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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盛筵未半,戲也只听了兩出,袁世凱与徐世昌便相偕辭去。為了尊重載振的身分,袁世凱事先吩咐:總督動止的儀注,諸如“站班”、“鳴炮”一律不用。到得載振面前,彎著腰低聲說了兩句客气話,悄悄退下。載振反客為主,直送到滴水檐前,經袁世凱再三辭謝,方始轉身回座。
  時間拿得很准,等袁世凱一走,孫菊仙的一出《上天台》已到尾聲,接著便是楊翠喜的《三本虹霓關》,一出場便向載振飛了個媚眼,到得与王伯党眉來眼去時,眼風亦總照顧著台下首座的貴人,將載振看得停杯不飲,眼都直了。
  見此光景,段芝貴与“忝陪末座”的王錫瑛作了個會心的微笑,隨即又向貼身听差作了個手勢,抬來一籮筐簇新的龍洋,五十枚一封,共計四十封。
  戲一完,載振鼓掌喝彩,段芝貴便大聲宣布:“振貝子放賞!”
  語聲一落,四名穿藍布大褂,戴紅纓帽的听差,將籮筐飛也似地抬到台前,立即動手拆開龍洋的封皮,往台上一撒,但見銀光耀眼,滿台響聲,“嘩啦、嘩啦”地響過好一陣,方始住手。
  其實,響得雖熱鬧,只拆了十封,段芝貴便又高聲說道:
  “振貝子吩咐,再賞楊翠喜五百兩!”
  于是響聲又起。這出戲的腳色与文武場面已一字排開,等放賞完了,就在台上請安,打鼓佬扯開嗓子高喊:“謝賞!”
  等清台面,撿完了一千個銀洋,楊翠喜已卸了裝,由王錫瑛陪著,單獨來謝載振。
  “謝謝振大爺!”楊翠喜一面盈盈下拜,一面說道:“你賞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載振笑道:“你唱得實在好!”
  “多謝振大爺夸獎。”楊翠喜站起身來,走到載振身邊,提壺替他斟滿了酒。
  “你敬振大爺一杯!”段芝貴說。
  “是!”楊翠喜拿起載振面前的酒,一飲而盡,接著又斟滿,方始說一句:“振大爺請。”
  那細瓷酒杯邊沿,留著濃艷的朱痕,載振毫不遲疑地,連酒帶楊翠喜的口脂,一起吞入喉中了。
  這時已有听差端來一張方凳,楊翠喜在王錫瑛手勢暗示之下,坐在載振的身后,低聲問道:“振大爺是那天到的?”
  “今天剛到。”載振半側著身子跟她答話,同時開始細細打量。
  在載振眼中,楊翠喜占得三個字:黑、白、活。黑的是眉發,白的是皮膚,活的是眼睛。想到她在《小放牛》中的身段,裊娜腰肢,靈活非凡,不由得便涌起無數綺念,竟有些心跳气喘了。
  老于花叢的段芝貴,能從他的眼里看到心中,隨即說道:“貝子只怕有點儿倦了。這里另外備有休息的地方,很隱秘的。”
  最后四個字說得很輕,但很清楚,載振會意欣然。“是有點儿倦了。”他說:“能略微躺一躺最好。”
  “是!我來引路。”
  于是段芝貴引著載振离席,楊翠喜起身目送,“臨去秋波那一轉”在載振心中便仿佛听得她在說:“大爺先請,我馬上就來。”

           ※        ※         ※

  這是特為布置的一間臨時藏嬌之處,一個小小的院落,南北相對,各有三間平房。南屋漆黑,北屋卻是燈火通明,掀開棉門帘,暖气扑面,滿室如春,立刻就覺得皮袍子穿不住了。
  “好暖和!”載振四面看了一下,感覺屋中似乎少了一樣東西,想一想才記起,北方入冬,沒有一家不生火爐的,只要一進屋就看得見,唯獨此屋不然,所以他奇怪地問:“爐子生在那儿啊?”
  “沒有生爐子。”段芝貴說:“是用得洋人的法子,安上暖气管子,比爐子來得干淨,也沒有火气。”
  “喔!”載振問道:“暖气從那儿來呢?”
  “外面用鍋爐燒水,用管子把熱气接進來就是。”
  “這好!”載振毫不思索地說道:“府里也得裝。香岩,這件事,就托你了。”
  “是!馬上就辦。貝子請里屋坐。”
  段芝貴一面說,一面掀開西屋的門帘,一個梳著條長辮子,約莫十八九歲的丫頭,當門請了個安,笑吟吟地喊一聲:
  “振大爺!”
  載振的感覺立刻又不同了,似乎到了八大胡同第一流的滑吟小班里。跨進去一看,靠里擺一張大銅床,衾枕俱全,床前是梳妝台,對面壁上懸著一堂屏條,題名《四美圖》,是乾嘉時仕女名家改七薌的手筆。靠窗擺一張條案,不過上面不是花瓶、香爐之類的陳設,而是干濕果子、各种洋酒。此外屋子正中還有張通稱為“百靈台”的獨腳圓桌,雖是紫檀大理石的桌面,但摸上去濕潤如玉,自然是因為有暖气管子的緣故。
  “她叫錦儿。”段芝貴指著丫頭對載振說“讓她招呼吧!我不打攪了。”
  “費心,費心!”載振說:“我息一會就出去。”
  “請貝子盡管休息,外面我會安排,就說貝子已經回行館了。護衛隨從,我亦會好好招呼,不必讓他們等了。到時候,我親自送貝子回去。”
  “那可是再好也沒有!”載振再一次拱手道謝:“一切費心,領情之至。”
  “不敢當,不敢當!”段芝貴請安回禮,然后退后兩步又關照錦儿:“你可好好招呼。”
  “是!”錦儿答應著,轉臉說道:“振大爺,寬寬衣吧!”
  “對了!”載振說道:“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來。”
  達官貴人出門,照例有貼身听差,攜著衣包,以便飲宴時換著便衣,如逗留時間較長,或者“三、九月,亂穿衣”的天气,攜的便衣還不止一套。至于載振之流的頭號褲褲,半天作客,要帶個大衣包,因為不定玩什么,譬如興致來了,粉墨登場,戲眼里面就得看天气襯緊身的短衣,就是不玩什么,文文靜靜地飲酒談心,到了時候,也得換套同樣質料的衣服,顏色、花樣粗看無异,細察才知不同,譬如“歲寒三友”的花樣,梅花必已由蓓蕾變為盛開。這也是“擺譜”,不過擺在暗處,就比明擺更透著高一等了。
  段芝貴辦這趟差,是有整套布置的,載振的衣包早已取來了,錦儿伺候著為他卸去紫貂“臥龍袋”狐嵌皮袍,換上一套夾襖褲,外罩一件极薄的絲綿袍。更衣既罷,滿身輕快,載振走到條案邊,親自倒了半杯白蘭地在敞口的水晶大酒杯中,雙手捧著,一面搖晃,一面慢慢吸飲,視線卻只隨著錦儿的身影在轉。
  “你今年多大了?”
  “一過年就是整數了!”錦儿答說,同時轉過身來。勢子太猛,長長的辮子一甩,几乎打著載振的眼睛。
  “這么說,今年十九。”載振問道:“可有了婆家?”
  “不知道。”錦儿的聲音很低、很快,而且又回身去做事了,抹淨百靈台,安設杯筷,共是兩副。
  “怎么?”載振笑著問:“錦儿,你打算陪我喝喝酒?”
  “錦儿那有這個福气。”
  “我看你長得很体面,是挺有福气的樣子,我替你做個媒好不好?”
  說著,載振一手將她拉過來,一手放下酒杯,便去摸她的臉。錦儿掙扎著,但只是用手護著她的頭發,怕碰毛了。
  “你乖乖的,讓我香一個。”載振抓著她的弱點威脅:“不然,我弄亂了你的頭發!”
  錦儿無奈,閉著眼,撮起嘴唇,讓他親了一下,然后一躍而起,遠遠躲開。
  載振哈哈大笑,從荷包里摸出一枚金錢,揚一揚說:“來!
  給你。”
  錦儿遲疑了一下,終于走了過來,載振拉住她的手,把金錢塞在她手心里,沒有再羅嗦。
  “是金的不是?”
  “你連金子都分辨不出來?”
  “不是分辨不出。”錦儿說道:“從來沒有見過這种錢。”
  “別說是你,就大官儿家的太太、小姐也沒有几個人見過。
  這是宮里老佛爺用來賞人的。”
  “原來是老佛爺賞的!”錦儿既惊且喜,“老佛爺賞了振大爺,振大爺你又賞給我,是不是?”
  “也可以這么說吧!”
  “那,我可真是夠面子了!”錦儿把那枚金錢,緊緊合在雙掌之中,笑著說道:“我得拿回家,讓我娘供在佛堂里。”
  听這一說,載振打算再給她一個,剛要伸手去探荷包,只听外面有腳步聲響,接著有人輕聲說道:“你自己進去吧!好好儿伺候,有你的好處。”
  語聲未完,錦儿已搶上去打帘子,載振定睛注視,但覺一片艷光,令人不可逼視。楊翠喜進屋,先跟錦儿道謝:“謝謝你。”
  錦儿微笑不答,只推一推她的身子,于是楊翠喜才轉臉對著載振。未曾說話,先抿嘴笑一笑,頰上出現兩個极深的酒窩。
  “你一定會喝酒。來!”載振指著條案說:“你愛喝那一种,自己挑。”
  “我那儿會挑?我也不會喝酒,舍命陪君子,有那味儿淡一點的,勞振大爺的駕,給我來一小杯。”
  “最淡的就是葡萄酒,紅、白兩种,你愛那一种?”
  “我說不上來。”楊翠喜看著那些洋酒說:“紅的、綠的、黃的、白的,把我眼都看花了。”
  “要不你來杯薄荷酒。”
  載振從葫蘆形的酒瓶中,倒了一杯翠綠的薄荷酒遞給楊翠喜。錦儿已將果碟子移到百靈台上:“楊姑娘陪振大爺到這儿來喝吧!”她說,“有几樣熱菜,我去端了來。”
  說完,長辮子一甩,錦儿掉身而去。楊翠喜便放出渾身解數,伺候載振喝酒。等四個熱炒,一個白魚紫蟹火鍋都端了上來,錦儿又有話了。
  “楊姑娘盡管陪振大爺慢慢儿喝,我在對面屋里。”她指著屋角一根絲繩子說,“招呼我,拉鈴就行。”
  于是長辮子一甩,雙扉緊合,錦儿翩然消失。楊翠喜便將門閂插上,等回過身來時,為載振迎面一把抱住,倒嚇了一跳。“我的大爺!”她嗔責地,“你摸摸,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你的膽子真小。”載振卻之不恭地去摸她的胸前,如磁引鐵,那只手就此粘住在她胸前。
  “是不是,心跳得很厲害?”楊翠喜背一躬,手一撐,從他怀抱里脫出身來,“大爺,你不要喝酒嗎?請這儿來坐。”
  “酒是要喝,得有個喝法。你依我的法子我才喝!”
  “喝酒還有法子?”
  “當然!”載振涎著臉說:“賞我一個皮杯,怎么樣?”
  楊翠喜搖搖頭說:“我不會!”
  “容易得很,我教你!”
  說著含了一口薄荷酒,將嘴唇湊過來,要哺到她嘴里。楊翠喜不愿,載振便用強。兩個人扭來扭去,扭到床上,到底讓他灌了她一個皮杯。
  “這你該會了吧?”載振笑道:“剛才算我敬你,這會該你回敬了。”
  “我不來!”楊翠喜裝作受了委屈似的,“倒不如不要你教,這么一來一往,搞成兩個,我太吃虧了!”
  “就要兩個才好!”載振甩掉腳上的拖鞋,順勢飛起一腳,踢得帳鉤一聲響,半邊帳門隨即卸了下來了。

