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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轉眼到了年底。由于曾紀澤的對俄交涉,辦得很好,不但可以和平了結,并且爭回不少權利,慈禧太后的病勢亦一天比一天減輕,因而上上下下都覺得這個年應該過得很有勁。
  除夕那天一早,王公大臣為皇帝辭歲,在保和殿行完了禮,紛紛各散。軍机大臣在一年之中,只有這一天才算是清閒無事,王文韶早早回家,換了便衣,預備帶著小儿子上琉璃厂去逛逛,忽然有人來送報喪條,沈桂芬死了。
  “怎么?”王文韶大為詫异,“昨天還好好的。雖說久病,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故世啊!”
  “是十點鐘發的病,气喘不止,等大夫一到,還來不及診脈,一口气就上不來了。”
  “那么,”王文韶問沈家的長班,“臨終有沒有話?”“沒有。”沈家長班又說:“大少爺交代,務必請王大人就過去一趟,有好些大事,要跟王大人討主意。”
  “好,我就去。”
  王文韶匆匆赶到沈家,已有沈家的好些親友得到信息,赶來探望,其中自然有翁同和。
  “有遺折沒有?”
  “沒有。”沈桂芬的儿子沈文燾跪在地上哭著說:“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世兄請起來。”王文韶雙手相扶,“尊翁任勞任怨,种种委屈,上頭跟恭王、寶中堂都知道的,李蘭蓀亦是方正君子,一定眷念舊誼,這恤典上頭,請世兄放心,我們必要力爭,總要教尊翁能夠瞑目。”
  “是!”孝子又磕個頭說,“先父寒素自持,后事還不知道怎么來辦?”
  “這你也請放心,盡管用了去,不必太省儉。尊翁最后一件大事,總要辦得風光些,盡管用,盡管用,教兵部報銷好了。”
  翁同和到底還有些書生的味道,不以王文韶的慷公家之慨為然,同時也愛惜沈桂芬的清譽,忍不住要說話:“尊翁一生,清慎勤三字,可當之無愧。身為宰輔,飾終之典自然不可馬虎,但宜乎酌中,庶几稱尊翁的平生。”
  “說得是,說得是!”王文韶十分見机,馬上又改口了,“身后風光,原不在踵事增華上頭。總之,恤典第一,后事其次,總要生者能安,死者方安。府上以后還要過日子,喪事實在不宜糜費。”
  沈文燾听他的話,前后有些不符,也知道這位老世交人最圓滑,听口气此刻就已在為李鴻藻說話,將來是不是可以倚靠,大成疑問。只是眼前除他跟翁同和以外,沒有什么人可托,因而只好多磕兩個頭,別無話說。
  經紀喪事,自有兵部司官和軍机章京,王文韶跟翁同和商量,只有一件事,立刻要辦,那就是遞遺折。這件事大有講究,先要定個宗旨,是講身后之名,還是講眼前利害?如是后者,則決不能忤旨,只須表示一片惓惓忠愛之忱,以邀得兩宮太后的垂念。
  照翁同和的意見,沈桂芬生前為中俄交涉受謗,遺疏中應該有所辯解,但王文韶以為談此事的是非,會得罪許多人,大可不必。論關系,沈桂芬既是王文韶的老師,又是他的舉主,翁同和不便堅持己見,所以結果是王文韶擬的稿子,純用頌圣和受恩深重、來生以報的老套,翁同和為他略作潤飾,隨即找人抄好,派專差遞到內奏事處。
  但是,這一通遺疏兩宮太后看不到。凡遇年節慶典,遞折要講忌諱,這些奏報大臣病故之類的折子,都要暫時壓一壓。不過軍机大臣出缺,當然要立即上聞,所以王文韶關照軍机章京,口頭通知李蓮英,托他面奏兩宮太后。
  慈禧太后病中得此消息,大為傷感,跟慈安太后談起沈桂芬平日謹慎當差,遇事能穩得住的許多好處,倒很替他洒了些眼淚。
  第二天是光緒七年元旦。皇帝受了群臣朝賀,又率領群臣到慈宁宮朝賀太后。例行的儀典完畢,兩宮太后照常辦事,但只召見惇、恭、醇三王,商議曾紀澤從俄國打回來的電報。這算是一個好消息,談判已久的,廢止崇厚所訂的條約,另立新約一事,俄國正式同意了。
  曾紀澤与俄國所議定的草約一共二十條,另有陸路通商章程十七款。恭王為兩宮太后指陳,曾紀澤爭回的好處,共有七項,最主要的是將伊犁南面的要隘,特克斯河流域一帶,廣二百余里,長四百里的一大片疆土,爭歸版圖,伊犁西面邊界,也不照崇厚的原議,由雙方指派“分界大臣”酌中勘定新界。此外通商口子三處,只開嘉峪關一地,取消西安、漢中。蘇俄商船可到松花江伯都訥一事作罷,蘇俄領事僅設吐魯蕃一處,天山南北路俄商貿易,原定“均不納稅”,改為“暫不納稅”。比較崇厚的原約,國家的利權确是大大地挽回了。
  “不過,賠款要加了。原來是五百万銀盧布,現在要加四百万。俄國人的理由是,伊犁南境代為看守,花費甚巨。這也是實情。”
  “九百万銀盧布,合咱們的錢,該是多少?”慈安太后問。
  “總在五百万銀子上下。”
  “唉,五百万銀子!”慈安太后歎口气說:“那里來?”
  “這已經很好了。”慈禧太后赶緊說道,“爭回的權利,十個五百万也不止。如果開仗,軍費浩繁,更不得了。”
  這話使得恭王和醇王,都大為詫异。慈禧太后一向有不惜一戰的決心,此刻卻又充分表示了不愿兵戎相見的意思,在恭王覺得是一大安慰,所以立即接口:“太后圣明。當初臣与寶鋆、沈桂芬反复商議,總覺得以和為貴。曾紀澤不辱所命,不愧名臣之后,等事定了,臣請懿旨,优予褒獎。”“那當然。”慈禧太后惻然說道:“倒想不到沈桂芬故去了!
  他今年多大?”
