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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河南多盜,捉盜賊要靠捕快,所以盜賊一多,捕快也多,大縣列名“隸籍”的,竟有上千人之多。其實,正如俗語所說的“捕快賊出身”,白天坐在“班房”里的捕快,正就是黑夜里明火執仗的強盜。
  全河南最有名的一個捕快,是南陽府鎮平縣的胡体安,此人就是一個坐地分贓的大強盜。自己當然不出手,也不在本地做案,是指派徒子徒孫劫人于數百里外。由于手段狡猾,而且聲气廣通,所以很少出事。如果案子鬧得太大,追得太急,胡体安還有最后一著:以重金買出貧民來“頂凶”。
  有一次胡体安的党羽,在光州搶了一個姓趙的布商,此人是當地巨富,被劫以后,照例報案,也照例不會有何結果。于是姓趙的自己雇人在私下偵查,查出來是胡体安主謀指使。姓趙的便親自上省,走了巡撫衙門文案委員的門路,直接向巡撫涂宗瀛呈控。發交臬司衙門審問。苦主指證歷歷,毫無可疑,于是涂宗瀛下令,指名拘捕胡体安。
  密札由巡撫衙門下達臬司,然后由道而府,由府而縣,層層照行,到了鎮平知縣手里,拆閱之下,大惊失色。
  鎮平知縣是個山東人,名叫馬翥,三甲進士出身,“榜下即用”,抽簽分發河南。論州縣補缺的班次,新科進士是“老虎班”,遇缺即補,所以到省稟見的第三天,藩司衙門就“挂牌”委署鎮平知縣。到任不過半個月,就遇見這么一件有關“考成”的盜案,主犯竟是本縣的捕快,如何交代得過去?即使逮捕歸案,失察的處分,必不可免。
  “老夫子,”他向刑名師爺說:“你看看,真正該我倒霉,本縣的捕快,竟遠到光州作案,上峰指名查拿,足見重視。請老夫子連夜辦公事,拿這個胡体安,押解上去。”
  “慢來,東翁!”姓毛的刑名師爺慢條斯理地答道:“這個胡体安,還不知道在那里呢!”
  “怎么?”馬翥愕然,“不是本縣的捕快嗎?”
  “名為捕快,其實也許是地痞、流氓,或者是充眼線的,挂個名而已。”毛師爺又說:“東翁剛剛通籍,又剛剛到任,對河南的情形,諒來還不熟悉。喏,是這么回事……。”
  等毛師爺略略談了河南多盜所以多捕快的緣故,馬翥更加著慌,“照此看來,這胡体安能不能緝捕歸案,猶在未定之天。”他說,“密札上限期只有十天,怎么辦呢?”
  “事情是有點棘手,不過東翁不必著急。等我來想辦法。”
  于是毛師爺從床頭箱子里取出一個小本子,背著馬翥翻了半天。這是個不肯讓任何人寓目的“秘本”,里面記載著各种辦刑案所必須的資料,其中之一就是捕快的名冊,姓名年籍,是“承襲”還是新補,新補則來歷如何?查到胡体安,下面注明:“劉學太保荐。”
  “不要緊。等我找個人來問問。”
  “找誰?”馬翥問道。
  “也是本縣的捕快,劉學太。這是個真捕快。”
  于是到班房里傳喚捕快劉學太。磕罷了頭,劉學太只向毛師爺問說:“師大老爺,有什么吩咐?”
  “你的麻煩來了!”毛師爺向窗外窺探的人喝道:“都替我出去!關門。”
  幕友的規矩,都是獨住一院,食宿辦公,皆在一起,關防十分嚴密。劉學太見他如此處置,知道真正有了麻煩,臉色頓時就變了。
  “你保存過几個名字?”
  這是指保荐捕快,劉學太一時也記不清,想到就說,一共報了五個名字,其中沒有胡体安。
  “不對吧!”毛師爺問道:“有個胡体安呢?”
  “胡体安!”劉學太嚇一大跳,“保這個人的,多著呢!不止我一個。”
  “我只找你一個!”毛師爺揚一揚他的“秘本”,又加一句:
  “我只著落在你身上。”
  “師大老爺明鑒,”劉學太跪了下來,“胡体安是本縣一霸,极難惹的,如果風聲透露,一定抓不到了。師大老爺既然著落在我身上,我一定想法子抓人來,公事上好有交代,大老爺的前程可以保住,不過……。”
  听他欲言又止,自然有條件要談,毛師爺問道:“你還有什么話,盡管說。”
  “請大老爺体恤,第一、限期寬些;第二、我的家小不動,免得打草惊蛇。”
  “家小不動”,是請求免予扣押他的眷屬,差役奉命辦案,為加重壓力,原有這樣的辦法。如果扣押了劉學太的家屬,可能胡体安會起疑心,所以說是“免得打草惊蛇”。這要求合乎情理,毛師爺允許了他。
  “不動你的家小,可以。不過,限期不能寬,因為上面的限期也緊得很。我給你三天限,第四天沒有人來,可別怪我無情,要請你老娘來吃牢飯了。”
  劉學太跟胡体安是有往來的,他在光州那件案子,劉學太亦略有所聞。抓他倒不難,“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胡体安在鎮平的產業甚多,決不會走,軟騙硬逼,總可以把他弄到手。但這一來便結成了生死冤仇,人家党羽眾多,而且都是亡命之徒,自己決不能去惹這場殺身之禍。
  想來想去,只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辦。當跟毛師爺答話時,說“一定想法子抓人來,公事上好有交代”,便是暗示:總有一個“主犯”就是。如今只有跟胡体安自己去商量,弄個“主犯”來歸案。
  “胡老大,”他屏人密告:“光州那件案子犯了,指名要你的人,著落在我身上。你說怎么辦吧?”
  胡体安先惊后笑:“老劉,你是跟我開玩笑?自己弟兄,有話好說,何必來這套?”
  “這你就不對了!我當你自己人,才來老實告訴你,請你自己想辦法,你倒疑心,我在你身上玩什么花樣,這不太冤屈人?你不想想,保荐你的是我,我把你弄了進去,于我有什么好處?”
  最后一句話,說得很透徹,胡体安原是一种試探,探明真情,隨即改容相謝:“老劉,老劉,我跟你說笑話的。你這樣維護我,我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來,來,我跟你好好討教。”
  引入密室,一榻橫陳,兩個人隔著鴉片煙燈,悄悄計議,決定了弄一個“頂凶”去搪塞的步驟。第一件大事,當然是在毛師爺那里送一筆重禮。
  禮送進去,毛師爺收下了,這就表示毛師爺已有所默喻。于是在胡体安家抓了個人到“班房”,這個人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名叫王樹汶,是胡体安家廚房里當雜差的小廝。
  “先把他吊起來!”劉學太喝道,“問他,叫什么名字?”
  吊起來一問,王樹汶哭著說道:“我叫王樹汶。”
  “什么王樹汶?替我打,著實打!”
  “不是,不是。”王樹汶大喊,“我叫胡体安。”
  “好了,好了!放下來,放下來!”劉學太作出那种惊嚇了小孩,心怀歉疚而又找不出适當的話來撫慰的神情,“早說你是胡某人,不就用不著吃苦頭了嗎?”
  于是旁邊的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吊著的王樹汶放了下來,替他揉膀子的揉膀子,擦眼淚的擦眼淚,服侍得倒是好周到。
  “小鬼該餓了,弄頓好的給他吃!”
  縣衙門前的小吃攤子最多,不一會就送來了一碟子鹵驢肉,一大碗酸辣湯,一盤洋面饃饃,熱气騰騰,香味扑鼻,但是眼淚汪汪的王樹汶卻只是搖頭。
  “吃啊!”有個年紀跟王樹汶差不多的小皂隸,老气模秋地說,“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干嗎弄出這等樣?”
  一語未畢,臉上著了一巴掌,“去你娘的!”劉學太惱他“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句話說得不合時宜,瞪眼罵道:“這里沒有你的話!你他媽的少開口,沒有人當你啞巴。”
  等那小皂隸捂著臉,嘟著嘴避到一邊,王樹汶怯怯地問道:“劉大爺,你說的話算不算數?是不是騙我?”
  “我怎么騙你?那句話不算數?”
  “就是,就是‘沒有死罪’那句話。”
  “當然羅,怎么會有死罪?”劉學太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拉住他的手,用懇切得恨不能挖出心來給他看的神情說:“你倒想想,如果不是上頭都說好了,憑你這樣儿,混充得過去嗎?你雖只十五歲,很懂事了,總也听說過‘頂凶’是怎么回事?現在是為了敷衍公事,不能不裝個樣子。你盡管放心大膽,上頭怎么問,你怎么答,包你無事。”
  “會不會打屁股?”