           ※        ※         ※

  听完段芝貴的話,袁世凱沉吟好一會,方始開口:“振貝子要你當隨員,自無不可,如說要保你補個實缺,也還不難。至于一省巡撫,我看你不但所望過奢,而且近乎夢想了。”
  “回大帥的話,事在人為。只要大帥肯栽培我,一定可以成功。”
  “我怎么栽培你?”袁世凱說:“我不能為你去討個沒趣。
  你知道的,我不能再碰釘子了。”
  “當然不敢讓大帥去討沒趣,碰釘子。我的意思是:第一、請大帥讓我去試一試;第二、倘或慶王問到大帥,求大帥說兩句好話。”
  “如果問到我,當然替你說好話。”袁世凱答說:“你愿意試一試,我更不必攔你。不過,我看你是枉費心机。”
  听這一說,段芝貴笑嘻嘻地請個安說:“只要大帥准我去試一試,就行了。”
  辭出北洋衙門,段芝貴隨即去訪王錫瑛。在座還有個姓王的,名叫王賢賓,字竹林,底子是個候補道,分發河南,也是走了段芝貴的門路,得以由北洋調用,現充商務局總辦。北洋衙門凡是不能出公帳的開銷,都由王賢賓設法向商家去攤派,算得是段芝貴的一個財東。
  “大帥已經點頭了。”段芝貴很興奮地說:“就看兩位老得怎么捧我了!”
  “翠喜的事,歸我負責。”王錫瑛答說:“我已經跟她的養母說過,獅子大開口要三万銀子,慢慢儿磨吧!”
  “也不能太慢……。”
  “請放心!”王錫瑛搶著說:“我有把握,反正振貝子從關外回來,事情必已成了。”
  “還有一點,”段芝貴又說,“振貝子對錦儿亦很中意,最好一起辦。”
  “這怕有點難,不過總有辦法好想,大不了多花几吊銀子。”
  “對了!請你多費心。”段芝貴轉臉問道:“竹林,你這面怎么樣了?”
  “這個數目是大了點。”王賢賓情商似地:“香公,能不能少一點?”
  “少是決不能少!少了不管用,等于扔在水里。”段芝貴想了一下說:“我也知道數目是大了點,這樣吧,一半作為我暫借如何?”
  “只要有,香公的事,還能不盡心?實在是銀根緊,利息又重,要借都很為難。”
  “談到利息就好辦了。准定我借一半吧!來,來,我立筆借据,益孫做見證。”
  “益孫”是王錫瑛的別號,他當然幫助段芝貴,毫不遲疑地說:“好!我做見證。”說著,便親自去揭開墨盒,等段芝貴來,寫借据。
  “益孫,”段芝貴說,“你替我寫,我親筆簽押就是。”
  于是王錫瑛取一幅花箋,提筆寫下一張借据:“借到庫平五万兩整,以供籌建行省之用,盡本年一年內完清不誤。”接著段芝貴坐下來簽押,所署的銜名是:“黑龍江巡撫段芝貴。”
  這近乎儿戲了!然而此又是何事,而可儿戲?王賢賓听說過,買槍手中舉人,酬金是一張借据,署名“新科舉人”某某,槍手有功,自可憑据索債,否則“立据人”既非“新科舉人”,這張借据自當視之為偽造。如今段芝貴略師其意,寫下這么一張借据,看他下筆略無踟躕,竟是十拿九穩的模樣,王賢賓不覺大受鼓舞,決定投注大賭一次。
  因此,當段芝貴將這張借据遞過來時,他斂手不接:“香公簡直罵人了!承香公抬舉,我怎么樣也得把那個數儿湊出來。”他故意想了一下說:“家母手里有三万銀子,是打算將來捐一品誥封用的,我跟家母去商量,先挪了來湊數再說。”
  “這就承情不盡了。”段芝貴說:“請轉告令堂,一品誥封,我包她老人如愿。竹林,跟你說實話,東三省不設省則已,設省,少不了有我一個巡撫,那時你跟益孫倆,要什么差使,隨你們自己挑。”
  這個愿心一許,王賢賓更為起勁,多方張羅,湊足了十万銀子去复命。段芝貴做事倒也有分寸,仍舊請王資賓保管,因為這筆巨款是送奕劻的壽禮。明年二月二十八,是他七十整生日,為時尚早。當然,也要看看情形,万一東三省改制一事,不易實現,這一大筆銀子就不妨省下了。

