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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受了呂余慶的教,原來就极重軍紀的曹彬,更加了几分警惕,深恐這一次采辦軍需,變成扰民;所以特地告誡了轉運使,銀貨交割之際,絲毫不准扣克留難。同時听說呂余慶本人清慎廉明,但秉性長厚,不免為胥吏所欺;深怕征工制油壇應發的工价,交由江陵府轉發,或者為人中飽,因而決定自己派出人去,一面指導制作,一面計件給酬。
  隨軍轉運使所屬的官兵,既要采辦,又要照料先遣部隊上民船到巴東,還要抽出人來催調軍糧,每個人都恨不得長了三頭六臂才能應付得了,曹彬看看無法,只好把自己帳下供奔走的小校也派了出去。
  制油壇的作場,一共有六處,都在城內。曹彬卻只派得出五個人,正在躊躇之際,他貼身的一名衛士自告備勇:“都監,你老若信得過,便派我去。”
  這名衛士才十九歲,是曹彬的家鄉真定人,名叫張惠龍,生得雄壯而朴實,只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因而曹彬問道:“那里都是些老婆子,小姑娘,嘰嘰喳喳,吵個不了,你能應付得下嗎?”
  張惠龍有個死不服輸的脾气;曹彬的一番實話,對他就變成激將,“應付得下!”他斬釘截鐵地說:“這點事應付不下,還打什么仗?”
  “好!”曹彬點點頭:“讓你到外面去歷練歷練也好。”
  于是張惠龍到庫房領了待發的工資,由江陵府戶曹參軍所派的胥吏陪著,來到作場;在路上已了解了情況,作場是在一個姓吳的鄉約家里,約有三十多個婦女,大半是志愿來應征的;此外還有五十多家,因為家里乏人照顧,領了材料回家去做,做好來繳,隨即給酬,一點都不麻煩。
  本來就不是件麻煩的事!張惠龍這樣想著,欣欣然到了吳家,一踏進廳堂,只見老老少少,三十多雙眼睛,一齊盯著張惠龍。他出生以來,從沒有給這么多人注視過,更沒有給這么多女人打量過,心里頓時著慌了。
  他越是靦腆,越是有人起哄;剛跟吳鄉約見過禮,便有個中年婦人大聲嚷道:“這油壇可怎么做呀?”
  “這位年輕官長,做個樣子我們看!”另一個提議。
  “對,對!從不曾做過,要先做來看看!”
  大家紛紛附和,張惠龍非示范不可了。這原也是他責無旁貸的事,便舞一舞雙手,把亂糟糟的聲音壓了下去;那吳鄉約很照應他,這時已抬了一張白大桌過來,上面放著制作油壇的材料,好等他動手。
  張惠龍定一定神,把要說的話,要做的動作,略略打一個腹稿。然后拿起一個雞蛋:“做油壇不難,只是要細心。”他指著雞蛋尖的那頭說:“先在這里開個洞,把蛋黃挖出來,蛋白留在里面再灌上油,用棉紙封口,擺到壇子里。這是第一步,大家听明白了沒有?”
  “听明白了。”
  “現在看我做個樣子!”
  那一段話簡單扼要,說得很好;做起來卻不甚順利——他把蛋朝桌上一磕,第一下磕得太輕,連條裂痕都沒有,第二下卻得又磕重了,裂痕直貫到底,等一提上手,只听“卜”地一聲,頓時滿手黃白淋漓。
  滿堂大笑,笑得張惠龍窘不堪言,不知如何下場?
  依然是吳鄉約替他解的圍。怕他惱羞成怒,連忙向大家搖手使眼色,不要再笑;接著喊道:“青儿,你來做個樣子給大家看!”
  于是站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綠衣女郎,掠一掠鬢發含羞一笑,裊裊娜娜地走到張惠龍旁邊,看了他一眼,隨即把視線避了開去,同時收斂笑容,放出矜持的神色。
  “官長!”吳鄉約為他介紹:“這是我女儿青儿。做油壇的法子,她也是剛學會。有不對的地方,請你指點。”
  張惠龍不會說客气話,漲紅了臉,行個軍禮退到一旁,讓出位置來給青儿。
  她也當仁不讓,走到桌邊,一言不發,便即動手;手法相當熟練,但按步就班,程序极其清楚。等做好一個,往桌上一放;有意無意地看了張惠龍一眼,然后低著頭很快地回到她原來的坐處。
  “這一下,大家總該會做了!”吳鄉約高聲說道:“請大家來領料!愿意拿回家去做的也可以;不過千万不能馬虎。軍用之物,當不得儿戲。”
  三十多個人,倒有一大半愿意領料回家去做;還剩下七、八個人,都是与青几年紀相仿的姑娘,圍在一起,有說有笑地,把制油壇當作消遣。江陵府的胥吏,看看無事,作別自去;吳鄉約要照料一切,不能來陪張惠龍,把他一個人安置在客座上,守著他的几十貫錢,這就算監工了。
  那自然是件极無聊的事,但張惠龍自覺職責就是如此,一步不敢离開,正襟危坐,雙眼盡看著那些女郎——她們也在看他,指指點點,低聲笑語;他心里痒痒地,几次想上去搭話,卻又不知說些什么好?終于還是那樣坐著。
  到得日色將中,青儿忽然起身,翩然纖影,消失在屏風后面。張惠龍頓有悵然之感;這一下他的雙眼就忙碌了,一會轉東一會轉西,巴望著青儿的影子再度出現。
  從屏風后面出現的是吳鄉約,宣布中午暫且歇工,各自回家吃了飯再來;等那些女郎一走,他走向張惠龍笑道:“官長,沒有好東西款待,只有一杯薄酒。請進來吧!”
  “喔!”張惠龍愣了一下,急忙把隨身所帶的的干糧取了出來:“謝謝,謝謝!我只要一碗熱水就行。”
  “咦,哪有這個道理?”
