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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大爺,你快回府去吧!老爺子不知急成什么樣儿了。有話不會到天津再說嗎?”
  “嗐,翠喜,你不懂!”載振又愁又急,“剛才我是寬你的心,說過几天到天津來看你,其實那一天才能到天津吶?你要知道,我們的行動比誰都不自由,不奉旨不能离京,這個時候,你倒替我想想,我拿什么理由跟上頭去說,我要到天津?”
  載振心亂如麻,除了憂急愁煩以外,什么事都不能做。就這時候來了個人,官拜農工部右參議,姓袁名克定,字云台,正是袁世凱嫡出的長子。他是載振的部屬,但場面上稱“大人”,私底下叫“大叔”。載振一見是他,愁怀略解,拉著他的手到僻處說話。
  “大叔!”袁克定說:“我父親已經知道這回事了,有電報來,請王爺跟大叔別著急。風浪雖大,消得很快,不會有什么大不了的!”
  “喔,”載振問說:“電報是打給誰的?”
  “打給楊杏丞的。他此刻到中堂那去了,一會儿會來,必有妥當的辦法。”
  听得這一說,載振心神略定,愁緒稍減而怒气反增,憤憤地說道:“人心太險!云台,咱們就是《紅樓夢》上的話,‘一榮皆榮,一枯皆枯’。你看見這情形了,只怕對你父親也還有不利的舉動。”
  “是!‘一榮皆榮,一枯皆枯’,我父親拿王爺跟大叔的事,當自己的事一樣。好的是要查的人,都在天津,多少是有把握的。”
  載振讓他提醒了,頓時精神一振,“不錯啊!人都在天津,還怕逃得出你父親的掌心。”他說:“咱們等杏丞來了好好商量一下,事情要辦得干淨利落。”
  正說到這里,听差來報:“楊大人到。”接著只見楊士琦步履安閒地踱了進來,見面致禮,換到載振的書房去密談。
  “請姨奶奶赶緊預備,回頭就有人來護送她到天津。可不能修飾,最好亂頭粗服。不過,要遮人耳目也難。”楊士琦念了句唐詩:“天生麗質難自棄。”
  載振為之啼笑皆非,“這是什么時候,杏丞,”他苦笑著說:“你居然還有開玩笑的心情!”
  “要有開玩笑的心情,才能化險為夷。育公,請你先進去關照姨奶奶,檢點隨身衣服等在那里,說走就走,片刻不能耽擱。”
  “原就預備好了的。”載振突然想起,大聲喊一句:“來人!”
  走來的是個俊俏小廝,是載振的貼身跟班小福,進來先向楊士琦与袁克定請了安,才走到主人面前去听使喚。
  “你進去告訴姨奶奶,別戴首飾,尤其是那只戒指最惹眼。
  你得看著,讓她卸下來。”
  “是了!”小福答應著,轉身便走。
  “杏丞,我得知道,翠喜到了天津,怎么安頓她?”
  “只有安頓在王益孫那里。”
  “安頓在他那里?”載振不由得心里嘀咕,“不能安頓在別處嗎?”
  “不能!有移花接木一計在,非王益孫頂個名不可。”
  “真的只是頂個名?”
  這話楊士琦無法回答。“嗐,育公!”他不以為然地:“這時還顧得那許多?”
  “大叔,”袁克定率直地說:“禍水去之唯恐不速,何必自尋煩惱。”
  “好吧。”載振扭過臉去揮一揮手,就象楊翠喜此時在他眼前似的。
  “育公,”楊士琦又說:“醇王跟燮老,當然不能親自到天津去查,已經派定兩個人了。一個是正紅旗滿洲印務參領恩志,一個是內閣侍讀潤昌。恩志不必管,潤昌那里該打個招呼。能不能賞一張名片,我派人傳育公的話,向他致意?”
  “那有什么不能?”說著,載振親自找出一張名片來,遞給楊士琦。
  “還有件事,”楊士琦說:“我是轉達那中堂的意思,這一案即使水落石出,盡皆子虛,可是在育公似乎不能沒有表示!”
  “表示?”載振愕然:“表示什么?”
  “應該有個閉門思過的表示。”
  載振想了好一會,爽然若失地說:“是要我辭官?”
  “是!差缺都要辭。”
  “這!”載振問道:“老爺子怎么說?”
  “王爺的意思,大叔,”袁克定插嘴:“你該想得到。”
  “有句成語,叫做‘上陣還須父子兵’,”楊士琦緊接著說:
  “育公,試想父子上陣,誰個當先?”
  載振恍然大悟!父子同時被劾,如果不能兩全,當然是他退避言路。体會到此,反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他很清楚,是自己“罪孽深重”,禍延老父,所以一直不敢回府。如今有此護父之功,稍減不孝之罪,可以少挨多少罵,自然樂從。
  “杏丞,這樣辦很好。所難者是這個折子的措詞,就煩大筆,如何?”
  “理當效勞。”楊士琦安慰地說:“育公,一時頓挫,不必介怀,所謂盤根錯節,乃見利器。只要慈眷仍在,必能三兩年內复起。”
  “那是以后的話了。”載振泰然地,“反正只要把這場風波壓下去,無所不可。”

           ※        ※         ※

  正紅旗滿洲印務參領恩志与內閣侍讀潤昌坐頭等火車到天津時,是由北洋衙門派出一名候補知府在迎接。此人名叫世壽,籍隸鑲紅旗,是潤昌同旗的好友。由于恩志与潤昌,算是奉醇王載灃及大學士孫家鼐所委任,到天津來私下查訪。為了遮人耳目,不便由首府或首縣公然迎送,因而特地挑中世壽來負招待的總責。
  下了火車上馬車,接到英租界一家字號叫“利順德”的西式旅館,住的是每天大洋十六元的特等套房,有臥室,有客廳,有洗澡房。開出窗去,便是公園,軒敞爽朗,比起舊式客棧來,不知高明多少倍。
  但是恩志卻住不慣,“世大哥,”他說:“兩個人占了六間房子,未免太糟踏,再說,這個坐著拉的洋馬桶,我也用不慣,一大早起來,非上茅房蹲在那里不可。怎么著,世大哥,換一家吧?”
  世壽与潤昌都為之啼笑皆非,但無理由可說,唯有依他,換到日租界旭街樂利館,才算安頓下來。
  “世大哥,”恩志又發話了:“我有一張名單在這里,勞你駕把地址都寫上,再派個听差來,明天領著我跟潤二爺一家一家去查。”
  這使世壽与潤昌的詫异更甚于他不愿住利順德,兩個人面面相覷,好久說不出話來。
  “怎么著?潤二爺,”恩志問道:“我的話說錯了?”
  “那里,那里!”潤昌急忙分辯:“咱們先吃了飯再說。”
  及至下了館子,只見潤昌不斷勸恩志的酒,世壽心里明白,幫著殷勤相勸,畢竟把他灌醉了。等送回旅館,已經鼾聲大作,打雷都惊不醒了。
  “到我屋里坐去!”
  世壽跟著到潤昌屋子里,煮茗相對,世壽蹙眉低聲,指指間壁:“怎么派了這么一個不懂事的來?”
