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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曾紀澤是六月二十四到俄國京城彼得堡的,接連打來三個電報,第三個是報告會見俄國“外務部尚書”格爾思的經過。格爾思表示“條約改議,外國尚有之,罪使從古未有。”態度是“面冷言橫”。因此,曾紀澤奏請將“崇厚罪名寬免,為轉圜第一步”,說是“雖干清議不敢辭”。
  這句話自是指李鴻藻和那班清流而言。主戰一派在躁進的張之洞策動之下,花樣百出。寶廷剛剛上了一個折子,說是“外患漸迫,請召知兵重臣左宗棠入朝,籌划方略,以濟危難”,使得恭王相當頭痛,現在接到曾紀澤的電報,他雖有“干清議而不敢辭”的勇气,恭王卻不肯貿然代崇厚乞恩,只拿曾紀澤的電報面奏取旨。
  慈安太后也作不了主。于是恭王建議,請兩宮太后“同賜召對”。事實上也只有此一法,慈安太后便到長春宮跟慈禧太后去商議。
  “別的倒沒有什么,就怕累著了你,又怕你生气。”慈安太后說,“你自己瞧著辦吧,能支持得住,跟大家見見面也好。”
  “不要緊!”慈禧太后毫不猶豫地答說:“這兩天吃的藥,倒仿佛很對勁,那一會儿的工夫,怎么會支持不住?”
  這是半年之中,慈禧太后第二次跟軍机大臣見面,距离上一次視朝,也有兩個月了。瞻視御容,消瘦得令人吃惊,七月初的天气,她卻穿的是緞子夾袍,宮女扶上御座,气喘不止,好久才能回答群臣的問安。
  “李鴻章、曾國荃荐的大夫都不錯。”她用很微弱的聲音說,“人還虛得很,不過舒服得多了。”
  “國家多事之秋,全靠兩位皇太后決大疑、定大計,臣等才好遵循。”恭王很虔誠地說:“仰賴祖宗在天之靈庇佑圣躬,早日康复,才是宗社臣民之福。”
  “你們急,我也急!偏偏又不是一服藥、兩服藥治得好的病。你們辦事,總要當我天天跟你們見面一樣,實心實力,和衷共濟,大局才能對付得過去。”
  聲音极輕,而話中的分量很重,尤其是那一句“當我天天跟你們見面一樣”,仿佛指責,見慈安太后老實好說話,有什么欺罔的情形似的。然而這亦無從辯白,只能這樣答說:
  “國事如此。臣等決不敢有絲毫偷閒,敷衍塞責的心思。
  “原要這樣子。”慈禧太后接著便提到曾紀澤的請求:“崇厚定罪,當初原說等曾紀澤到了俄國以后再議。既然俄國接待我國的使臣,而且,說條約還可以改議,是這樣,崇厚殺不殺,就沒有要緊了。就不殺崇厚,放他出來,他還能逃到外國嗎?就把他放出來好了!”
  听得這話,恭王如釋重負,但不宜多說任何一句話,只平靜地答一聲是。
  “我也不想打仗,不過也要和得下來才行。把崇厚放了,是小事,一放崇厚,大家以為朝廷怎么樣委屈都可以,決計打不起來,就此把各處防務都撂下了,白忙半天,一旦有事,仍舊受人欺侮,那可是件大事。”
  “防務自然還是加緊辦理。”恭王答道:“各國使臣跟新聞紙上都說,俄國兵船在八、九月間打算封我遼海,除了已奉旨派曾國荃督辦山海關一帶海防事宜以外,臣等公議,想派鮑超帶領在兩湖招募的勇丁一万人,克日坐船北上,在山海關与京城之間,擇要駐扎,一則備邊,二則保護京畿。這樣子辦,是不是妥當?就今天請兩位皇太后定下主意。”
  “鮑超是勇將。他跟曾國荃自然合得來,就怕他跟李鴻章面和心不和。”
  “這一層,不煩圣慮。他們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況國事如此,不至于還鬧意气。”
  “那好!”慈禧太后又說:“餉要給鮑超籌足。”
  “是。”恭王答道,“新募這一軍,開拔之前,由湖北在部撥邊防經費項下照撥,到防以后,戶部另外給他籌餉。”
  “左宗棠呢?”慈禧太后問到寶廷的奏折,“他到底在西北多年,讓他到京里來當差,這個主意也不錯。不過,他來了讓他干什么?在西北,又找誰替他?這些,你們都想過沒有?”
  恭王自然想過,也跟大家談過。主戰一派自是极力贊成此議,以為左宗棠入參大計,足以增加聲勢。而主和一派居然亦眾口一詞,說寶廷的主意很高,這就另有文章了。
  左宗棠在西北,雖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以專閫之寄,調兵遣將,把局勢搞得劍拔弩張,軍机處無從遙制,也頭痛得很。如今內調入京,明為尊崇,其實羈縻,和戰之計,反倒容易控制。至于左宗棠到京,派什么差使,以及西北軍務由誰接替?當然也有安排。
  “回圣母皇太后的話,左宗棠原為東閣大學士,將來到京,是不是派在軍机上行走?另外請旨。至于新疆軍務,自以左宗棠保荐為宜。”
  “咽。”慈禧太后點點頭,覺得有些支持不住,便即問道:
  “還有什么事要談?”