  “是這樣。”他平靜地說:“我們奉了將令,不准取一草一木。”
  “這与將令什么相干?不過一頓便飯。官長是我家的貴客,客來留飯,天下的規矩。”
  “軍營里另有規矩。這——實在謝謝了。”
  吳鄉約那里肯听,五代亂世,軍隊到處苛扰不已,他見得多了。如今竟說有個軍人,連吃頓便飯,都道是將令所不許,那真成了海外奇談了。
  于是,一個固勸,一個堅辭,糾纏得不可開交。弄到最后,吳鄉約只好這樣說了:“官長,留你便飯,是我女儿的意思;几樣菜也是她親手料理的。女孩儿家心地窄,若是你不肯賞臉,她會不高興——不瞞官長說,我這女儿,我惹不起她;看這份上,你就算幫我的忙,勉為其難。”
  說到這話,張惠龍可真為難了。躊躇了好一會,狠一狠心說:“實在是將令嚴厲——”
  一句話未完,屏風后面大聲喊道:“爹!你跟他說那一大些子廢話干什么!開口將令,閉口將令,嚇得死個把人。好意請他吃飯,倒像是害他。回頭他吃軍棍,你又替不得他。這個人難得纏,算了,算了!”
  這一下把吳鄉約弄得大窘,不住地打躬作揖:“官長,休動气,休動气!我這女儿,從小沒娘,說話不知輕重。官長看我的薄面,不跟她一般見識。”
  他愈是這樣說,張惠龍愈感抱歉,然唯有報以苦笑。等吳鄉約一走,坐在那里,連干糧也懶得吃了;心里非常懊惱,不該向曹都監討這趟差使,搞得大家沒趣。
  “官長!”吳鄉約又走了出來,捧著一大碗熱气騰騰的湯水:“我遵吩咐,只奉敬一碗熱水。”
  “多謝,多謝!”張惠龍雙手接過碗來,放在桌;喝了一口,只覺得鮮美無比;那里是熱水?是一碗撇清了浮油的肉湯。
  方在詫异,吳鄉約拋了個眼色過來;那是警戒的眼色,令人不解!但一瞥之間,望著屏風后面裙幅,立即恍然,此又是青儿的安排,倘或再不領受這番好意,那就只有一個辦法,立刻告辭回營,請曹都監另外派人來接替他的工作。
  這一轉念間,張惠龍不忍峻拒,解嘲似地答道:“你家的水,与眾不同,我從來不曾吃過。”
  他的話剛完,屏風后面“噗哧”一笑,接著便听得裙幅窸窣,步履急促;吳鄉約往后看了一眼,響起爽朗的笑聲,也走回后面去了。
  張惠龍一個人在廳上享用那碗纖手親調的肉湯;剛才心里的懊惱,早已拋到九霄云外,美味在口,美人在心,不知不覺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份干糧,一碗湯自更是涓滴無余。
  剛剛吃罷,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廝,端來了洗臉水,接著又是一盞用蜜餞果子點的厚朴湯;吃了午飯的吳鄉約走來陪他閒話,問起鄉里籍貫,家中有些什么人?張惠龍都照實答了。
  “此番出征,說是從峽路打成都。”吳鄉約又問:“可不知那日開拔?”
  張惠龍是知道的,只待軍需采辦齊全,便要撥營;但軍机保密,曾有誠令,他不敢泄露,卻又說不來掩飾的假話,只得歉意地強笑道:“吳鄉約,這話請你体問我!老實說一句,我不便直說。”
  “喔,喔,不要緊,不要緊。”吳鄉約反敬他誠實不欺:“原是我不當問。”
  這時回家吃了飯的,又來上工了。青儿也從屏風后面走了出來,目不邪視,而且把臉繃著,仿佛有意不理張惠龍;但到了她女伴身邊,卻又有說有笑。
  張惠龍看在眼里,心中有股說不出的興奮還是悵惘的奇异滋味;這股滋味越來越濃,也越來越耐于品嘗。視線繞來繞去,只在青儿身上轉,有時無意間相遇,倒像撞了個滿怀似地,慌忙都避了開去,而且也都微微漲紅了臉。
  忽然,門口出現了人影,是領了材料去做油壇的那些婦女交貨;再轉眼看時,青儿和她的女伴也已在收拾桌子,准備歇工了——張惠龍抬眼望一望天色,深深訝异;在他的感覺中,只不過一晃眼的功夫,誰知天都快黑了。
  “爹!”青儿嬌聲向里喊道:“收工了!”
  這是替他在關照,好等吳鄉約來幫著收件付酬。張惠龍忽然變得很聰明,馬上就懂了她的用意;想用眼色向她表示謝意時,她卻惊鴻一閃,轉入屏風后面,綠淡色的裙幅,似乎一直留在他眼前。
  “慢慢來,慢慢!”吳鄉約匆匆走來,向那些婦女,大聲說了這一句,轉身看著張惠龍:“官長,我點數,你發錢。”
  “嗯,好。”張惠龍這時才想起:“油壇做得合不合格,得要仔細看一看。還得有個人幫忙才好。江陵府的那人怎么不來?”
  “不要緊,不要緊。我找人來。”
  他進去把青儿找了來幫忙。張惠龍沖著她點一點頭,根本就沒有想到該說話。于是吳鄉約作主分配了工作,張惠龍驗收,他自己點數,青儿發錢。這一刻,張惠龍倒沒有把目光關注著青儿,聚精會神地把油壇一個個接過來,仔細檢查,合格的放在一邊,不合格的放在一邊——這數量很少,他依照曹彬待百姓寬厚的指示,不作挑剔,照發工資。
  把一切工作做完,暮色已經很濃了;那些堆積得整整齊齊的油壇,望過去影綽綽地,特別予人以一种丰富充實的感覺,張惠龍對自己的任務頗為滿意。
  當然,這要感謝吳鄉約,他唱了一個喏,很誠懇地道謝:“多虧吳鄉約,不然我一定交不得差。”
  “哪里,哪里!都是為國、為官家”
  “還有小娘子!”這是他第一次向青儿說話,亂拱著手:“謝謝,謝謝!”
  青儿報以羞澀的微笑,也似乎有些不得勁的樣子,想找句話說,或者找件事做,于是自己跟自己說道:“該點燈了,我去點。”
  張惠龍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轉臉過來,正好迎著她父親的那种欣慰之中略帶詭秘的微笑;他臉皮子薄,不由得有些窘。
  “息一息吧!”吳鄉約拉著他坐下,稍稍躇躊了一會說:“長官——”
  “吳鄉約!”他打斷了他的話說,“不要叫我長官行不行?叫我名字好了。”
  “沒有這個道理。”
  “我不管道理不道理!只听你叫我長官,我渾身不舒服。”
  “既然如此,我恭敬不如從命了。”吳鄉約折衷了一下,只叫他名字:“惠龍,這些東西很累贅,我有個計較,你看使得使不得?”