  “有小醇王那樣的主人,就有‘那位’那樣的下人。咱們不管他,你說吧,這件公事該怎么辦?”
  “潤二哥,這趟是好差使,不瞞你說,我也大大地沾了你的光。只要這件案子一了,上頭答應派我一個銅元局會辦的差使,所以,潤二哥你有話盡管說,我一定盡心盡力,替你辦到。”
  “你說吧!我又不是不漂亮的人。”
  世壽沉吟了一下回答說:“禍是段香岩闖出來的,他愿意拿一万銀子,袁大帥總也要送程儀,听說是四百兩一份。潤二哥,我沾的光不少了,又是老朋友,我分毫不落,涓滴歸公。”
  “那也不必!交情是交情,辦事是辦事,大家按規矩來,少不得有你一個二八扣。不過,買個窯姐儿一万二千兩,莫非我們兩個連這個數都不值?”
  “要加個二千兩,大概……。”
  “不,不!我是作比方。”
  “那么,潤二爺,你開個价儿!
  “這可難說了!瞧你的面子,來這個吧!”說著,潤昌伸出兩個指頭。
  “他的也有了?”世壽一指隔室。
  “你不必管他,那歸我說話就是。”
  “是!是!”世壽賠笑說道:“潤二哥,我不能駁你的老面子,這樣吧,我把我那個二八扣省出來,明后天你帶一万六千銀子回京。間壁那位歸你自己安排,我一字不提。”
  潤昌盤算了一下,慨然答說:“好吧,世三爺,沖你的面子,就這么說。你也不必給我一万六,一万五就行了!按說,我從京里來,吃的、用的,該替你多捎一點儿,只為走得匆忙,來不及預備,那一千銀子就算折干儿。至于那面你戴不戴帽子,就全在你自己了。”
  “不戴帽子,不戴帽子,自己人的事,我還想落后手,那成了什么人了?”世壽緊接著說:“公事呢?潤二哥預備怎么辦?”
  “怎么都可以。不過,我得跟你說明白,案子里有關系的人,過兩天得進一趟京。”
  世壽大吃一惊,“怎么?”他問:“還得過堂?”
  “什么過堂?醇王和孫中堂跟大家見個面,隨便問几句話,不必慌張,反正凡事有我。”
  “好,好!一切拜托。”世壽想了一會說:“明天上午,我派車來接,請潤二爺一個人來好了。”

           ※        ※         ※

  到得第二天,恩志宿酲未解,躺在床上起不來,潤昌正好單獨赴約。
  見面的地方是在一家飯館里。跑堂的將門帘一掀,只見里面除了主人還有個陌生人在,經世壽引見,才知道就是王錫瑛。
  王錫瑛春風滿面,笑起來眼角兩道极深的魚尾紋,正是走桃花運的臉孔。對潤昌當然巴結得無微不至,但言不及義,而世壽亦一直等他托詞告辭以后,才談正事。
  “潤二哥,你點一點!”世壽將一個鼓起來的紅封袋擺在潤昌面前,又加一句:“不必客气,點一點的好!”
  這是筆潤昌從未經手過的大款子,自然要作一番檢點。一共是十五張銀票,每張一千兩,絲毫不錯。
  “再有東西,請潤二哥過目。”
  潤昌接過來一看,上面寫的是:“卑職等到津后,即訪歌妓楊翠喜一事……。”
  “原來是替我們代擬的,复命的公事。”
  “對了,若有不妥,咱們再商量。”
  于是,潤昌聚精會神地,一面看一面輕聲念道:“當時天津人皆言楊翠喜為王益孫買去。當即面詢王益孫,稱名王錫瑛,系兵部候補郎中,于二月初十間,在天津榮街買楊李氏養女名翠喜為使女,价三千五百元,并立有字證。再三究問,据王錫瑛稱,現在家內服役……。”
  念到這里,潤昌抬眼問道:“楊翠喜真的在王家?”
  “是的,在王家!”世壽答說:“讓王益孫撿了個大便宜。”
  “那……。”
  “潤二哥,”世壽赶緊攔他的話:“王益孫不是不開竅的人,他已經跟我說過了,另外還有一點小意思。潤二哥,看我的面子。”
  潤昌不作聲了,接著往下看:“又据楊翠喜稱,先在天仙茶園唱戲,于二月初間,經過付人梁二生身父母說允,將身賣与王益孫名錫瑛充當使女。复据楊翠喜之父母,并過付人梁二等稱:伊養女楊翠喜實在王益孫名錫英家內,現充使女等語。”
  “嗯,嗯!”潤昌凝神考慮了一會說:“這話都要他們記清楚,不然,到了京里會露馬腳。”
  “當然,當然!”
  “也還得讓我見一見。”
  “應該,應該。潤二哥,你再往下看。”
  這稿子分為兩大段,第一段是為載振洗刷風流罪過,第二段才是替奕劻澄清受賄十万金一事。潤昌离京以前,就曾奉到孫家鼐的指示,父子同案,輕重不同,有無納賄情事,應當格外細查。所以他覺得不能只憑世壽送來這么一個稿子,輕易上复。
  “我并無他意,只是為了把事情辦妥當。”潤昌很急切地解釋:“案內一干人證,要提進京去面詢,這話我已跟老兄說過。楊翠喜跟她的養母,上頭不會多問,問到就說得不大對,也還不要緊。至于慶王的這重公案,情形就不同了,一定會問得很仔細,而且雖是商人,到底也是官儿,說一句是一句,一字不符,出入甚大!所以,我想形式一定還是要做。”
  所謂“形式一定要做”,意思是必定將有關人證找來問一問。這不過稍為麻煩些,關系不大,只是有件事,不能不弄清楚。
  “潤二爺,你要找人來問,是一個人問,還是兩個人問?”
  “一個人問如何?兩個人問又如何?”
  “如果是潤二爺你一個人問,那就沒話可說。倘或是跟恩參領一起問,怕他問到不在路上,彼此合不上攏,豈不糟糕?”
  “這沒有什么!”潤昌答說:“第一,他問得不在路上,只要答的人心有定見,有把握就回答,沒有把握就推托,說一聲‘不知道’,‘記不得’,‘不清楚’,都無不可!”
  世壽把他的話細細听了一遍,完全領會了,點點頭說:
  “好!我會安排。”
  “第二,說到合不上攏,你也可以放心。恩參領那里能提筆?將來稟复,是我主稿,我當然會叫它合上攏。再說,你有現成的稿子在這里,我只按你上面寫的去問,答得不錯,我就用這個稿子抄一抄,往上一送,怎么會合不上攏?”
  “那就是了!”世壽欣然問說:“你看什么時候找他們來?”
  “明天上午吧!今天我得在恩參領身上下點工夫,能把他說服了,只听不開口,那就最好。”

           ※        ※         ※

  回到旅館,只見恩志穿一件小棉襖,裹著被靠在床欄上。頭上扎一塊帕子,太陽穴上貼著兩小方頭痛膏,精神萎頓得很。
  “好家伙!”他一見了潤昌的面就說:“那是什么酒?這么厲害!”
  “酒并不厲害,是喝得太多了。”潤昌關切地問:“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
  “不必。”恩志答說:“一半是悶得慌,不知道你上那儿去了?公事還沒有動手,我又不能出門,就能出門也不知該干什么?”
