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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延也延不久了。當丁寶楨作此決定時,四百里加緊的奏折,已遞到京城。皇帝一個月的奏折看下來,已摸著竅門,對各省的形勢,也有了個了解,安德海一路南下,先過直隸,后經山東,然后入江蘇。但臨清到張秋水路不通,可能會繞道河南,所以有關他行蹤的消息,必出于這四省的折報,至多再加上一個漕運總督衙門。此外各省的奏折,決不會提到安德海三字。
  當然,照行程計算,最該留心的便是山東、江蘇兩巡撫和兩江總督衙門,所以他每天等內奏事處將黃匣子送到,首先就挑這几個衙門的奏折看。
  “好啊!總算等到了!”皇帝看完丁寶楨的折子,在心中自語,多少日子以來要辦的大事,到了能辦的時候,他反而不急了。這時急于要辦的一件事,是找小李商量,偏偏小李又不在跟前。
  怎么辦?他在想,首先不能讓慈禧太后知道,這樣轉著念頭,他立即發覺自己該怎么辦才妥當。回身望了一下,沒有太監或宮女在注意,机會正好,他匆匆忙忙把那通奏折往書頁中一夾。對母后來說,這是偷了一個折子,忍不住怦怦心跳,好久才能定下神來。
  為了要表示從容,他依舊端然而坐,把奏折一件一件打開來看,但看了第一行,一下會跳到第三、四行,看了半天,不知道說些什么?只好從頭開始,這一下,自然慢了。幸好這天的奏折不多,勉強對付完畢,叫人把黃匣子送了上去,偷偷儿取出丁寶楨的那通折子,藏在身上,傳諭回養心殿。
  “小李呢?”他在軟轎上問。
  “到書房里,替万歲爺收拾書桌去了。”張文亮這樣回答。
  “快找他來,”皇帝又說,“回頭你也別走遠了!”“是!”張文亮看一看皇帝的臉色問道:“万歲爺今儿個仿佛有點儿心神不定似的?”
  皇帝不理他。等到了養心殿,就站在廊下等,等到了小李,隨即吩咐:“快找六爺,帶內務府大臣進宮。”說著把手里的折子一揚。
  “喳!”小李喜在心里,臉上卻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奴才請旨,在那儿召見?”
  “就在這儿!”皇帝向地面指了一下,意思是在兩宮太后常朝的地方。
  “喳!”小李心想:偏有那么巧,每天都跟在皇帝身邊,就今天离開了一會儿,恰好事情發作,到底是誰上的奏折,怎么說法?皇帝看到奏折,可曾告訴慈安太后?這些情形都得弄個清楚,才好著手,因而走上兩步,躬身問道:“請万歲爺的旨,可是跟兩位太后一起召見六爺?”
  “你怎么這么嚕蘇?”皇帝不耐煩地,“什么事儿都得惊動兩位太后嗎?”
  “喳!喳!”小李一疊連聲地答應,“不宜惊動兩位太后。”
  “你也知道!那還不快去?”
  “奴才這就去了。”小李緩慢地答道:“奴才騎馬去,先到內務府明大人家,讓他到六爺府里等,然后奴才去找六爺傳旨,伺候六爺一塊儿進宮。這一來一往,至少得一個時辰。”
  小李是有意細說,好教皇帝心里有個數,然后才能沉著處置。他最怕的是,九轉丹成的這一刻,有風聲漏到翊坤宮,只要慈禧太后出面一干涉,那就象推牌九似的,掀出一副“至尊寶”來,就真正是“一翻兩瞪眼”了。
  因而,他又加了一句:“万歲爺請回屋子里坐著,念念詩什么的,不用急!奴才盡快把六爺找來。”
  “知道了!”皇帝頓著足罵,“混帳東西,你是存心气我還是怎么著?你再嚕蘇,我拿腳踹你。”
  “這不就去了嗎?”小李极敏捷地請了個安,轉身就走。
  一出養心殿,他猶有片刻躊躇。這件事辦得妥當,不但去了個眼中釘,而且以后在皇帝面前,說什么是什么,有一輩子的舒服日子過,搞不好則雖不至于掉腦袋,充軍大概有份。是禍是福都在這一刻,不能亂來。
  細想一想,自己先得把腳步站穩,安德海就因為自恃恩寵,行事不按規矩,才出了這么大一個紕漏。前車之鑒,即在眼前,豈可視而不見?
  因此,他急匆匆找到了張文亮,哈著腰低聲說道:“張大叔,我跟你老透個信,小安子快玩儿完了!剛才万歲爺叫我上去吩咐,馬上找六爺進宮,事情是万歲爺當面交代我,你老很可以裝糊涂。万一出了事,我也認了,是我一個人倒霉,決沒有什么牽扯。不過,万歲爺是你老一手抱大的,今儿這件事,万歲爺蓄心多年了,你老瞧著辦吧!”
  張文亮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心中大惊,緊閉著嘴,想了半天,咬一咬牙說:“好吧!小子,你算是個腳色。我只好跟著走!你快去,越快越好,這里我來維持。”
  所謂“維持”,就是接應。有了張文亮這句話,小李可以放心,笑嘻嘻地請了個安,出宮而去。
  未出神武門,他又變了主意。一個人先到明善家,再到恭王府,紆道費時,所以抓了個靠得住的人,叫他到明善家通知,說有旨意,赶快進宮在隆宗門外等候,然后他自己找了一匹馬直奔大翔鳳胡同鑒園去見恭王。
  小李也知道,恭王對太監一向是不假詞色的,求見未必就能見得著,因此他早就盤算好了,到鑒園門口一下馬,就向王府護衛說明,來傳密旨,得要親見恭王。
  這一著很有效,恭王正約了文祥、寶鋆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官員,在商談俄羅斯商船停泊呼蘭河口,要求与吉林、黑龍江內地通商的事。听說是傳密旨,便單獨出見。等小李請過安,他站著問:“什么事?”
  小李不便真擺出傳旨的款派,哈著腰說:“六爺請坐,有兩句話跟六爺回。”一面說,一面左右張望,怕有不相干的人听了去。
  “喔!”恭王坐了下來,揮揮手把捧茶來的丫頭擋了回去,“你說吧,這儿沒有人。”
  “是!”小李輕聲說道:“不知道那儿來了一個折子,是奏報小安子的事,万歲爺叫讓六爺帶同內務府大臣,立刻進宮。”
  恭王瞿然抬眼,略想一想問道:“在那儿見面?”
  “養心殿。”小李又說,我怕耽誤工夫,另外找人通知明大人直接進宮,在朝房等六爺。”
  “我就去。”恭王起身又問:“兩位太后,知道這件事儿不?”
  “東邊不知道怎么樣?西邊大概還不知道。”
  恭王把臉一沉:“下次不許這樣子說話!什么東邊、西邊的?”
  “是!”小李誠惶誠恐地答應著。
  “來啊!”
  恭王一喊,便有個穿一件漿洗得极挺括的洋藍布長衫的年輕听差,走了進來,很自然地在他側面一站,听候吩咐。
  “拿二十兩銀子賞他。”
  于是小李又請安道謝,同時說道:“我伺候六爺進宮?”
  “不必!”恭王想了想又說:“你先跟皇上回奏,請皇上也召見軍机。”
  “是!我馬上回去說。”
  等小李一走,恭王立刻把文祥和寶鋆請了來,悄悄說道:“小安子快完了!必是稚璜有個折子來,上頭立等見面。等我下來,大概軍机還有‘一起’,你們先跟我一塊儿走,我再派人通知蘭蓀和經笙。”
  文祥很沉著,寶鋆則是一拍大腿,大聲說了一個字:“好!”
