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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過羊腸一線,垂崖千層,險峻曲折,號稱“一百八盤”的南陵山,終于看到了沿江列布的蜀軍戰艦。
  看一看日色,不過辰正時分,時間從容得很,劉雄——王令岩的化名——站住腳說:“可以找地方歇一歇了。”
  要找個休息的地方,絲毫不難,隱秘的山洞极多。但劉雄仍舊很仔細地選擇,看到第三處才表滿意;因為重重崖石的遮蔽之中,恰好有個缺口,可以鳥瞰南陵的鎮市。
  大家都沒有說話,一路來都是如此,非必要不開口,保持著高度的默契;每到休息時,必有一個人守衛,這一次正好輪到吳惠龍——改了姓的張惠龍,他就守住那個缺口,悄悄地張望著。
  南陵鎮市不大,但人煙似乎很稠密,細看去穿了軍服的居多;大概蜀軍的水師都上了岸,滿街閒逛,見得軍紀不佳。
  “老吳!”劉雄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了他身邊:“你看到沒有?袁德宏大概就住在那里!”
  他是指的鎮市中的特別顯著的一座大宅,吳惠龍的視力特佳,細看了一下,很肯定地說:“一點不錯,內院都有衛兵守衛。”
  “看樣子,已經開始警戒。想來已經得到了前方的消息。”
  “很可能的。”吳惠龍說:“不過就是警戒,也很松一弛;你看,他們的戰艦上毫無動靜。”
  “嗯。”劉雄很深沉地微皺著眉,仿佛遇到了什么難題似地。
  “劉大哥!我有句老實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這有什么不該?盡管說。”
  “看樣子,大可打一場硬仗。我怕——”吳惠龍很吃力地說:“我們這么做,反倒會弄巧成絀。”
  劉雄平靜地點一點頭:“我也是這么想,不過弄巧成拙倒不會。”
  “是!”吳惠龍不便再說什么泄气的話了。
  “我想把原來的計划,稍稍改變一下。”劉雄回身看了一下:“在他們兩個人當中,派一個人回去,報告這里的情形,請大隊即速前進。這樣、就算我們失敗了,總還有一個消息送回去,算得不虛此行。”
  吳惠龍自然贊成這個辦法,于是劉雄回到山洞,說了緣由,問他們誰愿回去送信?
  那兩個人,稱為老朱、老尤的,誰也不愿。盡管劉雄再三解釋,傳遞這個消息的任務,极其重要,而且保證算作一件大功;但這兩個人仍是推諉著。迫不得已,劉雄只好仿照“關扑”的方式,以擲銅錢猜正反來決定誰去誰留。
  巧得很,該腳程最快的老尤回去送消息,劉雄很高興地說:“這是天意。快去吧,辛苦、辛苦!”
  等他往回一走、劉雄他們三個人也下山了。快近市鎮時,劉雄使了個眼色,于是三個人一齊做出東張西望,興奮中微顯不安的神色;特別是老朱,顯得久別還鄉似地,特有一种親切的喜悅。
  這是有意要引人注目。果然,等他們在一家茶店歇足時,有個軍官模樣的人,帶著兩名小卒,一直走了進來;看他們的眼睛,就知道是沖著他們來的:于是三個人的臉色越發興奮,而劉雄則做出准備答話的神情。
  “姓什么?”那蜀軍軍官指著他問。
  “我姓劉。”
  “從那里來?”
  劉雄望一望茶店中在看熱鬧的那些人,頗有躊躇之色。
  “問你呀!”蜀軍軍官臉一揚:“快說!”
  “這樣,”劉雄低聲答道:“請借一步說話。”
  蜀軍軍官緊盯著他看了看,接著視線又掃過吳惠龍和老朱,最后落在他自己的兩名“弟兄”臉上,使個眼色,意思是叫他們監視著吳惠龍和老朱。這才轉臉向劉雄說一聲:“這面來!”
  找了僻靜的一角坐下,劉雄以僅僅能讓對方听到的聲音說:“我是從宋朝的軍隊里逃出來的。”。
  這一說蜀軍軍官大為緊張,但似乎不愿讓劉雄看出他的本心,強自鎮靜著問道:“那里的宋軍?荊州的嗎?”
  “咦!”劉雄故意很詫异地:“怎么,宋朝派兩路軍隊侵犯我們蜀國;校尉,你還不知道?”
  “什么?”對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你說‘我們蜀國’?”