  听他說得如此無奈,潤昌不覺失笑,“因此,你只好躺在床上裝病玩儿了!來,來,起來!”
  他去掀他的被,“洗洗臉吃飯,還得喝一點儿酒,這個名目叫作‘以酒醒酒’。”
  說著,潤昌替他叫來四個菜一個湯,另外帶一瓶玫瑰露,恩志強打精神,坐下來喝了兩口醋椒魚湯,覺得很受用,胃口慢慢地開了。
  “你別客气,我是吃了飯回來的,陪你坐坐。”潤昌問道:
  “你這趟來,醇王是怎么交代你來的?”
  這讓恩志很難回答。原來他是醇王府屬下的護衛,當差頗為謹慎,載灃特意派了他這個差使,說是“調劑調劑”他。載灃說話,固然辭不達意的時候居多,恩志也太老實了些,連“調劑”二字都不甚明白,只好向同事去請教。
  同事告訴他,這是醇王挑給他一個好差使,此去查案,不管是什么人來接待,必然會送個紅包。至于紅包的大小,要看他自己的做法。那同事又教他,凡事刁難,讓人家覺得他不好對付,自然就會大大的送個紅包。
  然而,恩志卻又不懂如何刁難,只得抱定宗旨,亂找麻煩,這話自不便對潤昌說,但又覺得此人不錯,不忍欺他。想來想去,只好說一句老實話。
  “王爺說,這趟派我出來,是‘調劑調劑’我。”
  一听這話,潤昌喜在心頭,表面上仍舊平靜地問:“那么,你老兄打算要個什么數目呢?”
  “我不知道。”恩志答說:“千儿八百的,總該有吧!”
  潤昌益喜,也益發冷靜,想了好一會說:“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上頭派了我這個差使,也是為了調劑調劑我,不過千儿八百不行。”
  “你想要多少呢?”
  “我想要他五千銀子,咱們倆對分。”
  恩志大為興奮,卻又遲疑地問道:“行嗎?”
  “一定行,也許還能多摟几文。不過,你一切得听我的。”
  “行!”恩志答應著,大大地喝了口酒。
  就這樣,輕易地將恩志擺布得服服帖帖。第二天上午,兩人由世壽陪著到了商務局,便由潤昌一個人出面打交道。
  對方一共三個人,穿的都是便衣,問起來卻都有前程。王竹林是三品的候補道,充當商務局總辦,亦算管著直隸的一個衙門,所以潤昌很客气地請他對坐談話。
  “竹翁的台甫是?”
  “賢賓。”王竹林答:“圣賢的賢,賓客的賓。”
  “竹翁的本業呢?”
  “做鹽。”
  “長蘆鹽商闊得很……。”
  “不,不!”王竹林急忙分辯:“現在大不如前了,糊口而已。”
  “不必客气!”潤昌又問:“平時跟段香岩有沒有往來?”
  “認識,沒有往來。”
  “那么,怎么說你替他籌了十万銀子,送慶王作壽禮。”
  “那是那班都老爺,吃飽了飯沒事干,瞎造謠言。”王竹林答說:“本局每年的入款不過七千多銀子,勉強夠開銷,那能籌十万銀子送人。而況,公費支銷,也不是我一個作得主的。”
  “還有誰?”
  “本局的商董一共七個人。”
  “都在這里沒有?”
  “商董開會才來,只有一位兼協理的宁世福在這里。”
  “那就請這位宁協理來談談。”
  這宁世福捐的是個候補知府,若論官位,比潤昌還高,不過既然穿了便衣來,便是自居于商人之列。他的態度很謙恭,而且也會說話,提到十万銀子,臉上有极詫异的表情。
  “十万銀子?”他說:“不但未見,連听都沒有听說過。”
  “也許你不知道。”
  “不會的!王總辦遇事都要跟我商量。再說,十万銀子,既不是我出,也不是王總辦出,那就一定是商家分攤。請潤二爺仔細打听,不難水落石出。”
  “是的,我要仔細打听。”
  “喏!”宁世福指著外面說:“剛才那位姓鄭的,開著一家銀號,專門兌錢,一天進出七八万,是個大買賣。潤二爺不妨先問問他。”
  “好!”潤昌說道:“我先問句話,福翁,你們在局的商董,可能共同具結。”
  “當然!”宁世福問:“這個結怎么寫法?”
  “只說并無為段某某籌措十万金之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馬上就辦。”
  于是,一面由宁世福去具結,一面由潤昌找了預先安排好的錢商鄭金鼎來問話,答語与王竹林、宁世福所說,大同小异。
  “既無其事,可以不可以具結?”潤昌說道:“不是你一個人,天津的大商家共同具個結。”
  “這……。”鄭金鼎遲疑著,面有難色。
  “可以,可以!”王竹林赶緊接上來說:“我是商務局總董,事情又与我直接有關,我來找各大商家具結。’
  要具結方便得很,商務局平時常為各商家有所呈請,或者辦什么報銷,刻有一大批圖章,蓋上就是。麻煩的是案內人證,均須進京,听候面質,其中楊翠喜忽然膽怯,不肯拋頭露面,事情成了僵局。
  “不要緊!”世壽向潤昌拍胸擔保,“一定讓兩位交得了差。”
  “這不是我們交得了差交不了差的事,是她自己的禍福所關。”潤昌又說:“照這樣子,我們另有件事放不下心了。”
  “請教!”
  “楊翠喜這樣子不听話,到得醇王跟孫中堂問的時候,她如果不按商量好的說法說,那漏子就大了!”
  “不會,不會!她不能跟自己過不去。總而言之,兩位的差使,打這儿起就算交了!在天津逛逛,樂個一兩天,舒舒服服回京。”
  听得這么說,潤昌越發放心。回到客棧,取出三千兩銀票,交到恩志手里,自己實收一万二,還贏得了恩志的連聲道謝,自是躊躇滿志,得意极了!
  “找點樂子吧?”他向恩志說。
  “都說天津的侯家后,賽似京里的八大胡同。”恩志縮著脖子笑道:“咱們瞧瞧去!”
  “那得人帶路……。”
  “用不著,用不著!”恩志辦事很老實,唯獨花街柳巷,內行得很,“有人帶,就不好玩儿了,自己摸著去才有趣。”
  潤昌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走出房門才想起,身上揣著一万多銀子的銀票去逛窯子,這件事危險得很。万一讓剪綹的扒了去,說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若要問到那里來的這么一大筆錢?更是無辭以對。
  “你等等!”潤昌回到自己屋子里,打開箱子,將整把銀票塞在箱底,只帶了百把兩銀子在身上,但自信到侯家后已是闊客了。
  安步當車,一路問,一路逛,很容易地找到了侯家后,果然熱鬧非凡,但如說可与八大胡同相提并論,卻又未必。
  不過,有一樣花樣是八大胡同所沒有的,有公然聚賭的寶局子。潤昌一听“沙啷啷”骰子響,手心就痒了。
  “等一等!”他拉住恩志,“等我進去看一看!”
  “算了,算了!”恩志的興頭不在此,不肯進去,“已經發了一筆橫財了,不會有第二筆。走吧!”