  “張之洞有個折子論海防,牽涉的事項甚多。”說到這里,恭王特意停了下來,要看慈禧太后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那還是你們談吧!”慈禧太后說道:“張之洞倒是肯用心,肯為朝廷出力的人。”
  就這一句話,便等于已作了裁決,凡有所奏,應該盡量采納。因而恭王答應著說:“臣等仰体圣意,拿原折逐款商量停當,奏聞取旨。請圣母皇太后先回宮吧!”
  于是慈禧太后先离座回長春宮。接著便送進來一個黃匣子,里面是經她裁定的兩案,寫旨呈閱。
  第一道是明發上諭:
  “諭內閣:前有旨將崇厚暫免斬監候罪名,仍行監禁。諭令曾紀澤將應議條約,妥慎辦理。茲据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接到曾紀澤電報,現在商辦一切,懇為代奏施恩等語。崇厚著加恩即行開釋。
  ”一看,慈禧太后便皺起了眉。這道上諭,含混籠統,語意不清,“商辦一切”与”代奏施恩”有何關系。“施恩”是要施什么恩?都不明白,本想動朱筆替它改正,但精神不濟,
  <<只好算了,撂下看第二道>>
  第二道是廷寄:
  “左宗棠現已行抵哈密,關外軍務諒經布置周詳,現在時事孔亟,俄人意在啟釁,正須老于兵事之大臣以備朝廷顧問,左宗棠著來京陛見。一面慎舉賢員,堪以督辦關外一切事宜者,奏明請旨,俾資接替。此外帶兵各員中,有才略過人,堪膺艱巨,秉性忠勇,緩急足恃者,并著臚列保荐,用備任使。
  將此由五百里諭令知之。”
  這道廷寄,沒有什么地方要改,隨即發了下去。于是李蓮英面奏:“該請脈了。”
  “不必五個人一起上來。”慈禧太后忽然說道:“就傳薛福辰、汪守正好了。等我好好問一問他們。”
  薛、汪兩人已取得信任,同時也頗蒙优遇,慈禧太后特賜矮凳子,讓他們在御前坐著談,這是宣力有年的高齡大臣都未能得到的恩典。
  慈禧太后特意摒隔太醫,只召薛、汪,是有意要跟他們談談。一則破悶,二則是采風問俗,想了解民間疾苦,更想了解官吏賢愚。
  這方面,汪守正就比薛福辰大見才具了,應答奏對,十分稱旨。問到山西的官吏,他總是揚善隱惡,歸結于頌揚圣明,十分動听。
  “閻敬銘在山西怎么樣?”慈禧太后問道,“他在山西辦賑,經手的款子很不少,是不是很清廉啊?”
  “是,”汪守正答說,“閻敬銘督辦山西賑務,老百姓拿他比做包龍圖。曾國荃常常在臣面前夸獎他,說為人臣者,總要象閻敬銘這樣子清廉刻苦,實心辦事,方不負朝廷識拔。閻敬銘也常跟臣說,秦晉大旱,皇太后垂念備至,在國庫万分支絀之際,一次次撥出大批款子放賑。如果我輩在里面侵漁分文,試問如何上答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
  “真是這樣子嗎?”慈禧太后問道:“有人說他在山西,趁荒年地价賤,買了許多良田,又特為搬家到山西。這話又是打那儿來的呢?”
  “閻敬銘在山西辦賑,极其認真,真正涓滴歸公,難免得罪了人,造謠糟蹋他,也是有的。至于搬家到山西,是因為他的原籍朝邑,靠近黃河,地勢太低,每每鬧水,所以搬到解州運城,這也是好早的事了。”
  “唉!”慈禧太后感慨地,“可見得做個清官也不容易。朝廷自然要保全清官,就怕听不見真話。你們見到什么,听到什么,總要本著良心老實說才好。”
  “是!”薛、汪二人同聲回答。
  “閻敬銘的性情是不是很耿直?”
  “是。他忠心耿耿,正直無私。”
  就這樣談著,慈禧太后慢慢浮起了記憶,首先是記起閻敬銘的相貌,又矮又小,而且兩只眼睛一高一低。但慈禧太后還記得胡林翼保他總辦東征糧台時,奏折中有句考語:“閻敬銘气貌不揚,而心揚万夫。”不由得又生了感慨。
  “真正人不可貌相!象閻敬銘這樣的人,居然也能辦大事。”慈禧太后又想起一件事,“說他在湖北的時候,跟總督抬杠,愣要殺總督的貼身小廝,汪守正,你可知道這件事?”
