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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言路又囂張了!”世鐸惴惴不安地跟孫毓汶說:“要殺直隸總督的頭,要抄內務府大臣的家。這樣子下去,如何得了?”
  “王爺,咱們等著看好了。”孫毓汶說,“萊山有辦法。”
  他是從張佩綸慈眷不衰得到明證那一刻起,就已大起戒心。言路囂張,自然要設法抑制,而擒賊擒王,又得在一批清流班頭上動腦筋。第一個當然是張佩綸,第二個是陳寶琛,只要拿這兩個人制服了,其余便不難對付了。
  由于慈禧太后和醇王都很欣賞張佩綸的才气,孫毓汶便將計就計,想了极妙的一策。他向醇王進言,法國兵艦侵入廈門、基隆之間,閩海防務吃緊,非派張佩綸籌辦福建海疆事宜不可。因為第一、張佩綸才大心細;第二、海防一向由李鴻章主持;閩海防務如果不能得北洋的全力支持,根本無從談起,而張佩綸与李鴻章的關系极深,必能和衷共濟。換句話說,派張佩綸到福建,等于就是課李鴻章以籌防閩海的責任。
  在他的想法,張佩綸此去,書生典兵,必無善果,不但調虎离山,而且也是借刀殺人。万一師出有功,那也很好,無論如何是樞廷調遣有方,比起恭王和李鴻藻用唐炯和徐延旭,豈不是強得太多。
  當然,醇王不會知道他肚子里的打算,只覺得張佩綸确可大用,所以欣然同意。
  于是孫毓汶提出進一步的建議,以陳寶琛會辦南洋事宜,吳大澂會辦北洋事宜。
  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陳伯潛純然書生,詩做得好,沒有听說他懂軍務。”醇王有不以為然之意,“而且,他江西學政也還沒有滿任。”
  “不必他懂軍務,軍務有曾沅甫在,他不懂不要緊。”孫毓汶答說,“曾沅甫也是主和的,對于兩江防務,不甚在意,有個陳伯潛在那里坐催,他不能不鼓舞振作。王爺,這就跟在馬號里拴一只猴子,是一樣的道理。至于學政雖為三年一任,兩年就調的也多得是。朝廷用人自有權衡,那怕剛到任就調差,又有何妨?”
  猴子的比喻雖輕薄,倒也貼切,伏櫪過久,筋骨懶散,雖駿骨亦成駑下,所以養馬之法,常在馬號里拴一只猴子,利用它跳踉撩撥,時刻不停地逗馬活動,代替溜馬的功用。陳寶琛書生雖不知兵,而主戰,若是會辦南洋軍務,自然不容曾國荃偷閒苟安。醇王覺得他的話也不無道理。
  不過,“吳清卿雖說帶過兵,打洋槍的准頭甚好,比起李少荃來,可就差得太遠了。”醇王問道:“何用他去會辦北洋?”
  “這跟用陳伯潛會辦南洋的作用差不多。李少荃一向不主張用兵,保全和局,這當然是對的,就怕他求和之心太切,万一必得開仗時,暗中阻撓。有吳清卿在那里,至少也是個耳目。”
  “這倒也是。就怕李少荃心里不高興。”
  “不礙。”孫毓汶答道:“李少荃最敬重王爺,不妨給他去封信。吳清卿到北洋,決不是分他的權,只不過吳清卿也練了兩三千的兵,供他驅遣而已。”
  醇王的耳朵軟,很容易為人說服,所以經過孫毓汶的一番解釋,不以為然的初意,渙然而消。當然,他決不會想到孫毓汶不但是調虎离山,而且還包含著借刀殺人的禍心。曾國荃、李鴻章豈是好惹的?陳寶琛与吳大澂如果自恃清班,傲慢不馴,或者急于圖功,不知進退,惹起曾、李的猜忌之心,隨時都會上奏參劾,那時欲加之罪,不患無辭,一下子可以將清流投入濁流。
  于是第二天就有上諭:
  “通政使司通政使吳大澂,著會辦北洋事宜;內閣學士陳寶琛,著會辦南洋事宜;翰林院侍講學士張佩綸,著會辦福建海疆事宜。均准其專折奏事。”
  見到邸抄的人,包括張佩綸自己在內,無不覺得大出意外,尤其是陳寶琛會辦南洋,真是叫人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因此,從王公大臣到微末閒員,凡是關心時局的,都以此作為話題。
  正在病中的恭王,豈有識不透其中机關的道理?只是不便揭破,但到底是愛才的人,不免替陳寶琛擔心。
