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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這道朱諭一交到軍机手里,大權便算正式移轉了。作為“首輔”的禮王,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該不該給皇太后遞如意啊?”
  皇太后、皇帝有值得慶賀之事,譬如万壽等等,大臣照例要“遞如意”。如今慈禧太后訓政,權柄复歸掌握,說起來是件喜事。可是腦筋稍微清楚的人都在想:如果給慈禧太后遞了如意,可又給皇帝遞什么呢?
  王文韶就是這么在想,不過他的手段圓滑,看大家不作聲,只好這樣答說:“到初八行禮朝賀,再遞如意也不晚。”
  “夔石的話不錯。”慶王出言附和,叫著王文韶的別號說:
  “先上去看看再說。”
  “可總得有兩句門面話啊!”
  “王爺這你就甭管了!”剛毅自告奮勇,“回頭我來說。”
  于是,一面找“達拉密”來行文內閣,將那道朱諭化為“明發”,以便“天下臣民”共知其“福”,一面“請起”。
  這一起,仍舊是“大起”。等行完了禮,剛毅精神抖擻地說:“老佛爺大喜!多少年以來,到底見了天日了。如果是早有老佛爺掌權,也不至于受洋人那樣的欺侮,讓新党這等的胡鬧!”
  “我也是万不得已!”慈禧太后蹙眉說道:“皇帝是多少年來听信了奸人的話,糊涂得离譜了。第一個罪魁禍首是康有為,這個人万万容不得他!”
  “是!”剛毅立即接口,“奴才等請懿旨,立即拿交刑部,嚴刑訊問。”
  慈禧太后點點頭,問:“听說他還有一個胞弟在京里?”
  “是!康有為的胞弟叫康廣仁,弟兄倆同惡相濟,請旨一并拿問。此外,”剛毅又說,“所有新党,應該一律嚴辦,除惡務盡,以肅紀綱。”
  “罪有應得的,當然不能輕饒。不過,也別太張皇了。”
  听得這話,榮祿立即碰頭說道:“老佛爺真正圣明。如今大局初定,一切總以安靜為主,奴才斗膽請旨,眼前只辦首惡。”
  “這話也是!”慈禧太后問道:“康有為是誰保荐的?”
  “保荐康有為的人可多了……。”
  一語甫畢,榮祿抓住他語聲中的空隙,搶著說道:“保荐康有為的,是山東道御史宋伯魯,請旨革職。”
  “可以!”慈禧太后正式作了裁決:“康有為、康廣仁即刻拿交刑部,宋伯魯革職,永不敘用。”
  于是軍机承旨退出,請來在德昌門朝房中待命的步軍統領崇禮,由剛毅當面下達懿旨,即刻逮捕康有為兄弟,捆交刑部。崇禮是早有預備的,回本衙門點起三百兵丁,親自騎馬率領,直扑宣武門外米市胡同的南海會館,團團圍住。那知康有為奉旨籌辦官報,已經在前一天出京,由天津上了去上海的海晏輪了。
  “那么,”崇禮問道:“誰是康廣仁?”
  已被抓了起來的康有為的兩個門生,三個仆人,面面相覷,無從回答。卻有個會館長班,曾為康廣仁打過一個嘴巴,此時想起前仇,恰好報复,大聲答說:“康廣仁在茅房里!”
  帶著兵去,一抓就著。崇禮疑心康有為出京的話不實,下令大搜。就在這逐屋搜索之際,消息已經傳到譚嗣同那里了。
  譚嗣同是剛卸任的湖北巡撫譚繼洵的長子,湖南瀏陽人,所以住在离米市胡同北面不遠,褲腿胡同的瀏陽會館。“四京卿”依照軍机章京當值的規矩,亦分兩班,他与沈葆楨的孫女婿、康有為的弟子、福州人林旭是一班,這天輪休,正在寓處与來訪的康門大弟子梁啟超,商量如何籌辦譯書局。听說南海會館出事,梁啟超還有些不安的模樣,而譚嗣同卻是聲色不同,只說:“這也在意料之中。且等一等,劉楊二公必有信來。”
  劉是劉光第,四川富順人,進士出身,原職刑部主事;楊是楊銳,也是四川人,是張之洞當四川學政,特加識拔的門生。這兩人由于湖南巡撫陳寶箴的特荐,与譚、林同被召見,加四品卿銜,充軍机章京,此刻正在內廷當值。有此劇變發生,自無不知之理,亦無不飛函告變之理。
  果然,楊銳的儿子楊慶昶,气喘吁吁地赶了來,送來一封信,拆開一看,便是那道慈禧太后自即日起訓政的上諭。
  “此局全輸了!”譚嗣同惘惘然地對梁啟超說:“卓如,我們四個人在軍机章京上行走,是奉旨‘參預新政’。太后訓政,當然仍复其舊,談不到新政,我亦就無事可辦,閉門待死而已!不過,天下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亦是我輩的本分。卓如,你犯不著犧牲,不妨投日本公使館,請伊藤博文打電報到他們上海領事館,安排你出洋,留著有用之身,以圖后起。
  如何?”
  這是個好主意。剛在前一天為皇帝召見的、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很同情中國的新政,當然會營救他出險。不過,“复生,你呢?”梁啟超問。
  “我不能走!原因很多。最明白的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朝廷一定責成家父交人。你想,不肖能累及老親嗎?”
  “是!”梁啟超肅然起敬地說,“复生!倘有不測,后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
  “正是這話!”譚嗣同欣然微笑,握著梁啟超的手說:“吾任其易,公任其艱。”
  看到譚嗣同處生死之際,如此從容,梁啟超反覺得遲徊不忍,是感情的浪擲。因此,庄容一揖,挺起胸來,大步而去。
  譚嗣同望著窗外,凝神片刻,由他的正在奉召來京陛見途中的父親,想到此時不知如何在受慈禧太后折磨的皇帝,很快地作了一個打算。招手將侍立一旁,愁眉苦臉,不斷搓著手的老仆譚桂喚到面前,有些要緊話囑咐。
  “你先不要著急!”他先安慰譚桂,“著急無用。你記住,倘或我被捕,你不要去亂托人,于我不見得有好處,反而連累別人。你只去找王五爺好了,一切都听他的。”
  “是!”譚桂問道:“是先稟告老爺,還是瞞著老爺?”
  “瞞是瞞不住的,稟告也不必稟告。”譚嗣同說,“你先去通知王五爺一聲,請他在家听我的信,千万不必來!別的話,等你回來再說。”
  等譚桂一走,譚嗣同立刻關緊房門,取出一盒上海九華堂箋紙舖買的信箋,仿照他父親的筆跡,提筆寫道:“字諭同儿知悉……”
  他是在偽造家書。用他父親的語气,諄諄告誡,第一勤慎當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敬老輩。而再三致意的是,務必相机規諫,凡事請皇帝稟承慈訓,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則天下無不治。他是怕他連累老父,預先為譚繼洵留下免于“教子無方”的罪過的余地。
  這樣的家書,一共偽造了三封,寫完已經下午三點鐘。朝中辦事的規矩,黎明起始,近午即罷,那怕最忙的軍机處,到了未時——下午一點,亦無不散值。這天情形雖然不同,但如有嚴旨,緹騎亦應到門,至今并無動靜,大概不要緊了。
  他很想出門去打听打听消息,卻又怕一走便有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來,那就不但惊惶騷扰,累及無辜,而且可能落個畏罪逃匿的名聲,是他不甘承受的。這樣一轉念,不但不出門,反將房門大開,表示坦然。
  他單獨住一個院子,平時門庭如市,訪客不斷,這時雖然房門洞開,卻絕無人來。這倒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閒”,他吟著這句詩,靜靜地收拾詩稿文件,都歸在一個皮包里,思量著托一個可共肝膽的朋友收存。
  轉眼天黑,譚桂也回來了,低聲說道:“王五爺先不在家,他也是听得風聲不好,找內務府的朋友打听消息去了。王五爺說:今晚上請大少爺不要出去,房門不要關,他回頭來看大少爺。”
  “嗯,嗯,好!”譚嗣同問:“家里寄來的腊肉還有沒有?”
