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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局面凶險,和戰兩難,軍机處及總理衙門當政的王公大臣,除了极少數的孫毓汶之流,依然能夠好官自為以外,其余的都覺得肩頭沉重,心頭郁悶,渴望著能夠有人分擔艱巨,打開困境。
  而在言路方面,早有人在批評,醇王實在不如恭王。這話在醇王當然听不到,但許庚身和閻敬銘等人,卻很重視這些輿論,不過這是大大的忌諱,自然只能藏諸心底,即使在最親近的人面前,亦不能透露。
  如今又不同了,至艱至危的局面,百孔千瘡,一時俱發,外面全靠一個李鴻章左支右應,极力撐持,朝中是連醇王自己都覺得這副千斤重擔,實在挑不動了,一再向他所信任的許庚身和孫毓汶說:“總得再找一兩個有擔當的人,幫著點儿才好。”
  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孫毓汶只是順著嘴敷衍,許庚身卻終于忍不住了。
  “王爺,”一天單獨相處,他故意不著邊際地問,“這一向見了六爺沒有?”
  “那里有功夫去看他?”醇王答說,“听說他三天兩頭跟寶佩蘅逛西山。我就不懂,國事如此,他那儿來的這份閒情逸致?”
  “王爺憂國心切,六爺只怕也是借此排遭。”許庚身又說,“王爺的難處我知道,就少個身分相配的人,來跟王爺配戲。”
  “這話怎么說?”
  “王爺主張大張撻伐,一伸天威,誰不佩服王爺。不過形勢所迫,和局能保全,亦不妨保全。苦的是王爺又主戰,又主和局,雖是承懿旨辦理,話總說不響……。”
  “著啊!你這話說得太痛快了!”醇王搶著說道,“我就是為這個,覺得說不出的別扭。一個人怎么能又做岳飛,又做秦檜?”
  “提起秦檜,近來不知那個刻薄的,做了一副對子罵閻丹老,王爺不知道听說了沒有?”
  “沒有啊!你念給我听听。”
  “上聯是:‘辭小官、受大官,自畫招供王介甫。’下聯是:
  ‘舍戰局、附和局,毫無把握秦會之。’”
  “辭小官、受大官”是閻敬銘前兩年授職戶部尚書的謝恩折子中的話,所以說是“自畫招供”。“上聯倒還好。拿他比做王介甫,也有點儿象。”醇王說道:“下聯是比較刻薄一點儿,而且于史實亦不符,秦會之當初談和是有把握的。”
  “咱們現在談和就是沒有把握,連李少荃都沒有,就因為法國的條件,王爺不肯允許,也不肯奏請太后允許。”
  醇王深深看了他一眼,体味著他的言外之意,漸漸覺得有點意思了。
  “我為王爺打算,得有個人來分謗才好。”
  “星叔!”醇王深有領悟,“你的設想很好。等我仔細想一想,先不必跟人談起。”
  醇王是從當政不到一個月,便已体會到“看人挑擔不吃力”這句江南諺語的道理,對恭王不獨諒解,而且怀著歉意。但牆倒眾人推,宮里的太監向來勢利,加以“六爺”一向不給他們好臉嘴看,所以從恭王失勢之后,找到机會就在慈禧太后面前挑撥中傷,甚至于隱約提到當年殺安德海,以及載澂導穆宗微行這些最使慈禧太后痛心的往事。因此,慈禧太后對恭王的惡感,比他未罷黜之前更甚。
  是這樣深惡痛絕的態度,怎么說得進話去?說复用恭王,而且是用他來主持洋務,跟法國人談和,那不是自己找釘子碰嗎?
  通前徹后想遍了,無計可施。不過醇王頗有自知之明,心想許庚身既然有此建議,自然也想過其中的難處,或者另有自己所想不到的計較。不妨找他來問一問。
  “王爺說得是。這件事极難。”許庚身听他說完,從容答道:“不過眼前卻好有個難得的机會。”
  這個机會确很難得,要十年才有一次,今年是慈禧太后五十整壽。四十歲那年,為了“修園”,鬧出軒然大波,而且穆宗在那年秋末冬初,便有“致惡疾”的征象,因而四十整壽,過得非常不痛快,這一次要好好彌補。盡管馬江大敗,台灣吃緊,內務府卻正在轟轟烈烈地大辦盛典。王公大臣乃至耿直的言路上,亦都以為這是皇帝親政以前,慈禧太后最后的一個整壽,為了崇功報德,稍作舖張,不算為過,所以沒有人上殺風景的折子,奏諫時勢艱難,宜從簡約。
  在李蓮英承旨而加碼的指示之下,宮里預備唱二十天的戲。這是慈禧太后個人的一點享樂,于典無征,依照儀典,普天同慶,應下好几道恩詔,軍机處早已召集各部院大臣商定章程,次第請旨頒行。第一道是普免光緒五年以前民欠錢糧,澤及天下。第二道是豁免直隸各地,光緒五年以前,民欠旗地官租。第三道是椎恩近支親責、大學士、御前大臣、軍机大臣、內務府大臣、師傅、南書房翰林,以及“實能為國宣力”的封疆大臣,或者加官晉爵,或者頒賜珍賞,或者從优獎敘。
  第四道恩詔是“查明京外實任大員老親,有年踰八十者”,推恩“优加賞賚”。第五道專為治好慈禧太后重病的薛福辰和汪守正而發,薛福辰已補上直隸通永道,汪守正已調為天津府知府,因為他們晉京祝嘏,特詔“薛福辰加恩在任以應升之缺升用;汪守正加恩在任以道員用。”而且慈禧太后已有口風,為了薛福辰請脈方便,預備將他調升為順天府府尹。
  第六道恩詔就与恭王有關了。有許多革職的官員,“身在江湖,心存魏闕”,恭逢皇太后五旬万壽,依戀闕下,隨班祝嘏,似乎亦要加恩。
  軍机大臣与吏部議定的章程,凡是隨班祝嘏的“廢員”,五品以上的均照原官降二等,賞給職銜,六品以下的賞還原銜。醇王亦同意了這個辦法,只待取旨遵行。
  許庚身的打算,就是讓恭王亦列入“隨班祝嘏”的名單,則覃恩普及。恭王雖未革爵,少不得要賞個差使,那時就可以相机進言,即令不是將已晉爵慶郡王的奕劻的差使——“管理總理衙門”的事務,改派給恭王,至少可以仿照成例,讓他會同閱看有關中法交涉的電信奏折,無形之中,主持其事。
  “這樣子做很好,不著痕跡。”醇王欣然同意之余,又不免顧慮:“不知道六爺自己的意思怎么樣?倘或恩旨倒下來了,他不愿意干,讓我對上頭怎么交代?”
  “不會的。六王爺也是受國深恩的近支親貴,怎么能推辭?”許庚身又說,“再說,象王爺這樣,尚且不避小嫌,以國事為重,六王爺如果高蹈不出,且不說問心有愧,清議怕亦不容。王爺如果再不放心,不妨先打個招呼。”
  “這是應該的。托誰去說呢?”
  于是商量這個“使者”的人選。先想托新升國子監祭酒的盛昱,怕恭王記起前嫌,反為不妙;再想托最近跟恭王走得很近的榮祿,卻又嫌他身分還不夠,恭王不會重視,就不會有一句确實答复。
  “王爺,”許庚身瞿然說道,“手足之親,何事不可言?王爺就自己去一趟吧!”
  醇王考慮了好一會,點點頭說:“也好!事不宜遲,要去就早去。”
  于是先派侍衛去打听,恭王不曾出城上西山,這晚上也沒有誰請他飲酒听戲,才命轎直到大翔鳳胡同鑒園。
  門上傳報,恭王頗為詫异,“老七是個大忙人,”他對寶鋆說道,“忽然來看我干什么?”
  寶鋆很知趣,“你們哥儿們多日不見了,總有几句体己話要說。”他站起身來,“我先回避吧!”
  “你可別走!”恭王開玩笑地說,“那簍蟹不好,我可要找你。”
  寶鋆還來不及作答,已听得樓梯上有足步聲,便由另一面退到樓下,恭王也就迎了出去,站在樓梯口招呼。
  “今儿怎么得閒?”
  醇王不會說客气話,率直答道:“有點事來跟六哥商量。”
  這一說,恭王便不響了,迎上樓梯,自己在前引路,直到他那間最東北角的小書房中落座。
  “万壽快到了!”
