爺你不信是不是?那也不要緊,今儿晚上咱們‘老地方’見,喝著酒,我細細說給你听,你要覺得不行,就算我沒說。反正喝酒消寒,總是個樂子。”
  听他的語气,看他的神色,是那种极有把握的泰然,安德海心想:管他呢?且扰他一頓,听他說些什么再作道理。
  于是點點頭說:“好,今儿晚上,老地方。你要冤我,你看我可饒得了你!”
  德祿笑笑不答,安德海也管自己走了。因為有了這一個意外的机會,同時打了一會岔,心里便覺得好過得多。回至長春宮,先不到慈禧太后那里,在宮后自己起坐休息的那間屋子里,找了個小太監來,先打听打听慈禧太后在干些什么?
  “主子上‘東邊’去了。怕得到晚上才會回來。”
  “怎么啦?”
  “咦!”那小太監詫异地問道:“怎么,二爺你還不知道嗎?
  ‘東邊’娘家的老太太,今儿個沒了。”
  “啊!我真還不知道。”說著,已把身子站了起來,“我到‘東邊’去看看。”
  “二爺!”小太監拉住他說,“我還告訴你,老五太爺也差不多了,外面傳進來的話,只不過拖日子,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是年里的事。主子直歎气:‘好好一個年,都叫喪事給攪了!’
  看樣子心里挺不痛快的,你上去可當心點儿!”
  明明是一番好意,安德海覺得最后兩句話不中听,倒象受了侮辱似的,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罵道:“去你娘的,你可當心一點儿!”
  小太監挨了罵,還不知道他的气從何而來?望著他的背影,咬著牙低聲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走著瞧吧,總有一天,皇上要你的腦袋!”
  安德海卻是揚長去了。到了“東邊”,剛一踏入綏履殿,便听見哭聲,殿外太監、宮女一個個神情哀戚,他也被提醒了,赶緊拉長了臉,悄悄挨近東暖閣。從窗戶中望進去,只見慈安太后掩臉大哭,慈禧太后拿著手絹,正在陪淚,兩位公主也是眼淚汪汪地,卻不斷勸慰慈安太后。唯有小皇帝沒有掉眼淚,站在一邊,怔怔地望著,仿佛還不解出了什么事似地。
  這時候內務府大臣明善也已得到消息,赶來照應。太后的寢宮,不得擅入,只在門外候旨,讓那里的總管太監進去奏報。
  于是慈禧太后出臨,就在廊上吩咐,召見明善。
  安德海一見這情形,搶步上前,請著安說:“奴才早在這儿伺候了。”
  “嗯。”慈禧太后問道:“去過內務府了?”
  “是!”
  “怎么樣啊?”
  安德海不便在這時候多說,而且知道她這時也無心細听他的話,所以這樣答道:“回頭等奴才細細回奏。”
  這時明善已奉召而至,跪在院子里听慈禧太后問道:“榮敬公夫人故世了。該怎么辦吶?”
  慈安太后的父親,曾任廣西右江道的穆揚阿,被追封為“三等承恩公”,謚“榮敬”,所以慈禧太后稱慈安太后的母親為“榮敬公夫人”。太后、皇后的父母去世,該有什么恤典,明善已查了舊例來的,當即把前朝的成例,一一說了給她听。
  別的都沒有什么,只另撥治喪銀兩一千兩,慈禧太后覺得太少了,“多送點儿行不行呢?”她問。
  明善不敢說不行,也不敢說行,怕凡事撙節之際,恭王會責備他慷公帑之慨。所以想了想答道:“那全在皇上的孝心!”
  “這樣吧,”慈禧太后想了想說,“送三千兩好了。廣科沒有當過什么闊差使,境況也不怎么好。”
  “是!”明善答應著。看看沒有別的指示,便跪安退了出去。回到內務府立刻通知“廣儲司”,打了張三千兩銀子的銀票,親自送給慈安太后的哥哥,襲封承恩公的廣科。
  在綏履殿的慈禧太后,忽然想起,太后的尊親病故,皇帝該有优詔。于是招招手把安德海叫來吩咐:“你到軍机處去看看,有誰在?”
  “是!”安德海問道:“主子在那儿‘叫起’,是養心殿還是這儿?”
  “就在這儿好了。”
  安德海便又赶到軍机處,沒有軍机大臣,卻有值班的軍机,他本想把慈禧太后的話,傳了下去,但又轉念,不如趁此机會先替恭王找點小麻煩!
  這樣想定了,轉身便走,回到綏履殿向慈禧太后稟報:
  “什么人也沒有!”
  “奇怪啊!知道這也算一件‘大事’,必有旨意,怎么不見人呢?難道是不知道消息嗎?”