  “這就在你自己羅!”劉學太將身子一仰,“你老老實實招供,不惹縣大老爺生气,他憑什么打你?”
  王樹汶想了一下,點點頭,拿起一個饅頭,掰開一塊,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著。
  “不過有句話,我先關照你,你別怕!”劉學太很從容地說:“公事有公事的樣子,盡管暗底下都說好了,場面上要裝得象,照道理說,這种案子要釘鐐,不要緊的,一切有我。”
  這一下,王樹汶倒了胃口,銜著一口食物,怔怔地望著劉學太,疑懼滿面。
  “跟你說過了,只是裝樣子,到了監獄里,我馬上替你卸掉。總之一句話,你相信我劉大叔,放心就是。”
  “劉大叔,”王樹汶問道:“你說沒有死罪,那么,是什么罪呢?”
  “至多三年的牢獄之災。在監獄里,讓你睡高舖,一天兩頓,這樣的白面饃饃管你個夠。准包三年下來,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連你自己都認不得你自己了。”劉學太放低了聲音又說:“三年一滿,不是許了你了嗎?兩頃地、五十兩銀子,娶個老婆,雇兩個長工,小子,你時來運轉,馬上就成家立業了!”說著,便使勁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是替他高興得忘形的神气。
  王樹汶的臉色漸漸開朗了,然而就象黃梅天气那樣,陽光從云端里漏了一下,旋又消失,依然陰霾滿天,“我不相信有那么好的事!”他搖搖頭。
  “誰騙你?誰騙你就天誅地滅。”劉學太煞有介事地,“明天就讓那面寫契給你,五十兩銀子替你存在裕丰源,折子交給你自己收著。這總行了吧?”裕丰源是鎮平縣唯一的一家山西票號。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不賭過咒了嗎?”
  終于,王樹汶點點頭,重新開始喝湯吃饅頭。劉學太便又叮囑了一番話,將他穩住了方始离座,走到間壁屋子。
  “我看見了。”刑房張書辦大搖其頭,“怎么弄這么一個孩子來?也要搪塞得過去才行啊!”
  怎么會搪塞不過去?劉學太知道,張書辦一肚子的詭計,死的也能說成活的,何況有個教好了口供的人在那里?他這樣表示,當然是有作用的,為求痛快,不如自己知趣。
  “老胡讓我捎了信來,”他低聲說道,“有筆孝敬,馬上替張二叔你存到裕丰源去。”接著便伸了兩個指頭。
  “二百?”
  “嗯。”
  “這么件案子……。”
  “這是先表微意。”劉學太搶著說:“事情弄好了,還有這個數。”他又伸了三個指頭。
  張書辦想了一下,很認真地說:“也罷了!不過話說在頭里,我是淨得。”
  “自然,自然。毛師爺那里另外已經有了。”
  “我上去說。倘或他有話下來,你得告訴老胡,讓他找補。”
  “那當然,反正不讓你為難就是。”
  毛師爺倒沒有說什么,也許已經滿足,也許等案子到了緊要之處,另有需索。張書辦心想,反正有話在先,歸劉學太自己去打點,這時就不必談錢,只談人好了。
  “人是太瘦小了一點,不過講話倒還老練,能充得過去,而且也不盡是混充。”
  “這怎么說?”毛師爺問道:“這家伙也是一起下手的?”
  “下手的是老胡的侄子,他也跟了去的,不過并不知情。”張書辦說,“總扯得上一點邊,也不完全是冤屈。一切都靠師爺了。”
  “等我想想。”毛師爺在想,馬翥有些書呆子的味道,又是很深的近視眼,若是坐堂問案時,弄得黑黝黝地讓他看不清楚,這一案可以混得過去。不過,由縣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到省里,都要打點好了,才得無事。
  “老胡知道。”劉學太這樣回答他,“已經有預備了。”
  “那行。”
  于是毛師爺派人將馬翥請了來,一見面就說:“恭喜東翁,正凶已經抓到了。”
  “彼此,彼此!”馬翥笑容滿面地答道,“全是仰仗老夫子的大力。”
  接著便談到案情。這些盜案重犯,往往先由刑房書辦問一遍,作成“節略”,敘述案情梗概,這份節略是早就做好了的,馬翥接到手里,看不了兩三行便停了下來,臉現訝异之色。
  “想不到這個盜魁,這么年輕,才二十一歲!”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審案子宜乎虛己以听,東翁切莫先存成見。”
  “說得是,說得是!”馬翥受教,等將節略看完,便要傳諭升堂。
  “東翁!”毛師爺攔阻他說,“此時還不宜提審!”
  “噢!”馬翥問道:“莫非有什么說法?”
  “胡体安能在千里以外作案,党羽自然不少,此刻提審,不禁百姓旁觀,倘或有那無法無天的在公党鬧事,雖無大礙,究于東翁官威有損。”
  “是,是!”馬翥心誠悅服地請教:“那么,老夫子看,以什么時候為宜?”
  盜案、風化案,或者涉于机密,有所關礙的案子,原可以便衣在花廳提審,馬翥十年寒窗,初為民牧,既不諳世故,更不懂做官,毛師爺便是欺他這一點,一本正經地說道:“明日早堂,越早越好。一則,清靜,再則,要弄成陰森森的樣子,教犯人想到,上有鬼神,不可欺誑,自然照實作供。”
  馬翥自然嘉納其言,傳話下去,第二天早堂問案。
  第二天曙色初透,公堂便已伺候好了,馬翥也是半夜里就被喚醒,漱洗飽餐,然后換上公服坐等。到鐘打六下,刑房張書辦到簽押房窗外稟報:“請大老爺升堂。”
  由上房過二廳、到大堂,在暖閣中升了座,只見正前方一塊灰蒙蒙的天,正飄著毛毛細雨,還有風,吹得公案上一盞紅色牛角罩的燭台,光暈搖曳,連文牘都不甚看得清楚。此外的光亮,便只有正檐前兩盞用三腳竹架支著,“鎮平縣正堂馬”的字樣猶新的大燈籠,照出站班的皂隸,肅然無聲地分列兩旁,手里不是拿著竹板,便是刑具。
  “都伺候好了!”張書辦在馬翥身邊關照,同時將個紅布面的卷宗一揭。
  于是馬翥用朱筆在名單上一點,口中吩咐:“帶胡体安!”值堂的皂隸大聲應著:“喳!”接著到檐前宣示:“奉堂諭,帶胡体安。”
  劉學太已經在西角門外等候了半天,這時便拍著王樹汶的肩膀,安慰子侄似地說:“不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縣大老爺是書呆子,最好說話;你答供得干淨俐落,他一定高興。”
  王樹汶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點著頭說:“我知道。”
  “好,上去吧!”
  于是鐵索鎯鐺,就象變把戲牽出一頭猴子似的,將王樹汶牽到堂上跪倒。為了要做出強盜的气派,他依照劉學太的教導,昂起了頭,极力裝成滿不在乎的神態。
  “稟報大老爺,”劉學太屈一膝大聲說道:“奉堂諭,帶到盜犯胡体安一名。”
  馬翥向下望去,影綽綽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不免惊奇,但以毛師爺的先入之言,并未想到這個孩子不象強盜,只感歎著人心不古,這樣的年輕人,居然也會行劫。
  端詳了一會,他開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胡体安。”
  听他這樣回答,劉學太和值堂的張書辦都松了口气,即令王樹汶不致臨時變卦,卻怕他惊慌失措,無意問露出真相,現在听他語气平靜從容,自是极大的安慰。
  “你今年多大?”
  “今年二十一歲。”
  “二十一歲,”馬翥搖搖頭,“倒看不出。”
  “小的生日小,腊月二十五日。”
  馬翥沒有理他的話,看著案卷問道:“光州趙家的搶案,是不是你做的?”
  “是的。”
  “你好大膽!”馬翥的聲音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搶劫是什么罪名?”
  “大老爺開恩。”王樹汶磕了個頭說,“小的實在叫沒法。這几年河南大旱,沒有得吃的,小的上有七十多歲的老的要奉養……。”
  “慢點!”馬翥捉住漏洞,急忙問道:“你今年才二十一歲,倒有個七十多歲的父親,這話怎么說?”
  漏洞捉得太快了些,如說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娘,便難辯解,七十多歲的父親卻無足為奇,王樹汶原就能說會道,加以縣大老爺果然如劉學太所說的“好說話”,心里不太畏懼,更能從容圓謊:“小的是小的父親的老來子。”
  “你娘多大?”
  “我娘今年整五十。”
  “那還罷了。”馬翥停了一下,接上原來的話頭:“雖說饑寒起盜心,到底不可恕,你年紀輕輕,什么事不可以做,為什么要做強盜?”