  “請說。”
  “你把油壇和剩下的錢,都寄放在我這里,我寫個字据与你;你今日回去好交差。”
  “那太好了。”張惠龍大為高興:“我正愁著不知怎么辦?現在好了,明天一早我找車子來裝。”
  正說到這里,青儿捧著一枝燭台走了出來。她進去洗過臉,未施脂粉,卻天然唇紅齒白;垂著眼,低著眉,長長的睫毛掩映在搖晃的光暈中,把張惠龍看得傻了。
  “取筆硯來!”
  等青儿取來了筆硯,吳鄉約提筆寫收据。肚子里的墨水不多,這張字据寫得很吃力;他全神貫注在紙上,青儿又專心一志在看父親寫字,這給了張惠龍极好的一個机會,恣意偷看著她,心中一陣陣無端的興奮,胸腹之間一陣陣沒來由的發漲,又舒服,又難受,是他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感覺。
  好不容易,吳鄉約寫好了那張字据,把它遞了給他:“惠龍,你把這張字据收好了,回去跟曹都監交差。照我計算,明天再有半天功夫,歸你要交的一千油壇,便可齊備。裝油壇的車子,不必早來,索性等到下午,一次裝完,既省事又顯得差使辦得漂亮。如果車子不夠,也不要緊,我替你設法。”
  這番話不但設想周到,而且語气親切,張惠龍听人耳中,暖到心頭;口中連連答應,心里在想,這趟平蜀,非得好好打個胜仗,才對得起吳鄉約的這番情意。
  “你再坐一坐,我們再談談。”
  “喔!”張惠龍看一看黑透了的天色,點點頭:“好,好!”
  這一份略帶勉強的心意,偏偏讓青儿察覺了,所以等吳鄉約剛要開口時,她搶在前面喊了聲:“爹!”
  “怎么?”
  “人家將令嚴厲,歸營有時候的,晚了不好!”
  青儿的話,每一個字都說到了張惠龍心里,頓生一种熱血沸騰的知己之感。但正因如此,他拼著受責,也要逗留一會,所以赶緊搭腔:“不要緊,不要緊!我再陪吳鄉約談談。”
  吳鄉約讓女儿提醒了。他見得事多,也看出張惠龍是有意如此;說“不要緊”是假的——這一次大軍西來,軍紀嚴明,害他受責,于心何安?因而作個送客的手勢,很懇切地說道:“青儿的話不錯。你快回營吧!明日千万早些來,我有話說。”,
  “是!是!”張惠龍重重地點著頭:“明日我一早就來!”說著,向青儿看了一眼,再向吳鄉約唱個喏,告辭而去。
  回到軍營,跟曹彬報告了工作進度,呈上吳鄉約所出的收据;同時提出估計,說明日午前,全部任務,都可以完成。那時派車到吳鄉約家,把所有的油壇一次裝了回來。如果車子不敷分配,他還可以就地設法。
  曹彬于欣慰之外,不免惊异,他只當張惠龍不過一個憨厚誠朴的小伙子;不道遣出去辦事,有條有理,十分精明,這倒要另眼相看了。
  這樣想著,不由得把眼睛盯住了他,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出來些什么秘密似地。張惠龍素日敬愛曹彬,秉性又從不知說假話,所以這時心里發虛,略帶忸怩地笑了一下。
  這一笑越發令曹彬奇怪。再仔細看他,眉眼舒展,神情怡悅;嘴是閉著,卻閉不住一團笑意,是那种遇到了极大得意之事,卻又不便說明的神態。
  于是,曹彬笑著問道:“惠龍,你一天都在吳鄉約家?”
  “是!”
  “是鄉約很幫忙是不是?”
  “是!”張惠龍答道:“多虧他們,不然我怕跟都監交不了差。”
  “喔!”曹彬突然發現了他話中的一漏洞,緊接著追問。“‘他們’,除了吳鄉約還有誰啊?”
  這一問張惠龍越發情虛,臉都紅了。
  “怎么回事?還有誰?”
  “還有,”張惠龍很吃力地說:“還有吳鄉約的女儿!”
  “噢!”因為是親近的侍從,曹彬可以脫略儀節,想得有趣便放聲大笑了。
  那自然使張惠龍不好意思。但既說出口,而且都監似乎頗感興趣的樣子,也就不必再瞞。于是他把青儿對他的微妙的態度,斷斷續續地都告訴了曹彬。
  這時曹彬的神情又不同了,收斂笑容,很注意地听著;等他說完,只點一點頭,別無表示。
  張惠龍相當失望。他意料中曹都監一定會說几句贊美青儿的話,哪知什么話都沒有。看樣子他是不以為然;這也可想而知的,現在是在行軍,入蜀征伐是何等大事,怎么可以把心思花到不相干的地方。
  就這樣子,張惠龍替自己澆了一頭冷水;但也因此得以把青儿拋開,跟往常一樣,頭一著枕,便即入夢。
  四更時分,不等起身的號角聲,張惠龍習慣就醒了;睜開眼來,第一個念頭想到吳鄉約的叮囑:“明日千万早些來,我有話說。”是什么話?他心里在問,自己為自己擬了許多答案,卻始終想不透,哪一個答案是最可能的。為了急于打破疑團,同時也渴望著看一看青儿,恨不得立刻就動身到吳家;只是想到曹都監的態度,那股勁儿便泄了個干淨。同時想起還有下午派車運油壇的事,要預作安排;這樣一半是真的公務在身,一半有意拖延,到吳家時,太陽已經晒上牆頭,并且已有人來領裝油壇的材料了。
  張惠龍覺得异常歉疚,几乎低著頭不敢看吳鄉約,更不敢看青儿——雖然未看,她的神態卻深印在他腦中;可想而知的,她是冷冷的一臉不高興。
  吳鄉約卻并不因為他來遲了不高興,依然很熱心地幫著他照料;等把材料都發了出去,清閒下來,他拉一拉張惠龍說:“來,來!請到里面來坐。”
  里面是一座小四合院,朝南一明兩暗三間正屋,左右廂房,圍著一個青石板舖成的天井;吳鄉約把他帶入東廂房,那里生著個火盆,撥一撥白灰,添上几塊炭,立刻就覺得滿室生春了。
  “可要吃杯酒,擋擋寒气?”