  “六十四。”
  “這几年總算虧他。為崇厚的事,他也是有苦說不出。憑良心說,崇厚當過三口通商大臣,又到過法國,閱歷很深。跟洋人更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誰想得到他這樣子糊涂無用。”慈禧一口气說到這里,有些气喘,喝了一口薛福辰處方的藥茶,要言不煩地說:“你們替他好好料理后事,恤典從优。”
  “是!”恭王說道:“沈家定在明天半夜里大殮,自然要賜奠,是派誰去,請懿旨。”
  “總總他們小哥儿們几個,你們商量著辦。總得一個貝勒,或者就讓載漪去好了。”
  “是!”惇王站起身答應,因為載漪是惇王的次子。
  “沈桂芬空下來的那几個差缺呢?”慈安太后問。
  這是應該召見軍机商量的大事,有惇王和醇王在座,不宜談論。慈禧太后和恭王都懂這層道理,但卻不便說破,也不能不敷衍,所以恭王避重就輕,不提沈桂芬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的本職和軍机大臣的要差,只提翰林院學院學士和管理國子監事務,兩個不甚相干的差使。
  “如今在作育人材上,肯留心的是翁同和,不過他的資格還淺,還不到掌院的時候,臣的意思先派他管理國子監。”
  “好!”慈禧太后桴鼓和應地說,“別的差缺,慢慢商量吧!”

           ※        ※         ※

  第二天宮中“吃肉”,軍机大臣開年第一次聚會,直廬治公,只有一件事,就是商議沈桂芬的身后之事。因為慈禧太后已指示恤典從优,所以王文韶親自動筆擬的恩詔,极其堂皇:
  “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沈桂芬,清慎忠勤,老成端恪,由翰林洊升卿貳,外任封疆,同治年間入參机務,擢任正卿。朕御极后,重加倚任,晉協綸扉,辦理一切事宜,均能殫心竭力,勞瘁不辭。前因偶患微痾,賞假調理,遽聞溘逝,震悼殊深!著賞給陀羅經被,派貝勒載漪帶領侍衛十員,即日前往奠醊。加恩晉贈太子太傅,照大學士例賜卹,入祀賢良祠,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复。賞銀二千兩治喪,由廣儲司發給應得恤典,該衙門察例具奏。靈柩回籍時,著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伊子沈文燾著賞給舉人,准其一体會試,伊孫沈錫珪,著賞給郎中,俟及歲時帶領引見,以示篤念草臣之至意。”身后哀榮,最可貴的是“入祀賢良祠”,其次是“易名”。賜諡照例由內閣擬呈圈定,但軍机亦可提出意見。自嘉慶以來,宰輔賜諡,第一個字照例用“文”字,內閣擬呈沈桂芬的諡是文清、文勤、文端、文恪。咨送到軍机處,大家都覺得擬得并不高明。
  “清、勤二字,不足以盡沈經笙的生平。”寶鋆大發議論:“端字雖好,但經笙不是理學一路的人物,所以并非美諡,恪字更不必談了。”
  文恪亦非美諡,而且不是宰輔之諡。恭王認為沈桂芬最不可及的長處是有定力,因而主張用“文定”。這也不是頂好的諡稱,從順治以來,諡“文定”的一共八個人,并沒有什么名臣。但用“定”字諡沈桂芬,不能不說是很恰當,因而寶鋆和王文韶,亦無可為死者再爭。
  接下來便要分配沈桂芬所留下來的差缺,管理國子監事務,已決定派翁同和;掌院學士由于寶鋆的推荐,派了不是翰林出身的董恂;國史館正總裁派了潘祖蔭;兵部尚書則順理成章地補上了李鴻藻。他從服闕复起,只是以“前工部尚書”的職銜回軍机,并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以后由于吏部尚書万青藜兼管順天府府尹,照例不常到部,算是出差,才派了李鴻藻兼署。但這是很勉強的處置辦法,所以一有尚書缺出,必定得補李鴻藻。
  協辦大學士的缺,照例該吏部尚書万青藜補,只是他的物望不佳,恭王心里有數,只要提名万青藜當協辦,清流一定會不滿,彈章一上,那就可能連他的尚書都當不成。愛之适足以害之,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將這個缺為李鴻藻留著。
  還剩下軍机大臣一個要職,恭王跟寶鋆已經商量過了,決定留下來給一個人:左宗棠。
  左宗棠奉召入覲,直到上年十二月才從蘭州動身,沿途逗留,走了一個多月,在正月二十六,方始到京。儀從渲赫,儼然凱旋班師的模樣。
  一到京仍舊住在賢良寺,照例宮門請安,軍机處和兵部都派了人在照料,請安折子即時批了下來,第二天一早召見。然后分謁諸王,最后才到恭王的鑒園。這是恭王預先關照好了的,最后到他那里,便好留了下來,接受款宴。宴會极其隆重。陪客是惇、醇兩王、御前大臣及軍机大臣,還有一個就是潘祖蔭。
  這一陣子,慈禧太后的病情又反复了,因而御殿垂帘的,只有慈安太后。為了优禮勳臣,慈安太后特命太監扶掖左宗棠進殿,行完了禮,慈安太后第一句話是問他的年紀。
  “臣今年七十歲。”
  “七十古來稀。身子倒健旺!”慈安太后問道,“你是那一天動身的?”
  “臣是上年七月間,在哈密奉到上諭,召臣入覲。那時因為部署未定……。”
  于是左宗棠從保荐劉錦棠督辦新疆軍務說起,如何奏請,如何奉准,如何等劉錦棠到了哈密,在十月間方能啟行入關,又如何在蘭州作了必要的部署,再由蘭州動身進京,沿途百姓如何攀轅相留,滔滔不絕,听得慈安太后想插句嘴都不能。
  “如今是派楊昌濬護理陝甘總督。他的才具怎么樣?”
  “楊昌濬的才具是好的。前在浙江巡撫任內,很做了些事,后來因為楊乃武一案革職,經臣奏保,蒙天恩起用,越知惕厲。請太后放心。”
  “那好!”慈安太后問道,“劉錦棠跟楊昌濬,一個在新疆,一個在甘肅,是各辦各的事呢,還是合起來辦事?”
  “是各辦各的事,不過有事互相照應。”左宗棠答道,“以前新疆軍務,跟陝甘軍政民事,歸臣一個人辦理,軍餉政費,臣可以相机調度。如今劉錦棠、楊昌濬各有專責,各項經費,應該划分清楚,臣這几個月,就是辦這件事。”
  “那里一年要用多少款子?”
  “關外各營餉項、各項經費,每年要三百七十多万,關內要兩百一十多万。各省及海關協餉,只有五百万兩,不敷八十多万,只有相其緩急,節省著用。以后各省協餉,歸楊昌濬主持,六成撥解關外,四成留給陝甘。這個章程,是奏報過的。”
  “喔。”慈安太后轉臉問恭王:“有這個折子嗎?”