  “小的原在前任大老爺手里補上了一個名字,有名無糧,是空的。”王樹汶說,“小的不敢在本地做案。請大老爺開恩。”
  “你做案自然不止一個人,同伙呢?是那些人,從實招來。”
  “一共五個人。”王樹汶隨意報了四個名字,連他自己是五個。
  “這四個人住在那里?”
  “小的不知道。”
  “胡說!”馬翥拍著桌子呵斥,“你們同伙做案,怎么會不知道他們住在那里?”
  “大老爺,不是小的敢欺大老爺,實在因為這四個人,都是無家無業的混混,平時不是住在土地廟,就是人家屋檐下蹲一夜。等小的被抓住,那四個人想來是听見風聲,逃得干干淨淨了。”
  听這話,似乎有理,馬翥便喊:“張書辦!”
  “有!”張書辦在公案旁邊打了個扦,站起身來等候問話。
  “這個強盜同案的還有四名犯人,要抓到才是。”
  “是!”張書辦先答應這一聲,顧住了馬翥的官威,然后才踏上兩步,低聲說道:“回大老爺的話,這是另外一案,与本案無關,書辦的意思,不必多事。”
  “這就不對了!同是一案,怎么說是另外一案?”
  “大老爺明鑒,本縣辦的不是盜案,光州出的案子,沒有報到本縣,与本縣無干。”
  “那么,你說,我們辦的這件案子,叫什么名堂?”
  “本縣只不過奉上台公事,指名逮捕胡体安,抓到胡体安,公事就可以交代了。”
  “啊,啊!”馬翥恍然大悟。這案情上是有些分別,光州出的搶案,并未向鎮平縣來報,實在不必越俎代庖去細問,上面叫抓胡体安,抓住胡体安往上送就是。不過,他又有疑問:“胡体安已供了這四個人,上面不是要著落在本縣逮捕歸案嗎?”
  這一下,張書辦就不能再明說了,湊上去附著馬翥的耳朵說道:“大老爺,供詞好改的,這四個人居無定處,不在本縣,就与本縣無干。”
  “對!”馬翥用极低的聲音問:“怎么改法?”
  “改為胡体安親供:路經某處,糾合不知名無賴四人,伙同行劫。”
  “行嗎?”馬翥怀疑;“好象太滑頭了。”
  “這种事很多,俗語說的‘見財起意’,就是這個樣。河南這几年大旱,饑寒起盜心,不相識的連手‘打杆子’的案子,書辦那里總有几十件。”
  “好,好!依你。”馬翥便不再多問了,擺一擺手說:“先押下去。回頭再問。”
  王樹汶被押了下去,仍舊在班房里坐,也仍舊由劉學太陪著,叫小徒弟到衙門前面照牆下的小吃攤上弄來一大碗牛肉泡饃供他點饑。雙手銬著,不便持箸,又替他開掉了手銬。
  吃到一半,張書辦走了來,將劉學太喚出去,囑咐了几句,他便回進來對王樹汶說:“兄弟,還要過一堂,畫供。那四個人,你只說是路上遇見的,談起來都是衣食不周,饑寒交迫,沒奈何結伙去搶人家。不知道人家的姓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這一來,罪名就會輕得多。”
  听說“罪名會輕得多”,王樹汶自然樂從。于是等他畫了供,打疊文卷,備文呈送南陽府。南陽府的刑幕跟毛師爺是拜把兄弟,自然照轉不誤。到了臬司衙門,卻沒有這樣順利了。臬幕是刑名老手,燈下細閱全卷,疑義甚多,一條一條都用箋紙簽注了,預備陳明“東翁”加以痛駁。
  這是公事公辦的做法,私底下卻另有一套。天下幕友,浙江紹興人居多,通稱“紹興師爺”,尤其是刑名,精于律例以外,并有師承秘傳的心法,一案入手,先定宗旨,要救什么人?所以紀曉嵐戲稱此輩為“四救先生”,四救中最重要的一救是:“救生不救死”。說起來是体上天好生之德,多積陰功為儿孫造福。其實,“救死”則無非昭雪冤抑,雖可揚名,不見得有實惠,救生則犯人家屬,必然盡力所及,花錢買命。如果遇到富家子殺人的命案,若能設法開脫,那就予取予求,吃著不盡了。
  當然,這非上下聯手不可。因此,幕友貴乎廣通聲气,自成系統,不然有天大的本事亦行不通。也因此,學幕貴乎師承,先從州縣著手,有了基礎,然后再投“憲幕”,學刑名的便拜臬司衙門的刑名老夫子為師。這樣經過一兩年,出而應聘,則從州縣到省,整個辦案程序,無不了然,叫做“能得其全”。同時,老師既在“憲幕”,當然處處照應,事無扞格,州縣必定爭相禮聘。而學生報答老師的,則是提取束修的几分之一,按月孝敬。臬司衙門的刑名師爺和藩司衙門的錢觳師爺,如果能在某一省待上三、五年,羽翼滿布,坐享其成,可致巨富。
  河南臬署的這個張師爺,卻是應聘未久,正在“打天下”,遇見這件案子,當然不肯輕易放過。同時,心里也很惱鎮平縣的毛師爺,這樣一件破綻百出的盜劫重案,竟因自恃与府幕是拜把兄弟,可以順利過關,便不將憲幕放在眼里,連招呼都不打一個,豈不可恨?
  然而,這些毛病倘或一一簽出,直陳“東翁”,以后要自我轉圜就很難,也就沒有戲好唱了。如果托出人來向毛某示意,則又為人所輕,而且也知道姓毛的手段厲害,怕為他捏住索賄的把柄,反受挾制。必得想個表面不著痕跡,暗中能教姓毛的曉得厲害的辦法,才能讓他自己來登門求教。
  這個辦法不難想。張師爺親筆擬了一道公文,提醒南陽府注意限期。刑名有“審限”,凡是各省盜劫案件,自破案到結案,限期四個月,州縣限兩個月解直隸州或府;直隸州或府限二十天解臬司衙門;臬司衙門限二十天解督撫;督撫限二十天咨題刑部,違限參處。這些規定雖載明在‘刑部則例’中,但早成具文,誤了限期,隨意找個理由,聲明一筆就可以了。如今臬司衙門忽然重申審限,足見重視,也等于警告南陽府和鎮平縣,這件案子決不會如府縣所呈報的那樣,循例照轉,而在臬司那里,將會重新開審,追根問底。
  這一下,毛師爺才知道臬幕張師爺不是好惹的人物,一面赶緊派劉學太用騾車將王樹汶解到府里,一面托人向張師爺關照:“多多包涵。”
  受托的是毛師爺的小同鄉,跟張師爺也是熟人的一個候補知縣。結果碰了個軟釘子,張師爺表示要等人犯解到,臬司審過再說,能幫忙一定幫忙,幫不上忙,也就無法。
  這話說如不說。中間人傳到毛師爺那里,才知道空口說白話,無濟于事,便老老實實再托中間人去探詢,到底要什么條件,才能幫忙包涵?
  張師爺只提出一個條件,要毛師爺拜他的門。論資格年齡,彼此相仿,對毛師爺來說,這個條件未免委屈。但從利害上來打算,能結成這重關系,不但眼前的困境可解,以后還有許多照應,也未始不是好事。因此,他很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于是經過中間人的安排,毛師爺專程上省,借了朋友家行拜師大典。在紅氈條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過三個頭,獻上大紅全帖及一封贄敬,是一百兩一張的銀票。
  張師爺為了打天下,恩威并用。毛師爺給他磕頭,他高坐堂皇,受之不辭,那封贄敬卻是“璧謝”。不但不收贄敬,還贈了學生一份重禮,是關外帶來的一件大毛皮統子和一枝老山人參。那件盜案,當然也順利過關,由署理臬司麟椿,申詳撫院,咨題刑部。
  原擬的罪是“斬監候”,秋審處的總辦趙舒翹認為罪重擬輕,根据律例改定為“斬立決”。用“釘封文書”發回河南,委了個剛剛到省的大挑知縣陸惺監斬。
  于是一大早將王樹汶提堂,驗明正身,王樹汶還不知道自己要綁赴市曹,只當复審,依然報明自己的姓名是胡体安。等到上綁,才知不妙,想喊冤枉時,“麻核桃”已塞到嘴里,開不得口了。
  就這樣押上騾車,鳴鑼喝道,前往鬧市處斬。車過城隍廟,拉車的騾子不知怎么受了惊,突然不由正道,斜穿橫出,直奔城隍廟,一時秩序大亂。陸惺也停了轎,等候騾車,而那頭騾子,怎么樣鞭打也不肯出來。
  這一陣折騰,王樹汶的“麻核桃”從嘴里落了下來,這是千載一時的良机,便使足吃奶的气力,高聲喊道:“冤枉!”