  “兩江可有得熱鬧了!陳伯潛的福建官話不容易听懂,曾沅甫的湘鄉話,有人說象牛叫,兩個人怎么能談得到一處?”他這樣對來探病的盛昱說。看似詼諧,實有深意,盛昱當然了解。
  接下來,恭王又論另外兩名“新貴”。他認為李鴻章曾經保過吳大澂,所以對新派的這位“會辦”,不致有何成見,如果吳大澂能跟北洋衙門的文武官員融洽相處,境況將會比陳寶琛好得多。
  至于張佩綸的新命,無疑地是騰踔云路的開始,“幼樵的身分跟他們又不同。南北洋原有大臣,閩督則并無專辦海疆的成命。所以幼樵名為會辦,實在是欽差。而況,”恭王笑道,“幼樵的奧援很有力量,不光是朝中的力量。”
  這是指李鴻章而言。所謂“不光是朝中的力量”,意思是說還有北洋水師的實力,以此支援張佩綸,則豈浙總督和船政大臣,亦不能不拱手請他主持閩海籌防的全局。
  “提到這一層,”盛昱忍不住又要直言了,“我最不佩服幼樵。李相誠然是國家柱石,然而凡百作為,閩無可議之處?幼樵以風骨自見,責人務求其苛,何以彈章不及于李相。而且愛屋及烏,連‘李大先生’亦幸免了。這何能教人心服?”
  “李大先生”是說李瀚章,他的官運确是由“李二先生”而來的。恭王笑笑答道:“我佩服少荃的手段,就在這里。能收服張幼樵,實在比如來佛收服齊天大圣還難。如今幼樵會辦海疆,更是收發由心了。”
  最后這句話,驟听費解,要細細体味,才能參悟出其中的深意。李鴻章自然要保全和局,但主戰的論調抬頭,朝命嚴飭北洋水師投入戰場,李鴻章既不能抗旨,又難以挽回,會遭遇极其困難的局面。如今由張佩綸出面籌防閩海,則一切情況都在掌握之中,要和要戰,自然收發由心。
  了解到這一層,盛昱倒不免替張佩綸為難,因而問道:“幼樵平日持論侃侃,忠義奮發之气,溢于言表,將來局勢變化,果真不免于一戰之時,他又如何回護李相,保全北洋的實力?”
  恭王笑笑,這一笑使得盛昱微感不快,因為那有笑他書生不曉事的意味。
  不過笑歸笑,還是給了盛昱很明白的解答,當然那有著教導后輩的味道:“你沒有到那种位置,也沒有做過那种要承人意旨的官,自然沒有這方面的閱歷。象這种情形,李少荃最善應付,俗語說的是:‘雷聲大,雨點小。’又道是:‘只拉弓,不放箭。’拿面子糊弄過去,徐圖挽回,十之八九可以奏效。不過幼樵到底不脫書生的本性,是不是肯完全听任少荃的擺布,大成疑問。”
  說到這里,恭王面有憂色。這使人費解,盛昱率直問道:
  “難不成這樣子倒不好?”
  “不好!”恭王搖搖頭,“李少荃到底才大心細,有他整套的辦法,如果肯听他的,必有效驗。果然象左騾子那樣,一万個不佩服,處處別出手眼,倒也能弄出一個樣子來。就怕樣樣听他,到了關節上自己又有主張,那非僨事不可。”
  這自然是极深刻的看法,但如何僨事,卻無從想象。盛昱的心熱,頗很想寫封信對張佩綸有所規諫,只是著筆頗難,而且清流中他們已分道揚鑣,為眾所周知的事實,所以也決不會有人認為他的逆耳忠言,出于善意。這樣一想,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了。
  在張佩綸,卻興頭得很,精心构思,撰了一通謝表,以范仲淹、陸遜自擬。接著便打了個密電給李鴻章,請教進止机宜,到第二天李鴻章的复電到達,才遞謝表。
  照規矩當天召見。這是張佩綸第二次“獨對”,慈禧太后頗有一番獎勉之詞,然后談到對法的和局。李鴻章与法國的代表福祿諾,已經議定中法簡明條約五款,前一天剛由總理衙門据情轉奏,慈禧太后便以此垂詢張佩綸的看法。
  “和局務宜保全,請皇太后圣明獨斷,執持定見。”張佩綸的聲音,清晰有力。接下來便解釋必須保全和局的原因:“越南的軍務,到此地步,已無可挽救。現在法國調集軍艦,打算攻我台灣基隆,奪取煤礦,又要想奪我福建船厂,果然狡謀得逞,既不缺煤,又有船厂可以修理軍艦,它們就可以一直撐下去,非索賠大筆兵費,不滿其貪壑不止。所以如今的上策,是先了結越南的糾葛,全力籌防閩海。不然,兵連禍結,益發難以收拾了。”
  “唉!”慈禧太后歎口气,“越南的局勢,弄到這樣,提起來真教人不甘心。唐炯、徐延旭太不中用!”