  “不!”潤昌抬頭一看,對面就是一家妓院,名叫“梨香院”,便即用手一指,“你先去‘開盤子’,我一會就來。”
  恩志無奈,只好“單嫖”去了。潤昌精神抖擻地,昂然直入。初進大廳,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還不了解情形。稍微站一站,就弄清楚了,是一桌寶,兩桌牌九,他毫不考慮地,往牌九桌邊走去。
  推庄的是個大胖子,穿一件油光閃亮的緞子夾襖,胸前拴一根有小手指這么粗金表鏈,面前銀票、銀元一大堆,只是在嚷:“快押、快押,別蘑菇!”
  見此光景,潤昌且不出手,看了兩把,覺得下門不坏。此念一動,想到那一万兩千銀子,頓覺膽粗气壯,往口袋大把一兜,將銀票都抄在手里,捏緊了往下門一丟,嘴里說一聲:
  “春天不開路!”
  這是來了豪客了,大家都抬頭來看,潤昌聲色不動,只望著庄家。
  庄家將銀票稍微撥了一下,沒有說話,往桌面上撒骰子,是個九點,拿起頭一把牌,就往外一翻,漆黑一片,立刻引起一片笑聲。“黑鬼子抗洋槍!”上門有人說:“有點子有錢。”
  翻出來是八點,天門兩點,下門看牌的那人,不大爽脆,先翻一張,是張長三,再翻一張,是個長二。這下輪到庄家笑了!
  “別吃別!”他說:“有這‘春天不問路’的一注,配過有余。”
  潤昌臉上訕訕地,好不得勁,唯有轉身就走,想想實在有點不服气,到得梨香院,卻又折回客棧,開箱子取了一千兩銀票再來賭。
  越賭火越大,每到他將近翻本,打算歇手時,必定連輸三注,想走不可,送光為止,這樣一連回了客棧四次,自己都不大記得輸了多少了。
  第五次回客棧,正把箱子來開,听得門口有人在說:“我的老爺子,你倒是怎么回事啊?”
  回身一看是恩志,他在梨香院等得不耐煩,到寶局子又找不到潤昌,心里很不放心,才赶了回來,果然把人找到了。
  “我以為出了什么事呢?”恩志看著他的手說:“怎么著,你還要去賭啊?”
  “我再去一趟。”
  “你輸了多少了?”
  “我輸……。”潤昌猛然會意,不能說實話,“沒有輸,沒有輸。就一百兩銀子,玩了好半天。”
  “沒有輸就算了。辛辛苦苦來一趟,何苦?”
  潤昌不便再堅持,狠一狠心,斬斷了想賭的念頭,將銀票仍舊塞回箱子里。
  到得就寢時,關起房門,細細點數,說來正巧,剩下的不多不少,恰恰三千兩正。
  “命也!運也!”潤昌反倒睡得著了。

           ※        ※         ※

  傳詢楊翠喜等人的第二天,醇王与孫家鼐便即會銜复奏,一切都如在天津的安排。慈禧太后看完折子,連同載振自請開缺的奏折,一起發交軍机。
  奕劻看完,自感欣慰,心里在思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載振可望保住原職了。那知瞿鴻璣有不同意見,認為言官固可聞風言事,但不能摭拾浮言浪語,污蔑親貴,此風不可再長!
  奕劻當然不便為趙啟霖說話,只好請旨辦理。慈禧太后卻深知其中的妙用,乘机要裁抑奕劻的勢力,便即說道:“趙啟霖除非不處分,要處分就該革職。”
  奕劻不作聲,瞿鴻璣答一聲:“是!”
  “先擬旨來看。”
  于是將原折及慈禧太后的意思,告訴了“達拉密”,引敘原文,擬成一道上諭:
  “前据御史趙啟霖奏參新設疆臣夤緣親貴一折,當經派令醇親王載灃、大學士孫家鼐确查具奏。茲据奏稱,派員前往天津詳細訪查。現据查明楊翠喜實為王益孫即王錫瑛買作使女,現在家服役。王竹林即王賢賓,充商務局總辦,与段芝貴并無往來,實無措款十万金之事,調查帳簿,亦無此款,均各取具親供甘結等語。該御使于親貴重臣名節所關,并不詳加查訪,輒以毫無根据之詞率行入奏,任意污蔑,實屬咎有應得。趙啟霖,著即行革職,以示懲儆。朝廷賞罪黜陟,一秉大公,現當時事多艱,方冀博采群言,以通壅蔽,凡有言責諸臣,于用人行政之得失,國防民生之利病,皆當剴切直陳,但不得摭拾浮詞,淆亂觀听,致啟結党傾陷之漸,嗣后如有挾私參劾,肆意誣罔者,一經查出,定予從重懲辦。”
  旨稿送到奕劻手里,頗有局促之感。他這個親王与眾不同,別人是襲祖父的余蔭,安享尊榮,他是打過滾來的,由疏支的輔國將軍、晉貝子、貝勒,而爬到郡王,再進而親王,什么炎涼世態,險巇人情沒有經過?因此,他的長處就在有自知之明,輿論對他們父子的批評,完全明了。上諭煌煌,固然可以遮外省的耳目,但輦轂之下,防民之口,有如防川,必有人為趙啟霖大大地不平,而況有岑春渲在,豈能默爾而息?
  看來難安于位了。
  這樣一想,決定不顧嫌疑,毅然說道:“子玖,措詞太嚴厲一點,我看要改。”
  瞿鴻璣故意報以苦笑:“我何嘗不想改,趙某是我的門生豈有不想回護他之理。無奈面奉懿旨,拿他革職,王爺。”他問:“措詞若非如此嚴厲,這個職怎么革得下來了?”
  “其實革職也重了一點,申飭或者至多讓他回原衙門行走,也就是了。”
  “嗐!”瞿鴻璣大不以為然地:“王爺怎么在承旨的時候不說?”
  奕劻語塞,只好將旨稿送了上去。不久,第二次叫起,慈禧太后將載振的奏折發了下來,垂詢處置的意見。
  這個奏折是楊士琦手筆,瞿鴻璣事先已經听說,立言有法,是個必蒙嘉慰的奏疏,所以看得很仔細,是一字一句的默念。
  “奴才派出天潢,夙叨門蔭,誦詩不達,乃專對而使四方,恩寵有加,遂破格而躋九列。方滋履薄臨深之懼,本無資勞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無多,以致人言之交集。雖水落石出,圣明無不燭之私,而地厚天高,局蹐有難安之隱。所慮因循戀棧,貽衰親后顧之憂,豈為庸鈍無能,負兩圣知人之哲。思維再四,輾轉徬徨,不可為臣,不可為子。唯有仰懇天恩,准予開去御前大臣、農工商部尚書要缺,以及各項差使。愿此后閉門思過,得長享光天化日之优容,倘他時晚蓋前愆,或尚有墜露輕塵之報稱。”
  果然寫得好!瞿鴻璣暗暗贊許,但卻不便表示意見,只說:“親貴大臣的進退出處,向來非臣下所敢妄議,請皇太后、皇上裁奪。”
  “這個折子寫得很懇切。”慈禧太后問道:“奕劻,你的意思怎么樣?”
