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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船到江陵泊岸,禮部侍郎竇儼早在那里迎接了。投刺通謁,孟昶不敢怠慢,親自到船頭上來迎接。
  “禮部侍郎竇儼,叩謁殿下!”竇儼高聲報名,就在碼頭上跪了下去。
  “不敢當!不敢當!”孟昶在船頭上唱喏還禮,一面吩咐李廷珪:“快請竇侍郎上船相見。”
  到得船上,重新見禮;孟昶叫左右的人把竇儼扶住,不容他跪拜,只以平禮相見。
  “殿下遠涉風波,陛下很不放心,特命竇儼赶來迎候。幸喜一路平安!”
  “托陛下的鴻福。安然過了三峽,一無傷亡。”
  “此是順天應人的盛舉,自然百神呵護。”竇儼又說:“竇儼离京之時,陛下特別囑咐,要向國母問安。請為先容。”
  听說皇帝稱李太后為國母,降王兄弟君臣,無不喜動顏色。孟昶便深深一揖:“陛下垂念老母,感戴不盡。就我轉達陛下的德意好了,不敢勞動欽使。”
  這給亡國君臣,帶來了不小的難題,因為竇儼雖极恭敬,而在蜀國這方面來說,是待罪之臣,李太后不能對“國母”這個尊號,居之不疑。但孟昶又极孝順,自包可以降尊紆貴,卻不愿老母受到屈辱。因此,一時很難找出一個面面俱到的應付辦法。
  無可奈何,只得請竇儼寬坐待茶,由孟仁贄陪著寒暄。孟昶自己和李昊及李廷珪等人,商量了好半天,決定請李太后照常受禮,而由孟昶陪謝。
  于是,由李廷珪去導引竇儼。孟昶自己先行通報——多少天來,他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晨昏定省,見老母的那片刻,心中懊悔哀痛,就像無數把鋼刀,一見李太后的面,那些鋼刀就在刺心。但這天卻好過些,因為竇儼此來,總算是一件有面子的事。
  “娘!”他輕聲說道。“宋主派了使臣來,一定要向你老人家問安。”
  李太后沒有等他說完就搖頭:“我不見!”
  “娘!”孟昶赶緊又說:“人家此來,禮節隆重;宋主稱娘為“國母”,吩咐那使臣,一定要大禮謁見,娘若不肯見他,他無法交差,似乎也不是待客之道。”
  听這一說,李太后倒頗有意外之感,“這倒也罷了,不過我還是不能見。”她說:“難道我真個老著臉,受他的禮?”
  “儿子跟大家商量過了,自有妥善處置;娘只管穩穩坐著,等那使臣——禮部侍郎竇儼來給娘磕頭好了。”
  “你們是怎么商量的?”
  “娘受他的禮,份所應當;不過儿子須盡待客之道,該另外還他的禮。”
  這總算是妥善的處置,但卻委屈了曾為一國之主的儿子。李太后了解孟昶的苦心,實在不忍再峻拒、便點點頭說:“那就請來一見。”
  于是竇儼上了李太后的船,孟昶親啟肅客,進入中艙;李太后空著中間的金交椅,由兩名侍儿扶著,站在座位旁邊等候,這仍然是謙辭的表示,竇儼便不待孟昶引見,尊敬而又親熱地喊道。“國母請上坐!容竇儼拜見。”
  “不敢當!”李太后的聲音,清朗從容:“待罪外臣,無僭越之理,与欽使平禮相見吧!”說著,向孟昶使了個眼色。
  孟昶卻為難了!說得好好地,忽然變了卦——他宁愿自己受屈,要維持母后的禮數;但當著竇儼不便直道自己的心意。所以只好裝作不見。
  竇儼冷眼旁觀,了解他們母子的苦心,孟昶唯恐委屈老母,而李太后則唯恐得罪朝廷,所以這般謙辭。說來說去,還是心存猜疑的緣故。他此來面奉諭旨,正是要消除蜀國君臣的這一份猜疑,因而不敢怠忽,轉臉向孟昶說道:“請殿下扶持國母上坐,容竇儼拜謁了,還有許多話要面陳。”
  “娘!”孟昶便走了過去,親手相扶,“你就當竇侍郎是儿子的朋友,算是晚輩問好。”
  “喔!”李太后心想,僵持也不是個了局;有了他這句話,已可以表明不是以蜀國太后的身份相見,便笑著說道:“既如此,我就托大了!”
  于是把金交椅略為拉得偏了些,坐下來讓竇儼磕頭;孟昶一旁跪下還了禮。大禮已畢,等竇儼站起身來,只見一行宮婢,抬著椅子,捧著茶具,有條不紊地來為客設座。
  “請坐了好說話!”李太后問道。“陛下的圣躬康泰?”