  “唐炯、徐延旭當然有負圣恩,不過事權不專,督撫又不能同心協力,自難免失利。”張佩綸停了一下又說,“南方的防務,實以廣東為重鎮,廣東的接濟,能夠源源不斷,前方才可以放膽進兵。臣以為越南軍務失利,不盡是唐炯、徐延旭的過失。”
  這話的言外之意,是在攻擊張樹聲,慈禧太后自然明白,不過這時候不愿將話題扯得太遠,所以沒有再提廣東。
  “張佩綸,你平日很肯留心時局,如今派你會辦福建海疆事宜,總要籌個長治久安之計才好。”
  這話正碰到張佩綸的“滿腹經綸”上,因而很響亮地答聲:“是!”然后略停一停,大談海防:“我中國幅員遼闊,海岸東起奉天、錦州,南到瓊州、廉州,綿延万里之長,本來就防不胜防。加以俄國占据海參崴,想攻我混同江;英國取香港,法國取越南,葡萄牙取澳門,三路進逼廣東;日本襲擊琉球,志在台澎,形勢對我更為不利。現在西洋各國在紅海開運河,辟了一條捷徑,而且安設海底電線,信息极快,一旦有事,征調軍艦,极其方便。在我國,只能調集陸軍,扼守海口,而在外國,進則有利,退則停泊在大海之中,我軍望洋興歎,不能追擊,所以對他們并無害處。主客易勢,勞逸不同,是我們最吃虧的地方。”
  這番侃侃而談,言之成理而頗有創聞的陳奏,慈禧太后深為注意,“照你這么說,我們中國就沒有法子防備了?”她怀疑地問,“總不致于吧?”
  “事在人為。”張佩綸答道:“水師宜合不宜分,宜整不宜散。同治年間,丁日昌奏請設立三洋水師,原折下督撫重臣議奏,左宗棠以為洋防一水可通,一有警報,兵輪可以齊集支援,倘或強划為三洋,名為各專責成,其實各不相關。李鴻章也說:‘沿海口岸林立,處處駐扎重兵,不但耗費浩繁,而且備多力分,主張全力扼守要害’。這都是老成之言,必在圣明洞鑒之中。”
  “是的,我記得他們當初是這么說。督撫的習气,向來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剿匪也好,對付洋人也好,一出自己的疆界,就撒手不管了。文宗在日,最恨各省這個樣子,現在就是南北洋,爭械爭餉,也都不免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你這次到福建,務必跟總督、巡撫、船政大臣和衷共濟。同為朝廷辦事,辦好了大家有功,一件事辦坏了,共事的人,說這個有罪,那個反倒有功,是斷乎不會有的事。”
  “是!”張佩綸加重語气答道:“臣必謹遵慈諭,任勞任怨。”
  “沈葆楨創辦船政,很有效驗。不過現在要制洋人,總還得另有一套辦法。總理衙門跟北洋已經商量過這件事,你總知道?”
  “是!臣是知道這件事的。李鴻章跟總理衙門常有信使往來,反复討論,現在意見差不多一致了。”張佩綸略停一下,用很有力的聲音說:“欲求制敵之法,非創設外海兵輪水師不可,欲收橫海之功,非設立水師衙門不可。”
  “你是說專設一個衙門管理水師?”
  “是!西洋兵制,水師都設海軍部,兵柄极重。”張佩綸說:“總稅務司赫德在總理衙門談論軍事洋務,亦勸我中國設立總海防司。水師既然宜合不宜分,宜整不宜散,自然宜乎專設水師衙門,統籌調度。”
  “設衙門倒沒有什么,不過多用几個人。創設外海兵輪水師,只怕不是一兩百万銀子所能辦得了的,這筆經費,從何而來?你們想過沒有?”
