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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州路平蜀大軍,未到江陵,先發兵符,調集水軍;既到江陵,劉光乂听從曹彬的主張,在府城西北十五里的龍山——桓溫重九登高,孟嘉落帽的地方駐札。中軍大帳一立,第一道命令就是約束合營將士,非奉命令,不准入城。都監曹彬,親自執掌軍法;令出法隨,決無通融,沒有哪一個將校士卒,敢于以身試法,所以江陵城里的百姓,竟有不知道城外連營扎寨,一兩万軍隊已開到了的。
  在行軍途中,劉光乂与曹彬已經商定了水陸并進作戰計划。第一個主要目標是夔州,破那里的鎮江敵棚,皇帝已有指示,用步軍奇襲,戰船夾攻,但夔州之前有巫山,不破巫山,到不了夔州。因此,一到江陵立即召開的軍事會議,首先要研究的,就是攻巫山的方略。
  除了劉光乂和曹彬以外,參加這個軍事會議的,只有五個人,步軍都指揮使李連卿、馬軍都指揮使張延韜,先鋒都指揮使高彥暉、戰棹部署武怀節、戰棹左右廂部指揮使楊光美。他們是步軍和水師兩方面的首腦,得以參与所有的机密,因而對于情況及任務了解得最清楚——歸州路的任務,与鳳州路比較,最大的不利,在于三峽天險,順流而一,則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千里如在咫尺,相反地,逆攻則灘夫牽舟而上,步步吃力就是步步皆險;兼以冬令水淺,所謂“瞿唐大如象,巫峽不可上”,循江上溯,越發困難,何況守瞿唐的又是蜀中的名將高彥儔。
  然而開國之將,意气凌云,越是任務艱巨,越有躍躍欲試之意,所以會議開始,一入正題,年逾七十的高彥暉,便掀著白髯,大聲說道:“職責所在,拔巫山,須讓我建第一功!”
  先鋒的職務,自然是打頭陣。高彥暉的話,理直气壯,駁不倒他;但事實上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位白須老將去打出師的第一仗。因而彼此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怎么?”高彥暉姜桂之性,老而愈辣,看大家的神情,頗為不悅,“廉頗雖老,猶堪一戰;御筆親點的先鋒,還會錯嗎?”
  “老將軍,話不是這么說。”劉光乂急忙勸慰:“我們從長計議。”
  這時曹彬已想好了一番話,不等高彥暉爭論,搶著說道:“老將軍听我一句話如何?”
  兩位主帥,口口聲聲稱“老將軍”,高彥暉倒覺得自己的盛气,跡近凌人,未免失態,于是离座一揖,略帶惶恐地答道:“請副師和都監請示!”
  “請坐請坐,”劉光乂伸一伸手說:“且先听听曹都監的話。”
  “我是樞密承旨,常侍御前,官家的意向,我能測度;老將軍可明白么?”
  “倒要請教。”
  “御筆親點老將軍為本路先鋒都指揮使,原是借重宿將的威名。”
  “喔,喔,”言語動听,高彥暉气已平了一半,躬身謙講:“這不敢!”
  “再則,官家早已料定,這出師第一仗,人人要爭首功;正望勳業彪柄,秉性謙沖的老將軍,來做個榜樣,如何反不容后輩出一頭地?老將軍你錯了!”
  高彥暉掀髯大笑:“我錯了,我錯了,都監責備得是。”
  一場紛爭,為曹彬三言兩語,圓滿解消。劉光乂深怕劉廷翰和李進卿又起爭奪,便不容他們開口,先作調停:“立功的机會多得很,各位不必爭。凡所部署,莫非求胜,誰打頭陣,暫且擱下再說。我要提醒各位,”他的臉色顯得很凝重了:“巫峽一關,非輕易可以闖得過去,大家先听一听曹都監的敵情報告。”
  于是曹彬根据最新的諜報,作了一番簡明扼要的分析,自歸州以西的巴東到巫山,沿峽江北岸的巫山十二峰之間,蜀軍分駐松木、三會、巫山三個窮砦防守,守將名叫南光海,駐三會砦居中指揮,所屬有步軍一万,其中七千分布于北岸三暮,三千駐巫山縣對岸的南陵渡。此外有水軍四千,戰艦三百,由“戰棹都指揮使”袁德宏率領,歸南光海節制。
  守兼州的蜀軍不算在內,敵方兵力已有一万四干之多,而勞師遠征的歸州路,馬、步、水三軍,總計才得兩万人,前途似乎未可樂觀。但是在座清將雖不敢輕敵,卻全無怯意,每一個人都相信自己部下的健儿,嚴格的訓練加上旺盛的士气,以一當十。非不可能。
  看到他們的自信的臉色,劉光乂和曹彬都覺得十分安慰,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曹彬在取得默契以后,宣布了作戰計划。
  “照當前的形勢看,以智取為上。不戰而屈人,固然懸的太高;不過出一支奇兵,先破三會砦,使其首尾不能相顧,則松木、巫山兩砦以及對岸南陵渡的敵軍,甚至他們的水軍,聞風投降,應該不算如意算盤。”曹彬略停一下又說:“果真能做到這一步,我們的實力不但不致減低,而且可以大為增加。”
  一听這話,請將無不興奮。“都監,”李進卿昂然陳言:“既稱奇襲,自然是含枚疾走,掩其不備。巴東到巫山,一百八十里羊腸小道,不宜于馬軍馳騁。請示,我何時開拔?”