  其聲凄厲,令人毛骨悚然。陸惺心里本就厭惡,一到差,別樣差使沒有干過,卻先奉委監斬,這時听得犯人鳴冤,加以騾車無緣無故闖入城隍廟,立刻認定冥冥之中,必有鬼神示警,所以等差役和車伕,好不容易將騾車弄出來以后,他卻吩咐:“不到刑場了!”
  “什么?”承辦的差人,從未遇見過這种事,只當自己听錯了,特意再問一句:“請大老爺再說一遍。”
  “不到刑場了。到臬台衙門。”
  這一下才听清楚。差役奉令行事,轉道臬署,陸惺派人到門上投手本,聲明有緊要公事,必須面稟臬司。
  麟椿已經得報,認為陸惺胡鬧,加上張師爺危言恫嚇,越發不悅。所以接見陸惺時,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回大人的話,此案必有冤情。”陸惺將城隍廟所發生的意外經過,說了一遍。
  “胡說!”麟椿放下臉來申斥,“你知道你自己干的是多荒唐的事!奉旨正法的人,你無故延誤,還有膽子跟本司來說?
  赶快去!”
  “回大人的話,實在不是無故。人命至重,既死不能复生,看這罪犯,是一小孩,不象殺人越貨的強盜,還請大人重新審問。”
  麟椿怒不可遏,而又有些气得說不出話的神情,胸前起伏了好久,忽然很冷靜地問道:“陸大令,我倒要請教,你究竟要干什么?”
  “只為了事有可疑,請大人明斷。”
  “莫非你受了犯人家屬的重賄,有意找個事故想替他翻案不成?”
  陸惺駭然,而且也气惱不止,但不能不平心靜气分辯,“大人這話從何而來,竊所不喻。”他說,“我到省不久,胡体安一案還未听說過,直到奉委監斬,今天一早提堂驗明正身,才知道犯人是什么樣子。大人如何這樣子猜測?”
  “哼!”麟椿冷笑,“你的行為太离奇了,教人不能不疑心。你是舉人,想來筆下有自知之明,春闈無望,才就了大挑一途。相貌、言語能夠讓王公大臣看中,挑上了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初入仕途,就該小心謹慎,好好當差。這樣子胡鬧,你是自毀前程。”
  說著端一端茶碗,廊下听差,隨即高喊:“送客!”麟椿卻連最起碼的,哈一哈腰送客的姿態都沒有,站起身來就轉入屏風后面了。
  “大人、大人!”
  陸惺還想追進去,卻讓听差擋住了,“陸大老爺,”那听差提醒他說:“官場的規矩要緊。”
  陸惺無奈,只有回出臬司衙門,全副“出紅差”的“導子”都擺在衙前,惹了無數老百姓圍觀。听騾車中卻無聲息,陸惺便問:“犯人怎么樣?”
  “犯人不喊冤了。”
  “那,那,”陸惺异常吃力地說:“那就上刑場!”
  到了刑場,地保已經設下公案。陸惺下轎升座,眼看差役將“胡体安”從騾車里弄了出來,軟不郎當地癱成一團,好不容易將他扶得跪倒,突然間,犯人又喊出一聲來:“冤枉!”
  他先是被打昏了過去,此時好一陣播弄,加以冷風一吹,回過气來,身上便似有了筋骨撐持,喊出這一聲,看熱鬧的老百姓無不詫异,四周頓見騷動。
  “冤枉啊!”王樹汶厲聲极喊,“我那里是胡体安?他們答應我沒有死罪的,怎么又要我的命?”
  執役的差人,一擁而上,有人踢他有人罵,有人還想去掩他的嘴,卻都讓陸惺喝住了。
  “住手!”他大聲吩咐:“將犯人帶上來。”
  這一下,四周的百姓都往里擠,那些差役個個變色,怕因此激出民變,于是有個花白胡子的刑房書辦,赶緊上前向陸惺關照:“大老爺,莫在這里審!”
  陸惺被提醒了,他是极明事理,懂得分寸的人。自己是監斬官,遇到這樣的事,唯有停刑請示,倘或擅自審問,便是推翻定讞,也就等于違旨,這罪名決不會輕,因而感激地向那刑房書辦答道:“言之有理。將犯人押回去再說!”
  押到那里?陸惺是候補知縣,并無衙門,如果是尋常犯人,可以寄押首縣,這一案奇峰突起,詭譎之至,首縣怕事,必不肯代為寄押。臬司衙門則更不必談,因此,當刑房書辦問到這一層時,陸惺不由得發愣。
  然而人群洶涌,雖不敢大聲喧嚷,卻是議論紛紛,有如鼎沸之勢,再有好看熱鬧的,拚命從人群后面向前擠,刑場的圈子越縮越小,再下去就會維持不住秩序。那白胡子的刑房書辦,見此光景,不能不越權作緊急措施了。
  “奉監斬官諭,”他拉開一條极蒼勁的嗓子喊道:“正法盜犯,臨刑鳴冤,帶到巡撫衙們,秉公處斷。”
  巡撫是一省最高長官,而涂宗瀛到底是經曾國藩陶冶過的,且也講講理學,所以雖有嗜財之名,卻不敢公然貪墨,只拿自己所刻印的書,諸如《太极圖說》之類,向屬下推銷。比起李瀚章、李鴻章兄弟的操守,已算甚賢。在河南的官聲還不錯,加以有“秉公處斷”這句話,心怀不服的老百姓一口气平了下去,讓陸惺安然將王樹汶帶了走。
  當然,一路走,一路有老百姓跟著,跟到巡撫衙門,撫標中軍已經得報,深怕百姓聚眾滋事,赶緊調派得力親軍,掮著洋槍,在東西轅門列隊警戒,同時弄了几塊“高腳牌”,大書“撫署重地,閒人免進”,叫人抗在肩上,巡行轅門之外,阻攔百姓前進。
  陸惺當然也下了轎,帶著犯人,步入轅門。一見撫標中軍,三品參將,站在照牆下面,赶緊趨前几步,請個安說:“大人,我奉命監斬,出了奇事,請大人代稟撫台,我要求見。”
  “不敢當,”撫標中軍還了個軍禮,“陸大老爺怎么弄了這么多老百姓來,鬧出亂子,這責任恐怕老兄擔不起噢!”
  一听這話,大有責備之意,陸惺赶緊答道:“事出無奈,請大人鼎力維持。百姓無非關切犯人的冤抑,只要撫台下令,秉公重審,百姓決不敢胡亂鬧事。”
  “話是這么說。百姓一聚集了起來,就難解散了,更怕內有奸人搗亂。陸大老爺你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閒話少說,你赶緊自己去稟見撫台,我在這里彈壓。”
  “是,是!”陸惺大踏步進了衙門,遞上手本,門上也知道事態嚴重,不敢刁難,只是決沒有好臉嘴給他看。冷冷地說一句:“到官廳里候著!”
  等候不到十分鐘,門上來傳話:撫台在花廳接見。到得花廳,涂宗瀛已站在廊上等候,一見面就是埋怨的口吻:“你怎么多事!搞出這么個花樣來?”
  “卑職該死!”陸惺賭气,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只為卑職讀過兩句書,良心未泯,該死,該死!”
  涂宗瀛倒覺歉然,連忙搖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請進來談!”
  陸惺也覺得自己這种負气的姿態,相當惡劣,因而進了花廳,改容謝罪,然后細談案情經過。
  涂宗瀛雖講理學,自然不是醇儒,也深信冥冥中有鬼神之說,所以一面听,一面不由得就有悚然警惕的神色,認為騾子無端闖入城隍廟,其中大有道理。看起來犯人确負奇冤,不能不替他昭雪。
  就在這時候,署理臬司麟椿,赶到了巡撫衙門,不待通報,徑自來到花廳,怒气沖沖地指著陸惺嚷道:“請大人當机立斷,不嚴劾此人,這一案不能了。”
  涂宗瀛賦性平和,“老兄莫動肝火。”他勸慰說:“郁怒傷肝,非攝身之道。”
  “大人,”麟椿气急敗坏地說,“河南近年多盜,非用重典,不足以保障良善。鐵案如山的事,只憑盜犯臨刑一聲冤枉,便可翻案,此例一開,強盜個個可以逃避國法,成何体統?”
  “這一案倒真是有點怪!城隍顯靈,似乎不能不信。好在真是真,假是假,何妨再問一堂!”
  “何須再問。這‘胡体安’由鎮平縣一層層解上來,前后問過十几堂,口供始終如一。請問大人,若有冤屈,何以一句口風不露,到命在頃刻之際,才說冤枉,世上那里有這种事?”