  “臣听說過。”
  總督是說官文,所謂“貼身小廝”就是官文的孌童,名叫張玉。官文寵他出了格,命他帶領督署衛隊,每次軍功保案,都替他加上一個名字,一直保到從二品的副將。
  張玉入夜為總督侍寢,白天帶著衛隊,橫沖直撞,胡作非為,當湖北藩司的閻敬銘,早就看他不入眼了。照例,藩司必加督署或者撫署的營務處總辦頭銜,為的是好節制武將,而張玉自以為二品大將,又倚仗官文的勢力,根本不把藩司放在眼里,這就越發傷了閻敬銘的威信,要找机會辦他。
  有一天机會來了。張玉帶領親兵數人,闖入民居,奸殺了人家的一個閨女。
  這家的父兄,當然進城報案,哭訴伸冤,江夏縣和武昌府都感到棘手,將案子拖延著不辦。不久,閻敬銘得知其事,勃然大怒,立刻傳轎“上院”,向總督要凶手。
  張玉當然也知道闖了大禍,閻敬銘一定放不過他,所以早就在官文面前,自陳無狀,要求庇護。因此,當閻敬銘求見時,官文派戈什哈答:“中堂病了,不能見客。請閻大人先回衙門,等中堂病好了,再過來奉請。”
  “我有緊要公事,非見中堂不可。如果有病要避風,我就在上房里見,也是一樣。”
  戈什哈無奈,進上房据實稟報,結果仍是不見,也仍是拿病來作推托。
  閻敬銘料事深刻,已防備到有此一著,早就想好了對策,因而若無其事地說:“既然如此,中堂的病,總有好的時候,好了自然要傳見,我就在這里待命好了。”說到這里,轉臉吩咐跟班:“取我的舖蓋來!總督衙門的司道官廳,就是我藩司的行署,有公事送到這里來看。”
  于是跟班真的取了舖蓋,就在司道官廳的炕床上舖好,供閻敬銘安息。先以為他一時負气,到明天自覺不成体統,會悄然而去,因而官文置之不理。那知完全不是這回事,閻敬銘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天。他秉性儉朴,起居极能刻苦,所以住在那里,絲毫沒有不便的樣子。
  這一下轟動了湖北的官場,認作曠古未有的奇事,都要借故來看個究竟,總督衙門真的成了藩司的行署。官文大窘,先是請臬司和本衙門的幕友勸駕,閻敬銘拒絕不從。最后只好請出巡撫和武昌府知府來了。
  湖北巡撫叫嚴樹森,武昌知府叫李宗壽,官文請出這兩個人來,主要的是因為他們也都是陝西人,希望動以鄉情。當嚴、李受命調解時,官文自己躲在屏風后面听,只听見作調人的,譬喻百端,被調解的堅持不可,從一大早講到午炮聲起,嚴樹森舌敝唇焦,臉色非常難看。看樣子,作調人的也要跟閻敬銘翻臉了。
  “大人!”閻敬銘始終是這么一句話:“不殺張玉,我決不回衙門。”
  “太難了!”嚴樹森大有拂袖而起的模樣。
  官文見此光景,硬一硬頭皮,從屏風后面踏了出來,“丹初!”他說,“賞我一個面子!”接著,雙膝著地,直挺挺地跪在閻敬銘面前。
  他避開一步,回身揚面,裝作不曾看見,這一下,嚴樹森有話好說了,“丹初,”他用責備的語气說,“你太過分了!
  中堂自屈如此,難道你還不能网開一面?”
  于是閻敬銘不得不扶起官文,同時說道:“中堂依我兩件事,我就不殺張玉。”
  “依,依!”官文一疊連聲地說,“只要不殺張玉,什么事都好辦。”
  “第一、張玉立刻斥退。”
  “可以。我馬上下條子。”
  “第二、張玉立刻遞解回籍,不准片刻逗留。”
  提到這個條件,官文面有難色,只為斷袖余桃之愛,難以割舍,然而那也只是瞬息間事。想起閻敬銘的峻厲,盤踞督署,三日不去,自己万般無奈的窘迫光景,頓覺心悸,不暇細思地答說:“都依,都依。來呀!”
  其時堂上堂下,材官衛士,肅然林立,只見督撫并坐,神色將順,而矯小如侏儒的閻敬銘,侃侃而談,心雄万夫。對這奇异的景象,無不瞠目結舌,看得呆了,因而對官文的喊聲,一時茫然。息了一下,才暴雷似地答出一聲:“喳!”
  “張副將在那里?”
  張“副將”就在屏風后面,心惊膽戰地走了出來,一張臉上又青、又紅、又白,忸怩万狀地站在那里,似乎連兩只手都不知道放在何處好?
  “給閻大人磕頭!”官文吩咐,“謝閻大人不殺之恩!”
  “是!”張玉向閻敬銘面前一跪:“閻大人……。”他還只叫得這一聲,閻敬銘已經翻臉,大聲喊道:“來人!”