           ※        ※         ※

  徐世昌与載振出關不久,王錫瑛就跟楊翠喜的養母談好了,身价銀子一万二千兩。另外打首飾、做衣服,連帶買房子、置家具,總共花了兩万銀子,為載振在天津筑成一座金屋。
  這一切都故意不讓載振知道,因此等他回天津,在北洋總督衙門吃了袁世凱的洗塵酒,送到行館時,不覺詫异。因為桌椅床帳,式式皆新,而顏色十分俗气,大紅大綠,似乎只有在洞房中才有這樣的布置。
  “這是什么地方呀?”
  “振大爺怎么連自己的小公館都認不出來?”王錫瑛賠著笑說。
  載振一時被蒙住了,正在咀嚼他這句話時,只見屏風后閃出一條影子,人面未見,辮梢先揚,這下他恍然大悟了。
  “原來是錦儿!”
  “大爺可回來了!”錦儿請個安,走過來接過載振手中的帽子,特意看一看說:“大爺又黑又瘦,可知是吃了辛苦了。”
  載振想伸手摸她的臉,顧忌著有客在,因而縮手。見此光景,段芝貴跟王錫瑛交換了一個眼色,取得了默契。
  “振貝子請休息吧!”段芝貴說:“我明天再來請安。”
  “慢著!香岩,”載振一把拉著他說:“這是誰出的主意?”
  “主意是我出的,不過全仗他一手經營。”段芝貴指著王錫瑛說。
  “效勞不周!”王錫瑛笑嘻嘻地躬身說道:“請大爺包涵。”
  載振感動的心情,完全擺在臉上,躊躇了一下,拱拱手說:“多承費心,一切心照不宣。”
  等客人告辭,錦儿掀開臥室的門帘,只見紅木梳妝台上,點著明晃晃的一對花燭,床沿上端坐著盛裝的楊翠喜,看見載振,慢慢站起身來,垂著頭,低聲說道:“拿紅氈條來!”
  聲音雖低,載振听得很清楚,知道這話是跟錦儿說的,拿紅氈來,自然是要行大禮,覺得大可不必。
  “算了!算了!”他說:“明儿個進了京,給王爺、福晉磕頭就是。”
  “王爺、福晉面前,自然要磕頭,不過……。”
  楊翠喜的聲音很低,說得“不過”兩字,再無下文。載振只以為自己沒有听清楚,便追問著:“不過什么?”
  “回頭再說吧!”楊翠喜顧左右而言他地:“錦儿,你還是把紅氈條拿來。”
  “不必,不必!”
  “大爺,你也別客气了。頭一回,就受姨奶奶一個頭吧!”
  一個辭、一個讓,虧得有錦儿從中撮弄,場面才不致太尷尬,等草草行了禮,錦儿卻又開口了。
  “大爺,你也不能白受這個頭,是不是?”
  “是啊!”載振摸著額頭,茫然地問:“我該怎么著呢?”
  楊翠喜与錦儿看他那傻傻的神气,不由得都“噗哧”一笑,這使得載振更糊涂了。
  “大爺,”錦儿終于明說了,“給見面禮儿啊!”
  “喔!喔!”載振被提醒了,“事先不知道,沒有預備怎么辦呢?”
  “原是個意思。大爺不拘什么給一樣,有那么一回事就行了!”
  載振身上挂的小零碎不少,但金表之類,不是不宜于婦人佩戴,便是禮輕了些。想了一下,把在外國買的一個鑽戒,從小指上卸了下來,拉起楊翠喜的左手,親自替她戴在無名指上。
  楊翠喜喜出望外,那枚戒指上的鑽石,足有黃豆那么大,又經名工切割琢磨,“翻頭”特佳,只要一伸手,沒有一個人不是耀眼生花。楊翠喜不止想過一次,人生在世,能有一天戴上這么大的一個鑽戒,那就真不算白活了。
  夢想成真,反不易信,她定睛看一看鑽戒,又看一看載振,不自覺地問:“大爺,我在做夢不是?”
  “這算得了什么!”載振話一出口,才想起語气近乎輕視,怕傷了美人的心,便緊握著她的手說:“這個戒指才七克拉多一點,几時我再替你買個大的。”
  “我都不知道再大是什么樣子?”她將白得欺霜賽雪的一只手轉動了兩下,望著晶光亂射的鑽戒說:“就這‘翻頭’,只怕瞎子也得睜開眼來看。”
  載振正要答話,覺得眼前仿佛有影子閃動,這才意會到有錦儿在,急忙喊住她說:“錦儿,你別走,我有東西賞你。”
  “是!”錦儿站住腳,臉上綻開了笑容。
  載振卻為難了,一時想不起有何物堪供賞賜之用,因而微帶窘笑地問:“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大爺給我一張紙。”
  “一張紙!”載振愕然,“什么紙。”
  “契紙。”
  “是她的賣身契。”楊翠喜已知載振對錦儿亦頗眷戀,正好借此將她攆走,還賣一個人情,所以不慌不忙地說:“錦儿是有婆家的……。”
  原來錦儿是王錫瑛家雇用的一個丫頭,只為善伺人意,所以當時才派來招呼載振。及至一段兩王定計,為載振构筑金屋,便仰承意旨,羅致錦儿為綠葉之助。錦儿是有婆家的,自然不愿,王錫瑛托人去交涉,威脅利誘,費了好大的气力,才以兩千銀子換得了錦儿父母蓋指印的一張賣身契,如今是存在楊翠喜手里,也算得是她的嫁妝之一。
  兩千銀子在載振是小事,已入樊籠一頭百靈鳥,讓它振翅飛去,卻有些舍不得。見此光景,楊翠喜故意說道:“大爺,我看這么著,讓錦儿跟我姊妹相稱吧!”
  一听這話,載振知道自己的心事已為人窺破了,急忙掩飾地說:“不行,不行!我沒有那么大的艷福。”
  “我是真心話!”楊翠喜特意再釘一句。
  “我的話也不假。”
  “大爺真是這樣,那也就等于賞了錦儿兩千銀子。”
  “這不是兩千銀子的事,她的契紙還不知道在那儿呢?”
  “在我這里。”楊翠喜脫口相答,立即開梳妝台抽斗,將一張墨跡猶新的契紙取了出來,交到載振手里。
  “好吧!”載振無奈,自嘲似地說:“這也算積了一場功德。”
  說著,將錦儿的契紙就著燭火燒掉了。
  這好象有點煞風景,但悵惘亦只是片刻間事,因為楊翠喜了解他此時若有所失的心情,加意賣弄風情,輕顰淺笑,處處有余不盡,把載振的一顆心鼓蕩得熱辣辣的,從來沒有那么興奮過,繾綣終宵,直到第二天午后才見他露面。
  這一天晚上少不得還有一番熱鬧,除了袁世凱与徐世昌,天津官場中夠得上跟“振貝子”說句話的官儿,差不多都到齊了,段芝貴還特意讓他的太太招呼楊翠喜。与載振關系特別密切的一些官紳,亦早由段芝貴分別通知,不妨帶女眷來賀喜。所以廳上筵開五席,里面亦有兩桌堂客,個個濃妝艷抹,但誰也比不上楊翠喜的顏色,個個珠圍翠繞,但誰也比不上楊翠喜那只七克拉的鑽戒來得令人眩目。這就不但楊翠喜始終有如夢似幻的感覺,載振亦是得意非凡,以致酩酊大醉,語無倫次,抱著段芝貴直喊:“二哥!”