  “是!”恭王答道,“面奏過的。”
  慈安太后想了好一會才想起:“是的,有這回事。”她再問左宗棠:“現在俄國的交涉總算辦成了……”
  “是!”左宗棠不等慈安太后話完,便搶著說:“臣過天津,跟李鴻章見面,才知道詳細情形。曾紀澤的交涉還算是辦得好。”
  “你跟曾國藩是至好,他有這么一個好儿子,想來你也替曾國藩高興?”
  “是!”左宗棠答道,“臣与曾國藩論公事,意見不合,論私交,臣与曾國藩共過患難,交情不同。”
  “現在國事都靠你們几個老成人,大家總要和好,凡事商量著辦,把大局撐住。”
  這是慈安太后暗示他要跟李鴻章和衷共濟,而左宗棠与李鴻章不和,由來已非一日。近几年來,論邊防、論洋務,跟李鴻章針鋒相對,措詞尖刻的奏疏很多,但朝廷常采納李鴻章的獻議,而對左宗棠,則持敷衍的態度,所以他的牢騷很多,這時听慈安太后提起,正好當面告個“御狀”。
  恭王已防到他有此一著,自不會容他開口,召見的時候也不少了,便搶在前面奏道:“左宗棠剛剛到京,旅途勞苦,請母后皇太后格外体恤。”
  “喔,喔!”慈安太后會意,隨即說道:“左宗棠,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息著吧!”
  于是左宗棠跪安退出,到軍机處、南書房打了個轉,恭王派他的轎子,將左宗棠送回行館。然后跟寶鋆、李鴻藻等人商量,預備保荐左宗棠進軍机,決定第二天面奏取旨。
  第二天是沈桂芬開吊的日子。春雪霏微,彤云陰黯,益增凄愴,但靈堂內的气氛,卻大不相同,因為左宗棠很早就到了,一直坐著不走,大談他經略西陲的得意之事。到了十點多鐘,退值的軍机大臣,絡繹來吊,李鴻藻和王文韶連袂而至,形跡相當親密,很引人注目。因為從沈桂芬一死,王文韶仿佛繼承衣缽,成為南派的首腦,跟李鴻藻是處在敵對的地位。如今看來,南北兩派,大有攜手和好的模樣,這自然令人惊异,也令人感到安慰。
  靈前行完了禮,李鴻藻轉身向左宗棠道賀:“恭喜、恭喜!
  上諭已經下來了!”接著取出一張字條,遞給左宗棠。
  那是上諭的底稿:“奉旨:大學士左宗棠著管理兵部,在軍机大臣上行走,并著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
  這一下吊客們紛紛向左宗棠道賀,正亂哄哄在周旋之際,廊下樂聲又起,執帖的高呼:“寶中堂到!”
  寶鋆一到,不及在靈堂行禮,先遞了一張彩箋給左宗棠,口中說道:“急就章,請指教。”
  那幅彩箋寫的是一首詩,題目叫做“贈左侯”:
  “七十年華熊豹姿,侯封定遠漢官儀。盈胄浩气吞云夢,蓋代威名鎮月氐;司馬臥龍應合傳,湘江衡岳共爭奇。紫薇花省欣映袂,領取英謀絕妙姿。”
  “紫薇花省”不是指內閣,是指軍机處,“英謀”雖有,卻非“絕妙”。左宗棠第一天入值,大家就頭痛了。
  “李少荃這個折子,近乎紙上談兵。我為諸公一述往事。”
  左宗棠撇開正題,滔滔不絕地大談他在陝甘用兵之妙,恭王等人插不進嘴去,只能耐心靜听。
  天天如此,一個奏折議了十天,還沒有結果,恭王實在不耐煩了。這個奏折是李鴻章所上,籌議山海關的防務。恭王心想,中俄交涉已可和平了結,山海關的防務,已可暫緩,而且駐扎山海關的曾國荃亦已接替左宗棠的遺缺,當了陝甘總督,李鴻章的奏折,不議辦不要緊。
  因此,恭王吩咐軍机章京,將原折歸檔。第二天左宗棠到軍机處,對議而未決的案子,尚無下文,竟亦不問,一坐下來便大罵甘肅臬司史念祖。
  史念祖字繩之,江蘇溧陽人,是乾隆年間名臣史貽直之后。此人聰明絕頂,但不大喜歡讀書,二十歲上捐了一個通判,在安徽巡撫英翰軍中當差。此人工于應酬,講究飲饌服飾,史念祖又年輕英爽,所以极受“旗下大爺”出身的英翰的賞識。每次軍功保案都有他的分,年未三十就做到直隸臬司,但年少气盛,不知怎么得罪了言官,奏劾他“不堪方面”。象這樣的彈章,照例下督撫察复,直隸總督是曾國藩,認為史念祖雖有才干,尚少歷練,宜乎暫緩任事,于是被開缺成了閒員。
  光緒初年,由于董恂的援引,史念祖放了甘肅臬司,左宗棠也是愛才的人,對他亦頗稱許。但史念祖少年得意,不免驕慢,其時他折節讀書,已寫得一手极好的古文,越發視督撫將相如無物。左宗棠一直以諸葛武侯自命,好諛惡直,戰功亦多夸夸其詞。史念祖在人背后常有譏評,不但形諸口頭,而且見諸筆墨,日子一久,為左宗棠知道了,大為不悅,便借一件公事,說他“避事取巧,應候查參”。
  這時左宗棠剛要從蘭州啟程入京,史念祖心想,入覲之日,兩宮太后當然會問到陝甘的吏治,左宗棠只要說一聲:“史念祖性近浮滑,不堪其任”,用不著具折,就會毀了自己的前程。因而要搶先進京活動,正好三年之期,可以奏請陛見,于是具折請總督代奏。左宗棠只當他去活動調任,而且照例奏請,亦不便攔阻,就為他代奏,自然照准。
  于是史念祖兼程北上,等左宗棠到京,他已經事畢出都,在山西等候消息。他看得很准,左宗棠雖想提拔楊昌濬,打算保荐他由護理總督而真除,而朝廷未見得會准,到京走董恂的門路一打听,果然,陝甘總督已經內定由曾國荃接任。史念祖在山西等候消息,就是為了好等著伺候新任總督。不久,曾國荃的新命一下,史念祖也仍舊回任當他的甘肅臬司。得意之余,在太原寫了一封信給左宗棠,表面是報告行蹤,字里行間卻流露出“奉旨回任,其奈我何”的意思。左宗棠這一气自然不小,上了個折子,指史念祖种种不端,請旨飭“護督”楊昌濬查案,据實參劾。
  左宗棠的這個奏折,已經遞了上去,并且已經發交軍机核議。恭王正為此在為難,所以听了左宗棠的話,心存警惕,將寶鋆找到一邊去商議。
  “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而且剛剛陛見過,如果不中用,朝廷當面察問,早該知道,現在又准了他的折子,交楊昌濬查參,這象話嗎?”