  “你們看,”恭王又問,“還得通知什么人?”
  “內務府啊!”寶鋆很快地接口。
  “已經通知了。”
  “我看,趁這會儿風聲還不致走漏,先通知榮仲華預備吧!”文祥慢條斯理地說。
  恭王懂他的意思,安德海一定會得個抄家的罪名,所謂預備,是派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榮祿,先派兵看住安家。這是很必要的處置,不但是為了防止安家得到消息,隱匿財產,而且要防他們湮滅罪證。別人猶可,要治安德海的罪,非有明确的罪證不可。
  “你的思慮周密!”恭王點點頭表示嘉許,“這么樣吧,就是你辛苦一趟,辦妥了赶快進宮。我跟佩蘅先走。”
  于是恭王更換公服,傳轎与寶鋆進宮,明善已先在軍机處等候,一見面便疾趨而前,低聲說道:“上頭催了好几次了。
  六爺,到底什么事啊?”
  “小安子的事儿犯了!”恭王低聲答道,“回頭你少開口。”
  “是!”明善順勢請了個安,“六爺,什么事儿瞞不過你,你老得替內務府說句公話。”
  恭王未及答話,只見小李气喘吁吁地奔了來,一面請安行禮,一面以如釋重負的聲音說道:“六爺可到了!快請上去吧,脾气發得不得了啦!”
  一听這話,恭王倒還不在意,明善心里卻嘀咕得厲害。但此時也不便向小李多問什么,只是一路盤算,皇帝會說些什么話,自己該如何回答?光是應付皇帝的脾气還好辦,無奈礙著位慈禧太后在內。看樣子討了皇帝的好,會得罪“上頭”,此中利害關系,得要有個抉擇。
  抉擇未定,人已到了養心殿,進東暖閣兩宮太后常朝之處,只見皇帝已坐在御案前面的黃椅上。等恭王和明善行過禮,他首先就沖著明善問道:“小安子私自出京,你知道不知道?”
  明善心想,賴是賴不了的,只好硬著頭皮答道:“奴才略有風聞。”
  “什么叫‘略有風聞’?一開口就是這种想推卸責任的話。”
  迎頭就碰了個釘子,明善真是起了戒慎恐懼之心,皇帝年紀不小了,不能再當他“孩子”看。年輕的人,都喜歡說話爽脆,他便很見机地老實答說:“奴才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么不攔住他?”
  這不是明知故問?安德海出京,皇帝也知道,為什么又不攔住?這樣一想,明善懂了,皇帝也是為了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所交代,存心唱一出戲,那就順著他的語气答話好了。
  “是奴才的錯。”他這樣答道,“因為安德海跟人說,是奉懿旨出京,奴才就不敢攔了。”
  “他是假傳懿旨,你難道不知道?你不想想,兩位皇太后那么圣明,事事按著祖宗家法來辦,會有這樣子的亂命嗎?”
  恭王暗暗點頭,皇帝這几句話說得很好,抬出“祖宗家法”這頂大帽子,不但慈禧太后不能說什么庇護安德海的話,臣下有“祖宗家法”四字准則,也比較好辦事了。
  看明善低頭不答,恭王便接口說道:“臣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請皇上明示緣故,臣等好商議辦法,奏請圣裁。”
  “你看吧!”
  恭王接過折子來,為了讓明善也好了解,便出聲念了一遍,然后交上奏折。
  “你們說,本朝兩百四十多年以來,出過這么樣膽大妄為,混帳到了极點的太監沒有?”
  “請皇上息怒。”恭王奏勸:“這件事該如何處置,得要好好儿核計。”
  “還核計什么?象這樣子的人不殺,該殺誰?”
  皇帝要殺安德海的話,明善不知听說過多少次了,但此刻明明白白從他口中听到,感覺又自不同,不由得就打了個寒噤。
  “怎么著?”皇帝眼尖看到了,气鼓鼓地指著明善問:“小安子不該殺嗎?”
  “奴才不敢違旨。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卻跪了下來。
  “怎么?”皇帝問道:“你是替小安子求情?”
  “奴才不敢。不過小安子是圣母皇太后宮里管事的人,請皇上格外開恩。”
  皇帝气得几乎想踹他一腳!明明他心里也巴不得殺了安德海,偏是嘴里假仁假義,這話傳到慈禧太后耳中,豈非顯得自己不孝順?
  轉念到此,皇帝怒不可遏,俯下身子,一只手指几乎指到明善鼻子上:“你既然知道保全圣母皇太后位下的人,為什么不早勸勸小安子別胡鬧?為什么不攔住他,不教他犯法?太監不是歸內務府管嗎?你管了什么啦?”說到這里,他轉臉向恭王又說:“六叔!先辦安德海,再辦內務府大臣!”
  這番雷霆之怒,把明善嚇得連連碰頭。皇帝冷笑不理,恭王恨他多嘴,也裝作視而不見,只這樣答道:“安德海違制出京,自然要嚴辦,臣對這方面的律例,還不大清楚,臣請旨,可否召見軍机,問一問大家的意思?”
  “這一來,”皇帝有些躊躇,“這會儿去找他們,來得及嗎?”
  “來得及!”恭王答道,“臣已經通知他們進宮候旨,這會儿大概都到了。”
  “那好。讓他們進來吧!”皇帝轉回頭說:“明善!下去。
  我這里用不著你!”
  “是!”明善跪安退出。雖然碰了個大釘子,心里卻很妥帖,安德海必死無疑,而慈禧太后那里,可告無罪,里外兩面都占住了。至于皇帝不悅,不妨以后再想辦法哄他。
  及至軍机四大臣進見,先由恭王說明經過,然后皇帝逐一指名征詢。寶鋆和沈桂芬都表示“遵旨辦理”,文祥和李鴻藻則另有陳奏,一個認為借此可以整肅官常,一個則痛陳前代宦官之禍,意思中都支持皇帝的意思。自然,沒有一個人提到慈禧太后。
  “師傅,”皇帝問李鴻藻,“那‘三足烏’是什么意思?”
  李鴻藻知道皇帝是明知故問,因為“青鳥使”的典故,他清清楚楚地記得,翁同龢曾為皇帝講過,如果此刻再講一遍,必定又牽涉到慈禧太后,所以他這樣回奏:“臣請皇上,不必再追究這一層了。”
  皇帝點點頭,听了師傅的勸,卻又冷笑:“小安子平日假傳懿旨,也不知道摟了多少昧心錢!他家一定也還有違禁的東西,趁現在外面還不知道,先抄他的家!”
  “是!”恭王答道,“臣立刻就辦。”
  “小安子呢?”