           ※        ※         ※

  當載振沉醉在溫柔鄉時,袁世凱与徐世昌卻連日深談,決定了好几件大事。徐世昌告訴袁世凱說,奉天官庫蓄積之富,出于任何人的想象,總數不下一千万之多。只是盛京的官制特殊,既有六部,又有將軍,彼此不相統屬,如今六部雖裁,事權并不全歸于將軍,而官庫分散,度支出納并無一個綜其成的專官,所以東三省究竟有多少公款,誰也不知道。這次是徐世昌一處一處考查,暗中記數,才能探知底蘊。他本有意出任東三省第一任總督,至此心意益堅,坦率要求袁世凱玉成其事。
  “當然,東三省有那么多錢,与我姓徐的個人不相干。我只覺得東三省地大物博,頗有可為,不過開發非先下資本不可,既然有現成的財源在,為什么不好好運用?”徐世昌又說:“北洋与東三省關系密切,只要東三省有辦法,首先北洋的協餉,是不必愁的了。”
  “我在北洋,只怕亦不久了。”袁世凱說:“不過于公于私,我都應該效勞。菊人,除了瞿子玖一關,要你自己設法以外,此外,都歸我負責。”
  “你有這句話,我的事可算定局了。”徐世昌略停一下說:“我想借重唐少川,保他當奉天巡撫。第一、俄國、日本虎視眈眈,這個外交,非唐少川不能辦;第二、將來東三省大興鐵路,唐少川亦是內行,集事比較容易。”
  “唐少川對鐵路并不內行,內行的是梁燕蓀,這且不去說它。菊人,我倒想問,除了奉天以外,吉、黑兩省,你夾袋中有人沒有?”
  “沒有。”徐世昌說:“如果慰庭你沒有人,我想把這兩個缺留給大老跟瞿子玖。”
  “瞿子玖不會荐人給你的。如今你敷衍的不好,說不定連總督都保不住,敷衍得法,他不會荐個巡撫來制你的肘。這一點,菊人,你先得認清楚。”
  徐世昌點點頭說:“我知道。東三省總督不是我,就是岑三。”
  “對了!岑三的事,我們回頭談,先說吉、黑兩省。”袁世凱略停一下說:“你留一個缺給振貝子好不好?”這話讓徐世昌不能不考慮了,想了打一會說:“我是在想,東三省初改官制,觀瞻所系,必得很漂亮的人選,才能一新耳目,造成聲勢。如果振貝子夾袋中的人物,太不夠格……。”說到這里,徐世昌突然頓住,然后做了個不顧一切的表情,“嗐,算了,我遵命就是。”
  這是把情賣給袁世凱,意中已知段芝貴已取得袁世凱的支持,所以有此一番做作。見此光景,袁世凱當然要表示領情。“說實話,段香岩頗有非分之想。”他說:“你幫他一個忙,就算幫我的忙。”
  “言重,言重!”徐世昌提醒袁世凱說:“幫香岩的忙,得打你這儿開始。”
  接著話題轉向岑春渲,以靖匪為名,將他從兩廣調到云貴,是极狠的一著棋,歷來掌權樞臣,擺布封疆大吏,大致都用此手法。只要挾得動天子,諸侯無不俯首听命,敢怒而不敢言,唯獨岑春渲是例外。
  當然,他也還不敢公然抗旨,只是托病就醫,逗留在上海,至今兩月有余,并無赴任的跡象,使得袁世凱越來越不安了。
  “岑三決不肯到任,是很明白的事。”袁世凱說:“他敢于如此,一則自恃帘眷,再則有瞿子玖撐腰,也是很明白的事。如今猜疑的是,到底不知其意何居?菊人,你想過沒有?”
  徐世昌當然想過。夠資格當東三省總督的,除了趙爾巽,就是岑春渲,趙爾巽輿情不洽,難与其選,唯有岑春渲才是勁敵。不過,他冷眼旁觀,認為岑春渲志在直隸,不得已而求其次才是東三省。如果自己搶先一步,把東三省拿到手,等于絕了岑春渲的退路,袁世凱的處境就更難了。
  反過來說,袁世凱若是攻不倒,岑春渲督直不能,就會轉移目標到東三省。照此來看,他跟袁世凱休戚相關,唯有制服了岑春渲,大家才能安心。而制服岑春渲的法子,他一再盤算,始終認為只有調虎离山,才是上策。
  “上頭也知道,岑三不愿意到云貴。如果只催他假滿赴任,除非嚴旨,這在上頭是不肯的。我在想,能不能另外找一處地方給他?”
  袁世凱點點頭,“我也這么想。”他說:“這件事,一回京就要辦,拖久了于你很不利。”
  這是很坦率的說法,一拖拖到東三省改制,岑春渲出任東三省總督的机會,比徐世昌大得多,此即所謂“不利”。不過,事實是無法拖得那么久的。
  “他已經續假兩次,為時三月了。”徐世昌說:“疆臣請假,從來沒有這么久的,而況他在上海,酬酢几無虛日,亦不象就醫養病的樣子,所以,”徐世昌加重了語气說:“只要找到了地方,不怕他不赴任。”
  “我倒想到了一個地方,你回京跟大老去商量,要找机會,最好急如星火,要他赶到任上,那就連請訓都不必了!”
  “好!”徐世昌心領神會地,“一定不讓他進京請訓。”

           ※        ※         ※

  正月初三,諸王貝勒、近支親貴,進宮賀年。正式朝賀以外的家人之禮,向例只有宣宗一支的皇室才得參与,近年來規矩寬了,奕劻父子以及支派更遠的肅王善耆,亦得隨班行禮,躬与慈禧太后所賜的茶果之宴。
  “今年跟往年不同了。”在閒敘家常時奕劻從從容容地說:“仰賴皇太后、皇上的鴻福,大局已定,國家轉弱為強,指顧間事。奴才在想,皇太后操勞多年,今年万壽,實在應該好好熱鬧一下。”
  此言一出,醇王載灃首先附和:“應該,應該!”
  其他人雖未應聲,卻都望著坐在慈禧太后身邊的皇帝,他略有些局促地轉臉說道:“慶親王、醇親王所奏甚是。儿子請懿旨,可否頒發上諭,籌備慶典?”
  “沒有這個道理吧!”慈禧太后說:“又不是整生日,而且時候也還早。”
  這表示不反對“熱鬧一下”,只是不頒發上諭。奕劻仰体意旨,立即接口:“奴才几個先去商量籌備,到時候再請旨明發上諭。”
  “好,好!”皇帝不能不表現得很熱心的樣子,“你們去籌備,該怎么辦,隨時請懿旨。”
  “實在可以不必。”慈禧太后說:“物力維艱,何必糜費?”
  “天子以四海頤養圣母,皇太后以民生在念,力戒糜費,臣下自當謹遵懿旨。”奕劻緊接著說:“普天之下,無不仰賴皇太后的庇佑,大小臣工,都巴不得有報效的机會。請皇太后、皇上把這件大事交給奴才去辦,奴才總在一不動庫款,二不累地方這兩個宗旨之下,体体面面地給皇太后上壽。”
  “能這樣,我又何樂不為?”慈禧太后笑著回答,卻又轉臉問說:“皇帝看呢?”
  習于緘默的皇帝,自我練成一套善于听話的本事,知道奕劻這番冠冕堂皇的說詞中,頂要緊的一句話是:“大小臣工,都巴不得有報效的机會。”庫款不動,地方不累,但責成大小官員報效,即是間接動庫款、累地方,而且報效就得議獎,很可能由此又大開捐納幸進之門。而且很想找句話點醒奕劻,莫借此因由,聚斂自肥,只是礙著慈禧太后,頗難措詞。就在這沉吟之際,自己剝奪了可以說一句話的机會。
  “只要不動庫款,不累地方,皇帝自然也沒有什么不愿意的。不過,”慈禧太后又宕開一筆,“你們看情形吧!總之,千万不要勉強。”