  寶鋆本來對左宗棠极其仰慕,但此時已非贈詩推崇的心情,不過十几天的工夫,發覺左宗棠天生是不合群的人,心目中只有自己,并無同僚,印象大坏。因而附和恭王的看法,連連點頭。
  “這當然要駁……。”
  “當然要駁!”寶鋆搶過來說,“也挫挫他的驕慢之气。”
  “我話還沒有完。”恭王說道,“駁是要駁,但又不宜掃他的面子。你看怎么辦?”
  寶鋆想了一會答道:“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又開一惡例。”
  “怎么呢?”
  “只有把他這個折子‘淹’了。”
  所謂“淹”了,就是請太后將奏折“留中不發”,這是明朝留下來的最坏的一种制度,如果君上動輒“留中”,則諫勸不納,實情不明,國事非敗坏不可。恭王當年制抑慈禧太后擴張權力,所用的手法之一,就是力爭奏折須發交軍机處,現在自請“留中”,豈非開一惡例。
  可是他的英銳之气,消磨得也差不多了!想了一會,歎口气說:“就這么辦吧。”
  “那么,先‘遞牌子’?”
  “好!”
  軍机每日常例召見,只由太監傳喚,單獨請見,才遞“綠頭簽”。慈安太后當然即時“叫起”,上去三言兩語說好了,才召其他軍机大臣全班進見。
  軍机獨重首輔,是左宗棠所知道的,所以在班里倒也不敢越次奏對。他心里在想,提到自己這個奏折,當然要問詳情,那時再將史念祖种种貪墨狡猾的情形,細細面奏,說不定即時降旨,革職查辦。
  正在這樣想著,已經談到了,“史念祖這個案子,”慈安太后說道:“擺著再看一看。”
  “是!”恭王很快地答應一聲,隨即領頭跪安,全班退出。不但左宗棠的折子被“淹”了,連他的話亦被“淹”掉了。
  而他自己還不明白,回到軍机處問寶鋆:“佩公,我那個折子,如何著落?”
  “這當然是‘留中’了。上頭是因為你的面子,不便處置,只好這么辦。不然,你想,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嘿,嘿!”寶鋆干笑了兩聲,損了他一句:“侯爺,你也得替朝廷留點面子啊!”
  左宗棠默然。到了七十歲才知道,督撫權重,只是在封疆上,到了朝里,便全不是這么一回事。
  于是,他第二天便帶著人去看京畿的水利了。
  這也是左宗棠預定要辦的兩件大事之一。第一件是訓練旗兵,早在他從蘭州啟程以前,就有個奏折,要帶親軍步營馬隊兩千余人入關,先駐扎張家口,听候調遣,移營近畿,一則拱衛京師,再則代為訓練旗兵。
  這所謂旗兵,指明是健銳營、火器營,因為神机營已复由醇王親自管理,有專設的練兵人員,左宗棠不敢冒昧越俎。就是健銳、火器各營,他奏折中亦先大大地恭維了一番,說是“八旗禁旅,拱衛神京,居重馭輕,有嚴有翼”,又說健銳、火器各營,”尤稱精練,材武之彥,多出其中,宿將名臣,指不胜屈”,但“承平日久,習成驕逸”,所以要“時加淬厲”。他的訓練辦法是:挑選十几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無頂帶的兵丁三千余人,分為十營,由他的親軍哨官管帶,騎兵則与他的親軍馬隊,間雜編組,平時勤加操練,遇事隨隊出仗。
  這個建議,不曾批准,因為八旗禁旅,由漢人管帶,是前所未有之事,但亦不便公然拒絕,只批的是:“另有旨。”便一直拖著。此刻卻是不能再拖了,這批人馬,已由左宗棠的部將王德榜、劉璈、以及他的營務處總辦王詩正率領,開到了張家口。
  入朝以后的左宗棠,已經了解,八旗禁軍掌握在醇王手里,訓練旗兵一事,要想實現,必須取得醇王的支持,這不是一時可以有成議的事,不妨先辦另一件大事。
  這第二件大事,是左宗棠進京旅途中所作的決定。他由“太行八陘”的井陘入河北,過正定北上,沿途經順天府屬的房山、良鄉各處,發現水利不修,行旅艱難,与他道光十三年初次會試入都,以及同治七年剿捻軍行所見,大不相同,因而想到,可用軍工濬河開溝。左宗棠經營西北,原是采取西漢各將在邊境屯墾的遺規,所部官兵,對于興修水利,富有經驗,所以經過一番視察,回京立刻便擬稿上奏。
  奏折的事由,叫做“擬調隨帶各營,駐扎畿郊,商辦教練旗兵,興修水利”。他也知道,這番舉動,醇王那里固須好好下一番工夫,而建議興修畿輔水利,等于指責直隸總督与順天府尹失職,管理順天府的万青藜,可以不拿他放在眼里,而看李鴻章,則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不能不預加防備,便在折尾聲明:“如蒙諭旨允行,臣惟當隨時与醇親王及直隸督臣、順天府尹詳為籌議,或同時并舉,或先后舉行,斷不敢固執成見。”至于移駐近畿,應該划定防區,建筑營壘,左宗棠亦特地建議:“應請敕交醇親王籌度,應于何地駐扎?”