  “多謝。我從來不吃酒。”張惠龍說:“你自己請!”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瞞你說,我有兩條命,一條是——酒。”
  “還有一條呢?”
  吳鄉約笑笑不答。端著杯酒,坐到火盆旁邊,閒閒問道:“惠龍,你府上何處?投軍几年了?”
  “我是真定人。十三歲那年,曹都監把我從家鄉帶出來,在他身邊六年了。”
  “曹都監也是真定人?”
  “嗯,是。”張惠龍又說:“我跟曹都監還帶些親。”
  “喔。”吳鄉約很注意:“什么親?”
  “遠得很!‘一表三千里’的表侄。”
  “那末,府上還有些什么人?”
  “什么人也沒有!就我一個。”
  “也不曾娶親?”
  問到這一句,張惠龍猛然意會,立刻心跳!繼一轉念,又覺羞慚;這想到哪里去了?
  “怎么?”吳鄉約很認真地催問:“你說實話,不要緊!”
  這話叫人好笑,倒像是疑心自己要說假話!張惠龍在想;看這樣子,說了實話,他也不信會疑心自己有所圖謀,故意隱瞞。這休教他看輕了自己!
  于是他說:“從小就定下了。”
  此話一出,吳鄉約的臉色,就像黃梅天似地,陰晴不定,看著手里的那杯酒,好半天也不說一句話。
  張惠龍終于看出端倪來了。心里悔恨万分,但是話已說了出去,再也收不回來——就只為說錯一句話,把一生之中這個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會,斷送得干干淨淨。
  賓主二人各有難言的抑郁,一個覺得濁醪味薄,一個覺得爐火不溫;就這時候,窗外青儿的嬌喊,打破了難堪的沉默。
  “爹,你快來嘛!有位長官來了。”
  “誰啊?”吳鄉約和張惠龍不約而同地問。
  “我哪知道是誰?”青儿答道:“看起來,這位長官的官不小,有兩名衛士跟著。”
  她在說這些話時,張惠龍已經急匆匆奔了出去;一望之下,大出意外,這位長官竟是曹都監。
  按規矩行過禮,曹彬平靜地說明來意:“我到各處走了走,要看看油壇做得怎樣?”
  原本是來視察。張惠龍正待報告工作情況時,看到吳鄉約,便先為他引見。曹彬一向寬厚和易,很客气地跟主人寒暄;吳鄉約卻有些受寵若惊的模樣,手忙腳亂地牽貴客上坐,同時叫青儿和她的女伴回避。
  “不必,不必!”曹彬搖手阻止:“讓她們在這里好了,我正要看她們做活。”
  他不是要看她們制作油壇,是借視察之便,特地繞道來看一看青儿。偏偏青儿也想要看一看這位長官,到底是如何嚴厲?以致張惠龍連在民家吃一頓飯都不一敢。所以一听曹彬的話,便拉住女伴,重新坐下;手里在做活,眼睛卻不斷瞟了過來。
  她看曹彬,曹彬也在看她;心里高興,不由得浮起一團笑意。“你女儿好人才!”他問吳鄉約:“還不曾許人家吧?”
  這一句話羞著了青儿,站起來就跑。女伴們笑著拉她;自然拉不住,嘻嘻哈哈地追逐著,一齊擁入屏風后面,不見蹤影。
  等亂過這一陣,吳鄉約才能開口:“窮家小戶的女子,都監太夸獎了。”
  這話等于未曾回答,曹彬便再問一句:“一點不是夸獎,實在好!想來求親的人,一定不少?”
  “跟都監說實話,求親的人,倒是不少,無奈高不成低不就。加以小女要自己來挑——這原是不合理的事;只為拙妻早亡,不免溺愛,也只好由她,說來教都監見笑。”
  “婚姻終生大事。”曹彬點點頭說:“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實是自己拿眼光來挑的好,挑好挑坏;將來怨不著父母。”
  吳鄉約也連連點頭:“正是這話,正是這話!”
  “不知道令媛可曾挑中了什么人?”
  “這個么——?”吳鄉約搖搖頭,不接下去了。
  欲言又止,為了何故?同時又看到張惠龍容顏慘淡,越發奇怪。曹彬心里在想,這一定出了什么意外的變化,吳鄉約當著張惠龍的面,不肯細說,倒要想個辦法問一問清楚。
  于是他說:“惠龍,你到外面去看一看,跟衛士說,我那匹馬要多溜一會儿。”
  “是!”張惠龍實在舍不得走,但命令不能不听。
  走出門外,他把曹彬的囑咐,轉告了衛士——明知是有意遣開他,他依然照命令傳達;同時因為未得命令,不便再回原處,只躲在院子里僻靜的一角,從窗戶里遙遙望去,但見兩人談得十分投机,尤其是吳鄉約,笑容滿面,而且對曹都監十分恭順。
  談得告一段落,曹都監隨即起身,吳鄉約亦步亦趨地在后面相送。張惠龍這時自然不能再站在僻處了;他一心想了解他們談些什么,卻不知如何去探口气?唯有按照軍中的禮節,肅然侍立,目迎目送。
  曹彬站住了腳,毫無表情地說:“等油壇收齊,你立刻回營!”
  “是。”
  “吳鄉約如果留你吃午飯,你可以領他的情。”曹彬又加了一句:“這是我的特許。”
  張惠龍還不曾開口,要做東道主的吳鄉約反倒一疊連聲地稱謝,又說:“諸事仰仗都監,我謹遵召命。”
  “多謝,多謝。恭喜,恭喜!”