           ※        ※         ※

  從這天起,內廷行走的,特別是內務府的人,有了一個很興奮的話題:談今年慈禧太后的万壽。普遍的論調是,從甲午慈禧太后六十整壽至今,熬了十三年的工夫,才能有今天這种比較順遂的日子。東三省收回了,各國都和好了,立憲有基礎了,新政在次第舉辦了,都虧得有慈禧太后在操持,才有這一片興旺气象。崇功報德,為慈禧太后略略彌補甲午、甲辰這六十、七十兩次整壽未能大舉慶祝所受的委屈,誰曰不宜?
  這個論調是奕劻跟內務總管大臣世續商量了以后所散布的。
  至于報效,當然亦是奕劻一馬當先,透過榮壽公主,進獻了二十万兩銀子,這只是備慈禧太后“賞人之用”,意思是慶典所需,還有更多的報效在后。
  這當然會使得慈禧太后想到,應該有所獎勵,而現成有個題目在,奕劻這年整七十。他五十歲時,就曾賜壽,如今七十,更當頒此恩典。
  賜壽的光寵,不過是個虛面子,寵信不衰,由此得一明證,才是奕劻最看重的事。于是趁謝恩單獨“叫起”的机會,提到岑春渲,他說:“云貴的缺分是苦一點,岑春渲似乎委屈。不過總督責任甚重,岑春渲托病久不到任,也很不妥。而且,奴才听說他在上海,常有新党借探病為名,在他身上下工夫,岑春渲蒙皇太后特達之知,奴才可保其決無异心,但如果言路上有閒話,上個折子對岑春渲有所指責,那時皇太后就為難了。所以,要保全他,就得催他快离是非之地。這是奴才的愚見,總要皇太后吩咐了,奴才才好籌划。”
  听說有新党与岑春渲接近,慈禧太后大為不安,不假思索地說:“你說得不錯,要讓他快离是非之地!不過,他不肯到云貴,可又怎么辦呢?”
  “西南是緊要地方,云貴總督必得會帶兵才好。”奕劻沉吟了一下說:“莫如拿錫良調云貴,調岑春渲接錫的手。岑春渲以前在四川很有威望,舊地重游,駕輕就熟,于公于私都有好處。”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四川的缺分,可是比云貴好得多了,岑春渲應該知道朝廷調劑他的苦心。”
  “是!”奕劻答說:“皇太后保全岑春渲的苦心,凡臣下稍有良心者,無不感激。想來岑春渲奉到明旨,一定會克日赴任,西南半壁,有他跟錫良在,不必上煩圣慮了。”