  “這話,倒也在理……。”
  看涂宗瀛沉吟著大有動搖之意,陸惺當然著急。勢成騎虎,不能不爭,否則自己受處分還是小事,已經將一個人從井里救了上來,卻又讓人再推了下去,心里會一輩子不安,也一輩子不甘,因而大聲插嘴:“犯人一直不吐露口風,是因為原有人許了他可以不死。這是件頂凶的案子,再明白不過。”
  “就是你明白!”麟椿戟指厲聲:“你說,誰許了他可以不死?你說,你說!”
  陸惺連連倒退,卻未為他這番凌人的盛气所嚇倒,“是誰許了他不死,要問犯人自己。”他說:“撫台的訓諭极是,真是真,假是假,請大人再問一堂。”
  “對了!”涂宗瀛接口,“你就在我這里問。”
  麟椿猶覺不愿,而撫標中軍卻憂形于色地,特為來報告巡撫,如果“胡体安”這一案,沒有明确的處置,百姓聚而不散,必致鼓噪滋事,那一來會鬧得不可收拾。所以必須有所安撫。
  “不容老兄再猶豫了!”涂宗瀛對麟椿說了這一句,隨即向撫標中軍吩咐,“你跟文案上去商量,立刻出一張告示,秉公重審,百姓不可越軌。”
  “是!”
  撫標中軍銜命跟文案委員去接頭,立刻出了一張告示,老百姓認為撫台公平正直,歡頌而散,只有极少數的人,還留下來看熱鬧,為持槍的親軍一驅而散,巡撫衙門前面,很快地恢复清靜。
  但衙門里面,卻正熱鬧。撫署并不問刑案,一切公堂承應的差人、刑具等等,都要傳首縣來辦差,憑空添了好些人。
  公堂布置在巡撫衙門一所跨院。等到麟椿升堂,將王樹汶帶了上來,只听鐵索鎯鐺,一院肅然,觀審的也有人,是本衙門的官員吏役,都是懂規矩的,所以悄然無聲,但都睜大了眼,要看麟椿如何處埋這件棘手的奇聞。
  “胡体安,”麟椿一開口便見得他不承認犯人是頂凶,“你為什么臨刑搗亂?可惡极了!你放明白些,死罪已經難逃,再受活罪,是自討苦吃。”
  “小人不是胡体安。”王樹汶用哭音說道,“小人沒有做過強盜。”
  “你不是胡体安。哼,那,你叫什么?”
  “小人叫王樹汶。”
  “你會寫字不會?”
  “小人不會。”王樹汶說,“略略認得几個字。”
  “那你總認得你的名字羅?”
  “名字認得。”
  于是麟椿取張紙,寫了好几個音同字不同的“王樹汶”這一個名字,叫犯人辨認。
  王樹汶爬在地下,仔細辨認了一遍,抬頭說道:“大老爺……。”
  “咄!”旁邊的皂隸叱斥,“要叫大人!”
  “喔,喔,大人。都不是。”
  麟椿原對他有成見,一听這話,便覺得犯人等于說他連這么三個字都寫不出來似的,頓時气往上沖,“混帳東西,”他喝問:“你說你姓那個王?”
  “三畫王。”
  “你看,可見得混帳刁惡。頭一個字不是王?”
  頭一個名字寫的是“王如聞”,王樹汶哭喪著臉說道:
  “第二個字不對!是一株樹的樹。”
  “你不會再找嗎?”
  于是王樹汶再找,終于找到了樹字。但第三個字始終找不出,問他自己又說不上來。堂下無不匿笑,審案連犯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真成了一樁糊涂官司。
  可是,麟椿卻畢竟改了口,“王樹汶,”他說,“你連過十几堂,供的名字都是胡体安,現在又說叫王樹汶,有什么證据?”
  這話將王樹汶問得發愣,結結巴巴地答道:“小人沒有證据。”
  “沒有證据,便是胡說。”麟椿喝道:“替我著實打!好可惡的東西。”說著,一把火簽撒了下來,同時伸了兩個手指:
  “兩百!”
  差役便待將王樹汶拖翻,打兩百板子,值堂的刑房書辦覺得不妥,便踏上兩步,低聲說道:“大人息怒。此刻是借地方問案,一動了刑,犯人哭聲震天,惊動了撫台,諸多不便。”
  說著,向堂下努一努嘴。
  麟椿抬眼看到院子里,撫署的許多人在觀審,頓時警覺,這一下會落個酷刑逼供的名聲,傳到巡撫耳朵里,确有“不便”,于是見机而作,收回成命。
  “好罷!暫且將這頓板子寄在他狗腿上。”他又問道:“王樹汶,你說沒有證据,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叫王樹汶?”
  王樹汶這才算弄明白,堂上所說的“證据”是什么?急忙答道:“有,有!小人是鄧州西鄉人,那里都知道小人叫王樹汶。”
  “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有爹、有娘、有個妹妹。”王樹汶說:“我爹叫王季福。”
  “是干什么的?”
  “种田。”
  麟椿想了想又問:“你是鄧州人,怎么又跑到了鎮平?”
  “是一個胡大爺,經過小人那里,說小人聰明,給了我爹二兩銀子,帶著小人到鎮平縣。后來,又有個胡大爺……。”
  “慢著!”麟椿厭煩地,“先一個胡大爺,又有個胡大爺,你簡直胡說。”
  “不要叫什么胡大爺,”值堂的刑書告誡王樹汶,“你盡管稱他們的名字。先一個胡大爺是誰,后一個胡大爺又是誰?”
  “先前那個叫胡廣得,后來一個就是胡体安。”
  “你在胡体安家干什么?”
  “打雜。”王樹汶說,“有時也在廚房里幫忙。”
  “想你不過胡家一個小廝,怎么會叫你來頂凶?”麟椿靈机一動,覺得不妨架上他一個罪名:“大概胡体安到光州做案,你也跟了去的!”
  “到光州是胡廣得……。”王樹汶突然頓住。
  “說!”麟椿將公案重重一拍,大聲喝道:“你必是跟了胡廣得一起去做搶案的。快說!”
  “我不知道是搶案。”
  “那么,”麟椿不容他喘气緊接著問,“你知道些什么?說實話,不說實話,看我不用夾棍夾你!”
  掌刑的皂隸便幫堂上助威,恫嚇犯人,“嘩啦”一聲,將一副夾板,重重摔在王樹汶面前,使得他的臉色大變。
  “大人,我實在不知道。那天晚上到了光州,在一處好荒涼的地方,胡廣得脫了袍子,說要去出恭,叫我替他看守衣服包裹,那知這一出恭,直到四更天才回來,不知他干什么去了。”
  “哼!”麟椿連連冷笑,“我說呢,何以不叫別人頂凶,要叫你頂?原來是這個樣。好吧,你再說,是怎么叫你出頭來頂的?”
  這話就長了。王樹汶倒也机警,并未將劉學太的名字牽出來,麟椿也沒有細問,將他長篇大論的一套經過錄了供,便退了堂。王樹汶收監,他自己回衙門。
  現在要考慮如何复命了。往來蹀躞,始終拿不定主意。他沒有去請教張師爺,因為對這位幕友,已失去信心,但張師爺卻不能不問,特地來見麟椿,勸他當夜就去見撫台,面稟案情,看撫台的意思再作道理。
  “已經瞞不住了,不如早早回复。東翁,”張師爺強作鎮靜,“不會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
  麟椿接納了他的建議,當即“上院”,面陳复審經過。
  “這一案不難水落石出。”涂宗瀛說道,“只要通知鄧州朱知州,將王季福找來,讓他們父子對質,真假自知。”
  麟椿當然也知道這是正辦,但本心不愿意這么做,所以自己不提這個辦法,既然巡撫如此交代,而且事理极明,無可推諉,只能答應一聲:“是!”
  “不過,老兄要留神。”涂宗瀛提醒他說,“這一案要辦就要辦得干淨。想那胡体安既然能買人頂凶,自然也會干出別的花樣來。倘或事机不密,或者手腳太慢,讓他搶了先著,將那個王季福弄得不知去向,成了一件疑案,無法定讞,我跟老兄的前程,豈不都斷送在這胡体安身上?”
