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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兩車一馬,一路疾馳,赶到陽虛西南二十里外的望山亭,太陽還未下山。
  在車中的緹縈,老遠望見亭樓上高聳的華表,一陣陣涌起喜悅,因為馬上就可見到父親了。但偶爾也不免疑慮,怕的父親不在那里!朱文和他的朋友,与那些獄吏的交情,她是相信得過的。但是,權柄到底在楊寬手里,如果楊寬認為時候尚早,再赶十里或者二十里路,到另外一個“亭”去歇宿,那豈不是扑了個空嗎?
  因此,華表越近,她越緊張。衛媼有些察覺了,悄悄推了她一把,問道:“你怎么了?一手心的汗!”
  “天色還早得很。只怕爹爹他們,中午就到了這里,就這樣閒著不再赶路了嗎?”
  這話問得有理,衛媼也有些疑惑,無法給她什么肯定的答复。
  忽然,馬蹄聲疾,車后一條黑影,往前直竄——朱文突然赶上前去。再一細看,緹縈心中頓覺寬慰,有一騎白馬正迎著她們飛馳而來,馬上的少年,是朱文的朋友孔石風。
  衛媼也看到了,“不錯!”她欣慰地說:“官差一定歇在這望山亭!”
  緹縈沒有作聲,她的目光專注在那黑白兩匹越來越近的馬上。他們兩個人都是遠遠地就揚鞭招呼,然后放慢了馬,會合在一起,緩緩向望山亭而去。
  心滿意足的緹縈,轉臉向衛媼說道:“這姓孔的,倒像是個夠義气的。”
  “嗯。”衛媼點點頭,“總算你運气不錯!”
  “為何說是我的運气不錯?”
  “沒有這姓孔的,只怕一路上,你要見你爹爹一面,也不容易。那些官差的刁難,會把你气得要哭。”
  “呃!”緹縈對她的解釋很滿意,停了一下又問:“姓孔的,是不是一路送我們到長安?”
  “那可不知道了。”
  “不管怎樣,我們該好好謝一謝他。”緹縈突然神色鄭重地又問:“阿媼,見了面,我該稱他什么?”
  衛媼想了想答道:“尊稱他‘郎官’好了!”
  “‘郎官’是官名嗎?”
  “也可以說是官名。富貴人家的子弟,捐納一大筆錢,就可以干‘郎官’這种差使——那是皇帝身邊的侍從。”
  正這樣談著,突然看見朱文從路旁出現,揮一揮手,車子慢慢停住。然后,緹縈看到孔石風也從容地走了過來,与朱文并肩而立,微微含笑,點一點頭,仿佛是在向她和衛媼招呼。
  “阿媼,我就在這里替你引見我的朋友。”朱文看看緹縈又說:“師父他們早到了。”
  “喔!”衛媼滿面春風地說:“阿文,請令友稍等一等,容我們下車見禮。”
  于是衛媼和緹縈互相扶持著下車。衛媼隨手從車上取了一方草席,剛往地上一放,孔石風已是長揖到地。等他直起腰來,恰好衛媼屈膝下拜,便輕巧巧一把扶住她的雙臂,很親熱地謙辭:“老人家!不敢當,不敢當。”
  這些倜儻豪爽的貴介公子,多半不喜世俗的虛禮。衛媼意思到了,也就免了此一跪,回身替緹縈引見。
  “這是倉公的幼女,小字緹縈……”
  “喔,我早知道了。”孔石風搶著笑道:“我听朱文說過——真是孝女,可敬之至。”說著扶一扶腰下長劍,肅然一揖。
  緹縈是早就打算好了的,為了他對父親的恩惠,同時往后還有更多倚仗他的地方,所以此時斂一斂衣袖,就在道旁,盈盈下拜,口中清清朗朗地吐几句話來:“家門不幸,忽遭橫禍。窮途末路之中,得蒙郎官援手,想來是家父一生忠厚之報。”
  雖是稱謝,話卻說得极有身份。孔石風不敢小覷她,赶緊一步跳了開去,避卻她的大禮,卻又不便伸手相扶,只一疊連聲地喊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緹縈卻不管他怎么說,依然從容不迫地跪拜盡禮,方始起身,俯仰之間,有意無意地看了朱文一眼,然后退到衛媼身旁,長長的睫毛往下一搭,只看著她自己的腳尖。
  孔石風看一看朱文的臉,詭秘地一笑。接著轉臉對衛媼說道:“阿媼,我就在此告辭了。前途一切,我略有安排,都說与朱文知道了。你請放心吧!”
  匆匆一面,乍相識便分手,實嫌突兀了些。衛媼和緹縈都有怏怏之意——雖然他已表明“略有安排”,但若能有個從容細談的机會,“前途一切”不就更穩當了嗎?
  因此,衛媼挽留他說:“可能請郎官暫時駐馬,容我們好好拜謝領教?”
  “這……”孔石風顯得极其為難,只能以求援的眼色望著朱文。
  “實在是有要緊的約會,為了等阿媼來見一面,已經遲了。好在以后還有見面的時候。”
  既然朱文也這樣說,不便強人所難,衛媼點點頭,退后一步,緹縈也微微頷首作別。于是孔石風揚一揚手,拉過白馬,縱身一躍,隨手加上一鞭,那匹馬亮開四蹄,絕坐而馳,眨眨眼,人影就消失在黃沙之中了。
  “真難捉摸!”衛媼惘然地搖一搖頭,挽著緹縈的手,上車坐定,把朱文喊到前面問道:“今夜我們宿在何處?”
  “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早說好了,亭塾還有一間屋,替你留著。”
  “那么你呢?”
  “我?”朱文愣了一下答道:“我好辦,你不用操心吧!我們快走。等安頓好了,你老人家還有一陣忙呢!”
  說著,朱文一抖韁繩,領路前行。兩輛車緊緊跟著,直到望山亭前。
  五里一郵,十里一亭,走遍天下,皆是如此。朝廷設亭的主要用意,雖在稽察奸宄,捕治盜賊,保重地方的安宁,但在善良安分的黎庶百姓看來,亭好像只是為了公私行旅而建立的,因此應運而生,有各种便利行旅的買賣,自然而然匯集成為一個村鎮。
  望山亭地當交通要道,亭舍的范圍不小,但正中的亭樓,向例要保留給過路的官員使用,這一天自然歸楊寬獨占,獄吏、夫役,還有淳于意,都住在樓下。兩翼的平房,稱為亭塾。西塾靠北一間空著,那就是朱文預先向亭卒定下的。
  官署的亭塾,不比私人經營的旅舍,事事都得自己動手。車輛到門,一直駛入院中,馭者愛惜他的牲口,先忙著卸轅喂馬。緹縈和衛媼的行李,就歸朱文負責。兩份寢具,兩只箱籠,外加淳于意的一個藥囊,不消片刻,便都由他一個人搬到室內了。
  “你看!”衛媼很高興地對緹縈說:“可是少不得一個阿文?”
  緹縈從這天离家之前,無意中听得姊姊們在密議她与朱文的終身以后,就有處處當避嫌疑的一念,橫亙在心頭。所以這時對衛媼的話,不愿有所表示,但也不愿讓人看出她故意不理,這樣,就只有裝作埋頭安頓行李,似乎根本不曾听見的樣子了。
  一室之內,又不是悄悄低語,哪有听不見的道理?朱文倒沒有什么,衛媼卻大不自在,但也只好隱忍,轉臉搭訕著問朱文:“你不是說,我到了這里,有好一陣子忙。忙什么?”
  “喔!”朱文這才想起來,“我馬上就回來!”說著,掉頭就走,連跑帶跳,一下子走得無影無蹤。
  又遇著一樁沒頭沒腦、叫人納悶的事,衛媼又好笑,又好气!坐下來想想,帶著這兩個人,一個事事無心,不受羈勒;一個處處多心,難以捉摸,這樣一路長行,朝夕与共,要惹人生多少閒气?這得趁早把話說開。
  于是衛媼問道:“阿縈,你剛才沒有听見我的話么?”
  “什么話?”
  “我說,這一路來,虧得有阿文。”衛媼停了一下,正色告誡:“你可好好想一想,此刻大家是共患難,凡事要和衷共濟。若有什么委屈,看在你爹爹份上,總要忍耐。再說,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委屈!”
  先一段話倒极能打動緹縈的心,不該最后多說了那一句,大惹她的反感,便什么話都懶得說了。
  衛媼原也沒有打算她有什么表示,也不愿再多說什么。徐徐起身,打開箱籠,取出動用雜物,略略歸理好了。攜著盥具,到井台邊去汲水洗臉。
  不一會,緹縈也來了。緊接著,朱文也來了——手里提著一方豬肉,一只雞,另外還有一筐蔬果作料。
  “快,快!”朱文一路走,一路嚷著,“我答應了請他們飲酒的,天都快黑了!第一次就失信。以后便不好辦事!”
  “你倒是請誰呀?”衛媼拿手向亭樓一指:“可是那里的人?”
  “還有誰?”朱文一沖沖到面前,舉起手里的東西笑道:“衛媼,你看看,好肥的一只雞!我已經跟他們說過了,說你在廚下的好手藝。你老人家可得好好費些心思,別讓他們笑話我!”
  衛媼也笑了。兩只手濕淋淋地,不便來接他的東西,便說:“好吧!你交給阿縈。”
  “噢!”朱文響亮地答應一聲,轉過身來,把只雞遞給緹縈,只說了一個字:“喏!”
  緹縈不接,甚至也沒有正眼看他,平靜地說道:“請你放著!”朱文一愣,兩只眼骨碌碌地轉了半天,好久才自語似的:“咦!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听錯了還是怎么的?”
  這一說,不但衛媼,連緹縈都不解所謂,抬起頭來,把眼睜大了凝視著他。
  “阿媼!你听見沒有?‘請你放著!’從我出生以來,我是第一次听見緹縈跟我說個‘請’字。”
  衛媼心想,這兩個人遇在一起,什么意想不到的花樣都有,暗暗歎口气,無從去評斷他們的是非,只有赶緊想辦法替他們排解。
  可是,她還在轉念頭,那兩個人卻已在斗目了。
  “我說錯了嗎?”緹縈冷冷地問。
  “錯倒不錯,只太客气了些。”
  “客气也不好,那要如何?”
  “我不知你要如何?”朱文答道:“只像從前那樣就好了。”
  “從前又怎么樣呢?”
  “從前?從前你不是這樣子的。”朱文微微冷笑,“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今天從一見面開始,你就沒有好臉嘴給我看”
  這指責在緹縈是無法反駁的,因為事實确是如此。但是,他應該知道她心里對他的感覺——這只要稍微去想一想,就可以体味得到。而他,居然只看表面文章,那么心思用得再深,也是白費。這樣一想,緹縈有無限的傷心,但馬上轉念,傷心他也未必知道,純屬多余。大可付之一笑!
  于是她真個失笑了,伸出手來接過他手里的雞,揚臉問道:“你還有什么話說?朱公子!”
  朱文不防她有此一著,愣在那里,半晌作聲不得。衛媼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
  “好了,阿文!你走吧!我們馬上動手。”
  朱文訕訕地覺得好沒意思,放下手里的食物,一言不發,走出亭塾去了。
  那高大的、懶洋洋的、從背后似乎都能看出那悻悻然的神色的背影,猶未完全消失。緹縈卻已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一副冷漠的姿態,精神抖擻地動起手來,就著現成的井台,宰雞洗菜,手腳十分利落。衛媼看在眼里,喜在心中。真的是懂事而且得力了!原來還想數落她几句,不該那樣對待朱文。此時另有意會,便暫且不言。
  “衛媼!”緹縈想到了眼前一件大事,“可在何處烹制啊?你得去想辦法。”
  “不要緊!”衛媼自然知道亭旅的情形。她抬眼望一望四周,西北角牆外,炊煙裊裊,料定那里便是望山亭的公廚,于是指點著說,“我到那里去找人,你料理好了就來!”
  老年人細心,臥室箱箱中有貴重物品,關乎主人的生死榮辱,非比等閒。她特為繞過去先鎖上了門,然后沿著雨廊,折入后院。果然,沿牆搭著一溜敞篷。內有七八副爐灶,正是望山亭的公廚,恰巧還空下一副。
  衛媼赶緊找著亭卒,賃他的地方,用他的薪炭,還跟他借了餐具,講妥了酬金,隨即討個火种,剛生起興興旺旺的一爐火,緹縈已經尋得來了。
  兩個人一面洗刷切割,一面商量著如何烹調。作料不齊,時間不夠,只好挑簡單實惠的方法去做。衛媼指揮,緹縈下手,動作雖快,無奈火候不足,不能拿出來款客。而朱文卻是不斷地在催了——他不肯開口,也沒有到蓬里來看,只探頭探腦地在角門口望著,望了一遍又一遍。緹縈可有些沉不住气了。
  “阿媼!行了吧?”說著,她一揭鍋蓋,只見一團團的白汽往上直冒,根本就看不見鍋里是怎么個樣子。
  “別老揭鍋蓋,越心急越不得熟。”在灶下添薪的衛媼大聲喝阻。
  既然揭開來了,緹縈便索性伸只手指到鍋里,試一試雞煮爛了沒有?原來是看准了的,要是撳那只浮露在湯面以外的雞腿,不知怎么,手指竟伸到了滾湯里。一痛一惊,赶緊縮手。另一只手上的鍋蓋往下一掉,帶油的滾湯四濺,手背上頓時燙起了泡。
  衛媼听得聲響有异,隨即問道:“阿縈怎么了?”
  痛得眼淚都快掉了出來的緹縈,心里在想,這要一張揚,衛媼一定先忙著檢視傷勢,查問原由,豈不又耽誤朱文的工夫?所以咬一咬牙,裝得沒事人似道:“鍋蓋從手里滑掉了。”說著,又伸出手去把鍋蓋重新蓋嚴。
  衛媼不響,算是掩飾過去了。但緹縈的兩只手卻火辣辣地,一陣一陣地疼。疼她不怕,只怕不能做事,心里不免著急。這些虫咬火燙,如何處理,她自然懂得。想到父親藥囊有种干草藥,只要嚼爛了,敷在傷處,立刻可以消腫止痛,不如悄悄去取了來用。
  這樣想停當了,她自然不必跟衛媼明說,只含含糊糊道一聲:“我去去就來。”隨即一溜出了角門,直奔臥室。
  到那里一看,她愣住了。房門鎖著!
  如果要回去向衛媼討了鑰匙再來,不但會揭破底蘊,而且也耽誤時光。好好一個主意,算是白費了。
  怏怏的緹縈,剛轉過身來,驀地一惊!想不到朱文正在她身后。事出意外,便不暇去細想應付的態度和語言,直覺地大發嬌嗔。
  “鬼鬼祟祟地,嚇人一大跳!”一面說,一面又報以白眼。
  朱文沒有理她,眼光專注在她的手上,等緹縈發覺,想要縮回卻已不及,一把讓他捉住了。
  自從開年到了及笄的年齡,自覺已非童稚以后,緹縈對男女禮防,便時刻在意,而對朱文——尤其是這天午前從听到姊姊們議論的那一刻開始,更特有警惕。并且那雙燙傷了的手,既紅且腫,累累然的水泡,已失柔荑之美,她也不愿讓他見到。所以此時又羞又急,使勁地想從朱文掌中,掙脫她自己的手。
  “別動!”朱文不耐了,低喝一聲,反把她的手拉緊了些,“讓我看!”
  看就看吧!緹縈在心里說,看完了你不替我想辦法消腫止痛,我再罵你!
  “怎么燙的?”
  “你看不出來嗎?”
  “當然看得出來,”朱文答道:“帶油的滾湯潑在手上了。”
  “既然知道,還問?”緹縈微微把眼一瞪:“廢話!”
  他被她罵得啞口無言。那是他為人治病弄成的習慣,照例要問一句病是怎么起的——明知也要故問。從無一個病家不愿回答,他自己也從未發覺這是句廢話。可是,現在他知道了。人苦不自知,有人肯說老實話,獲益不淺,該當感謝。
  轉念到此,他脫口說道:“多謝,多謝!”
  緹縈怎知道他曲曲折折的心思?愣了一會,始終不明白他因何道謝?于是皺眉說道:“顛三倒四,瘋言瘋語!我看你是大變了。”
  朱文自己想想也好笑。但也無法解釋,也無從解釋,只是翻來翻去看她的手。緹縈忽然醒悟,趁他不防,猛然把手一抽,掉頭就走。
  “喂,喂!”朱文追了上去,“我還沒有替你敷藥,你怎么就走了?”
  “謝謝!不用你費心了。”緹縈站住了腳,逼視著他答道,“你哪里是打算替我治傷?你只是想……”她頓了一下,大聲指責:“你不怀好心!”
  這實在冤枉了朱文,而且万想不到她有此誤會,一時張口結舌,無法辯白。
  “哼!你說替我敷藥,就又是一句謊話。你的藥呢?”
  虧得她有此一問,讓他有了一個洗刷的机會,“你看!”他從怀中掏瓶,“這不是!我們在外面東奔西走,這些常用的藥,總是經常帶著的。”
  緹縈不答,終于,徐徐地把手伸了給他。
  “且莫忙!得要先找塊干淨的絹,敷了藥好包扎。”
  緹縈猛然想起,急急問道:“這一來,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怎么行呢?”
  “對了,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朱文點點頭說,“不過不方便只是一兩天。倘或不敷藥、不包扎,疼痛不說,保不定還會潰爛——將來好了,留下許多創痍,好好一雙手弄成雞爪子似的,丑死了!”
  “哼!你專會胡言亂語嚇人!”
  “那就隨便你。”朱文故意裝出無可無不可的神情,“手長在你身上,誰也作不了你的主。”
  緹縈自然沒有不叫他治療的道理。但是口中卻還不肯明說,只問:“絹呢?哪里去找干淨絹?”
  “只要你愿意治,不怕沒有絹來包扎。”
  于是朱文拔開瓶塞,倒些藥粉在緹縈手掌中。他隨帶著為了款待獄吏,剛剛沽來的一皮壺白酒,倒上少許,調好了藥,极勻淨地涂敷在傷處。緹縈漸漸有清涼之感,疼痛大消。朱文的藥确比父親囊中的草藥更有效驗。
  “怎么樣?”他問。
  “不如爹爹的藥好。”她故意這樣說。
  朱文笑笑不響。但實意中帶著不屑与言的味道。緹縈十分机敏,便即追問:“你好像不眼气,是嗎?”
  他依然不答,取出一把吃肉用的小刀,然后掀開他那件西湖毳布袍的下擺。素紗的里子,下面塵污灰黯,上面卻還洁淨如新,他毫無猶豫地用刀挖了一大塊下來,再把它割成寸許寬的長條,以极熟練的手法,一會儿就替緹縈把傷處裹好了。
  緹縈一高興,便有開玩笑的心情了,“嗨!”她含著笑,臉一揚說:“我問你,你替我敷的,到底是什么藥?”
  “你既然要問,我就告訴你吧!原是師父的方子,只其中有一兩味藥,頗為珍貴難覓,前兩個月算是讓我找到了!”
  “你說的可是真話?”
  “藥都敷上了。信不信在你。”
  “就是這話羅!”緹縈笑得說不成句:“我只怕你如在臨淄那樣弄些潰爛的藥替我敷上。”
  這一下可气坏了朱文!然而拿她也沒有辦法,只繃著臉,沿雨廊往后院公廚走去。緹縈這時才知道玩笑開得有些過分,赶緊追了上去,無奈朱文高視闊步,眨眨眼就進了后院了。
  “阿文!你來得正好。”他一進西北的角門,就听見衛媼在喊,“四樣肴饌齊全了,你找人來拿了去。”
  “我自己拿。可有食盒?”