  奕劻唯有免冠碰頭,用惶恐的聲音答說:“奴才的儿子不肖,負皇太后、皇上的栽培,其罪該死。這個折子,亦是出于悔過的愚誠,請皇太后、皇上俯准所請,奴才亦同感成全的恩德。”
  “既然這么說,我可不能不准奏了。”慈禧太后又說:“載振人很聰明,好好多念兩年書,將來不怕沒有重用的時候,寫旨來看吧!”
  于是,軍机用“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的格式,寫下一道上諭:
  “載振奏瀝陳下悃懇請開去各項差缺一折,載振自在內廷當差以來,素稱謹慎。朝廷以其才識穩練,特簡商部尚書,并補授御前大臣;茲据奏陳請開去差缺,情詞懇摯,出于至誠。并据慶親王奕劻面奏,再三吁懇,具見謙恭抑畏之忱,不得不勉如所請。載振著准其開去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農工商部尚書等缺及一切差使,以示曲体。現在時事多艱,載振年富力強,正當力圖報效,仍應隨時留心政治,以資驅策,有厚望焉!”
  這兩道上諭,連同載振的原奏,經由宮門抄与新聞紙傳布京內京外,頓時成為茶坊酒肆無人不談的話題,談奕劻父子,談楊翠喜,談段芝貴,也談趙啟霖。
  但在朝貴的書房中,所談的卻是岑春渲与瞿鴻璣,而瞿鴻璣又比岑春渲更可談。大家所不解的是,奕劻本無意報复,而瞿鴻璣又立足以救門生,何以竟忍心讓門生落得這么一個結果?且不說師弟之情,不同泛泛,只就利害來說,瞿鴻璣走的是李鴻藻、翁同龢的路子,以收物望為固位的基礎,倘或能照應門下弟子而吝予一援手,試問還有什么人愿意捧這位老師?
  唯一的解釋是:一條苦肉計。非此不足以逼迫載振去位。拿一個監察御史交換一個尚書,在瞿鴻璣是很合算的買賣。而況趙啟霖之复起,并不是很難的事,倘或瞿鴻璣能逐去奕劻,獨掌軍机大權,起复一名五、六品的官儿,根本就不在話下。
  了解到這一層,奕劻有如芒刺在背,但其他旗下人員,則視岑春渲如蛇蝎,尤其是內務府,從堂官到司員,無不戰戰兢兢,深怕一不小心,落個把柄在他手里,那就糟不可言了。
  為此,楊士琦為奕劻划策,內而求援李蓮英,外而策動袁世凱,齊心合力,扳倒瞿、岑。奕劻當然接納,而且就委托楊士琦到天津跟袁世凱去面談。
  頭一天去,第二天就回京了。楊士琦在天津勾留的時間雖短,成就卻不小,“王爺,”他說:“袁宮保的意思,攻瞿必先去岑,岑如不去,盛杏蓀的勢力卷土重來,那就要成大患了。”
  “盛杏蓀?”奕劻有些困惑,“莫非岑三早就跟他有勾結?岑三自命清廉,盛杏蓀又是什么好東西,怎么會跟他談的來?”
  “盛杏蓀不是什么好東西,岑三又是什么好東西?仕途上原是以勢相結,不問本心。袁宮保有确實消息,盛、岑在上海走得极近。朱某之被劾,就是盛杏蓀的報复,而岑三甘為所用。即此一端,可想而知!”
  “這話有根据嗎?”
  “怎么沒有根据!”
  楊士琦將從袁世凱那里听來的故事,轉告奕劻。据說朱寶奎不獨由于盛宣怀的提攜,辦鐵路發了大財,并且在盛門執贄稱弟子,應該在“死党”之列。誰知朱寶奎進京,在謁見醇王載灃時,問起盛宣怀的為人,朱寶奎下了七個字的評語:“外君子而內小人。”盛宣怀耳目眾多,得知此事,將朱寶奎恨之入骨,所以在上海面托岑春渲,務必為他報复,而岑春渲不負所托,居然在到京几天之內便為盛宣怀辦成了這件快心之事。由此去看,岑、盛的交情,豈得謂之不深。
  “原來有這么一回事,我倒不知道。”奕劻接下來問:“去岑是如何個去法?慰庭跟你談了沒有?”
  “談了!不但談了,且有成議了,不但有成議,且已付諸實行了。這兩天請王爺格外留心兩廣來的電奏。”
  “你是說周玉山的電奏?”
  周玉山就是袁世凱的儿女親家、兩廣總督周馥。袁世凱也是定下一條苦肉計,犧牲親家以攻岑,設計甚巧,奕劻听楊士琦說完,大為贊賞。
  “妙极,妙极!”他說:“你給慰庭去個電報,不妨從速,宮里我都說好了。”
  “是跟皮硝李接的頭?”楊士琦問:“他怎么說?”
  “這件事,蓮英說不上話,由他去托大格格。不過,這份禮,”奕劻有痛心的表情,“可是不輕!”
  “重到什么程度?”
  “不談了,反正我不說,你總也會知道。我只托你務必把彼此休戚相關的意思跟慰庭說到。”
  于是楊士琦又去了一趟天津,依舊是倍宿即返,這趟帶來一筆巨款,有六十万兩銀子之多。不過,交到奕劻手中時,卻附著几句話。
  “慰庭讓我轉稟王爺,北洋已盡全力報效,就為的休戚相關,慰庭又說,如今已不是求福,是求免禍。”
  奕劻且不接銀票,神色沉重的想了好一會說:“我也知道,這六十万銀子是北洋的公款,倘或慰庭不保其位,查這筆帳就能出大禍。他說不是求福,是求免禍,我說非福即禍,非禍即福,禍福在此一舉了。”
  第二天,奕劻便准備了一個紅封套,黎明帶入宮中,派蘇拉去輾轉傳達,請李蓮英中午務必出來見一面,他在王公朝房等候。
  過了十二點鐘,李蓮英未來,來了個世續。進門行了禮,疾趨到奕劻面前低聲說道:“王爺請借一步說話。”
  “喔!”奕劻站起身來,走到遠處坐下,他的貼身跟班,理會得是有不足為外人知道的話要談,便在門口一站,替他遮擋閒人。
  “蓮英有差使不能來,讓我來見王爺。”世續緊接著說:“王爺有話盡管跟我說,如果一定得找蓮英,他晚上到府里來伺候。”
  奕劻很机警,覺得這件事不但不必瞞世續,而且正要讓他知道,當即答道:“跟他說,跟你說,本來我就要托你辦的。
  這里有筆款子,讓他跟大格格分著花。”
  世續將紅封套接了過來,一看便說道:“沒有封口。”
  “對了!”
  “封了口的,我原樣轉交,沒有封口,我可得問個數,免得經手不清。”
  “是這個!”奕劻伸了一只手指。
  “十万?”
  “不!你看了就知道了!”
  抽出一看,是兩張銀票,一張六十万兩,一張四十万兩。世續嚇了一大跳,兩眼眨巴了半天問:“王爺一定還有話讓我帶去吧?”