  這几句話說得麟椿悚然而惊,言外的警告,十分明白,涂宗瀛為了保自己的前程,決不肯擔待責任。如果自己辦事遲延,抓不到王季福驗不出真相,則涂宗瀛提示在先,便可振振有詞地指名嚴參,倒是自己的前程,要斷送在胡体安身上。
  因此,他惶恐答應著,退出撫署,不顧張師爺的阻攔,逼著辦了公事,通知“南汝光道”轉飭南陽知照,令下鄧州知州,逮捕王季福,解送到省,以便跟王樹汶對質。
  公事是專差送達的,由于規定了限期,每一層都不敢延誤,第五天就到了鄧州知州朱光第手里。此人籍隸浙江湖州,字杏簪,幕友出身,敬仰他的一個同鄉先輩——乾隆年間的浙江蕭山人汪輝祖,他也是刑名幕友出身,后來中了進士,榜下即用,授職湖南宁遠知縣。那地方漢瑤雜處,而且有班外來的“流丐”,強橫不法,是有名難治的地方。汪輝祖一到任,就抓了他們的頭子,關入監獄,其余徒党,盡驅出境。同時親筆寫了一張告示,貼在縣衙門前,說是官民一体。官員的責任在听訟問案,百姓的責任在完糧納賦。官員如果不勤職,咎有難辭,百姓不奉公,則法所不容。特地与百姓約定,十天工夫中,他以七天坐堂問案,兩天征比糧賦,余下一天,他親自辦理刑名錢谷的公文,申詳上司。如果百姓完糧納賦沒有麻煩,他就可以省出工夫精力來多管刑名了。
  從來地方官辦理公文,多假手幕友,這位縣大老爺与眾不同,而且話說得极誠懇,宁遠百姓,感念他的誠意,完糧納稅,果然十分踊躍,“上下忙”征賦,用不到一個月就征足了。
  汪輝祖亦言而有信,省出工夫來料理刑名。由于他是刑幕出身,書辦吏役的毛病,無不盡知,因此沒有人敢欺騙他。但是,汪輝祖的幕學,卻又非陳陳相因,憑律例來斷案,律窮例缺,便無所措手。他是腹有詩書的,通以經術,證以古史,有時所作的判決,不合于律例,但必深愜于情理。同時賦性愷悌,每次到非打犯人板子不可的時候,總要先喊受刑的人到公案前面,用极懇切的聲音說:“法不可恕,我不能不打你。身体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你何苦做這些犯法的事,害得你父母為你丟臉心疼?”
  良心未泯的犯人,每每感激涕零,泣不可仰。汪輝祖從小是孤儿,怀念父母,亦常常陪著犯人雪涕。因此,在宁遠不到一年,訟案大減。有時兩造對質,由于理屈的一方在汪輝祖面前悔悟認罪,理直的一方反為理屈的求情。這是朱光第听訟最向往的一种境界。
  除此以外,汪輝祖還有許多真正便民的惠政。為民造福最深的一件事,是讓宁遠百姓由淮鹽改食粵鹽。鹽商納稅取得專賣權,行銷地區,有嚴格的規定,宁遠定例食用淮鹽,由兩淮貫下江——長江流過安徽的一段,經江西到湘南九嶷山北的宁遠,千里迢迢,運費越過鹽价不知多少倍?因此,宁遠多吃近在咫尺的廣東私鹽,几乎家家如此,無足為奇。
  但是販私鹽、買私鹽都是犯法的,鹽政衙門專有緝私的營伍,經常派出兵去抓私鹽。俗語說的是“私鹽越禁越好賣”,因為每當緝私的風聲緊急時,鹽价就會大漲,“羊毛出在羊身上”,私鹽販子的損失,到頭來都加在用戶身上。汪輝祖博咨周訪,發覺老百姓并不是想撿便宜,而是兩淮來的官鹽,貴得吃不起。其實,宁遠百姓買私鹽的錢,比廣東百姓買本省官鹽的錢還要出得多。
  于是他親自擬了公文,呈請上官,說“私不可縱,而食淡可虞,請改淮引為粵引”。公文報出,還未得到答复,他就出了一張告示:民間每戶存鹽不及十斤者暫不罰。這是因為緝私的兵丁,騷扰過甚,所以作此權宜之計。緝私營因為他斷了他們的“財路”,大為憤怒,向總督衙門告了他一狀。湖廣總督是狀元出身,愛才下土的畢沅,不理緝私營的訐告,下令支持汪輝祖的做法,凡是為了食用而零星購進的粵鹽,一律不禁。
  汪輝祖做過兩部書,一部叫做《學治臆說》,一部叫做《佐治藥言》,都是服官游幕,閱歷有得的真心話。特別是《佐治藥言》,當朱光第做幕友的時候,就奉為圭臬,他治獄平直,尤善于治盜,在鄧州极受百姓愛戴。
  接到南陽府轉來的公事,朱光第入眼就知道這件案子,非同小可。王樹汶臨刑鳴冤的奇事,已經通省皆知,朱光第心想:胡体安既有那樣的神通,能夠層層打通關節,以假作真,自然也會知道王樹汶所供的真情,可能先下手為強,將王季福騙走藏匿,變成無可對證。或者,本縣的胥吏,亦受了他的囑托,風聲一露,先自通風報信,等自己下令傳王季福到案時,已是慢了一步。
  因此,他不動聲色,只傳諭出巡。這是常有之舉,差役都不以為意。朱光第對鄧州的地理很熟悉,到了西鄉,在一座關帝廟,召集當地父老談話,垂詢地方情形。談到一半,忽然問道:“有個叫王季福的人,可在這里?”
  “請問大老爺,”有人問道:“不知是那個王季福?”
  “必是問的王老師。”另一個人接口。
  原來西鄉有兩個王季福,一個務農,就是王樹汶的父親,一個卻是教蒙童為生的塾師,在村外土地廟設帳。照理,鄉下凡有紅白喜事,賣田置產,訴訟糾紛,旁及迎神報賽,只要是動到筆,或者与公眾有關,必須出個主意的事,都要請教塾師,而況象這樣縣大老爺下鄉的大舉動,更非由塾師來相陪不可。因此,這個人猜想,必是因為墊師不曾露面,縣官不解,所以動問。
  “回大老爺的話,王老師今天恰好到前村替人看病去了。”先前答話的那人,看一看天色說:“也好回來了,等我馬上派人去看。”
  朱光第當然听懂了,心想,這倒誤會得好,便點點頭說:
  “如果王老師回來了,便請了來敘話。”然后又裝做好奇似地問道:“另一個王季福是什么人?”
  “种庄稼的,就住在溪那頭,王家村。是個安分良民。唉!不想……。”說到這里,有人連連咳嗽,那人會意,便不作聲了。
  朱光第自也會意,裝傻不響。談過几句閒話,將手一招,他那心腹跟班便走了來听候差遣。
  “帶几個人過溪,到王家村去。”朱光第貼著他的耳朵說:
  “好好找了來,不准用強。”
  那跟班應聲:“是!”悄悄退了下去,悄悄帶著差人到王家村去找王季福。
  不過半個時辰的工夫,兩個王季福先后都到了。先到的是王老師,是個秀才,長揖不跪,滿口“老公祖”長,“老公祖”短,极其巴結。朱光第也按照敬重衣冠中人的禮數,以“老兄”相稱,相當客气。
  周旋過一陣,遙遙望見一群人迤邐而來,有他的跟班,也有差人,后面跟著大大小小十來個人。這不用說,王樹汶的父親已經找到了,所以才有這班人跟來看熱鬧。
  他看到了,旁人當然也看到了,群相惊疑,不知他有何舉動?就在這時候,朱光第突然向王老師問道:“老兄可知道王樹汶其人?”
  “王樹汶?”王老師當然知道,只是盜劫重案,又牽連者胡体安,怕多言賈禍,所以搖搖頭說:“上复老公祖,生員不是本地人,不知道。”
  這就漏了馬腳,明明知道王樹汶是本地人。朱光第暗中好笑,同時也知道再問是多余之事,便站起來,預備動身。
  “傳轎!”差役大聲一喊。
  在場的人,紛紛起立,而且很快地排成班,恭送縣大老爺。朱光第便朗聲說道:“大家听清楚了,我帶那個王季福回城,決不會為難他。他沒有犯法,我只不過傳他去做一個證人,問明白了,大概還要送到省城去認一個人。大家可猜想得到,是去認一個什么人?”