  張惠龍不知他們打的什么啞謎?越發納悶。等送走了曹彬,接著便有人來交油壇,依然是吳鄉約幫著他照料,他到日中,諸事妥帖,暫且歇手。
  “只等車子來運了。”吳鄉約輕松愉快的聲音說:“惠龍,我們先洗洗手,吃了飯再說。”
  望著那累累然疊得老高的油壇,張惠龍覺得仔肩一松,滿身輕快,由衷地感激吳鄉約,便异常誠懇地向他致謝。
  才說了一句,吳鄉約就不容他繼續,一把拉了他就走,依舊在東廂房里落坐,小廝端來了洗臉水,熱茶;略略休息了一會,但見門帘一掀,青儿翩然而入,手里捧著個很干淨的小藤籃,里面放著杯盤著匙。
  “爹,就在這里吃吧!”她說。
  “對了,這里暖和些。”
  說著,吳鄉約站起來搭桌子,張惠龍也動手幫忙;青儿安排了兩副食具,旋即退了出去。隨后便是小廝端來了兩葷兩素的肴饌,一大碗鮮魚湯。肅客入座,主人喝酒,客人吃飯。
  吳鄉約的神情跟剛才大不相同了,談笑風生,興致极好了,張惠龍卻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偷眼望著門口,惦念著青儿,想再看一看她。
  直到飯罷車來,把油壇裝好,青儿始終不曾再出現。張惠龍怏怏然,心中有种沒來由的煩躁;想到從此一別,再無見面的机會,竟有些魂飛魄散的光景。
  依依不舍地作別回營,向供奉官交割了油壇和帳目,回到大帳;正在察看地圖的曹彬喊道:“惠龍,我有話問你。”
  “是!”張惠龍答應著走到他面前。
  曹都監的神情奇怪,似笑非笑地把他從頭到底打量了一遍,才微帶責備地問道:“你怎么跟吳鄉約撒謊?”
  “撒謊?”張惠龍從未受過這樣的指責,不由得臉就紅了:“都監,我不知道撒了什么謊?”
  “你怎么說從小就定了親了?”
  對這一問,張惠龍有著夢想不到的意外之感,由這一問,引起了無數的聯想,但都是疑惑,莫非這個、莫非那個?對于自己假設的答案,不敢去肯定——因為那太不可思議了!
  “我也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曹彬极從容地說:“你從小在我身邊,就跟我的子侄一樣;我把你的親事定下了,吳鄉約也答應了。今日先定‘帖子’,等從成都班師回來,我再替你辦迎娶。”
  他自己所假設的答案,長官為他肯定了,但是他仍舊有些不肯相信,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怎么”曹彬問道:“難道你還不愿意?”
  這一下才把他的話逼了出來。“誰說不愿意?”他單膝下跪:“都監,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起來,起來!”曹彬非常高興地笑道:“這是你為人誠朴的好處!人家父女都看中了你。姻緣前定,一點不錯。惠龍,”他正一正臉色又說:“在這里我說句實話,論人品,你可配不過人哦;你須好自為之,努力上進,莫辜負了人家的青睞!”
  張惠龍只是咧開嘴笑著,把對長官應有的禮節都忘記了;但是,曹彬的訓誡,像石上鐫字般深銘在他的心版上,他覺得受得太多,長官的恩,美人的情,還有吳鄉約的好意,這些都必須出盡全力去報答了,才能使自己心安理得——也只有如此,那些深厚的恩情,才能為自己所有。
  于是,他反而把眼前的一切,都暫且拋開了。“都監!”他問:“大軍什么時候開拔?”
  “今夜就要上船,”曹彬答道:“下午我放你半天假,去辦定親的事。我已經替你請好一位大媒。”
  這位大媒是江陵府衙門派來做聯絡工作的一個“孔目官”,姓張。等把張孔目請了來,曹彬又當面拜托了一番,同時取出來一百二十兩銀子,一百兩是聘金,二十兩作為雜費,請張孔目全權主持。
  “好一件喜事,我來效勞!”張孔目笑嘻嘻地說:“曹都監,這是旗開得胜,馬到成功的吉兆,恭喜,恭喜!”
  “彼此,彼此!”曹彬微笑著答道:“我們這里有人做了江陵府的女婿,多一重淵源,要請大家看在親戚面上,格外支持。”
  “這還用說嗎?軍民一家,万事亨通。”
  于是張孔目帶著張惠龍又回到城里。都是姓張,一個叫“大哥”、一個叫“兄弟”;做“兄弟”的張惠龍,到張孔目家拜見了“大嫂”,真個一見就似親人,十分投緣。
  張孔目親自寫好了“細帖子”,張“大嫂”便依照一般定親的風俗;用紅絲絡裝上四瓶酒,每瓶酒上插兩朵絹制像生大花,連同帖子、聘金都裝入朱漆木盒,叫人提了,一起到吳家來求親。
  吳鄉約已早有准備,廳里打掃得干干淨淨,挂上一張和合二仙的中堂;上首祖宗神龕前,燃著明晃晃一對紅燭,他自己換了一領見官府才穿的半新藍袖袍,笑容滿面地迎了出來——張孔目与他原是熟人,說話就格外方便了。
  肅客上堂,略略寒暄,張孔目把提盒打了開來,請吳鄉約過目。他只把“細帖子”看了看,拱拱手說:“高攀,高攀!”
  “休得客套了!”張孔目說:“今日之事,要做個權宜之計。原是看中了我這兄弟的人才,愛親結親,不如此刻先定了名分,改了稱呼吧!”
  吳鄉約不便作聲,但在笑容上看得出,是贊成此舉;張惠龍便站到正中,躬身朝上行個軍禮,喊一聲:“岳父!”