  奕劻想了一下說:“一時也說不盡,反正‘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有什么動靜,蓮英自然知道。”
  “是了!東西跟話,一定原封不動轉到。我想蓮英晚上大概會去見王爺。”
  果然李蓮英這天特地到慶王府去見奕劻,不斷地請安道謝以外,很謹慎地探問,有何可以效勞之處?同時又說,榮壽公主受此重饋,亦深為不安,必得給奕劻盡點什么力,心里才能好過些。
  榮壽公主居然主動作此表示,在奕劻還是第一次經驗,心中大感安慰,當時便与李蓮英促膝深談,約莫有一個更次,方始結束。

           ※        ※         ※

  兩廣總督周馥來了一個電報,說是“亂党”鬧事,愈形猖獗,目前除了盡力防范以外,還得加意安撫會党,以免相互勾結,蔓延而成不可收拾之禍。詞气之間,亦微露精力衰邁,力不從心之意。
  慈禧太后一看這個奏折,不免又上了心事。榮壽公主察言觀色,知道奕劻与袁世凱的密謀已經發動了,便關切地旁敲側擊,很快地讓慈禧太后吐露了煩惱。
  “還不是鬧‘亂党’!為什么‘亂党’總是出在廣東呢?”“‘亂党’那里都有,只看地方官行不行?”榮壽公主說:
  “山東緊挨著直隸,當年拳匪就不敢進德州一步。”
  “那是袁世凱。”
  “周馥不是袁世凱的親家嗎?”
  “是啊!可是,袁世凱是袁世凱,周馥是周馥!”
  榮壽公主不作聲了。慈禧太后亦沒有往下再談,靜等軍机處議奏。誰知就在這時候,廣東又來了個急電,說欽州土豪劉思裕聚眾劫掠,有攻打城池之意,來勢洶洶,請速派大軍,兼程入粵剿匪。
  這個電報到京,是扣准了時候的。送到軍机處,恰在上午十點多鐘。軍机章京譯好送呈軍机大臣,瞿鴻璣略略看過,隨即吩咐用黃匣子送至內奏事處,轉遞至御前,正是慈禧太后傳膳之時。
  一看這個電報,席前方丈無下箸處了,慈禧太后一下子失去了食欲,搖搖頭將筷子放了下來。
  見此光景,李蓮英向榮壽公主使個眼色,然后另外抬上一張食桌,榮壽公主一面伸手去揭大碗上的銀蓋子,一面說道:“今年的鰣魚進得早。可不知道新鮮不新鮮?”
  “不用了!”慈禧太后搖搖手,起身就走。
  榮壽公主急忙上前攙扶,到得膳后喝茶休息的偏殿,關切地問道:“老佛爺怎么了?今儿吃得不香。”
  “唉!”慈禧太后歎口气:“煩死了!”
  榮壽公主把握机會,不徐不疾地說道:“我看老佛爺是累了!岑春渲所奏的,不錯,都是為了國富民強。話很不錯,可是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辦到的,光說也沒有用。現在每次召見岑春渲,都要費到一兩個鐘頭,奴才真是著急,老佛爺太累了,不大相宜。”
  “岑春渲的性子太急。”
  “性子急沒有用!要看事情,該急的急,該緩的緩。而且事情要靠大家辦,不該光逼上頭。”
  就這時候,李蓮英來請示,原先奕劻已遞了牌子,為今年万壽的慶典,請求“叫起”,慈禧已吩咐在膳后召見。此時是否“撤起”,來取進止。
  慈禧太后方在沉吟,榮壽公主就慫恿了,“還是叫起吧!”
  她說:“跟慶王聊聊,也散散心。”
  “好吧!叫!”
  于是,就在樂壽堂西的三友軒,召見慶王奕劻。他先奏陳了万壽慶典應該預備的事項,提到廣東應該進貢的焰火等物,說是潮州、欽州一帶,匪氛甚熾,貢品恐不能如數進獻,須另籌補充。
  這讓慈禧想到了剛才收到的電報,隨即喚人將原電取了來,交奕劻閱看,垂詢如何處置。
  “這情形很不好。‘三點會’剛在潮州鬧事,還殺了地方官,如今欽州又鬧土匪,倘或不辦,跟革命‘亂党’勾結在一起,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奕劻緊接著說:“周馥勤慎有余,到底精力衰邁,膽小怕事,恐怕應付不下來。上次袁世凱進京,也跟奴才談起,說他親家的才力有限,年紀也大了,不宜在兩廣,奴才真怕他不幸而言中。”
  “原來袁世凱也這么說?”
  “是!”
  “那么,你看調誰去好呢?”
  “這個……,”奕劻沉吟了一下,面容肅穆地說:“奴才不敢以私害公。岑春渲跟奴才不和,奴才可不能埋沒他的長處,論到帶兵剿匪,眼前只有他跟袁世凱兩個。可是論到威望,袁世凱又輸他一著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帶兵就要靠威望!岑春渲是好的,而況兩廣他最熟悉,真正人地相宜。可有一層,剛剛內調,怕他嫌辛苦,不肯再去。”
  “這話奴才可不敢苟同了。君命如天命,愛去不去,那里可以隨臣下自己高興?何況岑春渲受恩深重,更不應該怕吃辛苦!”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就這樣吧!他很忠心的,諒來不會推辭。”
  “是!”奕劻答應著,又談了些他項事情,跪安退出。
  出宮便回府,對于召對所作的決定,即便是對親信,亦只字不露。第二天領班進見,首先便提周馥那個電報,只說廣東的情勢凶險,周馥請求派兵,應准所奏,交北洋從速辦理。
  “兵是要派的,不過有兵也得有人會帶。”慈禧太后說:“周馥不是帶兵的人,而況年紀也大了。我想還是叫岑春渲到廣東去吧!”
  “是!”
  就這樣三言兩語,便定了局。在瞿鴻璣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感,岑春渲本人更是既惊且怒,錯愕莫名,毫不考慮的上折告病,自請歸田。
  這不用說,當然溫旨慰留,上諭中說:“岑春渲奏,懇請收回成命,另簡賢員一折,岑春渲病尚未痊,朝廷亦甚廑念。唯廣東地方緊要,現在廉欽等處均有土匪滋事,潮州府屬之饒平縣境,竟有聚眾戕官重案,周馥恐難胜任,非得威望素著,情勢熟悉之人,不足以資鎮懾。該督向來辦事認真,不辭勞怨,前在該省籌防一切,深合机宜,是以特加簡畀,務當迅速赴任,通籌布置,安良除暴,消患未萌。該督世受國恩,當此時事艱難,自應力圖報稱,勉副朝廷惓怀南服,綏靖岩疆之意,毋得再行固辭。”
  此外又賞了十天假,在岑春渲來說,面子十足,不便再鬧意气,否則就會自討沒趣。不過他當然亦不甘于就此离京,一天一個折子,痛陳時政,字里行間,夾槍帶棒地將他看不順眼的人,冷嘲熱諷,方帶著北洋新軍將領田中玉由天津乘海輪南下,先到上海,再到廣州。

           ※        ※         ※

  當岑春渲离京時,趙啟霖亦方在摒擋行裝,預備回湖南先住一陣再說。凡是言官因彈劾權貴而落職回鄉,是件最出風頭的事,朝士識与不識,大都會設宴餞行,甚至饋贈路費。离筵往往設在松筠庵——楊繼盛的祠堂,是御史經常聚會之處。
  這一次公餞趙啟霖,卻不在松筠庵,而在陶然亭附近的龍樹寺。此寺以一株极古的龍爪槐得名,張之洞當翰林時,最喜歡在這里作文酒之會。有一年与潘祖蔭聯名作東,大會名士,作詩作到下午四點鐘,還不見開席,餓火中燒的客人,忍不住索食。兩位主人,面面相覷,不知從何說起?原來潘祖蔭以為張之洞預備了,張之洞則以為潘祖蔭必亦預備了,結果誰也沒有備飯。荒陂冷寺,由于這個轟傳九城的笑話才大大地出名,常有騷人墨客的足跡。
  這天的主人是民政部參議汪榮寶。當客人到達時,壁間已貼了一張詩箋,題目叫做“贈別”,下面署名“袞甫”,正是汪榮寶的別號。
  這自然是贈別趙啟霖的詩,共是兩首七律:
  “城闕陰陰白日傾,滄波渺渺客心惊。濁醒一石難成醉,雄劍中宵尚有聲!虎豹自依天咫尺,蕙蘭宁怯歲崢嶸?長吟徑度桑乾去,万樹鳴蜩送汝行。
  緪瑟高堂曲未同,明燈离席思難窮。豈期并世聞鳴鳳,長遣行人惜逝騤,左掖花枝迷夜月,洞庭木葉起秋風。天書早晚思遣直,何處山幽問桂叢。”
  客人看了,少不得有所評論,也有人覺得是個大好題目,很可以步韻寄意。其中有個侍講學士叫惲毓鼎,正在漫步构思時,忽然有個人在他耳邊叫一聲:“老爺!”