  “六爺就知道。”安德海极有把握地說。
  “怎么呢?”
  “六爺在內務府。”安德海說,“奴才打內務府來,親眼得見。”
  這就不對了,慈禧太后有些不平,不論如何,太后是他的嫂子,那怕就是民間,嫂子娘家父母去世,姻親晚輩也該來慰問一番,看看有什么事可以效勞奔走?這樣子不聞不問,未免差點理!
  已是對恭王深為不滿了,當天晚上又听到安德海的報告,說送到內務府要東西的單子,為恭王絲毫不留情面地大事刪減。這一下把多少天來所積在心里的怨恨,化成熊熊的怒火,肝气雖不曾發,卻也气得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起身,自然精神不振,肝火上升,引起了偏頭痛,脾气越發不好,遷怒到太監、宮女身上。爐火不旺、茶水不燙,都受了責罰,甚至有個鄉音未改的太監,在被問到天气時,說了句“今儿個生冷生冷的”,嫌他“生冷生冷”不中听,也挨了一頓板子。以致于長春宮里的太監、宮女,個個惴惴不安。
  這驟然而臨的脾气從何而來?安德海心里明白,也暗暗高興,但他又怕此時發作,變成打草惊蛇,無益有害,得要設法先壓一壓。
  于是在傳早膳時,他親自盛了一碗蓮子粥,捧到慈禧太后面前,輕聲說道:“主子也犯不著為他生气。只看著好了,三年前不有個樣子擺著嗎?”
  “三年前?”慈禧太后看著他問。
  “是!”安德海聲音很輕,但相當清晰:“三年前,在熱河。”
  這是非常明白了!慈禧太后把雙金鑲牙筷放了下來,剔著牙細細在想,想當初制裁肅順的經過。將及三年半的時間,想到肅順便會冒火的情形,早就消失了,此刻就象想別人的事那樣,极冷靜,也看得极清楚,當初那种動輒沖突,公然不滿的態度,實在太危險了!如果不是天譴肅順,叫他驕狂自大,從未認真想過她与恭王聯結在一起所能發生的作用,只怕真有不測之禍。
  于是她懂得自己該怎么做了。依然扶起筷子,等從從容容把一碗蓮子粥吃完,臉色不但變得和緩,而且看上去顯得很愉悅似的。
  “你到東邊去看看!”她向安德海說,“就說我說的,要是今儿精神不好,就不必到養心殿來了。好在今天也沒有要緊事。”
  果然沒有什么要緊事。慈禧太后單獨召見恭王和軍机大臣,倒是把慈安太后娘家的喪事談了半天,說起后父封為“三等承恩公”的由來。恭王回明了這個典故:后父封為“承恩公”是雍正年間的事,到了高宗晚年,把這個例封的公爵,定為“三等”,理由是不勞而獲的“承恩公”,与櫛風沐雨,出生入死,在軍功上得來的公爵,不可同日而語。
  在說這個典故的同時,恭王附帶提到了本朝對于外戚宦官之禍,特加警惕,以及高宗多方裁抑后族的故事。
  這些故事雖然說得隱隱約約,不露痕跡,但慈禧太后听入耳中,自然惱在心頭,只不過表面一絲不露。不但不露,還顯得比平時親切,絮絮地問起老五太爺的病情,也問起皇帝在書房的功課,甚至還問起各人家中過年的情形和用度。
  恭王只當她想要有所賞賜,赶緊攔阻,卻不明言,只說財政困難。找到個談及軍務的机會,提高了聲音說:“目前新疆甘肅兩處,只要糧餉不斷,軍務一定會有起色。甘肅的協餉,山西負擔最重,‘解池’的鹽課四十几万,掃數撥歸慶陽糧台,另外還有各省的協餉。各省的協餉,亦不盡是甘肅一處,新疆南北兩路,亂勢猖獗,派兵出關,也要各省籌撥。”
  他不自覺地微喟著,“噯!真是難得很。”
  他說難,是籌餉的困難,慈禧太后卻故意裝作不解,當他是說難以調兵,于是問道:“不是已有定議了嗎,派鮑超的‘霆字營’出關?”
  “是。”恭王答道,“鮑超所部,原有八千多人,另調川兵四千,再招募步勇、馬隊,總得要兩万人。這筆糧餉,每月就是十几万。臣想由各省自行認定數目,按月如數撥解。”
  他根本未說“請旨辦理”的話,慈禧太后也就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
  “還有定陵的工程,盛京太廟和福陵的工程,處處要錢!
  各省也很為難,唯有精打細算,能省一文就省一文。”
  又說到慈禧太后不愛听的話了!不過這一天与往常不同,她覺得不愛听便不作聲,不是一個好辦法,至少應該問問各省的情形,誰好誰坏,心里也有個數。
  因此她說:“各省督撫,官聲不一,到底實心辦事的有那几個?”