  “生受你了!惠龍,請坐,請坐。”
  一句話未完,屏風后面爆發一連串的嬌笑,有個尖嗓子的聲音在說:“新女婿上門了!拿喜果來吃。”
  接著是又笑又鬧的一陣諧謔,其中夾雜著青儿的細聲軟語,有央求、有嗔責;屏風下裙幅凌亂,看上去總有七、八個女孩子包圍著青儿。
  大家都覺得有趣,特別是張惠龍,神魂飛越,第一次領略到飄飄欲仙的感覺。
  “恭喜,恭喜!”門外有聲,擁進一群人來;吳鄉約慌忙起身接待,為張孔目和張惠龍介紹;這些都是街坊鄰居,應酬了好一陣才散去。
  城里恢复了清靜,同時也保持著沉默,但客人卻未告辭;張惠龍舍不得走,張孔目不忍催他走,而吳鄉約正在思索著留客的藉口。
  有了,他很容易地想到:“多蒙大煤玉成,就今日備一杯水酒,也算一點謝意。”他看著張惠龍說:“也算為你餞行。”
  “好极,好极!”張孔目拍著手說:“我要叨扰。”
  于是吳鄉約告個罪,回到內室,跟青儿說要留張孔目吃酒。她還不曾有所表示,她的那些女伴,個個自告奮勇;都是鄰近的女孩子,各人回家,有魚拿魚,有肉拿肉,一刻之間,湊成了一席盛饌的材料,洗剝切割,燒火掌灼,七八個一起幫忙,反倒不許青儿插手,取笑她是個“新娘子”,只合端坐不動。
  依舊是在那間東廂房里設席,張孔目上座,張惠龍打橫相陪,吳鄉約坐了主位。酒過三巡張孔目又出了花樣。
  “吳鄉約!”他說:“我雖是個現成媒人,總算也是個媒,卻還是不曾見過你家小娘子。回得家去,拙荊問起我來,吳鄉約的閨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人才如何出眾?叫我怎生回答!”
  “啊,啊,這是我失禮了!”吳鄉約也懂得他的意思,順勢答道:“我叫小女來拜謝!”
  一叫青儿,她自然害羞不肯出來,經不住女伴架弄,心里也想再看張惠龍一面;便半推半就地到了東廂房門口,翩然而入,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頭站著。
  “好出色!”張孔目喝彩,拍著張惠龍的肩說:“兄弟,你前世修來的福气!”
  張惠龍喜不自胜,卻是矜持地微笑著;吳鄉約當然也十分得意,“女儿!”他說:“拜謝張家伯父,多虧他成全!”
  青儿輕聲答應著,就在筵前,盈盈下拜。
  “這一聲‘張家伯父’倒不好輕受。”張孔目笑著思索了一下,想起隨身帶著一塊漢朝用來辟邪的“玉剛卯”,便解了下來,雙手捧了過去:“來,來,侄女儿,這算是我的一份見面禮。”
  “這太貴重了。不敢當!”吳鄉約不安地說。
  “我也不盡是媒人的身分。我這兄弟也姓張,是一家人;就算我大伯子送弟妹的一份賀禮。”
  “多蒙抬愛!青儿,還不道謝?”
  于是青儿接了那塊玉剛卯,再一次斂衽為禮。等抬起頭來;恰好与張惠龍的目光撞個正著;心頭怦怦亂跳,不由得把張粉臉脹得通紅。
  張孔目与吳鄉約互看了一眼,已取得默契。青儿這時自覺再無理由留在那里,便移步要走,吳鄉約急忙喊了聲:“青儿!”
  她站定了腳,看著她父親,她父親卻又看著張孔目;他便正一正臉色,看著張惠龍和青儿說出几句話來。
  “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了帖子,定了名分了。你們都休不好意思,彼此心里有話,正好趁這一刻說一說,省得以后牽腸挂肚。我們酒也夠了,到外面也另有几句話說,你們在這里談談。”
  一听這話,張惠龍心跳,青儿著急,一手的冷汗;可是誰也不曾說話,眼睜睜看著他們离了席,只覺得异常局促,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到底張惠龍是男子漢,微笑著先開口:“我不承望有今天這一天。”
  背窗的青儿看了他一眼,依舊把頭低了下去,只把玩著手里的那塊玉剛卯。
  “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那里?人家都說我傻,心腸直,不會耍花巧。小娘子,說實在的,我怕你看走了眼——”
  他一開口說自己時,她就連連向他使眼色——她知道女伴都在窗外窺探;他這些話,正好為她們用作取笑之資,所以不教他說。無奈張惠龍不識眉高眼低,越說越高興,她便著急地埋怨他:“你說這些話干什么?”
  “喔!”張惠龍异常歉仄地:“我不知道你不喜听這些話。”
  “也不是不喜听。我原不——”
  她本來想說:“我原不嫌你。”話到口邊,猛然意會,這句話落入女伴耳中,是說不完的話柄,所以突然頓住。但經此兩句對答,陌生羞怯的感覺是大大地減少了,自然而然把頭抬了起來,很大方地看了看他。
  他也在看她,彼此打量,無不喜悅;嘴角都不自知地挂著笑容。
  張惠龍貪看著她的明眸皓齒,忘了說話;在青儿,湖湘女儿原本明爽,羞意一減,索性自己先開口來問他:“官人不知那一天動身?”
  “只在今夜就上船。”
  青儿失聲輕呼:“這等匆促!”
  “兵貴神速。若不是為了備辦油壇,早就開拔了。”
  若不是為備辦油壇,何來這樁姻緣?青儿心里在想,世事奇妙,便自己能挑個夢做,也不見得想得到此!
  “去得匆忙,回來多半也快,你放心好了。”
  “我沒有什么不放心。”青儿緊接著他的話說,語气似辯白、似安慰;但接下來卻又問:“何以知道回來得也快?”
  “那是曹都監說的,只一破了夔州,直下成都,孟昶的軍隊,不堪一擊。至多一年便可班師。”
  “你是說一年?”
  “是,一年。
  青儿的眉眼越發舒展了,凝望著空中,只見她長長的睫毛,不住閃動;那雙漆黑的眸子,讓張惠龍想起初為小卒,在曹都監帳外守夜,深夜無聊,每每凝視星空,暗云中星星閃耀,令人興起無限神秘幽邈之思,便仿佛就是她此刻的這一雙眼睛。
  她的心事想停當了,把視線依舊落在他臉上:“鋒鏑無情,你要自己保重!”
  “你放心!死生有命,膽越大越無危險。”
  這句話讓青儿得意,不自覺回身看了一,意思是告訴女伴:你們看看,這才是男子漢!
  “我就怕一件,班師回京,也許不走峽路。”
  “走那里?”
  “走陸路。由成都出劍門,走褒城斜道到漢中;然后東過長安,出潼關,經函谷回汴梁。”
  “唷!”青儿皺著眉說:“听你說這些地名,好嚕蘇費事!”
  “這話不錯!”張惠龍被提醒了,欣然說道:“那條路太費事,應該還是從三峽回來,下水船多快!何必去走那條路?不會,不會,一定還是經過江陵。”
  青儿好笑,都是你一個人的話。但也正見得他的誠朴;這樣想著,心里蕩漾起無限情思,有些心跳臉熱,怕再談下去,不免越禮,所以又說一句:“一路順風!”