  恭王不愿從自己口中說一句殺安德海的話,便轉臉說道:
  “佩蘅,你跟皇上回奏。”
  寶鋆略想一想說:“這有三個辦法,第一、拿問到京;第二、就地審問;第三、就地正法,也不必問了,免得他胡扯。”
  “對了,還問什么?”皇帝斷然裁決:“就用第三個辦法,馬上降旨給丁寶楨。”
  于是一面由文祥通知榮祿,當晚就抄安德海的家,一面由寶鋆執筆擬旨,怕安德海聞風而逃,密旨分寄山東、河南、江蘇三巡撫和直隸、漕運兩總督。
  旨稿呈上,皇帝有种興奮而沉重的感覺。這是他第一次裁決“國政”,而且完全出于自己的思慮,心頭意化作口中言,口中言化作紙上文,那怕勳業彪炳,須眉皤然的曾國藩,亦不能不奉命唯謹。這种滋味是他從未經驗過的,此刻經驗到了,才知道這滋味是無可代替的。
  因為如此,他特別用心看旨稿,看過一遍,有把握可以把它斷句,他才輕聲念了出來:
  “軍机大臣字寄直隸、山東、河南、江蘇各省督撫暨漕運總督:欽奉密諭,据丁寶楨奏:‘為太監自稱奉旨差遣,招搖煽惑,真偽不辨,現飭查拿辦,由驛奏聞’一折,据稱‘本年七月二十日訪聞有北來太平船二只、小船數只,駛入山東省境,儀衛渲赫,自稱欽差,并無傳牌勘合,形跡可疑,派人密訪,据稱系安姓太監。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詞私出,真偽不辨,現已飭屬查拿,解省親審,請旨遵行’等語,覽奏曷胜駭异,該太監擅离遠出,并有种种不法情事,若不從嚴懲辦,何以肅官禁而儆效尤?著丁寶楨迅速派干員,于所屬地方,將該藍翎安姓太監,嚴密查拿。令隨從人等,指證确實,毋庸審訊,即行就地正法,不准任其狡飾。如該太監聞風折回直境,或潛往河南、江蘇等地,即著曾國藩等飭屬一体嚴拿正法。其隨從人等,有跡近匪類者,并著嚴拿,分別懲辦,毋庸再行請旨。將此由六百里各諭令知之。欽此!”
  皇帝老气橫秋地點點頭:“寫得挺好。不過得加一句。”
  “是!”恭王一面答應,一面看著寶鋆向御案努一努嘴。
  寶鋆會意,傴僂著身子,從御案上取來一枝朱筆,雙手奉上。
  “還是你寫吧,”皇帝吩咐:“加這么一句:‘倘有疏縱,惟該督撫是問。’”
  “是!”寶鋆复誦一遍:“‘倘有疏縱,惟該督撫是問。’”
  臣子不能動御筆,寶鋆將那枝朱筆放回御案,然后接過旨稿,又回到廊下,把那句話加上,回入殿中,捧呈御覽,這時就不是旨稿,而是“廷寄”了。
  “什么時候可以到山東?”皇帝指著手中的廷寄問。
  恭王未曾出過直隸省境,不甚了了,便由文祥答奏:“明天晚上,一定可以到濟南。”
  “好!”皇帝特別叮囑:“告訴兵部,明天晚上,一定得遞到。”
  “是!”恭王答應一聲,欲言又止地遲疑著。
  “六叔!”皇帝關切地問,“你還有什么話?”
  “臣請皇上,這會儿就給圣母皇太后去請安,婉轉奏陳這件事。”
  這話提醒了皇帝,不由得便微微皺眉。殺安德海倒痛快,要去跟慈禧太后奏聞此事,卻是一大難題。
  想一想,象這樣的事,也不便跟恭王商量,便說一聲:
  “知道了。沒別的話,你們就下去辦事吧!”
  等恭王等一退出養心殿,皇帝立刻就找小李商量如何應付那難題。
  一見了皇帝,小李先笑嘻嘻的磕了一個頭。御前太監,熟不拘禮,平時只是請安,遇到比較鄭重的時候,才磕頭,臂如皇帝小病初愈,那時請安便得磕頭,這有“喜占勿藥”的意味在內。所以,小李磕這一個頭,意思是向皇帝賀喜。
  “你跑到那儿去了?”皇帝問道。
  “奴才在外面打听消息。”
  打听的自然是安德海的消息,皇帝又問:“小安子的家,抄了沒有?”
  “早就在抄了。”小李答道,“听說六爺跟文尚書早就有了預備,進宮之先,就派人把他家看住,一只耗子,都跑不掉!”
  皇帝覺得很痛快,大為贊賞:“好!很會辦事。”接著又問:“是派的什么人?”
  “榮總兵。”
  皇帝知道,說的是榮祿。于是他腦中立刻浮起一個很鮮明的影子,從儀態、服飾到言語,無不漂亮。榮祿雖無“內廷行走”的差使,但為皇帝“壓”過一回馬,就那一回,皇帝便把這個人,深印在腦中了。
  “小李啊,”皇帝的笑容一斂,“事情是辦過了,對上頭得有個交代。你看,這話該怎么說啊!”
  問到這一層,小李精神抖擻的答道:“万歲爺,別煩心,奴才已經給万歲爺打算好了,包管圣母皇太后不會生万歲爺的气。”
  “那好!”皇帝很高興地,“你快說吧!”
  “万歲爺沉住气,先不理這個碴儿,等圣母皇太后問起來,就這么回奏……。”
  小李已經到內務府請高人指點過了,當時俯著身子,在皇帝耳際,秘密陳奏了一番。只見皇帝愁容一解,點頭說道:
  “行!就這么辦!事情完了,我有賞。”
  于是小李又跪了下來,“万歲爺要賞奴才,奴才先謝恩。”磕完頭接著說:“万歲爺不用賞別的,把小安子的好玩儿的東西,賞奴才几件。”
  “行!”皇帝說道,“傳膳吧!今儿我的胃口大開,到玉子那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給我要兩樣來。”
  小李答應著到長春宮的小廚房,要了兩樣皇帝喜歡吃的菜,伺候著傳過了膳,正在喝茶,慈禧太后派人來召皇帝。
  小李机警,把來傳懿旨的太監引到僻處,悄悄一問,果然,慈禧太后已經得到安德海被抄家的消息,特召皇帝,自然是問這件事。
  “上去吧!”小李极力鼓勵皇帝,“圣母皇太后就發脾气,也不過象春天打雷那樣,一下子就過去了。”
  “嗯,嗯!”皇帝實在有些怕慈禧太后,但事到如今,唯有硬著頭皮照小李的話去做,所以自己激勵自己,挺一挺胸,昂一昂頭,作出理直气壯的樣子。

           ※        ※         ※

  慈禧太后圣躬違和,正靠在軟榻上,皇帝從門外望進去,只見病容加上怒容,臉色非常難看。心中畏懼,腳步不由得便慢了。
  “万歲爺來給主子問安來了。”有個宮女向慈禧太后說。
  “哼!”慈禧太后冷笑一聲,把臉轉了過去。
  皇帝當然看到了這情形,略一遲疑,依然強自鎮靜著,用從容的步伐走到軟榻前面,一面請安,一面象平常一樣,輕輕喊一聲:“皇額娘!”
  慈禧太后倏然轉過臉來,額上青筋,隱隱躍動,配著她那雙不怒而威的鳳眼,和本來就高,又因生病消瘦而愈顯凸出的顴骨,形容异常可怖。皇帝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神色,不由得就有些發抖,但內心卻有种奇妙的支持力量,發抖管發抖,臉卻反而向上一揚。
  這仿佛是反抗的精神,慈禧太后越發生气,厲聲問道:
  “你翅膀長硬了是不是?”
  皇帝也發覺了,自己應該低頭,卻反揚臉,太亢了些,于是赶緊往地上一跪,帶著張皇的聲音說:“皇額娘干么生這么大的气?身子不舒服……”
  他還沒有說完,慈禧太后冷笑打斷:“哼!我知道就是趁我生病想气我。別痴心妄想了!我死不了。”
  語气嚴重,而且不專指著皇帝罵,更有弦外之音。皇帝听得出來,卻不敢對此有所解釋,只是連連喊道:“皇額娘,皇額娘,儿子那儿錯了,盡管教訓,千万別生气!”這樣一味求饒,慈禧太后的气略略平了些,“我問你,”聲音依然很高,卻無那种凌厲之气了,“你作主把小安子的家給抄了,是不是?”
  有了那番疾風勁雨,霹靂閃電的經歷,皇帝的膽便大了,聲音也從容了,“是!”他慢慢答道,“我本來不敢讓皇額娘知道。小安子一路招搖,無法無天,丁寶楨上了個折子。哼,”
  皇帝特意作出苦笑,“小安子才真能把人气出病來!”