           ※        ※         ※

  正月十九發布的上諭,調岑春渲為四川總督,錫良為云貴總督,并特別指示:“毋庸來京請訓。”
  奕劻的這一著雖狠,但附加的這一句,形同蛇足,是大大的敗筆。因為這明明是怕岑春渲進京告御狀,不但色厲內荏的底蘊暴露無遺,而且也提醒了岑春渲,該如何應付。
  發了謝恩的電奏,岑春渲隨即約見一個新交而常有來往的朋友。此人叫汪康年,字穰卿,浙江杭州人,光緒二十年的三甲進士,是翁同龢的門生。時當甲午戰后,變法圖強的論調高唱入云,汪康年倒是有心人,并不以講維新為獵官的捷徑,反而絕意進取,在上海辦了一張旬刊,名為《時務報》,聘“筆鋒常帶感情”的梁啟超為主筆,作為維新派的言論机關。
  及至戊戌變法之初,奉旨將《時務報》改為官辦,由康有為督辦,其時汪康年已別創《時務日報》,為了避免与官報的名稱雷同,改名《中外日報》,記載中外大事,評論時政得失,同時改良印刷。無論表里,都胜于創始在前的《申報》与《新聞報》,而汪康年亦就成了達官顯宦既敬且畏的一位文人。
  汪康年与瞿鴻璣,亦有師生之誼,所以岑春渲跟汪康年亦很接近。這時汪康年又有新猷,要在京城里辦一張報,即名《京報》。有瞿鴻璣支持,籌備得順利,二月里就要問世,汪康年已定好北上行期。岑春渲正好托他為“專使”,把自己的想法与做法,秘密地告訴了汪康年,請他當面轉達瞿鴻璣。
  暗中雖有布置,而表面上,岑春渲聲色不動,打點行裝,准備上任,餞行的宴會,一直排到兩個月以后。而在這兩個月之中,京里不斷有消息來,說奕劻七十整壽,收禮收了上百万銀子,光是段芝貴一個人就報效了十万。接著是三月初八,明發上諭:“為整頓東三省吏治民生,改盛京將軍為東三省總督,兼管三省將軍事務,隨時分駐三省行台。奉天、吉林、黑龍江各設巡撫一員。并以徐世昌為東三省總督,兼管三省將軍事務,授為欽差大臣。以唐紹儀為奉天巡撫,朱家寶為吉林巡撫,段芝貴署黑龍江巡撫。”這朱家寶是云南人,由江蘇藩司調升,出于端方推荐,但又有人說:是因為朱家寶的儿子朱綸拜了載振做干爹的緣故。
  第二天三月初九,又有一道上諭,以朱寶奎為郵傳部左侍郎。這在岑春渲亦不感覺意外,因他早就听說,辦鐵路發了財的朱寶奎,輦金入京,走慶王的門路,不日即將大用,如今政以賄成,由段芝貴、朱寶奎兩個的新命證實了。
  而就在這一天接到瞿鴻璣的一通輾轉遞交的密電,岑春渲知道部署已經周全,便按照預定的行程,由上海坐太古輪西行,到了漢口,發一電報,奏請順道入覲。
  這個電報到了軍机處,奕劻心里不免嘀咕。他在想,目前四川相當平靜,并沒有什么土匪鬧事亟待剿撫的情事,拒絕岑春渲入覲的請求,似乎難于措詞,倒是件很傷腦筋的事。
  就在這時候,有蘇拉來報,說岑春渲已經到京,在宮門請安了,奕劻大吃一惊:“怎么會呢?”他說:“尚未奉旨,那能擅自進京?”
  “王爺,如果奉了旨,他就進不了京了!”由瞿鴻璣援引,在軍机大臣上“學習行走”的林紹年,冷冷地點了一句。
  這原是早就商量好的,岑春渲當發電之時,人已經在京漢鐵路上了,坐的是路局特開的專車,過站不停,疾馳入都。宮門請安,遞上牌子,慈禧太后雖覺意外,卻也高興,立即就在壽宮“叫起”了。
  等一身行裝、滿臉風塵的岑春渲行了禮,慈禧太后問道:
  “你怎么說也不說一聲,就來了呢?”
  “臣已有電奏,請順道入覲,不過臣不等電复,就上了京漢路的火車。因為,慶親王必不准臣進京,只好權宜行之。請皇太后、皇上降罪!”
  慈禧太后不提降罪的話,只說:“慶親王不至于如此吧?”
  “如果慶親王不是有意排擠,當初擬旨就不會加一句‘毋庸來京請訓’。臣受恩深重,奉旨以后,心里在想,巴蜀道遠,此后覲見很難,如果不是趁此時進京,造膝詳陳种种急迫的情形,机會一失,追悔無窮。因此情愿獲罪,亦要進京,才不負皇太后、皇上的栽培期望。”
  “你來了也好!外面的情形,我跟皇帝也很想知道,想來你一定會說實話。”慈禧太后問道:“你這几年身子倒還好?”
  “臣在兩廣四年,督辦廣西軍務,當時五匪橫行……。”
  “慢著,”慈禧太后問道:“你說什么‘胡匪’,廣西也有紅胡子嗎?”
  “是‘五福壽為先’的五。”岑春渲解釋五匪,“廣西之亂,由于武官侵吞軍餉,兵既無餉,只好通匪行劫。地方官抓到搶犯,士紳又來出面保釋,形同包庇。這樣善惡好歹不分,老百姓亦變成土匪了!所以廣西有官匪、紳匪、兵匪、民匪,連土匪共是五匪。臣在這五匪世界當中,心力交瘁,得了個下血的症候。從去年九月到上海就醫,如今是好得多了,不過,精神已大不如前。四川號稱難治,臣怕照顧不到,有負皇太后、皇上特達之知,死有余辜。為此仰懇天恩,准臣開缺養病,等賤体复原,自當再效犬馬之勞。”
  “一時也談不到開缺的話。不過,這几年,我也知道你很辛苦。”慈禧太后緊接著說:“你先在京里休息些時候再說。今天你初到,想來也辛苦了,明天再遞牌子吧!”
  岑春渲跪安退出,借住廣西會館。然后命車拜客,所會的大多是同鄉京官,軍机大臣一個不拜,只寫了封信向瞿鴻璣致意而已。
  這一下奕劻大為緊張。因為他早就听說,瞿鴻璣最近常找他的一批能言事的門生聚會。先以為只是聯絡感情,如今看來,怕是為了配合岑春渲突出不意的這一舉,有所動作。因此,從宁壽宮到督察院,派出好些人去打听消息,思量著如何得能先發制人,讓岑春渲有所顧忌。
  岑春渲為人處事,一向毫無顧忌,而況此來是抱著“清君側”的雄心壯志,所以在第二次召見時,便對奕劻展開攻擊了。
  話是從時局日非談起來的,岑春渲說:“近年親貴弄權,賄賂公行,中外效尤,紀綱掃地,都由于慶親王貪庸誤國,引用非人。倘或不能力圖刷新,重整紀綱,臣恐人心离散之日,雖想勉強維持,只怕亦難挽回了。”
  罵奕劻,在慈禧太后倒不以為忤,只是“人心离散”這句話,覺得非常刺耳。她以為改行官制為立憲的初步,已大大的順應民意,何來“人心离散”之說?因而正色問道:“何至于‘人心离散’呢?你有什么證据?詳細回奏!”
  “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假如這里有兩座御案,一好一坏,皇太后是要好的,還是坏的?”
  “那還用說,當然是好的。”
  “這就是人的心理。”岑春渲說:“當今政治改良,固然可以收攬人心,無奈改良是假的。”
  這句話又惹慈禧太后生气了,大聲問道:“改良還有假的,這是怎么說?”
  “皇太后自然是真心想改良政治,不過以臣觀察,奉行之人,實有欺蒙朝廷,不能認真改良的确据。臣前在岔道行宮時,蒙皇太后垂詢,此仇怎么才能報?臣回奏‘報仇必須人才’,培植人才,全在學校。以后蒙特簡張百熙為管學大臣,足見皇太后是真心想培植人才。可是回鑾至今,已經七年,學校課本,還沒有審定齊全,其他就不必問了。”
  “這也不過是個偶爾的例子而已。”
  “臣再舉個例。”岑春渲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頭仰得很高,是犯顏直諫的姿態。“前奉上諭,命各省辦警察,練新軍。詔旨一下疆臣無不踊躍從事,但辦事先要籌款,今天加稅捐,明天加厘金,搜刮不窮,百姓怨聲載道。如今真的刷新政治,取之于公,用之于公,百姓還可以原諒一二,那知現在不但不能刷新,反較以前更加腐敗,言之可歎!”
  “這話,”慈禧太后看他神態憨直,反倒和顏悅色地問:
  “你又有什么根据呢?”
  “臣無根据,不敢妄奏。從前賣官鬻缺,還是小的,現在內而侍郎,外而督撫,都可拿錢買到。丑聲四播,政以賄成,所以臣說改良是假的。”說到這里,岑春渲突然問道:“皇太后可知道出洋的學生有多少?”
  “我听說到東洋的,已有七八千。”慈禧太后答說:“到西洋的,我不知道數目,想來已有好几千。”
  “是,以臣所聞,亦是如此。”岑春渲略停一下,一口气說下去,“古人以士為四民之首,因為士心所向,民心皆從。這些留學生出國已經好几年,等他們回國一看,政治這樣腐敗,一定會大聲疾呼,主張改革,一唱百和,那就是人心离散之時。到此地步,臣……臣不敢想,不忍說了。”
  說到最后,大有哽噎的模樣。慈禧太后听他說到留學生如此可畏,本已動容,再看到他這近乎聲淚俱下的詞色,不覺悲從中來,抽出白紡綢繡紅花的手絹,不住擤鼻子。但皇帝的表情不同,非但并無哀戚之容,相反地顯得相當興奮,他那灰不灰、黃不黃的臉色,出現了難得一見的紅暈。不過心中因為久未听得如此犀利的批評而感到痛快,所能現于形色的,亦僅此而已。
  “我好久沒听到你的話了,想不到時政敗坏到這個樣子!”慈禧太后指著皇帝說:“你問皇上,現在召見臣工,不論大小,就是知縣亦常召見,總是勉勵大家,要激發天良,實心任事。
  万想不到,竟沒有人會感動!”
  “大法才能小廉,慶親王奕劻既貪且庸,身為元輔,已然如此,如何還能責備他人?”
  慈禧太后一愣,感覺中從未有人敢這樣攻擊一位親王,所以一時竟無從置答,定定神才想起有一句該問:“你說慶王貪,有什么證据?”
  此一問在岑春渲意料之中,隨即答說:“納賄之事,唯恐不密,授受之間,雙方都不肯落下憑證的。不過,臣記得在兩廣總督兼管粵海關任內,查得新簡出使比國大臣周榮曜,本來是粵海關的書辦,侵蝕洋藥項下公款兩百多万銀子,奏參革職拿辦。那時慶王正管外務部,周犯出使,就是他保的,這不是受了賄,是什么?”
  這重公案,慈禧太后是記得的,也想起李蓮英為他辯解的話,隨即說道:“奕劻人太老實,是上人的當。”
  “當國之人,何等重要?豈可以上人的當來作為辯解?”岑春渲簡截了當地說:“此人不去,紀綱無從整頓。”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姑且問道:“懿親之中,少不更事的居多,有什么人能接他的手,你倒不妨保荐。”
  這話頗出岑春渲意外,不過他也很机警,從來君臣召對,往往在一兩句話上判榮辱。此是何等大事,万万不可孟浪!