  “臣等亦曾籌議,沿海共有七省,外海兵輪水師,既然一軍應七省之防,則七省合力供水師一軍之餉,亦非難事。所難的是,怕七省督撫,各持門戶之見,不肯通力合作。”
  “這倒不要緊。誰要是不肯盡力,朝廷自有處置的辦法。”慈禧太后想了好一會,用沉著有力的聲音吩咐:“你好好寫個折子來。一條一條,越詳細越好。”
  “是!”
  “你這次到福建,雖說會辦海疆事務,身分是欽差,福建的船政也可以管。”慈禧太后又說:“你赴任以前,不妨先到天津找李鴻章談談去。你不是跟李鴻章很熟嗎?”
  “是!臣与李鴻章世交。”
  “你見了李鴻章,告訴他:朝廷待他不薄。多少人參他,我都壓了下來。他也該激發天良,好好辦事。”慈禧太后又說:“有人罵他是秦檜、賈似道,這話雖然過分,李鴻章也不能沒有警惕。保全和局不是含混了事!”
  “是!”張佩綸說:“臣見了李鴻章,一定將皇太后操持的苦心,細細說給他听。”
  “現在國家多事,有好人才一定要讓他出頭。你向來遇事肯留心,可知道有什么能干的人?”
  張佩綸已听說有人保舉江蘇江安糧道張富年、浙江宁紹台道薛福成、安徽徽宁池太廣道張蔭桓,已分飭三省巡撫轉知來京,听候召見。張富年他不熟,薛福成和張蔭桓是知道的,都是干練通達,可辦洋務的人才。但薛福成是慈眷正隆,已調任順天府尹的薛福辰的胞弟,為恐慈禧太后疑心他有意迎合起見,所以只提張蔭桓。
  “据臣所知,安徽道員張蔭桓,雖非科舉出身,很讀過些書。以前在山東服官,閻敬銘、丁寶楨都很器重他。此人熟悉海防、商務,勇于任事,若蒙圣恩拔擢,臣料他不致辜負委任。”
  “嗯,嗯!也有人這么說他。”慈禧太后說道:“另外有才干的,肯實心辦事的人,你也該隨時替朝廷留意。”
  奏對到此,告一結束。張佩綸退出宮來,第一件事便是將召見情形,專函告知李鴻章。信到之日,正好李鴻章与福祿諾簽訂簡約;一共五款,第一款是:中國南界,毗連北圻,法國約明,無論遇何机會,如有他人侵犯,均應保護。表面上好象尊重中國,實際上是法國變相取得越南的保護權。李鴻章當然懂得其中的奧妙,但他只求不賠兵費,其余都好商量,至于條約的文字,只要沒有刺眼的字樣,就可以瞞過言官的耳目。因此,畫押以后,奏報朝廷,曲意解釋:
  “自光緒七年以來,曾紀澤与法外部總署,暨臣与寶海、特利古等,往复辯論,案卷盈帙,均無成議,愈辦愈坏。迨山西、北宁失陷,法焰大張,越南臣民,望風降順,事勢已無可為,和局几不能保。今幸法人自請言和,刪改越南條約,雖不明認為我屬邦,但不加入違悖語意,越南豈敢借詞背畔?通商一節,諭旨不准深入云南內地,既云“北圻邊界”,則不准入內地明矣。兵費宜拒一節,該國本欲訛索兵費六百万鎊,經囑馬建忠等,歷与駁斥,今約內載明,不复索償,尚屬恭順得体。中國許以北圻邊界運銷貨物,足為中法和好互讓之据。”
  這“通商”范圍与“兵費宜拒”,是朝廷特飭辦理和約的要旨,另外還有一點,是要保全劉永福的黑旗軍。這牽涉到北圻撤軍,最費周章,簡約第二條,就曾規定:“中國南界,既經法國与以實据,不虞侵占,中國約明將北圻防營,撤回邊界。”但劉永福是否肯撤,大成疑問。
  劉永福和黑旗軍的出處,是李鴻章最傷腦筋的一件事。几乎上到太后、下到小民,內而軍机處、總理衙門,外而駐法使臣曾紀澤,都認為劉永福和他的部屬,對國家不但過去大有功勞,將來還大有用處,所以從馬建忠自上海陪福祿諾北上准備与李鴻章議和之時起,就不斷有人上奏,包括張佩綸在內,無不要求保全劉永福。慈禧太后和醇王當然會順應輿情,在指示李鴻章議和宗旨的四款密諭中,最后一款就專為維護劉永福而言。
