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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奏捷的專使田欽祚,抵達京城時,已在深夜,宮門未開,先投宰相府來報喜。
  從夢中被喚醒的趙普,听說軍前有專使,而且深夜謁見,知道有极重要的消息;匆匆披衣出廳,一見田欽祚便問:“成都怎么樣?”
  “北路大軍已入成都。孟昶投降!”田欽祚從怀中取出文書一揚:“有王都部署的捷書在此。”
  捷書是密封著的,趙普不便拆開來看:“你先收著。”他看了看田欽祚的一身塵土、滿臉風霜:“一路辛苦了,且先好好歇一歇,天明入朝,我帶你去見官家面奏。”
  于是趙普命家人招呼田欽禪和他的隨從洗沐進飲食,趁這一會功夫,他親筆寫了封信,專人送到開封府衙門,通知皇弟光義,約他一同入覲,為皇帝賀喜。同時也通知了樞密使李崇矩,關照他在“東府”見面,說有大事要談。
  天色微明,光義和李崇矩赶到宮門;趙音帶著田欽祚已等在那里。這天不是常朝之期,所以趙普特地傳喚“閥門使”,進奏大內,請求召見。皇帝一向勤政,即時臨御便殿,宣旨傳召。
  “陛下大喜!”皇弟光義端笏奏報:“托陛下如天之福,西蜀已平,孟昶歸降。”
  說著,已首先跪了下去;后一排是趙普和李崇矩,再后面是田欽祚,一起向皇帝叩賀。
  “好极了!”皇帝深為欣慰:“平身!”
  “王全斌有捷書奏上。”趙普站起身來從田欽祚手中取過捷書,捧上御案。
  侍立的小黃門劉七,隨即取柄象牙裁紙刀,拆開封套把捷奏送到皇帝手中;接來一看,文字极其簡略,只說孟昶于正月十七日遣他的“通奏使”伊審征,繼表詣軍前請降;大軍已于十九日進入成都,封閉府庫,安撫吏民。計自汴京出師至成都,費時六十六日,新得疆土四十五州、一府、一百九十八縣,五十三万四千另三十九戶。
  六十六天,成此大功,著實難得;但皇帝不以辟疆土為滿足,他所著重的是收民心,所以首先就問:“田欽祚,部隊入城,可曾騷扰。”
  這一問在田欽祚意料之中。他原就怀恨著王全斌和王仁贍,以他“北路先鋒都監”的身份,不教他帶兵立功,卻說他原是“囗夕門通事舍人”的本職,最宜于往來傳宣机密軍情。兩個多月之中,奔波于秦蜀崎嶇道上三次之多,人疲馬乏,受盡風霜之苦;最后軍入成都,個個大享其福,只有他又奉派這趟苦差使。一口怨气不出,早就打算好了,要狠狠告他們一個御狀;所以一听皇帝垂詢,故意裝出不胜其為難的神情,遲疑著先不答奏。
  “怎么不說話?”皇帝催問。
  “臣不敢說。”
  皇帝詫异:“這又是為了什么?”
  光義一看這情形,便知是些皇帝不愛听的話,但此時何能不說?“田欽祚,你該据實陳奏!”他也這樣催促。
  “是!”田欽祚向上說道:“弟兄們倒還好。”
  一開口就有言外之意,皇帝問道:“這一說,反是將官們騷扰。可惡!是那些人?”
  “也不止一位!”
  “都是些誰?”皇帝用柱斧擊著御案,大聲問道:“快說,快說!”
  “第一位是王都監。”
  “喔!王仁贍!”皇帝問道:“上一次你也說他一路頗好作威福,這一次怎么樣?”
  “這一次——”
  他吞吞吐吐的答話,把皇帝惹得大為煩躁;趙普心想,好好一件大喜事,快要讓他攪坏了,因而頗為不悅,放下臉來警告他說:“田欽祚,你不用害怕,可也不許你中傷誰!有什么說什么照實陳奏;陛下也不會听你一面之詞,你的話是真是假,以后自然水落石出。”
  這几句話對田欽祚是個開導,原來打算添枝加葉,說得利害些,此時有所警惕,決定實話實說——他在想,就這樣,也夠“他們”受的了。
  于是他說:“一進成都,封閉府庫的事,王都部署派王都監辦理。封是封了,不過不是原來的庫。”
  “這話怎么說?”