  “是!”劉雄平靜地答道:“我們蜀國。”
  蜀軍軍官怔怔地望著他,困惑地自語:“這……這是怎么回事。”
  “校尉。”劉雄歉然地說:“實在對不起,有些話我不能跟你說。不過遇到校尉這樣沉著的人,我很高興,請問貴姓?”
  “我姓周”
  “周兄!”劉雄順口改了稱呼,親切自然:“我一定要跟袁將軍說,你很會辦事。”
  听這口气,姓周的又是一愣,然后,他似乎一下子想通了,頓時換了謙恭的神色:“我冒昧請教閣下的身份。”
  “此時我還不便跟你說。”劉雄答道:“軍情緊急,事不宜遲。”
  “是!我馬上帶你去到指揮使府里去。不過,我該如何通報?”
  “你只說我是開封來的,也算是王都統所派,有机密要事面陳。”
  “喔!王都統?可是王節度使?”
  “對了!就是名諱上昭下遠的王節度使。”
  “好!好!”姓周的又問:“那兩位呢?”
  “跟我一起的。不過,他們先不必見袁將軍;到了府里再說吧。”
  一起到了蜀軍戰棹都指揮使府,層層通報到宿醉不醒的袁德宏那里,大為惊异;一下把殘醉都驅除了,仔細想了想問道:“你們可曾搜了他的身上?”
  “搜過了。沒有帶什么武器,只有一丸蜡丸,說要面呈將軍。”
  “好!帶他來。”
  劉雄神色自若地被否!領了進來,見了袁德宏,自己報明身份姓名,假冒為王昭遠的部下:“山南西道射擊副度使劉雄參見將軍。”。
  “喔,喔。”袁德宏還了禮:“劉副使請坐。听說從開封來?”
  “是的!”劉雄問道:“將軍可知道宋朝的軍隊,此刻在何處?”
  這一問,袁德宏有些緊張。平蜀大軍,行動迅速,而且在巴東展開警戒,消息封鎖得极嚴密;他還是昨天方始接到報告,但也語焉不詳,只听說荊州一帶有大批宋軍開到,正在考慮,進一步打听了詳情,往上轉報。現在看劉雄問話的神色直覺地感到禍事迫在眉睫了。
  一慌張,問話便欠考慮:“請問,荊州的宋軍怎么了?”
  “啊!”劉雄作出詫异而微帶不滿的神色:“袁將軍,還不知道宋軍的動向?”
  袁德宏面有慚色,低聲答道:“正要請教。”
  一听這話,劉雄倏然起立,神色嚴重:“請從人回避。”
  袁德宏毫不考慮地答道:“好,好!”
  揮一揮手,衛士都退到底下,劉雄把蜡丸托在手中,送到袁德宏面前說:“請先看了這個。”
  接過蜡丸,取把小刀剖開,里面是一張薄紙,是由孫遇、楊蠲、趙彥韜三個人具名的書啟;袁德宏一看便問:“怎得還有此三人?”
  劉雄不答,用微笑示意他看完了密札再說。果然,袁德宏看下去便明白了,信中有“詐降”的解釋,以及他們三個人的現況說明,孫遇和楊蠲留在汴京,俟机作為內應;趙彥韜被派在鳳州路王全斌軍中作向導。然后又介紹劉雄的身份,說他是蜀中派至開封的許多諜者之一,他有极机密的軍情要報告,關系著夔州一路的安危,因此要求任何一位蜀軍前線的將領,在看到這封密札后,把劉雄護送到夔州,交与昭武軍監軍武守謙。
  這時的袁德宏,又惊又喜,但也不免疑惑,想了想問道:“你可知道守峽江的主帥是誰?”
  “不是昭武軍節度使高將軍嗎?”劉雄答道:“他鎮夔州已經五六年了,怎會不知道?”
  “既如此,有机密軍情何以不報高將軍而報武監軍?”
  “這——”劉雄故意裝出推諉的神色:“這我就不知道了。”
  袁德宏不悅,帶點訓斥意味地說:“你要明白,我是峽江水師的指揮,有何机密,不能与聞?而且初次相見,你不能示人以誠,我何能輕信你們的話,把你送到武監軍那里去。”
  “袁將軍体動气。”劉雄惶恐地說:“實在因為孫討擊使再三交代——”說到這里,他突然頓住;而臉上是想掩而掩不住的失言的后悔之色。
  這是有意做作,要引袁德宏逼緊來問——他心里在想,武守謙与高彥儔不睦,自恃有王昭遠的奧援。頗為跋扈:現在諜者遠來,指明要見武守謙,顯然的,其中必有排斥高彥儔的作用在內。
  袁德宏治軍的紀律不佳,已數次為武守謙所申誡,心中不滿,所以此時便有意作梗,一定要探問明白:“我老實相告,你不說明這一點,我不能派人送你去夔州!”