  “有。”衛媼又問:“看見阿縈沒有?”
  “她不是把手燙傷了?”
  “咦!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啊!”
  朱文眼尖,已看到了緹縈,用手一指,略帶气憤地說:“你問她自己。”
  于是緹縈閃身而出,踩著細碎的步子,急急行來,一面高聲答應:“我在這里!”
  垂暮的天色,只有那裹著素紗的手,最吸引昏花老眼的衛媼注意,“怎的?你的手?”她問。
  “不要緊了。”緹縈向朱文獻個殷勤,“先顧他,請客要緊!食盒呢,看看干淨不干淨?”
  說著,一只蝴蝶款款而飛似的,輕盈的身影,忽而到東忽而到西——她自己也不知忙些什么?只是要裝出這樣子給朱文看而已。
  衛媼最不喜她這樣的動作,“別滿處亂轉!”她抱怨著說,“轉得我頭都昏了。”
  她只好站定了,正擋著朱文的路。他捧著一瓦台的雞湯走來,只好也站定了。
  “你躲遠些行不行?”他說,“回頭滾燙的油湯潑出來,怕不疼得你鬼叫!”緹縈知道這時候惹不得他,果然乖乖地站遠處去了。這回朱文的行動极快,把四樣肴饌、一台雞湯在盒中裝好,什么話也不說,提了就走。
  衛媼在收拾殘局,緹縈無事可做,只茫然地目送著朱文的背影。等他剛走出角門,她忽然想到一句要緊話赶緊喊道:“嗨,等等,等等!我有話。”
  等她气喘吁吁赶到,只見朱文把食盒放在地上,雙手環抱在胸前,半歪著頭,緊閉著嘴,冷眼相看,那臉上的表情,等于在說:你的麻煩真多!
  一看這樣,緹縈不敢耽擱他的工夫,開門見山地說:“我要去看爹爹。”
  朱文也回答得很爽利:“今天不行!”
  “為什么?”她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
  “那些人不見得會肯,第一次提要求,一定要有把握才能開口,倘或碰個釘子,以后不好說話。”
  他的話無可駁之處。緹縈的臉色頓時就像天色那樣陰暗了。
  這下,朱文不能不安慰她,“等我慢慢試探,明天大概可以。不過,”他看著她的手說。“看你這樣子不宜于讓師父看見,免得他反來惦念你。”
  “那,我的手,明天好得了好不了呢?”
  “明天不要緊了。”
  “好!我可跟你說在先,明天我一定要去看爹爹。”
  “這可保不定……”
  “不管!”她蠻不講理地打斷了他的話,又問:“你今夜宿在何處?”
  “也許不睡。”朱文答道:“大概要跟他們玩几局,玩到半夜,隨便打個吨,就該上路了。”
  她明白他所說的局是博局,大不以為然:“你越發好了,學會賭錢了!”
  “你不懂。”朱文一面提起食盒,一面說:“好了,有話回頭再說。”
  “你什么時候來?”
  這句話的聲音輕而柔,卻帶著無限的關怀与期待。那靈活的雙眸,迅地一轉,触及他的視線,便又立即避了開去,更使得朱文神魂飄蕩,簡直就舍不得走了。
  “如果你一定來,我就等你。”緹縈又說。
  “一定來,一定來。”朱文滿口答應,“我想辦法盡早抽身。”
  “好了。你就去吧!如果爹爹問到我和阿媼,你就把這里的情形告訴他。喔,”緹縈忽然問道:“你可能再回來一趟?”
  “做甚?”
  “我替爹爹把藥囊帶來了。里面有動用什物,單夾衣物,還有苦茶。你來替爹爹送了去。”
  朱文心想,要送藥囊給師父,須先征得獄吏的同意,此刻不是時候,至少也是明天的事了,但看緹縈的樣子,若有异議,必又惹她不滿,只好敷衍她一下再作計較了。
  于是他說:“我知道這回事了,回頭再說。你先回去吧!記住,別吃辛辣的東西,手好得快些。”
  緹縈還想說些什么,但看到暮色已濃,只能作罷。等朱文一走,回過身來,只見臥室中已有燈火,知道衛媼已料理妥當,便不必再回公廚了。
  “怎又去了這么久?”她一進臥室,衛媼便問。
  “跟阿文說話。”
  “噢!”衛媼慢吞吞地應了一聲,又說,“吃飯吧!”
  吃的是肉湯泡胡餅。彼此都累了,也都餓了,忙著進食,顧不得說話。草草吃畢,依然是衛媼動手收拾餐具。看她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的樣子,心里好生不安,便不能看著不動,起身在衛媼背后,雖幫不上忙,總算未曾坐視。
  等一切都料理停當,緹縈很親熱地說道:“阿媼,你坐下來我替你捶背。”
  “你的手不是傷了?”
  “這一只手可以。”她揚一揚右手說。
  于是,她一面替她捶背,一面低聲絮語著如何受傷,回來取藥,遇見朱文。他如何替她敷藥包扎,又如何惹惱了他?衛媼听得十分有趣,她自己也談得非常高興,說到朱文受气的地方,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得意和一种惡作劇的快感,伏在衛媼背上,又笑又喘,把孤燈斗室的凄清客舍,弄出一片极其熱鬧輕快的气氛
  “那么剛才呢?你們又說些什么?”
  “我要去看爹爹,”緹縈的笑容收斂了,“他說今天不行,要慢慢跟獄吏說。不知道明天可能見得著?”
  “呃!”衛媼不再作聲。
  “阿媼,”緹縈放低了聲音說:“獄吏那里,該送他們些錢吧?”
  “自然要的。只是——”
  “怎么?”
  “送錢也得有門路,我碰過一個釘子。明天我跟阿文商量。”
  “他,”緹縈低聲透露:“今夜會來。”
  “噢。”衛媼毫不在意地應了一個字——在緹縈听來有些莫測高深的意味。
  于是,她心里有些嘀咕了。她怕衛媼心里在笑她,表面上總是口口聲聲不肯承認跟阿文有何格外的感情,其實全不是這么一回事。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覺得自己也得好好想一想。
  哪知道這是一個辦不到的奢望!一浮起朱文的影子,便是沒有來由地一陣陣無可捉摸和究詰的興奮、激動和恐懼,昏昏然如中酒似的。然后又想到姊姊們的計議,立刻意亂如麻,滿腹煩惱,百般無奈,既無法克制,又不能驅除,簡直是自討苦吃了。
  “阿媼!”她要跟衛媼說話,不管談什么都好,只要能使她不再去轉那些折磨人的念頭。
  “嗯。”衛媼含含糊糊地應著,隨即又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是的,該睡了!這一天真是太累了。緹縈自己都已精疲力盡,何況衛媼?而且明天一早要赶路,就此刻便睡,亦無足夠可以恢复精力的時間,長此以往,只怕上了年紀的人會支持不住。
  一想到此,緹縈心惊,不敢再干扰衛媼,只溫柔地說:“阿媼,你坐好了。等我起來,舖張寢具,你早些睡吧!”
  “嗯,好!”衛媼吃力地睜開澀重的雙眼,坐直了身子——她們原是彼此倚靠著的,要如此,緹縈方能站起來。
  打開行李,舖好墊褥。天气漸暖,只用薄衾,衛媼的一條在里面。她一面去衣帶,一面指著外面的那條裝問道:“你呢?還不睡?”
  “我——”緹縈背著燈,無以為答。
  “對了!你還要等阿文。”衛媼又說:“他也應該來一趟。記住,問清楚了他,明天什么時候動身?但愿如今天一樣,日出了再走,那就從容了。”
  “我知道!”緹縈很響亮地答應。有了“問清楚他”這句話,她的心里踏實了,孤燈獨守,等朱文等到半夜,都是必要的。
  然而這等候的滋味,卻實在難以消受。而衛媼的鼾聲和那條薄衾,則又成強烈的誘惑,倦得像周身骨頭散了似的緹縈,几次想倒下來先小睡片刻,總是怕頭一著枕,睡得太沉,朱文來了,不忍喚醒,錯過了今夜聚語細談的机會,所以一直打起精神支持著。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气變了,風一陣,雨一陣,吹得燈焰昏昏,越發為寂寥客富增添了几許凄涼;再想到明日冒雨上路。艱難辛苦的光景,更覺得愁腸百結,欲哭無淚。
  而朱文還不來!緹縈一腔怨气,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但轉念又覺得自己不對——天气不好,怨不得他。他一定也巴望著早些來,只苦于脫不得身。這時候在干什么呢?自然是“入局”了。只不知他胜負如何?
  這樣又算是添了一樁心事。幸好,不多久便听見腳步聲響。推開門來,燈光照處,閃爍如毫芒的一片雨絲中,照出了一張紫色的臉,正是朱文。
  她把燈移一移,照亮了朱文的腳下,自己卻避光隱在暗頭里,朱文看不見他的影子,大聲喊道:“緹縈!”
  就這一聲,便把她喊得藏不住了,“聲音輕些!”她低聲喝阻,“阿媼睡了!”
  “睡了?對了,該睡了!”
  朱文一面喃喃地自語著,一面雙腳一甩,“扑托”把一雙革履摔在門外,走進門來,朝地上一躺,雙手枕在腦后,眼睛隨即閉上,是倦极了的神气。
  好不容易熬到此刻,所等到的人是這副神情,緹縈深為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唯有按捺滿怀的怨怒,暗暗歎口气,靜觀究竟。
  好半晌朱文毫無動靜。再這樣下去,他非睡熟了不可,于是緹縈覺得不能不開口了,“喂,喂!”她推一推他的手、臂,“你到底怎么了?”
  “只想睡!”朱文含含糊糊地答說。
  “你不能睡在這里!”
  “誰說的?”
  “什么誰說的!起來,起來!”
  “別鬧!讓我好好睡一會。”
  看他這憊賴的樣子,似乎今夜真的要睡在這里了!緹縈大為著急,便出之以非常的手段,取塊手巾在水中浸濕了,臨空一絞,濺得朱文滿臉淋漓的水漬。
  朱文微微一惊,拿手抹著臉,一仰身坐了起來,睜眼罵道:“你講理不講理?我就稍微睡一下都不行嗎?”
  “不行。”緹縈得意地笑了,同時把手巾拋了給他。
  朱文不作聲,把張臉蒙在冷手巾里面,清涼的快感,終于緩和了他的酒意和睡意,嘻嘻地笑道:“這下好多了,可以不睡了!”
  于是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問道:“明天什么時候動身?”
  “看天气再說。如果雨太大,就再住一天,若是天晴,也得日出以后再走。”
  “那好,阿媼就惦念著這個。”緹縈忽有疑問:“怎的官差如此從容?倒像游學訪友似的,隨處流浪?”
  “這你就不懂了!”
  他下面的一句話還未說出口,緹縈已忍不住反擊:“開口‘你不懂’,閉口‘你不懂’!倘若你覺得我不配跟你說話,你就老實說好了,我看你啊,几個月不見,真是變了!”
  朱文受了這一頓搶白,唯有發愣。愣了半天,輕輕說道:“我覺得你也變了!變得脾气好大。”
  “都是叫你惹起來的。”緹縈緊接著又說:“譬如那晚上說了來不來,怕你是行犯禁,又是跳牆越戶,叫官吏抓了你去當竊盜辦,害得我哭了一夜。你自己說,該罵不該罵?”
  “哭了一夜?”朱文把眼睜得极大,一臉惊喜交集的神情。
  從他的眼神中,緹縈意識到自己在無意中泄漏了一個秘密——對于朱文的那一份异于尋常的關切,她不僅是在衛媼、父親和姊姊面前,一直很謹慎地把這份關切深藏不露,就是對她自己,她也不愿去多想這個埋在心底的秘密。但若想到,每每痴迷,而結果卻總是自己為自己找出許多理由,否認對于朱文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存在。有時她也會很冷靜地想到,這樣的否認,無非自己騙自己。然而她又覺得不能不如此自騙,否則何以堅持終身不嫁,侍奉父親的志愿?何以實現對父親所作的“不理朱文”的諾言?又何以排遣戀念遠人的愁怀?
  于今“不理朱文”這個諾言是破碎了。但這個她責任不再,禍起不測,正要仰賴朱文照料,為了父親的官司,她不能不跟他打交道,這一點她問心無愧,而且深信必能過得父親的諒解。但逾此分際,就不能原諒自己了。
  這一刻她的神智湛明。情思昏管整整一天,到此刻才算徹頭徹尾想明白。只是白想了,心也碎了!
  “緹縈!”朱文顯出一种极少有的激動,“你怎不說話,不回答我?我若是知道那晚上你會這樣,我一定……”
  “不必再提了!”她對自己狠下心來,打斷了他的話:“事情都已過去。我們只談以后,談爹爹的事。明天能讓我去看爹爹嗎?”
  极容易回答的一句話,朱文卻半晌無語,臉上的那种莫名的興奮、感動和喜悅,慢慢地變了,變成疑慮、失望和傷心,那顧盼之間神采飛揚的一雙眸子,看來也呆滯無光了。
  這些落在緹縈眼里,暗暗心惊。她沒有想到看來健壯得似乎可以上山打虎、下海擒蚊的朱文,竟會出現這等軟弱可怜的神情;更沒有想到自己只略示無情,立刻就可以叫他喪魂落魄如此!這是令人難信的,但确确實實的證据擺在眼前,卻又非信不可。這樣反复轉著念頭,一層逼進一層,不知是感激是傷心,是驕傲還是怜惜?一時心潮激蕩,几乎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了。
  而就在這些電光石火般閃現的雜亂意念中,有一個總算讓她抓住了——此行為的是什么?為的是救父。父親尚在待罪,生死禍福,渺茫無憑,而自己卻把大部分心思,放在私情上,豈不可慚而恥!
  就這一念間,如酷熱盛夏中當頭落下的一陣暴雨,雖可惊,卻可喜;把她所有的煩躁彷徨,一掃而空,知道如何來應付眼前的局面了。
  “阿文!”她平靜地問道:“我問你,你這趟回來,到底來干什么?”
  “這還用問嗎?而且我也早就告訴過你了。”
  “是的,我記得。你是為了爹爹來的,是不是?”
  “不完全是。為了師父,也為了——”朱文抬眼凝視著她說,“你知道的。”
  “我知道。”緹縈不自覺把頭低了下去,但馬上又抬了起來,用很沉著的聲音說:“我知道你也是來踐半年之約。可是在眼前,你、我,都是為了爹爹。若非如此,我們不會在此望山亭,深夜相見。可是這話?”
  朱文不能不承認她的話對,點點頭答了聲:“嗯!”
  “既如此,我們該把爹爹的一切,放在前面。”緹縈說到這里停住,坐直身子,靜靜地看著朱文。
  顯然,這是在等他表示意見。她這番迂回曲折而表達出來的道理,不能說對朱文沒有作用,至少,想到師父的大事,便能暫且忘卻緹縈的無情。而且,他到底是個性格豁達而有自信的人,所以頹喪不過一時;但也不會馬上恢复開朗的心境,只緊閉著嘴,微皺了眉,用心地思索著。
  他在思索一個疑團,何以緹縈會有些冷漠礙近乎絕情的表示?半年不見,她确是變了,但一直到日落上燈分手的那一刻,他還是深有信心,不管緹縈如何地變,都是能夠了解,并且容易對付的。而此刻卻變得不可捉摸了!如說她早已把他置諸腦后,就不該有今天重逢以后的那些怨忽,更不會有剛才無意透露的一番刻骨深情;既有此刻骨銘心、難以忘怀的往事,則長夜孤燈,正好細訴,何以又忽然視如云煙,等閒拋卻?一俄頃間,變得前后像兩個人似的,這太難了解了!
  也許,朱文忽然想,她是有意如此!一則是試探,再則是報复——半年的音信全無,不知害她長夜無眠,偷彈了多少熱淚?只看她今天一天,不知悻悻然鬧了多少別扭,就可想知她的怨气蓄積,到了一触即發的地步。
  朱文自覺料中了緹縈的心事,便大為坦然了。不過他不敢說破,更不敢有什么“識破底蘊”的得意神情,現于形色。只吸了口气,慢吞吞地說:“我跟那些獄吏暗示過了,你的希望大概可以辦到。明天如果下大雨不走,我午前就陪了你去看師父。不過——”
  “怎的不說下去?”
  “我見過師父了,他老人家卻想跟阿媼見面。”
  “那么,我跟阿媼一起去,行不行呢?”
  “想來沒有什么不行。臨時看著辦。”朱文略停一停又說:“還有,送藥囊給師父倒沒有什么不行。不過,先得讓他們過目。”
  “這也要檢查嗎?”
  “要的。据姓吳的告訴我說,師父隨身的衣服中,曾經藏著——”朱文突然停住,而且目瞪口呆,倒像是無意間想起有件什么緊要的事失誤了似的。
  緹縈心中突地一跳,大聲問道:“藏著什么?”
  “沒有什么”
  “你別騙我!”緹縈聲音越發大了,“老實告訴我!快!”
  朱文心里盤算了一下,深悔失言。但覺得話說半句比全說出來更坏,于是這樣答道:“其實也沒有什么?那是師父一時想不開,而且以后也決不會有這情形,因為衣服雜物是你檢點過的。”
  “到底是什么?你別說廢話行不行?”緹縈著急地催問。
  越是如此,朱文越不肯直說,只這樣回答:“你可以想象得到的”
  緹縈原來就已想到是毒藥,听得這話,等于獲得證實。雖已事過境遷,仍不住傷心,轉念想到以一位天下知名、救人無數的醫國手,藥物對他,只能發生相反的效用,更覺感慨無窮,悲憤莫名,那臉色就非常難看了。
  這使得朱文益悔失言,不斷地用手指敲著自己的頭。他只能如此自責,不能對她有何安慰或解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衛媼忽然醒了,翻個身,睜開眼來,叫了聲:“阿文!”
  “阿媼!”朱文歉意地笑道:”“怎的把你吵醒了?”
  “不相干!”衛媼搖搖頭說:“我一天也就只能睡這么一會。”
  “你老保重身体才好!”
  衛媼看了他一眼,要坐起來,卻感到吃力。于是朱文和緹縈不約而同地去扶持,一左一右,都极殷勤,衛媼心里高興,精神就顯得更好了。
  “對!”她披衣坐好,視線再一次掃過緹縈和朱文,用很清朗的聲音說,“我現在沒有別的盼望,只盼望讓我再多活几年,看著你們都有個好歸宿,了掉了這樁心事,死了才能閉眼。”
  朱文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不作聲。緹縈卻冷冷答道:“阿媼,你說就說誰,別扯上我!”這是給衛媼一個釘子碰,但感到難堪的卻是朱文。然而依舊無話可說,只希望衛媼能談些別的,不要再提這話。
  衛媼怎能知道他的心思,更不知道剛才緹縈對朱文的態度,所以接著就問緹縈:“我的話說錯了嗎?”
  “錯倒不錯,只与我無關!”
  “我不懂你的話。”
  “不懂就算了。”
  興致很好的衛媼一下子把情緒弄坏了。轉過臉來,看到朱文尷尬的臉色,心里才有些明白,歎口气說:“我真不懂你們年輕人的心思,見了面吵嘴鬧別扭。真的見不著面,又茶飯無心,想念不休。何苦?”
  這句話把緹縈說得又羞又急,“誰‘茶飯無心,想念不休’了?”她漲紅了臉,使勁推著衛媼的身子,“阿媼,你瞎說八道!你冤枉我!”
  看她這樣子,衛媼倒又消气了,“奇了!”她笑道,“你怎的知道我說的是你?”
  這倒等于說她“做賊心虛”,緹縈越發著窘,气得使勁一甩手,把身子背了過去。
  衛媼沒有理她,慢慢地轉臉看著朱文,用一种沉著威嚴的聲音問道:“阿文。你可知道自己的錯處?”