  沒頭沒腦這一句話,恭王猜不透他的意思,漫然應道:
  “是啊!”
  “六哥上了折子沒有?”
  “什么折子?”恭王越發詫异。閒廢以來,從未有所陳述,所以“折子”二字入耳,無端有种陌生之感。
  “我是說叩賀万壽的折子。”
  原來是賀表。前朝有此規矩,本朝都是面覲叩賀,很少有上表申祝的情形,所以恭王听這一說,不由得發愣。
  “有這個規矩嗎?”他遲疑地問。同時還在思量:醇王不會無緣無故跑了來問這句話,總有道理在內,是不是該明明白白問一下?
  不用他問,醇王有了解釋:“今年是五十整壽。六哥,你該上個折子,進宮磕頭。”
  這下弄明白了。“那何用上折子?”恭王答道:“到時候,我進宮磕頭就是了。”
  “話不是這么說……。”
  不是這么說,該怎么說?醇王心里在想,宮中太監,經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揭他的短處,他應該知道。既然知道,就應該想到,在宮門外磕頭,慈禧太后既無所聞,太監也不會去告訴她。那個頭豈不是白磕了?
  如果這么說法,恭王一定會說:白磕了就白磕了。難道磕個頭還想什么好處不成?要這么一說,下面什么話都不能開口,變成白來一趟。
  不過有一點卻已明白,恭王對慈禧太后,倒并沒有因為無端罷黜而心怀不平,只听他說那一句“到時候進宮磕頭就是了”,就可知道他還是守著該盡的臣道。既然如此,就不妨變通辦理,不必由他上折。
  不過,万壽以后的情形,不能不問清楚,尤其是他肯不肯复出,更是關鍵所在。如果這一點上他不肯松口,一切安排,都算白費。
  想到這里,醇王歎口气說:“唉!六哥,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恭王笑道:“羡慕我閒散?”
  老實人耍花巧,常是一下子就被人識破,醇王自己也察覺了,只好老實答道:“是啊!這几個月我受夠了。上下夾攻,真不是味儿。”
  就因為他說了老實話,作為過來人的恭王,才對他大為同情,“你現在才知道‘上下夾攻’?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說這話給別人听,別人未必能懂。”他停了一下,黯然地搖頭:
  “我看,你還有一陣子的罪受!”
  話中有深意,醇王往下追問:“六哥,你看我要受到什么時候?”
  “要到親政那會儿,你才能有舒服日子過。”
  這話說得很透徹,也很率直,除卻恭王,不會有第二個人,敢說肯說這句話。
  皇帝親政,以“皇上本生父”之尊的醇王,自然不能再過問政事,這是在皇帝入承大統之際,群臣為防微杜漸,不惜犯顏力諫而爭得的一個約束。到那時候,什么理由也不能再讓他留在政府,退歸私邸,安享尊榮,就表面來看,似乎有几天舒服日子好過。就算如此,也是三四年以后的事。
  “六哥,我很難。”醇王有著盡情一吐心頭委屈的意欲,“提到親政,我實在有些不大放心,皇帝年紀太輕,怕他挑不起這副重擔子。為了我能一卸仔肩,又巴望著皇帝早日成人。
  哎,我實在說不清我心里是怎么個想法?”
  恭王默然。他知道他的難言之隱,皇帝一旦親政,慈禧太后不再掌權,她豈是能自甘寂寞的人?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明爭暗斗?讓醇王夾在中間為難。說他有“舒服日子過”,倒象是在譏嘲了。
  “咱們不談將來,談眼前。”醇王把話拉回來,“六哥,眼前的局面,你是怎么個看法?”
  “你是問那方面?”
  “自然是跟法國的交涉。”醇王問道:“到底該和呢?還是苦苦撐下去?”
  “能撐得住,當然要撐,就怕撐不住。兵艦不如人,咱們的海面,讓人家耀武揚威,先就輸了一著。”恭王問道:“李少荃怎么說?”
  “李少荃自然想和。無奈他也是……。”醇王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他也是‘上下夾攻’是不是?”
  “是啊!”醇王答說,“不賠兵費和不下來,要賠兵費呢,又有明發:誰說賠償的話,治誰的罪。你想,他敢碰這個釘子嗎?”
  “這道明發本來就不妥。也不知是誰的主意?”
  “還有誰的主意?”醇王苦笑,“誰還敢亂出主意。”
  “話不是這么說。”恭王有如骨鯁在喉,放大了聲音說:
  “該爭的還是要爭。”
  這話在醇工听來,自然覺得不是滋味。但轉念一想,倒正要恭王有這樣的態度。不然,就讓他复起,亦不能有何作用。
  于是他試探著問:“六哥,倘或上頭有旨意,你奉不奉詔?”
  這句話沒頭沒腦,讓恭王無從置答,不過醇王問得也不大對,何謂“奉不奉詔”?莫非做臣子的還敢違旨?
  因而恭王搖搖頭答道:“你這話,有點儿离譜。奉詔歸奉詔,做得到做不到又是一回事,如果說做不到便是違旨,那不太苛責了嗎?”
  醇王也發覺自己的話不但沒有說清楚,而且頗有語病。不過恭王的意思,卻又有進一步的了解,大致只要他能干得下來,不致于過分推辭。
  這應該說是一個滿意的結果。不過還需要說清楚些,他想了一下,覺得不妨動之以情,課之以責,“六哥,”他說,“局面到了這個地步,總要大家想辦法,你總不能坐視吧?”
  這就有相邀出山之意了。恭王是惊弓之鳥,頗存戒心。對醇王,他相信他老實,不會害人,但就因為他老實,容易受人利用,也許上了當自己還不知道。此來是不是有人在幕后策划,打算將一副無法收拾的爛攤子,一推了事,先弄明白了,才能表示態度。
  于是他說:“時局我也隔膜了。老七,你有什么話,老實說吧!”
  “無非大枝大節上頭,要請六哥出個主意。”
  恭王皮里陽秋地笑了一下:“輪得著我出主意嗎?”
  這話不好回答。醇王只得這樣說:“無所謂輪得著,輪不著,有大事不是咱們頂著,還能指望誰?”
  恭王又笑一笑,“孫萊山不是本事通天嗎?”他有意這樣逼一句。
  提到孫萊山,醇王知道他余憾未釋,急忙搖手答道:“不相干、不相干。這方面他不太管,都是許星叔。”
  恭王點點頭:“許星叔倒還識大体。”
  “他對軍務熟悉,洋務上頭,到底還隔膜。”醇王又說,“總得有個能讓李少荃佩服的人才好。”
  這話的意思越發明顯,能讓李鴻章佩服,也就是肯買帳的,除卻恭王還有誰?不過話是老實話,恭王卻不便有所表示。
  彼此的想法,大致都已明白,沉默亦自不妨。恭王一時興到,要留醇王喝酒:“寶佩蘅弄了一簍蟹來,說就是在南邊,也是最好的。你在這儿吃了飯再走吧!”
  醇王本還有事要料理,但為了聯絡感情,欣然答應。于是寶鋆亦不必再回避,出來見了禮,主客三人,持螯閒話。
  話題集中在時過兩月,而議論不已的馬江戰事上面。寶鋆所听到的議論和事實,自然比兩王來得多,他天性又喜歡挖苦人,所以將張佩綸形容得极其不堪。
  “福建四大員,姓得也巧,兩張兩何,福州民間道得妙:‘兩張沒主張;兩何沒奈何。’還有副對子,專指張幼樵、何子義,叫做:‘堂堂乎張也,是亦走也;倀倀其何之,我將去之。’何子義是去掉了,如今大家在問:張幼樵何日可走?”問到這話,醇王不能不回答:“這一案,大家的看法不一。張幼樵到底去了沒有几天,不比兩何數年經營,平時無備,才有那樣的結果,怪不得張幼樵。”
  這話,其實醇王也是為他自己辯解。當國不久,正象張幼樵那樣,搞到今天的局面,不該負多大的責任。
  這些話在當政二十多年的恭王听來,當然刺心,不過他經的大風大浪太多,雖未到寵辱不惊,名利皆忘的境地,卻已能不動聲色,淡然置之。
  倒是醇王,話一出口,便自失悔。自己的話說得對不對是另一回事,無論如何,此時此地,說得不合時宜,因為与修好而來的原意,背道而馳。無奈話說了出去,收不回來,只能付諸沉默。
  寶鋆很見机,見此光景,知道時局不能再談了,談風月又不對醇王的勁,好在他肚子里的花樣多,隨便找些市井瑣聞,也能談得頭頭是道,賓主居然能盡歡而散。
  兩位客走了一位,寶鋆還留在鑒園。這几個月的閒散日子,最愜意的是,可作長夜之談,因為不必上朝,就不必早起,興致來時,通宵不睡,亦自無妨。這天夜里,當然更有得可談,醇王的來意,寶鋆要打听,恭王也要跟寶鋆商量。
  “看樣子還是放不過我!”恭王講了他跟醇王談話的經過以后,接著說道,“這才真是跳火坑的玩意!”