  劉雄似乎很為難,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問道:“我有句冒昧的話要動問。袁將軍。你必得答應我,坦率見告,我才可以說。”
  “喲,好!我答應你!”
  “請問袁將軍,你是听高將軍的命令,還是听武監軍的指揮。”
  這很明白的,如果說听高彥儔的命令,他有話就不肯往下說了。“自然是听武監軍的話。”袁宏德毫不遲疑回答。
  “那好,我們是‘一起的人’。”劉雄欣慰地說:“實不相瞞,誰知曉這番机密軍情,誰就能立一番蓋世的奇勳。這——嗯將軍,嗯,嗯!你該明白了吧?”
  怎么不明白!袁德宏心中狂喜,暗暗說道:“武守謙,你休得意!看我先拔你個頭籌。”
  于是他換了副极親切敬重的神色,“劉兄!”他走下座位,執著劉雄的手說:“你我一見如故,來,來!請到里面來談。”接著又大聲吩咐:“從速備酒,款待貴客。”
  袁德宏親自引路,把客人延入后堂。劉雄一路走,一路留心;只見后堂側面有道門,正敞開著,遙遙望去,樹著數座箭靶,便知是座演武廳,如果讓袁德宏有所宣示,那里恰是一個很适當的地方。
  心里這樣轉著念頭,隨即想到了辦法;一入后堂,尚未落座,他就說道:“袁將軍,事机急迫,我有個冒昧的建議,不知可肯俯從否?”。
  “噯,劉兄,你措詞太謙抑了,盡請指教。”
  “宋軍已經從荊州出發,回頭等我細陳了他們的作戰計划,馬上就要預備迎敵;不如請先下令,立即召集貴屬待命。先發制人,后發者制于人;胜負之机,往往決于一步的先后。所見如此,請卓裁。”
  “高明之至,高明之至!”袁德宏連連點頭:“我馬上召集將校听候宣示命令。說不定還要請劉見作一番敵情講解。”
  “這,一定從命。”
  于是袁德宏派衛士傳令,由都指揮使府的都虞侯,通知各軍副都頭以上的隊職官和幕職官,即刻在演武廳集合待命。
  這時已有數名士兵來舖排席面,置酒款客。未上杯盤,先來獻茶;袁德宏喝了一口,勃然作色,大聲喊道:“來啊!”
  這突如其來的一喊,仿佛是想到了一件緊要的事要即刻處置;獻茶的那小兵隨即回轉身來,等他吩咐。
  “這茶的味道不對啊?”
  “報告將軍,”那小兵惶恐地說:“蒙頂甘露茶正好沒有了。”
  “為什么不早預備?你告訴了供奉官沒有。”
  “跟供奉官報告了,實在因為雅州路遠,一時接濟不上。”
  “豈有此理!”袁德宏深為不悅:“知道我非雅州的蒙頂茶不喝,為什么不早早采辦?”
  當著初次相見的遠客,拋下事机急迫的軍情,袁德宏把這瑣碎細務,看作一件了不起的事,這使劉雄詫异莫名,但也得到了极深的啟示:身在前方,負捍衛國土之責的武將,如此講究飲食,把采辦茶葉看得比采辦武器還重要,他的治軍成績,可想而知;他的作為一個軍人的修養,亦可想而知——一飲食之微,尚且不肯稍稍委屈,何能期望他為國捐軀?
  這個啟示改變了劉雄的想法。當袁德宏為蒙頂茶訓飭完了他的部屬;劉雄也從蒙頂茶中產生了新的計划。
  “請上坐!”袁德宏指著筵席說。
  “謝謝!”劉雄看看那些執役的士兵。悄悄問道:“左右皆是親信?”