  朱文摸不著頭腦,愣了半天,遲疑地反問:“阿媼,你指的是什么事?”
  “指你對阿縈。”
  “噢!”朱文點點頭:“我知道。”
  “那么你自己說吧!有哪些錯?”
  衛媼并無任何眼色表示。可是机警的朱文,卻已想到,這是向緹縈有所獻露的一個好机會,不可輕輕放過。因此他不即開口,先要在心里把應說的話,應持的態度,”“好好盤算一遍。
  “唉!”終于他以一聲短促的自歎開始,接著,以充滿了歉疚無奈的聲音說道:“一切都是我的錯。第一,我不該在臨淄惹師父生那么大的气;第二,我不該在那夜失約,害她替我擔憂;第三,我不該一去半年,不通音信。雖然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此刻我不必多說。做錯了,只有盡量設法補過。阿媼,”他加重了語气說:”請你相信我,慢慢看我,我一定對得起你!”
  這最后几句話,明明是對緹縈所發,她自然懂得,卻不接口。而且有些著急,怕衛媼貿貿然替她作了不得當的回答——倘或如此,說不得又要攔頭一個釘子,碰得衛媼大不高興了。
  還好,衛媼仍是冷冷的口吻,“這些錯都算不了什么!你最大的一個錯,你知道么?”她指指自己胸口,“心!”
  這不但朱文,連緹縈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
  “可不是?你不知道你自己的錯!看你這發愣的樣子!我跟你說明白些吧,你錯在不能体諒阿縈的心,阿縈心里的事你去想過沒有?”
  朱文尚未開口,緹縈重重地喊了聲:“阿媼!”這是阻止她的表示——衛媼不理,做個手勢叫朱文說話。
  而朱文茫然。他心里自然常常想到緹縈。但一鮮半爪的了解,片言只語的体會,說出來不但瑣碎,而且也怕緹縈不愛听,所以只好這樣回答。“想自然想過,不過想不明白而已。”
  “難道阿縈的孝心,你都不明白嗎?”衛媼似乎有些生气了,“你如果能体念阿縈的孝心,你就會知道她對你的期望。且不說你受你師父的教養之恩,應該努力上進,就為阿縈,你也該勉強學做個好人,博得你師父的歡心,這才對得起阿縈。為了你在臨淄的荒唐,回到陽虛又跟李舒混在一起,甘趨下流。阿縈心里回護著你,表面又不能不听你師父的話,這份左右為難的苦楚,我若不說,你永遠不會明白。”
  一語未畢,只听“哇”的一聲,緹縈到底忍不住哭出聲來——這是感激涕零。從無一個人能如此說中她的委屈!一份深情,密密封固,不去動它還好。一旦呈露,無法矜持,越是覺得衛媼的話如見肺腑,越覺得朱文對不起自己。想起多少個不眠的深宵,輾轉思量,閒愁万疊,都由朱文而起,而朱文竟還不如衛媼能体諒自己的心,看來真是枉拋心力,太不值得了。
  于是,越想越傷心的緹縈,翻身伏在衛媼肩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朱文心中思緒翻騰,他第一次确确實實地感受到了緹縈的愛意——是如此深厚的愛,簡直出乎他的想象,似乎反有些承受不起的感覺。
  這時的衛媼反倒覺得為難了。無意間挑動了他們的深情,卻不知如何收場。她知道他們都需要她的慰藉,但有些話只能私下密語,不便讓另一個人听見,能夠當著他們說的,不過是些泛泛之詞,毫無意味,不如不說。
  因此,衛媼只是像哄嬰儿般哄著緹縈,終于把她的悲啼勸得止住。發泄了這一場的緹縈,心中舒暢得多了。她伏在衛媼肩頭,微微抬眼偷覷,正看到朱文的為燈光映照的臉,他的眼神呆滯,但窘迫愧悔之情,极為明顯。這在緹縈是非常陌生的,她從未見他有過這樣的神情。
  這神情表示了些什么呢?只如此自問,她的心立刻又軟了,霎時間想起朱文的許多好處,覺得他也受了許多委屈,該當獲得同情。可是,她有話怎么說得出口?唯有希望衛媼能向他說几句好話,讓他也稍得安慰。
  而衛媼的全副精神,卻仍貫注在她身上,听她哭聲已止,十分欣慰,扶著她的手臂笑道:“我看看,可曾哭腫了眼睛?”
  她一閃開身子,緹縈与朱文之間,便無遮攔,四目相接,緹縈裝作畏光,迅即把臉轉了過去。但淚痕羞態,都已落入朱文眼中,心頭涌起陣陣無可言喻的怜愛痛惜,恨不得即時能与緹縈單獨在一起,并肩低語,把多少天來回腸蕩气的情思,盡情一吐。
  無奈有衛媼在場,不能如愿。甚至于連想看一看緹縈的臉,都成了奢望——她背著他和衛媼,輕聲說道:“阿媼,我要睡了!”
  在朱文听來,無异下了逐客令,衛媼也是這樣的感覺,便即轉臉來問朱文:“你的宿處可曾找好了?”
  “与亭卒在一房。”
  “好!”衛媼又問:“明天何時動身?”
  “這,我跟緹縈說過了。”
  朱文是故意這樣回答,衛媼也就真的轉問緹縈:“阿縈,怎么說啊?”
  “回頭告訴你。”
  這時緹縈才發覺窗外已不聞雨聲,一輪皎洁的月亮。起先怕听浙瀝的檐滴,這時卻又不免失望。雨如不停,官差不走,明天午前就可見著爹爹,而看此刻的天气,日出之后,非走不可。而且睡不到几多時候,又得起身,實在太匆促了些。
  這樣想著,她不自覺地歎口气說:“唉!這天气!”
  一說到天气,衛媼和朱文都移目窗外,凝視清輝,一個詫异,一個會意于緹縈的歎息從何而來。
  “天气轉好了,你怎又歎气?”是衛媼在問。
  朱文接口答道:“正因為天气轉好了的緣故。”
  “這我就不懂了!”衛媼愣了一會,啞然失笑,“看來你跟阿縈都是喜歡猜心思的。我夾在中間,倒像是管了些不相干的閒事。”
  這話頗有責備之意,朱文大為不安而緹縈更甚。心里便不免嗔怪朱文,說話吞吞吐吐,自作聰明,以致惹起了衛媼的猜疑。
  朱文也自覺無味,徐徐起身,悄悄出室。走到門口,陡然想起,緹縈的傷處,還該換一次藥,才能好得快。旋即轉念,怕衛媼誤解,只當他借故逗留。口中不說,暗中誹笑,何苦如此?但為了怕人笑話,放棄了正經該做的事,卻又無此道理,而況這傷勢又在緹縈手上!
  一路想,一路走,始終委決不下。而身后關門的聲音卻已出現。就在這一刻,他想得一個主意,倏然轉身,疾趨數步,從身上掏出陶制的藥瓶,看准雙扉將合的空隙,往里一拋,正落在軟衾上面。
  “臨睡之前,再換一次藥!”朱文大聲叮囑了這么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無此臨去之前,搖曳生姿的一個動作,緹縈倒也能就此丟開——至少這一夜可獲平靜。現在讓朱文這一拋,就像一塊石子拋入心湖,頓時激起無數漣漪。撿起藥瓶,握在手中,瓶上猶有余溫,在緹縈一直暖到心頭,看一看,想一想,痴痴地几乎忘卻身在何處。
  關好了門的衛媼,一回頭就看見緹縈的如飲酒薄醉的雙眼,始而微感愕然,等定神細看,便覺得十分有趣好笑了。
  驀然醒悟,緹縈看到了衛媼的冷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她最怕的,臉一紅,慌亂地把陶瓶塞在衾底。
  這一下,衛媼不能不說話了,“不是說讓你臨睡之前再換一次藥嗎?”她提醒她說。
  緹縈把裹扎了素紗的手一伸:“我這雙手不能動,怎么換?”
  看她還似乎理直气壯,可真叫衛媼又好笑又好气。于是也把雙手一伸:“我的手不是手?”
  語聲未畢,緹縈已發覺自己的話,是如何地荒唐了。神魂顛倒得這個樣子,有九分的羞慚,一分的好笑,但也只有拿一分來掩飾九分,倏然伏身,把臉裹在衾中,格格地笑個不住。
  一見她這份嬌憨流露,衛媼心里便有無可形容的怡悅,慢慢坐了下來,提起她的左手,解開素紗,敷上新藥,重又扎裹好了。右手只傷了一點指頭,更不費事。等料理完事,才問了一句:“阿文的藥,可有效驗?”
  這是正正經經的說話,緹縈不必感到忸怩。抬起頭來,理一理鬢發,答了一個字:“有!”
  “阿文原該學醫的。你爹爹几個學生,我看只有他聰明,將來能得你爹爹的真傳。”
  “鬼聰明!”緹縈不屑地說。
  “做人也要有些鬼聰明才好。像你爹爹太老實、太耿直,無非自己吃虧。”
  “你總是幫他的。”
  “我沒有幫你么?說話好沒有良心!”緹縈笑一笑,不作聲了。
  “阿縈!”衛媼忽然問道:“我倒要問你句話,你心里到底對阿文如何呢?”
  “不知道,不知道!”緹縈一听見這話就急了,想都不想,先亂以他語,然后一躍而起,吹滅了燈,單手抽開衣帶,卸去外衣,摸索著睡下。
  “也好,睡吧!”衛媼自語似的說,“有人睡不著,可別吵醒我,跟我說話。”
  緹縈扑哧一聲,笑了出來。只是夜深人倦,不想再与衛媼戲謔斗口,定下心來,期望著有酣暢的一覺。無奈月色如銀,總覺得不忍合眠。
  靜靜地浴在一片清輝之中,別有一番怡然的情趣,撫摸著扎了素紗的左手,她又想起了朱文,由朱文想到衛媼再把這一整天的經歷回憶了一遍。斷續的、零亂的,都是与自己有關的,一個關注的凝視,一聲親切的呼喚,此時想起,無不耐于咀嚼,終于她自己發現,一行之人,她是個中心。在衛媼和朱文的心目中,她就是個“翁主”,想什么總可以得到什么——如果得不到,那是真的得不到。朱文的花樣再多,也不能說要個月亮,就能上天摘了下來。
  這樣想著,她的內心覺得十分安穩滿足,帶著一朵不自知的笑容,飛向仙山以外的夢鄉。
  一覺醒來,竟不辨身在何處?听得隱隱馬嘶,才想起是在望山亭。隨即看到窗戶縫隙中漏進來的陽光,時候真不早!赶緊翻身一摸,哪里有人?
  緹縈大惊,高聲一喊:“阿媼!”
  竟連回音都沒有,這可把她嚇得心慌意亂,不知出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一推窗戶,艷陽逼人。她閉一閉眼再睜開來,恰好看到朱文——他正帶著一團笑意在伺應她的眼波。
  “阿媼呢?”
  “在那里。”朱文手向公廚一指。
  “怎么這么遲了!”她看一看日影,隨又問道:“如何又停留一天?”
  “誰說?師父早就走了。”
  “走了?”听他的話,緹縈急得要哭:“怎么回事嘛?我連影儿都摸不著,好像在夢頭里。”
  “對了,就因為你在夢頭里。”
  “這時誰跟你開玩笑?快說嘛?”
  “別急!我不跟你開玩笑。”朱文停了一下問道:
  “可以讓我到屋子里來嗎?”
  “等一等。”緹縈把凌亂的衾枕收拾整齊,置放一邊,才開門放朱文進來。
  “師父一早就走了。不過你放心,今天你一定可以去見他老人家。”
  “在哪里?”
  “四十里外的月望亭。”
  听他這一說,緹縈才定了心。然而她不解的是:“為何不一起走呢?”
  “是為你——”
  朱文說了緣故,衛媼黎明起身,看她睡得正酣,想起連日的辛苦,實在不忍喚醒她,于是關了窗戶,去打听發車的時刻。与朱文一談,知道官差今天只走四十里,算來不過半天的路程,既如此,隨后動身也還赶得上,不如就讓緹縈多睡一會了。
  可不是因為她“在夢里頭”的緣故?緹縈這才明白他的話,确非玩笑。于是莞然笑道:“誰知道其中有許多周折?”
  “但也不宜太遲。你快收拾吧,吃了東西,早早動身,我去看車去。”
  說完,他就走了。緹縈不敢怠慢,草草盥洗,匆匆進食。依舊是朱文來幫著裝載好了行李,往西赶了下去。
  一路急馳,不過正午剛過,就已走了一半路程。整個下午,再走二十里路,時間綽綽有余,因此打尖歇息,相當從容。
  朝食太遲,此時都還不甚饑餓。緹縈覺得最需要的是好好洗個澡——馳道上黃塵蔽天,天气又熱,汗水沾上塵土,自覺狼狽不堪。好在中午的旅舍,多的是空屋,盡不妨由她汲了水,關起門來,大洗大抹。
  這給了衛媼一個好机會,她早就想跟朱文作一番密談;趁緹縈不在眼前,還等什么?于是顧不得休息,招一招手把正幫著御者在喂料溜馬的朱文,找了過來,低聲說道:“我跟你談談你師父的事。”
  “對了,我也有許多話跟阿媼說。”
  彼此都覺得有此需要,但也同樣的彼此都不知從何說起?要說的、要問的太多了。而此時此地,卻又無法從長計議,只能揀要緊的,略略交換意見。
  一團紛亂,終于是衛媼捉到了一個頭緒:“那孔石風,到底是怎么一個人?他說‘前途略有安排’,是安排了些什么?”
  這一來,朱文便能作有條理的敘述了。他告訴衛媼,孔石風的父親是位達官,兄弟四個,只有行二的孔石風,喜歡結交游俠。因為家教极嚴,不見容于老父,被逐出庭門。但他极得母親寵愛,而母親手中私蓄甚富,有所需索,無不如愿,所以孔石風在市井心目中,依然是貴官公子。廷尉衙門的獄吏,与孔石風亦有結交。這一次朱文在長安得到師父被禍的消息,首先就找他去商議。游俠一向急人之急,視他人的危難与身受無异,所以孔石風自告奮勇,陪朱文東來,他与艾全最熟,無事不可商量,但其余的三個,不過點頭之交,全靠艾全拉攏。
  “事情不能順手,就在這里。”朱文接下來又說,“他們六個人分做三番,如果是艾全的班頭,什么事都方便;否則,就有些說不上話了。所以要慢慢儿來。”
  “你是說,慢慢儿跟他們拉交情?”
  “對了,正是這話。孔石風所說的‘略有安排’,也就是指的這個。由此西去長安,一路上都有些好朋友。他先走一步,就是去找那些好朋友幫忙。”
  “如何幫法?”
  朱文笑笑。停了一下才說:“無非讓他們高興——愛喝酒的,陪他喝酒;愛——”他又笑一笑,不說下去了。
  衛媼自然明白,不外酒色二字,亦不必再問。于是她也把曾向獄吏行賄被拒,以及二姊夫有珍寶相贈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那好!”朱文极欣慰地說,“愁的是到了長安還不知道怎么辦?既然准備了打點的東西,不比空手說的白話,全看人的高興。這一下,師父定可安然無事。”
  “這六位,可要點綴點綴。”
  朱文凝神想了一會,斷然決然地說:“不必!錢花在他們身上,并無多大用處。”停一停,他又說。“我有個辦法,要叫他們自己佩服師父,領師父的情!”
  衛媼看他神情詭秘,便笑著罵道:“你又出什么鬼花樣?先說給我听听,看看可使得?”
  朱文很謹慎地看清了四周無人注意,才湊到衛媼耳邊,把他的辦法,低聲說了一遍,說完,他又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是這些鬼花樣!”衛媼雖是斥責的口吻,卻并未表示反對,只略帶不放心地叮囑:“可不要弄巧成拙噢!”
  “怎么會?連這點事我都辦不了,還能在外面混嗎?”
  “對了!”衛媼臉色一沉,“你這半年,到底在混些什么?李舒是個無賴,你也跟他在一起干那些盜古墓、鑄私錢,見不得人的勾當嗎?”
  “李舒不是坏人!阿媼,你對他有偏見。”
  衛媼不愿与他為李舒而有所爭辯,擺一擺手說:“好了,只說你自己!”
  朱文略作沉吟,稍有牽強的笑容:“這話說來很長。我沒有盜墓,也沒有鑄私錢。當然,這些事都也見過,只沒有我的份儿。”
  “那么你干什么呢?”
  “做買賣——自然是容易賺錢的買賣。說老實話,聯絡官吏,販些私貨。”
  “嗯。還有呢?”
  “還有就是行俠仗義,幫人脫去災禍。”
  “哼,你打量我不懂嗎?”衛媼冷笑一聲,詐他一句:“說什么‘幫人脫去災禍’?必是藏匿亡命,你可知道那是犯法的?”
  朱文默然,衛媼的猜測,恰好道著真相,朱文這半年奔走各地,正就是在為那些触犯律法的亡命之徒,做掩護脫逃的工作。不過,那不是為了財物受雇于人,出于義气,也基于良知,在他看,他所加以援手的那些人,正如他師父那樣,都是不應該被捕入獄的。
  看他毫無愧悔之情,衛媼動了气了,放下臉來警告他說:“我不想來管你,我也管不住你。我是為另一個人著想!你如甘趨下流不肯回頭學好。哼,你就趁早收起你心里的那個妄想吧!”
  這話叫朱文震動了,喜到极處。那“另一個人”當然指的是緹縈。原來衛媼心中雪亮,早已看出了他心中最大的希望,并且已有成全他的打算——以衛媼在師父家的地位,特別是此刻儼然成為一家之主的時候,一言九鼎,极具權威。然而她偏偏有此成見,把行俠仗義,看成作奸犯科,這可是個极大的麻煩!
  想一想,且先討得衛媼的歡心,總是不錯的。于是涎臉笑道:“阿媼,你老人家是最疼我的!什么事我都不瞞你。你老人家見多識廣,也瞞不住你。是不是?”
  “少跟我說這些廢話!”衛媼若有憾地罵著,“你只說,你改不改?”
  朱文想一想,不忍也不敢欺騙她,閃避著笑道:“你老人家要說真話,還是說假話?說假話,只有一句,說真話,其中有許多委曲,一時也說不完。”
  “好吧!”衛媼點點頭,“我一時也不逼你。你好好想定了,再跟我說!”
  朱文想不到衛媼起先逼得那么緊,到頭來還是雷聲大,雨點小,在如釋重負之余,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衛媼一番鞭策的苦心。一時倒覺得真有好好想一想的必要。
  就這將要落入沉思之際,陡覺眼前一亮。此刻的緹縈,別具丰神,浮塵一洗,臉上的皮膚,紅白相映,艷光四射,恰如朝陽影里,曉露初干的芍藥。一頭青絲,只不過濕巾抹了抹,便如曾施膏沐一般,又黑又亮,技在身后,發梢直到腰際——這副隨便得近乎放縱的神態,朱文就是在家也難得一見,所以這時目不轉睛地,几乎有些失魂落魄了!
  衛媼也吃了一惊,繼而是大為不滿的叱責:“咄!越來越沒有規矩了!你這是什么樣子?”
  “我的髻散了!”緹縈抱歉地嬌笑著,“想自己挽,怎么也挽不成功。”
  “去!進屋去。”
  于是緹縈倏然轉身,長發飄揚。在朱文眼中,仿佛一片烏云,冉冉飛去,再定睛看時,只見到衛媼的蹣跚背影,然后連衛媼的影子也消失了。
  朱文有著一种說不出的悵然若失的感覺,那是他從未体驗過的。在离開陽虛的時候,不論是以前隨師父出門行醫,還是最近半年來各地奔波,夜靜更深,想到緹縈是常有的事。但那些想念,總是替他帶來有趣的回憶和興奮的期待,只覺得充實滿足,從不知离愁別緒。而此刻不過咫尺之間的隔离,一顆心倒像被誰剜空了似的,惶惶然無所憑依,好不難受,這是什么原因呢?