  “還多得很。”
  “王五爺愛吃我們家的腊肉,你蒸一大塊在那里,再備一小壇南酒,等他來喝。”
  譚桂如言照辦。到了二更以后,估量客人隨時可來,預先將不相干的男仆都支使得遠遠地,只他自己与譚嗣同的一個書僮小順,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這天已近上弦,一鉤新月,數抹微云,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譚嗣同書房中,一燈如豆。譚桂想起這個把月來,無一夜不是燈火通明,笑語不絕,總要到三更以后,訪客方始陸續辭去。誰知旦夕之間,凄涼如此!忍不住眼眶發熱,視線模糊了。
  模模糊糊發現一條人影,譚桂一惊,剛要喝問時,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淚,定睛細看,果然不錯,“王五爺,”
  他迎上去低聲問道:“你老從那里進來的?”
  王五是翻牆進來的。此人有個類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誼,但從山東至京師一條南來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鏢為業而亦盜亦俠,“彭公案”、“施公案”之類的評書听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義士。平生保護好官的義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与安維峻的故事。
  安維峻是光緒入承大統之初,請為穆宗立嗣而死諫的吳可讀的同鄉,甘肅秦安人,由翰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几個折子,以敢言為朝貴側目。甲午戰敗,安維峻嚴參李鴻章,指他“不但誤國,而且賣國”,列舉罪狀二十條之多,同時詞連慈禧太后,又指責李蓮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結果下了一道上諭:“軍國要事,仰承懿訓遵行,天下共諒。乃安維峻封奏,托諸傳聞,竟有‘皇太后遇事牽制’之語,妄言無忌,恐開离間之端,著即革職,發往軍台效力。”
  所謂“發往軍台效力”就是充軍。安維峻雖獲嚴譴,而直聲震海內,餞行贈別,慕名相訪的,不計其數。可是,安維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顧?流費如何籌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護?這些切身要事,卻只有一個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里辛苦,將安維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還京以后,名聲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卻不免還有頭巾气,或者覺得他的行徑不平常,交游容易惹禍,或者認為身分不侔,敬而遠之。唯有豪放不羈的譚嗣同,折節下交,視之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響亮。
  王五倒是很懂禮法的,管譚嗣同只叫“大少爺”。他憂容滿面地說:“這趟事情鬧大了!大少爺,我都安排好了,咱們今晚上就走!”
  譚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沒有那么容易。”接著他將對梁啟超說過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的道理說了給他听,又將不肯跟梁啟超說的話,也說了給他听:“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還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于心何安?于心何忍?且不說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難的道理啊!”
  听他說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開口:“到底大少爺是讀書人,隨隨便便說一篇道理,就夠我想老半天的!不過……。”
  “五哥!”譚嗣同握起他的手,搶著說道:“請你不要再說了。眼前有一個比我要緊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還要五哥去照應。”
  “誰?”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惊,是受寵若惊的模樣。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應,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大少爺,”他惘然若失地說,“這不扯得太遠了一點儿?”
  “不然!我跟你稍微說一說,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監茶店’去嗎?總听說了什么吧?”
  太監閒時聚會的小茶館,俗稱“太監茶店”,凡近宮掖之處,如地安門、三座橋等等,所在都有,向來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离奇的宮闈秘聞可以听到。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頤和園必經之路的海淀鎮上,字號“和順”。王五跟和順的掌柜是好朋友,經常策馬相訪,所以也很認識了一些太監和滿洲話稱為“蘇拉”的宮中雜役。
  “希奇古怪的話,也听了不少。不知道大少爺問的是那方面的。”
  “你可曾听說,太后要廢了皇上?”
  “這倒沒有听說。只常听太監在說:皇上內里有病,不能好了!有時也听人說:遲早得換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還能換嗎?可以換誰呢?”
  “自然有人!想當皇上的人還不多,想當太上皇的可不少。”譚嗣同低聲說道,“說皇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謠言。今天太后把權柄又奪回去了,皇上的處境,更加艱難了。謠言已造了好些日子,如果突然說皇上駕崩,那也不算意外!”
  王五想了一會,將雙眼睜得好大地問:“大少爺,你這是說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廢掉皇上,還要害皇上的性命?”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莫非,”王五憤激地問:“莫非皇上面前,就沒有救駕的忠臣?”
  “有!不多。”譚嗣同說:“二十四年來,皇上面前的第一個忠臣,就是翁師傅,翁大人,四月底讓他一手提拔的剛毅恩將仇報,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說了什么坏話,攆回常熟老家去了。再有,就是我們這几個朝不保夕的人了。”
  “嗐!”王五倏地起立,拉住譚嗣同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少爺,你非走不可!”
  “一走還能算忠臣?”譚嗣同平靜地答說,“五哥,總要等皇上平安了,我才能做進一步的打算。眼前,我是決不走的!
  倘或我能僥幸,我還要想法子救皇上。”
  “好吧!”王五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咱們就商量救皇上吧!”
  得此一諾,珍逾千金,譚嗣同的雄心又起,“有五哥這句話就行了!”他說,“不過還不急,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今第一步要拜托五哥,務必將皇上眼前的處境,打听出來,咱們才好商量怎么樣下手。”
  “好!”王五想了一下說,“我盡力去辦,明天中午跟你來回話。怎么見法?”
  一個不便到會館來,一個不便到鏢局去,而且這樣的机密大事,只要有一句泄漏,很可能便是一場滅門之禍。意會到此,譚嗣同倒躊躇了,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連累王五身首异處,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
  “五哥,”他答非所問地說:“你可千万慎重!”
  “這是什么事?我能大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就是了。”譚嗣同想了一下說,“別處都不妥,還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見吧。”
  “那也好。不過,大少爺,你自己可也小心一點儿。”
  “我知道。”
  “那就明天見了。”
  王五已走到門口了,听得身后在喊:“五哥!”
  回頭看時,譚嗣同的表情,已大不相同,有點哀戚,也有點悲憤,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現,王五大惊問道:“大少爺,你怎么啦?”
  “五哥,”他的聲音低而且啞,“咱們這會儿分了手,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
  “這叫什么話?”
  “五哥,五哥,你听我說。”譚嗣同急得搖手,“這不是動感情的時候,只望五哥細心听我說完。”
  “好,好!”王五索性坐了下來,腰板筆直,雙手按在膝上,“我听著呢!”
  “也許今儿夜里,或者明天上午,我就給抓走了,果然如此,不定按上我什么罪名?五哥,你千万記住,正午我不到大酒缸,就出事了,那時你千万別到刑部來看我。”
  王五心想,那怎么行?不過,此時不愿違拗,特意重重地點頭答說:“是了!還有呢?”
  “除此以外,就都是五哥你的事儿了!菜市口收尸,我就重托五哥了!”
  “那還用說嗎?”王五答得很爽脆,又將腰板挺一挺,但眼中兩粒淚珠,卻不替他爭气,一下子都滾了出來,想掩飾都來不及。
  “五哥別替我難過……。”
  “我那里是替你難過?我替我自己難過!”
  “唉,真是!”譚嗣同黯然低首:“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大少爺,你別掉文了,有話就吩咐吧!”
  “是。”譚嗣同說,“家父正在路上,到了京里,請你照應。”
  說著磕下頭去。
  “嗐,嗐,大少爺!”王五急得從椅子上滾下來,對跪著說,“這算什么?”