  “折子呢?”
  皇帝遞上折子,宮女挪過燈來,慈禧太后才看了几行,果然怒不可遏,額上金星亂爆,又象無數鋼針在刺,頭目暈眩,無法看得下去,閉上眼說:“你起來,念給我听。”
  “是!”皇帝答應著,起身揉一揉膝蓋。
  “給皇上拿凳子!”慈禧太后側臉吩咐宮女。
  于是宮女取過來一張紫檀矮凳,皇帝坐著把丁寶楨的折子念了一遍。
  慈禧太后閉目听著,額上的青筋,跳動得更厲害了。听完她問:“什么‘日形三足烏’?那面小旗子是什么意思?”
  “小安子忘恩負義,罪該万死,就是這一點。”皇帝切齒罵著,意思是替慈禧太后不平,接著,他把青鳥使為“西王母取食”的典故,簡單扼要地講了一遍,然后又說:“這個典故很平常,不說正途出身的地方官全明白,念几句書的百姓也全懂。主子這么寵小安子,小安子在外面替主子挂這么一個打秋風的幌子。想想真叫人寒心!”
  慈禧太后臉色白得象一張紙,睜開眼來,眼睛是紅的,“听說你召見軍机,”她問,“怎么說啊?”
  “六百里的廷寄已經發出去了,不論那儿抓住小安子,指認明白了,不用審問,就地正法。”
  語聲剛完,只見燈光一暗,有人失聲惊呼。
  是慶儿失手打翻了一盞燈,從太后到宮女,這時都把視線投注在她臉上,只見她手掩著嘴,一雙眼瞪得好大,不知是惊懼、失悔還是根本就嚇傻了。
  一陣錯愕,接著而來的是省悟,每個人心里都明白,慶儿是听說她“干哥哥”安德海已為皇帝處死,一惊失手。在宮里當差,這就算犯了极大的過失,而且正當慈禧太后震怒的當儿,所以宮女們都替她捏了一手心的汗。
  皇帝倒很可怜她,但看到慈禧太后的臉色,他也不敢開口了。慈禧太后緊閉著嘴,斜睨看著慶儿,經過一段死樣的沉默,突然間爆發了。
  “叉出去!”她急促地喝道,“叫人來打,打死算完!”
  慶儿張嘴想哭,卻又不敢。皇帝好生不忍,勉強作出笑容,喊一聲:“皇額娘……”。
  話還不曾說,慈禧太后大聲攔著他說:“你少管閒事!”接著把眼風掃了過來。
  被掃到的宮女,無不是打個寒噤,也無不是來“叉”慶儿。她似乎還想掙扎著走回來叩求開恩,那些宮女卻容不得她如此,有的推,有的拖,有的用手捂住她的嘴。弄到門外,又有太監幫忙,慶儿越發沒有生路了。
  慈禧太后似乎因為一腔無可發泄的怒气,适逢其會地得在慶儿身上發泄,因而神色緩和了,也不過是神色不那么叫人害怕,臉仍舊板得象拿熨斗燙過似的,“不錯,小安子該死!”她向皇帝說:“不過,你該告訴我啊!誰許了你私自召見軍机?”
  “我本來想跟皇額娘回奏,實在是怕皇額娘身子不爽,不能再生气。所以想了又想,宁愿受皇額娘的責罰,也得暫時瞞著。”
  “哼!看不出你倒是一番孝心。”
  皇帝又往下一跪,“皇額娘這么說,必是我平日有不孝順的地方。”皇帝說道,“皇額娘說了,我改過。”
  到底是母子,慈禧太后想了半天歎口气說,“你起來!我再問你,這件事你跟那面回過沒有?”
  “那面”是指慈安太后,皇帝很快地,也很堅決地答道:
  “沒有!”
  這讓慈禧太后心里好過了些,“你六叔怎么說?”她問。
  皇帝想了想答道:“六叔的意思,仿佛是他一個人作不了主,要讓大家來一起商量。”
  “原來召見軍机是你六叔的主意。”慈禧太后又問:“文祥他們怎么說?”
  “說是兩位皇太后苦心操勞,才有今天這個局面,不能讓小安子一個人給攪坏了。”這句話多少是實情,下面那句話就是小李教的:“又說,小安子私自出京,猶有可說,打著那面‘三足烏’的幌子,就非死不可。不然,有玷圣德。”
  “這也罷了。”慈禧太后說,“小安子是立過功的人,所以我另眼相看。誰知道他福命就那么一點儿大,‘自作孽,不可活’,我心里一點儿沒有什么!”
  “皇額娘這么說,儿子可就放心了。”皇帝是真的如釋重負。
  “你回去睡吧!明儿上書房,別跟師傅們提這件事。”
  皇帝答應著,跪安退出。來時腳步趑趄,去時步履輕快,心里十分得意,同時也有些惊异,居然會把這一場風波應付下來,連自己都有點不大能相信。
  當然,皇帝沒有忘掉小李,論功行賞,就值得給他一枝藍翎,不過這話不必當著大家說,所以只讓小李扶著軟轎轎杠,緩緩回歸養心殿。走到半路,忽然想到,應該給慈安太后去報個信,于是急急拍著扶手喊道:“慢著,不回養心殿,上長春宮。”
  小李覺得要避形跡,回身彎腰答道:“今儿晚了,母后皇太后大概歇下了,明儿一早去請安吧!”
  “天也不過剛黑透,晚什么?”皇帝說道:“我請個安馬上就走。”
  拗不過皇帝,只好轉到長春宮,迎面遇見玉子,她笑嘻嘻地請了個安說:“万歲爺今儿胃口大開!”
  “對了!你那碗火腿冬瓜湯真好。”皇帝很高興地說:“明儿個我賞你几樣好玩儿的東西。”
  于是玉子又請安謝恩,還未站起身來,只听得慈安太后的聲音:“是皇上來了嗎?”
  “是!”玉子高聲答了這一聲,疾趨上前,推開剛掩上的殿門,引導皇帝入殿。
  “皇額娘!”皇帝說話一點都不顧忌,“剛過了一道難關,過得還挺漂亮的。”
  安德海的消息,由小李在飯前來要菜時,悄悄告訴了玉子,玉子又悄悄回奏了慈安太后。她既喜亦憂,憂的是怕皇帝對慈禧太后不好交代。現在听他這一說,自然明白。但寬慰之余,也有不滿,只為皇帝有些得意忘形,因而用責備的聲音說道:“什么難關不難關的!有一點儿事就沉不住气了。”
  慈安太后那怕是訓斥,臉上也總常有掩不住的笑容,所以皇帝一點都不怕,端個小板凳坐在她膝前,自言自語地說:
  “明儿晚上就遞到濟南了。”
  “什么呀?”玉子語焉不詳,慈安太后這時才明白:“敢情是丁寶楨上的折子?我還以為是曾國藩奏得來的呢!”
  “曾國藩膽子小,怕事。丁寶楨是好的,將來……。”
  “將來!”慈安太后打斷他的話,語重心長地說:“將來等你一個人能作主的時候再說,這會儿擱在心里就是了。”
  皇帝深深點頭,受了慈安太后的教。接著,便低聲把召見恭王和軍机,以及去見慈禧太后的經過說了一遍。
  一個講得頭頭是道,一個听得津津有味,母子倆都忘了時間,卻把個小李急坏了。因為宮門一下鑰,便得到敬事房去要鑰匙,這一下就得記日記檔,而慈禧太后每隔三、五天總得“閱檔”,發覺有這段記載,心里就會想得很多,所想的必是管束皇帝的法子,連帶大家不得安宁。
  最后仍然要借重玉子,“有話留著明儿說吧!”她找個空隙插嘴,“万歲爺今儿也累了。”
  這一來慈安太后才發覺,“唷!”她微微失惊,“都快起更了。回去好好儿睡吧!”