  己之所受,恰是敵之所惡,李鴻章知道法國人在這一點上是不肯讓步的,如果中國政府不將劉永福視作官軍,依据五款簡約第二款,從北圻撤退,法國就會當“土匪剿辦”,這那里是保全之道?當然,劉永福自己知難而退最好,無奈這是不可能會有的事。至于李鴻章個人對劉永福的觀感,倒跟法國人差不多,第一是痛恨,恨劉永福搗亂闖禍,害得和局難成;第二是輕視,斷定劉永福不可能有什么作為。李鴻章就滇、桂邊境的整個局勢來看,認為劉永福是一塊被重重圍困,殺不出路來的“孤棋”。但是孤棋有兩只“眼”亦可“做活”,從前的兩只眼是唐炯、徐延旭,這兩只眼現在變了自身不保的“假眼”,但可能又找到另外兩只眼,一只眼是岑毓英、一只眼是唐景崧。
  因此李鴻章在開議之初,就有一個打算,關于劉永福的出處,唯有在和約中不談。然而何以不談又必得有番話搪塞朝旨和清議,所以复奏的措詞,很費了些苦心:
  “至劉永福黑旗一軍,從前法兵單寡之時,屢殪法將,法人恨之,必欲報复。上年曾紀澤迭与該外部商論,由中國設法解散約束,而法廷添兵攻取,意不稍回。去冬克山西,黑旗精銳受傷甚多,已受大創。今春劉永福募四千人援北宁,亦不戰而潰,其御大敵何怯也,華人專采虛聲,僉欲倚以制法,法人固深知其無能為役。此次福祿諾絕未提及,我自不便深論。將來該國另派使臣,若議及此,當由岑毓英、潘鼎新酌定安置之法。”
  這是极言劉永福不能“御大敵”,且為敵輕視,不值得保全。接下來,便想借重朝廷的力量,先解決劉永福,免得將來發生沖突,自己經手和約,脫不得干系:
  “目下和議已成,法人必無反复,法兵必漸撤減,滇、桂邊防各軍,亦宜及早切實整頓,凡不得力之勇營,應逐漸裁減,汰無用而留有用。聞劉永福所部,冗雜騷扰,与越民為仇,實為邊境后患。擬請旨密飭云南、廣西督撫,嚴明約束,酌加減汰,預籌安置妥策,俾無生事滋扰,則保全者多矣。”
  這道奏折与議定五款簡約,同時上達御前。慈禧太后与當政王大臣倒都沒有話說,但言路大嘩,朝旨命李鴻章應該博采群言,不可稍執成見。這一來,李鴻章心存畏懼,跟福祿諾還有些附帶的口頭協議,就不敢奏報了。
  附帶的協議是由簡約第二款而來的。這一款前段規定:“中國南界既經法國与以實在憑据,不虞有侵占滋扰之事,中國約明將所駐北圻各防營即行調回邊界。”但是,中國“防營”何時調回呢?福祿諾提出要求,沿廣西邊界的,限簡約生效后二十天內撤回,在云南邊界的,限期則放寬一倍,是四十天撤回。雖未達成協議,但無論如何是經手談和的人,必須了清的首尾,而李鴻章因為清議不滿于簡約內“未將越南為我藩屬一層,切實說明”,不敢再談撤兵,所以隱匿不以上聞。
  好在這到底是簡約,根据第五款規定,三個月以后“悉照以上所定各節,會議詳細條款”,在清議覺得還有挽回利權的机會,認為不妨到時候再說話。在李鴻章則認為三個月以后還可以說明經過,此時不說不妨。
  就這樣,對法和議就算糊里糊涂結束了。
  正在這時候,張之洞奉召到京。在山西三年,操勞過度,所以年未五旬,而須發多白,越顯得是憂國藎臣的丰采。一到,照例宮門請安,當即召見。慈禧太后手里壓著一個張樹聲因病請開兩廣總督缺,專治軍事的奏折,要看張之洞的奏對如何,再作道理。
  當然,召見的用意,是他早就得到了消息的。仕途有几個關鍵,一跳過去,就是龍門,道員擢監司,巡撫升總督都是,張之洞心里有數,早就有所籌划,因而奏對甚稱懿旨。