  因為有此鄭重一拜,王五愈覺負荷不輕。辭別譚嗣同,由瀏陽會館側門溜了出來,看一看表,正指一點,心想太監及在內廷當差的內務府人員,這時已經起身,尚未入宮,要打听消息,正是時候。
  凝神靜思,想起有個在御膳房管料帳的朋友楊七,就住在騾馬市大街,此人是個漢軍旗,在御膳房頗有勢力,太監、蘇拉頭很買他的帳,或許能夠問出一點什么來。
  主意打定,撒開大步,直奔楊七寓所。敲開門來,楊七正坐在堂屋里喝“卯酒”,很高興地招呼:“難得,難得!來吧,海淀的蓮花白,喝一鐘!”
  “七哥,今晚上可能不能陪你了。你大概也想得到,這會儿來看你,必是有事。”
  “喔,說吧!”
  “是這么回事,”王五壓低了聲音說,“有個山東來的財主,打算捐個道台,另外想花几吊銀子謀個好差使。已經跟皇上面前的一個太監說好了,這個人的名字,我不便說,請七哥也別打听,反正是皇上面前,有頭有臉,說得上話的。那知下午听人說起,老太后又掌權了。我那財主朋友找我來商量,想打听一下子,原來的那條路子還有沒有用?”
  “一點用處都沒有了!如今又該找皮硝李或崔二總管才管用。”
  “喔,這是說,皇上沒有權了?”
  “豈止沒有權,只怕位子都不保!這也怨不得別人,是皇上自己鬧的。年三十看皇歷,好日子過完了!”楊七緊接著又說:“嗐,這話不對!原來就沒有過過什么好日子,往后只怕……。”他搖搖頭,端起杯子喝酒。
  “這,”王五拿話套他,“到底是母子,也不至于讓皇上太下不去吧!”
  “哼!名叫母子,簡直就是仇人。你想,昨儿回頤和園以前,還留下話,不准皇上回宮!這不太過分了嗎?”原來慈禧太后回頤和園了。“那么,”王五問道,“皇上不回宮,可又住在那儿呢?”
  “住在瀛台。橋上派了人把守著。”
  “這不是被軟禁了?”
  “對了!就是這么。”
  “多謝,多謝!”王五說道,“七哥這几句話,救了我那財主朋友好几吊銀子,明儿得好好請一請七哥!”
  說完告辭,回到鏢局,選了一匹好馬,出西便門往北折西,直奔海淀。走到半路上,只見有几匹快馬,分兩行疾馳,王五眼尖,遠遠地就看清楚了,馬上人是侍衛与太監。
  這不用說,是出警入蹕的前驅,看起來慈禧太后又起駕回宮了。
  見此光景,王五自然不必再到海淀和順茶店,撥轉馬頭,兩腿一緊,那匹馬亮開四蹄,往南直奔,仍由西便門進城。王五回到鏢局,天色已經大亮了。
  “五爺,你可回來了!”管事的如釋重負似地說,“有筆買賣,是護送官眷,另外四口要緊箱子,送到徐州交差,肯出五百兩銀子,不過指明了,要請你老自己出馬。我沒敢答應人家,要請你老自己拿主意。”
  “不行!又是官眷,又是要緊箱子,明擺著是個貪官!我那有工夫替他們賣力气,你回了他。”
  管事的知道王五的脾气,這筆買賣別說五百兩,五千兩銀子也不會承攬。先是有買賣上門不能不說,現在有了他這句話,多說亦無用。所以答應一聲,掉頭就走。
  “慢點,你請回來!”王五將管事的喚住了說道:“這几天時局不好,有買賣別亂接,先跟我說一聲。”
  “是了!”
  “還有,請你關照各位司務跟趟子手,沒事在鏢局里玩,要錢喝酒都可以,只別亂跑。”
  王五的用意是,可能要謀干大事,應當預先控制人手。管事的卻不明白,低聲問道:“是不是有人要上門找碴?”
  “不是!”王五拍拍他的肩說,“現在還不能跟你說,你先納兩天悶吧!”
  “五爺!”管事的笑道,“你老大概又要管閒事了。”
  “對!我要管檔子很有意思的閒事。”王五又說,“我要在柜上支點錢,你看看去,給我找個二、三百兩的銀票,最好十兩、二十兩一張的。”
  等管事的取了銀票來,王五隨又出門。本打算進宣武門,穿城而過,到神武門、地安門一帶去找內務府的人及太監打听消息,誰知城門關了!
  “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有人在問守城的士兵,“倒是為了什么呀?”
  “誰知道為了什么?火車都停了,決不是好事。”那士兵答說,“我勸你快回家吧!”
  王五一听這話,打馬就走。往回過了菜市口,進南半截胡同,一看空宕宕地一無异狀,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再進褲腿胡同,但見瀏陽會館仍如往日那般清靜,心中一塊石頭方始完全落地。
  白天來看譚嗣同,盡可大大方方地,門上也認得他,不等他開口就說:“譚老爺出門了。”
  “喔,”王五閒閒問道:“是進宮?”
  門上笑一笑,欲語又止,而終于忍不住說了一句:“能進宮倒好了!”
  這就不便多問了,王五點點頭說:“我看看譚老爺的管家去。”
  見著譚桂,才知道譚嗣同是到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去了。這讓王五感到欣慰,心想必是到那里避難去了。但也不免困惑,譚嗣同說了不逃的,怎么又改了主意。
  這個疑團,只有見了譚嗣同才能解答。不過,日本公使館在東交民巷,內城既已關閉,譚嗣同便無法出宣武門來赴約,而且他亦不希望他來赴約,因為照目前情勢的凶險來看,一离開日本公使館,便可能被捕,接下來的就是不測之禍了!
  話雖如此,他覺得還是應該到他徒弟所開的那家大酒缸去坐等,以防城門閉而复開,譚嗣同亦會冒險來赴約,商量救駕的大事。
  想停當了,隨即向譚桂說道:“管家,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消息,或者有什么事要找我,你到我的鏢局里來,倘我不在,請你在那里等我。有話不必跟我那里的人說。”
  “是!”譚桂問道:“五爺此刻上那儿?”
  王五看著自鳴鐘說:“這會才九點多鐘,我回鏢局去一趟,中午我跟你家大少爺有約,即或他不能來,我仍舊到那里等他。”接著,王五又說了相約的地點,好讓譚桂在急要之時,能夠取得聯絡。
  出得會館,王五惘惘若失,城門一閉,內外隔絕,什么事都辦不成,所以懶懶地隨那匹認得回家路途的馬,東彎西轉,他自己連路都不看,只是拿馬鞭子一面敲踏鐙,一面想心事。
  忽然間,“唏噤噤”一聲,那匹馬雙蹄一掀,直立了起來。王五猝不及防,几乎被掀下地來。赶緊一手抓住鬃毛,將身子使勁往前一扑,把馬壓了下來,然后定睛細看,才知道是一輛极漂亮的后檔車,駛行太急,使得自己的馬受了惊嚇。
  車子當然也停了,車中人正掀著車帷外望,是個很俊俏的少年,仿佛面善,但以遮著半邊臉,看不真切,所以一時想不起來是什么人。
  車中少年卻看得很清楚,用清脆響亮的聲音喊道:“五爺!
  你受惊了吧!”
  接著車帷一掀,車中人現身,穿一件寶藍緞子的夾袍,上套棗儿紅宁綢琵琶襟的背心,黑緞小帽上嵌一塊极大的翡翠。長隆鼻、金魚眼,臉上帶著些靦腆的神色,任誰都看得出來,是三大徽班的旦角。王五當然認得他,是四喜班掌班,伶官中以俠義出名的梅巧玲的女婿,小名五九的秦稚芬。
  “好久不見了!”王五下馬招呼:“几時得煩你一出。”
  “五爺捧場,那還有什么說的。”秦稚芬緊接著問,“五爺這會儿得閒不得閒?”
  “什么事?你說吧!”
  “路上不便談。到我‘下處’去坐坐吧!”