  “喳!”應聲上堂的是藩司衙門的差役。
  “拿這姓張的拉下去打,打四十!立刻發遣。”
  張玉神色大變,只看著官文。官文卻不敢再求情了,微微轉臉,避開了張玉的視線,接著便起身退入上房。
  于是當堂重責四十板,傳了江夏知縣來,即時派解差將張玉押送出境。等處理完畢,閻敬銘求見官文,長揖請罪。
  “算了,算了!”官文索性付之泰然,“也怪不得你。”
  口頭是如此說,心里卻另有打算。官文很服從人,前有胡林翼,后有胡林翼所提拔的這個閻敬銘,不但幫自己封侯拜相,而且靠他們坐享富貴,所以此時雖覺閻敬銘可畏,卻沒有絲毫報复的念頭,反倒密保他“才堪大用”,接替內調的譚廷襄,署理山東巡撫。
  听罷汪守正所談的故事,慈禧太后對閻敬銘大感興趣。多少日子來,她有這樣一個感覺,恭王越來越怕事,越來越軟弱,當年的英气、銳气,仰乎已蕩然無存,一味圓融,近似鄉愿。朝中負實責的大臣,不是象沈桂芬那樣遷就實際,務求平穩,就是象李鴻藻那樣硜硜然近乎迂腐,太不講實際。現在正需要象閻敬銘這樣一個精明強干,實事求是而有操守的人,來改換風气。不過閻敬銘一直稱病,也不知是真是假?眼前還沒有精神來振飭綱紀,且先擱著再說。
  又過了些日子,各省所荐的醫生,紛紛到京,最有名的是一個江蘇常州的秀才;名叫馬文植,號培之。他的祖父是名醫,馬文植家學淵源,聲名极盛。然而他的運气沒有薛福辰、汪守正來得好,因為慈禧太后經過薛、汪的診治,病勢大見好轉,便不容易顯他的本事,請脈以后,主張以潤肺為主。
  慈禧太后原有痰中帶血的症象,所以這個甘潤的治法,与薛、汪的溫補,相得益彰,病情大見好轉,慈禧太后也興致勃勃地,打算苦中作樂,好好過個中秋。

           ※        ※         ※

  逢年過節,對于懿親近臣,照例有文綺食物的賞賜。慈禧太后一向喜歡料理這些瑣屑細務,養病無事,也正好以此作消遣,所以親自檢點,交代首領太監劉玉祥,分頭派送。
  賞醇王府七福晉的是八盒食物,派了個十五歲的小太監李三順,帶領兩名蘇拉,挑著食盒出宮。太監出宮辦事,照規制不能走正門,李三順年輕不識輕重,領著蘇拉直奔午門東左門。
  “站住!”一個守門的護軍,名叫玉林的大聲喝阻。
  李三順嚇一大跳,心里有气,便揚著臉問:“干嗎?”
  “你懂規矩不懂?”
  “什么規矩?”
  “這里是你能走的地方嗎?”
  “奇怪了!”李三順受了呵斥,自覺臉上挂不住,便抬出大帽子來:“我奉西佛爺懿旨,出宮辦事,為什么不能走這儿?”
  “辦什么事?”
  “你管不著!”
  這一下,將玉林惹惱了,“你打我這儿走,就得歸我管!”
  他往里揮手,“回去,回去。這儿不能走!”
  “哼!”李三順冷笑一聲,奪門便闖。
  玉林自然放不過他,一把拉住,李三順便待翻臉。正拉拉扯扯,不得開交時,另外走來兩名護軍,一個叫祥福,一個叫忠和,倒是一番排解的好意。
  “住手,住手!”祥福勸開兩人,看著食盒問李三順:“這是什么?”
  “西佛爺賞七福晉的東西。”
  “你在宮里當差几年了?”
  “你問它干嗎?”
  李三順是盛气凌人的樣子,祥福的語气卻很和緩,“我怕你年輕還不懂規矩,你不能走午門,就算能走,也得‘照門’。”樣福將手一伸,“條子呢?”
  太監攜帶任何物件出宮,必須先報敬事房,知照門禁放行,稱為“照門”,祥福所要的是放行的條子,而李三順拿不出來。
  不但拿不出來,而且蠻橫無理,“什么條子?沒有!”李三順瞪著眼說:“要條子跟西佛爺要去。”
  這一來連祥福都忍不住了,剛要申斥,忠和走上來將李三順一推,臉卻沖著祥福,“這小子不說人話,理他干什么?”
  他說,“不准他走就是了。”
  “我偏要走!”李三順應聲而答,往外直沖。
  于是三個人一起動手,揪住了他。李三順索性亂抓亂打,玉林和忠和要還手,祥福大聲喝道:“打不得!”
  玉林与忠和醒悟了,一打便是禍事,苦是李三順身上有了傷,便百口難辯,“官司”非輸不可。
  這一鬧惊動了護軍統領岳林,親自赶到午門。到時只見護軍營的章京和派在午門的“司鑰長”正在排解。李三順年紀雖小,人卻刁蠻,看出護軍有所顧忌,越發狐假虎威,挺胸凸肚地站在那里,非要出宮不可。
  岳林很生气,也很為難,李三順算不了什么,只為慈禧太后惹不起。照規矩就該將李三順捆起來,送到敬事房去處分,為了是慈禧太后宮里的人,不便那么辦。可也不能放李三順出宮,因為這一來便是毀了多少年來的規制,不但以后各宮太監都可任意出入,門禁有如虛設,更怕領侍衛內大臣查究,或者言官上折參劾,是异常嚴重的罪名。
  因此,唯一的處置就是折中辦理,不放李三順出宮,可也不難為他,只用好話將他勸回去。
  “大家都是當差,你也想想我們的難處。”受命去勸解的司鑰長立祥,跟李三順說好話:“你一定要由這儿出宮,也行,不過你得先跑一趟,取敬事房‘照門’的條子來。”
  “我不去!”李三順答得极快:“西佛爺只叫我赶緊送到七爺府,沒有叫我取什么條子。什么‘照門’?我不懂!”立祥大怒,但硬忍住了,只寒著臉問:“你講理不講理啊?”