  “封庫以前,庫里的東西就先動過了。”
  “這是盜官庫。”皇帝問道:“須有實据!你說,是那個庫?”
  “据臣所知,有個庫叫‘德丰庫”內藏金銀珠寶;孟昶先已派人封了,王都監把它打開,派兵搬了一夜,第二天再把他封上。”
  “嗯!”皇帝又問:“還有呢?王仁贍還有么花樣。”
  “還有,王都監正在跟李廷珪算帳——”
  “李廷珪?”皇帝問趙普:“是王昭遠兵敗以后,跟孟昶的儿子一起帶兵到前線的那個人嗎?”
  “是。”趙普答道:“孟元(吉吉)挂帥,李廷珪為副。”
  “嗯!”皇帝轉臉看著田欽祚:“說下去!”
  “孟元(吉吉)兵敗逃走,怕我軍追擊,特意迂道往東,由陣州等地兜了個圈子回成都;那些地方都貯著很多軍糧軍需,元(吉吉)下令把它們燒掉,一路燒到成都。現在各縣貯糧的冊子在王都監手里,找著李廷珪問他要糧。”
  “這梢為過分些。”皇帝表示:“但為了公事,亦無可厚非。”
  “啟奏陛下,如果王都監是為了公事,自然沒得話說,其實不是。”
  “他是藉此有所勒索?”
  “臣不敢說。”
  “盡說無妨!”
  “李廷珪跟王都監說了許多好話,王都監不听,逼得沒有辦法李廷珪去請教康都監——”
  “是康延澤嗎?”
  “是!”田欽作答道:“康延澤告訴李廷珪,王都監志在聲色,弄几個漂亮歌伎給他,就可沒事。”
  “那末,李廷珪送了沒有呢?”
  “李廷珪沒有歌伎可送。”田欽祚說:“孟昶手下的人,個個有家伎,就是李廷珪沒有;他只有許多墨,各式各樣的墨,王都監不愛寫字,要它無用。”
  這便帶著中傷的意味了,皇帝呵斥著說:“不必說這些廢話!你只說,以后如何?”
  “以后,李廷珪看非送歌伎不可,到他親戚家求援,找了四個漂亮的送王都監。听說另外還送了一大筆錢。”
  “唉!”皇帝歎口气問:“你剛才說康延澤,他怎么樣?”
  “康都監倒還好。听說李昊有個女儿要嫁給他,他不要。”
  皇帝點點頭:“王全斌呢?他身為主帥,總不能這樣子胡作非為吧?”他問
  “王都部署一到成都就開宴,喝酒喝到天亮。”
  這不算什么罪過。皇帝又問崔彥進;田欽祚指他縱容部下。問到歸州路的大軍;田欽祚說尚未到達成都,不過那一路的軍紀很好。
  “總算也有好的。”皇帝略略感到欣慰,“你先退下吧!”他對田欽祚說:“這一次出師,你頗著勞績。先好好息一息,我另有用你之處。”
  等田欽祚謝恩退出,皇帝隨即与光義、趙普及李崇矩商議平蜀的善后事宜。下安撫西川將吏百姓、豁免□甫欠的恩詔,是照例之事,沒有什么好研究的;要重視的是收編降卒和對孟昶一家的安置。
  “這原訂了計划的,只按部就班去做就是。”趙普這樣回答。
  “按部就班?”皇帝搖搖頭:“不能那么從容。王全斌他們這樣子搞法,怕會激出變故!”