  “那么,六爺,你是跳,還是不跳?”
  “你看呢?”
  “跳進去要能跳得出來才好。退一步說,跳進去要能管用,于事無補,徒自焚身,大可不必。”
  恭王默然,辦洋務他還是有他的看法的,最要緊的是要有定見,不為浮議所動。從張佩綸馬江受挫,陳寶琛無所表現,鄧承修卷入漩渦,奉派在總理衙門行走以后,清流的气焰大殺。如今的翰苑領袖,是后起之秀的國子監盛昱,而他出爾反爾,最希望恭王复出。那就可想而知,一旦他的希望實現,必然處處協力,不會無端阻撓和議。這就很可以干一干了。
  這樣想去,恭王的心思便很活動,認為能談成和局,有個可以彌補聲名的机會,也很不坏。只是寶鋆一向為他所信任,既有不贊成的表示,就不便再往下說了。
  當然,寶鋆從他的沉默中,便能窺知本心,為了交情深厚,不管恭王的做法對不對,他總是支持的。因此,態度一變,改口說道:“如果想跳,也未嘗不可。不過,我可不能陪著六爺跳了。”
  “你想跳,我亦不肯。”恭王答道,“為我自己著想,也總得有個人在火坑之外照看,真的不得了的時候,也可以拉我一把。”
  “是了!我就在火坑外頭替你照看。”
  于是第二天起,寶鋆便很注意這件事,最先听到的消息是,醇王面奏慈禧太后,讓恭王隨班祝嘏,慈禧太后已經准奏。接著是軍机章京透露,醇王已經擬好一道恩旨,隨班祝嘏的廢員,概有恩典,名單中一共六十几個人,第一名是當過三口通商大臣,對俄交涉失職,几几乎被綁到菜市口的崇厚。此外有個人,特加剔除,就是“進春方”的“詞臣”王慶祺。
  雖然加恩親貴,非臣下所能擅請,而且對近支王公,已有恩詔,恭王的小儿子,原封不入八分輔國公的載潢,亦賞食全俸,這雖比賞給惇王和醇王兩家的恩典差得多,也總算點綴過了,更不宜再有干瀆。但是,只要隨班祝嘏的廢員,都有好處,恭王自然也不會向隅。醇王相信以恭王的身分來說,慈禧太后是決不會遺忘的,只要她考慮到該怎么樣給恭王一點詞色,就可以相机進言了。
  弄清楚了醇王和許庚身所下的苦心,寶鋆倒也很感動,而且頗為樂觀,認為慈禧太后准許恭王在慈宁宮外磕頭拜壽,便是不念舊惡的表示。加上醇王的力量,慈禧太后一定會回心轉意,想起恭王當政二十多年,除肅順、平洪楊、剿捻匪、定回亂,畢竟不是一無用處的人,又何吝于給他一個宣力補過的机會?
  當然,醇王的苦心,寶鋆能夠知道,自也會有別人知道,尤其是軍机處,近水樓台,不用探問,也會听到。有人听過丟開,而有人入耳惊心,惶恐异常。
  此人就是孫毓汶。
  李蓮英對恭王沒有什么惡感,但也決不會有好感,凡是太監對“六爺”都有几分忌憚,因為恭王從不假此輩以詞色。安德海的故事,雖已事隔多年,大家一談起來卻總是說:“如果不是六爺掌權,小安子那條小命不會送掉。”這個印象存在每一個太監心中,就不會有什么人肯在慈禧太后面前說恭王的好話了。
  李蓮英雖不說恭王的好話,卻也沒有說過他的坏話,這因為還礙著一位寵信始終不衰的大公主,犯不著得罪她。
  也因為如此,他雖接受了孫毓汶的重托,卻一直有些躊躇,不知道怎么進言,才能達成孫毓汶的希望而又不會招大公主的不滿?如果是別人,他一定不肯管這件閒事,無奈“拿人的手軟”,而這件事對孫毓汶的關系又太大。如果恭王复起,孫毓汶一定不能再值軍机,說不定還會受到很嚴重的報复。所以無論如何非幫他這個忙不可。
  盤算了一整天,決定在傳晚膳以后進言。向例傳晚膳在下午四點鐘,伺候完了,天還未黑,慈禧太后總愛在這時候喝著茶問問外事,而也總是他一個人侍奉在旁邊的次數居多。
  有什么机密的話,只有在這時候回奏最适宜。
  “外面,”慈禧太后常是這樣開頭,“有什么新聞?”
  “都在說,跟法國鬼子談和,快談成了。”
  “噢!”就這一句話,立刻引起慈禧太后的關怀,“憑什么呢?誰說快談成了?怎么我倒不知道?”
  “其實也是瞎猜,作不得准。”李蓮英說,“奴才不大相信外面的看法。”
  “外面是這么個說法儿?”慈禧太后不屑地,“必是可笑的話!”
  她已經自問自答了,李蓮英就必得編一套“可笑的話”,才能迎合她的心意,“可不是可笑的話,”他說,“老佛爺的万壽吉日快到了,今年不比去年,五十大慶,更不比往年的整壽,就該象劉銘傳那樣,好好儿打個胜仗,給老佛爺慶壽才是。偏有人胡猜,說万壽快到了,馬馬虎虎和了吧!這不可笑?”
  “哼!”慈禧太后也不追問是誰在“胡猜”?因為既然可笑,就無須再問。
  “另外有個說法,就可怪了。”李蓮英微皺著眉,自語似的,“一定靠不住。還是別讓老佛爺心煩吧!”
  越是這樣做作,越惹慈禧太后疑心,“說嘛!”她微感不耐地,“靠得住,靠不住,我知道。”
  “外面在說,六爺又要出來替老佛爺辦事了……。”
  “什么?”慈禧太后大為詫异,怕是自己听錯了,所以心急地打斷,“說六爺出來替我辦事?”
  “是!”李蓮英清清楚楚地答了一個字。
  “這是沒影儿的事!我跟誰說過?”慈禧太后覺得离奇得好笑,“我連這個念頭都沒有起過。造謠生事到這個樣子,真正少有出見。”
  “是!”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奇怪就在這儿。照他們的那個說法,倒還是有枝有葉儿的,滿象那回事。外面說的是,這一次老佛爺准六爺進宮來叩頭拜壽,少不得要賞個差使,就不是管總理衙門,也得讓他看看北洋來的電報。那時候,六爺就要勸老佛爺跟法國談和了。”
  “哼!”慈禧太后冷笑,“且不說我沒有讓他辦洋務的打算,就有這個打算,也是我拿主意。他勸也是白勸。”
  “原是這話!外面那班沒知識的人,可就不是這么說了。”
  “怎么說?還能說他敢跟我爭不成?”
  李蓮英不答。意思是正有此話,不敢明說,怕惹她生气。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生气,有個明确的表示,決不會再用恭王!李蓮英幫到了忙,也就不會再往下說。無奈慈禧太后忽然又諒解了,“這都是那班人吃飽了撐得慌,沒話找話。”她說,“其實六爺不是那樣子的人。”
  這就逼得李蓮英非說不可了:“六爺倒不是那种人,就有人謠言造得荒唐。說老佛爺原就想和,只為話說得太硬,轉不了圜!只有用六爺,是他才敢跟老佛爺爭。老佛爺念著他二十多年的功勞,也不能不准他的奏……。”
  話還沒有完,慈禧太后已勃然大怒!額上青筋躍動,襯著极高顴骨,看起來格外令人害怕。
  因為這段話無一句不是大拂其意,首先說慈禧太后愿意談和,便是侮蔑她的本心,她的本心在報仇雪恥。當年英法聯軍內犯,文宗倉皇出狩,為開國以來,列祖列宗所未曾受過的奇恥大辱,百余年辛苦經營的圓明園,毀于一旦,更是令人椎心泣血的莫大恨事。文宗急痛攻心,口吐狂血,不死之病變成不治之疾,种因于此,當時的震動哀痛,至今只有她一個人感受得最深切,也只有她一個人忘不了,總想將士效命,能將洋人打敗,才得揚眉吐气,稍慰繼恨而歿的文宗在天之靈。這番苦心,自以為可以對祖宗、質鬼神,不想為人侮蔑抹煞,豈是能忍得下的事?