  想停當了,便即答說:“軍机大臣乃皇太后、皇上特簡之員,臣何敢妄保?這次蒙皇太后、皇上垂詢時政,是以披肝瀝膽,不敢一毫隱瞞。”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連連點頭,“你的忠心,我是早就知道的。你還有什么話,盡管從實回奏。”
  見此光景,岑春渲心知時机成熟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臣自上海動身時,想到應奏的事极多,而牽涉慶王奕劻,關系重大,不得不進京面陳。如今雖蒙皇太后、皇上詳細詢問,還覺得未盡所怀,馬上又要遠赴四川,不知陛見何日。臣實不胜犬馬戀主之情。”
  “是啊!我也是這么想,四川路又遠,來去又不便,怎么得想個法子,把你調在近處,我們君臣才常有見面的机會。”
  听得這一說,岑春渲連連碰頭,“蒙皇太后、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臣粉身碎骨,難以報答。”他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以臣私心,實在想留在京里,為皇太后、皇上做一條看家的惡狗。”
  如此自譬,真是近乎愚忠了!慈禧太后大為感動,“岑春渲,你的話說得太重了!”她說:“我們母子西巡的時候,如不是有你照料,那有今天?我常跟皇上說,總別忘了岑春渲!說實話,我久已拿你當親人看待。近几年你在外面帶兵剿匪,這都是別人辦不了的事,所以我不能把你帶進京來。我這個意思,你應該知道。”
  “是!”岑春渲答說:“臣豈不知受恩深重,內外無別?不過譬如种樹,臣在外面,不過修剪枝葉,樹的根本,是在政府。倘或根本上讓人把土挖松了,枝葉再好,經不起大風一起,根本推翻,樹都倒了,枝葉再好有何用處?臣想留在京里,就是想替皇太后、皇上在根本上下點工夫。”
  “你說得不錯!”慈禧太后下了決心,“好在四川現在安靜了,我亦希望你在京里辦事。明天就有旨意,你先下去吧。”
  第二天果然有了上諭,以盛京將軍趙爾巽為四川總督,岑春渲內調為郵傳部尚書,原任尚書張百熙二月間出缺,由瞿鴻璣的安排,派林紹年署理,此時讓出來亦是件順理成章的事。奕劻大起戒心,但看岑春渲正紅得發紫,料知反對不掉,反而很熱烈地表示贊成,而且一回到軍机處,立即派人持著他的名片,到廣西會館去報信道喜。
  可是岑春渲卻不領這個情,謝恩的折子未上,先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只碰頭,不稱謝,開口說道:“本部侍郎朱寶奎,市井小人,只為善于鑽營,才能承辦滬宁鐵路,勾結外人,吞沒巨款,拿昧心錢賄賂軍机處,才能當上郵傳部侍郎。
  如果該員在部,臣實在羞与為伍。”
  慈禧太后大為詫异。她當然知道,岑春渲所說的“軍机處”,其實只是指慶王奕劻,因為朱寶奎出于奕劻的保荐,同時也相信岑春渲所言不虛。朱寶奎能躋身卿貳,她亦听人說過。造滬宁鐵路借的是英國的款子,先借三百二十五万鎊,工程未半,經費花得光光,只好續借六十五万鎊。借款的合約,比那一條鐵路都來得苛刻。最吃虧的是,借款合約一成立,便須設立總管理處,委員共五名,中、英各二,但總工程師為當然委員,以二對三,中國變成少數,大權全落英國之手。此事由盛宣怀創議,亦由盛宣怀經手,而從中奔走牽線的就是朱寶奎,岑春渲說他“勾結外人,吞沒巨款”,事原不假。
  “朱寶奎真有劣績,當然應該革職。”慈禧太后問道:“總得有個罪狀,才可以明白降旨!”
  “就說是參好了。”
  慈禧太后想一想答說:“好吧!就照你的意思。”
  有此承諾,岑春渲方始正式謝恩。等他回寓所不久,便有上諭:“据岑春渲面奏:郵傳部左侍郎朱寶奎聲名狼藉,操守平常。朱寶奎,著革職。”
  這一下震動了九城,無不詫為奇事。各部的尚書、侍郎同稱“堂官”,并非長官与僚屬。而岑春渲以未到任的堂官,竟能劾去已在職的堂官,真是聞所未聞的新聞。
  岑春渲當然得意极了!而大惊失色的當然是慶王奕劻。尤其使他難堪的是,同時還有一道上諭,派他管理陸軍部,責成他整頓一切,而緊接著有一段話:“現在時事艱難,軍机處綜司庶政,所有各衙門事務,該王大臣皆應留心察核。嗣后內外各衙門務當認真辦事,倘再因循敷衍,徇私偏執,定予一并嚴懲!”就連奕劻一起罵在里頭了。
  這道上諭是瞿鴻璣主稿,輕描淡寫的“一并”二字,等于一個信號,圍剿奕劻的時机已經成熟了。于是,當夜便有人將早就擬好的一個奏折,重新修改繕正,第二天遞了上去。
  此人叫趙啟霖,字芷孫,湖南湘潭人,光緒十八年“劉可殺”一榜的進士,點了庶吉士,改為御史。由于同鄉的關系,趙啟霖跟瞿鴻璣很接近,是在門生之列。從回鑾以后,出“欽命題”以及各种考試,常由瞿鴻璣主持,所以稱他“老師”的人很多。
  這趙啟霖平時侍坐,常見瞿鴻璣一提起奕劻的細大不捐,袁世凱的攬權跋扈,總是痛心疾首的模樣,而提到岑春渲,則贊許他清剛質直,因而默喻于心。從段芝貴獻美得官的新聞一傳,他就決心以白簡搏擊,瞿鴻璣勸他稍安毋躁。及至岑春渲進京,看他竟有如此的聲威,方始恍然,原來“老師”早有安排,而此刻是作桴鼓之應的時候了!
  御史的奏折,稱為“封奏”,其實奏折無不固封,輾轉遞至內奏事處,用黃匣呈上御前,親自拆閱以后,才發交軍机處按規制處理。只是彈章特稱“封奏”,關防格外嚴密,慈禧太后拿趙啟霖的奏折,才看了兩行,不覺精神一振,因為段芝貴的事,她隱約有所聞,老想問一問,卻無人能知其詳,這個奏折恰好能滿足她的好奇心。
  于是,她親手將燈移一移近,從頭看起。
  “東三省改設督撫,原以根本重地,日就阽危,朝廷銳意整飭,特重封疆之寄,冀拱衛之功。不謂竟有乘机運動,夤緣親貴,如署黑龍江巡撫段芝貴者!
  臣聞段芝貴人本猥賤,初在李經方處供使令之役;經在袁世凱府中听差,旋入武備學堂,為時未久,百計夤緣,不數年間由佐雜至道員,其人其才,本不為袁世凱所重,徒以善于迎合,無微不至,雖袁世凱亦不能不為所蒙。
  上年貝子載振往東三省,道過天津,段芝貴复夤緣充當隨員,所以逢迎載振者,更無微不至,以一万二千金于天津大觀園戲館,買歌妓楊翠喜,獻之載振,其事為路人所知。复從天津商會王竹林借十万金,以為慶親王奕劻壽禮。人言藉藉,道路喧傳,奕劻、載振等因為之蒙蔽朝廷,遂得署理黑龍江巡撫。不思時事艱難,日甚一日!我皇太后、皇上宵旰焦慮,時時冀轉弱為強。天下臣民稍有人心者,孰不仰体深宮憂勤之意?在段芝貴以無功可紀,無才可錄,并未曾引見之道員,專恃夤緣,躆躋巡撫,誠可謂無廉恥。
  在奕劻、載振父子,以親貴之位,蒙倚畀之專,唯知廣收賂遺,置時艱于不問,置大計于不顧,尤可謂無心肝。不思東三省為何等重要之地,為何等危迫之時,改設巡撫為何等關系之事!此而交通賄賂,欺罔朝廷,明目張膽,無复顧忌,真孔子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矣!’
  旬日以來,京師士大夫晤談,未有不首先及段芝貴而交口鄙之者!若任其濫綰疆符,誠恐增大局之阽危,貽外人之訕笑。臣謬居言官職,緘默實有所不安,謹据實糾參,應如何懲處,以肅綱紀之處,伏候圣裁。”
  原來有這樣的內幕!慈禧太后想起岑春渲前几天對奕劻的攻擊,毫不遲疑他用朱筆評了兩個字:“徹查”!同時將原折從“以一万二千金”至“以為慶王奕劻壽禮”這一段文字旁邊,密密加點,表示徹查者何事。
  這是頭一天晚上看的奏折,第二天凌晨由執班軍机章京向內奏事處領去,名為“早事”,向例由領班大臣先看。但瞿鴻璣久在軍机處“當家”,可以不顧此例,看到趙啟霖這個折子,微微一笑,聲色不動地靜等慶王奕劻到來。
  其實慶王奕劻已得信息,是由李蓮英傳來的。慈禧太后這天起身,神色頗為不愉,李蓮英從她口風中得知其事,悄悄告訴了大格格——榮壽公主。她跟李蓮英對慈禧太后的看法,与眾不同,他們從未期望慈禧太后會成為“女中堯舜”的宋朝宣仁太后,可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女皇帝武則天,他們只把她看成當了几十年的家,至今仍非她才能約束一大家子人的一位老太太,不管別人怎么說,反正辛苦了一輩子,至今年過七十,猶須事事操心,那還不該讓她過几年舒服日子?
  因此,大格格与李蓮英在宮中上下聯絡,務求安靜,尤其不可惹慈禧太后生气,如今眼看要起大風波,當然得赶緊想法子平息。因此,大格格同意李蓮英的主意,把這個消息托內務府大臣世續轉告奕劻,讓他自己早自為計。
  奕劻當然震動了!一面托徐世昌与那桐料理其事,一面赶進宮去,在轎子里心問口、口問心地決定了自己的態度。
  因為如此,到得軍机處,看到了趙啟霖的奏折,還能夠保持平靜。“子玖!”他說,“既有朱筆‘徹查’,我應該回避,這件事就拜托足下主持了,今天我已不便再上去,請你在兩宮面前代為聲明。”
  瞿鴻璣沒有想到他竟有這樣子的沉著,神色肅穆地想了一會答說:“王爺的處境,确實很尷尬,有話我可以代奏。”
  “我沒有什么話,只請皇太后、皇上簡派大員徹查。”
  “王爺看派什么人好?”
  “這,”奕劻搖搖頭說:“我不便表示意見。”
  “那么,”瞿鴻璣又問:“上頭如果問到段芝貴,該怎么答奏?”
  奕劻將原奏又拿起來看了一回,方始答說:“段芝貴是有功之人,出身不高,是另一回事。日俄戰爭那兩年,陪北洋的日本顧問,到火線去過好几次,關外的情形很熟,跟日本人也有交情。”
  略停一下,奕劻再說:“徐菊人跟我商量,說這新設督撫,日本跟俄國一定處處跟中國為難,將來的糾紛必多,交涉也很難辦,總得人地相宜才好。奉天借重唐少川,就是為此,黑龍江派了段芝貴也是這個意思。如今既然有人參了,我亦不能再說什么,請旨辦理就是。”
  “是了!請旨辦理。”