  他想不明白,而且也不能整頓全神去細想,唯一的一個忽來忽去、不時浮現的念頭,就是再看一看緹縈。
  “我好傻!”他忽然自語。為何不過去看呢?一念省悟,腳下隨即移動,直到看見緹縈的影子,方才停住。
  索性大大方方走到窗外去看,倒又好了。這樣遠遠站著張望,又惹緹縈不悅,“你看!”她微側臉,看看衛媼,“總是這鬼鬼祟祟的樣子!”
  衛媼抬眼去看,視線正好与朱文相接。這一下他自己也發覺了,如此窺視,甚不得体,便走到窗前,找了句話說:“快些吧!打了尖好早早赶路。”
  衛媼沒有開口,緹縈問道:“你就是有這么一句話說?”
  “對了!特為來催你們快些。”
  “還有別的話沒有?”
  “沒有了。”
  “好了,話說過了,你走吧!”
  朱文一愣,看著緹縈毫無表情的臉,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衛媼忍不住好笑。“我看是變了!”她推了推緹縈說:“我說句公道話,你也別太欺負阿文!”
  “誰叫他從前欺負我!”
  “我什么時候欺負你來的?”朱文大聲分辯。“你不能隨便冤枉我!”
  看他那著急的神气,緹縈心中滿足而得意,回眸一笑,不再作聲。
  這是妙花初放的風情。緹縈不再是那青澀瘦小的蓓蕾了!朱文想到衛媼的暗示和警告,頓生無限的還想,但也有些慚愧,覺得自己這樣与緹縈大聲爭辯,不僅顯得粗魯而且也是幼稚可笑的。
  這一轉念,他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勁儿,便又發作。倚著窗台,毫無忌憚地盯著緹縈看。這一看,可又把緹縈看得怦怦心跳,不知是羞是惱?
  冷眼偷覷的衛媼,心里充滿了矛盾,一方面想看看朱文究竟對緹縈是如何愛慕?一方面又覺得他這樣子未免過于放肆。到后來實在有些忍不住了,決定把他攆走。
  “你老在這里耗著干什么?去!去干你的正經事。”
  “現在只有一件正經事。”朱文笑嘻嘻地答道:“等你們一起進午食好赶路。”
  “不用你等。我們不餓。”
  “那我就一個人吃了。”
  “你早就該去了。走吧!”
  “咦!”朱文做個鬼臉,“阿媼,我不知什么地方又惹你老人家生气了?好,好,我走!”說著,見机而作,慢慢倒退著走了。
  等他一走,緹縈高興地笑道:“阿媼,罵得他好!”
  “我也不是罵他。”在緹縈面前,衛媼不肯承認她對朱文有何不滿,“阿文也沒有什么可罵的。”
  “還說沒有?”緹縈嘴一撇:“那副樣子,簡直像無賴。”
  “如果真是像無賴的樣子,你該好好勸他,別跟他吵!”
  “誰跟他吵了?”緹縈心里越發不服,而且有些多心,“他好也罷,坏也罷,与我何干?我何必跟他吵?”
  “話不是這么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
  緹縈搶著打斷了她的話:“那是‘從小’,現在都不小了!”
  “喔,”衛媼故意以玩笑的口吻,“我倒差點忘記了,你今年十五,已經長大成人。長大倒是長大了,只不過挽個髻,還要別人幫忙!”
  緹縈稚气地笑了。那份劍拔弩張的神情,隨之解消。
  于是衛媼又平靜地說:
  “不管怎樣,阿文現在是來共患難。你須記得這一點。”
  “這一點我當然記得。不過——”
  不過什么?衛媼無從想象。只靜靜地等她說下去。
  緹縈依然沉默。她在無意中触及了一個早就存在著的難題,朱文雖說是為報師恩,來共患難。但他的這番情意,在她應該報答。陽虛侯倘能救得老父,她曾表示過,愿作琴子翁主的侍婢而報。對朱文可又如何報答?
  “怎么不作聲?”衛媼催問著。
  她不愿透露心事,也因為這番隱微曲折的心事,一時也無法說得清楚,只搖搖頭說:“我心里煩得很!”
  衛媼微感詫异。何事心煩?她得好好去想一想她的話外之話。
  這原非什么急要之事。暫時丟開亦無不可。但從那一刻起,一直等草草果腹,上車續行,緹縈總是悶悶不樂,這使得衛媼不免憂慮。當然,其中的因由、她是看得出來的,不外乎為了朱文,只不知其祥而已。她深知小儿女的心事,朦朧微妙,難以言傳,更摸不透緹縈的脾气,此時問她,必不肯明言,而到了她自己真的想不通,必須求助于她時,自會細訴。但話雖如此,衛媼卻不能沉著等待,緹縈的不樂,帶給她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覺,非把它去掉不可。
  于是她指點山川道路,想出許多往事遺聞來說。倘是平日的旅途,這正是緹縈求之不得的,而這時卻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著。衛媼說些什么,几乎只字未曾入耳。
  幸好,二十里的路程,終于快走到了!遠遠看見亭樓的華表,緹縈不覺精神一振,她那眼中悒郁呆滯的神色,隨即消失了。
  衛媼這時才感到心情輕松了些,欠伸著身子捶了捶坐累了的腰,然后大聲喊道:“阿文,阿文!”
  朱文行在前面。車走如雷,蹄聲雜沓,淹沒了衛媼的聲音。喊了几聲,毫無反應,緹縈看不過去,放開她那條清脆的嗓子,幫著喊道:“阿文!”
  听一聲,朱文便回馬過來了。
  “你看!”衛媼笑道:“你一喊他就听見了。”
  明明是玩笑,緹縈故意把它當作一句正經話看,這樣答道:“你上了年紀,中气不足。”
  衛媼知趣,不再多說。等朱文勒馬車前,她探車吩咐:“你先走一步,去看看官差到了沒有?宿處也得安排——找那公廚旁邊的屋子!”
  “官差自然到了,宿處我也托艾全代為安排了,可不知道是在何處?倘或公廚旁邊無空屋呢?”
  “那就挑嚴密些的地方。”
  “知道了。”朱文看了緹縈一眼,一帶韁繩,腳跟微叩馬腹,疾馳而去。
  衛媼覺得指揮如意,十分痛快,忍不住又要夸獎朱文,“凡事說來容易做來難!”她說,“當初你三姊夫不能伴我們上京。咬一咬牙,不求人助。如果今天真的只你我兩人,只怕寸步難行!”
  “你別說了!”緹縈煩躁地答道:“一路來,有阿文有許許多多好處。可不知受了他的好處,將來拿什么還他?”
  衛媼恍然大悟,原來她的心事在此!听她的話說得极深刻,不可造次回答。于是含蓄地點點頭,心里在想,緹縈不過才經歷了兩天的世路,人情練達,已非昔比,說來實在是件可喜之事。
  為了存著這個念頭,衛媼便有意要試一試她,到了亭塾下車,只管自己站在一旁,倒要看她如何指揮料理?
  一路上下,都是衛媼作主領頭,此時不發一言。緹縈不免奇怪,而且有些手足無措。再看衛媼含笑而立,不知其意何居?便即問道:“阿媼,行李卸在何處?”
  “任憑你作主!”衛媼的語气中,帶著些推托的意味。
  緹縈好生不悅,覺得她無緣無故出以袖手不管的態度,是有意作難。但轉念一想。大有領悟,正以凡事必須求人,才不能不受朱文的好處,帶來了無法圖報的難題。如果事事可以自己照料,瀟瀟洒洒,毫無牽惹,又何致有此刻輾轉思量,一無善策的苦悶?
  体會到了這一層,緹縈雄心陡起,勇气大增。望一望院落中正在卸載輜重行李的車輛,立刻也懂得了自己的做法。于是挺一挺胸,揚一揚眉,面對著那兩名卸者——就這一副准備發話的姿態,便已引起了御者的注意,肅然凝視,是待命行動的表示。
  “嗨!”她學著男人的粗嗓音一喊,“駛車入院,卸行李。”
  說完,她領頭先走,希望遇見朱文,問明了留宿的屋子,好安頓行李。因此,一面走,一面用目光搜索。朱文未曾看見,卻看見無數好奇的視線,紛紛投來。緹縈知道,必是自己的神態,与一般婦女的柔順謹飭,大有相悖之處,才會引得大家如此注目。這些出自各人心中的疑問的眼光,自然令人難堪,但緹縈想到這就是考驗,只要稍有畏縮,自己的銳气馬上消折。這依賴他人的心,就再也拋不掉了!
  于是,她告訴自己:沉著第一!怀著這一份自我警惕,她走到院中站定,徐徐環顧。說也奇怪,視線掃過,消滅了許多好奇的眼光,有的難為情地轉臉他顧;有的想起了自己手中的工作;有的不敢正面平視,只好偷覷。緹縈心里十分得意,并且又得了一個領悟,世間事,唯其畏懼才覺得難,只有硬起頭皮往前闖是最好的辦法。
  但是,車子已經進院,行李卻不知卸向何處?這不是硬闖的事,想一想只有叫卸者自便了。
  “你們卸了轅,去蹓馬喂料吧!行李讓它放在車上再說。”
  “天快下雨了!”衛媼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望著日色驟收,烏云已起的天空說:“行李要快卸下來才好。”
  緹縈覺得她是在說風涼話。冷冷問道:“卸在何處?”
  “自然是卸在屋子里。”衛媼慢條斯理地指著廊下一個正在清理一圈繩索的老者說道:“那位大概是亭卒,你去問問他,阿文替我們訂下的宿處在哪里?”
  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老練,緹縈不能不服气了,馴順地答應著剛要轉身,衛媼又把她喊住。
  “慢著!”她問:“你知道稱他什么?”
  “他不是亭卒嗎?”緹縈想一想,問道:“可能稱他亭長?”
  “一點不錯!你該稱他亭長。記住,与人打交道,態度要謙和,說話要客气,恭維人總是不錯的。”
  果然,緹縈領了教,這場交道打得极順利。不但問清楚了地方,而且亭卒還親自領著她去看明白,是一座很嚴密的小院落,离公廚也不遠。
  于是緹縈喜孜孜地走了來,把經過情形告訴衛媼,指點了院落的地位,接著又說:“阿媼,行李有我照管,你去備辦食物。天要變了,快去快回!”
  儼然是當家人的口吻,衛媼似乎有啼笑皆非之感;其實她心里是高興的,笑著罵道:“小鬼頭,你也指揮起我來了!”
  這一下,緹縈才發覺自己的語气,十分欠妥。內心愧歉,异常不安——但這份歉意,說出來更不得体,所以索性裝出理直气壯的樣子來反問:“你不是說‘任憑我作主’嗎?”
  衛媼語塞,但更感安慰,覺得自己的做法是對的,這一兩個月來,遇事鼓勵教導,希望緹縈能夠自立,現在總算有了确實的經驗了。
  正在這樣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有人從后面拉住了她的手臂。猝然而發,回頭一看,卻是緹縈。
  “阿媼,別忘了,替爹爹准備些吃食,回頭你我一起去看他。”
  “嗯,”衛媼想了想,終于忍不住要提醒她:“你莫想得太如意!那六個獄吏之中,倒有五個是阿文說不上話的。你等他慢慢套上了交情再說。”
  “不!”緹縈執拗而自信地,“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爹爹。阿文昨天答應了我的。倘或他辦不到,我自己跟獄吏去說。”
  遇事不可畏難,但亦不可看得太容易。衛媼覺得她過分了。但此時不宜掃她的興,所以唯唯地應著,帶些敷衍的神气,表示她有些話保留著未說。
  就這時,朱文匆匆赶來,一見她們,先解釋來遲了的原因:“孔石風派人來跟我有話談。”
  然后又向衛媼笑道:“那一計,就在今晚見效!”
  緹縈不知他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然而也不愿問。她決定從此以后,一切要憑自己看、自己做,非必要時少麻煩別人。
  “宿處找妥了,是個很好的地方……”
  “早已知道。”衛媼指著緹縈說,“是她去打听出來的。”
  朱文點點頭,不再費詞。一眼瞥見滿載的車輛,走去一聲吆喝,把御者找了來,動手搬卸行李。衛媼自去備辦食物。剩下緹縈反因諸事無可插手而感到茫然了。
  “緹縈!”是朱文在喊,“你回來看屋子,我要走了!”
  走回去一看,朱文正在打開藥囊,細細地翻檢著。這不能不問一聲,“你在找什么?”
  “我看一看師父要用的藥,可曾帶來?”
  “怎么?”緹縈惊問:“爹爹病了嗎?”
  “不是,不是!你別誤會。”朱文詭秘地一笑,“后半夜師父要出診。”
  這是什么花樣?緹縈想問,又怕他再回一句:“你不懂!”豈非又是自討沒趣?所以欲言又止,變成自己跟自己賭气。
  等檢點完畢,朱文無意中抬頭一看,才發覺她的神色,不同尋常,心里尋思,這兩天她喜怒難測,跟她說話要小心些。
  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如說她有不快,必是因為自己所定的“計策”瞞了她的緣故。其實就跟她說了也無所謂,只怕輾轉到師父耳朵里,足以坏大事——而此刻正要帶她去見師父,這一點需得先跟她仔細說明。
  于是他把藥囊收好,放在一邊。正一正顏色,盡收嬉笑之態,平視著緹縈說道:“你從未涉過江湖,不知道人情的險惡。對付坏人,另有一套辦法,師父跟你必都不認為然,但實際上非此不可。這些,你問阿媼,就可以知道我說得對不對。”
  緹縈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開場白?但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可知必有所謂,且听下去再說。所以點一點頭,表示接受。
  “師父的官司,到了京城,還不知如何?那是將來的事,此刻還無法籌划。你我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求路上的安靜無事,讓師父一路舒舒服服到京城。可是這話?”
  “是啊!”緹縈心想,這兩天來,就此一刻他說的話才是動听的。
  “因此,我想了一個辦法,要讓那些人佩服而且感激師父。當然,這是個不正當的辦法,絕對不能讓師父知道。你明白嗎?”緹縈自然明白。但她不解地問:“爹爹怎會知道你用了什么不正當的辦法呢?”
  “就是這話囉!我要告訴了你,你千万不能在師父面前透露。”
  這話使得緹縈突生反感,很快地答道:“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就不必跟我說。”
  又是如此負气的口吻,真好難說話!朱文對她也有反感,忍气說道:“我是跟你商量正事。為來為去為了師父!就算我說話不中听,你也該想想我的本心,容我說完。”
  這番責備,緹縈倒是完全能接受的。為了爹爹,說不得只好委屈些,遂即擺出笑臉答道:“好了,是我不對!你說吧!我听著。”
  “最好別說你不對、我不對的話,我只希望你跟我合作,能夠順順利利脫過這一場災難。到那時候,你怎么跟我鬧別扭,都与大局無礙了!”
  緹縈默然,只報以略帶羞澀的一瞥。他是如此屈己從人,顧全大局的態度。雖得她的言語挑剔,成了無理取鬧,不能不內愧,也不能不對他抱歉。
  “好了,閒話少說——”朱文把他的計划告訴了她,又說,“我現在就陪你去見師父,把藥囊送了去。只是你言語神態間,千万要當心,略有破綻,讓師交或者那些人動了疑心,可不是件當耍的事。”
  對于他的辦法,她是完全同意的。但是,她不能相信自己,想了又想,忽得妙悟,“我今天不跟爹爹見面,不就什么顧慮都沒有了嗎?”她說。
  這話不但朱文大出意外,連緹縈自己也是始料所不及的。渴念父親,無時不想見面,而真的有了這樣的机會,居然又肯割舍,真是一大不可解之事。
  因此,他疑惑她又是負气的話,定睛看著她問道:一真的?”
  “真的。”
  緹縈唯恐他不信,重复著強調:“是真的!”她又似乎振振有詞地問道:“你不是要我合作嗎?”
  這是真的合作!而合作的程度,遠超過朱文的想象;在太多的快慰之外,反使他有所警惕——無非偶爾有之的情形,不能期望她以后每一件事都能保持如此的態度。也因為有此一轉念,才能讓他冷靜下來,專心一意去考慮下一步的做法。
  “好!”他重重地說了一個字,也表示了他已拿定主意,“既然如此,藥囊也就不必拿去了。到時候再說。”
  “那么,”緹縈問道:“我跟阿媼可要有什么准備?”
  “靜以觀變!”
  緹縈把這四個字默誦了一遍,雖一時不解其意,但這句話已緊記在心頭了。
  “我得走了!”他看一看陰晴不定的天色又說:“你好好替我禱告,今夜千万別下雨!”
  等朱文回至亭樓,還未進門,只見遠處塵頭大起。轉眼之間,已看出究竟,兩騎怒馬,一隊輕車,一陣風似的卷了過來。朱文心中有數,裝得不關心似的,一直回到自己的宿處,閉目養神,等待艾全或者別的哪一個獄吏來找他說話。
  果然,是艾全自己來了:“嗨!朱老弟,”他高興地喊道:“快起來!今夜可以大樂一樂了。”
  “什么?”朱文望然而起,很興奮地問。
  “周森邀宴。”
  周森是齊魯之間有名的大豪,東至吳楚,西至三輔,聲气甚廣。“但是他不是在濟北嗎?”朱文故意這樣不解地問。
  “他有別墅在這里。”艾全告訴他說,“前兩天到這里來辦事,听石風說起我們要路過,特為留下來作東道主。”說到這里,他一手虛掩了嘴,放低聲音:“曹椽很高興。老實說,沒有石風的面子,他要巴結周森還巴結不上呢!”
  “嗯,嗯。”朱文問道:“那么我呢?”
  “既是石風的招呼,自然少不了你。”
  “你們六位都去嗎?”
  “那怎么行?留下一個看家,回頭派人來換班。”艾全扯著他的手臂說:“走吧!車子等著呢。”
  “請稍待!”朱文停了一下說:“艾大哥,你原許了我的,准我師妹緹縈來看我師父。今天時間匆促,看來是不行的了,我得跟我師父。師妹說一聲。”
  “好吧!你去通知師妹。倉公那里,我替你去說。”
  這是個小小的變化——不能見師父,有句要緊話便不能說,朱文心里著急得很。好在他的思路敏捷,立刻想到這句話不妨由艾全轉遞過去。
  “好极了!拜托你跟師父說,他的藥囊,還有衣服什物,已經帶來了。明天緹縈會替他送去。”
  于是兩人分頭各去。朱文到亭塾与衛媼一番耳語,匆匆赶回,隨著楊寬和那些獄吏,分乘四輛華美舒适的蒲輪車,由周森派來的兩位俊仆引領,浩浩蕩蕩,往北而去。
  行了約莫三五里路,一折向西,立刻就望見好大一片庄園,圍牆迤邐,花木蔥籠,新綠影里掩映著飛檐杰閣。車馬沿著碾壓得极平坦、打掃得极干淨的一條大路,輕快地奔馳著,發出“沙沙”地、勻整而柔爽的韻律,目接耳聞,無不令人心曠神冶。
  車到門前,周森已率領著一班賓客在迎候。首先到第一輛車旁接待。賓主通名,互作寒暄,周森固然极意交歡,楊寬也似受寵若惊。站在最后面的朱文,把這些情形看在眼里,暗暗點頭,心里十分感激孔石風和周森。
  等應酬了楊寬,周森又來向其余的客人盡主人之禮。游俠土豪的身份,可大可小。艾全本可与他平輩相敘,但礙著楊寬,不能不講体制,因而以很尊敬的態度,把他的同事,一一為周森通名引見。最后到了朱文面前,卻不煩艾全介紹了。
  “足下想必就是朱文老弟了?”濃眉大眼、厚重過人的周森很親熱地問。
  “是!朱文拜見前輩。”他搶上兩步,一躬到地。
  周森坦然不辭地受了朱文的禮。然后用鄭重告誡的語气說道:“老弟,你在我這里,就是半個主人。這几位好朋友,你替我奉陪務必盡興!”