  問到越南的軍事,他不必為他的至親唐炯辯讓,亦不必攻訐張樹聲,只說目前滇桂邊境的用兵,兩廣總督的職司就象剿捻時候的兩江總督一樣。當年曾國藩坐鎮江宁,全力為前方籌辦糧台,李鴻章得無后顧之憂,方能成平捻之大功。如果現在兩廣總督亦能多方調度,要械有械,要餉有餉,源源不絕地輸運邊境,則前方將士,無虞匱乏,自然可以嚴申紀律、效命馳驅。
  這話在慈禧太后自然覺得動听。張樹聲出身淮軍,對邊境支援,厚此薄彼,已有許多人說過話,最近張佩綸還曾提到。張之洞翰林出身,与湘淮俱無淵源,而且勇于任事,教他到兩廣去籌划糧餉,當然可以不偏不倚,大公無私。
  然而糧餉又從何而來呢?張之洞亦早已想好一條路子,不過這條路子不宜陳之于廟堂,更怕清議抨擊,不能不嚴守秘密。所以只含含糊糊地答奏,廣東的富庶,天下知名,所患者經手人侵吞中飽,只要肯實心整頓,多方爬梳,弊除則利自生。
  這番話又是慈禧太后所愛听的,因此,不到三天,就有明發上諭:“張樹聲准開兩廣總督缺,仍著督率所部,辦理廣東防務。兩廣總督著帶之洞署理。”
  清流大用,至此极盛,李鴻藻門下兩張都是門庭如市,紅得發紫了。
  二張的大用是李鴻藻的一大安慰,更是一大希望。從三月十三“降二級調用”到現在一個半月,始終未有后命。這表示還有濫保唐炯、徐延旭一案未了,要等這兩個人解到京里,審問定罪,看情節可以不予察議,才會補用。當然這也不是坏事,無官無職不必上衙門,也就不致于難堪。能這樣“閉門思過”過一年半載,等張之洞在廣東、張佩綸在福建,大展長才,更邀慈眷之時,合疏力保,一下子就可以開复原官,豈不比降補內閣學士,再循資升轉強得多?
  因為如此,他反倒不愿吏部具折題補。好在吏部兩尚書,一個是接自己遺缺,久在弘德殿同事的徐桐,一個是翁同和的把兄弟,跟自己的關系也极深的廣壽,都可以照他的意思行事。只是雖已罷官,門庭并不冷落,尤其是兩張,几乎沒有一天不到宣武門外,曾為嚴嵩故居所在之地的繩匠胡同李宅長談。
  這時的張佩綸,已經遵照慈禧太后的面諭,上了一個“請設沿海七省兵輪水師,特派重臣經畫”的奏折,這所謂“重臣”,當然是李鴻章,而將來不管水師衙門設在京師,或者天津,李鴻章只會兼管,不會專任,專任之責,必定落在自己身上。所以“會辦福建海疆事宜”,在他看來只象某處黃河決口,特簡大臣為欽差去踏勘實情,就地指示該管督撫防堵那樣,不過三五個月工夫,就可以返京复命。然后就會奉旨會同李鴻章籌辦水師衙門,管七省的海防,也有七省的協餉可用,那時以“學士行邊”,艨艟環護,万里乘風,固非范仲淹夢想所能到,而書生典兵,“少年負重”,更可能如呂蒙之荐陸遜。李鴻章如果內召,或者進軍机,或者管總署,當然會荐以自代。
  在張之洞知道此去廣東,軍事非己所長,不妨推重彭玉麟,事成則收和衷共濟的美名,事敗亦盡有人分責分謗,要全力以赴的,只是籌餉,而籌餉的捷徑,則是開賭。
  不久,張樹聲上了一個奏折,首先就說:
  “兩次督粵,几及三年,空怀報國之誠,曾乏濟時之略,涓埃靡效,抱疚難名。特粵事利弊,臣竭蹶請求,粗悉原委,謹撮舉大略,為皇太后、皇上陳之。”
  以下分吏治、軍政、理財、民風四大條,民風一條中,提到廣東的賭風:
  “賭之名目甚多,至不可胜計。今白鴿等票,比戶有之,雖部議加重罪名,而嗜賭成為風俗。几以禁令為違眾拂民之事。闈姓一項,臣于光緒六年會同撫臣裕寬察看复陳,請嚴禁投買,以肅政体,而杜漏卮,言之已詳。比以經費支絀,屢有借軍需之說,巧請開禁者。臣堅持理財正辭,禁民為非之戰,未敢為所搖也。”