  于是,或者面面相覷,或者竊竊私議,卻沒有一個人敢開口。
  “不要怕!”朱光第鼓勵著說,“盡管說實話。”
  “老公祖,”王老師打了一躬,為他同名同姓的鄉農乞情,“這個王季福,平日安分守己,從未听說他有為非作歹的事情。”
  “我知道。看樣子是個老實人。”
  然而老實人卻做了一件錯事。因為本來老實怕官,加上情虛心惊,一見了朱光第瑟瑟抖個不住,竟致自己管不住自己,癱倒在地,面色其白如紙,象要虛脫似地。
  朱光第從游幕到服官,經手的刑名案件,傳訊過的犯人證人,不知多少?老實怕官的人也見得多,何致于這般模樣,心里便有了兩三成底子,要多帶些人走了。
  帶的是王家村的地保和王季福的左右鄰居。多少年來的規矩,官府傳人作證或者有所訊問,派個差人去傳喚就是,限期到案,不問此人因此耗時廢業,自貼盤纏,這就叫做“訟累”。朱光第卻格外体恤,傳集王家的鄰居,每人發了一吊制錢,讓他們進城好有食宿之費。
  回衙門就開審,卻不提王季福,先傳左鄰,也姓王,“王季福是不是你同族?”他問。
  “是。是小人族中弟兄。”
  “那么,王樹汶呢?”朱光第用閒話的口气問。
  “是小人的侄子。”
  一下就可以确定王樹汶真的是王季福的儿子,于是朱光第又問:“你跟王季福是弟兄,又是鄰居,當然常有來往。”
  “不是。小人跟王季福不和,平時不來往的。大老爺要問王季福的事,要問王天賜。”
  “誰是王天賜?”
  “喏,就是他。”
  順著他的手指,向廊下一看,原來就是王季福的右鄰。
  “好,沒有你的事了,你趁早回去吧!”朱光第打發左鄰傳右鄰:“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王天賜。”
  “王季福是你什么人?”
  “是共曾祖的弟兄。”王天賜看上去不象鄉下人,講話很從容。
  “你們常有往來?”
  “是弟兄嘛,又是緊鄰,當然常常往來。”
  “那么,你對王季福家的事,當然很熟悉羅?”
  “也知道些。”王天賜說,“不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些事,小人也不便問。”
  “是那些事?”
  王天賜一愣,只是眨眼,是一時想不起的神情,隔了半晌才說:“回大老爺的話,總是家務事。不知道大老爺要問那一件?”
  “我問他的儿子。”朱光第說:“王樹汶是他的儿子不是?”
  “是的。王季福就那么一個儿子,給了人家了。”
  “既是獨子,怎么舍得給人?”
  “這就不曉得了。小人也問過他,他只是搖頭歎气。小人就不便再問了。”
  “王季福家,平時有些什么人出入?”朱光第問:“你是他的緊鄰,又常有往來,他家的客人,你自然也有認識的?”
  “是的,有些認識,有些不認識。認識的都是本地人。”
  “這就是說,不認識的都是外路人。”
  “是。”王天賜毫不遲疑地回答。
  “有個胡廣得你認不認識?”
  “沒有听說過這個人。”王天賜說,“見了面也許認識。王季福是老實人,平時也不大有人往來。”
  “那么,”朱光第問道:“最近這几個月怎么樣?是不是常有陌生人到他家?”
  “小人不知道。這一向小人也少到他家去。”
  “為什么?”
  王天賜口齒伶俐,一直對答如流,但問到這句話,卻遲疑著說不上來。這就很奇怪了,极易回答的話答不出來,是他個人有難言之隱呢,還是關礙王季福不便實說?
  朱光第覺得有開導他的必要,便很懇切地說:“王天賜,你不必怕!本縣待你們怎么樣,你們也都知道,我決不會拿你無端牽入訟累。這一案与你無關,你有什么,說什么,講完了,我馬上放你回去。如果你吞吞吐吐不肯說老實話,我要体恤你也辦不到,只有押在那里,慢慢審問實情。你想想,這不是你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王天賜原是明白事理的人,不過他确是關礙著王季福不便實說,所以答應一聲:“是!”想了一下又說:“王季福家的事,一時也說不盡,想不起。不曉得大老爺要我說什么?”
  察言觀色,朱光第懂了他的意思。要他自己源源本本地細說,怕事后王季福責他出賣弟兄,若是問一句、答一句就不礙了,因為官威之下,不容不說,是振振有詞的借口。
  于是,他想了想問道:“王樹汶做了人家的頂凶,這件事你總知道?”
  “是!”王天賜點點頭,“小人就為了這一層,所以少到他家去。”
  “是怕惹是非?”
  “是的。”王天賜低聲答道,“小人本來倒想替王季福出出主意,救他儿子一命,只是……。”他咽了口唾沫,終于說了出來:
  “有一次看到不三不四的几個人,在他家談了一整夜。王季福眼淚汪汪,問他又不肯實說,小人心里便有些害怕,怕不明不白惹禍上身,所以就不大到他家去了。這是句句實話,大老爺再問小人別的,小人就不曉得了。”
  “很好!我派人送你到客棧住一夜,明天說不定還要問你一問,問完了就放你回去。”
  “多謝大老爺体恤小人。不過小人還有句話,要請大老爺恩准。”說著,便磕下頭去。
  “你說,能許你的一定許你。”
  “想來大老爺要拿小人的話問王季福。請大老爺千万不要提小人跟他對質。”
  “我懂得你的意思。許了你就是。”
  于是,王天賜的作證告一段落。朱光第將前后證言,細細想了一遍,對案情大概,已有領悟,然后傳訊王季福。
  這個老實人,比剛才鎮靜得多了,因為朱光第嚴禁胥吏狐假虎威,不時告誡,對任何人犯都要“拿他們當人看”,這便使得初入公門的王季福,減消了好些懼意。再听他先前作證的那個堂兄弟來告訴他:“大老爺好說話得很,問過三兩句話就放我走了。”便越發將膽壯了起來,雖還有些發抖,卻不似剛見官時那等嚇得癱倒在地。
  “王季福!”朱光第首先就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老實人,受人所逼,沒有法子。我想你也有一肚子苦楚、委屈,巴不得有個可以替你做主的人,能讓你訴訴苦。你說是不是呢?”
  听得這几句話,王季福雙淚交流。因為縣官的話,句句打入心坎,是他想說而說不出,“真正青天大老爺!”他放聲一慟,“小人苦啊!”
  “象什么樣子?”差人呵斥著,“不許哭!”
  “你隨他。”朱光第阻止差人干預,“他心里的苦楚,非哭出來不可。”
  不但哭出來,更要盡情吐露出來。王季福從胡廣得路過,看王樹汶伶俐懂事,愿意收用他作個小徒弟開始,一直說到王樹汶被硬當作頂凶,胡体安如何派人向他軟硬兼施,一面威嚇,一面拿銀子塞他的嘴。源源本本,講了一個時辰,方始完畢。
  “姓胡的給的銀子,小人埋在炕下面,不敢用。”王季福最后說道,“一共十五兩銀子,分毫不少。”
  “那為什么?”朱光第問:“為什么不敢用?”
  “這是賣儿子性命的錢!”王季福哭著說道:“務必求青天大老爺替小人作主,救小人儿子一命。”
  “這……,”朱光第正色說道:“救你儿子,要靠你自己。我拿你解到省里去,臬台衙門大概會拿王樹汶提堂,讓你們父子對質。那時候你不要怕,有什么,說什么。你儿子的一條命,就有指望了。”
  “是!”王季福連連答應:“小人一定照大老爺的話做。”
  到第二天,朱光第又派差人,將那十五兩銀子,起了出來,作為證物,然后打疊文卷,預備解送王季福上省。而就在這時候,開封陳許道任愷,派專差送了一封信來。
  拆信一看,朱光第大為詫异。任愷居然要求朱光第,不必理會公事,也就是要求朱光第,不必將王季福解送省城,說什么“鐵案如山,豈容狡犯翻供?”而實際上,朱光第很明白,任愷是怕案子一反,他也脫不得干系,因而設法要維持原讞。
  “請上复尊上。”朱光第斷然拒絕。“人命大事,我不敢馬虎。王季福已當眾傳來,我亦不能無緣無故放掉他。這件事,我只有得罪了。”
  任愷當然也知道朱光第是個“強項令”,一封文書,未見得乖乖听命,而且過去是他的直屬上司,現在升了官,管轄不同,更不見得能讓他買帳,所以托了好些人向朱光第苦苦相勸,卻是徒費唇舌,一無效果。
  說客也有好有丑。好的听了朱光第持正不阿的言論,面有慚色,改容表示愧歉,自然心無芥蒂,丑的卻以為朱光第無事生非,不通世故,過去的上司給面子請他“高抬貴手”,居然不識抬舉,豈不可恨?因而悻悻不免有些不中听的話。朱光第一笑置之,但躲在屏風后面竊听的家人,卻大為不安。
  于是他的長子朱祖謀便婉言諫勸。朱祖謀長于文學,拙于言詞,又在嚴父面前,更加訥訥然不能出口,一句“明哲保身”還未說完,便讓朱光第喝住了。
  “你‘讀圣賢書,所為何事?’怎么說出這种話來!而且,我也說過不知多少次,你讀你的書,不准你干預公務,何以又來多事?我看,你回湖州去吧,明年鄉試,也該好好用一番功,莫等到臨陣磨槍。”
  河南多盜,朱祖謀自然不放心老父在此煩劇艱險之地。無奈朱光第認為他在衙門里,一方面可能會被人利用,慫恿“大少爺”包攬是非,說合官司,象從前余杭縣知縣劉錫彤,為了楊乃武一案,受“大少爺”之累,竟至古稀之年,投荒万里去充軍;一方面又認為朱祖謀住在衙門里,所見所聞的是非太多,一定靜不下心來讀書,自誤前途,所以逼著他收拾行李,派老底下人送回湖州上疆山麓的老家去閉門用功。
  王季福當然要解送省城。這一案成了鄧州的新聞,茶坊酒肆,無不談論,因而也有許多謠言。朱光第有耳目在探听,所以這些謠言無不知悉,其中离奇不經的,可以置之不理,但有一個說法,卻不能不引以為警惕。
  這個說法是:王樹汶真正的身分,只有等王季福解到省城,父子對質,方能水落石出。所以王季福成了全案的關鍵。如果這案一翻,從原審的鎮平知縣到南陽府,南汝光道及河東臬司,都有极大的處分。因此,上下合謀,預備在解送王季福時,中途劫人,搞成死無對證的情勢,這一案方可以維持原審。
  胡体安可能會動手劫去王季福,是在朱光第的意料之中。說上下合謀,也就是說有官員庇護胡体安打劫,似乎荒唐,可是,任愷將這一案既然看得如此之重,則此荒唐的傳說,亦不是全無可能。
  因此,朱光第特別慎重,起解那天,派了二十名得力的“小隊”,夾護王季福所坐的那輛騾車,沿大道直奔開封府,規定遲行早宿,第一天住南陽府,第二天住葉縣,第三天住許昌,第四天到開封。
  一到開封府就不要緊了。押解的典史格外小心,進省城雖已天黑,卻仍舊到首縣祥符縣去投文,要求寄押犯人。
  祥符縣的刑書,接過公文一看,寫明的是“解送人證王季福一名”,當時便搖搖頭,將公文退回。
  “四老爺,你也是懂規矩的,明明是證人,怎么說是犯人?牢里是關罪犯的,不是犯人,怎么可以收監?莫非真的王法都不要了!”