           ※        ※         ※

  “這段芝貴到底是什么人?”慈禧太后問。
  “据慶親王說,是有功之人。”瞿鴻璣將奕劻的話說了一遍,加上自己的意見:“但如進用不以其道,怕從此開了幸進之門,關系不淺。”
  “你說進用不以其道,是說段芝貴真的行了賄?”
  “不是!臣不敢這么說。”瞿鴻璣答說:“段芝貴沒有補過實缺,亦沒有送引見,就派任巡撫,過去尚無其例。”
  “是啊!”慈禧太后說:“道員放缺,都要先引見,如今居然有我跟皇上都沒有見過的巡撫,這不叫人奇怪?既然如此,應該先撤他的藩司。”
  “是!”瞿鴻璣問道:“朱筆‘徹查’,照規矩,至少簡派一位親王,一位大學士,請皇太后、皇上的旨意。”慈禧太后略略想了一下吩咐:“派醇親王跟孫家鼐好了。”
  瞿鴻璣承旨退了出來,就在乾清宮西面,專為軍机休息用的板屋中,擬了兩道上諭。一道是:“段芝貴著撤去布政使銜,毋庸署理黑龍江巡撫。”一道是:“御史趙啟霖奏,新設疆臣,夤緣親貴,物議沸騰,据實糾參一折,据稱段芝貴夤緣迎合,有以歌妓獻于載振,并從天津王竹林借十万金為慶親王壽禮等語,有無其實,均應徹查。著派醇親王載灃、大學士孫家鼐确實查明,務期水落石出,据實复奏。”
  寫完又檢點了一番,正要裝匣遞上時,太監來宣召,指定只要瞿鴻璣獨對。原來慈禧太后心細,想起段芝貴既已無庸署黑龍江巡撫,遺缺便應另覓替人,要問的便是這件事。
  瞿鴻璣當然也曾想到這一點。本意要問一問徐世昌,另外照規制開列“一正兩陪”的名單,听候朱筆圈定。如今慈禧太后既已問到,不能無以為答,同時也覺得這正是為自己增添聲威的好机會,所以略想一想,便即答說:“江西藩司程德全,曾任吉林濱江道,資歷相當,人地相宜,可否請旨簡派?”
  “程德全?”慈禧太后問道:“是四川人嗎?”
  “是,他是四川云陽人。”
  “什么出身?”
  “記得是廩生出身,他久任外官,很能實心任事。”瞿鴻璣緊接著說:“他當濱江道,正是日俄戰爭的那兩年,日本追俄國軍隊,打算開炮,程德全怕傷了百姓,拿身子擋住炮口不讓開,日本軍只好依他。”
  “這樣說起來,真是個好官。難得!難得!”慈禧太后贊歎不絕地:“就派他去。”
  于是又補了一道以程德全署理黑龍江巡撫的上諭,隨即發了下來。奕劻一看段芝貴的處分,冷笑說道:“還好,不是解任听勘。”
  話一出口,不免失悔,何必有此為段芝貴不平的語气?好得瞿鴻璣不在面前,牢騷也大可不必再發,當下起身就走,赶回府找那桐跟徐世昌去商量。

           ※        ※         ※

  “不會有什么風波,王爺請放心!”那桐安慰地說:“燮老中正和平,醇王決不會有意見,事情不難辦,只是王爺的面子上難看了一點。”
  “這時候還管面子不面子!”奕劻問道:“孫燮臣那里,是不是該招呼一下?”
  “是!我跟菊人商量過了,他去最好!”
  “對了,菊人辛苦一趟吧。你去比較不落痕跡。拜托!拜托!”
  “王爺言重了。”徐世昌說:“原是義不容辭的事。只是如何說法,先得跟王爺請示。”
  這有點故意作難的意味,奕劻不免尷尬。照道理說,既然有求于人,便當開誠相待,然而納賄十万之巨,說來自覺汗顏。因而訥訥然地把張老臉漲得通紅。
  見此光景,那桐替他解圍,“菊人,”他說:“君子可欺其以方。”
  這意思是在孫燮臣——文淵閣大學士孫家鼐面前,來個概不承認。不過徐世昌不會那么傻,表面上點頭同意,心里已經想好了說法,孫家鼐問起案情,只回他一個“不知其事”就是。
  “還有件事呢,唉!”奕劻重重地歎气:“這個畜生,替我惹多少禍!”
  “畜生”當然是罵載振,“還有件事”便是載振納寵那件風流公案。那桐答說:“這更不必王爺費心,把人送走就沒事了。”
  “喔,”奕劻問道:“回天津?”
  “是!”
  “可是……”
  “王爺,”那桐知道他的意思,“當然會有妥當的安排,足能遮人耳目。”
  “那好!實在費心了。”奕劻不胜傷感地說:“七十之年,遭此奇辱,想想這口气真咽不下。琴軒,你看著好了,京里只怕從此要多事了。”
  “也不盡然!”那桐毫不在乎地說:“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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