  慈禧太后和軍机處,對張樹聲交卸以前上這樣一個奏折,用意何在,頗為困惑,是自陳政績,有意戀棧,存著朝廷可能會收回張之洞督粵成命的万一之想呢,還是因為他有几件參案在查辦,先側面為自己剖白?無從明了。不過在任三年,直到今日來“述職”,無論如何是太遲了。因而上諭中頗致不滿,說廣東“積弊至此,張樹聲在任數年,何以不早為整頓,直至交替在即,始行陳奏,實屬任意諉卸。著張之洞于到任后,將一切應辦事宜,認真經理,總期有利必興,無弊不革,以資治理而重地方。”
  看到這道上諭,張之洞才松了口气。張華奎為了他父親丟官,必會設法報复,這一層只有張之洞心里明白。那道奏折中提到禁賭,就是有意跟張之洞為難,料想他籌餉之道,不外開賭,希望以義正辭嚴,可以訴諸清議的論調,堵塞張之洞所想走的那條路。
  料倒是料中了。張之洞私底下的打算,确是如此,賭風之盛,原不止廣東一處,但唯有廣東的賭,因為參合西洋發行獎券的規則,可以從中抽捐。最有名的一种賭,名為“闈姓”,以國家的掄才大典,作為賭徒卜利的憑借,主事者多為地方上有勢力的紳士,設局賣票,凡遇大比之年,等榜發看買中姓氏的多寡,以定胜負。大姓如區梁譚黎,買中了不足為奇,出奇致胜在買中僻姓。于是有力者便有操縱之法,打听到僻姓的舉子,暗底下為他找槍手,通關節,此人榜上有名,就是他多買中了一姓,自然胜人一籌。
  其次是“白鴿票”,放出一群信鴿,看它飛回來多少?猜中為胜。這當然更易操縱,胜負無憑,博者不悅,因而又改良為“山票”。
  山票是用千字文起首的一百二十個字,猜買以十五字為限。每次開三十個字,全中就是頭彩,同中同分。這比白鴿票漫無准据的,自然易于措手,因而每次山票可以賣出數十万張,全票每張銀洋一元五角,分為十條,每條一角五分,但如中彩,可以分得數万圓之多,因而廣州雖极窮的人家,亦買山票。如果在其中附加若干,作為軍餉,是一筆輕而易舉,源源不斷的可靠收入。
  山票之外,還有“舖票”、“詩票”。舖票以店舖招牌不同的一百二十字來猜射,詩票則以五言八韻詩一首卜胜負,章程与山票大同小异,都是可資以籌餉的財源。
  這些情形,張之洞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胸有成算,不便明言,只等到任以后,奏請施行。一成欽案,清議即有指責,而生米已成熟飯,不怕阻撓。何況取之于公,用之于公,只要付托得人,涓滴不入于私囊,則問心無愧,亦應可邀得清議的諒解。
  不道張樹聲一奏,几乎直抉其隱,自不免吃惊,更怕朝旨贊同其說,降諭繼續禁賭,那時要挽回就很不容易了。
  因此,張樹聲碰了個大釘子,在張之洞實在是不亦快哉!雖然朝旨中責成他“有利必興、無弊不革”,但這“利弊”不妨就國家而言,開賭既可以籌餉,則是利非弊,并不違反上諭。
  兩張的新命以外,朝廷還有一番獎進人材的措施。閻敬銘升了協辦大學士;張蔭桓奏對洋務,頗中慈禧太后的意,因而開缺賞給三品卿銜,派在總理衙門行走;劉銘傳和鮑超正將复起;而左宗棠眼疾已愈,特召進京,仍舊當軍机大臣,并以大學士管理神机營,且為体恤老臣起見,上諭左宗棠不必常川入值,免派一切差使。
  和議雖成,朝廷的一切措施,在醇王上獲慈禧太后的鼓勵,下得左宗棠、彭玉麟及清議的支持之下,仍是朝著整軍經武的方向在走。這与李鴻章的做法,并不沖突。因為李鴻章主張和議,是要爭取足夠的時間來建立海防,這与醇王的看法是相同的。
  但是,急進的法國軍人,不容中國有從容部署的机會,李鴻章与福祿諾所訂的和約,很快地起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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