  其次是認為恭王敢与她爭,而且會爭得上風,倒象自己虧負了他什么,而他有多大功勞似的。這也使慈禧太后非常憤怒,決心要問個明白。
  “是誰說的這些話?”
  “是奴才不好,不該傳這些話,惹老佛爺生气。”李蓮英雙膝一彎跪了下來,“老佛爺只不理他們就是了。”
  “我能不理嗎?我知道是誰說的!哼!”慈禧太后冷笑,“有那班脂油蒙了心的,打算再把他架弄出來,好提拔他們升官發財。做夢!”
  李蓮英听懂了她的意思,是指恭王的一班“死党”,如寶鋆等人。這讓她誤會去,不生大關系!要緊的是得將恭王撇開,不然讓榮壽公主知道了,會起誤會,對自己就是件很不利的事。
  “圣明不過老佛爺,孫猴子在如來佛爺手里,隨他調皮,也翻不出手掌心去。不理他,理他倒是看重他了。不過,天地良心,六爺可從來不會說這些糊涂喪天良的話,如果六爺真的想出來替老佛爺辦事效力,自己也可以求恩,不然就讓大公主跟老佛爺回奏,何用造作這些沒知識的言語。”
  這几句話解釋得很透徹,慈禧太后對恭王倒是消除了疑忌,但對那些指望著恭王复起,好連翩而上的人,決意狠狠潑他們一盆冷水。
  第二天先召見醇王及總理大臣,首先議的是,美國所提中法和議的意見,一共四條:照天津條約,商定通商辦法;法國軍隊暫駐基隆、淡水;賠償法國兵費五百万法郎,由法國征收基隆、淡水海關的稅款作抵;以上三條辦到后,中法分別撤兵。
  慈禧太后一面听,一面搖頭。事實上亦只是奏聞而已,醇王不等她發話,自己就說:“這是辦不到的事。咱們只有謝謝美國的好意。”
  “美國在調停,英國亦在調停,弄到臨完,什么也不答應,倒象拿人家當耍似的。”慈禧太后說道:“咱們跟法國不和,可也犯不著得罪另外國家。總理衙門真該好好去想一想,辦不到的事,別胡亂托人。”
  總理大臣算是受了一頓申斥。但不管總理衙門還是軍机處,慈禧太后如有不滿,也就等于是對醇王的不滿,所以他不能不作申辯。
  “原是各國示好,愿意調停,如果一上來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不是敦睦邦交之道。好在權操自我,眼前不妨跟他們敷衍敷衍。”
  這一下,越發惹起了慈禧太后蓄積心頭已久的不滿与牢騷,“辦洋務就懂得敷衍。從咸丰末年,設立總理衙門以來,一直就講的是敷衍!”她激動地說,“敷衍了快三十年了,那一國也沒有敷衍好。”接著,話題一轉,告誡醇王,譏刺恭王:“論敷衍的本事,你比人家差得遠!我要愿意敷衍,又何必讓你來管事?不會找會敷衍的人?”
  這個釘子碰得不小,又是將近十月小陽春的天气,相當燠熱,醇王額上都見汗了。
  “還是談你在行的吧!”慈禧太后問道:“楊岳斌怎么樣了?”
  楊岳斌奉詔复起由湘援閩,正在湖南募勇,已有八營,現募十一營,但楊岳斌認為兵不滿万,還要添募十一營,湊足三十營整數再開拔。
  “福建用得著這么多陸勇嗎?”慈禧太后想起張佩綸以前的奏折,立即又說:“張佩綸說過,福建是海口,所缺的是水師、兵輪,不是陸勇。而且現在福建無事,派那么多兵去,無非騷扰地方!”
  “圣諭极是!”談到這方面,醇王很起勁了,“兵貴精不貴多,臣的意思,楊岳斌現有十九營,挑成十營精兵,已很夠用。”
  “這才是。就照你的意思擬旨,叫楊岳斌赶快走。”
  “是。”醇王又說,“由湖南到福建路很遠,現在又交冬天了,路上的行糧,可得早替他想辦法。楊岳斌想請旨,由路過的湖北、江西兩省,各籌六万兩。臣看應該准他。”
  “那就准他好了。”慈禧太后接下問:“鮑超呢?”
  鮑超是奉旨援邊,將要帶兵出鎮南關,他也是嫌兵不夠。准他帶兵二十六營,除去四川所撥五營,應該再募二十一營,而鮑超卻不算現成五營,要募足二十六營。
  “鮑超可有些胡鬧。他的餉已撥了二十五万,据丁寶楨奏報,光是制辦營帳、鍋、碗、刀矛,就用了九万多兩。”
  “荒唐!二十五万銀子,只怕沒有出川就用空了!這樣還成什么事体?可惡!”
  “是!”醇王說道:“鮑超是一員勇將,本來念在他過去的功勞上,已經格外寬大。臣想請旨督責,務必要他激發天良,克日帶兵出關。”
  “好!正該這么辦。不過他這一出關,怕不是三、五個月的事,二十六營兵,餉亦不在少數。應該早早籌划。”“戶部在籌划了。”醇王順便提到一件事,“張之洞有電報來,要跟英國匯丰銀行借一百万銀子,人家已肯借了。”
  提到這筆洋債,自然要談到張之洞,也是慈禧太后比較能感到安慰的一件事。雖然張之洞在廣東复開遺毒無窮的闈姓捐,為正人君子及廣東的許多京官所痛心疾首,但确能不分畛域地支援前方,無論滇桂邊境還是台灣,要軍械,要糧餉,他總能盡力接濟。特別是滇桂邊境,与他的封疆密邇,更為關顧,所以他要借這筆巨款,慈禧太后完全支持。
  “這兩年放出去的人,得力的也就是一個張之洞。”慈禧太后對他的嘉許,還不僅止于籌濟台越軍事,頗有公忠体國的模樣,更因為他對軍事的看法,很符合她的心意:“前几天他有個折子,說得很不錯,‘全局在爭越南,爭越南在此數月。’如今有了一百万銀子,足足可以支持几個月,這是到了緊要關節上,你們可千万大意不得。”
  “是!”醇王肅然答道:“臣跟軍机、總署決不敢絲毫疏忽。論陸路的情形,實在應該穩得住,洋人勞師動眾,几千里航海而來,這勞逸上頭,先就吃了虧。加以水土不服,在基隆的法國兵,只有一千七百多人,得病的上千,煤糧軍火亦接濟不上,如果左宗棠、楊昌濬能夠想法子盡量接濟,劉銘傳必能克复基隆。”
  “劉銘傳能夠克服基隆,朝廷自然要重重賞他。”慈禧太后說道:“戰也罷,和也罷,總要好好打几個胜仗,說話才有力量,民心士气才振作得起來。不朝這上頭去盡力,盡說些委屈求全的空話,我實在听厭了!”