  朱文心知這是周森有意抬舉,若作客套,反不得体,便即欣然允諾:“遵前輩吩咐。”
  于是周森肅客入門,穿過西廂門塾,便是一個极大的院落。沿著正中南道,走到一個雕刻得非常精致的白石日規面前,周森疾趨數步,先上東階,迎候楊寬,引入廳堂。朱文不甚懂得這些禮節,但吏役不便与長官共處一堂作客,他是知道的,因而有所躊躇。就這時,艾全輕輕拉了他一把,轉臉看時,大家都站定了。
  有個周森門下的賓客,真正在代表主人,含笑揚手,說一聲:“嘉賓請隨我來!”東廡盡頭,另有一道雖設不關的門,進門繞過一道曲廊,兩重院落,再穿越一座假山,豁然開朗,別有天地。
  那是臨水而筑的一座敞廳。時正薄暮,而廳上已是燈火輝煌,只見有個青衣老媼,合掌一擊,立刻由廳內擁出一群侍女。此時還不辨妍媸老少,只是那五色繽紛、映光生輝的衣飾,就已讓艾全和他的同事,目眩神迷了。
  有那未曾見過世面的,不免停步躊躇;也有那喜心翻倒的,欲待奔上前去。朱文冷眼看得好笑,艾全卻大為皺眉,一手一個拉住了失態的同事,重重咳嗽一聲,作為警告。
  等他們出西階而上,那青衣老媼,率領著十余名樂伎,一起下拜迎接。客人們有的長揖,有的屈膝,也有迎上數步,伸手去扶的。禮節參差,亂成一片。好在這些樂伎,見慣了這類江湖上不中繩墨的“嘉賓”,絲毫不以為异。等拜罷起身,一個個含笑斜睨,搔首弄姿,越發招惹得那几個獄吏,舉止顛倒,魂不守舍似的。
  艾全看看無法,對朱文苦笑道:“煩你跟主家招呼,我這班弟兄都是不慣拘束的。失禮之處,不要見笑。而請主家也不必多禮,反倒兩便。”
  “對,對!”朱文深表贊成,“我去說!”
  于是朱文跟代表周森來招待的那人通了姓名,他姓劉,朱文便稱他“劉公”,隨即把艾全的意思,很委婉地轉告了他。
  “道命,遵命!”劉公一疊連聲地答應,“奉屈諸公盡一夕之歡,原該免了那些繁文褥節,才能盡興。”
  劉公說完,向青衣老媼做個手勢。于是滿園蝴蝶紛飛似的,樂伎們一擁而上,亂轟轟簇擁著客人上堂,堂上早已排好席位,東向賓位六席。西向主位兩席。重重錦衣因,十分華麗。艾全坐了賓位首席。最末一席,原該屬于朱文,但因周森有話交代,朱文要表示關系不同、特地与劉公在主位相陪。只是不管是賓位還是主位,每席都有兩名樂伎,在后陪侍的。等不得坐定寒暄,就拉著她們的手在調笑了。因此,嘈嘈切切,好久靜不下來。
  “我看行酒吧!”朱文向劉公悄悄耳語。
  “是!”劉公答應著,向侍立在堂下的青衣老媼遞了個眼色。
  不多一會,便有一班垂髫侍女,捧著食案,排隊上堂。樂伎幫著安箸斟酒,等略略停當。劉公与朱文雙雙捧酒,舉手示敬,一飲而盡以后,劉公才開口說話。
  “遵艾公的吩咐,不作客套。各位在此,如在府上,務請盡歡。”
  “多謝,多謝!”艾全代表發言,回敬了一爵酒。
  于是其余四個也都舉爵就口,洒還未干,雪白的手腕已伸了過來,准備再斟。有人趁勢捉著手腕親吻,第一個開頭,第二個學樣,霎時間嬌笑滿堂,酒肴狼藉,自然而然地脫略形跡了。
  主位的兩人,自然比較文靜。但朱文到底也還是客,他身后的一個綠衣樂伎,殷勤相勸,笑著問道:“郎君尊姓?”
  “我姓朱。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叫雙螺。”
  “好名字!”朱文笑道,“不過我不懂。”
  雙螺嫣然一笑,頰上兩個极深的酒渦。這下朱文懂了她的名字。
  于是朱文笑道:“想來你的酒量很好。”
  “凡有初見的嘉賓,莫不如此說。”雙螺伸出尖尖的食指,點著她的酒渦答道:“其實,我是徒有其名。”
  朱文看她婉孌可喜,而且語言不俗,大為欣賞,心里在想,若能有她与緹縈作伴,這迢迢旅途,緹縈就決不會再感寂寞,心情愉快,她的脾气當然也就不再會那樣喜怒莫測了。
  這樣默默在想,自然便無視于眼前的任何人。雙螺受過嚴格的教導,她緊記住的責任,就是要為她所侍奉的賓客破愁解悶,這時看到朱文的神態,自要有所酬勸。
  “朱公子!”她輕輕喊了一聲。
  自出生以來,朱文還是第一次听見有人加以這樣的尊稱。一時倒怔怔地,有些怯于答應。
  “怎的?”雙螺的眼中,似惶恐、似委屈,“我哪里得罪了你?你惱我,不理我!”
  那副楚楚可怜的樣子裝得极像,朱文大為抱歉,赶緊辨白:“沒有的話,我為何惱你?你太多心了!”
  “真的,你沒有惱我?”她依然微書著眉,不信似的問。
  “自然是真的。我真不知道你這話從何而來?”
  于是,雙螺的眉眼慢慢舒展了。仿佛是一步一步想明白了似的,“你得干了這一爵,”她雙手捧酒,奉向朱文:“我才相信你不是惱我!”
  “此又何難!”朱文一仰頭,把酒干了。
  “謝謝你!朱公子。”她笑道說。笑得极甜,一面又替他斟酒。
  “原來你不過要我飲酒!”朱文也笑道,“何必費那么大的事來騙我?”
  “騙你?我不敢!”她低首斂眉。微微搖頭,長長的耳環晃蕩,別有一种嫵媚之致。
  朱文有些心蕩了,湊過臉去。親著她的雙頰。舉爵就口,只淺飲少許,便有醺然之意。
  雙螺讓他親了一會,悄悄在他耳邊說道:“你也別冷落了我姊姊!”
  朱文這才想起,另一面還有個人,隨即轉臉去看。那一個年紀是要比雙螺大些,穿著月白色紅花的繡襦,正含笑迎著朱文的視線。
  “雙螺說你是她姊姊,你怎的沒有酒渦?”朱文摸著她的臉說。
  “這里都是姊妹相稱。我們不是親姊妹,但也差不多。”
  “怪不得雙螺那樣關顧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燕支。”
  “這名字也好,”朱文又說,“听你口音是生長在關中?”
  “是!”燕支低聲答了一個字,把頭垂了下去。臉上似有凄楚之色。
  朱文倒不解了,知道其中必有緣故,但不便貿貿然問出來。轉臉向雙螺低聲說道:“看燕支!”
  “不要緊的。你別管她!”
  朱文一半好奇,一半是動了俠義心腸,想著燕支必有心事,如能為力,不妨助以一臂,所以慫恿著雙螺,叫她說個究竟。
  “不是我不肯說。”雙螺答道,“只怕說出來,你也會替燕支難過。好好在飲酒,何苦自尋煩惱?”
  這樣一說,如果朱文就此置諸不問,顯得他只想听一個故事來遣悶下酒,并不是持著同情的態度!他不愿讓雙螺和燕支留下一個印象,覺得他自私,于是越發堅持著要听個明白。
  “好吧!”雙螺看了燕支一眼,見她沒有什么反對的表示,使即點點頭,“我來告訴你!”
  這是燕支的一段悲慘遭遇,也是她屈身在這里當一名供人取樂的女伎的由來。而她原是個像緹縈一樣,應該安居深閨、不識人間愁苦的好人家女儿。
  也是遭了一場官司,她的父親——一個家道殷實的鄉官,不堪仇家的凌辱,彼此毆斗,失手傷人,下了延尉詔獄,獄吏索賄,為上官所發覺,深恐牽累,一個勁的往苛刻的地方推求,鍛煉成獄,以“故殺”的罪名,判處死刑。
  死罪亦可求贖,下蚕室,受腐刑。有人如此勸燕支的父親。“身体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受肉刑已是貽羞門庭的事,受腐刑更是奇恥大辱,所以骨頭稍微硬一點的人。宁死不愿受此足以絕嗣的腐刑。而燕支的父親,一念貪生,下了蚕室。因此為鄉党所不齒,也沒有一個人再像從前那樣,咨嗟著說:“這么個好人,遭了冤枉!”
  罪人妻子,照律例沒入官署,成為官奴婢可以買賣,周森前年上京,一次買了兩百名官奴婢,年輕女子,貌美而聰明的教導成為樂伎。這就是燕支由關中來到這里的經過。
  雙螺談到一半,燕支已是眼圈通紅,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朱文自然也是慘然不歡,而又別有惊心之處,是雙螺所無法看出來的。
  他想到了緹縈。如果師父的罪名成立,緹縈的遭遇,就會与燕支一樣。沒入官署,便万事不由自主!今日的燕支,可能正是他日緹縈的寫照!
  轉念到此,朱文陡覺煩躁得气都透不過來。額上冒汗,不斷吁气。雙螺頗為惊詫,“朱公子!”她不安地問道:“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朱文強自鎮靜,吃力地答道:“不是,酒喝多了些,又听了燕支的凄慘身世,略略有些气悶,一會就沒事了!”
  “原說了的,你會替燕支難過!你一定要听,可不是自尋煩惱?”
  “比起燕支的苦來,我這點煩惱又算得了什么?”
  話剛說完,燕支和雙螺不約而同地抬眼凝視,眸子中流露了异常感動的神色,“朱公子!”雙螺按著他的手說:“你真好!”
  朱文低著頭,深深舒了口气說:“可惜,我不能幫燕支什么忙!”
  這話似乎引起雙螺什么心事,雙唇緊緊地閉著,眼睛定定地看著,而長長的睫毛卻不停地閃眨著,是想什么想得出神了。朱文此時沒有工夫去管她,轉臉過來,拍一拍燕支的肩,安慰她說:“別難過!反正你的境遇也不能再坏了,否极則泰,以后一步一步,日子會越來越好。”
  “多謝朱公子!”燕支拭一拭淚,庄容答道:“為我的不幸,敗了公子的酒興,真個不安!容我謝罪。”
  說著,滿斟了一爵酒,自己先干;再敬朱文,朱文也干了。
  忽然,雙螺也笑盈盈地說:“朱公子,我也敬你一爵。”
  剛才看她還是面有重憂似的,一轉眼間變得如此。朱文覺得她的笑容后面隱藏著什么花樣,便把她的手一按,不讓她斟酒。
  “話先說明白,你要我飲這一爵酒,是何用意?”
  “請先干了,我有話說。”
  “不必。”朱文用手指在太陽穴上敲了几下,“我的酒夠了。老實跟你說,我還有事要辦,喝醉了要誤事。你有話盡管說吧!”
  “朱公子,你可是有心幫燕支的忙?”果然話外有話。但朱文不必多作思索,一口答應:“确是有心。”
  “既如此,我倒有個計較——”說著,眼珠骨碌碌地在燕支和朱文臉上亂轉。
  這下不用說朱文,連燕支都不知她到底想到了什么主意?看樣子有些難于出口,可見得其中大有窒礙。初次相見,便提出強人所難的要求,以致于彼此都覺尷尬,這又何苦。
  因此,持重的燕支立即阻止她說:“雙螺,不要冒瀆嘉賓!”
  “也許是有些冒瀆。朱公子,我說是說出來,倘或不行,只當戲言,千万不必介意。”
  越是這樣,朱文越覺得非允諾不可,點點頭說:“你別管我,只說你的!”
  “我是說。你若喜歡燕支,盡不妨向我家主人索取。”
  朱文再也沒想到是這話,一時間莫明所以,愕然問道:“索取什么?”
  她白了他一眼:“自然是燕支羅!”
  看著她,不像是作戲言。再看著燕支,把頭低著,不知她臉上是何表情。但只此沉默,也就知道她心里并不嫌雙螺冒失。
  朱文定一定神,重新思量,才明白雙螺的話,只不過對他才顯得突兀。她們姊妹間,平日當然談過心事,知道燕支早有擇人而事的打算,至于像周森這种大豪,不要說尋常一名家伎,就是愛姬贈人亦不是不可能的。照這樣看,雙螺的建議,就憑自己點一點頭,便可實現,并非什么無用的空想。然而要問是不是喜歡燕支?卻是件太可笑的事。朱文心想:我倒是有些喜歡你雙螺。但這話要說出來,是更可笑了。
  看著他好久不作聲,燕支自感羞辱,不得不說話了:“雙螺?”略帶埋怨地說:“你必是喝多了,瘋言瘋語,惹得朱公子生了气。”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朱文搶著說道:“老實說,我孑然一身,連個家都沒有,若有個人跟在我身后,我把她安在何處?所費思量者在此!”
  這話似乎是無法令人相信的,看他的儀態,何致于會是個無家的流浪漢?但不管如何,他總算已有了解釋,因此,燕支的臉色緩和了。但雙螺卻還抱著希望,灼灼雙眼,依然注視著他。
  朱文弄了塊炙肉放在嘴里咀嚼,心里在細細盤算。向周森把燕支要了來,是一定可以辦得到的事。一路上為緹縈作伴,替衛媼分勞,倒也是絕妙的打算,只有一件,偏偏她的身世如此,一談起來,必定把緹縈嚇得心惊膽顫,這可是大非所宜。
  轉念又想燕支不過是想擇人而事,若能助她脫离此處,以后或可不必操心,這一點不妨先問一問清楚。
  為了怕燕支多心,以為他看不中她,他覺得必須先把自己的處境說一說明白,因而指著對面那些放浪形骸的賓客問道:“你們知道不知道,那五位是什么身份?因何來到這里?”
  “听說是廷尉衙門的官差。”雙螺笑道:“卻不知是何差遣,經臨此處?”
  “為了押解我的恩師倉公……”
  “倉公!”燕支和雙螺不約而同地失聲惊呼。
  朱文看到她們是如此的反應,略略有欣慰和驕傲的感覺,問道:“你們也知道倉公?”
  “怎么不知道:倉公仁心絕藝,誰沒有听說過?只是,”雙螺憮然而問:“這么位人物,怎的也惹上了官司?”
  “也無非是受人誣累。說來話長,今夜沒有工夫來談。總之,你們現在該明白了?我說孑然一身,連個家都沒有,絕不是什么敷衍誰的話。”
  “是的。”雙螺深深點頭。
  “不過,要說我不暇自顧,無心來幫燕支的忙,卻也不見得。”朱文停了一下問道:“我想問一句話,燕支若能恢复自由之身,有何處可去?”
  “這個——”雙螺欣然色喜,長眉一挑,向著燕支:“你自己說吧!”
  一樣地,燕支也有喜不自胜之色,但她比較持重,所以也比較矜持,低聲答道:“有的。”
  “是哪里?回家?”
  “不是。”“
  “那么是何處呢?”
  燕支不答,忸怩中別有喜悅,這微妙的神情,朱文懂了,不必再向她追問。轉臉看著雙螺笑道:“怎么回事,你代她說吧!”
  于是雙螺說了燕支的“難言之隱”。她早已許配了的,待婚的夫婿是個极能干的工匠,善于起造大屋。當燕支被禍時,他正應聘在漢中為一位巨賈修建園林,關山阻隔,對于燕支的不幸遭遇,毫無所知。等回到家鄉,燕支已歸入豪門,也曾輾轉打听尋了來,偷偷一晤,相擁痛哭,想要為燕支贖身,卻因說坏了一句話,弄成個化不開的僵局。
  “喔!”一直靜靜地听著的朱文,捉住了這個作為症結所在的疑問,毫不放松,“是句什么話?你原原本本告訴我。”
  “其實也是句好話。”雙螺指著燕支說,“她的‘那位’,當時表示,只要我家主人肯放燕支,他愿納重幣,以為報答。這話傳入主人耳中,大大地動了气,‘本來讓他們夫妻團圓,是件好事,我決無不允之理。’我家主人這樣說,‘說什么重幣不重幣,可就沒得商量了!傳出去說我周某竟要在一個家伎身上弄些好處,這名聲我決不受。’就這樣好好一件事,弄得不歡而散。”
  “那位的話是錯了!像你家主人這种財大勢豪的人物,最犯忌的一件事,就是誰想用錢來壓倒他。”
  “正是這話。不過——”
  看她欲言又止,朱文自然會意,擺一擺手說:“我懂了。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這么重一副擔子,他輕飄飄地就接過去了。怕的是一句敷衍的話——或者雖非敷衍,而看事太易,挑不起這擔子。雙螺和燕支的想法相同,而且也同樣地不知作何表示。怔怔地看著朱文,眼中并不掩飾她們內心的困惑。
  當然,朱文決不能連這一點察言觀色的本事都沒有,“我老實跟你們說吧!”他又提供一重保證:“我跟你家主人、雖是初交,或許還夠不上情面來為燕支說話,但我有個姓孔的好朋友,跟你家主人卻是至交,我轉托他去斡旋,事無不諧。”
  雙螺机警,話中听出朱文已有些多心,赶緊答道:“不用,不用!有朱公子一言九鼎還不夠么?”說著一扯燕支,拋過去一個眼色。
  燕支也醒悟了,立刻整一整衣襟膝行退后,深深拜謝。朱文一把扶住她說:“不要。不可這樣!我一看有人對我叩頭,就渾身不舒服。”
  “然則——”燕支因為不能表達她的感激之意而惶惑了,看著雙螺求援:“我如何對他略表寸心?”
  雙螺正要答話,廊下突現明亮的燭光,隨后一群仆從簇擁著周森緩緩行來。這自然是作主人的來向那些他不能親自接待的賓客致意。劉公和朱文不約而同离席而起,雙雙到堂前把周森接了進來。
  東面下首,已有人舖了茵席,周森就位,伏身一拜。拜罷起身,用他那洪大重濁的嗓音說道:“諸多簡慢,特來向列公奉觴致歉!”
  于是由劉公陪從,朱文介紹。周森在西席從艾全開始,逐一敬酒寒暄。他的酒量甚宏,而那些獄吏一半是酒到半酣,意興特豪,一半是受寵若惊,特意巴結,所以相互酬勸,糾纏不已,這一巡酒費了好些時候才算行畢。
  回到東面,周森占了劉公的位子,与朱文接席而坐,側向捧爵,對朱文笑道:“老弟該你了!怎么喝?”
  “唯前輩所命!”朱文又說,“其實該我奉敬前輩,因為有一事相求。”
  “喔!”周森便不喝酒了,放下銅爵,很爽直地說:“你先說吧!”