  這個奏折是由慈禧太后裁決的:“著神机營王大臣,會同妥議具奏。”也就是听憑醇王作主,所以左宗棠一退了朝,立即去拜訪醇王。
  醇王好武,對于左宗棠原有傾心結納之意,但清朝的家法,親貴与大臣不能隨意交往,如今是有公事商談,名正言順,給了醇王一個极好的机會,自然不肯放過,降階相迎,禮遇优隆。
  登堂入室,重新見禮,醇王請左宗棠“升炕”,并且推他上坐。國家体制所關,做客人的不敢僭越,坐了下首。
  由于事先經過幕友切勸,左宗棠總算有所警惕,不曾大談西征的得意之事。在醇王推崇之下,謙虛了一番,隨即談入正題。
  “八旗禁軍,身分不同,王爺帶兵,又是恩多于威,長此以往,不免長其驕佚之气。不瞞王爺說,士兵總要習于勞苦,才能有用。我在西北這几年,戰無不克,都得力于平時不讓部下游手好閒。譬如說……。”左宗棠突然頓住,警覺到自己這一“譬如”將會談不完,所以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勒住話頭,再加上一句:“王爺恕我直言。”
  “說得是,說得是。”醇王很誠懇地答道:“從前文博川也是這么說。同治初年,他帶神机營到奉天剿馬賊,打得很好,班師回京,只見神机營的官兵,一個個晒得漆黑,可是精神飽滿,跟在京大不相同。我很詫异,問他是何道理?他另有一番心得,說京城里太繁華,不是練兵的地方。我想這道理也對,無奈我辦不到。”
  “是!”左宗棠答道:“親藩儀制尊貴,王爺也不能經常帶兵到近畿宿營操練,再者,禁軍拱衛京畿,又不宜遠調。話說回來,神机營是王爺親自率領,一手培養,畢竟不同。我的意思,先從健銳、火營各營著手,練好了再挑到神机營來當差,讓王爺有得力的人好用。”
  “這個打算很好。不過健銳、火器、護軍各營,年輕力壯的,差不多也都挑到神机營來操練了。”
  左宗棠愕然。他對禁軍的規制,原未深考,只知道神机營等于醇王的親軍,不知道其他各營亦有官兵挑入神机營操練。這一來剩下老弱殘兵,還挑選些什么?
  醇王卻又是一番心思,真的相信左宗棠練兵,有化朽腐為神奇的本領,期望他能將老弱殘兵,練成勁旅,所以接下來便以虛心求教的語气說道:“季高,你那天有空?我請你去看看操。”
  听得這一說,左宗棠大為得意。神机營出操,只請皇帝校閱,漢大臣從未看過操,醇王的邀請,真正是殊榮了。
  “王爺所命,某何敢辭?”左宗棠拱手答道:“王爺定了日子,請賞個信。”
  “好的。我馬上叫他們預備。”說著,立即找來王府護衛,傳諭神机營左右翼長,預備南苑出操。
  接著,又談了些八旗禁軍的裝備、駐地。提到左宗棠駐扎在張家口的親軍,移駐畿郊,要分配防區的話,醇王表示一時無從答复,要問明了情形,再遵諭旨,召集會議,方能決定。
  說到這里,听差進屋回說:“預備好了。”
  是“西法攝影”預備好了。醇王一時高興,要合影留念,特地從護國寺大街找來照相館的好手,這時布置停當,來請醇王和左宗棠去照相。
  照相的地點是在“頤壽堂”外,屏門緊閉,門外正中陳設了兩椅一几,花盆痰盂,色色俱備。醇王特地換了公服,与左宗棠合照了一張相。
  鄭重將事地照完了相,醇王就在頤壽堂設宴款待左宗棠,一個是掬誠傾心,一個是刻意籠絡,當然談得投机异常。
  左宗棠慣用英雄欺人的手段,見有醇王的撐腰,便預備大干一番。原來已在天津和保定設立了“軍裝所”,接運從上海采辦來的軍械,轉輸西北,現在又要練旗兵、興水利,沒有顆大印在手里,公事要請有關衙門代遞,縛手縛腳,深感不便,因而親自動手擬了個奏折:
  “臣前于正月二十七日到京陛見,二十九日欽奉恩旨:‘大學士左宗棠著管理兵部,在軍机大臣上行走;并著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欽此!’天恩优渥,感悚莫名,惟臣上年檄調馬步隊伍,駐扎張家口听調,及分設天津、保定軍裝所,均經奏明在案。所有該各營局文稟,應行批札,一切公務及分致各處信件,勢難停擱。而甘肅、新疆餉事,專盼各省及海關協解,向由臣經理,尚有經手未完事件。茲雖職任攸分,遇行應行咨札各件,仍難諉謝。應否由臣單銜借用兵部印封發遞,俾免延誤之處,伏候皇太后皇上圣鑒訓示施行。”
  這個奏折,表面看來,只是借兵部印封的小事,其實是雖已交卸了陝甘總督,而仍舊要管陝甘的事,成了“太上總督”。慈安太后不明究竟,召見軍机時,當著左宗棠的面,准如所請。于是左宗棠便象建牙開府一樣,用兵部的印封,指揮楊昌濬及劉錦棠,仿佛仍是陝甘總督。
  神机營看操一舉,醇王倒是頗為認真,一再關照左右翼長:“人家是乾隆以來,拓疆開土的名將,帶過几十万兵,非比等閒。如今請他來看操,別讓他說得咱們一個子儿不值,務必要振刷精神,擺個好樣儿給他看。”
  震于左宗棠的威名,左右翼長亦不敢怠慢,下令預行操練,檢查服裝槍械,比春秋兩季,皇帝大閱,還要鄭重。因為皇帝看操,無非看一個表面,只要前面隊伍服裝鮮明,儀表雄壯,再選一些好手射箭打槍,能中紅心,就可獲得上賞。左宗棠是帶過几十万兵的人,這套花樣瞞不過他,而且醇王已經說過,左宗棠可能會親自到各營視察,處處都須小心,便越發認真了。
  神机營的那些兵丁,是舒服慣了的,為了伯彥訥謨詁比較嚴厲,才設法攻掉他,請醇王回來。不想忽然有這番折騰,自是怨聲載道:“磨嘴皮子”挖苦左宗棠來出气。
  到了看操那天,左宗棠由醇王親自相陪,坐轎到了南苑。出轎上演武台,但見他戴副极大的墨晶眼鏡,傲然兀立,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態,更令神机營的兵丁不滿。
  “看他,”有個人小聲跟他同伴說,“象不象騾子帶個眼罩?
  就管他叫左騾子好了。”
  左宗棠在南苑盤桓了一整天,看陣法、看火器、看校射。他是有意折磨神机營的兵丁,用意在讓醇王知道,隊伍出征,行軍布陣,如何勞苦,遠非安居京師的禁軍可比。
  到得看完收隊,已將天黑,神机營不曾打算宿營,而赶回城去,已自不及,臨時扎營住宿,搞得手忙腳亂,越發怨聲載道。隨他一起去看操的營務處總理王詩正,帶了一万兩銀票在身上,這時便找個机會,悄悄問道:“大帥,該犒賞吧?”
  左宗棠也象曾國荃一樣,治軍揮金如土。這次從蘭州到京師,沿路迎送護衛的兵丁,皆得厚犒,特別是一入直隸境界,對李鴻章派來護送的親軍,一賞便是上千銀子。照道理說,應邀看操,這個面子不小,就為敬重醇王起見,也該大大地犒賞。可是左宗棠卻大搖其頭。
  “神机營是禁軍,除了天子以外,誰也不敢犒軍。不必,不必!”