  “這是那儿啊!”王五細看了一下,“不就是李鐵拐斜街嗎?”
  “怎么啦?”秦稚芬不自覺地露出小旦的身段,從袖子里掏出一塊雪青綢子的手絹,掩著嘴笑道:“五爺連路都認不得了!”
  王五不便明言,自己有极大的心事,只說:“我可不能多奉陪,好在你的下處不遠,說几句話可以。”
  “是,是!”秦稚芬哈一哈腰答說:“我知道五爺心腸熱,成天為朋友忙得不可開交,絕不敢耽誤五爺的工夫。”
  這話說得王五心里很舒服,不過他也知道,話中已經透露,秦稚芬當然也是有事求助,否則何必請自己到他下處相談?若在平日,王五一定樂于援手,而此刻情形不同,只怕沒有工夫管他的閒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耽誤人家的工夫了!
  于是他說:“稚芬,你可是有事要我替你辦,話說在頭里,今天可是不成!我自己有急得不能再急的事。如果稍停兩天不要緊的,那,我說不出推辭的話,怎么樣也得賣點气力。”
  一听這話,秦稚芬愣住了,怔怔地瞅著王五,一雙金魚眼不斷眨動。一下快似一下,仿佛要掉眼淚的模樣。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情,使得王五大為不忍,心里在想,怪不得多少達官名士,迷戀“相公”,果然另有一番動人之處。
  這樣想著,不由得歎口气,跺一跺腳脫口說道:“好吧!
  到你下處去。”
  這一來,秦稚芬頓時破涕為笑,撈起衣襟,當街便請了個安,“五爺,你上車吧!”他起身喚他的小跟班,“小四儿,把五爺的馬牽回去。”
  說完,騰身一躍,上了車沿。他雖是花旦的本工,但有些戲要跌扑功夫,所以經常練工,身手還相當矯捷,王五看在眼里,頗為欣賞。心想有這么位名震九城的紅相公替自己跨轅,在大酒缸上提起來,也是件得意的事,所以不作推辭,笑嘻嘻地上了車。
  秦稚芬不止替他跨轅,為了表示尊敬,親自替他赶車,執鞭在手,“嘩啦”一響,口中吆喝著:“得儿——吁!”圈轉牲口,往西南奔了下去,快到韓家潭方始停住。
  相公自立的下處,都有個堂名,秦稚芬的下處名為景福堂,是很整齊的一座四合院,待客的書房在東首,三間打通,用紫檀的多寶隔隔開,布置得華貴而雅致。壁上挂著好些字畫,上款都稱“稚芬小友”,下款是李蓴客、盛伯羲、樊樊山、易實甫之類。王五跟官場很熟,知道這都是名動公卿的一班大名士。
  “五爺,”秦稚芬伸手說道:“寬寬衣吧!”
  “不必客气!有事你就說,看我能辦的,立刻想法子替你辦。”
  “是,是!”秦稚芬忙喚人奉茶、裝煙、擺果盤,等這一套繁文縟節過去,才開口問道:“五爺,你听說了張大人的事沒有?”
  “張大人!那位張大人?”
  “戶部的張大人,張蔭桓。”
  “原來是他!”王五想起來了,听人說過,秦稚芬的“老斗”很闊,姓張,是戶部侍郎,家住錫拉胡同,想必就是張蔭桓了。“張大人怎么樣?”
  “五爺,你沒有听說?昨儿中午,九門提督崇大人派了好些兵,把錫拉胡同兩頭都堵住了,說是奉旨要拿張大人。”
  “沒有听說。我只知道米市胡同南海會館出事,要抓康有為,沒有抓到。”
  “對了,就是張大人的同鄉康有為康老爺!”秦稚芬說,“抓康老爺沒有抓著,說是躲在張大人府中。結果,誤抓了張大人的一個親戚,問明不對才放了出來的。”
  “那不就沒事了嗎?”
  “可是,”秦稚芬緊接著他的話,提出疑問:“今儿個怎么內城又關了呢?听說火車也停了!”
  “這就不知道了。”王五皺著眉說,“我還巴不得能進城呢!”
  “真的!”秦稚芬仿佛感到意外之喜,臉一揚,眉毛眼睛都在動。“那可真是我的運气不錯,誤打誤撞遇見了福星。五爺!”叫了這一聲,他卻沒有再說下去,雙眼一垂,拿左腿架在右腿上,右手往左一搭,捏著一塊手絹儿的左手又微微搭在右手背上,是“爺儿”們很少見的那种坐相。王五看得有趣,竟忘了催他,隨他去靜靜思索。
  “五爺,”秦稚芬想停當了問道,“你可是想進城又進不去?”
  “對了!”
  “我來試試,也許能成。倘或五爺進去了,能不能請到錫拉胡同去一趟,打听打听張大人的消息?”
  “這有何不可!”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了!五爺,我這儿給你道謝!”說著,蹲身請安,左手一撒,那塊絹帕凌空飛揚,宛然是鐵鏡公主給蕭太后賠罪的身段。
  “好說,好說!”王五急忙一把拉他起來。“不過,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王五所感到奇怪的是,秦稚芬既有辦法進城,為什么自己不去打听,而順路打听一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又何以如此鄭重其事,竟致屈膝相謝?
  等他直言無隱地問了出來,秦稚芬象個靦腆的妞儿似的,臉都紅了。“五爺,我這一去,不全都起哄了!”他看著身上說,“就算換一身衣服,也瞞不住人。想托人呢,還真沒有人可托,九門提督這個衙門,誰惹得起啊!”
  九門提督是步軍統領這個職名的俗稱,京師內城九門,而步軍統領管轄的地面,不止于內城。拱衛皇居,緝拿奸宄,都是步軍統領的職司,威權极大,而況張蔭桓所牽涉的案情,又是那樣嚴重,難怪乎沒人敢惹了。
  由此了解,便可想到秦稚芬的如此鄭重致謝,無非是對張蔭桓有著一分如至親骨肉樣的關切。誰說伶人無義?王五肅然起敬地說道:“好了!兄弟,只要讓我進得了城,我一定把張大人的确實消息打听出來。”
  就這時候,一架拖著長長的銅鏈子的大自鳴鐘,聲韻悠揚地敲打起來,王五抬頭一看,是十一點鐘,記起跟譚嗣同的約會。他那徒弟的大酒缸,在廣安門大街糖房胡同口,而錫拉胡同在內城東安門外,相去甚遠,如果進了城,要想正午赶回來赴約,是件万不可行的事。
  這時倒有些懊悔,失于輕諾了!秦稚芬當然看得出他的為難,卻故意不問,要硬逼他踐諾。這一下使得王五竟無從改口,急得額上都見汗了。
  一急倒急出一個比赴約更好的計較,欣然說道:“稚芬,我跟你實說,我正午有個約會,非到不可,此刻可是說不得了!請你派個伙計,到廣安門大街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上找掌柜的。他是我徒弟,姓趙,左耳朵根有一撮毛,极好認的。”
  “是了!找著趙掌柜怎么說?五爺,你吩咐吧!”
  “請你的伙計,告訴我徒弟:我約了一位湖南的譚大爺在他那里見面,譚大爺他也認識。不過,譚大爺不一定能去,若是去了,他好好張羅,等著我!倘或譚大爺要走呢……”王五沉吟了一下說:“讓我徒弟保護,要是有人動了譚大爺一根汗毛,他就別再認我這個師父了!”
  秦稚芬稚气地將舌頭一吐,“好家伙!”他忽然放低了聲音:“五爺,這位譚大爺倒是誰呀?”
  “告訴你不要緊!這位譚大爺就象你的張大人一樣,眼前說不定就有場大禍!”