  像這樣的求人,而且對方只是第二次見面的初交,朱文自覺冒昧忒甚。但他不是那种拘謹的性格,果真箭在弦上,務求一射中的,因而坦然微笑著,先讓人覺得他极有信心,然后從容地說了他的要求。
  那只是簡單的六個字:“乞以燕支見賜。”
  周森愣了一下。“咦!”這經過不少大風大浪,交過無數奇才异士的大豪,雖然遭遇了意料不到的難題——而這難題是什么?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不過征兆不佳,卻是很顯然的。
  是為了表示他有必得之意,也為了安慰燕支,朱文伸出手來,親昵地握著燕支的手——她的手冰涼,微微有汗。
  終于周森開口了,話也很簡單:“老弟,不行!”
  這樣在稠人廣眾之間,公然拒絕,實在令人難堪。朱文倒還沉得住气,燕支卻既羞且憤,臉上不敢有所表示,手上卻讓朱文感覺到她在微微發抖。
  “來,來!”周森隨又拖一拖朱文的衣袖,“老弟,我有几句話跟你談。”
  他不過稍一作勢,劉公和那些身后的仆從樂伎,立即便都紛紛回避。這樣,周森和朱文,也安坐不動了。
  “老弟!”周森蹙眉問道:“我看哪一個都比燕支強,你怎的偏偏就看中了她?”
  他把燕支貶成末尾,恰好說明了他的成見。朱文不便拆穿,更不便明說緣故,只笑一笑答道:“怕的是緣分吧?”
  “可惜,你与她有緣,她与你無緣!”
  “請前輩明示,這話怎么說?”
  “不必,不必!”周森亂搖著雙手,“今夜取歡尋樂,不談那些疙瘩。老弟,你另外挑,挑中了誰,立刻帶走。就是燕支不行!”
  這竟是有意与燕支為難了!朱文心想,周森這樣湖海豪气的人,竟与一個娉婷弱質為難,胸襟未免太狹。由于這一絲反感,詞气之間,便略顯得傲慢了。
  “既然如此,我亦不敢強人所難。”朱文淡淡地說,“我剛才所說,前輩只當是戲言吧!”
  周森是何等人物,一看這情形,神气便嚴重了,“老弟!”他說,“你當我周某小气,連個樂伎都舍不得送朋友嗎?”
  “不敢!我決不敢存此心。”朱文又說,“只不過大惑不解,不知燕支是怎么得罪了前輩?所以不肯高抬貴手,放她過去。”
  周森微微一皺眉,隨即把一只手放在朱文膝頭,歎口气說:“我跟你實說了吧!燕支是有丈夫的。她丈夫來找過她,說話不中听,叫我攆走了。事后想想,我怎的跟他們一般見識?不叫天下人在門縫里看扁了我?這件事我做得,太欠思量。等稍閒一閒,我要打發人把她送了回去,讓他們夫婦團圓。”
  話還未完,朱文縱聲大笑:豪邁狂放,但也相當無禮,把滿堂的人都惊動了。
  笑停了,他伏身下拜,口中說道:“前輩,我此刻方知你的為人,真是心服口服了!”
  接著,朱文把其中曲折,以及他對周森的誤會和不以為然,都坦誠地說了出來,自然,聲音极低,后面的人是听不見的。
  “怪不得呢!”周森也爽朗地笑了,然后又悄悄向后一指,“雙螺比燕支更可人。我就弄不明白,你這么聰明的人,難道連這點眼力都沒有。”
  朱文心中霍地一動,暗暗在想,照此光景,只須略一示意,周森自然也肯把雙螺割愛。但這個念頭還未轉完,就已想到緹縈——他雖從未見過她嫉妒過什么人,但這半年的風塵奔走,閱歷大增。深明知人不易的道理,還是謹慎些不必多事的好,所以隨即舍棄了這個看來好像极妙的机會。“此事值得浮一大白。來!”
  朱文欣然舉爵:“多謝前輩!”這是趁此把已成之局,敲得更為扎實。
  “你不必稱謝。只有一句話,你須依我。”
  “是,請前輩吩咐!”
  “你与我是一件事,在燕支面前是兩件事。理會得我的意思嗎?”
  机警的朱文,猜到數分,卻不敢确定,想一想還是裝作不解的好,便即陪笑道:“莫測高深,還是請明示吧!”
  “我的意思是,你要她,我給了你,你如何處置,我可管不著了。你在燕支面前,不必說破我的本心,免得讓她笑我前后言行不符。”
  果然,朱文猜到了他的意思。說怕燕支笑她“前后言行不符”,不過是句托詞。其實是要把整個人情都送了給朱文,讓燕支去感激。凡是這類廣通聲气,結交遍天下的大豪,行事都是如此,不能不叫人佩服。
  這不可謙謝不受,否則便是不識竅,所以朱文滿面笑容地答道:“前輩太給我面子了!”
  “這算不了什么!”周森揮一揮手。這件事就算結束。隨又換了個話題:“我再跟你談談倉公的事。”
  這一說,朱文越發傷心,挪一挪身子,与周森的膝相并,靜听他發問。
  “倉公到底是什么案子?你總摸過底了?”周森皺著眉說,“听楊寬的意思,倉公竟似一個大逆不道的要犯!”
  朱文嚇得一哆嗦,“有如此嚴重?不會的。”他說,“只不過得罪了齊王府的太傅而已!”
  “這就是了。”周森放低聲音,极其懇切地說,“倉公不但是一方善人,而且舉國敬重。這等人有了危難,我不知便罷,知道了自然要伸手。何況又有你跟石風的交情在內,我無論如何得要盡點心。”
  “這,”朱文結結巴巴地說,“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感激前輩。”
  “休說這話。天下甚大,有王法不及之處,便該像我這樣的人來管。剛才我跟楊寬約略談過了。他應該懂得我的意思,如能免得倉公一場災禍,我多破費些也無所謂。可是——”周森咂一咂嘴,懊惱地說,“他竟表示無能為力。”
  看他這個樣子,朱文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赶緊用安慰他的語气說道:“不論如何,家師与我,都是終生感激前輩的。”
  “休說這些話。”周森不耐煩地揮一揮手,“我們商量正事。”
  “是,”朱文答道,“楊曹椽所說的,倒是并未欺騙前輩的老實話。”
  “照此一說,令師的案子,是非到廷尉衙門去設法不可了?”
  “正是如此。不過,陽虛侯一定也會賜援。”
  “只怕沒有用。”周森搖搖頭。
  “何以呢?”
  周森不肯明說,只不斷地飲酒。濃眉緊皺,仿佛一籌莫展似的。
  “前輩!”朱文不能不開口了,“莫如此苦惱!廷尉衙門,我還有些路子。”
  “喔!”周森慢慢地點一點頭:“好!只要有路子就行了。別的,我來設法,不會叫你為難。”
  所謂“別的”,當然是指行賄的財物。這只能默契于心,不便明說。朱文只投以領會及感激的眼色。
  “但是,”周森又說,“在這一路上,我總還得替倉公盡點心。你看吧,什么事是我辦得到的,說!”
  朱文忽然想到緹縈,隨即問道:“前輩,我冒昧問句話,楊曹掾對前輩的態度倒如何?”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除了他力所不及的事以外,其他都可方便。”
  “既如此,想請前輩斡旋,我有個師妹,是有名的孝女,家師亦最鐘愛這個未嫁的小女儿,父女倆相依為命。家師起解,我師妹是跟了來的,但迄今未見一面,想請前輩成全,跟楊曹掾說一說,准她隨時去侍奉老父。”
  “這好辦!楊寬今夜大概不會回去了,我請他吩咐他的屬吏就是。”
  這就更好了!朱文喜不自胜。原來他想玩一套把戲,弄瀉肚的東西給那個獄吏吃了,回到亭樓,半夜里毛病發作,非請師父急診不可,那時也就一定要到亭塾去取藥囊,不但緹縈可以得遂見父之愿,而那些獄吏也必以此緣故定會對師父另眼相看,這是一舉兩得的妙算,此刻看來卻是用不著了。
  “你師妹今年几歲?”周森忽然問說。
  “十五歲。”
  “長得如何?”
  “長得自然不丑,”朱文說了這話,忽又覺得太委屈了緹縈,便再補充一句:“心性极好。”
  “自然。既是孝女,德性哪有不好之理。”周森停了一下又問:“對你呢?”
  “我跟她是一起長大的。”
  周森很有興味地听著,用一种詭秘的眼光看著朱文——朱文恍然大悟,周森的問話是有意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周森一笑而起,拍拍他的肩說:“老弟,好自為之!”說完,悄悄地從堂下溜走了。
  這里燕支和雙螺如蝴蝶般飛來,一左一右,都几乎把頭偎依到他肩上,急切地想听個結果。
  朱文微微失悔。燕支的愿望自然是可以達成了,但應該如何做法,卻還茫然。剛才打鐵趁熱,索性問個明白,豈不省事?此刻只說一句大事已諧,燕支是不會滿足的。接下來一定會問東問西,倒叫人不易回答。受人之托,允承五分,做到七分,對方喜出望外。說足十分,做到八分,往往還有怏怏不足之意,這是朱文近几個月的世故,因此,他這時決定說話要保留些!
  于是他說:“緩爭則圓!燕支,你別心急。好在我明天必還有跟你家主人見面的机會,我一定把你的事辦出個結果來。”
  燕支略有些失望。轉念一想,初次見面,承他熱心相助,本不該寄以太高的期望,辦成最好,辦不成也于己無損。因此,她心平气和地道了謝,順便叮囑一句:“朱公子,你可千万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你放心!我明天一定有回話給你。”
  剛說完這句話,恰好發現艾全在望著這面,四目相接,會意到他有話要說。于是站起身來繞過堂下,從那些獄吏背后走了過去。咫尺之間,把他們各人擁伎相狎,几乎不堪入目的情景,看得相當清楚。心里暗暗得意,當一夕之醉,怕不收服了他們?
  “家里還有一個呢!”艾全等他到了身邊,皺著眉說,“你看,都是這個樣子,誰也舍不得走。可怎么換班?”
  朱文笑笑不答。心想,我倒是愿意替你們班,只怕你們不放心我!
  “說不得只好回去一趟。這里托你照應千万別讓他們醉得認不得家。”
  “好,我知道了。”
  于是艾全离席而起,先跟劉公道謝告辭,然后由朱文陪著出門。剛到階下,有個周森貼身的伶俐小僮攔住了他們問道:“兩位中可有艾公?”
  “我姓艾。”艾全指著鼻子說,“何事?”
  “貴人有請。”
  “貴人”自然是指楊寬。艾全不知因何見召?朱文卻有些明白。這是必須打听的消息,他就不回原處,一直守在庭前。
  好半晌,才見艾全出來。朱文迎了上去,不必開口,艾全就把他要打听的情形都告訴他了。一切皆如周森所言,楊寬今夜不回亭樓。又吩咐艾全,從此以后,准許緹縈隨時侍奉老父。
  朱文大為高興,急著要把這些消息去告訴緹縈,便跟艾全一車回亭。亭樓已閉,叩開了門,各走一方。朱文黑頭里高一腳,低一腳,到了衛媼和緹縈所住的小院,卻還亮著燈。湊到窗前,從縫隙間里張望,緹縈和衣躺著,一手上抬,遮著眼睛,寬大的衣袖退落,露出羊脂玉般的一段手臂——為了貪看這副睡態,他真個不愿喚醒她。
  不知怎么,緹縈卻突然惊醒,如著魔似的,猛然一仰身子坐起來,炯炯雙眸,凝視不動,然后就仿佛听見誰喊了她一聲,突如其來地一扭頭,目光定定地望著空無所有的灰塵。
  夜深人靜,那孤燈上的如豆藍焰,映著她這副形狀,把朱文看得心里發毛,脫口喊道:“緹縈!”
  她似乎沒有听見,叫到第二聲才轉過臉來,忽地一哆嗦,大聲問道:“誰啊!”
  “是我。”
  “你是誰啊?”她緊皺著眉問。
  “怎的?”朱文焦躁地,“你連我的聲音都听不出來了嗎?”
  兩人一問一答,聲音都大,把衛媼鬧醒了,扭過臉來看著緹縈問道:“你在跟誰說話?”
  緹縈不答,慢慢轉過臉去,看衛媼,突然一扑扑到她身上,哭著說道:“阿文死掉了!我夢見的。”
  听了上半句,就把衛媼嚇出一身冷汗,一推推開她,坐起身子,結結巴巴地問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夢見他渾身血污,好慘!”
  這下衛媼算是听清楚了,气得發昏!恨恨地說:“明天叫阿文把你送回陽虛。我可受夠了你的了!”
  在外几乎笑出聲來的朱文,一听衛媼如此生气,不敢怠慢,隨即舉手叩了兩下窗戶,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阿媼,你開開門,我有好消息。”
  “你听見沒有?”衛媼捧著她的臉,又指窗戶,“你說死了的那個人回來了。”
  緹縈依然不答。但顯然地,她的夢魔直到此刻才終結,茫然、困扰、羞慚并自覺可笑的种种感想,混和在一起所构成的奇异表情,唯有叫衛媼笑著歎气。
  等她剔亮了燈,開門放朱文一進來,緹縈已把身子轉了過去。有了酒意,并裝著許多得意經歷,心情特感輕松的朱文,不肯放過當這可与緹縈大開玩笑的机會——她不肯面對他,他偏繞過去站在她面前。她自然又避開,一閃身時,光量掠過臉上,落入朱文眼中,陡然一惊,立即就喪失了開玩笑的心情。
  “阿媼!”他直指緹縈說,“你叫她讓我替她診脈!”
  “怎么?”衛媼微感詫异。
  “我看她的臉色不正,也許有什么病!”他接著又說:“不然,剛才她不會魘得這么凶!”
  “對了!”衛媼深以為然——她跟朱文都是深知緹縈的脾气的,這時必得跟她說好話,于是伏身下來,輕輕接過她的手,哄著她說:“來!我們就讓阿文把一把脈。”
  “我沒有病!”
  “沒有病最好,讓他驗明了,大家放心。”
  緹縈這才算是答應,讓朱文替她細細診過脈,又看了臉色和眼神,他微微地舒了口气。
  “不要緊吧?”衛媼問說。
  “現在還不要緊。”在這句令人寬慰的話以后,朱文提出警告:“但要當心,不然會得怔忡之疾。”衛媼不覺一惊,但也不無疑惑。精神恍惚、語無倫次的怔忡之疾,只有憂患過多的中年人才有,年紀輕輕的女娃儿會致此病,在她從未听說過。
  緹縈自然更不信了。她倒不是像衛媼那樣從情理上去研究。只因為朱文常常故作危言來嚇人,他的態度使得正經話也打了折扣。
  朱文是何等机警的人,一看她們的神气,就明白。這不是開玩笑的事,非要叫緹縈自己知道,才會當心保養。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越是認真地爭辯,越不容易叫她相信他所說的是真話。這便怎么辦呢?
  幸好,衛媼給了他一個机會,“什么病都有起因。阿縈怎會有這种病的征兆?”她問。
  “哼!”朱文微微冷笑。“阿媼跟她成天在一起,應該比我更明白。操心、憂慮,晚上睡不著覺,想東想西,最耗心血。”
  “嗯!”衛媼點頭。
  “我說對了沒有?”朱文迎著正抬起頭來的緹縈問。
  緹縈心服而口不服,“說對了又如何?”她說,“光會看病,不能下藥有什么用?”
  “你渺視我!”朱文針鋒相對地跟她斗嘴,“我有藥也不給你!”
  “你有什么藥?”
  “跟你說了,不就等于把藥給了你嗎?”
  話里有話,緹縈越發心痒痒地,急于先聞為快,但當著衛媼,不愿低聲下气求他;念頭一轉,有個絕妙的辦法。
  “衛媼!剛才你叫我讓他診脈,我听你的話。此刻,你看他!”
  “說得有理。阿文!”衛媼問道:“你剛才說有好消息,赶快說吧!這就是阿縈的藥。”
  朱文笑一笑,坐了下來,得意地說:“叫你們看看我的本事——”
  由這句話開始,他把今天在周家的一切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自然有渲染的地方。但僅是講事實,就連衛媼听來都笑得合不攏口。緹縈更不用說,從頭到底都是浮著隨時可以爆發的笑意,特別是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隨著朱文話中的內容而變化,喜悅、興奮、惊异,而最叫朱文開心的是,她眼中所流露的無限佩服和感謝——到此刻,他才知道他今晚的收獲是如何的珍貴!
  “你所講的都是真話?”听完了她問——但朱文和衛媼都知道,這一問并不表示她不信他所說的一切,只不過沒話找話而已!
  因此,朱文笑笑不答。衛媼也未開口,她得把朱文的話,先好好体會一遍。
  “啊!坏了!”緹縈仰面向上,雙手捧在胸前,是歡喜得不知要怎么才好的神情。
  “怎么?”衛媼茫然地問。
  “反而害我今天一夜都睡不著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時的緹縈,与片刻以前憂思忡忡、精神恍惚的神情,大不相同。舒暢的心情,都顯現在那流轉的秋波、開展的雙眉上,而且臉色也變得白里透紅,艷光四射,把朱文的目光吸引得再也舍不得他顧。
  照她的心思,最好今夜就能扑倒爹爹膝前,細訴一切。但也知道這話要說出來,必惹衛媼一頓數落,而且夜深如此,爹爹也許好夢正酣,更不便去惊扰,所以居然能夠斷然舍棄這個念頭。
  不過她元气旺盛,談興甚濃,朱文自然奉陪。衛媼也因為她已未曾有這樣高興的時候,不忍催她歸寢,于是由得她興之所至一會儿細問那些獄吏在綺羅叢中的丑態;一會儿拿燕支做題目,取笑朱文;一會儿又要他描摹雙螺的模樣,說一陣笑一陣,惹得衛媼几次呵喝,怕吵醒了別院的旅客會提出抗議。漸漸地雞唱迭起,曙色隱隱,人也有些倦了,但未倫之時,談的都是閒話,才想起還有許多正經事要問明白。
  “明天什么時候去見爹爹?”
  “應該說是今天,”朱文首先糾正她一個小小的錯誤,然后含糊地答道:“反正今天又不走,睡了起來再說。”
  “為什么呢?不說定了,我睡不安穩。”
  “那就下午吧!”
  又是個:“為什么呢?”
  朱文自有道理,師父是罪犯的待遇,許多地方看了會叫人傷心。他在想,楊寬既已受了周森的請托,一切便都好商量。他准備在午前設法去疏通一下,先要換了那赭色罪衣,然后再換間比較好的屋子,也應該略略有些必須的家具陳設。倘或孤孤單單一間空屋,舖些草就算寢席,這樣子緹縈看了會大哭一場,倒不如不叫她去見的好,但是,這番為她打算的意思,卻不便說明,此外又別無托詞,一時愣在那里,似乎他個人有難言之隱似的。
  衛媼不忍朱文受窘,便勸緹縈:“就下午吧!阿文這几天也累了,你就讓他好好睡一覺。”
  這是個很好的理由,緹縈接受了,并且安排她自己在上午的工作:“阿媼,我跟你早些起來,做些爹爹愛吃的肴果,下午帶去。”
  “好吧!”衛媼看一看天色,向朱文揮揮手:“快睡去!”
  于是朱文走了,回到亭樓一看,只有艾全一個在打盹。不但楊寬,連那些獄吏都在周家作通夜之飲了,他也不去管他們。隨便找個地方,和衣睡下。
  等一覺醒來,紅日已上高牆,隱隱馬車聲喧,迎出去一看,是周家派來的兩個僮仆,兩輛車子。
  “朱公子!”周家的僮仆,下了馬向他躬身說道:“奉家主之命,特為把她護送了來!”