  這是作別之詞,張惠龍自然听得出來,想答一句什么的,偏偏想不起來,只怔怔地望著,四日交視,盡在不言。好久,青儿覺得眼眶發熱,心中一惊;赶緊回身,拭一拭眼,定一定神,掀帘而出——院子里空落落地,什么人也沒有;女伴知趣不來打扰,還是讓爹爹把她們勸走了?她不知道。只稍微有些海意,早知如此,還可多談一會。現在,當然沒有再回進去的道理。
  等她一走,張孔目隨即進來,与張惠龍一起告辭。吳鄉約已備下回帖,再在原來的酒瓶內,盛滿淡水,放上几條活魚,另加一雙用紅絹扎好的竹著,這有個名目,叫做“回魚箸”。
  “回魚箸”一拿到營里,少不得有人會問;張惠龍怕弟兄們起哄開玩笑,把它送了給張孔目,只拿著女家的帖子,回去報告曹彬。但盡管他做得隱秘,營里依然曉得了這件喜事,眾口相傳,津津樂道,士气越發受到鼓勵。同時民間也在談著這樁佳話,對平蜀的大軍,越發覺得親切。這些都是曹彬事先所不曾想到的。
  自江陵到宜都,沿江列布的歸州路平蜀大軍的戰艦,一夕之間,消失無余;由戰棹左右廂都指揮使楊光美領頭,戰棹部署武怀節押后,按照預定程序,向西移動。五十艘螳螂頭柏木船和一千名纖夫,集中在沙頭市;由此裝載輜重,緊跟在戰艦以后,作為接應。
  馬步兩軍則自江陵西北,經當陽轉到夷陵待命——曹彬接受了劉光乂的要求,改由陸路列夷陵;因為由此出南津關到歸州,盡是山路,行軍极其艱苦,為了保持馬步兩軍的体力,修正計划改在夷陵由水路運兵到巴東,這樣,在那里就要征用大量民船,必須曹彬親自去主持。
  他帶著張惠龍和馬軍都監米光緒,步軍都監折彥斌,輕騎先發;只費一天功夫赶到夷陵,拜訪郡守,征雇船夫。等馬步兩軍先后抵達,立即裝載。接著,戰艦和輜重船也到了,重新安排行軍序列,戰艦在前,運兵船居中,輜重船最后,連江百里,帆纖不絕,前隊已到諸葛武侯所建的黃牛廟,后隊不過剛入西陵峽。
  劉光乂以一只“海鶻”作為中軍坐艦——戰艦的名目甚多,威力最強的,名為“拍竿”,船有五層樓高,要用到八百名士兵;船舷兩側,設置五十尺高的巨木,上嵌大石,平時用麻繩系住,當敵船進攻,只要到了左右五十尺的范圍以內,繩索一放,巨木倒下,以雷霆万鈞之勢,下擊敵船,當者必碎,這就是“拍竿”。相傳為楊素承隋文帝之命,在夔州白帝城前江上所造,曾大收破陳之功。
  其次是“樓船”,船中建樓三重,外列女牆,牆上開弩窗矛穴,并有小型的炮車。船長百尺,可以馳馬。但“拍竿”和“樓船9,都必須在寬闊的江面上,才能發揮威力;三峽中并無用武之地,所以平蜀水師,所用的是中小型的戰船,以輕捷為主的“蒙沖”、“斗艦”、“走舸”和“海骼”。
  “海鶻”的形狀很奇特,頭低尾高,后小前大,左右兩舷,特置浮板,作為穩定船身之用,那浮板形如鵑鳥張翅,所以名為“海骼”;它的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管什么惊濤駭浪,不愁傾覆。行軍途中,主帥左右有許多幕僚作業,是非要一只比較平穩的船不可的。
  在這只船上,劉光乂和曹彬,無心觀賞峽中清幽雄奇的山水,也無聞于凄清酸楚的猿啼,他們密切注視著舟行的安全和大軍經行名聞天下的蜀江之險,所可能發生的諸般難題,不時發出提示式的命令,作為“傳令船”的“游艇”往來傳遞。
  大隊入西陵峽,過明月峽、蝦螟碚、黃陵廟,前隊將抵歸州境界,后隊猶在黃牛峽以西;這是第一天的行程。
  主帥坐船泊在獺洞西面的一處灘前,一天辛若,劉光乂召集僚屬會飲;等散去時,已經月上東山,但只遙見千丈峭壁之上,小小的一團白光,峽中依舊暗沉沉地,鱗次櫛比的戰艦民船,藉著桅杆上“燈號”的映照,勾勒出來的陰影,顯得格外雄偉。江水嗚咽著拍擊船舷,發出一陣陣“刷嘩——刷嘩——”的聲音,令人興起一种莫可言喻的神秘中,帶著恐懼和興奮的感覺
  曹彬住宿后艙,勤勞王事,惦念著先遣部隊的李進卿,一直未能入夢。這天是十二月十四日,月到中天,峽中通明,忽然動了游興,便悄悄披衣起床;惠龍就睡在他床前,這時也惊醒了,揉著眼問道:“都監,可是要到船頭小解?請當心些,傍晚有個弟兄,就是這么一下子掉到水里,連尸首都找不到了。”
  “我想到灘上去走走。”
  張惠龍一躍而起,精神攔擻地說:“我陪著都監去!”
  “也好,”曹彬又說:“輕聲!別吵醒了別人。”
  于是兩人輕手腳輕地出了后艙。守衛的士兵在凜冽的江風中,執行勤務;看見曹彬,趨前為禮,幫著張惠龍搭好跳板,讓曹彬到了灘上。
  灘是亂石灘,一腳高、一腳低向前走去;張惠龍眼力好,俯身下去,抓起一把石子看了看,惊喜地喊道:“都監你看!”
  接過來細看,是五色的石子,有青有紅,奇形怪狀,十分可愛。“喔!”曹彬說著:“我知道了!”
  “都監知道了什么?”