  這又是不愿讓步求和的表示。醇王不敢接口,略停一下,提到新疆設立行省的事。慈禧太后便先從御案上檢出戶部主稿,与吏部會銜奏复的一個折子來看:
  “前据劉錦棠奏:遵議新疆兵數、糧數一切事宜。前經奉旨交議,新疆底定有年,綏邊輯民,事關重大,允宜統籌全局,另訂新章。
  前經左宗棠創議,設立行省,分設郡縣,案据劉錦棠詳晰陳奏,由部奏准,先設道廳州縣等官。現在更定官制,將南北兩路辦事大臣等缺裁撤,自應另設地方大員,以資統轄。擬添設新疆甘肅,布政使各一員,其應裁之辦事、幫辦、領隊、參贊各大臣,及烏魯木齊都統等缺,除未經簡政有人外,所有實缺及署任各員,擬俟新設巡撫、布政使到任后,再行交卸,請旨簡用。
  新疆旗綠各營兵數及關內外糧數,應核實經理。國家度支有常,不容稍涉耗費,劉錦棠等當挑留精銳,簡練軍實,并隨時稽查糧項,如將領中有侵冒等情事,應据實參奏,請旨治罪。”
  重新看完這通奏折,慈禧太后的感慨很多,新疆設行省之議,早就有了。前年三月,劉錦棠以辦理新疆軍務欽差大臣的身分,与陝甘總督譚鐘麟會銜合奏,在新疆設置郡縣,但是劉錦棠反對將新疆從甘肅划出,另設行省,因為一共只有二十多州縣,即使將來地方富庶,陸續增置,亦不會多到那里去。各省州縣,最少的莫如貴州和廣西,而新疆的州縣還不及這兩省一半之多,難以成為一省,不言而喻。
  這是人人易見的道理,而另有深一層的看法,卻不是人人見得到的。慈禧太后最稱賞的是,劉錦棠的廓然大公的見解,新疆与甘肅形同唇齒,從前左宗棠以陝甘總督辦理新疆軍,一切調兵籌餉的軍務,都以關內為根本,也就是以甘肅支持新疆。他接替左宗棠而為欽差大臣,軍務能夠照常推行,完全是因為坐鎮關內的陝甘總督,力顧全局,所以能夠勉強支持。如果說甘肅的地方大員,存在一個關內、關外的念頭,那么新疆的軍事,早就不堪聞問了。
  因此,劉錦棠認為以玉門關為界,將內外分為兩省,是非常不智的事。甘肅固可以從此減輕負擔,而新疆以二十余州縣,孤懸絕域,勢必無以自存。這也就是說,辛苦交涉收回的伊犁,遲早仍舊要歸入俄國的掌握。
  “劉錦棠不主張新疆設行省,全是為了大局。”慈禧太后又說,“我又在想,劉錦棠是怎么成了左宗棠的部下的?還不是曾國藩存心公平,不存私見,全為大局著想嗎?”
  劉錦棠如何成為左宗棠的部下?醇王非常清楚。左宗棠奉旨西征,除了胡雪岩替他借洋債,辦糧台以外,本身沒有憑借。其時曾左已經交惡,但是曾國藩卻將“老湘營”的劉松山,調歸左宗棠節制。左侯定邊,勳業彪炳,很得劉松山的力,因此左宗棠雖對曾國藩處處不滿,唯獨這件事心悅誠服,曾經在奏折上特地陳明。曾國藩逝世,左宗棠的挽聯:“知人之明,謀國之忠,愧我不如元輔”,這句降心以從的老實話,就是由此而來。
  劉錦棠便是劉松山的侄子。沒有曾國藩義助左宗棠,劉錦棠當然也不會隨他叔叔成為左侯的部下,也就不會有今天底定新疆,籌議設省這一回事。慈禧太后回憶平洪楊,剿捻匪的大業,愴念曾國藩公忠体國,力持大局的賢勞,再環視今日荊天棘地的局勢,自然感慨不絕。
  “我不相信我們就敵不過洋人。力量不是沒有,只是私心自用,都分散了!如果能象曾國藩、胡林翼那樣,又何致于會有今天。如今總算張之洞還識大体。”慈禧太后又說:“曾國荃比他哥哥,可真是差得太遠了!”
  這是因為曾國荃從閩海情勢吃緊以來,這三四個月對援閩援台,始終不甚熱心。他誠然有他的難處,兩江的海防、河防,所關不細,而南洋的兵輪、炮台、軍械,又都不及北洋,為求自保,以致心余力絀。但慈禧太后總認為曾國荃漠視大局,忘掉了同舟共濟之義,尤其是不肯援台,更以為還存著湘、淮之間的一道鴻溝,以湘軍領袖,有意跟淮軍宿將劉銘傳過不去。所以不滿已久。
  正好,左宗棠奉命督師福建,道出兩江,曾与曾國荃商量決定,由南洋派出兵船五艘,到福建集中,歸楊昌濬調派,預備等楊岳斌的二十几營一到,就可以轉運基隆,此外如有援台軍火什物,亦由這五艘船裝運。但是以后曾國荃卻變卦了。他說,南洋可以派出的兵船只有三艘,但“不足當鐵甲一炮”,而且兵船要打仗就不能載人,要載人就不能接仗,且不說為敵艦轟擊,只要在海中相遇,為敵艦監視,就不能脫身,船上几天的煤燒完,寸步難行。
  這是他打給李鴻章的電報,据情上達,慈禧太后大為震怒,卻又無可奈何,因為他說的也是實在情形。一口怒气不出,抓住“五”与“三”的數目不符,嚴旨詰責,說前据左宗棠奏報,已經跟曾國荃商定,由南洋派船五艘增援,何以又稱只有三艘?“台灣信息不通,情形万分危急,猶敢意存漠視,不遵諭旨,可惡已极!曾國荃著交部嚴加議處。”
  這歸吏部議奏。滿漢兩尚書,滿尚書恩承剛剛到任,凡事不作主張,漢尚書是徐桐,一向對中興元勳持苛刻的態度,所以一力主持,定了革職的處分。
  复奏到達御前,慈禧太后從寬將曾國荃的處分改為革職留任。但不滿依舊,所以此時有弟不如兄的評論。醇王本來亦很推重曾國荃,不過近來也相當失望,所以唯唯稱是,不為曾國荃作任何辯解。
  “前天軍机送來一個單子,所有王公及現任京外文武官員,議降議罰,還有以前已得革留、降調、罰薪這些處分,請者加恩寬免。這是給大家一條自新之路,倒也可以。不過,”慈禧太后加重語气說,“有些人可不能寬免。我要好好查一查,象曾國荃,照我看,就決不能免。”
  這也是皇太后五旬万壽的恩典之一。醇王听她口風不妙,怕碰釘子,越發不敢開口。又因為奏對時間已久,而新疆設行省的事,雖已決定,仿照江蘇的成例,一省分治,設甘肅新疆巡撫一員,另外再增設藩司一員,就象江蘇那樣,既有江蘇藩司,又有江宁藩司。但應該要派的人,卻還不曾取得懿旨,所以把話拉了回來,先由劉錦棠的現職說起。
  劉錦棠的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是差使,本職是兵部右侍郎,五旬万壽加恩封疆大吏,劉錦棠与廣東陸路提督張曜,都以“慎固邊防,克勤職守”的考語,加了銜,劉錦棠是尚書銜,張曜是巡撫銜。
  要斟酌,也可以說要請旨的,就在這里。劉錦棠補上甘肅新疆巡撫,自是駕輕就熟,順理成章的事,但張曜的官雖拜廣東陸路提督,卻自同治七年捻匪肅清時起,就在西陲效力,直到今年才奉旨入關,移防直隸北路,說起來回到新疆亦是人地相宜,而況加的是巡撫銜,調補甘新巡撫,名實相符,似乎比劉錦棠更為合适。
  當然,調補地方大吏是軍机的職掌,不過目前的制度特殊,而且涉及“督辦軍務”這個題目,醇王便有過問的資格,所以他細細作了剖解,請慈禧太后作一裁決:甘新巡撫是放劉錦棠還是張曜?
  “巡撫到底不同,如果有缺出來,自然應該先給劉錦棠。而且欽差的差使不撤,劉錦棠兼理民政,有好些方便。”慈禧太后又說:“張曜防守直北,如果回到新疆,可又派誰接替他的防務?”
  光是最后這個理由,便見得一動不如一靜。醇王一向遲鈍,許多明白可見的道理,常要在事后方始了然,此時听慈禧太后一說,連連答道:“是,是!派劉錦棠合适。”
  “張曜也不是不合适。”慈禧太后又說,“凡事總要講個緩急先后,張曜也是好的,過几個月看,局勢松動些,有巡撫的缺出來,讓他去!他們在邊省辛苦了十几年,也該調劑調劑。”
  “是!”醇王答道:“臣記在心里就是。”
  “張曜,”慈禧太后忽然問道:“听說他懼內,是不是?”
  “臣也听得有此一說。”醇王答道,“張曜的妻子是他的老師。”
  “怎么?”慈禧太后興味盎然地問:“這是怎么說?”