  惲毓鼎心無旁騖,不免吃惊,定睛看時,是他的貼身跟班高升,便即問說:“什么事?”
  “太太打發人來說,有位极要緊的客人來拜,請老爺赶緊回去。”
  “是什么要緊客人?”
  “沒有說。”高升踏前一步,低聲說道:“只知那位客人送了很重的一份禮。”
  “喔!”惲毓鼎考慮了一下,決定先行告辭,向主人撒了個謊,說家里來了常州的鄉親,必得赶回去見面,隨即就坐車走了。
  赶回去一看,不由得詫异,客人原是常有往來的世交,此人名叫朱綸,是現任江蘇藩司朱家寶的長子。朱家寶字經田,云南宁縣人,跟惲毓鼎、趙啟霖都是光緒十八年壬辰科“劉可殺”那一榜的同年,朱綸是捐班的同知出身,工于應酬,夤緣得充考察政治大臣的隨員,敘勞績保獎了一個知府銜,更由載澤的關系認識了載振,刻意奉承,极得寵信,因而一個万難補缺的知府,得以調到民政部去當員外郎。
  朱家父子都很懂得騖聲气,偶爾也燒燒冷灶,惲毓鼎既是同年,又是御史,當然是逢年過節,送紅包的名單上必有之人。此外,也常有土儀饋贈,每次都是朱綸親自登門致意,“老伯,老伯”地叫得非常親熱,所以惲毓鼎對他亦頗有好感。
  等朱綸剛請過安,惲毓鼎便向听差發脾气:“明明是朱大少爺,怎么說是不熟識的生客?真正混帳!”
  “老伯,老伯!”朱綸急忙解釋,“是小侄的不是,特意叫貴介不要說破,因對……,”他賠笑說道:“小侄有下情稟告。
  能不能容小侄書房伺候?”
  “喔,喔!”惲毓鼎有點明白了,“當然,當然。請!”
  進書房要經過后軒,只見桌子上堆滿了禮物,有云南宣威火腿、吉林人參等,地上還堆著五十斤壇的花雕四壇,不言可知是朱綸送來的。
  “這是朱大少爺送的嗎?”惲毓鼎特意問一聲。
  “不中吃!”朱綸搶著回答:“請老伯不要見笑。”
  “太破費了!太破費了!”惲毓鼎一疊連聲地說。心里有點嘀咕,知道朱綸有所求而來,而又決不是請“大筆一揮”,作篇壽序什么的,否則不必摒人密談。
  果然!到了書房里,關上房門,朱綸開門見山地說:“小侄是銜了振貝子之命,特地來求老伯主持公道的。”
  “喔!這……。”惲毓鼎吸著气說:“為王公親貴主持公道,這,我還差几年道行。”
  “老伯太客气了!老伯一枝筆,橫掃千軍誰不佩服?”朱綸放低了聲音說:“有個稿子,請老伯過目。”
  惲毓鼎接到手里,入目便覺心惊,只見案由是:“奏參樞臣,怀私挾詐,請予罷斥。”有“樞臣”的字樣,而又是載振所托,當然指瞿鴻璣。惲毓鼎心想,這一棒子過去,倘或打對方不倒,反彈過來,自己一定頭破血流。
  這樣想著,便先不看下文,抬頭問道:“樞臣指誰?”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不看我也知道。不過,世兄,”惲毓鼎微笑問道:“我很奇怪,何以不找別人,要找到我?”
  “這有個緣故。壬辰各位老年伯,都覺得只有老伯最看顧同年,眾望所歸,請老伯出面。”
  “這話,世兄,真是俗語所說‘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了!”
  “我略微說一說,老伯就明白了。壬辰一榜,如今得意的,都跟慶邸、北洋處得极好,換句話說,慶邸跟北洋一倒,壬辰一榜,只怕都要大受打擊。”
  “啊!”惲毓鼎一下子被提醒了,“這話不假!”
  他略略算一算,眼前朱綸的父親朱家寶,就是走慶王的門路;現任農工商部侍郎的唐文治,是慶王府的西席;學部侍郎寶熙亦跟慶王很接近。而凡跟慶王接近的,亦都与北洋有淵源。如果慶、袁一垮,同年中受影響,确是大有人在。
  可是,趙啟霖亦是壬辰科。提到這一點,朱綸認為瞿,趙以同鄉而認為師生,鄉誼重于同門之誼,正該群起而攻。
  “同門豈可相攻?”惲毓鼎有不以為然的神色。
  朱綸善于察言辨色,听出語气中并不是不可攻瞿鴻璣,便又說道:“還有件事稟告老伯,善化如久此執政,遲早會危及圣躬!”
  一听這話,惲毓鼎的雙眼睜得好大,“這是怎么說?”他咄咄逼人地問。
  “善化几次造膝密陳,戊戌政變一案中獲罪的人,應該起用,皇太后總是裝聾作啞。這已很給他面子了,那知善化言之不已,只怕皇太后疑心是皇上的指使,那一來母子之間,不又生了很深的意見了嗎?”
  “你這話,”惲毓鼎近乎呵斥地,“是听誰說的?”