  縣官稱大老爺,下來是縣丞、主簿,未入流的典史排到第四位,通稱“四老爺”。四老爺專管監獄,所以那刑書說他“也是懂規矩的。”規矩自然懂,原是有意蒙混,既然混不過去,還有計較。
  “那么,請在貴縣班房里暫寄一寄。應繳的飯食銀子,我照數奉上。”
  如果先就按這個規矩做,沒有辦不通的道理。祥符縣的刑書气他懂規矩不按規矩做,便冷冷答道:“這要得罪了!這件事我做不得主,要問我們四老爺,天這么晚了,我那里去尋他?相國寺前,多的是客棧,那里不好住?”
  那典史無奈,到相國寺前找了家客棧住下。第二天一早到臬司衙門投文,吃過虧,學了乖,低聲下气跟那里的韋辦商量,無論如何要將王季福接收了去。不然住在客棧里候審,光是護送的那二十個人的食宿,就賠累不起。
  總算遇著了好人,臬司衙門書辦幫他忙,辦了一道公事,將王季福發交祥符縣看管。這一管管了十天,臬司衙門才“挂牌”,委派開封府知府王兆蘭,候補知府馬永修复訊。
  到了第二天開審,先提王季福,照例問明姓名、年齡、籍貫。王兆蘭先就提出警告:“強盜不分首從,都是部里公事一到,就綁出去殺頭的罪名。你要小心,不可以冒認,冒認一個強盜做儿子,是絲毫好處都沒有的,將來追起贓來,有你的苦頭吃。”
  王兆蘭的話是在恫嚇,暗示他不可相認,否則必有禍事,然而王季福是老實人,听不懂他話中的意思,只連連答說:
  “王樹汶是小人的儿子,錯不了的。”
  那就只好讓他們相見了。將王樹汶提上堂來,到底骨肉天性,王樹汶向堂上一望,便扑了過去,父子相擁,號啕大哭。
  “拉開來!”王兆蘭喝道,“假裝是瞞不了人的!先將王樹汶帶下去。”
  差役上前去拉,而王季福怎么樣也不肯放手,只是禁不住差役人多力大,畢竟拆開了他們父子,隔离審問。
  “你說,王樹汶是你儿子,有什么證据?”王兆蘭問道,“王樹汶身上有什么胎記?你說!”
  “有的。”王季福一面拭淚,一面答道,“他生下來,背上就有一搭黑記。”
  “有多大?”
  “有洋錢那么大小。”
  “還有呢?”王兆蘭又問:“還有什么?”
  王季福想了想答道:“肩上有塊疤,是小時候燙傷的。”
  “左肩還是右肩?”
  這就有些記不清楚了。王季福回想了好半天,才說:“好象是右肩。”
  “什么好象?”王兆蘭將公案一拍,“你自己親生的儿子,傷疤在什么地方都記不清楚嗎?”
  這時候王季福才發覺這位知府老爺,遠不如本州的朱大老爺好說話,心里一著慌,“槍法”就亂了。
  “是,是左肩。”
  王兆蘭便不再問,戴上老花眼鏡去翻卷宗,翻到一張“尸格”樣的單子,是因為他們父子即將對質,特意由差役將王樹汶剝光了衣服,細細檢查全身特征,一一記明。單子上寫著王樹汶肩上确有洋錢那么大小一塊傷疤,但在右肩,不是左肩。
  王季福第一次倒是說對了,一改口改錯,恰好算是讓王兆蘭捏住了把柄,“好大膽!”他瞪著眼喝道:“你是受了誰的指使,胡亂冒充?”
  “青天大老爺屈殺了小人!”王季福情急大喊,“王樹汶明明是小人親生的儿子,這那里是假得來的?”
  “還說不假!你儿子的傷疤,明明不在你說的那個地方,可知是居中有人串供,才露了馬腳。”王兆蘭振振有詞,气极壯、話极快:“我再問你。這一案全河南都知道了,既然你說王樹汶是你儿子,為什么早不來出頭認子?可知必是冒充!什么王樹汶?還是胡体安!”
  這一番質問,气勢如疾風驟雨,王季福心惊膽戰,听不真切,自然就瞠目結舌,無詞以對。
  “來!”王兆蘭下令:“將這個王季福先押下去,好生看管。案外有案,非同小可,你們要格外當心,不准讓他跟胡体安見面,更不准跟外人見面通消息,免得他們串供。”
  開封府的胥吏也沒有想到這件案子,又會反复,胡体安變王樹汶,王樹汶又變了胡体安。但情形很明白,王知府打算維持原讞。胥吏辦案,全听官府的意旨,所以這時候對王季福便不客气了,上來兩個人,反扭著他的手,將他押到班房,嚴密看管。
  退了堂,王兆蘭立刻赶到臬司衙門,向麟椿面陳經過,听完了,麟椿問道:“那么,照老兄看,這王季福到底跟犯人是不是父子?”
  問到這話,王兆蘭頗為不悅,事情已經明明白白,自己接受意旨,屈法周旋,不想他有意裝傻,仿佛要將辨真假的責任套到自己頭上似的,這就太不夠味道了。
  因此,王兆蘭也就回敬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那要看大人的意思。”
  麟椿默然。愛听戲的他,不由得想到“審頭刺湯”的轍儿,自己不能象“湯裱褙”認人頭那樣一無顧忌,說真就真,說假就假。這一案不妨擺一擺,反正該著急的應該是鎮平知縣馬翥和前任南陽知府任愷,看他們持何態度,再作道理。
  “這件案子扑朔迷离,棘手得很。”麟椿拱拱手說:“老兄多費心,細細推求吧。”
  “是!”王兆蘭有些困惑,一時辨不清他是何意思?
  回到知府衙門,自然要跟幕友商量。知府本來是個承上啟下,不能有什么作為的職守,但開封府是首府,情形不同,有兩件刑案,頗得臬司衙門毛師爺的包涵,所以這件奉委复審的臨刑鳴冤奇案,照他的跟毛師爺互有勾結的幕友建議,還是得多方遮蓋。
  “擔子要大家分擔。”王兆蘭說,“我看不能都由我們一手包辦。”
  于是他的幕友為他划策,首先要請麟椿設法關照會審的候補知府馬永修,能夠呼應連合,其次要由原審的鎮平縣官馬翥,有一番巧妙的辯解,最后要把握住一個宗旨,案情即令有所不明,王樹汶的罪名不錯,他是一起行劫的從犯,依律仍然是斬罪。這一來才可以將未審出王樹汶替胡体安頂凶的過錯,含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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