  “你們人多,我跟誰去講理?哼,反正總有講理的地方!”
  這是意指在慈禧太后面前講理。動輒拿大帽子壓人,實在可惡。立祥也報以冷笑,“我勸你知趣一點儿。”他說,“公事公辦,誰的理長,誰的理短,你到底不是三歲小孩,總該有個數吧!”
  語言一冷,便顯得不大好惹,李三順心一橫,決定耍賴,向兩名蘇拉喝道:“挑起擔子走!”
  大家都當他知難而退了,誰知他竟是往外硬闖,蘇拉看他如此,自然也跟著他,等玉林迎頭一攔,李三順便有意斜著一倒,往食盒上撞了去,撞翻了食盒,里面由小而大一疊九個月餅,滴溜溜滾得滿地。
  “好,好!”李三順跳起身來,裝得气急敗坏地,“你們打我不要緊,打坏了御賜的東西,看你們怎么交代?”說完,回身疾走。
  包括護軍統領岳林在內,無不一愣,想不到李三順有此陰險奸刁的一著!等會過意來,岳林跳腳吼道:“坏了,坏了!
  赶快把他攔回來。”
  李三順似乎算到他們會攔他,早已跑得遠遠地,過金水橋,進貞度門,繞弘義閣,從右翼門直奔長春宮去見首領太監劉玉祥。
  劉玉祥是個沒主意的人,听信了李三順的片面之詞,一一照奏,說李三順奉旨繼送食物,午門護軍要開盒檢查,李三順怕一開盒,灰沙沾污了食物,出言攔阻。護軍蠻不講理,不但動手打了李三順,而且還打坏了食物。請懿旨發落。
  這一來自然又惹動了慈禧太后的肝火,怒不可遏,一疊連聲地說:“反了,反了!”
  一直積郁在心里的怒火,就此如燎原一般,無可遏制,當天請脈便大不對了。慈禧太后肝火太旺,甚至不肯服藥,口口聲聲“不想再活了”。
  從未見她如此盛怒過,連榮壽公主那樣沉著的人,都不免有些著慌。倒是李蓮英有主意,一言不發到鐘粹宮求見慈安太后,什么話都不說,只說好歹要讓慈禧太后息怒。
  息怒先要出气,出气就得辦人。慈安太后百般勸慰,答應嚴辦護軍。護軍統領岳林也知道惹了禍事,自己先作處置,一面看管玉林,一面上奏自劾,說是“太監不服攔阻,与兵丁互相口角,請將兵丁交部審辦,并自請議處。”
  那知不上這個折子還好,一上更惹慈禧太后不滿,指岳林是避重就輕,意圖狡賴,罪無可逭。
  折子發到軍机,恭王連連歎气,國事如此,偏偏還惹出這些意外麻煩。慈禧太后病中盛怒,何處去講理,說不得只好屈法了。
  于是,軍机承旨,擬發上諭,說岳林所奏“情節不符。禁門重地,原應嚴密盤查,若太監繼送物件,并不詳細問明,輒行毆打,亦屬不成事体。著總管內務府大臣,會同刑部,提集護軍玉林等,嚴行審訊。護軍統領岳林,章京隆昌、司鑰長立祥,著一并先行交部議處。”
  上諭中雖是“會同刑部”的字樣,其實是刑部主審。內務府大臣恩承,親自將玉林、祥福、忠和三名護軍解送刑部,當面向潘祖蔭傳達慈安太后的意思,“禍首”要辦成死罪。
  “說實話,我不懂律例,辦死罪也要會得辦才行。老兄知道的,刑部有‘八大圣人’,這一案照例歸‘朝審’,正是‘八大圣人’該管。我一定宣達懿旨,不過,該當何罪?要問他們。”
  所謂“八大圣人”是指“總辦秋審處”的四坐辦、四提調,主管秋決,稱為秋審,又主管直送刑部訊辦的罪犯,稱為朝審。這八個人是從各司選出來的頂儿尖儿,律例精通,身分矜重,辦案論法不論人,那一部的司官都沒有他們來得神气,所以稱為“八大圣人”。
  等把“八大圣人”請了來,潘祖蔭宣明懿旨,征詢意見。其中資格最老的一位“圣人”,名叫剛毅,字子良,鑲藍旗人,筆帖式出身,在部多年,已經定了外放廣東潮嘉惠道,還未到任,此時由他發言答复。
  “交部就該依法。太后要殺這三個護軍,自己降旨好了。
  本部不敢与聞。”
  “那么,”潘祖蔭問道,“可以辦個什么罪名呢?”