  他的想法并不錯,如果真個發銀犒賞,說不定就會有言官參劾,問一句:以臣下而犒禁軍,意欲何為?這是雍正、乾隆年間,极可能引起莫大的麻煩。無奈神机營的兵丁并不明白這些大道理,只當左宗棠小气,因而提起“左騾子”就罵。
  就為了神机營對左宗棠深為不滿,所以醇王的態度也改變了,王大臣會議的那天,他的神色很冷漠,而左宗棠卻沒有看出來,依舊興高采烈地,大談訓練旗兵的章程。
  “八旗還有養育閒散的兵丁,我想請王爺主持,挑選五千人,編立成營。我那里挑几百人來當管帶、弁目。總期在一年以內,練成勁旅。”左宗棠加重了語气說:“這是我有把握的事。”
  大家都看著醇王,等他發言,而他卻不開口,恭王只好催問了:“老七,你看怎么樣?”
  “只怕沒有那么多人可挑。”
  左宗棠接口說道:“就少一點也行。”
  “少一點就沒有意思了。”
  左宗棠愕然,這才看出醇王并不熱心。當然,寶鋆是早就听說了的,旗兵不歡迎“左騾子”,這時便很机警地迎合醇王的意思,向左宗棠問道:“季翁,如果練五千人,一年得要多少銀子,可有預算?”
  “算過的。”左宗棠答道:“兵丁行裝、器械、帳房、操演所用的彈藥、看操的獎賞,以及加給的口糧,一年總得三十万銀子。”
  “這就很難了!”寶鋆一直以大學士管戶部,談到錢,他最會“哭窮”,便將中俄交涉以來,備戰的耗費,報了一大篇帳,最后說道:“如今中俄新約,已經簽訂畫押,馬上就要照約行事,賠俄國人那一大筆兵費,還不知道從何而出?賠款一日不交,俄國人一天不撤。季翁,你想想看?”
  左宗棠無以為答,只是坐在那里大口舒气,仿佛郁悶難宣似的。
  見此光景,恭王覺得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便用征詢的語气,看著左宗棠說道:“我看,只好暫時緩一緩了?”
  不緩又如何?左宗棠心有不甘而不能不表示同意,接下來又問:“然則興修畿輔水利一事呢?”
  “這自然要借重大力。”恭王又向寶鋆說:“這是一件有關民生的大事,戶部得要想辦法,籌一筆款子出來。”
  “是。我一定讓他們想辦法籌撥。”寶鋆滿口應承。
  經此一番撫慰,左宗棠的興致才又提了起來,“我們一樣一樣談。”他說,“既然練旗兵暫緩,就不必要那么多人。馬隊不宜干河工,請王爺的示,是不是撤回甘肅?”
  “對了!撤回甘肅好了。”
  “步兵亦不必那么多。左右兩營,可以裁撤一營,不過兵勇資遣,營官得要設法安插。”
  “這要看你的意思。”恭王問道:“季高,你想裁那一營?”
  左宗棠想了一下答道:“裁右營。”
  “右營督帶不是劉璈嗎?”
  “是的。”左宗棠說:“劉璈在我那里多年,很立了些戰功,要請王爺給他一個好缺。”
  “他是什么身分?”
  “是二品頂戴的即用道,分發在甘肅。不過甘肅現在沒有道缺。”
  恭王點點頭說:“我讓吏部查一查再說,照你的意思,給他一個好缺就是了。”
  “我替劉璈謝謝王爺的栽培。”左宗棠轉臉看著醇王說:
  “修治畿輔水利,也還得請七王爺主持。”
  醇王知道,這是左宗棠用他作擋箭牌,來對付李鴻章可能會有的掣肘,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不過他一向自負任事之勇,所以亦不肯推辭,慨然答道:“事情你去辦,有麻煩來找我。”
  “我不敢替七王爺惹麻煩。只是做事容易做人難,畿輔水利,与他處不同……。”
  于是左宗棠又開始大發議論,說近畿多“王庄”,濬河開溝,處處會有糾紛,必得醇王出面,才得免除阻撓。
  “開濬只有解凍以后、台凍之前的几個月,可以施工。如果夏秋之際,雨水太多,山洪漲發,還得停工,算起來沒有多少日子可用,如果阻撓一多,完工無日,坐耗錢糧,關系不輕。”左宗棠加重語气說道:“所以不論任何阻撓,都得靠七王爺鼎力,非把它打通不可。”
  听他說得嚴重,醇王倒不敢貿然應承了,“你說,”他問:
  “有些什么阻撓?”