  說著把手一指,車帷掀處,麗人露面,自然是燕支。
  朱文定睛看去,燕支的容顏神態,与昨夜所見,似乎大不相同,不僅僅膚白于雪,骨肉亭勻,那春風滿面,眉梢眼角所洋溢的喜气,別有一种惹人遐思的媚態,這在緹縈臉上固然找不到,就是已成婦人的三姊,也從無這樣的風韻。
  當他還在凝視時,燕支已下了車,婀娜數步,盈盈了拜,朱文未曾料到她在門外路旁,就行此大禮。而且他也不慣于應付這樣謙卑的禮節,所以一時大窘,只連聲阻止:“別弄髒了你的衣服,起來,起來!”
  燕支站起身來,含著恭敬而愉快的笑容說道:“朱公子,請容我拜見緹姑,主人遣我出門時,特意叮囑的。”
  “喔,好!”朱文這樣答應著,對周家兩名僮仆說道:“都進來坐。”
  說完,他也顧不得他們了!想起一件事,先要跟衛媼商議,卻不知她在不在?所以匆匆入內,幸好衛媼正從小院出來,要去備辦食料,兩人迎個正著,朱文略略一說究竟,然后問道:“要不要發賞?”
  “當然要啊!還不能少。”
  “我可一時拿不出來。”朱文老實回答。
  “我有。”說完,衛媼掉身走。
  這下,朱文如釋重負,站在院子門口招呼著。等車子拉了進來,周家兩個僮仆卸下行李,都是簇新的妝奩,自是周森所贈。
  一切都是衛媼料理,打發了周家僮仆,把燕支引入室內。因為剛剛起身一直未曾露面的緹縈,剛好妝罷,迎上前來,不容燕支下拜,便執著她的手,吃吃地笑了起來。
  “我叫燕支,緹姑,我家主人特想要我傳話,說緹姑大孝,他十分敬佩。”
  “喔,謝謝你家主人。”緹縈收斂了嬉笑,庄容答道:“我都听說了,對你家主人的云天高誼,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表示感激。”
  “好說,好說!”燕支停了一下,提到自己,“以后要請緹姑多照應我。”這話緹縈便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遇到這种情形,她必是求援于衛媼,所以手一指問道:“你見過了吧?我家阿媼!”
  “喔,阿媼!”燕支看出衛媼的身份特殊,跟著緹縈這樣喊了一聲。
  于是彼此又重新見了禮,坐下來細談,雖是初見,卻都預有所知,朱文不肯抹煞周森對燕支的本意,細細地把昨夜密談的內容,都告訴了她。
  燕支如夢方醒,感激涕零,但是,她卻不便多說什么,于是朱文表明了態度,“燕支!”他很鄭重地說:“我們都在客邊,不便留你,我今天就找車,送你回關中。只是路上無人照應,你自己當心。”
  燕支所希望的,就是朱文能明确表示,容她自由。至于何時回到關中,并不要緊,既然他們也到長安,何不就一路同行呢?
  無論是為了表示一家人一樣的休戚与共。或者就事論事,求取方便与照應,都應該跟著他們一路走,只怕她自己千肯万愿,人家另有原因,不肯攜帶她,因此燕支提出她的要求時,態度格外謙恭,言語分外親熱,這樣,且不說衛媼,緹縈先就滿口應承。
  事已如此!朱文原有顧忌,認為燕支不宜為緹縈作伴,此刻也只好不管了,但一路而來,凡多都由衛媼作主。所以他向緹縈做個眼色,意思是提醒她、得要取得衛媼的同意。
  緹縈會意,笑著對燕支說道:“我是巴不得有個人跟我在一起,不過,你得問一問阿媼。”
  “不要問,”衛媼接口說道:“出門在外,原要互相幫助,將來說不定,我們也有求人的時候。”
  “那好,”緹縈愉快地說,“我們一路至長安,就不寂寞了。”
  “你怎知道人家也到長安。”衛媼說了這一句,轉臉來問燕支:“請問府上何處?”
  “我家住在陽盛,不過——”燕支無端紅了臉:“拙夫家住長安,据說他家房屋還不小。”
  這樣回答,似乎已了解衛媼的心意……确是這樣,衛媼問她家住何處是有用意的。得到這樣的回答,非常滿意,笑著跟朱文點一點頭。彼此默契于心了。
  緹縈卻不明白,她沒有那么多的人情閱歷,想不到此,而且她也沒那么多心思放在這上面,只覺得有了意外而來的一個新伴侶,是件极可喜的事。
  “閒話少說,分頭去干各人的事吧!”朱文站起身來,“我去看一看官差回來了沒有?”
  “你請吧!”緹縈笑道:“此刻,這里用不著你,別忘了,午后來陪我去看爹爹。”
  朱文點一點頭,徑自离去。接著,衛媼要去備辦食料,也告罪辭去,屋中只剩下她們兩個人。緹縈問長問短,顯得十分親熱。
  彼此說了身世,頗有同病相怜之感,燕支自然世故得多,极力安慰緹縈,話越說越多,轉眼之間,已到了正午。
  這時緹縈才想起衛媼,自責地笑道:“你看,我竟忘了我還有事。”
  “可容得插手?”
  “怎么不能。”緹縈站起身說:“阿媼不知在廚下忙得怎么樣呢?我得去看一看。”
  “我陪緹姑一起去。”
  “喔!我又想起一件事。”緹縈斂去笑容,正色說道:“日長天久,朝夕在一起。大家用名字稱呼好了。”
  “不敢。”燕支笑道:“叫你緹姑不也很方便嗎?”
  緹縈是個爽快人,只得由她。兩個人到了廚下,已是諸事妥貼,衛媼替淳于意做的菜,都是干炙的,一則不容易腐敗,再則便于攜帶,此時也都料理停當了。
  于是一起吃了午飯,收拾停當。緹縈著意修飾了一番,換好衣服,等待朱文來陪她去看父親,等人的時光本來最難消磨,幸好有燕支在,而衛媼又一向健談,乍逢生客,便如家人,身世見聞,有許多閒談的材料使緹縈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反倒把正經大事丟在腦后了。
  看到日色偏西,方見朱文滿頭大汗地奔了進來。這時緹縈才想起父親。自笑荒唐,自然也不會再去怪朱文何以遲延到此刻才來!
  “好了!”朱文如釋重負地說:“一切都說妥了。”
  “謝謝你!”緹縈嫵媚地笑著,“還得勞駕你——藥囊太重,我拿不動。”
  就這一笑,足以償付朱文的辛苦,“怎的?”他也笑道:“你跟我客气起來了。”說著,走到屋角去提藥囊。
  “莫忙!”衛媼發了話,是對緹縈說的:“你也讓他歇一歇,喝點水,沒見他滿臉的汗?”
  “好,好!歇一歇!”緹縈附和,又倒一杯清水,捧到他手里。
  朱文如飲甘露,一吸而盡,舒服地喔了口气對衛媼說道:“從明天起要上緊赶路。”
  “喔,什么道理?”
  “我們不是希望早到京師嗎?楊曹椽正是為了我們的愿望,那還不好?”
  “自然好羅!”衛媼欣然答說,“只不知何以肯如此?你說呢!”
  朱文看一看燕支,欲言又頓住,這分明是礙著她在場,有机密話不便說,燕支心中明白,卻不知如何處置。正在為難的時候,看見窗外飛過一只彩蝶,立刻就有了主意。
  “好大一只蝴蝶!”她故作惊喜地喊著,站起身來一直追了出去。就這樣不著痕跡地回避了。
  衛媼看著她的背,贊許地點點頭,輕聲說道:“是個很懂事的人,也許可以做個幫手。”
  朱文和緹縈都同意她對燕支的評价,卻不知如何可以用她做個幫手。但此時沒有工夫去理會這句話,要緊听朱文說些什么。
  朱文陳述了他在亭樓的一天。楊寬一回到就囑咐艾全約他去談話,他說他在周森那里才听說倉公被冤的詳情,同時又表示他一向是佩服倉公。如有可以方便之處,他無不樂于為助。
  于是朱文提出了希望优遇倉公的要求,楊寬很爽快的答應了,并且指示艾全和吳義來与朱文商量出一個辦法,立刻照辦。
  接著,楊寬又說,他知道陽虛侯可以在倉公這件官司上出力。而陽虛侯怕的朝覲已久,快回本國。所以他主張加緊赶路,早早到了京師,好跟陽虛侯見面。
  這在衛媼和緹縈,自然是喜出望外。但是,緹縈問道。“那楊曹椽怎的一下子成了這么個大好人,我可真弄不明白。”
  衛媼和朱文相視而笑。“怪不得阿文常常說你‘不懂’,你還不服气,你真個不懂!”衛媼笑著在她額上戳了一指頭。
  終于還是朱文告訴她,說照這個樣子看,周森在昨夜尊酒解歡之際,一定曾送了一筆重禮。而且很可能那些獄吏也都各有好處,得人錢財,与人消災,所以才有這樣友善的態度。
  緹縈嘴上雖笑著強辯:“誰想得到這些歪路?”心里卻己甘服,自己确是懂得太少。尤其使她不解是:“那周公跟你,不過輾轉的交情。跟我們更風馬牛似的,毫不相關。何以這等熱心幫了好大一個忙?”她這樣問朱文。
  “凡是游俠都是這樣的。”
  于是,緹縈對游俠是什么?有了新的了解。照衛媼所說,那些盜墓、鑄私錢的無賴,叫做游俠。而照父親的批評,游俠“以武犯禁”,從不知道什么叫律法,最要不得!但是,當前她所看到的游俠,是慷慨熱心,急人之急,并且极有辦法的能干好人,這卻使她更不解了。
  不過,那也只是存在心里的一個疑團,并無必要在這時候去追根問底,倒是見了父親該說些什么?得要問一問清楚。
  “這一時哪里說得盡。”衛媼這樣回答她,“反正你爹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揀他愛听的話說就是了。”
  緹縈想了一會,完全想懂了她的話,點點頭說:“嗯!我們去吧。”
  于是朱文提著藥囊,緹縈跟在后面,一前一后,由側門進入亭樓,一直向后面走去。那些獄吏個個和藹可親,遇見了都含笑向她點一點頭,這不像來探獄,倒像于父親治事的什么官廨,而那些是父親的同僚似的。
  最后來到一所單獨的小院,正遇見艾全。不等他們開口,先就笑道:“來替父親送東西來了,倒是些什么啊?”
  朱文一听這話,把藥囊放下,向緹縈做個眼色,她懂了,艾全還是想檢查一番,只不愿直說而已。人家給了面子,自己要知趣,所以笑盈盈叫了一聲“艾公!”隨即動手把藥囊打了開來,“都是些用的,吃的,還有家父的一些藥。”說著,翻翻檢檢,以示無他。
  “好,好!”艾全過了目,總算對公事有了交代,揮一揮手說:“進來吧!”
  一進院子,緹縈就看老父正倚閭而望,急切間也無法細辨他的神情,喊一聲:“爹爹!”踩著碎步奔了上去。
  淳于意九分喜,一分悲,心里一陣陣發緊,想跨出門去,卻又突然想到不可逾越界限,猛然縮住身子,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他一直望著緹縈,心里要說:慢慢走,別摔跤!而口中卻忘了發聲,直等到面前站定,一面笑著一面不住眨眼,不叫眼淚流下來時,他才說了句:“你真的跟我來了!”
  “我跟阿媼一起來的。”
  交換了這一句,慈愛与孺慕的眼光相接,父女倆都顧不得說話,先說看看几天不見彼此有了些什么變化?
  父親的白發更多了,臉上也更瘦削,但雙眸沉靜,腰干挺直,依舊是很精神的樣子,這使緹縈放了一大半心。
  淳于意也是一樣的心思,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儿,心里拿她從前的形象細細比較,依然嬌憨,依然純美,除卻那些傷感、又歡喜的微笑,此外沒什么分別——如果定要找出她与從前不同之處,那就是好像更懂事了!
  “爹!你別這樣子看我嘛!”緹縈的感覺,就像在家里,而且她也不知道這樣說話,在旁人看來是撒嬌。
  清懼的臉上,露出了与性格不相配合的笑容,但是,緹縈也不覺得有异——她的想象中,身被紲縲的老父,只有窮愁哀苦的容顏,因此,只要出現笑容,在她就是絕大的惊奇和安慰。
  “你手上怎么了?”淳于意忽然問說,同時伸臂來提她的手。
  她自然而然地想藏起左手。但慢了些,仍然被父親拉住了,其實也不須如此,手上的創傷,已經無礙,只還有斑痍未复而已。
  “是燙出來的。”淳于意看了看說:“敷的什么藥?這藥很好啊!”
  藥是早已就不敷了,而居然能夠看出藥效,畢竟還是醫國手的眼力高。緹縈笑了,得意地望著朱文。
  這一下,淳于意才發覺除了愛女以外,還有這個浪子回頭的徒弟在,他向朱文看了一眼,又望著緹縈點一點頭說:“你們都進來!”
  進入屋內,緹縈先仔細打量一番。雖不是如何舒服像樣,但也不是想象中那樣簡陋凄涼,這自然是朱文的功勞,因此,她不自覺地投以感激的一瞥。
  朱文看到了,卻無絲毫表示。低著頭走了進來,在下方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從臨淄得了一次教訓以后,他對師父的態度,特別是像今天有緹縈在場,他格外要裝得謹飭老成。
  “阿文!”淳于意低沉而嚴肅的說道:“我要問你一句話。何以他們今天對我的態度又一大變?想你一定知道原因!”
  “他們也只是欽佩師父的仁心絕藝而已!”
  “哦——”淳于意大為動容,“果有此話?”
  “是的。”
  “我倒不大相信,想來是你玩了什么花樣!”淳于意停了一下又說,“本來我此刻是待罪之身,什么話也不該說
  “師父!”朱文痛苦地打斷他的話,“老人家何苦到今天還這樣說?”
  “怎么?我說錯了嗎?”
  說是未見得說錯,只是有些見外,這連緹縈都在詞气之中覺察到了,可是她不想幫朱文說話。不是不肯,是不能!她知道父親的脾气,必須記著避嫌疑。
  “我哪敢說師父的話錯了?不過,師父最好只朝前看,別往后想。”
  “哦,朝前看!”淳于意把頭低下來,輕聲說道:“我不敢朝前看!”
  這表示淳于意不但自覺官司毫無把握,而且已經絕望。如此頑強不屈的一個人,說出這等泄气的話來,真是“哀莫大于心死”,叫親人听了好不傷心!但緹縈卻不敢有何表示,怕因為自己掉淚,更引起老父的傷感。在朱文听來,又是一种感想,他表面放蕩隨便,其實倒是個极務實際的人。一路行來,第一步是先要把師父安頓好,求得個路途平安——這不僅是為了師父,也是為了下一步的計划。
  于是,他湊到淳于意面前,低聲問道:“師父你老人家看,如何才能把這場官司打贏了?”
  淳于意一愣,搖搖頭說:“除非廷尉衙門不畏王府的勢力,秉公審問,不過這多半是辦不到的事!”
  “師父!你莫罵我狂妄,我看沒有什么辦不到的事。譬如——”朱文停了一下,很含蓄地說:“你老人家起解那一天,也決沒有想到會有今天這個樣子,是不是呢?”
  淳于意還沒開口,緹縈先就撫掌稱善,“是啊!”她极興奮地說,“爹爹,不過三四天的工夫,變化好大噢!這全靠——”她笑笑不說下去了。看一看朱文,不好意思的抿緊了嘴。
  淳于意不響,心里有种說不出是喜是憂的滋味?不過朱文和緹縈的話,卻都打入他心坎了。朱文稍加思索,接著又開口說道:
  “師父,事在人為,第一要緊的是,你老人家要看得開……”
  “我倒沒有看不開!”淳于意搶著說了這一句,卻又有些遲疑,不過終于還是說了出來:“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但望你從此改邪歸正,努力上進,如果這一路到京師,承官差善待,和你能常常見面,我也還有東西傳授你!”
  一听這話,朱文馬上磕了個頭說:“我先謝謝師父,等從長安回到陽虛,多的是工夫,眼前請師父莫想到這些。”說著轉臉問緹縈:“可曾把師父的筆墨帶來?”
  “帶了的,在藥囊里,只是沒有簡冊。”
  “這不要緊!”朱文問淳于意又說,“我要請師父寫封信。”
  “寫給誰?”
  “陽虛侯。”
  “這——”淳于意微感愕然:“這是為了什么?”
  “為了申冤。”朱文從容答道:“我帶著師父的書信,先赶進京去——只怕師父到京,陽虛侯恰好回國,交臂錯失,耽誤了大事。”
  淳于意久忘了這條路子。甚至一開始就未曾存著倚賴陽虛侯的心,所以此時朱文突然提起,頗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同樣地緹縈也覺得事出突兀,朱文如有計划,何以未見提起?因而也怔怔地望著他,好久說不出話來。
  朱文懂得她的意思,卻無暇為她作解釋。此時他頂要緊的一件事,是說服師父寫信。
  轉念一想,自己千言万語,不如緹縈一聲嬌呼,所以話到口邊,又复咽住,只頻頻向她投以眼色。
  緹縈自然能夠体會,但不敢冒失進言,而且覺得最好在輕快的情緒下,談笑之中取得父親的首肯,才是順乎自然的好辦法。因此,她除了還報朱文以眼色,暗示默契以外,隨即打開了藥囊,把父親的動用雜物單夾衣服,一樣樣取了出來,手中檢點,口中交代,不住地:“爹爹,這是你的苦茶!爹削牘簡的刀放在這里,”只見她全神貫注,把這些瑣碎細務,看得竟似世間無与倫比的大事。
  她那樣親熱地每喊一聲“爹”,淳于意心頭便涌起一陣异常甘美的滋味,這几天來的縲紲之辱、孤獨之苦,前途之憂,一起都丟到九霄云外。
  最后,她把食物拿了出來,一大塊燒羊肉,一盒焙干牛肉脯,一瓶缶用蔓菁和白菜制的菹物,一瓶可以調味、可以佐膳的干蝦醬,另外用干淨蕉葉,包著一大疊胡餅。
  聞到這些食物的香味,淳于意已覺腹饑,出于緹縈的安排,更有大嚼一飽的意愿,于是欣然笑道:“今天我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咦?”淳于意用食指蘸了些醬,吮了吮,惊喜地說:“緹縈,你的烹調功夫,這么好了!”
  “都是阿媼調制的。”緹縈笑道,“我一直都沒有動手。”
  “為什么呢?”
  “我交了一個新朋友,談得把時候都忘了。”
  “是誰啊!”
  緹縈直望著朱文笑。朱文不愿讓師父知道有周森這么個人,更不敢讓師父知道有贈伎這回事,但又不便開口阻止緹縈,只好不斷咳嗽,作為警告。
  稍稍捉弄了朱文一番,緹縈終于隨便找了句話支吾過去,接著便說:“爹,你就吃吧,時候也不早了。”
  “對了,你們陪著我一起吃吧!喔,該送些給差官。”
  這是人情禮貌,又是父親的吩咐,緹縈雖略有些舍不得,卻不敢違拗,割了一塊肉,拿些胡餅,讓朱文拿了去送与值班的艾全。
  不多一會,朱文笑嘻嘻地回來了,手里拿著個扁腹皮壺,后面隨著一個亭卒,用托盤送來了一盤淳于意該得的晚食,等安排停當,朱文把皮壺搖一搖說道:“師父,還有酒!”
  淳于意奇怪地問:“哪來的?這里也能喝嗎?”
  “是艾公回敬的,自然能喝。”說著,他把皮壺遞了過去。
  淳于意平日在家飲酒,也不過偶一為之,此時卻覺有大浮一白的興致。拔開塞子,往嘴灌了一口,咂一咂唇舌,取塊紅燒肉放入口中,忽然兩行眼淚,籟籟地掉了下來。
  不但是緹縈,連朱文都大吃一惊!“怎的,怎的?”一個喊:“師父”,一個喊“爹”,都是滿臉惶恐地望著他。
  淳于意舉袖抹掉眼淚,把雙眼眨了一下,略帶有些微不自然的笑容說道:“沒事,沒事!我不過想到今日,居然還能如此舒服地吃一頓飯,高興得有些感触!”