  “根本無罪。”剛毅說道:“大人執掌秋曹,總要以皋陶自期才好。”
  此言一出,他的同官,無不皺眉,不但語气不似下屬對上官,而且“陶”字念成本音便算是讀了白字。剛毅常有這种笑話,潘祖蔭倒也不以為异,只這樣答道:“這是欽案,而且西圣震怒,我實在為難。剛子翁期我以虞舜的刑官,真正慚愧。”
  再問其他七人,答語大同而小异,總而言之,無論如何羅織,也援引不上一條能處死的律例。同時還隱約表示,這一案不能只審護軍,不審太監。
  潘祖蔭不愿也不能強人所難,端茶送客以后,繞室彷徨,不由得想到一個人。
  這個人是浙江湖州人,名叫沈家本,雖是所謂“貲郎”,捐班分發刑部的額外郎中,卻是年輕好學,在《周禮》這部書上,很有些功夫。這部書專講春秋戰國的典章制度,沈家本用它來与后世律例比較,每有新義發明。
  潘祖蔭以愛才著名,尤其敬重沈家本想要昌明法學的志气。古人雖有“讀破万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何術”的話,但中國讀書人牢不可破的積習,還是輕視法學,以為這是刀筆小吏之事,不屑以吏為師。沈家本曾經為潘祖蔭指出過,紀曉嵐主纂《四庫全書》,政書類法令這一部門,僅收法學著作兩部,存目亦僅收五部,指紀曉嵐的按語中“刑為盛世所不能廢,而亦盛世所不尚”這兩句話,大謬不然。盛世不尚刑法,則玩法瀆職的弊案,接踵而至,何來清明之治?紀曉嵐是极通達的人,如何說出這樣不通的話來?禮察他的用心,或者因為高宗好用恩威,行法嚴峻,因而以此為規諫。但就事論事,刑為“盛世所不尚”這句話,以詞害義,實在誤人不淺。
  沈家本的志向是想直承秦始皇焚書以前的“法家”,所以他的精于律例,与“八大圣人”又不同。八大圣人是精于當世之律,以實用為主。沈家本則從《周禮》以下,細研歷代的法典,每天上衙門,在律例館丹鉛不去手,作校勘,作箋注,十分用功。潘祖蔭心想,當世之律既然用不上,不知道古時候的律例,有沒有可以融通的地方?不妨找沈家本來談談。
  “子惇兄,”潘祖蔭對他所用的稱呼,特顯親切敬重,“我有件事想請教。西圣于國家的關系极重,如今盛怒不解,則恐病情反复,要解她的盛怒,非殺無辜之人不可。殺一人而利天下,雖然屈法,似乎可以取諒于世。不知以往數千年,有這樣的例子沒有?”
  “這是英雄的作為,卻為法家所不許。”沈家本毫不含糊地答說:“法不為一人而屈。大人不必問,就有這樣的成例,也是不足為訓的惡例。”
  話很耿直,潘祖蔭卻不以為忤,想了想說:“律例由人創始……。”
  “大人!”沈家本很快地打斷他的話,“創此惡例,關系甚大,大人要愛惜千秋万世的聲名。”
  說到這一點,最能打動潘祖蔭的心,雖表沉默,卻是不斷在點頭。
  “大人!”沈家本又說,“致君堯舜,全在依法力爭,請大人想一想張釋之。”
  潘祖蔭瞿然動容,同時在心里默誦《史記·張釋之傳》。
  先是默念,念到張釋之拜“廷尉”——漢朝的“刑部尚書”,便出聲了:“其后,拜釋之廷尉。頃之,上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出,乘輿馬惊;于是使騎捕屬之廷尉。釋之治問,曰:‘縣人來,聞蹕匿橋下,久之以為行已過,即出;見乘輿車騎即走耳!’廷尉奏:‘當一人犯蹕,當罰金。’文帝怒曰:‘此人親惊吾馬。吾馬賴柔和;令他馬固不敗傷我乎?而廷尉乃當之罰金!’釋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時,上使立誅之則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而天下用法,皆為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當是也!’”念到這里,潘祖蔭輕擊几案,慨然說道:“我就拿這個典故复奏。勉學張釋之,但愿上頭能有漢文之仁。”
  “是。”沈家本顯得很興奮,忍不住還要說兩句:“大人請再想下文。”
  他是說張釋之傳的下文,是敘他所治的另一案:有人盜了供在漢高帝廟中的一只玉環,張釋之照“竊宗廟服御”的罪,判處死刑。文帝意有未足,要滅此人的族。于是張釋之提出這樣一個疑問:盜宗廟的玉環要滅族,倘有人盜陵,還有什么比滅族更嚴的刑罰可用?這就是說,護軍与太監因口角而斗毆這樣的小事,竟要處死,則護軍犯了更重的罪過,又當如何?
  “听君一言,開我茅塞。”潘祖蔭心悅誠服地拱著手說,“高明之至!”
  未進長春宮,便覺兆頭不好。既進長春宮,越覺得吉少凶多,但見太監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稍有響動,立時色變。潘祖蔭真沒有想到,太后的寢宮,是這樣一片森羅殿似的气象。
  揭開門帘,肅靜無聲,暗影中約略分辨得出慈禧太后的樣子,他不敢平視細看,望著御座磕頭請安,等候問話。
  “你是那一年進的南書房?”