  “你的張大人”五字有些刺耳,但秦稚芬沒有工夫去計較。他本來就有些猜到,听王五拿張蔭桓相提并論,證實自己的猜想不錯,瞿然而起,“這可真是差錯不得一點儿的事!”他說,“得我自己去一趟。”
  “不,不!你可不能去!”王五急忙攔阻,“我那徒弟的買賣,從開張到現在快十年了,就從沒有象你這么漂亮的人儿進過門,你這一去,怕不轟動一條大街!把我徒弟的大酒缸擠砸了是小事,譚大爺可怎么能藏得住?”
  秦稚芬又靦腆地笑了,“既然五爺這么說,我就另外派人去。”他說:“這件事交給我了,一定辦妥。”

           ※        ※         ※

  秦稚芬在崇文門稅關上有熟人,派人打個招呼,讓王五輕易得以過關。日影正中,恰是他与譚嗣同約會的時間。
  這個不見不散的死約會,由于內城關閉,他原已是徒呼奈何,不想有此意外机緣,得能越過禁制,王五自然絕不肯輕放。一進崇文門,沿著東城根往西,折往棋盤街以東的東交民巷。這條密邇禁城的街道,本名東江米巷,相傳吳三桂的故居,就在這里。如今“平西王府”的遺跡,已無處可尋,卻新起了好些洋樓,各國使館,大都集中于此。
  經過中玉河橋以東的水獺胡同,偶然抬頭一望,發現一座大第的門聯,四字成語為對,上聯是“望洋興歎”,下聯是“与鬼為鄰”。
  這八個字,王五認得,“望洋興歎”這句成語,也听人說過,但跟“与鬼為鄰”配成一副對聯,可就莫名其妙了。及至走近了再看,發現平頭第二字恰好嵌著“洋鬼”這句罵外國人的話,因而恍然大悟,不由得自語:“只知道徐中堂的公館在東交民巷,原來就是這里!”
  這“徐中堂”便是体仁閣大學士徐桐,平生痛恨洋人,連帶痛恨洋人所帶來的一切,凡是帶個“洋”字的東西,都不准進門。別家點洋燈,用洋胰子,他家還是點油燈,用皂莢。門生故舊來看他,都得先檢點一番,身上可帶著什么洋玩意。
  否則,為他發現了,立刻就會沉下臉來端茶送客。
  他這樣嫉洋如仇,偏偏有兩件事,教他無可奈何。一件是他的大儿子徐承煜,雖也象他父親一樣,提起辦洋務的官儿就罵,說是“漢奸”,可是愛抽洋人設厂制造的洋煙卷儿,更愛墨西哥來的大洋錢。知道老父惡洋,不敢給他看見,只是洋錢可以存在銀號里,抽煙卷儿少不得有讓他父親撞見的時候。徐桐只要一見儿子吞云吐霧,悠然神往的樣子,就會气得吃不下飯。
  再有件事更無可奈何。也不知是誰的主意,洋人設公使館,開銀行,都讓他們集中在東交民巷,水獺胡同以南更多。因此,徐桐如果到外城拜客,為了惡見洋樓,不經崇文門,宁愿繞道,廢時誤事,恨無所出,做了這么一副對聯貼在門上。
  這些笑話,王五听人談過,所以這副對聯的意思,終于弄明白了。只是心里并不覺得好笑,狠狠吐口唾沫,撒開大步,直奔日本公使館。
  日本公使館有他們卸任的內閣總理伊藤博文下榻在那里,門禁特嚴,一看王五走近,崗亭中持槍的士兵立即作出戒備的姿態。門房里亦隨即出來一個人,長袍馬褂,腳上一雙涼鞋,戴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是個南方人。
  “尊駕找誰?”
  王五謹慎,先問一句:“貴姓?”
  “敝姓王,是這里的管事。”
  “啊!同宗。”王五從靴頁子里掏出一張名帖來,遞了過去,“我行五。”
  王管事不知道名帖上的“王正誼”是誰,一听他說“行五”,再打量一下他那矯健的儀態,意會到了,就是名震北道的“大刀王五”。
  “原來是五爺,幸會,幸會!請里面坐。”
  王管事跟守衛的士兵交代了几句日本話,將王五帶入設在進門之處的客廳,動問來意。
  “我想看我一位朋友。”王五答道:“我那朋友姓譚,本住褲腿胡同瀏陽會館,听說他今天一早進內城,到這里來了。”
  王管事靜靜听完,毫無表示,沉吟了一會問道:“五爺認識譚大爺?”
  “豈止認識?”王五平靜地答說,“我知道你不能不問清楚,請你進去說一聲,跟他今天中午約在糖房胡同大酒缸見面的王五來了,看他怎么說?”
  “是!是!”王管事已經看出來,他跟譚嗣同的交情不同尋常,不過此時此地,他自不便冒昧行事,所以告個罪說:
  “五爺,請你稍坐一會,我親自替你去通報。”

           ※        ※         ※

  譚嗣同是在內城未閉以前,到達日本公使館的,當然是一位受到尊敬与歡迎的客人。可是,他率直表示,他所拜訪的,不是日本駐華署理公使內田康哉,更不是伊藤博文与他的隨員林權助,而是在日本公使館作客的梁啟超。
  彼此相見,梁啟超的傷感過于譚嗣同,但亦不無恍如隔世,喜出望外之感。談起這一日一夜的變化,反倒是梁啟超比譚嗣同了解得多,因為他有來自日本公使館的消息。
  “榮祿已經赶回天津了,大概對袁世凱還是不大放心。”梁啟超忽然很興奮地說,“南海先生大概可以脫險!他本來想搭招商局的海晏輪,已經上了船了,因為沒有預先定票,不許住‘大餐間’,改入官艙,這是前天初五傍晚的事。南海先生因為官艙嘈雜,而且船要到昨日下午四點鐘才開,決定上岸,改坐別的船。現在是搭的太古公司的重慶輪,昨天晚上十一點鐘開的船,此刻應該過煙台了。”
  “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坐了招商局的船,一到上海,就會落入羅网!太古公司是英國人的,想來不要緊了!只是,”
  譚嗣同蹙眉問道,“幼博如何?”
  “南海先生”是指康有為,而幼博是康廣仁的別號。兄弟倆的遭遇有幸有不幸,梁啟超黯然答道:“看來終恐不免!听說至今還拘禁在步軍統領衙門,這就不是好事。”
  “幼博不是能慷慨赴義的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很擔心他會說出不該說的話!這也不去提他了。你的打算怎么樣?”
  “茫然不知!只好看情形再說。”
  “你應該到日本去!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譚嗣同面色凝重地說:“杵臼、程嬰,我与足下分任之!”
  那是“趙氏孤儿”的故事,譚嗣同以公孫杵臼自命,而被視作程嬰的梁啟超,卻認為情況不同,譚嗣同可以不必犧牲,隨即又勸:“复生,你不必膠柱鼓瑟……。”
  “不!”譚嗣同不容他說下去,“我此來不是求庇于人,是有事奉求。畢生心血在此,敬以相托。”
  說著,他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裹,里面是一疊稿本,第一本名為“仁學”;第二本名為“寥天一閣文集”;第三本名為“莽蒼蒼齋詩集”;另一本是雜著,有談劍的、有談金石的、有談算學的。此外還有一個拜匣,里面所貯的,都是他的家書。
  梁啟超十分鄭重地接了過來,先問一聲:“我應該如何處置?”
  “几封家信,得便請寄回舍間。”譚嗣同又指著稿本說:“這些,總算是心血所寄,其中或者有片言只語可采,敬煩刪定。至于會不會災梨禍棗,非我所能計了!”