  “張曜的妻子,是河南固始縣官蒯某人的閨女,捻匪圍固始,蒯知縣出布告招募死士守城,賞格就是他的閨女……。”
  醇王將當時張曜如何應募,如何以三百人破敵,如何為率軍來援的僧王所識拔,如何由僧王親自作媒,將蒯小姐許配給張曜的故事,約略講了一遍。
  “他的妻子能干得很,張曜不識字,公事都是他妻子看。
  后來張曜當河南藩司,御史——記得是劉毓楠,上奏參他‘目不識丁’,這沒有法子,只好改武職,調補總兵。張曜發了憤,拜太太做老師,現在也能識字寫信了。”
  “這倒真難得!”慈禧太后說道:“巾幗中原有豪杰。”
  “原是。”
  醇王剛說了兩個字,剛晉為慶郡王的奕劻接口說道:“巾幗中也有堯舜。”
  這自然是對慈禧太后的恭維,而類似的恭維,她亦听得多了,不須有何表示,只吩咐除了醇王,其余的都可以跪安退出。
  單獨留下醇王,就是要談恭王隨班祝嘏的事。殿廷獨對,無須顧慮該為他留親王的体統,所以慈禧太后的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見此光景,醇王心里就先嘀咕了。
  “最近跟老六見面了沒有?”
  “見過。”醇王很謹慎地回答。
  “他近來怎么樣?”
  “常跟寶鋆逛逛西山,不過在家的時候多。”
  “在家干些什么?”慈禧太后又問:“除了寶鋆,還有那些人常到他那里去?”
  忽然考察恭王的這些生活細節,不知用意何在?醇王越發謹慎了,“在家總是讀讀書,玩玩他的古董。常有那些人去,臣可不太清楚。”醇王一面想,一面答道:“听說崇厚常去,文錫也常去。”
  “喔!”慈禧問道:“崇厚跟文錫報效的數目是多少?”
  這是入秋以來,因為各處打仗,軍費浩繁,慈禧太后除發內帑勞軍以外,特命旗下殷實人家,報效軍餉,崇厚和文錫都曾捐輸巨款,醇王自然記得。
  “崇厚報效二十万,文錫報效十万。”
  “他們是真的為朝廷分憂,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呢,還是圖著什么?”
  這話問得很精明,醇王不敢不据實回答:“崇厚上了年紀,這几年常看佛經,沒事找和尚去談禪,世情淡了,不見得是想巴結差使。”
  “這么說,文錫是閒不住了?”
  從內務府垮下來的文錫,一向不甘寂寞,不過醇王對此人雖無好感,亦無惡感,便持平答道:“這個人用得好,還是能辦事的。”
  “哼!”慈禧太后冷笑,“就是路走邪了!果然巴結差使,只要實心實力,我自然知道,有用得著他的地方,自會加恩。
  如果只是想些旁門左道的花樣,可教他小心!”
  醇王一听這話,异常詫异,“文錫莫非有什么不端的行為?”醇王老實問道:“臣絲毫不知,請皇太后明示。”
  “你,老實得出了格了!”慈禧太后停了一下,終于問到要害上,“你替老六代求,隨班磕頭,到底存著什么打算?”這一問,醇王著慌了,定定神答道:“這也是他一番誠心。皇太后如天之德,多少年來曲予包容,自然不會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臣國恩私情,斟酌再三,斗膽代求,一切都在圣明洞鑒之中,臣不必再多說了。”說著,在地上碰了個響頭。
  “你這是說,我應該讓老六再出來問事嗎?”
  語气冷峻,質問的意味,十分濃重,醇王深感惶恐,“恩出自上。”他很快地答說,“臣豈敢妄有意見?”
  “咱們是商量著辦,”慈禧太后的語气卻又緩和了,“你覺得老六是改過了嗎?”
  于是醇王比較又敢說話了,“恭親王自然能夠体會得皇太后裁成之德。”他停了一下說,“如果皇太后加恩,臣想他一定再不敢象從前那樣,懶散因循,遇事敷衍。”
  “你也知道他從前遇事敷衍。”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不過才隔了半年,就會改了本性,說給誰也不會相信。朝廷的威信差不多快掃地了,如今不能再出爾反爾,倘或照你所說,讓他重新出來問事,三月里的那道上諭,又怎么交代?”
  醇王非常失望,談了半天,依然是點水潑不進去。事緩則圓,倘或此時強求力爭,反而越說越擰,還是自己先退一步,另外設法疏通挽回為妙。
  “臣原奏過,恩出自上,不敢妄求,只是臣意誠口拙,一切求圣明垂察。”
  “我知道,我全知道。慣有人會抓題目,做文章,不過你看不出來而已。反正你替老六爭過了,弟兄的情分盡到了,我讓他們感激你就是!”
  這番話似乎負气,且似有很深的誤解,醇王深為不安。但卻如他自己所說的“口拙”,對于這种微妙晦隱,意在言外的似嘲若諷的話,更不會應付。因此,九月底秋風正厲的天气,竟急得滿頭大汗。
  “你下去吧!我不怪你。”慈禧太后深知他的性情,安慰他說:“我知道你的苦心,無奈辦不到。就算老六真心改過,想好好替朝廷出一番力,包圍在他左右的那班人,也不容他那么做。自從文祥一死,老六左右就沒有什么敢跟他說老實話的人,沈桂芬再一過去,他索信連個得力的人都沒有了!這十年工夫,原可以切切實實辦成几件事,都只為他抱著得過且過的心,大好光陰,白白錯過。說辦洋務吧,全要看外面的人,自己肯不肯用心?李鴻章是肯用心的,船政局,沈葆楨在的時候是好的,沈葆楨一去,也就不行了。打從這一點上說,就見得當時的軍机處跟總理衙門,有等于無。不然,各省辦洋務,也不能人存政存,人亡政亡,自生自滅,全不管用。”
  長篇大論中,醇王只听清了一點,慈禧太后對恭王的憾恨极深。而她的話里面,有許多意思正是自己一向所指責恭王的,因而也就更難為恭王辯解了。
  跪安退出,回到內務府朝房,還沒有坐定,內奏事處送來一通密封的朱諭,是慈禧太后親筆所寫:“醇親王為恭親王代請隨班祝嘏,所奏多有不當,著予申飭。”
  醇王碰這么一個大釘子,當然很不高興,立刻就坐轎出宮。回府不久,禮王、孫毓汶和許庚身得到信息,都已赶到,來意是想打听何以惹得慈禧太后動怒,竟然不給他留些面子,傳旨申飭?但卻不知如何開口,只好談些照例的公事。
  一直談到該告辭的時候,醇王自己始終不言其事。等禮王站起身來,醇王搶先說了一句:“星叔,你再坐一會。”
  獨留許庚身的用意,禮王不明白,孫毓汶約略猜得到,而被留的客卻完全會意。果然,促膝相對,醇王將遭受申飭的由來,源源本本都說了給許庚身听。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許庚身不安地說,“都因為我的主意欠高明,才累及王爺。”
  “与你不相干!”醇王搖搖手,“我在路上想通了。上頭對我也沒有什么,只不過要讓寶佩蘅那班人知道,不必再指望鑒園复起了。”
  “是!”許庚身到這時候,才指出慈禧太后的用意,“其實上頭倒是回護王爺,讓六爺見王爺一個情。王爺為兄受過,說起來正見得王爺的手足之情,肫摯深厚。”
  “是啊!”醇王高興了,“這算不了什么。我也不必鑒園見情,只讓他知道,外面那些別有用心的謠言,說什么我排擠他之類的話,不足為据,那就很夠了。”
  照這樣說,許庚身出的那個主意,是收到了意外的效果。這几個月來,流言甚盛,都說醇王靜极思動,不顧友于之情,進讒奪權,手段未免太狠。這當然也不是毫無根据的看法,所以辯解很難。而居然有此陰錯陽差,無意間出現的一個机會,得以減消誹謗,實在是一件絕妙之事。
  因此,醇王對許庚身越發信任,“星叔,”他說,“你再守一守,有尚書的缺出來。我保你。”
  “王爺栽培!”許庚身請安道謝。
  “有一層我不明白,”醇王又將話題扯回恭王身上,“上頭怎么會猜得到你我的做法?”
  許庚身想了一下答道:“也許有聰明人識破机關,在太后面前說了些什么?”
  醇王點點頭問:“這又是什么人呢?”
  “那就沒法猜了。王爺一本大公,只望六爺能為國宣勞,共濟時艱,可也有人不愿意六爺出山。”
  “說得對!可又是誰呢?”
  許庚身已經覺得自己的話太多、太露骨,自然不肯再多說。不過醇王緊釘著問,卻又不便沉默,于是顧而言他:“前兩天我听見一個消息,似乎离奇,但也不能忽略,不妨說給王爺听听。据說,內務府又在商量著,要替太后修園子了。”
  “喔!”醇王臉一揚,急促地說,“有這樣的事?”