  不曾想到問的是這么一句!莫非要撤南書房行走的差使?
  這樣想著,有些心亂,答得便慢了。
  “皇太后在問,”李蓮英提示了一遍,“那年進的南書房?”
  “臣,”潘祖蔭定一定神,答道:“臣是咸丰六年十一月,奉旨以翰林侍讀在南書房行走。算起來二十五年了。”
  “有几個人在內廷當差當了二十五年的?”
  這是提醒他要知恩,潘祖蔭赶緊碰頭:“臣蒙文宗顯皇帝、穆宗毅皇帝、兩宮皇太后特達之知,歷事三朝,受恩深重,粉身難報。”
  “哼!”慈禧太后冷笑,“倒說得好听。我再問你,你得過什么處分?”
  這一問,越使得潘祖蔭惶恐,只好一面回憶,一面奏答。
  “臣于同治十二年,扈蹕東陵,遺失戶部行印,部議革職留任。同年十二月以磨勘處分,奉旨降二級調用,十三年正月奉旨賞給翰林院編修,仍在南書房行走。同年六月奉旨開复侍郎任內處分,以三品京堂候補。這都是出于先帝天高地厚之恩。”
  “你眼睛里沒有我,那里還有先帝?”慈禧太后的聲音漸漸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抗旨該當何罪?”
  “臣不敢!”潘祖蔭又說:“臣愚昧,真不知圣母皇太后指的什么?”
  就這句話惹惱了慈禧太后,“你還跟我裝傻!”她拍著茶几,厲聲斥責:“你還有點良心沒有?”
  由此開始痛罵潘祖蔭,也不知她是那里來的气,象村婦撒潑一般,完全失去了皇太后尊貴的身分。貴公子出身的潘祖蔭,又是少年得志,几曾受過這樣的凌辱?尤其使他覺得委屈的是,不但挨了罵不能回嘴,而且還得連連賠罪磕頭,口口聲聲:“圣母皇太后息怒!”
  一半是罵得累了,一半是李蓮英的解勸,慈禧太后終于住口,將刑部的复奏揉成一團,劈面向潘祖蔭摔了去,然后起身走了。
  潘祖蔭几乎走不穩路,踉踉蹌蹌退出長春宮,臉色慘白,象害了一場大病。出宮上車,不回私第,直到刑部,將那“八大圣人”找了來,細說經過,說到傷心的地方,忍不住失聲長號。
  “八大圣人”面面相覷,都覺得不是味道,看來是非屈法不能過關,但要處死刑則万万不能。
  哭過一場,潘祖蔭的心情比較開朗了,“現在也不必隨便改議。”他拭一拭眼淚說:“且拖著再說。”
  這一拖拖了十天,慈禧太后倒不曾再提起。她的病勢又反复了,沒有精神來過問此事,甚至連對俄交涉也管不下來。
  由于崇厚的開釋,劍拔弩張的局勢,稍微緩和了些,曾紀澤已經跟俄國開議改約,這一下發議論的又多了。內容复雜,可議之事本多,而況有張之洞的榜樣在,不事抨擊,只論時事,不管隔靴搔痒也好,紙上談兵也好,只要洋洋洒洒,言之成理,長篇大論地唬得住人,便有好處。這樣便宜的事,何樂不為?因而一下子來了十几個折子,每個折子都有兩三千字,慈安太后拿到手里,便覺得心頭沉重得透不過气來。
  “怎么辦呢?”她問慈禧太后,“我是辦不了,你又辦不動。
  找几個人來幫著看折子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慢吞吞地說:“按規矩,有軍机在,用不著另外找人。不過,軍机上那几個人,也就是這么回事了,再使不出什么著儿,另外找几個人也好。”
  “找誰呢?”慈安太后說,“老五、老七。老六似乎也不能不在里頭,再添上一個翁師傅好了。”
  “有弘德殿,就不能沒有南書房。”慈禧太后緊接著說,“把潘祖蔭也添上。”
  于是八月底降旨派惇、恭、醇三王及翁同和、潘祖蔭公同閱看對俄交涉的折件,并且指定南書房為看折之處。這道上諭,對潘祖蔭是一种安慰,見得帘眷未衰,而對翁同和則是一种鼓舞,當差越發要巴結,進軍机的日子不遠了。
  就在三王兩大臣公同看折的那一天起,各宮各殿開始拆遮陽的天篷。拆到長春宮發現一件奇事,屋頂上有好些黑色粉末,另外還有許多一擦即燃的“洋取燈”。內務府的工匠不敢隱瞞,將這些東西取了下來,据實報告監工的司員。
  屋頂何來如許引火之物?那黑色粉末又是什么?內務府的司員也不敢擅作處置,將長春宮的大總管李蓮英請了來,照樣陳訴,同時請示處理辦法。
  “這是什么玩意?”李蓮英大為疑惑,指著黑色粉末說,“先得弄弄清楚。有誰識貨?”