  “喔!”袁德宏明白他的意思,遣走了一些人,只留下四名极矯健的漢子;顯然的,這是他的貼身的衛士。
  于是相將落坐,互相敬過一杯酒,劉雄開始深談。
  他把歸州路的宋軍加了五倍,說有十万人,五万步兵、兩万馬軍、三万水師,分成三路攻夔州;兵力的配備、進兵的路線、推進的月程,都在一張地圖上注得明明白白。“這張地圖是曹彬親手所制,不過并非獨一無二,”劉雄矜持地說:“我有一個副本。”
  “啊!”袁德宏惊喜地引筋:“劉兄,請,請!請出示這張地圖。”
  “不在我身上。在我同來的伙伴身上帶著,他叫吳惠龍,是曹彬的親信衛士;我從開封起便跟他傾心結交,一路上下了水磨功夫,總算鐵杵磨成針,讓我策反成功了。”
  “那太好了,應該請來相見。”
  “自然要來拜見將軍。”劉雄又說:“不過,還有個人,姓朱,他是涪州人,思念故土,正好棄暗投明,一路多虧他向導,才得到達這里。愿將軍假以詞色!”
  “既是起義來歸,理當歡迎。”袁德宏向他的衛士吩咐:“把吳、朱兩位壯士請來。”
  吳惠龍和老朱一到,袁德宏降階相迎;在劉雄的引見之下,少不得有一番做作。吳、朱二人生來都是憨厚的形相,所以都裝作木訥寡言的樣子,只讓劉雄一個發言。
  “惠龍兄,那張地圖可以取出來了,讓袁將軍細看”
  吳惠龍點點頭,從貼身口袋中取出一張紙;紙极薄,所以摺疊得极小,展開來卻极大,在筵席上根本無處可放。
  當他躊躇著不知如何措手時,袁德宏已站起來。“請!”他說:“請到這面來看。”
  于是一起离席,袁德宏引領著走向一張條案;劉雄趁這机會向演式廳望了一下,但見三三兩兩,已有不少人奉召前來集合,劉雄在想:這些人以把他們隔离為宜。
  “袁將軍!”他說:“請設關防。”
  “喔!”袁德宏愣了一下。
  “老實奉告,”劉雄顯出极鄭重的神色,用极低的聲音說道:“貴屬亦不盡可信,以謹慎為佳。”
  這是說他的屬下中有奸細,袁德宏有些將信將疑,但謹慎總不錯,便命衛士把通演武廳的那道門關上,并且站崗看守,不奉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
  這時吳惠龍已把地圖在條案上舖開抹平。為了怕引起袁德宏可能會有的警覺,他跟老朱都站得遠遠地,只讓劉雄一個人為袁德宏講解。
  “宋軍的諜報做得很好,我方的虛實,了如指掌。袁將軍請看!”他指著地圖說:“南光海將軍親領三千五百人駐三會砦;松木砦有兩千、巫山一千五。”
  “不錯。北岸一共七千人。再看南岸。這里——南陵渡,步兵三千。”劉雄抬起頭,看著袁德宏說:“貴屬的水師四千人,三百戰船,可是么?”
  雖然劉雄是“自己人”,但列為最高机密的兵力及裝備确數,為人所知,袁德宏自不免發窘,唯有紅著臉點點頭。
  “就宋軍的力量來說,水陸軍十万,大小戰船兩千,遠超過我方兵力,但宋軍吃虧在地利。我要請問袁將軍,宋軍水師來攻,預備如何抵御?”
  “這——”袁德宏毫不在意地答道:“我有必胜的部署。”
  “那無非用火攻而已。”
  一听這話,袁德宏便失去了從容,急急問道:“何以得知?”
  劉雄心想,袁德宏這個人,真是庸才;蜀主用他掌領水師,豈得不敗?這樣轉著念頭,便索性嚇他一嚇:“宋軍不但對我方虛實,盡知底蘊;防御之法,亦無不深悉,”他很快地向呈惠龍遞了個眼色:“不過,這在宋軍,亦是絕大的机密,我只听他們在談:‘蜀軍會用火攻’,卻不知其詳。”
  “曹彬完全知道。”吳惠龍接口說:“他跟劉光乂詳細談過。——談這件事的時候、不准我們在旁邊。”
  兩個人一吹一唱,把袁德宏搞慌了。他所恃的就是身處上游,而且風向不利東南;宋軍水師來攻,在上游舉火,順流而下,加以西北風的吹送,下游的宋軍戰船,當者披靡。而此刻不同了,宋軍既有所知,自然會另想別法,這要赶緊問個明白。
  他問的話倒是花了心思的,旁敲側擊地說:“不知宋軍水師,如何防御火攻?”
  “根本不須防御。”
  袁德宏越發詫异,瞪大了眼睛問道:“怎的?”
  “他們不用水師硬攻,則又何懼于火?”
  “然則怎能過得了我南陵渡一關?”