  皇帝猶有戀戀不舍之意,經不住傳轎的傳轎,掌燈的掌燈,硬把皇帝架弄出長春宮。
  軟轎行到半路,只見數名太監避在一旁,候御駕先行,他們手里提著舖蓋、梳頭匣子,以及女人所用的什物,皇帝不免奇怪,隨即問道:“這是干什么呀?”
  “奴才去打听了來回奏,時候不早了,請圣駕先回養心殿。”說著,小李匆匆去了。
  也不過皇帝剛剛回殿,小李跟著便已赶到。一看就能發覺他神色抑郁。這天的小李,格外得寵,所以皇帝很關切地問道:“你是怎么了?哭喪著臉!”
  這下提醒了小李,赶緊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奴才沒什么!”
  他不肯承認,也就算了,皇帝只問:“剛才是怎么回事?”
  “是……,”小李很吃力地說:“是替慶儿挪東西。”
  “喔,”皇帝自以為明白了,“必是把慶儿給攆走了。”
  “不是,”小李木然答道:“處死了!”
  皇帝大惊:“真的?”
  “圣母皇太后的懿旨,誰敢不遵?”
  皇帝沒有作聲,愀然不樂。慶儿是個好女孩,只是仗著她干哥哥的勢,有點儿驕狂。皇帝不相信慈禧太后肯下這樣的辣手,必是總管太監誤信了她气頭上的一句話,真個“打死算完”。早知如此,當時拚著再受一頓責備,也要救慶儿一救。
  轉臉看到小李的神色,他愈感歉然。他的抑郁何來?到這時自然明白,小李一向喜歡慶儿,就不為她本人,為了小李,也該把慶儿救出來。
  如今一切都晚了,皇帝微微頓足:“唉!多只為我那時候少說一句話。”
  小李懂他的意思,不知是感激、惋惜,還是怨恨,反而安德海被定了死罪這件大快人心的事,因為這個意外事故而變得不怎么樣令人興奮了。
  但外廷的觀感,完全不同。從知道安德海抄家開始,就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稱快。當然也有人去打听消息,但竟連軍机章京,都不明內情。
  “是寶中堂親自擬的旨。沈總憲、李師傅幫著分繕,即時封發。不知道里頭說些什么?”沈總憲是沈桂芬,這時已升任左都御史了。
  由軍机章京的答語,越顯得案情的神秘,也越有人多方刺探。到了第二天下午,內廷行走的官員,除了軍机章京,另外三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弘德殿、南書房、上書房,對于案情都相當清楚了。于是,話題也便由安德海轉到了丁寶楨身上。
  有的說,丁寶楨秉性剛烈,安德海遇著他,合該倒霉;有的說他在剿東捻時,受夠了李鴻章和淮軍的气,此舉是有激使然,借此立威收名。丁寶楨居官雖清廉,但跟沈葆楨一樣,對京中翰林,頗有點綴,因而這一下博得了清議的熱烈贊許,似乎一夕之間,丁寶楨的聲光凌駕曾侯、李伯相、左爵帥而上之了。
  但是,在濟南的丁寶楨卻正焦灼不堪。八月初二的奏折,計算日子,折差應該回來了,至今不到,莫非其中有變?在所有的變化中,最要防備的是,慈禧太后可能會承認這回事,安德海的身分由曖昧而明确,事情就棘手了。
  因為這時安德海在泰安縣的從屬,已有一部分押解到濟南,丁寶楨親自提審安邦太,多方盤詰,約略了然安德海的出京,是得到慈禧太后默許的,而“采辦龍袍”不過是一個題目,實際上的任務,正如那面“三足烏”的幌子所顯示的涵意。此外,還要到江南采訪物价,作為將來備辦大婚物件,審核的根据。
  照此看來,慈禧太后或許會追認其事,等假欽差變成真欽差,再要殺安德海,罪名可就嚴重了。為此,丁寶楨一直不安,等待諭旨,真如大旱之望云霓。
  撫標中軍緒承是早已准備好了的,知道皇命一到,就要開刀,預先在歷城縣衙門和巡撫衙門都派了兵在等。到了夜里,撫署轅門外,燈籠火把,照耀得如白晝一般。
  在官廳上,臬司潘霨和濟南府知府、歷城縣知縣,亦都衣冠整肅地在伺候著。自鳴鐘已打過十下,正當神思困倦,都想命隨侍的听差,在炕床上舖開被褥,預備躺一會時,只听鸞鈴大振,由遠及近,于是無不精神一振,各人的听差,不待主人吩咐,亦都奔了出去,打听可是京里的驛馬到了。
  果然,是兵部的專差星夜赶到。緒承親自接著,問明了是“六百里加緊”,那不用說,必是這一案的上諭,隨即親自到簽押房來通知丁寶楨。
  恭具衣冠,開讀諭旨,丁寶楨不曾想到,朝廷的處置如此明快!躊躇得意之余,竟有些感激涕零的模樣,不由得激動地對他屬下說道:“真正圣明獨斷,欽佩莫名。”
  “是!也見得朝廷對大人的倚重。”潘霨乘机奉承了一句,緊接著指示:“如何遵旨辦理?請大人吩咐了,司里好預備。”
  “諭旨上說得极其明白,即刻提堂,指認确實,隨即正法,此刻就辦,一等天亮,我就要拜折复奏。”
  “是!”潘霨轉身對歷城縣知縣,拱拱手說:“貴縣辛苦吧!”
  歷城縣的縣大老爺,奉命唯謹,疾趨回衙,把刑房書辦傳了來,說明其事。提審倒容易,半夜里“出紅差”,卻是罕見之事,不免有些莫知所措。
  “怎么回事?”
  “半夜里‘出紅差’,只怕‘導子’不齊……。”
  “嗐!”縣大老爺打斷他的話說,“半夜里出導子,出給誰看?要出,也要出撫台的導子。你只要找到劊子手伺候刑場就行了。”
  這就好辦了,刑房書辦一面派人通知劊子手,一面親自去找掌管監獄,俗稱“四老爺”的典吏,辦了提取寄押人犯的手續,把安德海、陳玉祥、李平安、黃石魁一起提了出來。
  “怎么著?”安德海的神色,青黃不定,“半夜三更還問話嗎?”
  “听說圣旨到了。”刑房書辦這樣告訴他。
  “喔!”安德海急急問道:“怎么說?”
  “听說要把你們几位連夜送進京去。”
  “怎么樣?”安德海得意地,“我就知道,准是這么著。”
  也不曾替安德海上綁,典吏很客气地把他領出了縣衙側門,已有撫標派的兩輛車和一隊兵丁在等著。
  “上那儿呀?”安德海問。
  “先到巡撫衙門,丁大人還有話說。”
  兵丁護送,典吏押解,到了巡撫衙門一看,內外燈火通明,安德海的神气便又不對了,但他似乎不愿示弱,昂起了頭直往里走。
  重重交代,一直領到西花廳。廳里炕床上,上首坐著臬司潘霨,下首坐著撫標中軍緒承。廳里廳外,除卻潘霨“噗嚕嚕”抽水煙袋的聲音以外,肅靜無嘩。陳玉祥和李平安兩人,神色大變,渾身發抖,安德海卻依舊是桀驁之態,輕聲叱斥著他的同伴:“別這個悚樣!”
  一語未畢,帘子打開,接著有人使勁在他身后一推,安德海踉踉蹌蹌跌了進去,再有個人順勢往他肩上一按,不由得就跪下了。
  跪下卻又掙扎著想起身,那人再一按,同時開口訓他:
  “好生跪著!”