  “我知道。”有個太監說,“是火藥。”
  “什么?”李蓮英的臉都嚇黃了,倉皇四顧,然后沉下臉來叱斥:“你別胡說!”
  那名太監還要申辯,便有懂得李蓮英用意的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不讓他開口。
  “你別听他的!”李蓮英對內務府的司員說,“什么火藥,胡說八道!你告訴你帶來的人,不准在外頭瞎說,不然,鬧出事來,吃不了你兜著走!”
  那名司員當然知道這件事關系重大,諾諾連聲地答應著,自去告誡工匠,千万不可將這話說出去。在宮里,李蓮英找了首領太監劉玉祥來,有一番詰問。
  “你看看,誰干的好事?簡直不要命了!”
  劉玉祥也慌了手腳,“李大叔,”他說:“這個責任我可擔不起,請你老跟佛爺回……。”
  一句話沒說完,李蓮英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呸!你簡直糊涂到家了。這能跟佛爺回嗎?嚇著了,你有几個腦袋?”
  劉玉祥一听這話,是要瞞著上頭,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嗎?所以雖挨了一口唾沫,臉上卻綻開了笑容,自己打著自己的頭說:“李大叔教訓得是!我糊涂。”
  “查還是要查!”李蓮英不胜憂慮地,“到底這東西是從那儿來的?打算干什么?”
  問到這一層,劉玉祥怎么敢說?有火藥、有引火之物,當然是要炸房子,炸房子干什么?不是要謀害皇太后嗎?這是大逆不道的事,一追究起來,凡有守護、“坐更”之責的太監,一個都脫不得干系。辦起罪來,至少也得充軍。
  越想越害怕,劉玉祥的兩條腿瑟瑟發抖,“李大叔,李大叔!”他說,”謝天謝地,發覺得早。我看,查也無用,只有以后好好儿當心。”
  “怎么叫‘查也無用’?當然要查,暗地里查!”李蓮英說,“還有件事,誰要是在佛爺面前多句嘴,我就著落在他身上問火藥來源。”
  等劉玉祥一走,李蓮英發了半天的愣。事情是壓下來了,但千斤重擔都在自己一個人肩上,万一讓慈禧太后發覺其事,追究責任,說一句:“這樣的大事,你何敢瞞著?莫非你要包庇叛逆?”
  轉念到此,惊出一身冷汗。自己是一片赤忱,怕慈禧病中受惊,大為不宜。只是事情不發作便罷,一發作無可辯解,苦心白費,還是小事,“包庇叛逆”這個罪名,豈是可以開得玩笑的?
  他在想,這件事無論如何得要找個有擔當的人說一說,一來討個眼前的主意,二來為將來安排個見證,自己的一片苦心,才不致于被埋沒。
  照規矩應該找內務府大臣,但李蓮英不甚情愿。在他心目中,內務府大臣算不了什么,有几個還要看自己的臉色,如何甘心倒過來去跟他們討主意?
  靜靜想了一會,決定去找領侍衛內大臣。宮中宿衛,本由領侍衛內大臣分地段負責,出了這樣駭人听聞的事,原也該讓他們去處置。這樣想停當了,立即到王公朝房找著該管的伯彥訥謨詁,悄悄地細訴此事。
  “有這樣子的怪事!”伯彥訥謨詁歎口气:“真是麻煩不打一處來!那洋取燈儿呢?我看看。”
  李蓮英做事細心,隨身帶著一包火藥、一包洋取燈。火藥不容易驗出什么來,洋取燈卻是一望便知新舊。
  “你看這梗子,還挺白的,梗子上的‘紅頭’,也是好好的。”伯彥訥謨詁說,“擱在那儿,還不過几天的工夫,不然,雨淋日晒,早就不成樣子了。”
  李蓮英答道:“王爺說得是。”
  “這事儿,你該去查!決不是外頭人干的。”伯彥訥謨詁說,“十之八九是李三順干的。可惡!他這樣子‘栽贓’陷害護軍。”
  他的意思是指李三順為了想嫁禍護軍,故意“栽贓”,追究起來好辦護軍門禁不嚴的罪。李蓮英也覺得有此可能,卻不得不為太監辯白。
  “他們不敢。尤其是李三順,一個毛孩子,決不敢這么大膽。”
  “哼!毛孩子!”伯彥訥謨詁冷笑,“這年頭人心大變,什么十惡不赦的人都有。蓮英,我可告訴你,我要奏請嚴辦。”
  “王爺,”李蓮英提醒他說,“這件事鬧開來,可不容易收場。”
  伯彥訥謨詁沉吟不語,為此掀起大獄,确是不容易收場,因而問道:“你的意思呢?就此壓了下來?”
  這話在李蓮英就不敢應承了,“我原是跟王爺回明了,大主意要王爺拿。”他又說,“西佛爺這几天脾气不好,王爺瞧著辦吧!”
  伯彥訥謨詁又躊躇了,這几天他也有煩惱,怕惹慈禧太后格外生气,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伯王的煩惱是,無端惹出一場命案,在神机營鬧成很大的糾紛。以蒙古親王之尊,就算殺一無辜,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為其中牽涉到醇王,事情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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