  劉光乂和曹彬都看著馬軍都指揮使張廷翰笑了。
  “張將軍!”李進卿向他拱一拱手:“到得成都一片錦繡平原,那時才是足下得意之時,此刻讓我拔個籌吧!”
  張廷翰連連還禮:“你說得太好了。預賀旗開得胜,首建大功。”
  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由劉光乂認可了李進卿的任務。接下來便展開進軍序列的安排,和攻擊巫山細部作戰計划的研討。決定由李進卿率領兩千人,第二天由水路到巴東,起岸自間道繞道松木砦,遂行奇襲;戰棹左右廂都指揮使楊光美,率領戰艦,隨后支援,預計第四天進西陵峽,第八天到秭歸,第十天到巴東,第十四天深夜破三會砦;然后水陸兩軍,夾擊巫山一帶的蜀軍水師。
  兵貴神速,而奇襲的成敗,關鍵又往往系于是不是能夠确實保密,以及后勤支援的能不能配合?這兩大責任,當然落在身為都監的曹彬身上;于是留下劉光乂在中軍大帳執行調兵遣將的軍令,曹彬帶著負責戰艦及水路運輸調度的武怀節和隨軍轉運使,還有四名采辦供奉官,策馬進城去拜訪江陵知府呂余慶。
  呂余慶原是皇帝的舊部,是個能夠實心辦事的忠厚長者,荊湖一平,出知襄州,頗得地方的愛戴;不久升為兵部侍郎,調知江陵府,這年四月,更加了“參知政事”的榮銜,成為副相,因為前方用兵,特地赶回任所,曹彬一到江陵府衙門,以堂參的大禮,向他謁見。
  這是國家的儀制,呂余慶不便辭謝;等行過了禮,就不妨隨便了,執著曹彬的手笑道:“在京面奉敕令,“大軍所過,地方官一律不准迎送,所以不敢奉揖軍門。我已備了兩個柬貼,明日奉屈足下与劉將軍光降小酌,不過略具杯盤,聊申敬意。”
  “不敢當,不敢當。請呂公不必費事。”
  “費什么事?不過几尾長江的鮮魚,不中吃!倒是我這個地方可以看看:這里是關壯綴帥府。來,來,國華,”呂余慶一面拉他,一面又說:“我領你看看關壯繆那匹赤免馬的青石槽。”
  軍需緊急,片刻耽誤不得,曹彬那里有空去看這一個“古跡”?說不得只好實言相告了。
  “且慢,呂公。赤兔馬的石槽,放在這里七八百年了;再放七八個月也不得坏,且等成都班師回來再看吧!”
  “怎么?軍務倥傯如此?”
  曹彬點點頭:“請囑從人回避。我還有兩個同事要謁見昌公,有事奉商。”
  “好,好!請到后廳來。”
  在僻靜的后廳,曹彬引見了武怀節和隨軍轉運使。不須寒暄,便談公事,他把第二天便有部隊要出發的話,告訴了呂余慶,隨又深深一揖:“呂公,拜托之事甚多,務乞賜援。”
  “說那里話?都是為國家辦事,何分彼此,只是,”呂余慶獨有訝异之色:“事机真有如此急迫么?”
  “不但急迫,而且要絕對机密。此刻就要通知歸州,封鎖水陸兩途往西的交通,以防泄露軍机。”
  “這倒容易。拿軍令來,我派驛馬飛遞。”
  以宁江軍節度使劉光乂具名的密令,是早已備好了來的;交到呂余慶手里,立即找來兵曹參軍,選派可靠的專差,用輕舟星夜投遞歸州刺史。
  另一項要求可就不容易辦了。曹彬拿出一張長長的單子,開列著軍需的項目,第一項是“螳螂頭柏木船五十艘,纖夫一千名”,下注:“即要。”
  “且慢,”呂余慶問道:“這五十艘枯木船到何處?”
  “巴東。”曹彬又說:“照市价給錢。”
  “好!這可以。只怕是到夔州,纖夫膽小不敢去。”呂余慶又說:“等我找人來,分頭去辦。”
  干是把江陵府掌管民政舖戶的屬僚都找了來,依照單子一項一項檢討,估量貨源,計算日期,大致都可以如數如期采辦得到,只有兩樣東西,江陵府的人面有難色:魚网和油壇。
  “織兩千張漁网,非三五日之功,而且网線要越粗越好,只怕材料都難覓。”
  “自然是覓現成的。”武怀節答道:“破漁网也不妨。”
  “決不會有這么多破漁网。”,
  “那就用好漁网。江陵附近這么多港漢,漁戶必多;兩千張漁网總應該可找得出來。”
  “那可不行!”呂余慶提出抗議了:“不錯,兩千張漁网,應該可以找得出來,不過軍需重要,漁民生計也不可不顧,把他們的网買走了,叫他們以何為生?為了漁网,失掉民心,國華,你看呢?”