  “你看,”劉雄指著地圖說:“南岸自巴東到此,羊腸一線之中,此刻有上万的人向西疾行。”
  “怎么?”袁德宏大惊:“他們從陸路攻南陵渡?”
  “是的。”劉雄又指著北岸說:“三會砦此時怕已不守,宋軍已渡過大宁河,直取巫山。兩路進攻,發動奇襲,只在今晚,便有劇變。”
  “啊!”袁德宏面色蒼白,強自鎮靜著向劉雄一揖,“多虧劉兄!我立刻便要部署。”他忽又變得欣慰了:“頗有几處一夫當關,万夫莫敵的隘口,只要事先有了防備,可保無虞。”
  “這也不盡然。”
  “噢?”袁德宏有些不信:“倒要請教。”
  “袁將軍!”劉雄特意把這三個字的聲音提高,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的語气:“你可知宋軍已有多人潛入南陵渡?只待時候一到,里應外合。”
  這一說,使袁德宏好半天無法作聲,張大著嘴,瞠目不知所措。
  “袁將軍,你不信?”
  “信,信!只不知那些人潛入南陵以后,躲在什么地方?”
  “那太多了!甚至連袁將軍你身邊都有。”
  “在哪里,在哪里?”袁德宏張皇失措地看著他那四名衛士。
  而那四名衛士旁觀者清,已發覺三位“貴客”神色有异,要想赶進來保護主帥時,卻已晚了一步!
  “在這里!”
  劉雄——王令岩一聲喊,三個人一扑而上,抓住了袁德宏的手,也掐住了他的脖子。四名衛士個個目瞪口呆,但這也不過瞬間功夫,等會過意來,三個搶上來援救,一個便向通演武廳的門口走去。
  王令岩不怕這三個,怕那一個,隨即喝道:“不准開門!不准動!”
  那一喝极是威嚴,四個人都站在原處不動了。而袁德宏卻猛然掙扎,差點讓他掙脫;吳惠龍——這時自然恢复原姓為張惠龍了,他厲聲叱斥:“袁德宏,你要命不要?”
  接著便是手上一緊,把袁德宏的手腕反扭了過來,疼得他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連連低聲哀求:“松手,松手!”
  “繳械!”王令岩吩咐。
  于是張惠龍松了手,以被劫持的袁德宏作為威脅,很快地令那四名衛士,丟下武器,雙手抱頭,面牆而立。
  “袁德宏,我來救你!”王令岩說:“大宋天子仁厚,只要歸順,一体看待,不見荊湖高繼沖依然是荊南節度使?汴梁已為蜀主起造巨宅,決無加害之意。你應該明順逆之勢,投誠建功,我王令岩保你富貴,倘有虛言,雷殛天誅。”
  袁德宏不作聲,只在尋思脫身之計。
  “你不必打歪主意。”王令岩指破他的心事:“不談順道之勢,就談強弱之分。宋師遠來,你這里一無防備;而宋師對你們的虛實情況,纖悉不遣。‘知已知彼,百戰百胜’,就從這一點上說,胜敗如何,你自己去想好了。”
  這話使得袁德宏不能不考慮,就算能夠脫身,是不是守得住南陵渡?大成疑問,照他所說,宋師已自山路奇襲,這話又不知是真是假?一時心思紊亂,無從置答。
  “快說!”王令岩喝道:“我沒有那么多功夫跟你周旋。再老實說一句,大宋大軍,個個都是忠義之士,我們三個今天來了,根本沒有打算活著回去。如果你執意不降,不妨同歸于盡;好在我們大軍,今晚就到,我們功成身殞,死而無憾,但是你呢?我可以告訴你,你會全家大小,雞犬不留。此中利害,你自己去想!”
  袁德宏依舊保持著沉默——是那种痛苦的沉默,顯然地,他內心中正遭遇了最困難的抉擇。
  “生死榮辱在一念之間。”王令岩又說:“何不留著活口喝蒙頂茶!不但蒙頂,武夷雀舌,洪州雙井,天下名茶盡你喝!”
  那時在演武廳中集合待命的將校,已經發覺其事,雖不知真相如何,但悄悄窺視,亦可猜想到袁德宏已被挾制,耳語相傳,群相惊駭,有些人便要沖進去弄個明白,有些人便拉他們,說會“害了都指揮使的性命”。袁德宏治軍雖欠嚴整,但他的為人并不刻薄,顢頇中不失忠厚;為了有此顧慮,不敢造次。
  其中有一部份別具用心的,卻發現了這是個一方面可推倒袁德宏,一方面可以建立功勳的好机會,只是這少數人不能號召大家有所行動,必須推戴副都指揮使出來主持。于是尋著他去告知其事。
  那副使姓周,倒還是個持重能干的人,一听袁德宏被劫,大惊失色!定下心來考慮,首先就想到,宋軍的死士已深入南陵渡行事,可知后續的大軍必也已不遠;三會砦那里如何了呢?