  這話大有出入,恭王想了想才回答:“最得力的自然是山西。”
  “嗯!听說沈桂芬清廉得很。不過,”慈禧太后說,“這也是山西地方好,沒有遭什么兵災,當然應該多出點儿力。還有呢?”
  是問還有什么好督撫,恭王卻突然想起了兩廣總督毛鴻賓和廣東巡撫郭嵩燾,心里仍不免生气。毛鴻賓和郭嵩燾,曾捐俸助餉,同時聲明,不敢接受任何獎勵,事情做得很漂亮,話說得更漂亮,所以恭王与軍机大臣商量的結果,依舊“交部從优議敘”,另外前任學政王某捐的銀子,則移獎其子弟,以為激勸。
  那知上諭一下,毛鴻賓和郭嵩燾奏請仿照王某的例子,所得的“优敘”也移獎其子弟。這一下,不但顯得他們以前的漂亮話,言不由衷,而且是變相的為其子弟捐官。恭王一時發了大爺脾气,拍桌大罵:“誰希罕他們那几個臭錢,還了給他們!”當然,不光是“發還”,毛郭二人以“所見甚為卑陋”和“不知大体”的理由,“交部議處”。
  吏部已經議定,尚未奏報,恭王忽然想起,特為在這時先作面奏。
  吏部擬的處分是,照“不應重私罪例,降三級調用,無庸查級紀議抵”。這就是說平時有“加級”和“紀錄”的獎勵,可以抵銷而不准抵銷。
  等恭王陳奏了這個擬議,慈禧太后心想,降三級調用,則兩廣總督和廣東巡撫便都要開缺,也許恭王夾袋中有人在圖謀這兩個肥缺,所以借故排擠。偏要教他不能如愿!
  于是她說:“郭嵩燾這個人,我是知道的,他雖跟肅順有往來,可不是肅順一党,前兩年在兩淮整頓鹽務,很有點儿勞績,在廣東跟英國人打交道,也虧他肯爭。”
  說到這里,她看著恭王沒有再說下去。這不贊成如此處分郭嵩燾的態度,是很顯然的。恭王原也很欣賞郭嵩燾是個洋務人才,所以退讓一步,應聲:“是!”
  “毛鴻賓這個人怎么樣呢?”
  “這個人,才具不怎么樣。”恭王答道:“听說他在廣東,官聲也不好。”
  “他是什么出身?”
  “道光十八年的翰林。”
  “那不是寶鋆的同年嗎?”慈禧太后打斷了他的話,直接向寶鋆垂詢,“你這個同年,居官如何?”
  寶鋆不能不出班回奏,毛鴻賓是山東人,憑借湘軍大老起家,為人實在不堪當封疆之任,但既為同年,不便說他的坏話,只好這樣答道:“臣与毛鴻賓雖是同年,平素不大往來。曾國藩也是道光十八年戊戌正科出身,毛鴻賓跟他拜過把子,常在一起。”
  “跟曾國藩一起的人,大概錯不到那儿去。”慈禧太后很容易地否定了恭王的本意,“不過處分當然該有,我看:改為革職留任吧!”
  “革職留任”只須遇到机會,或者國家的慶典,大沛恩綸,或者本人的勞績,照例議敘,一道上諭便可消除處分,絲毫無恙。倘是降三級調用,從一品的總督,外用則降為掌理一省司法的臬司,內調則為“三品京堂”,也只有通政使,大理寺正卿這少數几個缺好補,那時再要爬到原來的位子,可就得要大費气力,所以輕重出入之間,關系甚大。但有“革職”的字樣,也算“嚴譴”,恭王沒有理由堅持非降調不可,只好遵旨辦理。
  退朝以后,慈禧太后回想經過,十分得意。同時也有了极深的領悟,話要說在前面,才不致受制于人,以太后的地位,就算稍微過份些,臣下也一定勉強依從,如果有人反對,一定要在他們把反對的話說出口以前,便設法消弭。這個方法就是象這天利用寶鋆那樣,以甲制乙,以乙制丙。每個人都有愛憎好惡,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惡,也可以用他人所愛成自己所好,只在自己細心体察,善為運用,一定可以左右逢源,無往不利。
  此刻她才真正了解了“政柄操之自上”這句話的意思!什么叫“政柄”?就是進退刑賞的大權。錢,誠然在別人手里,不容易要得到,但只要用人的權在自己手里就行了!要用自己沒有主張,唯命是听的人,那一來要什么有什么,豈僅止于錢而已?
  如果恭王不听話,就讓他退出軍机,找肯听話的人來。他決不會比肅順更難對付。她這樣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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