  “圣慮极是!”光義接口道:“于今第一大計,須將蜀卒內移,一去西川之隱患;再則河東、江南還須次第用兵,正該發蜀卒來京,嚴加訓練。”
  “對,對!”皇帝看著趙普和李崇矩說“你們‘兩府’即刻著手辦理此事。要多給‘裝錢’,每人至少給十千。”
  一听這話,“判三司使”主管國家財政的李崇矩,略一計算,便即抗聲答道:“陛下,蜀卒不下十万之眾,就算發一半來京,每人十千,便須五億,負擔太重了。”
  “你去想辦法!”皇帝答得很干脆:“非多給不可!”
  李崇矩還想爭,趙普用眼色止住了他;這時光義又開口了。
  “尚有一事,亦須陛下速降詔旨。成都尚無地方長官。”
  “這是要緊的。我心中現有個人,暫且不說;先听听你們的。”
  趙普和李崇矩都知道皇帝心目中的人選,但舉荐其人,應該讓皇弟發言,所以兩人不約而同地看著光義,以手指口,作為暗示。
  光義頓時明白,意指姓呂;此人确是很适當的人選,于是從容陳奏:“臣以為知成都,以呂余慶為宜。”
  “你也這么想!”皇帝很高興地說;轉臉來問趙普:“宰相以為如何?”
  “圣裁极是!”趙普答道:“呂余慶厚重簡易,善于撫民;且現在江陵,馳去极便。再者,臣聞蜀中來人說起,今年獻歲,孟昶題一門聯,叫做“新年納余慶,佳節號長春’,陛下万壽。定名‘長春節’,非‘佳節’而何?如今歸降猶在正月;則以呂余慶知成都,正是‘新年納余慶’。天意佑宋,早有符瑞,陛下不可不應。”
  “符瑞倒也罷了!須得一個清廉愛民的好官,去撫牧蜀中百姓,卻是正經。即刻發詔吧,叫呂余慶克日赴任。”
  “遵旨。”
  “李崇矩!”皇帝那紫棠色的臉,繃得很緊:“你那里敘詔發王全斌,嚴中軍律。”
  這兩道詔旨當日便交由驛馬飛遞。其時喜訊已經傳遞京師,群臣上表申賀,民間欣欣相語,都說蜀主孟昶,不失為識時勢的英雄;同時亦惊奇于用兵的神速——也就因為如此,有少數人持著將信將疑的態度;但很快地,這少數人的怀疑亦已消釋無余;蜀中親王的出現,是個再也清楚不過的事實。
  這位親王是孟昶的二弟,雅王仁贄;他是蜀國向宋主請降的專使,由王全斌派人護送到京。未朝天子,先謁宰相,面遞孟昶的降表及致兩府的書狀,申明歸款之誠,但這不過是表面文章;孟仁贄此來的真正用意,是要實地看一看,康延澤初見孟昶,說明如何寬大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趙普知道他的來意,所以接見孟仁贄,在一番撫慰以后,開門見山地說:“湖南周家,荊南高家,歸誠宋朝;這兩家的近況,必為足下所關心,高保融的長子繼沖,現任武宁軍節度使,出鎮徐州,周行逢的遺孤保權,在京受職,足下如果有意,我可以派人陪你去看一看他。”
  孟仁贄不說有意,也不說無意,只一揖笑道:“多謝相公!”
  這當然是愿意的表示,于是趙普派了一個小吏,引他去訪周保權。臨別之際,約他晚間便酌,孟仁贄稱謝應諾。
  到了周保權的住處,只見門額大書“右千牛衛上將軍府”,及至投刺請見,才知道這位“上將軍”只有十三、四歲,倒生得文質彬彬,教養极好。陪著他見客的,都是周行逢的舊屬;連左右侍奉的廝役,都是一口濃重的鄉音。這一下,孟仁贄才相信朝廷真個寬大。
  到得黃昏,赴宴相府,雖說便酌,實為盛宴。趙普所約的陪客,都是高繼沖的伯敘——高保融的兄弟:衛尉卿高保紳、將作監內作坊使高保宣、鴻臚少卿高保緒、司農少卿高保節、左監門衛將軍高保遜。
  宴罷回玉津園,已有兩名訪客在等著,請教姓氏,才知是孫遇和楊蠲;孟仁贄大惊問道:“不是說兩公被捕,至死不屈;原來不曾死!”