  這是希望刊印遺集的意思,梁啟超自然明白,也衷心接受了付托。只是猶望譚嗣同能夠僥幸免禍,自不愿提到任何身后之名的話,只肅然答道:“尊著藏之名山,傳之后世,是一定的。‘刪定’一語也不敢當,將來再商量。至于刻版印刷之事,我倒也還在行,理當效勞。總之,你請放心,如能幸脫羅网,我替你一手經營。”
  “這,”譚嗣同欣然長揖,“我真的可以放心了。”
  說完作別,卻是城門已閉,為他們平添了一個生离死別之際,猶得以傾訴生平的机會,直到王管事叩門,才截斷了他們的長談。
  得知王五來訪,譚嗣同大感意外,梁啟超慕名已久,亦很想見一見。可是王管事責任所在,力勸梁啟超不可多事,万一泄露行藏,要想逃出京去,怕會招致許多阻力,不能如愿。
  “你就听勸吧!”譚嗣同說,“他能進城,我就能出城,即此拜別!”
  這一次是真正分手了。譚嗣同拱拱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由王管事領著,一直去看王五。
  “五哥,你的神通真是廣大!怎么進城來的?”“說來話長。”王五向王管事兜頭一揖:“宗兄,我先跟你老告罪,能不能讓我跟譚大爺說兩句話?”
  王管事有些答應不下。他雖知王五的名聲,但對俠林中的一切是隔膜的,只听說過許多恩怨相循的故事,怕王五說不定是來行刺的,所以有些不大放心。
  王五是何等人物,“光棍眼,賽夾剪”,立刻就從他臉上看到心里,將靴頁子里一把攮子拔了出來,手拈刀尖,倒著往前一遞,同時說道:“這你該放心了吧!再不放心,請你搜我一搜。”
  這一下,譚嗣同也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赶緊向王管事說道:“不要緊!不要緊!王五哥是我的刎頸之交。”
  “是,是!”王管事有些惶恐,退后兩步說:“王五爺,你可別誤會!你們談,你們談。”一面說,一面倒著退了出去。
  “大少爺,”王五這才談入正題,“日本公使怎么說?肯不肯給你一個方便。”
  “嗐!五哥,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求庇護的,只不過平時好弄筆頭,有几篇文章,几首詩舍不得丟掉,來托一個朋友保存。”譚嗣同緊接著說:“五哥,咱們走吧!你能進來,就能出去,我跟你出城,還是到咱們約會的地方細談。”
  “這怕不行!我受人之托,得先到錫拉胡同去打听一個消息。”
  接著,王五將無意邂逅秦稚芬,受他所托來探查張蔭桓的安危,因而得此意外机緣的經過,約略相告。譚嗣同靜靜听完,歎口气說:“讀書何用?我輩真該愧死!”
  “你也別發牢騷了!如今該怎么辦,得定規出來,我好照辦。”
  “五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先到錫拉胡同去辦事。回頭出了城,還是在糖房胡同等我。我想,關城一定是為了捉康先生,如果知道康先生已經脫險,城門立刻會開。我就由這里直接到糖房胡同找你去。”
  “是了!一言為定。”王五起身說道:“城門一開,我就會派人在宣武門等。”
  說罷告辭,出東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一直往北,過了東安門大街,就是八面槽,過去不遠,街西一條直通東安門外北夾道的長巷,就是錫拉胡同。
  王五不知道那座房屋是張蔭桓的住宅,不過,從東到西,走盡了一條胡同,并未發現有何异狀。如說張蔭桓被捕,這种奉特旨查辦的“欽案”,一定會有兵丁番役巡邏看守。照眼前的情形看,張蔭桓自是安然無事。
  話雖如此,到底得找人問個清楚,回去才能交代。就這時腹中“咕嚕嚕”一陣響,清晨到此刻下午兩點,只喝過一碗豆汁,實在餓了,且先塞飽肚子再作道理。
  念頭剛剛轉定,忽然靈机一動,何不就在飯館里打听張蔭桓的事?他定定神細想,這里有兩家有名的飯館,一家叫玉華台,掌柜籍隸淮安,那里從前是監務、河工、漕運三個衙門的官員匯聚之地,飲饌精細,海內聞名。這家玉華台新開張不久,但已名動九城,薄皮大餡的小籠包子稱為一絕,但不會吃會鬧笑話,兩層皮子一包湯,第一不能用筷子挾,一挾就破;第二入口不能心急,不然一胞油湯會燙舌頭。會吃的撮三指輕輕捏起包子,先咬一小口將湯吮干,再吃包子,盡吸精華。
  玉華台就在錫拉胡同,要打听張家得地利之便,可是王五跟這家館子不熟,熟的是相去不遠的東安門大街上的東興樓。
  東興樓不僅是內城第一家有名的館子,整個京城算起來,亦是最響亮的一塊金字招牌。掌柜是山東登州府人氏,而据說真正的東家,就是李蓮英。一想到此,王五再無猶疑,認定上東興樓必能打听一點什么來。
  東興樓的掌柜与管帳,跟王五都熟。上門一問,掌柜不在,管帳的名叫王三喜,站起來招呼,面帶惊訝地問:“五爺,你什么時候進城的?”
  “昨儿住在城里,想出城,城門關了,這可是百年難遇的事。”
  “是呀!”王三喜皺一皺眉,“城門一關,定了座儿的,都來不了啦!菜還得照樣預備,怕万一來了怎么辦?這年頭儿,做買賣也難。”
  ‘怪不得這么清閒!怎么樣,難得你有工夫,我又出不了城,請你喝一鐘。”
  “什么話!在這儿還讓五爺惠帳,那不是罵人嗎?當然是我請,也不是我請,我替掌柜作東。五爺是大忙人,請還請不到哪!”
  于是找個單間,相繼落座。東興樓特有的名菜,烏魚蛋、糟燴鴨腰等等,平常日子除了預定以外,臨時現要,不一定准有,這天因為定了座的,大都未來,所以源源上桌,异常丰美。王五本健于飲啖,只是這天志不在此,面對珍饈,淺嘗即止,倒是能飽肚子的面食,吃了許多。
  肚子飽了,心里的主意也打定了。不必旁敲側擊地以話套話,因為那一來不但顯得不誠實,而且也怕王三喜反有避忌,不肯多說。只要交情夠了,盡不妨直言相告。
  “三哥,我不瞞你,我是受人之托,來跟你打听點事。這件事,三哥你要覺得礙口不便說,你老實告訴我,我決不怪你,也不會妨礙了咱們哥儿們的交情。”
  “五爺,沖你這句話,我就得抖口袋底。”王三喜慨然相答,“什么事,你就說吧!”
  “前面胡同里的張大人,想來是你們的老主顧?”
  “你老是說總理衙門的張大人?那就不但是老主顧,而且是頭一號的老主顧。他人不常來,總是打發听差來要菜。”王三喜停了一下,感慨地說:“張大人從前很紅,如今不同了!”
  “我正是打听這個。”王五率直問道,“听說昨天出事了。
  是不是?”
  “昨天倒沒有出事。先說有個欽命要犯姓康的,躲在張大人家,九門提督派兵來抓走了,后來才知道不是。抓走的是刑部的區老爺,問明白了也就放掉沒事了。不過,”王三喜將聲音放得极低,“張大人遲早要出事!”
  “喔,三哥,你倒跟我說說,是怎么回事?”