  這一下,安德海眼中的恐懼,清晰可見,張皇四顧,不知要看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潘霨慢吞吞地問。
  “我……,我叫安德海。”
  “是從京里出來的太監,安德海嗎?”
  “是啊!”安德海不斷眨眼,仿佛十分困惑似的。
  “把那三個人提上來!”潘霨吩咐。
  陳玉祥、李平安和黃石魁,卻不敢象安德海那樣托大,一進了花廳,都乖乖儿悚伏在地,有問即答,一個個報明了姓名、身分。
  “你們是跟安德海一起出京的嗎?”
  “是。”三個人齊聲回答。
  “就是他嗎?”潘霨指著安德海問。
  “是,就是他。”
  “好了!把他們帶下去吧。”等那三個人被帶走,潘霨向緒承看了一眼,轉臉向下,用很平靜的語气說道:“安德海!今天晚上奉到密旨,拿你就地正法、此刻就要行刑了。特為告訴你清楚,免得你死了是個糊涂鬼!”
  語聲末終,安德海渾身象篩糠似地抖了起來,“潘大人,”
  他顯得非常吃力地喊,“我有話說……。”
  “晚了!”潘霨有力地揮一揮手:“奉旨無須審訊,指認明白就正法。除非你不是安德海,是安德海就難逃一死。拉下去吧!”
  等人來拉時,安德海已癱瘓在地,但照舊上了綁,潘霨親自批了斬標,由折署西便門出衙,押赴刑場,在緒承監臨之下,一刀斬訖。
  濟南府的老百姓在睡夢中,只听得“嗚嘟嘟”吹號筒,第二天起身,听說殺了一個太監,奔到街上,只見鬧市中、城門口都貼了告示,才知道殺的就是一路招搖,渲赫非凡的安德海。更有好事的人,赶到刑場,但見安德海的尸体尚未收殮,用床蘆席蓋著,膽大的便走過去掀席張望,只是不看上身看下身,意思是要看看太監到底如何与人不同。當然,他們是失望了,褲子外面是看不出什么來的。
  在京里的慈禧太后,因為安德海性命既已不保,也就無所顧惜,認為不如趁此机會,雷厲風行辦一辦,反倒能落得一個賢明的名聲。所以,當丁寶楨第二次奏折到京,召見軍机,當面指示,除了陳玉祥、李平安二人以外,還有几名太監,交丁寶楨一起查明絞決。黃石魁到底如何冒充,也要審明法辦。
  接著,又特為召見內務府大臣,責備他們對太監約束不嚴,說是要振飭紀綱,下一道明發上諭,申明朝廷的決心。于是恭王承旨,根据慈禧太后所說的那番義正辭嚴的話,擬旨發出。前面敘明事實經過,后面申述態度:
  “我朝家法相承,整飭宦寺,有犯必懲,綱紀至嚴,每遇有在外招搖生事者,無不立治其罪。乃該太監安德海竟敢如此膽大妄為,种种不法,實屬罪有應得。經此次嚴懲后,各太監自當益知儆懼,仍著總管內務府大臣,嚴飭總管太監等,嗣后務將所管太監,嚴加約束,俾各勤慎當差。如有不守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將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將該管太監,一并懲辦。并通諭直省各督撫,嚴飭所屬,遇有太監冒稱奉差等事,無論已未犯法,立即鎖拿,奏明懲治,毋稍寬縱。”
  京中官員無不頌贊圣明,而事先知道將有這回事發生的人,回想一下,亦無不因為有此圓滿結局而深感意外。
  當然,最得意的是丁寶楨,奉到上諭,先遵旨將五名太監“絞立決”。然后審出黃石魁、田儿和通州雇來的那些鏢手,冒充前站官,征發騾馬的情形,以“幫同招搖、恐嚇居民”的罪名,請出“王命旗牌”,就地正法。其余安德海的家屬,以及那些不相干的隨從,夾的夾、打的打,懲罰過后,作成口供清單,請旨治罪。
  除了人犯,還有行李。箱籠衣物,編成“金、木、水、火、土”五個字號,共計三十九件,連同征發來的牲口車輛,派兩名旗籍的候補州縣,解交內務府。整整忙了一個月,丁寶楨才算辦結了這件大案。
  這該內務府忙了。慈禧太后和皇帝對于安德海和“私逃出京”的那五名太監的遺物,都很注意,特別是“金”字號的箱子,裝的都是珠寶珍玩,所以內務府不敢怠慢,原封交進。打開來一看,好些東西似曾相識。原是從宮里偷出來的,但此時無可究詰,也就不會發回原主。慈禧太后自己挑了些精品,其余的分賜妃嬪。當然,皇帝也取了好些,分賞小李和張文亮等人,作為酬庸。
  有人得意外之福,也有人受意外之禍。通州的那些鏢手,還可說是咎由自取,另有些人卻真是無妄之災,第一個是天津的和尚演文,第二個是安德海花錢買來的妻子馬氏,都被充軍到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
  最后是替安德海看家的王添福。慈禧太后有天忽然想了起來,認為此人亦不能輕饒,下令由內務府捆交刑部絞決。

           ※        ※         ※

  發往各省的上諭,第一個看到的是近在畿南的曾國藩,實在是听到。曾國藩事必躬親,加以寫字看書之外,還要圍棋一局,目力大傷,右眼已到了昏蒙不能辨物的地步,經他的家人幕友力勸,每日閉目靜坐的時候居多,一切公事,都是幕友念給他听。
  念到丁寶楨拿獲安德海,奉旨正法的明發上諭,曾國藩瞿然動容,睜開眼來,“稚璜真是豪杰之士!”他說,“听了這個消息,我好象目中浮翳一去。”
  “這事原在意中。”他的幕友薛福成說。
  曾國藩想起來了。這年四月,薛福成應邀到保定,路過濟南,因為他的弟弟在丁寶楨幕府中,所以有半個月的勾留,當時就听丁寶楨親口說過,接到京中的信,安德海有出京之說,倘或經過山東,一定饒不了他。薛福成曾把這話告訴過他。
  “雖在意中,還是難能可貴。相形之下,我應該慚愧。”
  曾國藩已引咎自責,幕友們就不便再談這件事了。接著再念別的公文,然后又念各處的來信。第一件是李鴻章從夔州寄來的,有人參了四川總督吳棠一本,說他貪黷,鑿鑿有据。恭王礙于慈禧太后的關系,不能認真,但又不能不辦,几經斟酌,奏請派湖廣總督李鴻章就近查辦,因為李鴻章最會做官,一定了解其中的奧妙,會替吳棠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而且湖北靠四川以鹽課接濟,每年有上百万銀子之多,以“公誼”來說,李鴻章亦不能不替吳棠遮蓋。
  由于往返需要四、五個月,所以李鴻章是奉旨“帶印出省”的,舟車所到之處,就是湖廣總督的行署,照樣有全班幕僚替他辦理文牘。這封寫給曾國藩的信,除了問候以外,便是替吳棠解釋。念完一段,曾國藩擺一擺手,示意暫停,他要把李鴻章的話,先辨一辨意味。
  在平常,這些信是不容易為幕友看到的,李鴻章的言外之意,也只有他一個人在心里体會。現在既已公開,不妨進一步談一談,于是他喊著薛福成的號問:“叔耘!少荃未到成都,似乎已經成竹在胸,照你看,他這些話,何必先告訴我?”
  “這也是尊重師門的意思。而且……,”薛福成苦笑道,“少公的處事,爵相深知,何勞下問?”