  “告慰國母,圣躬康泰。”竇儼站著回答:“竇儼陛辭出京時,面奉諭旨,說遠勞國母跋涉,衷心不安。幸喜得一路平順,風險已過,此去盡是坦途了。”
  “正是。托陛下的鴻福,風險已過!但望今后盡是坦途,容我母子,作個太平閒人。”
  這一來一往的几句話,都有言外之意;竇儼暗暗佩服,李太后佐夫定蜀,都說是女中豪杰,果然心思机敏、言詞得体,因而格外尊敬。
  “豈僅是太平閒人?國母福壽康強,著實還有一段尊榮,等著你老人家去享受。”竇儼又說:“好教國母得知,陛下早已飭令有司,為國母起造府邸;几番親臨指點,日夜督催,如今將快完工了。”
  “陛下如此厚待,教我們母子,于心何安?”李太后看著他儿子說:“皇恩浩蕩,切記報答!”
  “是!”孟昶口中答應著,心里卻不辨是何滋味。
  “皇弟极其仰慕殿下。”竇儼又說:“特地囑我致意。”
  “多謝、多射!我亦久慕皇弟英明過人,得有相晤的机緣,是平生一快!”孟昶言不由衷地說。
  于是話題落到皇弟光義身上;然后又談到趙普。李太后不多說話,只靜靜听著;孟昶卻是接連不斷的發問,雖然措詞含蓄、卻听得出來他對光義和趙普的性情以及愛憎嗜好,相當注意。
  這一談,因為一方面要化除猜疑,特顯親熱;一方面是應酬欽使。不敢怠慢,兩下一湊,不覺忘倦。最后是李太后囑咐孟昶,設宴款待欽使;賓主易位,原不合禮,但竇儼為了表示“不見外”,略略客气了一番,便即欣然接受。
  但剛剛排開筵席,主客猶在謙讓座次之際,只見李廷珪神色倉皇地走了進來;發現竇儼,自知失態,想要掩飾,卻已不及。
  “何事?”孟昶也有些緊張。
  李廷珪有些遲疑,顯然是顧忌著竇儼,有話不便明言;竇儼知趣,便站起身來,想要回避。
  越是如此,越使孟昶覺得不妥,一面拉住了他,一面向李廷珪使個眼色,并且微帶不悅地說:“有話就說,何用如此?”
  李廷珪也省悟到自己的態度錯了,不能再瞞著竇儼;否則會引起難以解釋的誤會,因而定定神說:“消息還不知靠得住、靠不住?据說,綿州有人作亂。”
  就是這樣輕描淡寫的語气,已令滿座皆惊,孟昶急急問道:“作亂的是些什么人?”
  “是……”李廷珪很吃力地答道:“是發向京師的士兵。”
  孟昶神色大變!發向京師的士兵,就是蜀中的降卒;降表上一再保證歸順,誰知中途發生叛亂情事,這如何向朝廷交代?因此不自覺地轉臉去看竇儼。
  竇儼跟他一樣不安;但不安的原因不同,即使降卒反叛的詳細情形并不知道,亦可斷定与孟昶無關;他沒有膽量在既降之后,出爾反爾,同時他也沒有能力指揮降卒作亂——如果有此能力,也就不會投降;竇儼所憂慮的是,叛亂將會擴大。王全斌的部屬,軍紀不佳,他早有所聞,也許不僅僅是降卒叛亂,還有蜀中的百姓在內。
  當然,他內心的感想,不愿形之于表面;彼此的立場不同,在他來說,首先要保護朝廷的威信,如果驟聞惊耗,便化形于色,豈不是“滅自己的威風,長他人的志气”?
  因此,他便安慰孟昶。“殿下無須過慮!照我想,或者是一時的誤會;有呂參政和曹國華在那里,自能善了此事。”
  听竇儼的語气,對孟昶并無怀疑指責之意,在蜀國君臣,自是一大安慰。但說呂余慶和曹彬能“善了此事”,究竟不過揣測之詞,而且此刻也還談不到如何了事,首先得要把真想弄清楚了再說。只苦于雙方互有顧忌,不便探索;因此面對盛筵,無不是食不甘味,只想早早散席,好細問究竟。
  草草終場,等竇儼告辭上岸,孟昶迫不及待地問李廷珪:“到底是怎么回事?”
  “綿州一帶,有十几万人在反抗宋軍。”
  “十几万人!”孟昶大惊失色,“如何激出這么個大變故來?”