  “他把皮硝李給得罪了!得罪了皮硝李就會得罪老佛爺。
  事情出在去年,張大人打外洋回來的時候……。”
  張蔭桓是在上年二月,受命為祝賀英國維多利亞女皇即位六十年慶典的特使,放洋之前有個內大臣授意:回國之時,要有外洋新奇的珍寶,上獻太后。張蔭桓當然謹記在心。歸途經過巴黎,正逢拍賣拿破侖的遺物,張蔭桓以重金買到一顆翡翠帽花。綠寶石都叫翡翠,最好的一种名為祖母綠,入水會發出一种形似蜻蜓閃翅的綠光,所以又稱助水綠。又因為通体晶瑩,形似玻璃,因而俗稱玻璃翠,是寶石中的极品。另外又配上一副金剛鑽的串鐲,這份貢物,實在很珍貴了。
  光獻太后,不獻皇上,亦覺于禮有所虧,所以張蔭桓又買了一副鑽鐲,一顆紅寶石的帽花,回京复命,一一進奉。獻入宁壽宮時,有人提醒朱蔭桓說:“也該給李總管備一份禮。”
  倉卒之間,無以應付,他只好托人示意,隨后再補。
  這也是常有的事。反正從無人敢對李蓮英輕諾,更無人敢對他寡信,所以只要許下心愿,在他就等于已經笑納。因此,張蔭桓這分名貴的進獻,毫不延擱地送呈宁壽宮。那顆祖母綠的帽花,确是稀世之珍,慈禧太后頗為欣賞。
  可是張蔭桓卻把應該補的禮,忘記掉了。李蓮英等了好久,未見下文,加以張蔭桓平日不免恃才傲物,對太監及內務府的人,一向不大買帳,新恨舊怨,積在一起,李蓮英的這口气咽不下,決心等机會報复。
  机會很多,只是怨毒已深,李蓮英要找一個能予以致命的中傷机會,所以要等一個机會,就是慈禧太后在把玩那顆祖母綠的時候。
  “我眼里經過的東西也多了,可就從沒有見過綠得這么透的玻璃翠。真好!”
  正當慈禧太后贊歎不絕之時,李蓮英微微冷笑著接了一句:“也真難為他想得到!難道咱們就不配戴紅的?”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勃然變色。李蓮英那句話,直刺老太后深藏心中五十年的隱痛!慈禧太后雖出身于“海西四部”之一的葉赫那拉氏,是不折不扣的滿洲人,但一切想法,早与漢人無异。漢人大家的規矩,正室穿紅,妾媵著綠,慈禧太后一生的恨事,就是未曾正位中宮。當年穆宗病危,嘉順后悄然探視,夫婦生离死別之際的私語,恰為慈禧太后所聞,要傳家法杖責皇后,情急之下,忘掉忌諱,說得一句:“皇太后不能打奴才,奴才是從大清門抬進來的!”以致慈禧太后的盛怒,更如火上加油。宮禁相傳,穆宗的天花重症,本來已有起色,只為受此惊嚇,病變而成“痘內陷”,為終于不起的一個主要原因。
  如今李蓮英牽強附會,一語刺心,張蔭桓在慈禧太后面前,從此失寵了。相反地,皇帝因為變法維新,對于深通洋務的張蔭桓,更見倚重。因此便又有一种流言:兩宮母子不和,都是張蔭桓從中挑撥离間之故。當然,這些流言是李蓮英手下的太監所散布的,不然,王三喜就不容易有机會听到。
  收獲相當丰富,王五覺得對秦稚芬已足可交代,而譚嗣同鄭重托付的大事,卻還不曾著手,心里不免焦急。因而不顧王三喜殷殷勸酒的情意,致謝過后,出了東興樓,急步往南而去。
  剛到崇文門,恰好閉城的禁令解除,外城的車馬,蜂擁而進,彼此爭道,塞住了城門洞相持不下,大呼小叫,喧囂一片。王五陷身在車陣之中,進退兩難。照他的身手,很可以攀登車頂,躍越脫身,但那一來惊人耳目,會引起更大的混亂,所以王五只能鑽頭覓縫地找空隙擦身而過,費了好大的勁,才得出城。赶到糖房胡同,夕陽西下,大酒缸正是上市的時候。
  京師的酒館分上中下三等,“大酒缸”的等第最下,极大的酒缸,一半埋入泥中,上覆木蓋,就是酒桌,各据一方,自斟自飲。酒肴向例自備,好在大酒缸附近,必有許多應運而生的小吃攤子,荷包里富裕,買包“盒子菜”,叫碗湯爆肚,四兩燒刀子下去,來碗打鹵面,外帶二十鍋貼,便算大酒缸上的頭號闊客。倘或手頭不寬,買包“半空儿”下酒,回頭弄一大碗麻醬拌面果腹,也沒有人笑他寒酸,一樣自得其樂。有時酒酣耳熱,談件得意露臉之事,惊人一語,傾听四座,無不投以肅然起敬,或者艷羡贊許的眼光,那种痒到心里的舒服勁儿,真叫過癮。
  因此,大酒缸雖說是販夫走卒聚飲之處,卻是個藏龍臥虎之地,盡有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身負奇能的末路英雄,在此借酒澆愁。王五的徒弟,干這一行買賣,一半也就是為了易于結交這類朋友。因此,提起京里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江湖上亦頗知名。
  自然,那里的常客,是沒有一個不識王五的,一見他到,有的讓座,有的招呼,十分親熱,王五愛朋友,很招呼了一陣,方得与早已迎了上來的徒弟敘話。
  他這個徒弟叫張殿臣,手底下的功夫不怎么樣,但极能干,又极忠誠縝密,為王五倚作可共心腹的左右手。在柜房后面,專有一間密室,若有大事,都在這里商量。
  “五九派人來傳過話,從午前到此刻,我都沒有敢离開。
  可是,譚大少爺沒有來。”
  “他在日本公使館,快來了!”
  “那得派人去守著,打后門把譚大少爺接進來。”張殿臣說,“宮里的事,很有人在談,南海會館抓的人,一個一個都說得上名儿來。譚大少爺在這儿露面,可不大妥當。”
  “有人認識他嗎?”
  “有!”
  張殿臣說完,隨即起身去安排。不一會去而复回,親自端了一托盤的酒菜,來陪師父小酌。
  “有件事很扎手,可是非辦不可。”王五問道,“你在西苑有熟人沒有?”
  張殿臣想了一會答說:“有一個,是茶膳房的蘇拉。再有一個,是護軍營的筆帖式,他那一營本來守西苑,前一陣子听說調到神武門去了。”
  “那還是有用。反正在西苑待過,知道那里的情形……”
  一語未畢,拉鈴聲響,這是有人要進來的信號。王五抬眼外望,而張殿臣起身去掀門帘,正是譚嗣同來了!
  “大少爺!”
  “五哥,”譚嗣同搶著王五的話說,“今日之下,可千万不能再用這個稱呼了!你叫我复生。”
  王五還在躊躇,張殿臣在一旁插嘴:“師父,恭敬不如從命,你老就依了譚大叔的話吧!”
  “好,好!”譚嗣同撫掌稱賞,“殿臣當我老叔,我倒忝受不疑了。”
  這意思是,愿与王五結為昆季。雖不必明言,亦不必有何結盟的舉動,只要有這樣的表示,已足令人感動了。于是王五慨然說道:“我就斗膽放肆了!复生你請坐。”
  “請師父先陪陪譚大叔,我去看看,有什么比較可口的吃食?”
  “這就很好!”譚嗣同拉著他說,“殿臣你別走,我有話說。”
  于是張殿臣替譚嗣同斟了杯酒,坐定了靜听。而王五卻迫不及待地表示歉意,“复生,”他說,“今天白白荒廢了,你昨儿交代我的事,一點眉目都沒有。不是沒有眉目,根本就沒有去辦。”
  “那是因為突然關城的緣故,咱們得謀定后動,先好好商量。打你走了以后,日本公使館的人,倒是有好些消息告訴我。”
  消息雖多,最緊要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是皇帝确已被幽禁在瀛台,而珍妃的遭遇,更為慘酷,已打入冷宮。在宁壽宮之北,景祺閣之后,貞順門之東,靠近宮女住處一所簡陋小屋。
  一切首飾,盡為慈禧太后派人沒收,甚至連一件稍微好一點的衣服都不許攜帶。
  再一件是,慈禧太后決心要捉康有為,已經由軍机處密電天津的直隸總督榮祿,江宁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廣州的兩廣總督張之洞,以及江蘇巡撫、上海道等等,一体嚴拿。又有個傳說是:電諭中指康有為弒君,是大逆不道的重犯,一經緝獲,就地正法。
  “這個傳說靠不住。或者是怕洋人庇護康先生,故意安上個了不得的罪名,以便于抵制洋人的干預。不過,我相信康先生一定可以脫險。”譚嗣同停了一下說:“珍妃,當然也顧不得了,如今唯一的大事,是要將皇上救出來!”