  曾國藩點點頭,心里在想,李鴻章常常有話自己不肯說,善借他人之口,這封信的意思,是要自己先為吳棠辯白几句,為他將來替吳棠開脫作伏筆。此事不急,擺著再說好了。
  “請念下去。”他說,“不知道他去看了春霆沒有?”
  鮑超是夔州人,蓋了一座极大的宅子,家居養病,已有兩年,李鴻章自然沒有不跟他見一面的道理。“下面正就是談春霆,”薛福成看著信笑了,“春霆有复出之意,爵相,你猜春霆想干什么?”
  曾國藩沉吟了一會問道:“莫非想開府?”
  “爵相真正是知人之明!”薛福成笑道:“霆帥想當云貴總督,未免匪夷所思。”
  這确是有些匪夷所思。歷來封疆任用漢人,在資格上雖不比部院大臣那么嚴,通常都須兩榜進士,吏、禮兩部更非翰林出身不可,但督、撫下馬治民比上馬治軍的時候多,不通文理,無法胜任。現在的云貴總督劉岳昭,是曾國藩的同鄉,以軍功起家,業績多在四川、云南、貴州一帶,他能夠做到總督,雖多少是靠官運亨通,畢竟也還是秀才的底子。至于鮑超,除了自己的姓名以外,几乎不識什么字,想當總督,未免太不自量。
  只是曾國藩涵養功深,為人忠厚,而且鮑超是他的“愛將”,所以不肯露一點誹笑的神色,“這也無非是想以遣功自見。”他說,“其志可嘉!”
  可嘉之外,就是可笑可怜了!薛福成知道曾國藩不喜歡听刻薄話,便笑笑不言,繼續往下念李鴻章的信。
  信中談到四川酉陽州的教案,朝命李鴻章就近查辦,已有和平了結的希望,他特為告訴曾國藩,也就是期望“老師”對他支持。曾國藩以大學士兼領直督,國家重臣,且又近在京畿,朝廷遇有大政,亦往往咨詢他的意見,如果問到酉陽州的教案,有了李鴻章所提的辦法,他就易于作答了。
  听完信,曾國藩不胜感慨地說:“洋務不難辦,難在辦教案,教案亦不難辦,難在自己人的意見太多。”
  這已是含蓄的話,“意見太多”四個字,實在是指倭仁那班天下之大,不知中國之外,還有外洋的道學先生,是真道學也還罷了,還有徐桐那班听見“洋”字便要掩耳疾走的假道學。薛福成和他在曾國藩幕府中的同事,通達的居多,這時便因為曾國藩的感慨,引起了一番冗長的議論。
  教案之起,由來已非一日。康熙初年,天主教盛极一時,這是因為圣祖的祖母孝庄太后,就篤信天主教,她的“教父”是個德國人,華名叫做湯若望,明朝天啟年間到中國來傳教,由徐光啟的舉荐,入翰林院供職。崇禎二年五月初一日蝕,用“大統歷”、“回回歷”推算時刻,統通不准,只有徐光啟用西法推算,有如預見,于是特開“歷局”修新歷,由湯若望參与工作。他又會修“火器”,所以崇禎十七年正月,李自成逼近京師,輔臣李廷泰督師剿賊,特地把湯若望帶入軍中管槍炮。
  入清以后,湯若望一面傳教,一面做官,做的就是專門掌管天文歷法的欽天監監正。孝庄太后和世祖母子對他极其信任,圣祖能正儲位,就因為湯若望一句話,說他已經出過天花,可保無虞。順治十八年,世祖因出痘駕崩,越顯得湯若望有先見之明。因此,圣祖對他亦异常尊信,修明歷法,提倡天算,天子躬親倡行。這也就是天主教能在中國大行其道的緣故。
  到了世宗即位就不對了!閩浙總督滿保首先于雍正元年上疏,說“各省起天主堂,邪教偏行,聞見漸淆,人心漸被煽惑,請將各省西洋人,除送京效力人員外,余俱安置澳門。
  天主堂改為公廨。誤入其教者,嚴行禁飭。”
  世宗准了滿保的奏請,給了半年的限期來遷移,同時命令沿途地方官照料。這還都是因為圣祖崩逝未久,他仰体親心,格外寬厚之處。到了雍正三年,更嚴禁入“西洋教”,這個禁令,過了一百二十年才撤消。
  道光十九年發生的鴉片戰爭,先胜后敗,結果訂了賠款割地的《江宁條約》,開廣州、福州、廈門、宁波、上海“五口通商”,這“五口通商事務”由兩江總督兼理,兼授的官銜,稱為“南洋通商大臣”。
  英國人一心想通商,法國人注重在傳教。道光二十四年,在黃埔的一條法國兵船上,簽訂了三十五條的《中法商約》。接著,法國公使克勒尼,向兩廣總督耆英提出交涉,要求取消雍正三年的禁令。耆英据情轉奏,禮部議定,准在五個通商海口,設立天主教堂,但“不許奸誘婦女,誑騙病人眼睛”,洋教士為人治病,有時會動刀,所以民間有洋人挖眼睛的傳說,朝廷亦信有其事,因而特別申明約束。
  自此以后,信教的人漸漸又多了,此輩被稱為“教民”,教民只知上帝,不祀祖先,此事從士大夫到老百姓,無不深惡痛絕。“忘本”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可得而誅,同時教民中亦難免有莠民,仰仗洋人勢力,欺壓鄉里,益增民教的仇恨。小則群毆,大則殺教士、燒教堂的“教案”,層出不窮,沒有一個地方官听見“教案”二字不頭痛。
  到了咸丰十年,英法聯軍內犯京師,文宗倉皇逃難到熱河,訂了城下之盟,由恭王出面所訂的中法條約,准許大清臣民自由信教,法國教士得在各省租買田地,起造教堂。這一來,“教案”越多,朝廷正有洪楊的腹心大患,不敢再跟洋人起釁,同時中法條約中又規定地方官“濫行查拿”教民,須加處分,因此,遇到“教案”,總是教民占上風。民教相仇,積漸成了難解難分之勢。眼前就有貴州遵義和四川酉陽州兩起,遷延日久,使得法國公使羅淑亞無可忍耐,竟自稱“外臣”上奏,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居然亦為他代遞“外臣”的奏折。兩國的交涉,變成內部的糾紛,好象部院之間,各有主張,唯待軍机議奏,皇帝裁決。為此,把文祥气出一場病來,亦為此,加派沈桂芬在“總署”行走,免得董恂再胡鬧。
  曾國藩的幕友,議論教案到此,無不浩歎。由董恂又談到崇厚——他是咸丰十年新開的北方三個通商口岸:天津、牛庄、登州的“辦理三口通商大臣”,在旗人中算是洋務好手,但他辦洋務,只是一味媚軟,縱容得洋人气焰甚高。大家都認為這不是好現象,總有一天因為洋人的“欺人太甚”而激出變故來。
  “民教相仇,亦不能全怪洋人,民智未開,誤會益深,這才是隱憂。”
  曾國藩接著便舉了個例,從他到任以來,好几次有人攔輿告狀,說有小孩走失,是為天津教堂拐了去“挖眼剖心,采生配藥”,請求伸冤。
  “這是野番凶惡之族都不忍為的事,西洋文明各國,如何會有此殘忍的行為?以理而論,決無其事,然而你跟百姓說不清楚,如之奈何?”