  “原來這里就是‘使君灘’。”接著朗聲吟道:“白鷺拳一足,月明秋水寒;人惊遠飛去,直向使君灘。”
  “都監吟詩,”張惠龍笑道:“想來這個灘必有典故。”
  “八百年前的事了。那時蜀中歸劉璋統治,昭烈帝劉備入蜀;劉璋派人來迎接,就在這里。那時稱劉備為劉使君,所以這里叫使君灘。”
  “好兆頭!我們副帥也姓劉,這下子一定很快到成都了!”
  “咦,惠龍!”曹彬打趣他說:“你怎的突然變得聰明了?莫非受了你那未過門的媳婦的教?”
  提到青儿,張惠龍心里像倒翻了一盞蜜,憨笑著說:“都是都監的恩情。”
  于是他把那天与青儿單獨相處的情形,細細說了給曹彬听;也說到這兩天弟兄們都在羡慕他的話。
  “只要各人肯努力上進,成功立業,盡有机會。”曹彬忽然想起件事:“明天你坐了傳令的游艇,到夷陵來的那些船上去看看。‘南人行船,北人騎馬’,馬步軍都不習慣風浪,看著可有暈船的?”
  張惠龍把他的命令緊記在心,第二天一早便到各處去了解情況。他的報告還未來,后隊有只船出了事。
  出事的地點在空(舟令)峽,那里有個暗瞧,共是三塊大石頭,成“品”字形隱在水中,稱為“三珠石”。三珠石制造了三個大漩渦,稱為“頭珠、二珠、三珠”,是舟行极險的地方。
  過三珠石全看舵工的本事,只對准三珠石直航,到得相近,自然左轉,繞過三珠石,立即回舵,就可脫險,但說來容易,臨事之際,出以鎮靜,絲毫不亂,卻非常人所能。戰艦上的舵工經常在峽中操練,自然不難;民船上的舵工也都是好手,也應該可以履險如夷;難就難在坐船的人惊惶失措。
  那是夷陵來的一條船,裝載的是馬軍;舵工事先已作告誡,并且极力安慰,那些從未涉過風波之險的馬上健儿,仍不免惴惴不安,因此注意力分散,其中有個人忘掉把馬戴上眼罩,到了三珠石將近,漩渦中噴翻著白沫,風濤如吼,那匹馬受了惊,就在要轉舵的那一刻,昂首長嘶,跳踉不安,船只失了控制,砰然巨響,在三珠石上撞成無數碎片,落水的人和馬,卷入漩渦,不消片刻,連木船碎片,一起旋入渦心,直下千尋,無影無蹤。
  目擊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不過喝杯水的功夫;一只大木船,二三十人,十几匹馬,被收拾得干干淨淨,恐怕那些人到葬身江底,還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這太可怕、也太不值了。
  劉光乂接得報告,除了立即下令查報被難人員姓名,指示照陣亡的條例辦理撫恤以外,接著就把曹彬請了來,商量此事。
  “行軍自然難免發生意外,就怕影響士气!”劉光乂搓著手說:“總得想個辦法來防止才好。”
  “是的。”曹彬很沉著:“我已經派人去調查了,等有了報告,再籌對策,比較切實。”
  張惠龍的報告,很快地來了。他适逢其會,正好听到馬步軍的許多怨言;第一天入西陵峽,初歷新奇的環境,而且風濤平靜,大家都還不以為意,經歷這一番奇險,就看出來人地不适,雖強亦弱。馬步兩軍中暈船的倒還不多,都只覺得局促在一隅之地,十分气悶;如果再不明不白葬身在三峽之中,更是死不瞑目。還有些人則以為本是縱橫馳騁的好身手,此刻听人擺布,覺得委屈,所以一致的抱怨是不該讓他們下船。
  到了新灘泊舟,馬步兩軍的指揮官,根据部下的反映,正式提出了報告,要求由此循陸路到巴東:“本來在新灘就要‘起撥’,好拉空船過灘。”馬軍都監米給說:“不如趁此起岸,也省了許多手腳。”
  接著,其他將領也力陳舍舟登陸的好處,劉光乂有些心動了;但看到曹彬只是沉吟不語,便不肯輕下決定,轉臉問道:“國華,你的意思如何?”
  “我有看法,或者不為大家所贊成。”他徐徐發言:“計划不宜輕易更張,命令尤須力求貫徹。”
  話是冠冕堂皇,但說來容易;如果拿不出辦法,空言無補實際。倘是別人,張廷翰和高彥暉等人,一定會提出反駁,只為了一向言不輕發的曹彬,所以大家保持著沉默,用期待的眼光催促他作進一步的解釋。
  曹彬胸有成竹,環視請將,從容問道:“我請各位試答,如果今日不是行軍,而是赴敵,除卻水程,別無他路,又如何舍舟登陸?”
  這一問把大家都問住了,面面相覷,無人作聲。
  曹彬的本意原不在難人,所以緊接著又說:“歸州路水陸相輔,但我寡敵眾,且又以勞對逸非集中兵力,進行逆襲不可;以故本路兵員,說實在的,并無水師步兵的區別,在三峽,步兵亦是水師;過三峽登陸西進,水師就是步兵。”
  “不錯,一點不錯!”劉光乂悚然動容,提醒大家:“曹都監提示的這种宗旨,十分重要,請各位務必記住,同心一德,莫分彼此。”
  “副帥和都監的指示,自然要遵從。不過,馬步兩軍弟兄的愿望,也不能不顧。”年紀最長的高彥暉,掀髯揚眉,侃侃直陳。
  “當然,當然。”曹彬點點頭,看著水師將領楊光美和武怀節:“我想把裝載的方法變更一下——馬步兩軍弟兄的情緒不安,無非因為不識水性,心怀恐懼的緣故:如果有人在旁邊安慰解釋,壯他們的膽,情形就會好得多,所以,我的意思是水師和馬步兩軍,混合配置。不過,你們兩位得告誡部下,要好好照料馬步兩軍的弟兄!”
  他的這個辦法提了出來,在座諸將無不欣然同意。楊光美和武怀節自然也無异議;當時就定了原則,重新編組,把民船上的馬步兩軍,抽出三分之一在戰艦安置;水師調出同樣的人數,平均分配到每一條民船上去。
  這一調動的效果很好,沒有經歷過風濤的弟兄們,在水師的慰撫鼓勵之下,逐漸膽壯能夠涉險不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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