  “慶邸、澤公,還有肅王都說過。”朱綸從惲毓鼎的臉色中看出,這個說法有用,所以又加上一句:“唐年伯也知道的。”
  他口中的“唐年伯”,便是唐文治。此人雖在慶王門下,但人品學問,均有可取,是同年公認的君子。朱綸引他為證,話就有力量了。
  惲毓鼎眨著眼想了好一會,點點頭自語似地說:“是不可不去!不然就是皇上的一大隱患。”
  原來惲毓鼎倒也是愛君的人,不過他跟戊戌前后的新党不同,不以為愛君就必須反對慈禧太后,而以調和兩宮,向往著母慈子孝的境界,自然以“保護圣躬”為重。這個想法跟張之洞頗為接近,不同的是,惲毓鼎的態度比較激烈。如今為朱綸所說動,深怕瞿鴻璣的做法,陷皇帝的處境于不利,所以決定去此隱患。
  這樣一种了解,正是朱綸所期待的,忖度情況,已是水到渠成,不必再多說什么。果然,惲毓鼎開始看那個稿子了。奏稿的案由之下,寫的是:“据稱協辦大學士外務部尚書、軍机大臣瞿鴻璣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布党羽。”
  看到這里,他有疑問了。
  “何謂‘暗通報館’?”
  “辦《京報》的汪康年,不是恃善化為奧援嗎?”
  “這不能說是‘暗通’。”
  “別自有故。”朱綸緊接著說:“宮里傳出來的消息,有一次太后跟善化發了几句牢騷,言下至不滿于慶邸父子。善化經由瞿汪兩家內眷往來,把消息透露給汪康年,汪又悄悄告訴了英國《泰晤士報》的記者,發了一條新聞,說中國的政局有大變動,執政快要換人了。上頭知道這件事,大為生气,說是不知什么人造謠?一查才知真相,認為善化是陰險小人,慈眷大衰。”
  “原來有此一說。那么,‘授意言官’自是指趙而言?”
  “是!”朱綸答說:“听說另外還有人。”
  “‘陰結外援’呢?”
  “不就是岑制軍嗎?”
  “這一款倒是情真事确!”惲毓鼎點點頭又問:“你倒說,‘分布党羽’是怎么回事?”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下面是抨擊瞿鴻璣的姻親余肇康,于“刑律素未嫻習,因案降調未久”,由于与瞿鴻璣是儿女親家,因而得任法部左參議。此外還有許多“竊權結党,保守祿位”的“劣跡”。洋洋洒洒,寫了上千言之多。
  惲毓鼎看完沉吟著說:“話好象說得過分了一點!”
  “老伯,不是這么說,怎么攻得下來。為了保護皇上,其勢非如此不可!”
  惲毓鼎心想,這話不錯!為自己設想,不攻則已,一攻非將瞿鴻璣攻倒了,才能安心,否則別人不倒,自身要倒。
  “好吧!”惲毓鼎說:“擺在我這里,容我考慮。”
  “是!”朱綸恭恭敬敬地告辭。
  到夜來,惲毓鼎繞室彷徨,有七分上折之意,卻還有三分忌憚。正在為難之際,丫頭來請,道是太太說的,“時候不早,請老爺回上房休息了。”
  到得上房,惲太太問道:“倒是什么大不得了的事,弄得廢寢忘食?”
  “你們女人家不懂!”
  “是啊,女人家不懂國家大事,只懂家務。我也不知道你這個窮翰林當到那年,才當出頭。”
  這時,平常受慣了譏嘲,他一向采取犯而不較的態度,此刻卻有股郁勃不平之气,拍一拍桌子,倏地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拿筆墨來!”
  惲太太与丫頭相顧會心,伺候紙筆茶水,剔亮了燈,讓惲毓鼎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先改朱綸的來稿,在詞藻上好好修飾了一番,緊接又拿白折子來謄清。
  一鼓作气將奏折弄完,天都快亮了,抬頭一看,惲太太還坐在旁邊相陪。便訝然問道:“你怎么還不睡?”
  “你辛苦了一夜,”惲太太盈盈含笑地:“還不該陪陪你嗎?”
  惲毓鼎久未見妻子如此溫顏相向,頗有受寵若惊之感,拱拱手說:“承情之至,你一定困了,快睡去吧!我讓老媽子弄點東西吃了,也赶緊要睡了。”
  “我不困,煮了一鍋鴨粥在那里,我叫人端來你吃。”
  于是喊醒丫頭,預備早餐,鴨粥之外,還有四個碟子,一盤燙面餃。惲毓鼎奇怪,何以這天有這樣丰盛的早餐,更奇怪這些東西是什么時候預備下的?
  “燙面餃是昨天晚上包好的,拿濕手巾蓋著,一蒸就是。”惲太太又解釋他的第一個疑問,“你也苦了好几年了,應該過几天舒服的日子。”
  “想過舒服日子還早,”惲毓鼎歎口气說,“唉!還是從前好!子午卯酉的年分,總還有放主考的希望,象今年丁未,本該是會試的年分,弄個房考,有個十來個門生,也還有几百銀子的贄敬好收。從科舉一停,翰林真沒有什么當頭了。”
  惲太太笑笑不響,等惲毓鼎吃完粥洗了臉快上床時,她才問說:“朱家大少爺昨天臨走的時候說,他今天中午還要來看你。回頭他來了,要不要叫醒你?”
  “不必!你只告訴他,他托我辦的事,我照他的意思辦好了,今天不上衙門,明天遞。”
  惲太太知道,所謂“遞”就是遞折子,當即說道:“交朱大少爺去遞,不省事嗎?”
  惲毓鼎想了一下說:“不好!不妥!”
  “那么,自己派人去遞。你交給我,也了掉你一件事,可以放心睡覺。”
  惲毓鼎如言照辦,然后上床睡覺,睡到午后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問折子遞了沒有?
  折子是交給朱綸了,惲太太卻不肯說實話,“派人送到衙門里去了。”她從梳妝台抽屜里取出來一個紅封袋說:“朱大少爺順便把節敬送來了。”
  “節敬?”惲毓鼎詫异,“不是送過了嗎?”
  “這不同。上次是他老太爺的,這次是慶王的。”
  “慶王的?”
  惲毓鼎急急接過紅封袋來,上面什么字都沒有,里面是一張滿紙洋文的票据。幸好,惲毓鼎還認識“洋碼”,五字后面拖三個圈圈,料想是外國銀行五千兩銀子的支票。
  “這……,”他又惊又喜又不安,“這好象……。”
  “你不要說了!”惲太太搶著說:“慶王一天收的門包都不止五千兩,你用他几個怕什么?”
  “是怕人說閒話?”
  “誰?誰敢說閒話?”惲太太說:“若是有人說閒話,倒更應該收了。不然,羊肉不曾吃,落個一身騷,那才真犯不著呢!”
  惲毓鼎覺得太太說的是歪理,可是真還駁不倒她,只好不提。不過想一想,還是有件事不安。
  “今天五月初三,折子一上去,節前就有下文,何苦連個節都不讓人家好好過?這,一定會有人罵我刻薄!”
  惲太太不作聲,而惲毓鼎卻越想越覺得不妥,決定親自上衙門,把要遞的折子截住,過了節再說。
  見此光景,惲太太只好開口了:“跟你實說了吧!折子是朱大少爺拿去了。”她說,“朱大少爺的意思跟你一樣,過了節再遞。”
  “喔!你早該跟我說實話。”惲毓鼎突然神色嚴重地問:
  “這個封袋是你交了折子以后,他才給你的?”
  “那里,昨天就交給我了。他叫我先不要告訴你,怕你心里覺得是受了人家的好處,才動這個折子的。”
  “那還罷了!”惲毓鼎神色緩和了:“不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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