  “据蜀中來人說,變亂之起是如此——”
  變亂之起,起于王全斌的失職。兩路宋軍,紀律各异,歸州路由于曹彬的約束,秋毫無犯;鳳州路則正好相反,王全斌自到成都,日夜開筵慶功,縱容部下,恣意騷扰,因此民間怨聲載道。曹彬曾數次苦勸王全斌班師,并無效果,反倒生出些意見,對于撫輯流亡,處置降卒等等善后事宜,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使得蜀中的百姓,越發輕視宋軍,以致于好好的一片局勢,自己把它搞坏了。
  在孟昶剛要离開成都時。朝廷就有詔旨,將降卒分批調赴京城,每名發給“裝錢”十千,這是皇帝的德意,降卒無不歡欣感激;但歸州路逐旨辦理,鳳州路卻無動靜,相形之下,王全斌所受降的那些蜀軍,自然憤憤不平。
  “裝錢”終于發下來了,但打了一個很大的折扣;于是在綿州的降卒,首先鼓噪叛亂。心怀怨懟的百姓,很容易被煽動劫持;叛亂由綿州向四面擴散,已有十几万烏合之眾,公推文州刺史全師雄為頭目。
  “糟了!”孟昶听到這里,失聲而言:“全師雄一向能善撫士卒,有他領頭,事情就難辦了!不過我倒不明白,全師雄是极明理的人,如何這等不知輕重?”
  “他是受了脅迫;也怪王全斌不好!唉,”李廷珪痛心疾首地:“都像曹彬那樣,就不會有如此糟不可言之事了!”
  “且莫管曹彬!你只說王全斌如何不好?”
  “話要從全師雄說起。”李廷珪答道:“全師雄原已攜同眷屬,預備取道劍閣赴成都,走到綿州,碰上叛亂;他深恐卷入漩渦,躲入民家,誰知道為亂軍找到,推為主帥。看樣子他先是虛与委蛇,直到米光緒去招撫,才逼得他鋌而走險。”
  “米光緒是何許人?”孟昶詫异:“既是招撫,怎么反逼得全師雄鋌而走險?”
  “米光緒是宋軍的馬軍都監。他哪里是去招撫?一到就殺了全師雄的親屬,納了全師雄的愛女。這下,全師雄才真的反了。”
  孟昶長長地吁了口气,閉上眼睛,不住搖頭。好久,他才張眼,眼中有無限悲痛和惶惑。
  “官家!”李廷珪低聲說道:“此事須作速為計,不然恐遭連累。”
  孟昶點點頭:“我也想到了。你找大家來談一談!”
  于是李廷珪傳話召集仁贄、仁裕、仁操、元(吉吉)和李昊等人,開會商議對策。會中的意見极為分歧,有的主張派人回成都,協助王全斌平服叛亂;有的卻主張与全師雄取得聯絡,相机行事。這是兩個极端相反的想法。最后,孟昶采取折衷的、也是最持重的建議;這個建議出于李昊,他認為既已歸順納土,則蜀中的治亂,朝廷自會處置,不宜過問,現在所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向朝廷表明,綿州之變,毫不知情。
  孟昶和李廷珪都認為李昊的辦法最适宜。不過也不宜把此事看得太鄭重,反形成情虛的跡象;所以不必上表申述,只要遣人向竇儼有所表白,他自然會奏陳皇帝。
  “明天一早,就是你去一趟吧!”孟昶這樣對李昊說。
  對于這個意外變故的處置,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但孟昶內心的不安,不但不能因此而消滅,反由于越想越多、越想越深而加重了。一直到深夜中,猶自兀坐燈下,不想歸寢。于是,花蕊夫人也開始不安了。
  她也听到了綿州變亂的消息,但一直不想跟孟昶談這件事;因為她要表示出与李昊的想法一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管它太平也好,叛亂也好,反正与己無干。但是,這時候她卻不能不談,“官家,”她坐在他身旁問道:“可是在想綿州?”
  “豈僅綿州?”孟昶抑郁地說:“慧儿,我好悔!”
  怎么吐出這樣一句話來?花蕊夫人悚然惊問:“悔什么?”
  “不該棄基業——”
  一句話不曾完,她急急伸出一雙白晰丰腴的手,掩住孟昶的口;同時警惕地看著船窗外,怕有人听見了,傳出去便是有了“异心”!
  他輕輕把她的手拉開了握著,放低聲音又說:“早知如此,不如拼一拼!”
  “事到如今,何出此言?”
  “委屈所以求全,一為老母,二為蜀中百姓;只為不愿生靈涂炭,才開城乞降。誰知王全斌、崔彥進、王仁贍,竟是這樣子可惡!”
  “那也不能這么說。”花蕊夫人一半勸慰,一半也是平心而論:“宋朝天子,總是仁厚之君,明明在汴梁出師時,曾有嚴厲告誡,務必整肅軍紀,愛護百姓;如今王全斌等人違旨妄為,將來必獲嚴譴。”
  “然而眼前已苦了蜀中百姓。”
  “當時如果拼到底,難道就不苦百姓?而況……”花蕊夫人冷笑道:“誰是肯為官家拼命的?”
  孟昶不響。拋卻往事,又想眼前,只有寄望于朝廷。
  “趙家天子得知此事,不知如何想法?”他問。
  “自然是發怒,必有振飭紀綱的詔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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