  “呂公說得是,我們再斟酌。”
  曹彬与他的屬僚悄悄商議了一番,認為果真格于事實,無法辦到,也就不必勉強。因為漁网的用處,是拿來遮掩沒有女牆擋板的戰艦,好防止敵軍跳入,同時擋住炮石弩箭;所遮蔽的漁网,少則三重,多則十重,所以不怕破,只要粗——這原是每一條戰艦上必備之物,只不過為了加強防御,想再添几重;既然一時難覓,只好暫且將就了。
  “呂公,這樣吧,盡力之所及去搜羅,有多少算多少。”
  “當然,當然。只要不礙小民生計,怎么樣都好辦。”
  “可是這油壇五千個,”隨軍轉運使顯得有些緊張:“關系重大,無論如何得要在三日以內辦妥。”
  呂余慶不作答覆,看著他的部屬問道:“如何?”
  一個戶曹參軍、兩名左右廂干當官,都苦著臉,無法作答。
  “我不甚明白油壇的制作和用途。”呂余慶又問:“困難在何處?說來商議。”
  “困難也還是在費功夫。”戶曹參軍為他解釋油壇的制作方法——
  油壇的制作,是用鴨蛋或雞蛋,最好是個儿較大的鵝蛋,一端開個口子,取出蛋黃,留下蛋白,再灌入桐油,用棉紙封口;裝入磁鐵或陶壇,十個八個不拘,以裝滿為度,加上蓋子,依然封好;再用細繩子在壇外包絡。麻煩的就在蛋內取黃灌油;五千個油壇,每壇以裝蛋八個計算,就得四万個,這功夫便不小了。
  “然則此油壇作何用途?”
  “那是水戰的利器。”曹彬答道:“敵我相接,用油壇擲了過去,一碎則桐油四溢,風波洶涌之中,敵艦上的人一定滑倒;而且船板沾油,惹火易焚,亦便于我放火箭。”
  “原來如此!這是兵器,我就不明白了——”
  “是如此,”曹彬不等他把話放出口,搶著解釋:“這油壇,隨軍攜得原有;只是到了這里,因地制宜,另有須用油壇之處,所以必須補充。”
  听他這樣解釋,呂余慶釋然了:“不過我又不明白,”他提出建議:“何不直接以油注壇?豈不省事!”
  “對了!”戶曹參軍欣然接口:“蛋、陶壇、包絡的繩子,都容易辦。就是蛋中的灌油麻煩。”
  “省不得事!”曹彬微笑著搖頭:“這原是几經改良而得的法子。直接以油注灌,不論置于船上,挂在胸前,一經晃蕩,油都溢了出來,不是自己反受其害嗎?”
  “啊,啊,不錯,不錯!”呂余慶稍停一下又說:“我在想:人少好吃飯,人多好做事。麾下健儿,何止千万,一人制一個油壇,咄嗟立辦,豈不甚妙?”
  “接弓捏槍的手,如何能細心去取蛋黃——”
  “啊,有了!”戶曹參軍失聲惊叫,打斷了曹彬的話:“都監,我有一計,看看使得使不得?”
  “必是妙計!請道其祥。”
  “我替都監找一千婦女,分開几個作場,一起動手,至多兩天可以辦妥。”
  “對,對。”大家都齊聲稱贊。
  “不過,須得都監多派人臨場教導,免得制成了不合用”
  “應該,應該。歸我派人指導。”曹彬又說:“征發女工,照給官工价。這蛋黃卻須歸我,用來制作干糧。”
  “一舉兩得,大妙!大妙!”呂余慶很高興地說:“事不宜遲,分頭動手吧!”
  于是武怀節,隨軍轉運使以及采辦供奉官,會同江陵府的官員,分成數級,各去采辦。曹彬仍舊留在呂余慶那里,作為坐鎮,以便遇到疑難來請示,好隨時裁決。
  “呂公!”曹彬深感江陵府的協力,特意表示感謝欽佩之意:“我原以為困難重重,不易安排。想不到如此順利,不胜拜服。”
  “你不必如此說。倒是我不胜拜服!國華,大軍這一路來,秋毫無犯,民心大悅,連我這地方官也叨了光,好有面子。”
  “我們也只是恪遵圣諭,守法而已。那里及得上呂公勤政愛民,黎庶仰望如父母。”說到這里,曹彬收斂笑容,极其認真地問道:“我有句話,要請教呂公,務乞直言,民間對軍隊的觀感到底如何?”
  “這——”呂余慶笑道:“你自己去看吧!”停了一下,他又撫著曹彬的肩,加重了語气說:“國華,我有句話,你記著!老百姓是最好的,你待他一分好,他一定加倍報答你。可是,老百姓也是最難惹的,你作威作福,他送來順受,卻都擺在心里,到有一天發作,可就夠你受的了!”
  “是,是!”曹彬連連答應,庄容拜揖:“某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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