  轉念及此,立即下令,派人分南北兩岸速速打探軍情限時具報。
  “副使!”一個姓吳的校尉說:“等打探确實,再來備戰,只怕來不及了。請副使攝行職權,立刻下令各戰棹待命作戰。”
  “你莫忙!”周副使皺著眉說:“命令要層層節制,不能直接下到每一條戰船上,而且弟兄們此時都散開在各處,一時也召集不齊。我先到演武廳看了再說。”
  “我勸副使不必到演武廳,等我去把大家帶了過來,听副使的命令。”
  “不好,還是我去。”周副使已看出他的本意,便正色表示態度:“戰備要緊,主帥的安危亦不能不顧。第一步要先把事情弄清楚,才好定處置的辦法。”
  “提醒副使,”吳校尉厲聲說道:“此時要應變!豈可自投虎口?”
  話中帶著責備和威脅之意,周副使不能不為將來追究責任時,預先留下辯解的余地,所以隨即答道:一你的話不錯!我現在派你傳令,召集弟兄,各回戰棹,准備起錨作戰!不過你要注意,不得命令,不准擅自行動。違令者斬!”說著,拔一枝令箭給了他。
  “遵令!”
  吳校尉是有心要激出變故,高舉令箭,命人吹笳鳴金,緊急集合。這聲音傳入王令岩耳中,不免吃惊,便催剛剛才答應投降的袁德宏采取行動。
  “只怕他們不肯听我的話!”
  “你還未曾說過。何以知道他們不听?”
  “好!”袁德宏說:“我找副使來談。”
  “不必!你到演武廳上跟大家說明棄暗投明的意向。”王令岩又說:“先下一個命令,叫大家保持平靜,不得惊惶。”
  正說到這里只見八名持刀的衛士,擁著個將官進了門;王令岩一看便猜到,這就是袁德宏所說的副使了。
  “周副使,你來得正好!”袁德宏大聲喊道:“請你立即下令,不得有任何躁急的行為,免得玉石俱焚。”
  周副使很沉著地打量著三令岩、吳惠龍和老朱,然后問說:“這三位是何許人?”
  “大宋的使者。”
  “周副使!”王令岩神色凜然地說:“這一刻非常緊要,如果你想保全袁將軍、保全你們的弟兄,務必即時下令,制止妄動!”
  “對了!”袁德宏接著說道:“這所關不是我個人的生死安危;宋朝大軍已渡大宁河,非你我所能敵,徒事犧牲,無益大局。你赶快先下令制止,我們大家再從長計議。”
  周副使想了想說:“我遵辦!”
  表面說遵辦,其實他另有打算;只要沒有動員召集的形跡,暗中仍不妨備戰,所以他吩咐隨帶的衛士,拿著令箭去召吳校尉來此。同時傳令,所有的士兵,各回戰棹,不准亂走。
  王令岩心想,這周副使到底是何居心,有些不易猜度。不過主帥都在這里,如果真的能夠坐下來“從長計議”,也是一條緩兵之計,所以听他處置,暫不作尸。
  “周副使!”袁德宏說:“你听這位王將軍,細敘大勢。宋朝天子,仁厚過人,深得民心;一統之業,遲早必成。你我順天應人,該識時務。請坐下來談。”
  于是各据一桌,這面有吳惠龍和老朱看守著袁德宏,那面有帶刀衛士保護著周副使;王令岩就坐在袁德宏身旁,對周副使展開說服的工作。
  他的一番大道理還未說完,周副使派去傳令的衛士,回來報告:“吳校尉不肯來!”
  周副使尚未開口,袁德宏便問:“為什么?”
  “你想呢?”周副使說了這一句,又向王令岩說。“吳校尉的用意十分明白,足下不可上他的當!”
  王令岩明白了,吳校尉大概是反叛袁德宏,故意作此搗亂的行動,希望自己一怒而處置了袁德宏。這是借刀殺人之計,自然不能上他的當;而周副使居然點破了詭計,可見他是顧慮袁德宏的安全。這就好辦了;諒吳校尉的身份地位,未見得能發生多大的作用,且不必去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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