  “是!”楊蠲微有窘色地回答道:“不但我們兩人未死,連趙彥韜亦未死。”
  “喔,他人呢?”
  “在王全斌軍中充當向導——”
  “那,”孟仁贄打斷他的話問:“王全斌軍列成都,怎的不曾見他?”
  “趙彥韜不曾入蜀。”楊蠲答道:“大軍攻到興州,他留在那里當本州的馬步軍都指揮使。”
  孟仁贄把這意外的會晤,細想了想,才弄清楚事實真相:“這一說,所謂至死不屈,原是故意這么說的。”
  “事非得己,只是朝廷為了保護我三家在蜀眷口,不能不出此虛飾的舉動。請王爺恕罪!”說著,楊蠲和孫遇一起伏地請罪。
  “罷了,罷了,你們請起來。”孟仁贄歎口气說:“如今又算一家人了。你們在這里可還好?”
  “不瞞王爺說,”這一次是孫遇開口了:“我与楊蠲,為趙彥韜所出賣,起初虛与委蛇,只想找個机會逃回蜀中;要逃也還容易,但細想一想,天下豈可長此割裂紛扰,必定于一,必歸于英明有道之君,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今日來謁王爺,是特申故主之義。”楊蠲接口說道:“不知官家何時可以到京?”
  “休再說‘官家’了!如今只有一位官家。”孟仁贄不胜感慨地:“前路茫茫,將來還不知是何了局?”
  “王爺也休如此說。宋主既視天下為一家,王爺何必自己見外?”楊蠲接著又問:“王爺可曾去看過右掖門外、面臨御河的大宅?共有五百多間,日夜赶工,如今已在裝修。”
  “喔!”孟仁贄很關切地:“有五百多間?”
  “是的,起造得美侖美奐,真是王侯第宅。”
  這讓孟仁贄得到一個領悟,孟昶入朝,不失封侯之份;不然住這樣的大宅便不相稱了。
  楊、孫是奉了使命的,要探問孟昶入朝的日期,以及中途會不會有意外?因為孟昶無論身份、修養,到底与高繼沖、周保權大不同;拜表投降,或者不是出于衷心所愿,中途可能有羞慚自盡等等不測之處,探明了意向,好預作防范、因而又問起,孟昶何時自成都起程的話。
  “總在這個月。”孟仁贄答道:“王全斌命人拆取殿材,造船二百艘,從峽路人京,到底那一天起程,要看船造得怎么樣?”
  “是!”楊蠲想了想,很謹慎地說:“老太后高年跋涉,這里都不大放心,官家總須謹慎將護才好。”
  “是啊!”孟仁贄沒有听出他的弦外之意,所以這樣答道:“主公所以忍辱者在此!失掉先朝疆土,不息已甚;豈可再負不孝之名?”
  這個答覆,在楊蠲听來,相當明确,也相當滿意;有李太后在,孟昶決不會有什么決絕的舉動,可以放心了。
  于是,楊蠲悄悄向趙普去覆命,修奏皇帝。皇帝深為嘉慰,決定派禮部侍郎竇儼到江陵迎候;同時有一道答詔,交孟仁贄帶回。曾詔不曾封口,上面寫的是:
  朕以受命上穹,臨制中土,姑務保民而崇德,豈思右武以佳兵?至于臨戎,益非獲已。矧惟益部,僻處一隅,靡思僭竅之愆,輒肆窺覦之志;潛結并寇,自啟釁端,爰命偏師,往申吊伐。
  靈旗所指。逆壘自平,朕常中宵憮然,兆民何罪?屢馳驛騎,嚴戒兵鋒;務宣拯溺之怀,以盡招攜之禮,而卿果能率官屬而請命,拜表疏以祈恩,托以慈親,保其宗祀,悉封府庫,以待王師,追咎改圖,將自求于多福;匿瑕含垢,當盡滌于前非。朕不食言,爾無他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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