  “是的。有這樣的事。而且談得頭頭是道,已很有眉目。”
  “這……,”醇王神色凜然地,“可真不是好事!是那些人在搗鬼?”
  “無非內務府的那班人,也有從前干過的,也有現任的。”許庚身不肯指名,他說:“是那些人在鼓動此事,不關緊要,反正只要說得動听,誰說都是一樣。”
  “我先听听,他們是怎么個說法?”
  許庚身講得很詳細,然而也有略而不談之處,第一是不愿明說是那些人在鼓動其事,這當然是他不愿樹敵的明哲保身之道。
  第二是因為當著醇王不便講。內務府這班人的計議相當深,未算成,先算敗,如果不是醇王當政,他們不敢起這個念頭,同治十二年,為了重修頤和園而引起的軒然大波,他們自然不會忘記。當時以慈禧、穆宗母子聯結在一起的力量,亦竟辦不到此事,只為了受阻于兩個人。
  一個是慈安太后,一個是恭王。內務府的老人,至今還能形容:每當兩宮太后,在皇帝陪伴之下,巡幸西苑時,看到小有殘破的地方,慈禧太后總是手指著說:“這儿該修了!”
  而扈從在側的恭王,亦總是板起了臉,挺直了腰,用暴厲的聲音答一聲:“喳!”
  同時,慈安太后又常會接下來說:“修是該修了。就是沒有錢,有什么法子?”
  這叔嫂二人一唱一和,常使得慈禧太后啞口無言,生了几次悶气,唯有絕口不言。然而,了解慈禧太后的人知道,她是決不輸這口气的,而現在正是可以出气的時候。慈安太后暴崩,恭王被黜,再沒有人敢當面諫阻。醇王當然亦不會贊成,但是,慈禧太后不會忌憚他,他亦不敢違背慈禧太后的意思,所以無須顧慮。
  這話如要實說,便成了當面罵人,因而許庚身不能提到恭王。此外,內務府認為時机絕妙的理由是:皇帝將要親政,而慈禧太后年過半百,且不說頤養天年,皇帝該盡孝思,就拿二十多年操勞國事而論,崇功報德亦應該替她好好修一座園子。
  “偏有這些道理!”醇王苦笑著說,“就算有道理,也不能在這時候提。國事如此,我想上頭亦決不肯大興土木來招民怨的。”
  “那當然要等和下來以后才談得到。”
  “和!”醇王大聲問道:“什么時候才和得下來?就和,也不能喪師辱國。我看,他們是妄想!”
  “是!但愿他們是妄想。”
  這句話意味深長,醇王細細体會了一下,慨然表示:“不行!他們敢起這個念頭,我一定要爭!”
  “說實在的,王爺也真的非爭一爭不可了!且不說眼前戰事正急,軍費浩繁,就算化干戈為玉帛,能和得下來,為經遠之計,海軍亦非辦不可,那得要多少經費?”
  “是啊!”醇王瞿然問道:“這得及早籌划,至少也得五六百万。”
  “何止?”許庚身大搖其頭,“我算給王爺听。”
  他是照北洋已支用的海防經費來作估計。照李鴻章的奏銷:光緒元年到六年,海防經費共收四百八十万,支出三百八十万。光緒七年起向德國訂造而尚未完工,命名為“定遠”、“鎮遠”、“濟遠”的三艘鋼面鐵甲軍艦,造价就是四百五十万。加上這四年之間的其他海防經費,至少也有一百五十万,總計十年之間,光是由李鴻章經手支出的,就有一千万兩銀子。
  “將來大辦海軍,最少也得添四艘鋼面鐵甲艦,就得六百万銀子,有船不能無人,增加員弁、聘雇洋員的糧餉薪水,為數可觀。此外添購槍炮子藥,修造炮台,都得大把銀子花下去。無論如何還得有一千万銀子,才能應付。”
  這一千万銀子,籌措不易,如果修園,又得几百万銀子。自古以來,勞民傷財的無過于兩件事,一件是窮兵黷武,一件是大興土木。一且不可,何況同時并舉?如今非昔日之比,強敵環伺,非堅甲利兵,不能抵御外侮,籌辦海軍是勢在必行的事,修園就怎么樣也談不上了。
  這層道理很容易明白,醇王心想,以慈禧太后的精明,決不會見不到此,即令有人慫恿,只要一有風聲透露,言路上必會极言力諫,自己不妨因勢利導,相机婉勸,總可以挽回天意。
  轉念到此,心頭泰然,“不要緊!”他很從容地說,“小人決不能得志!”
  “小人”的聰明才智,強出醇王十百倍,他所預見到的情形,是不容許它發生的。策動并主持其事的李蓮英,早就籌好了對策,只待有机會進言。
  慈禧太后万壽的前五天,宮中分兩處唱戲慶壽,一處是宁壽宮,一處是長春宮。慈禧太后特地移住她誕育穆宗所在地的儲秀宮,在長春宮臨時搭建戲台,傳召她中意的角色,點唱她喜愛的戲碼。每天唱到晚上八九點鐘方散。
  散戲以后宵夜,只有兩個人侍奉,一個是榮壽公主,一個是李蓮英。十月初八那天,榮壽公主頭痛發燒,起不得床,只有李蓮英一個人陪侍,而又恰好談到皇帝親政,正就是進言的机會了。
  照例的,這也是慈禧太后听新聞的時候。作為她的主要耳目的李蓮英,自有四處八方搜集來的秘聞奇事,其中有的是謠言,有的是輕事重報,有的卻又嫌不夠完整詳盡,都要靠李蓮英先作一次鑒別,然后再考慮那些可以上聞,那些必須瞞著?那些宜乎旁敲側擊,那些應該加枝添葉?
  這天,李蓮英講的一件新聞,是廣東京官當中傳出來的,牽涉到一個翰林,上了一個折子,就發了几万銀子的財。
  “那不是買參嗎?”慈禧太后細想一想,最近并沒有什么大參案,不由得詫异,當然也很關心。
  李蓮英心想:倒不是買參,是買一道圣旨。不過話不能這么說,一說便顯得對上諭不敬。他陪笑說道:“買參,這還能瞞得過老佛爺一雙眼睛?原是可許可不許的事,才敢試一試。倒象是試准了。”
  “喔,”慈禧太后問道:“什么事?”
  “是廣東開闈姓賭局……。”
  嚴禁廣東的闈姓票,是張樹聲督粵的一大德常,但卻犯了“為政不得罪巨室”的大忌,因為廣東的闈姓賭局,都由豪紳操縱把持。此輩一樣有頂戴,甚至有科名,居鄉則為縉紳先生,出入官府,平起平坐,在京,則憑鄉、年、戚、友之誼,廣通聲气恃為奧援,張樹聲之垮台,廣東的紳士可說“与有力焉”。
  南張去、北張來,張之洞會做官,肯辦事,也有擔當,仿佛當年的兩江總督曾國藩似的,援閩、援台、援南洋,仿照左宗棠的辦法,大借洋債以外,用海防捐餉的理由,私下在廣州開了賭禁。
  賭中規模最大,盈利最多的就是闈姓,廣東一禁,移向澳門,變成利權外溢。張之洞雖眼開眼閉地一反張樹聲的禁例,但私賭不能大事呆召,而且只用秀才的歲試、科試的榜來卜采,規模也不大。這年甲申,明年乙酉、子、午、卯、酉鄉試,接下來辰、戌、丑、未會試,倘或能夠開禁,明年秋天到后年春天,僅僅半年工夫,就可大發其財。
  因此便有人以報效海防軍餉為名,向張之洞去活動,希望正式開禁。張之洞到底也畏清議,不敢公然許諾,只表示若有旨意,必定遵辦。
  于是廣東搞闈姓的豪紳,湊集了一筆巨款,不下二十万之多,進京打點。先想托廣東籍的言官出奏,那些言官也愛惜羽毛,不肯答應。最后找到一個翰林,名叫潘仕釗,廣州府南海縣人,同治十年的庶吉士,三年散館,雖得留了下來,卻是個黑翰林,從未得過什么考官之類的好差使。窮极無聊,愿意做這一筆“生意”。
  廣東豪紳下的“賭注”很大,第一次就送了潘仕釗六万兩,等“牌”翻出來,還有下文。
  廣東豪紳作了許諾,天意不測,倘或因此而獲重譴,愿意送他十几万銀子養老,万一天從人愿,竟能邀准,也還有十几万銀子的酬謝。
  在廣東豪紳的想法,以為潘仕釗在重賞之下,必定出盡死力,激切陳詞,奏請弛禁,話說得過分,就可能獲咎,所以預作慰藉之計。而潘仕釗卻乖覺得很,深知朝廷辦事規制,遇到這种情形,必下疆吏議复,而張之洞為了籌餉得一助力,必定贊成,所以對這個折子如何措詞,立刻便有了計算。只是怕得之太易,豪紳反悔,因而先搖頭說難,然后又橫眉苦思,經過一番做作,才欣然表示有把握可成。同時聲明,不管他如何出奏,只要最后闈姓弛了禁,他就得收取那筆十几万銀子的酬勞。
  廣東豪紳答得很痛快,只要明旨准許,一見邸鈔,立刻付款,倘或不信,還可以由“光緒乙酉年闈姓捐局”出面,先立借据。這是仿照買槍手的辦法,彼此環扣著責任。乙酉年鄉試,如果闈姓弛禁,設立捐局,憑此借据,當然可以討得到錢,否則,這張借据就成了廢紙。
  于是潘仕釗寫了一個奏折,文字非常簡單,說“廣東闈姓賭局,迭經申禁。現在澳門開設公司,利歸他族。際茲海防需餉,請飭下粵省督撫,能否將澳門闈姓嚴禁,抑或暫將省城闈姓弛禁?”另附一個夾片,說副將彭玉伙同奸民,私收闈姓,暗示利權已經外溢。而這里面“能否將澳門闈姓嚴禁”這句話,是一陪筆,兩廣總督,廣東巡撫根本管不著澳門。只是這一筆雖不通,不可少,不然就變成主張開賭,不但不容于清議,首先掌院學士就不肯代奏。
  果然,翰林院掌院,武英殿大學士靈桂,十分仔細,將他的折子推敲了一番,認為立論不偏,方始代奏。而且果如潘仕釗所預料的,將原折發交張之洞和廣東巡撫“妥議具奏”。
  新聞講到這里結束,只不過拿它作個引子,李蓮英急轉直下地說了一句:“這件事奴才想想真不平!”