  王五點點頭不語,張殿臣是想說而不敢說,但終于因為他師父及“譚大叔”眼色的鼓勵,將他的如骨鯁在喉的話,率直吐露。
  “譚大叔,我想插句嘴。倘或能夠將皇上從瀛台救出來,可又怎么辦?有什么地方能藏得住這么一位無大不大的大人物?”
  “這話問得好!”譚嗣同將聲音放得极低,“能把皇上救了出來,還得送出京去,找個安全的地方,譬如天津、上海租界,万不得已外國公使館也可以。皇上只要擺脫了太后的掌握,照樣可以發號施令,誰敢說他說的話,不是上諭?”
  “那不是另外又有個朝廷了嗎?”
  “只有一個朝廷!皇帝所在之地,稱為‘行在’,不管什么地方,都能降旨,各省督撫,不敢不遵。至于太后‘訓政’,那是偽托的名目,說得干脆些,就是篡竊!就是偽朝!
  當然不算數。”
  王五師弟對他的話,都不甚明了,兩人很謹慎地對看了一眼。怕譚嗣同發覺,卻偏偏讓他發覺了,當然要有進一步的解釋。
  “這件事,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他說,“看起來好象不可思議,其實是辦得到的。因為現在各國都贊成我們中國行新政,所以很佩服皇上。只要皇上能夠恢复自由,各國就都會承認皇上的權柄。新聞紙上一登出來,天下臣民都知道皇上在什么地方,自然都听他的,不會听太后的了。”
  這番話,在王五和張殿臣仍然不十分了解,何以中國的皇帝,要外國來承認?不過,王五認為無須多問,反正譚嗣同怎么說,他怎么做就不錯。
  “复生,咱們就商量怎么樣救皇上吧!”
  “救皇上有兩個法子。”譚嗣同問道:“有個教士叫李提摩太,你們爺儿倆知道不知道?”
  “听說過。”王五答說,“不怎么太清楚。”
  “此人是英國人……。”
  譚嗣同簡略地談了談李提摩太的生平。此人是英國人,來華傳教多年,在上海設過一個廣學會,以廣收世界新知,啟迪中國民眾為宗旨。四五年前曾到過京師,与康有為极為投机,亦頗蒙翁同龢的賞識,曾接受了他的許多新政建議,打算奏請皇帝施行。
  不久以前,他又從上海到京,贊助新政,更為出力。照預定的計划,他与伊藤博文都將被聘為皇帝的“顧問”。譚嗣同跟李提摩太亦很熟,深知他為人熱心,敢作敢為,打算請他出面,聯絡各國公使,出面干預,要恢复中國皇帝的自由。
  听他說完,王五說道:“复生,我可要說不中听的話了!
  你听了可別生气。”
  “那里,那里,五哥你盡管實說。”
  “咱們中國的皇上,要靠洋人來救,這件事,說起來丟臉!”
  “是、是!”譚嗣同惶恐地說,“自己能救皇上,當然更好。”
  張殿臣的理路很清楚,就這片刻工夫,對整個情勢,已大有領悟。本來不敢駁他師父,只是事情太大,自己的力量太薄,倘或知而不言,誤了大事,反增咎戾,所以又不能不插嘴了。
  “師父,你老人家得听譚大叔的!這件事說起來好象丟臉,實在也是沒法子,好比一大家人家鬧家務,做小輩的沒有轍了,只好托出几位朋友來調停,那也是有的。”張殿臣緊接著掉了句文:“我看莫如雙管齊下,一面請譚大叔跟李提摩太去談,一面咱們預備著。如果李提摩太辦不下來,馬上就好接手,你老看,這么辦是不是妥當?”
  這個雙管齊下的折衷辦法,譚、王二人自無不同意之理。可是接下來要問,如何才能將皇帝從瀛台救出來?這兩人可就只有面面相覷的份儿了。
  譚嗣同腦中,只有唐人傳奇中“昆侖奴”飛檐走壁,那种模模糊糊的想象,一到臨事之際,才知其事大難,看著張殿臣說:“你倒出個主意看!”
  “這件事,可是從來都沒有人做過的!”張殿臣答道,“咱們得一點儿、一點儿琢磨,才能摸出個頭緒來。”
  “對,對!”譚嗣同又問:“你看,先從那里琢磨起?”
  “當然是先要把瀛台這個地方弄清楚。那是怎么個格局;
  出入的道路有几條;周圍有人看守沒有?”
  “西苑我去過一回。”王五接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只記得瀛台在南海。”
  “慢點!等我想想。”
  當譚嗣同凝神回憶時,張殿臣已取了一副筆硯過來,移開杯盤,舖紙磨墨,等他畫出一張地圖來。
  “大致是這個樣子。”
  譚嗣同一面講,一面畫。先畫一個圓池,就是南海,自北伸入水中一塊土地,便是瀛台,瀛台的正屋名為涵元殿,殿前有香扆殿,有迎薰亭,亭外便是臨水的石級,可以泊舟。
  涵元殿之后,有一座左右延樓回抱的高閣,名為翔鸞閣,由此往南直到迎薰亭,統名瀛台。翔鸞閣北向相對的大殿,就是皇帝駐蹕西苑時,召見臣工的勤政殿,如今成了慈禧太后訓政的“正衙”。
  “講得不錯。”王五點點頭說,“你一畫出來,我差不多都記得了。”
  “譚大叔,”張殿臣問,“我跟你老請教。瀛台的北面,是清楚了,東、西兩面呢?”
  “東面有道木板橋,斜著通西苑門;西面隔水,大概是座亭子,名為流杯亭,又叫流水音。我沒有到過。”
  “南面呢?”
  “南面對岸叫做寶月樓,是乾隆年間特為筑來給回部的容妃住的。”
  “喔,喔,”張殿臣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從西長安街回回營那一帶,往北看過去,皇城里頭有座高樓,想來就是寶月樓了?”
  “你說對了!當初拿寶月樓蓋在那個地方,就為的是好讓容妃憑欄眺望回回營的風光,稍慰鄉思。”
  “是!”張殿臣想了一會說,“寶月樓既在皇城根,總比較荒涼。我看,南面或許有辦法。”
  听這一說,王五精神一振,急急問道:“殿臣,你說,你是怎么打算來著的?”
  “此刻還不敢說,你老人家知道的,我有個表弟在通政司衙門當差,家住雙塔慶壽寺,那里可以做個接應的地方。”
  這樣渺渺茫茫的一句話,王五不免失望。但譚嗣同覺得,這多少也算一個頭緒,不妨就從這一點上往下談。
  “我這個表弟最听我的話,倘或能夠把皇上從瀛台救出來,就近在我表弟那里藏一藏,倒是很穩當的一個地方。”張殿臣說,“不過,以后可就難了!”
  “以后是我的事。只要能救駕到令表弟那里,我可以請英國或者日本的使館,派車子去接。”
  “好!”王五先將責任范圍确定下來,“咱們就只商量從瀛台到寶月樓牆外那一段路好了。”
  雖不過咫尺之路,但在禁苑之內,便如蓬山万重。張殿臣細細思量下來,提出兩件必須做到的事。第一,是聯絡皇帝左右的親信太監;第二,要買通奉宸苑中管船的人,因為皇帝要從瀛台脫困,只有輕舟悄渡。但如能在護軍營中找到內應,那就一切都方便了。
  談到這里,已近午夜,王五突然想起,秦稚芬所托的事,還沒有交代,“荒唐!我從沒有做過這种事!”他煩躁不安地出了一身汗,“我得赶緊到秦五九那里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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