  “別的阻撓,倒還好辦,最麻煩的是,有些人講風水,明明應該取直的河道,偏偏要求迂回繞越。”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從前直隸總督于成龍,為了保護他的祖墳,沿河別開水道,貽患至今,可為前車之鑒。”
  提到輿地風水,醇王不由得便想到,最近由劉銘傳的一通奏疏所引起的爭議。當中俄交涉緊張之時,朝命召宿將入覲,鮑超最先到京,而劉銘傳卻遲遲其行,直到上年秋天,方始北上。經過保定時,与李鴻章有好几日的盤桓,剪燭長談,認為自強之道,關鍵在于建造鐵路。李鴻章當時正在籌划開辦南北洋電報,也覺得建造鐵路与電報相輔并行,功效更好,因而力贊其成,并且由他幕府中熟悉洋務的文案委員,代為擬折具奏。
  奏折中首先陳述“鐵路之利,于漕務、賑務、商務、礦務、厘捐、行旅者,不可殫述,而于用兵尤不可緩”。因為第一,中國幅員遼闊,“畫疆而守,則防不胜防,馳逐往來,則鞭長莫及,惟鐵路一開,則東西南北,呼吸相通,視敵所趨,相机策應,雖万里之遙,數日可至,百万之眾,一呼而集。”
  其次:“兵合則強,分則弱。以中國十八省計之,兵非不多,餉非不足,然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顧不暇,征餉調兵,無力承應。若鐵路告成,則聲勢聯絡,血脈貫通,裁兵節餉,并成勁旅,防邊防海,轉運槍炮,朝發夕至。駐防之兵,即可為游擊之旅,十八省合為一气,一兵可抵十數兵之用。將來兵權餉權,俱在朝廷,內重外輕,不為疆臣所牽制矣。”
  劉銘傳認為中國的要路有南北兩條,南路又分為二:一條是由清江浦經山東,一條是由漢口經河南,都抵達京師。北路則由京師東通奉天,西到甘肅,如果不能同時并舉,可以借洋債先修清江浦經山東到京城這一條,与南北洋電報,互為表里。
  這個奏折,相當動听,尤其是“兵權餉權,俱在朝廷,內重外輕,不為疆臣所牽制”這兩句話,雖是李鴻章借劉銘傳之口,對左宗棠放的冷箭,而在朝廷,卻實在是搔著了痒處。因此,朝旨命直隸總督李鴻章,兩江總督劉坤一,“悉心籌商,妥議具奏”。
  南北洋的意見,大不相同,劉坤一反對,而李鴻章自然贊成,复奏說建造鐵路,對于國計、軍政、京畿、民生、轉運、郵政、礦務、招商、輪船、行旅等等,都有莫大的好處。但“借用洋債,外人于鐵路把持侵占,与妨害國用諸端,亦不可不防。”當然,這是對左宗棠借用洋債,趁机會作變相的攻擊。
  盡管劉銘傳的原折、李鴻章的复奏,多方申述建造鐵路“其利甚溥”,而在京里卻很難找得到同調。言官合疏卻說得一無是處,有“三大弊”,“九不利”,“五害”,主要的就因為開鐵路便得挖斷不知多少家祖墳上的來龍去脈,風水所關,便是禍福所系,所以极力反對。
  醇王意會到此,心存警惕,很勉強地答應了下來。左宗棠卻是處事敏捷,很快地便調集了王德榜所督帶的左營親軍,先就動起手來,地方官也都知道他難惹,少不得盡力支援。
  左宗棠雖于經世實用之學,無所不窺,但到底不是治河的專才,名為“自出相度机宜”,其實并不曾深究,因陋就簡,沒有几天就讓人看出來,他是近乎空疏舖張的性情,因而朝士譏評,隨處可以听到。

           ※        ※         ※

  中俄交涉,和平了結,伊犁复歸版圖,朝中重見一片升平的气象,但是,慈安太后卻是心力交瘁,厭倦視朝了。
  “這一年多,我真是累了。”她微微咳嗽著對恭王和軍机大臣說,“如今總算平平安安地,都靠大家同心協力,才有這么個結果。真正不容易!”
  “這是上托兩位皇太后公溥慈祥之德。”恭王答道,“俄事雖已了結,新疆的善后事宜,還很麻煩,臣等惟有悉心籌划,請旨施行。圣母皇太后圣躬不豫,至今還在調養,朝中大政,全靠母后皇太后主持于上,臣等才能稟承。圣躬關系甚重,千万珍攝。”
  “我知道。”慈安太后停了一下,強打精神,垂詢新疆的善后事宜,“我現在不擔心別的,只擔心俄國人反复,將來伊犁交回,咱們是怎么個接收?”
  “自然是派兵接收,等新約訂成,還有許多細節,由總理衙門另外与俄國使臣磋商。”
  “派兵接收,只怕又會生出事故,總要規定得明明白白,讓俄國人沒有話說。”慈安太后又說,“你們看看,是不是找劉錦棠到京里來,問問他們,可有什么難處?預先替他們想辦法。還有,以前左宗棠奏過,新疆該設行省,我記得當時定規,等伊犁收回再議。如今該怎么辦呢?”
  “是。”恭王答道,“也還早。等收回伊犁,再議不遲。”
  “那也得問問劉錦棠他們。”慈安太后吩咐,“你們去商量,是找劉錦棠,還是找張曜進京來談?”
  回到軍机處商議,決定召劉錦棠的副手,以廣東陸路提督幫辦新疆軍務的張曙進京,這是左宗棠的建議。因為將來率軍接收伊犁的,必是張曜,一面要問他有何“難處”,一面指示机宜,亦以直接告訴張曜為宜。
  “張朗齋此人,關于他的生平,有許多有趣的傳說。”寶鋆興味盎然地問左宗棠:“到底那些傳說,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個傳聞?”
  傳聞中說:張曜少年殺人,亡命河南固始。那時河南鬧捻子,民間多結團自保,張曜勇武能馭眾,被推為首腦,都叫他“張大哥”。
  咸丰末年,捻軍張總愚進扑固始,情勢危急。縣令姓蒯有個女儿,是美人也是才女,鐘愛异常。蒯大老爺心里在想:城池一破,自己是地方官,守土有責,自然与城共存亡,家人亦必不能幸免。与其這樣白死,不如死中求生,覓一條出路。于是親筆寫了一道告示,貼在十字路口。這通告示,轟動了整個固始城,津津樂道,竟似忘了身在危城,朝不保夕。
  告示的內容很簡單,只說有能守得住固始城的,縣令以愛女許配此人為妻。這個獎賞,重于千金,但卻沒有“勇夫”敢學毛遂的自荐,都說:“這分艷福,只有讓張大哥去享。”
  在弟兄們慫恿之下,張曜也就躍躍欲試了。蒯縣令原也知道有這么一個人,相見之下,看他相貌魁偉,先就有了信心。問到破敵之計,覺得張曜的話更有道理。
  張曜以為敵眾我寡,非出奇兵,不能獲胜。他表示只需三百人,即可奏功,但這三百人,需個個精壯,不能有一弱者。蒯縣令便讓他自己挑了三百人,大碗酒、大塊肉,好好地犒勞了一頓,親自送他們出城擊敵。
  張曜揀隱蔽之處埋伏好了,三更時分,奇襲敵營,奔走如風,銳不可當。城內是早就約定好了的,蒯縣令調派守軍民伕,多備鼓角號炮。一見前方有了行動,城上便大張聲勢,吶喊助威。捻軍倉卒應變,不知官軍有多少,無心戀戰,紛紛潰退。