  “那也奇了!”慈禧太后說,“別人愿意拿大把銀子買他這么一個折子,只要折子說得有理,也不能駁他。何用你不平?”
  “奴才不是說那個潘仕釗。奴才只是在想:第一、象廣東的闈姓開了禁就愿意報效軍餉,只要用心去找,真正遍地是錢。現在各省都哭窮,自己舒服,就不念朝廷,實在不應該。”
  這話自然是慈禧太后听得進去的,卻未作表示,只問:
  “第二呢?”
  “第二、奴才就更不平了。朝廷處處省,處處替他們籌划糧餉,打個胜仗,老佛爺還掏体己犒賞。可是外頭的那些人,何嘗想到錢來得不容易?費朝廷多少苦心?就說馬尾好了,辛辛苦苦辦個船政局,造了十几條船,半天工夫教洋人轟光,几百万銀子扔在汪洋大海里,奴才真正心疼。”
  “唉!”慈禧太后歎口气,“還是你們明白!”
  有這句話,李蓮英還猶豫什么?“奴才還有句話。”他做作得乍著膽的樣子,“不知道能不能說?”
  “什么話?你說就是。”
  “奴才在想,錢扔在水里,還听個響聲。几百万銀子造兵輪,影儿也沒見,就都沒了。也不知道那种船是什么船?值不值那些個錢?”李蓮英略停一停,仿佛蓄勢似的,最后那句話噴薄而出:“有得他們胡花,還不如老佛爺來花!”這句話使得慈禧太后震動,沉下臉呵斥:“你怎么想來的!
  這話什么意思?”
  善窺顏色的李蓮英,并沒有為慈禧太后的怒容嚇倒,相反地,如果她愛理不理,未置可否,反倒不妙。只要她重視這句話,自然就會去細想,也就會想通。
  因此,他平靜地,顯得問心無愧地:“說來說去,還是奴才替老佛爺不平。當年豈只半壁江山不保?簡直的就要玩儿完,若不是老佛爺鎮得住,那有今天?奴才還有個想法,”這一次他是用正面陳情的手法:“要老佛爺許了奴才不會生气,奴才方始敢說。”
  慈禧太后就有气,也消失在“若不是老佛爺鎮得住,那有今天”那句話中了。“你說!”她點點頭,“我不生气。”
  “奴才常跟崔玉貴他們說:老佛爺若是位男身,便是位乾隆爺。有乾隆爺的英明,也有乾隆爺的洪福,老佛爺的性情,爭強好胜,跟乾隆爺一模一樣。老佛爺如今心心念念在想的,就是替咸丰爺報仇雪恨,爭那口气。當年洋人不是燒了圓明園,咸丰爺急痛攻心,就此圣体一天弱似一天,終于歸天不是?如今咱們照樣再修一座園子,看洋人能動得了它分毫不?”
  這番話越說越快,也越說越激昂,不問他說的意思,只那番神情,便使得慈禧太后也激動了。然而回想到同治末年,為修園而引起的軒然大波,不由得又傷心,又憤慨。
  她的默默不語,她的閃閃淚光,在李蓮英看都是說動了她的明證。當然,慈禧太后所顧慮的,他也知道,而這些顧慮其實已不存在,她卻一時未必想得到,正該在這時候傍敲側擊地提醒她。
  想停當了,便又說道:“老佛爺辛苦了這么多年,如今又教導成一位皇上。照歷朝祖宗的規矩,皇上該修園子,奉養老佛爺。有道是‘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就算今天六爺在軍机,也不能說什么!”
  這一說,慈禧心頭就是一寬。不錯啊,親貴中再不會有人反對,言官呢?張佩綸灰頭土臉;陳寶琛自顧不暇;張之洞春風得意,都不敢也不會上折奏諫了。
  算起來敢言的几乎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盛昱,已補了國子監祭酒,鋒芒大不如前;一個是鄧承修派在總理衙門行走。這也是一個絕妙的安排,誰要濫發議論,大唱高調,就派誰到他不愿意去的地方去。從前倭仁反對設同文館,拿這個辦法對付,現在對鄧承修之流,亦是如此,將來如有人多嘴,更可如法泡制。
  但也還有一個人不能不防,閻敬銘最講究節用,一定不以為然。不過也不要緊,拿他調開,找個受恩深重而又肯听話的來就是。
  說到頭來,還是一個錢字,“不行!”她搖搖頭,“要辦海軍。一條鐵甲船就是一兩百万銀子,總算起來,怕不要上千万?那里還來的閒錢修園子?”
  “辦海軍是國家大事,不過也不見得要那么多錢。”李蓮英用极有力的聲音說,“只要七爺跟李中堂手緊一點儿,無論如何可以省得出一座園子來!”
  一句話說得慈禧太后恍然大悟,滿心歡喜,原來可以用夾帶的辦法,一面辦海軍,一面修園子,一切工料費用,都開在海軍經費之中。上次修頤和園,惹起許多“浮議”,都由于大張旗鼓,鬧得通國皆知的緣故。如果當時不是派捐,不是公然下上諭,委派內務府大臣辦其事,不是鬧出李光昭報效木植的大笑話,悄悄儿提用几筆款子,暗地里修了起來,一旦生米煮成熟飯,難道真還有人敢拿新修的園子拆掉不成?
  這樣想著,豁然貫通。眼前立刻便浮起一幅玉砌雕欄,崇樓杰閣,朝暉夕陽,气象万千的風景。多少年來夢想為勞的希望,居然就這么平白無端地一下子可以抓在手里了!這不太玄了嗎?
  就為的這份不甚信其為真實的感覺,她反倒能將這件可以教人高興得睡不著的好事,先拋了開去。
  “皇上快大婚了!”她突如其來地換了個話題,“接下來就是親政。這兩件大事,外面是怎么個意思?你有空也打听打听去!”“是!奴才早在留意了。”李蓮英又說,“如今是老佛爺一個人拿主意,事情一定辦得順順溜溜的。”
  “老佛爺一個人拿主意!”慈禧太后將這句話默念了几遍,心里有著無可言喻的快慰,同時也有無可言喻的感慨、警惕和雄心。
  “對!”她自言自語地說:“就我一個人拿主意。趁這會儿……。”
  她沒有說下去,只在心里對自己說:“趁這會儿皇帝還未親政,大權在握的時候,要為自己好好拿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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