  但是,天津一帶,不斷有孩子走失,那是事實,曾國藩接到狀子,除了嚴飭地方官查拿“拐子”以外,不能再有什么處置。雖然有好些狀子中,指控天津東門外,運河西岸的“慈仁堂”,收養孤儿、棄嬰,不怀好意,曾國藩卻未肯輕信。只是有個打算,等有机會要親自去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個机會很快地到了,這年十月間,出省勘察永定河浚深的工程,到了天津,總督出巡,渲赫非凡,天津的道、府、縣,一起隨著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把曾國藩接上岸,駐節在長蘆大鹽商查氏的水西庄。查勘了鹽政、校閱了崇厚所統率的洋槍隊和洋炮隊,然后請查獄訟。
  這是他到任以后,決心要辦好的一件事。曾經親手編寫了一篇“清訟事宜”,通飭各州縣,限期將積案辦理清楚,遇到重大的案子,提省親自審閱,每次出巡,亦必定要親臨州縣衙門,查核辦理積案的情形。在天津,他最注意的,就是告教堂拐孩子的狀子。
  因為右眼昏蒙不明的症狀,越來越重,他依舊只能听,不能看,听完天津縣知縣劉杰的“面稟”,他說:“拐走孩子的狀子,有二十几案,一案未破,其故何在?總有個說法,我倒要听听。”
  “回中堂的話,實在慚愧。”劉杰滿臉惶恐地說,“盜案都破了,就這拐案不能破,卑職也困惑得很,唯有嚴飭差役,加緊緝捕。只是其中有一層關礙,卑職跟崇大人回過,崇太人一再吩咐要慎重,事情就不免棘手了。”
  “噢,是何關礙?你說!”
  “拐了孩子去,總有個著落,男孩子賣給跑江湖的,用鞭子打出一身功夫,用來斂錢,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賣入娼家,長大了好作搖錢樹。”劉杰加重了語气說:“卑職派人明查暗訪,就是沒有這樣事,這就不能不疑心到慈仁堂了。”
  “不錯,慈仁堂!”曾國藩很注意地,“我正要問慈仁堂,是個育嬰堂是不是?”
  “慈仁堂也是教堂,規模大得很,有念經的、有讀書的、有看病的、也有育嬰堂,收容的也不盡是嬰儿,五六歲、七八歲的孩子都有。雖說是做好事,不過,花錢買好事來做,就不大近人情了。”
  “‘花錢買好事來做’,此語甚新,我倒有點想不明白。”
  “是這樣,凡有人送孤儿棄嬰到堂,堂里的洋尼姑發錢獎賞。中堂請想,不管育嬰堂、養濟院,送進一口人去,總要說好話,才肯收容,博施博眾,堯舜猶病,洋尼姑買好事來做,豈非不近人情?”
  “這也不盡然。”曾國藩想了想說,“你是說拐子拐了人家的孩子,是當作孤儿、棄嬰,送到慈仁堂去領賞了?”
  “正是!”劉杰答道,“卑職跟幕友商量過不知多少次,想來想去,只有慈仁堂是個可疑之處,倘或能入堂搜一搜,真相或可大白。不過崇大人……。”
  他雖沒有再說下去,曾國藩心里明白,是崇厚怕此舉引起交涉,不准劉杰這么做。
  “進堂搜查,自有不便。你派人在堂外稽查,遇見形跡可疑的,加以盤詰,有何不可?”
  劉杰何嘗不知道這么做?只是慈仁堂每天進出的人,不知凡几,一入堂門,便成禁區,遇有形跡可疑的,要想盤詰,亦有不能。不過這話要照實而言,便變成与“中堂”抬杠,所以劉杰這樣答道:“是,卑職原也這樣辦過,只以差役不力,未有結果。現在既奉憲諭,卑職再著力去辦。”
  這些懸案,對劉杰的督飭,也只能到此為止。但在高一級的層次上,曾國藩另有打算。他想親自到慈仁堂去看一看,因為民教相仇,症結就在百姓對教堂的誤解,到底這誤解何由而生?非親身体察,不能明白。明白了,然后可以對症發藥,逐漸消弭。
  他跟崇厚談了這層意思,崇厚极力勸他打消此意,認為以他的身分,不宜輕臨非堯舜孔孟之教所許的西洋教堂,否則,一定會有言官,以“大臣輕率,有傷國体”的話頭,上奏參劾。曾國藩一向憂讒畏譏,想想不錯,听了崇厚的勸。
  等回到保定,因為舟車勞頓,公事又多,曾國藩的眼疾,越發重了,而歲尾年頭,不如意的事,紛至沓來。先是貴州剿治士匪不利,朝命李鴻章帶兵入黔。李鴻章万分不愿,以貴州多山地,不便馬隊馳騁,必須“改馬為步”,重新編練步營,又說“苗疆軍務,雍正、乾隆、嘉慶三朝,皆未能克期底定,今蹂躪更久而廣,餉源更狹而絀”,必須先籌餉運糧為借口,遲遲不肯出省。這些令人煩心的事,李鴻章都要寫信給“老師”發牢騷。
  不久,甘肅的軍務,又受大挫,老湘營的名將劉松山,陣亡金積堡。朝廷怕左宗棠支持不下,改了主意,降旨命李鴻章赴陝援剿,這一下李鴻章越發不愿。他最頭痛的事,就是跟左宗棠打交道,因而仍舊在“馬、步”之間做文章,說已將馬隊撤改為步營,如今奉命西征,身邊竟無一騎,何以平亂?而能征善戰的劉銘傳馬隊,則要留著拱衛京畿。這樣借故拖延著,希望“老師”從中斡旋,朝廷能夠收回成命。
  然而最使曾國藩煩憂莫釋的,還是兩江的情形。戡平大亂,急流勇退,曾國藩當時首要的舉措,就是裁撤湘軍。他自覺這件事做得很干淨,但湘軍在江宁的無數,剛剛被裁時,手里都有些從戰亂中得來的財貨,而曾國藩又頗討厭湘軍回湖南去求田問舍,所以在江宁落戶的很多。日子一久,坐吃山空,不免有流為盜匪的,而馬新貽居官,最看重的就是地方秩序,對散兵游勇,約束极嚴,尋常盜匪,還可以照例一層層審問,如果是散兵游勇搶劫,一經被捕,責成“該管道府,就地正法”,這是奏明在案的。
  為此,被裁的湘軍,對馬新貽大為不滿。在他們的想法,“九載艱難下百城”,江宁的克复,洪楊的被滅,都是曾家和湘軍的功勞,曾國藩當兩江總督都“太細了”,既然朝廷要調他為疆臣之首的直隸總督,那么兩江總督應該仍舊歸湘軍領袖接充,最有資格,也是最理想的人選,自是“九帥”。不得已而求其次,讓李鴻章來當,也還說得過去,因為他跟湘軍關系很深。誰知會落到一向在安徽做官的馬新貽身上,這是從何說起?
  本來就心怀不平,加上馬新貽的處置過于嚴峻,因此在江宁的湘軍舊人,跟這位籍隸山東,身在教門的總督,感情搞得很坏,不斷有人來向曾國藩訴苦。他除了勸慰以外,不愿再有什么表示,其實也是無法有什么表示,人已离開兩江,再去過問兩江的事,不但為情理所不容,而且也犯朝廷的大忌。這一來,五中憂煩,右眼失明,而且得了個暈眩的毛病,唯有在黑頭里閉目靜臥,人才覺得舒服些。
  于是,各方所荐的醫生,紛至沓來,文祥荐了一名七世祖傳的眼科,崇厚也荐了一名洋人來看。用藥各异,但有個看法是相同的,曾國藩必須好好調養。因而在四月間,奏陳病狀,請假一個月調理,期滿又續假一個月。他的打算是,這樣續假几次,便要奏請開缺,縱使不能無官一身輕,回湘鄉安度余年,至少可以交出直隸總督的關防,回京去當大學士。位尊人閒,在昌明西學、作育人才上,好好下一番功夫,那才是自己的“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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