  其時正好僧格林沁率領他的有名的蒙古馬隊,星夜馳援,數里之外,就望見火光中,官軍往來馳逐,威風八面,大為惊奇。等捻軍敗走,親自馳馬來詢問究竟,張曜略陳經過,僧王大為高興,奏保張曜當知縣,同時出面作大媒,為他迎娶了蒯小姐。
  蒯小姐是名符其實的“掌印夫人”。她不但美而多才,并且精于吏事。張曜是不識字的,所以一切公文,全由夫人處理。外人卻不知道,都說“張大老爺是文武全才”。上官亦以張曜為能員,所以官運亨通,扶搖直上,沒有几年就當到了河南藩司。
  于是有個御史劉毓楠,不知為什么与張曜過不去?奏劾他“目不識丁”。原折下河南巡撫查察屬實,一字不識,如何能掌理一省民政財務?照例由文改武,調派為南陽鎮總兵。
  這是很丟面子的事,張曜既怒且憤,但無可奈何,只能拜夫人為老師,象蒙童那樣,從“認字號”開始讀書。年紀長了,自然是悟性好、記性不好,背書背不出,“老師”往往大發嬌嗔,有時罵得人下不了台,而張曜甘之如飴。
  “我看過他的尺牘。”談到這里,寶鋆舉了實例:“書法楚楚可觀,顏之骨、米之肉,倒覺得比彭雪琴的一味粗豪,猶胜一籌。”
  “這是佩翁的獎飾。”左宗棠笑道,“張朗齋懼內是不錯,不過外間的傳聞,未免失實。”
  “正為失實,所以請教。”
  “其實,我亦不甚了了。他的籍貫就弄不清楚,先是浙江上虞,改隸大興,又改隸杭州,而世居吳江同里鎮。”
  同里是出名富庶的魚米之鄉,賭風极盛,張曜年輕的時候,便日夜在賭場中討生活,有一次耍無賴,為他一個姓陳的親戚批頰痛斥。張曜大為悔恨,年輕好面子,這一來自覺在同里無臉見人,遠走河南,投奔他的姑夫,固始知縣蒯賀蓀。
  蒯賀蓀也知道這個內侄,少年無賴,不堪委任,而且目不識丁亦無用處。不過天下每一個縣衙門,都有這類“官親”,處置之道,無非每天兩頓大鍋飯,每月几兩銀子的零用,張曜就是這樣在他姑夫那里吃閒飯。
  麻煩的是閒飯吃不飽。張曜生來魁梧,閒來無事玩石鎖、仙人擔練膂力,所以食量甚大,飯桌上風卷殘云似的,害得別人常常吃白飯,廚子對他更加厭惡。張曜自覺無趣,只好節食,在衙門里吃了飯,再到外面食攤上去找補。這一來,每月几兩銀子的零用,自然不夠,連剃頭洗澡的錢都沒有,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蒯賀蓀見了就罵,這碗閒飯,著實難吃。
  其時捻軍初起,但聲勢甚盛,當地士紳會齊了去見蒯賀蓀,愿意湊出錢來招募鄉兵以自保。這是各地通行的辦法,蒯賀蓀當然接納,招募了三百人。但要派一名管帶,卻無人應命,因為人數既少,又無訓練,決不能抵擋越“捻”越大,越“捻”越緊的捻軍。
  張曜倒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深知他姑夫輕視他,不敢貿然開口。最后,真的找不到人了,他才硬著頭皮自告奮勇,蒯賀蓀沒有選擇的余地,便將三百人交了給他。
  就這天黃昏,快馬來報,大股捻軍已扑向固始。蒯賀蓀大起惊慌,計無所出,張曜卻沉著得很,認為這三百人不能守城,要埋伏在城外,教捻軍不知虛實,一惊而走,才保得住固始。
  蒯賀蓀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便讓他帶隊出城。這一夜奇襲敵壘,便如傳聞中所說的,恰好遇到僧王,激賞之下,以朝廷授權,便宜行事,給了張曜一個五品頂帶。以后蒯賀蓀調職,張曜便接他姑夫的遺缺,當了固始知縣。他開始讀書,确是在由河南藩司改任為南陽鎮總兵以后,不過另延文士為師,卻不是他夫人的學生。
  “倒是有件事,真可以看出張朗齋的性情。”左宗棠說道:“劉毓楠當安徽鳳穎道,被劾落職,回河南祥符老家,貧無聊賴,居然跟張朗齋通殷勤。諸位猜張朗齋作何態度?”
  “自然是不報。”寶鋆答說。
  “不然。”李鴻藻說:“貽以千金。”
  “是的。”左宗棠點點頭,“每年如此。最妙的是,每次給劉毓楠的信上,都鈐一方小印,四個字:‘目不識丁’。”
  “這不是揶揄。”李鴻藻大為贊歎,“是感念劉毓楠栽成之德。胸襟如此,真正可愛。”
  “這倒跟樊燮的事相象。”
  寶鋆所指的樊燮,也是個總兵,當年也是因為目不識丁為湖南巡撫駱秉章所嚴劾,而實在是在駱秉章幕中獨斷獨行的左宗棠的主意。樊燮罷官,回到湖北恩施老家,憤不能平,延名師教他的儿子樊增祥讀書,說是“不中進士就不是我的儿子。”果然,樊增祥刻苦力學,光緒三年成進士、點翰林,不負老父的期望。
  “說起來也是我一激之力。只不知樊云門可有張朗齋的雅量?”說著,左宗棠掀髯大笑。
  由于張曜有這些傳奇的故事,益令人想見他一見,所以當時便作了決定,接受左宗棠的意見,由軍机擬旨,召張曜到京,面受机宜。然后各自散去。
  左宗棠這時已在京城里置了一所住宅,并且接來了眷屬。第一個通家之好是于他有恩的潘祖蔭,常有往來,這天也是潘祖蔭請客,所以由軍机處散出來,徑赴潘家去赴午宴。潘祖蔭富于收藏,特別是金石碑版,宴罷一一為左宗棠指點。其實有許多關中出土的商周鼎彝,還是左宗棠送他的,此時听潘祖蔭細述源流,考證得明明白白,頗有寶劍贈与烈士之感,因而主人得意,客人更得意。
  就在興盡將告辭的時候,听差來報:“涂大人來拜!”
  “涂大人”是指河南巡撫涂宗瀛,安徽六合人,舉人出身,替曾國藩辦過糧台,跟左宗棠也算熟人,但跟潘祖蔭素無淵源,這次奉召入覲,在禮貌上已拜訪過一次,這第二次來拜,就可以不見了。
  “擋駕!”
  “回老爺的話,涂大人說來辭行,還有事要談。”
  潘祖蔭有些為難,有貴客在此,不能不陪,如邀左宗棠一起相見,又怕他會當著曾國藩的舊部大罵曾國藩,未免尷尬。
  左宗棠看出他的難處,而且人也倦了,便即說道:“涂朗軒也是舊識,前几天我們剛見過面,暢談往事。此刻我就不必見他了。”
  于是潘祖蔭吩咐听差,將涂宗瀛先請到花廳里坐,然后開中門送客,看左宗棠上了轎,才回進來會涂宗瀛。
  照例寒暄過后,涂宗瀛才道明來意,是特為來談一件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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