  這一說,朱文透了口气,緹縈卻又不免傷心,但自然要強忍著,并且用埋怨的口吻說她父親:“爹也是!無緣無故嚇人一跳。”
  好久未見嬌女如此噴怨了,淳于意不免有所感慨,但再不肯輕發,只是一面健啖快飲,一面細問緹縈的生活。朱文為了湊師父的興,特意取了苦茶,走出門去——自然是去找地方煎煮。
  屋里只剩下父女兩人,是說体己話的好机會。淳于意隔絕家人,心中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就是朱文這一次重投師門,与緹縈見面以后,彼此是何態度?他一直想与衛媼先見一次面,就是為了要暗解這個疑團。如今衛媼不曾來見,卻先見著愛女,也不妨就探探她的口气!
  打定了主意,開始考慮了一下措詞。覺得時地皆异,見面的机會又難得,既不能像在家里那樣從容婉轉,就只好率直些了。
  于是,他收斂笑容,換了副鄭重而關切的臉色,緹縈對她父親的一切,是無時不在注意著的,一看這樣子,知道有要緊話說,也就先端然正坐,凝神等待。
  “緹縈!你須記得,現在是患難之中,見面不易。我有些要緊話問你,你得老老實實,明明白白告訴我。”
  她不知道父親要問些什么?只能先點一點頭,表示領會。
  “你可知道阿文,究竟在外面干些什么?”
  這第一句話就難回答。她不忍跟父親說假話,但也不能不替朱文說好話,而且事實上她也不大了解朱文的情況,想了一想只好這樣說:“他說要做買賣,賺大錢,到底不知如何。不過,我想,他一定沒有做坏事。”
  就這一句話,淳于意已經明白了緹縈對朱文的態度,再回想一下剛才他們目視眉語的情形,越發了解。看來當初緹縈對自己發誓,說不再理朱文的話,怕的早就忘掉了。
  剛想到這里,淳于意立刻自責。有這樣一個想法,便是對愛女的不公平的苛責。不要說他們從小積養下來的感情,只朱文不負師門,千里赴難這一點來說,孝順的緹縈,自有一片感激之心,然則盡忘前嫌,是必然而且自然的事,又有何可以非議的呢?
  他這樣一個人在轉念頭,恰好給了已起戒心的緹縈,一個思量准備的時間。問什么,該怎么回答,很快地也都想好了。
  果然,父親所問的話,在女儿的意料之中:“緹縈,你老實說,在你心里,對阿文到底是怎么個想法?”
  “為了爹爹,自然是感激他。不過,我想,他也是應該的。”
  回答得不著邊際,淳于意不兔失望,所以緊接著又說:“你別管我,說你自己對阿文的想法。”
  “我也像爹爹一樣,只望他好好上進,堂堂做人!”
  淳于意心里焦躁,而且也深為訝异,緹縈是什么時候學會的,這些冠冕堂皇而不著邊際的詞令?這是專門敷衍公事官員的“官腔”,居然出于一個少女之口,并且侃侃而談,倒像是真心話那樣,不能不說是可令人詫异的事。
  緹縈自己當然也知道了這樣回答父親,未免于心有愧。可是除此以外,她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硬一硬心腸,裝作未看見父親的臉色。
  這樣沉默著,自感難堪。于是緹縈把吃剩下的食物,一樣樣收了起來,有的置入藥囊,有的包好放在透風的窗台上,處理得井井有條,很像一個能夠主持中饋的人了。
  淳于意看在眼里,意有所會,想起一句极含蓄、微妙的話:“緹縈,你今年十五歲了?”
  十五歲是論婚娶的年齡,她怎會不懂?想到离家以前,四個姊姊所說的那些話,緹縈臉上微微發燒。伯父親看出來不好意思,所以一直背對著他,不肯轉身,也不說話。
  “你怎么不開口?”
  “開什么口啊?”她有些沒好气地。
  做父親的笑了。到底還是謹守閨訓的好女儿!一提到這些事就害羞,不過這不是害羞的時候,要趁這机會道她一逼,可能會逼出她的真心話來。
  于是,他又說:“我說,你今年十五歲了。”
  “我知道我十五歲。”
  “十五歲可不小了。”
  “我也沒有說我小。”
  “既不小了,你該有自己的打算。”
  “我當然有。”
  “好!”淳于意欣然問道:“說給我听听!”
  “我早跟爹爹說過了。”
  “跟我說過?”淳于意皺著眉苦苦思索竟是想不起來,“你怎么說的?我一點影子都沒有。”
  “我一輩子在家,侍奉爹爹。”
  原來是這句話!“我不要听!”淳于意說。
  听得父親的聲音,深為不悅。緹縈十分不安,便慢慢地轉過臉來,果然看到父親側臉看著窗外,緊閉著嘴在生气。
  “爹!”她怯怯地喊了一聲。
  “不要喊我爹!”
  父親從來沒有這樣子對她說話過,緹縈又怕又羞,而且還有無限的委屈,心里一酸,眼眶發熱了。
  淳于意也深為懊悔,但剛擺足了做父親的架子,一時轉不過圜來,反倒有些手足無措,就在這時,朱文興匆匆地提了一瓦台的苦茶來。脫履進屋,一看師父和緹縈的臉色,他也愣了。
  但這只是一眨眼間的事,他的机變极快,裝作不見,倒出一杯熱气騰騰的苦茶,雙手捧上,口里說道:“師父,你嘗嘗,怕是熬得工夫不夠。”
  淳于意捧杯在手,先聞一聞香气,點點頭說:“很好!”
  品嘗著苦澀中回甘的滋味,淳于意對人生忽有一番新的領悟。凡是甘美的東西,都不是輕易能夠得到的,上口甚苦,漸漸回甘,滋味特別雋永。自己的遭遇,一家的將來,也許就是如此,這樣想著,槁木般將近枯死的一顆心,突然間茁發了新的生机,于是他的想法做法也不同了。
  “緹縈、阿文!”他欣快地先喊了一聲。
  朱文面對著師父,看得出他的神情,緹縈卻看不見,只以把她与朱文連在一起喊,敏感地想到父親會有什么不中听的話說出來,所以不肯答應。
  朱文怎會知道她的心思?怕她想什么想出神了,未曾听見,便提醒她說:“緹縈,師父叫你呢!”
  緹縈受了委屈無處發泄,恰好遷怒到他:“不用你管!”她很快地說:“你管你自己好了。”
  朱文無緣無故碰了個釘子。當著師父的面,什么話也不能說,淳于意倒有些過意不去,笑道:“她是在跟我鬧別扭!”
  這樣一說破,緹縈就有气也消了——其實遷怒到朱文身上,已消了一大半的气,所以這時候馬上扭過臉來,高聲否認:“我哪里鬧什么別扭?”
  “沒有最好!”淳于意含笑抬眼,拍一拍他身邊:“坐到我這里來!”
  緹縈慢慢走過來,偎依著她父親坐下,但仍有戒心,特意先問一句:“爹,你要說什么?”
  “我要談我的事!”
  這個回答為緹縈和朱文帶來了极大的興奮,不自覺地交換了一個眼色,挺一挺腰,做出凝神傾听的姿態。
  “外面,”淳于意一指,向朱文低聲問道:“可有什么人在那里?”
  “艾公在進門的那間屋子里,師父聲音稍微低一些,他們听不見。”說著,往近移了移,相去不過咫尺之地。
  “阿文,你把你的計划先告訴我!”
  朱文還不知師父究竟是什么意思,話不肯說得太明白,想了想答道:“我想請師父先寫了信,讓我赶到京城,見了陽虛侯,請他設法為師父辨冤,另外我再在延尉衙門想辦法。”
  “對了,我想關鍵還在延尉衙門,而關鍵的關鍵,尤不在廷尉,在承辦的曹椽手里。他們律例透熟,可以找出一條脫罪的路來,但這要有一套口供配合——到了京城,我該如何說法,得要先告訴我。”
  “是!”朱文想了想,師父的見解大有道理。如果只要走通下面的路子,行賄加上人情,一定可以做得到,所以滿口答應著:“師父請放心,照師父的辦法,一點都不難!”
  “你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緹縈插了句嘴,這樣警告著。
  “你以為我做不到?回去你問問阿媼,她一定告訴你,我做得到!”
  “你何以有此把握?”淳于意問。
  緹縈這時悟出朱文話中的意思,衛媼手中有一囊二姊夫所贈的珍寶,這件事不便說与爹爹知道。所以朱文這樣含蓄地暗示:他的机變和人情關系,加上那一筆巨資,自然可以把廷尉衙門中那些曹椽收服。
  因此,她結束了一切閒白,要言不煩地向她父親說道:“既已有了成議,事不宜遲。爹,你就快寫致陽虛侯的書信吧,寫好了好讓阿文帶去。”
  “對!”朱文也說,“明天一早動身,為了赶路,怕很晚才能歇下來。師父不如乘今夜悠閒,就把它寫好了吧!”
  “這當然可以。不過第一,尚無簡牘;第二,外面那几位,可准我作書信?”
  “不要緊,我去辦妥了來稟報師父。”
  說著,朱文匆匆而去。屋中又只剩下他們父女兩人。淳于意思前想后,感歎著說:“我也真沒有想到,會有今天這個樣子,”
  “是啊,我也這么想。”緹縈答道,“這一陣子,我算長了好些見識。世間的事真如棋局一樣,變幻莫測。”
  “你知道這一點,就不該固執己見,說什么在家侍奉我一輩子。”
  “爹又來了,”緹縈搶著打斷他的話說,“再提到這個,我可要走了。”
  “好,好!”淳于意笑著拉住她的手:“我不說,我不說。”
  “其實現在沒有什么好說的。不論什么,若是爹爹的官司不了,一切都無從談起。”
  緹縈是一句無心的話,而淳于意的興奮,把它當做一句愛女深藏心底,千回百折才透露出來的真心話!這好,總算知道她的態度了!為她想想,除此以外,也更無別的路可走。看來為了愛女的終身,自己也不得不委屈些,只要能夠脫罪,隨便他們去用什么辦法吧!
  “爹爹!你在想什么?”
  “我在构想。”淳于意說:“要好好想一想,上陽虛侯的書信,該如何措詞,才能懇切。”
  听父親如此說法,緹縈便不肯去扰亂他的心思。悄悄走去,開了藥囊,把筆硯和削簡牘的小刀都取了出來,一一安排停當,靜等朱文回來,父親便好動手。
  沒有多少工夫,朱文一手提了一囊簡牘,一手提了一支特長的燭炬,未進門就說:“師父,都說妥了。”
  “好。我的腹稿也有了。”
  “不過,”朱文又小聲說道:“艾公跟楊曹椽說的是,師父要具‘獄辭’,少不得還敷衍一下,遮遮耳目。”
  “這獄辭,”搔搔鬢邊蕭疏的短發,“該如何說法?將來案情可能有出入——而且,早已經具過了。”
  “那就照樣再說一遍好了。”
  “不錯,不錯。就是這個取巧的辦法。”緹縈和朱文,都是第一次听見他說什么“取巧”的話,因而留下极深的印象。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意思都是在說:“他老人家變了!”
  但除此以外,淳于意沒有變什么,削簡作書,依然是那么從容不迫。在朱文執燭、緹縈捧硯的侍奉之下,把信寫完,擱下了筆,揉一揉眼睛,臉上是那种替人開完了方子,而信病家可以得救的欣然之色。
  這樣的神情,朱文看得最多,然而也是陌生,半年多未親教誨,這時触景生情,有感慨也有警惕——師父自信為他自己開了一張好方子。而如何照方配藥泡制,得以一眼見效,起死回生,其事艱巨,疏忽不得一點,這樣想著,朱文的心情更覺沉重,而眼中亦不自知地流露了戒慎恐懼的神色。
  緹縈很快地看出來了,不安地望著他問:“你想到了什么?”
  朱文一惊,并惊异于她的眼光銳利,但他當然不能直抒胸中的感覺,只說:“師父!這封信關系重要,你老人家再想想,可還有未盡的話?”
  “我看就這個樣了。我念給你們听。”
  “爹!”緹縈接口說道:“念了我也听不懂,你講吧!”
  淳于意點點頭,便把信中內容講了一遍,第一段是略敘事實,緊接著說他被逮以后感念舊恩,格外思念的心情。然后說他平生做人自信得過,這一次遭遇冤屈,原持听天由命的態度,但以朱文突來赴難,幼女哭送上路,割舍不下一片儿女心腸,所以起了偷生苟安之念,希望陽虛侯格外賜以援手。最后說明,特遣朱文到京,有所陳述請求,凡是朱文說的話,都代表他的意思,請陽虛侯“視同親謁”。
  听淳于意講完,緹縈才明白他為什么“變”了!起了偷生苟安之念,只是為了儿女。“爹原來是為了我才活下去的!”她這樣在心中默語,覺得又驕傲、又傷心,不知是何又甜又酸的滋味。
  “如何?”淳于意看他們,征詢意見。朱文深深點一點頭,以略顯嘶啞的聲音答道:“我決不敢負師父的重托,只是我要請示師父,在君侯面前,是不是什么話都可以說?”
  淳于意考慮了好一會,答道:“我既托付了你,一切都由你決定。”
  朱文遲重地應了一個字:“是!”
  “爹!”緹縈有了意見,“請你添上一筆,說我給君侯請安,敬問起居!”
  “好,好!應該。君侯原是最喜歡你的。”說罷,重新提筆,在牘尾把緹縈的意思添上。
  于是在燭火上把墨藩烤一烤干。檢點次序,用繩子把那些竹簡聯成一串,收入布囊,交付朱文,算是暫了一件大事。
  “你准備何時動身?”淳于意問。
  “我想跟阿媼商量一下再說。也許明天一早,我就先走了。”
  “這么匆促!”緹縈失聲輕呼。
  “此一路去,沒有我的事了。為何不早早赶進京去呢?”
  緹縈眼前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怕朱文一走,她要來看父親會不方便。此外就是覺得沒有朱文,似乎無所倚恃似的——這一點,當然不便明言,但前者卻不妨公然問個清楚。
  當她把她的顧慮說了以后,朱文立即答道:“你隨時可來侍奉師父,原是楊曹椽允許了的。回頭我再帶你去見一見艾公,當面重托一番,就更方便了。”
  “對!”淳于意點點頭說:“時候不早,帶她走吧!”
  父親這樣吩咐,緹縈不敢違拗。于是說聲:“爹,我走了。”就先起身,去等朱文。
  朱文向淳于意叩了個頭:“師父!我也走了。你老人家自己保重。還有,要具獄辭,請記住。”
  “我記得。你也一路小心!”淳于意此時心里難過,想說兩句什么安慰或者勉勵朱文的話,竟然無法開口,只有再說得一句:“你就去吧!”隨即把身子轉了過去。
  朱文和緹縈都是黯然垂首,輕輕帶上了門,攜著那一囊書信,悄悄地望外而去。
  外面有間小屋,艾全一個人正在獨酌。經過朱文的引見,和緹縈自己謙恭親切的拜托,艾全滿口答應,他和他的同事,一定會給她許多方便。
  于是拜謝了艾全,緹縈隨著朱文回到自己院子里。一見守在燈下与燕支在閒話的衛媼,便先報告新消息:“阿文明天要赶進京去了!”
  衛媼大為詫异:“這是怎么說?”
  “我跟阿媼好好談一談。”朱文老實不客气地看一看緹縈和燕支說:“請你們到哪里玩一會再回來!”
  兩個少女有所表示,衛媼先就不以為然:“這么晚了,叫她們還到哪里去?讓她們留在屋里,我跟你到院子里去談。”
  取了兩方坐席,衛媼和朱文就在院子里商量大事。朱文把他的想法,以及一切安排,細細說了一遍,接著又說:“阿媼,若是你不反對,明天一早,我就走了!”
  衛媼沉吟著,自覺遇到了委決不下的難題。不是反對朱文的做法,而是想到自己肩上的責任——那一囊珠寶關系太重,交了給朱文,倘有疏虞,万事全体;不叫朱文帶去,又怕誤了事机,不但虛此一行,亦恐以后追悔莫及。
  朱文猜到了她的意思,但不便作任何表示,所以也沉默著。
  由于一時無法決定,衛媼宕開一筆,談些別的:“你這一去,把燕支怎么辦?”
  “這好辦。一路為阿媼和緹縈作伴,到了長安,她走她的,不用管她。”
  “嗯。”衛媼又問:“那么,從你走后我們如何聯絡?到了長安,在哪里會面?”
  “我自會托孔石風与阿媼聯絡。何時到長安,自然也容易打听,到那時我親自來接——如果事情順利,我會先折回來歸隊。”
  由孔石風想到周森,看他們的行事气派,連想到朱文能結交這樣一些人物,立刻就覺得沒有再怀疑他的必要了。其實衛媼并不是怀疑朱文,從小看他長大,本性如何,了解极深,只是這一囊珍寶,關系主人的生死;一門的榮辱,責任特重,不敢輕于脫手而已。
  這時既已打定主意,便不必再去說那些空耗辰光的閒話了。“朱文,”她用低沉的聲音,開門見山地說:“我把你二姊夫送的那些東西,讓你帶去。不過有兩句話,就算多余,我也不能不說,你可愿听?”
  “提到這一層,我也有話。阿媼,你先說了我再說。”
  “第一,要用得得當,可別填了狗洞,年輕的人,總不免容易相信人。有些事上了當,學次乖,倒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這件事千万上不得當,你師父的身家性命都在這上面。”衛媼歇了歇又說:“可千万當心,不要露白,還有,我看你這半年也學會賭博了。切切自警,不可誤子大事!”
  “阿媼這兩點都說得是:我此時說什么也都無用,總之,我自以為不是那种糊涂人。不過這些東西,是不是一定要帶,我一直在思量——我想還是不要帶去的好。好在周森也說過了,凡事要用錢之處,他必盡力,明天我先去看看他再說。”
  “這也是一個辦法,但有一層,你須想到,用錢要用得是地方,也還要用得是時候。倘或一切順利,你卻拿不出東西,變成空口說白話,豈不錯過時机?”
  “阿媼說得是!”朱文沉吟許久,斷然地說:“東西我決定不帶,免得累贅,若須用時,我自己來取。如果真個不能親自來,我找妥當人來取。”
  “是怎樣的妥當人?”
  “此時哪里知道?”朱文很鄭重地說:“阿媼你放心好了,江湖上,一諾如山,生死不渝。我遣來的人跟我親身一樣。”
  衛媼想一想又說:“總得有個憑信才好!”
  “那好辦!”朱文站了起來,“到屋里再說。”
  回到屋中,朱文找了個竹子,用把极鋒利的刀剖成兩片,并且故意做成一個相錯的缺口,嚴結合縫,足為符信,朱文自取一半,另一半交了給衛媼。
  “這是干什么?”緹縈好奇地問。
  “你讓阿文告訴你!”衛媼靈机一動,緊接說,“你們到外面談去!我可要睡了,別吵了我睡覺。”
  燕支在周森那里,學的就是這些鑒貌辨色、隨机應變的功夫,所以緊接著也打了個呵欠對衛媼笑道:“我也困了,阿媼,我跟著你睡?”
  “好,好!我們把寢具舖開來。”
  兩個人一吹一唱,連正眼都不看他們,這自是替他們安排一個話別的机會,但做得似乎太明顯了,緹縈很不好意思,微斜著臉僵在那里,有些無法動彈。
  “走吧!”朱文老實不客气拉了她一把。
  緹縈白了他一眼,使勁把袖子一甩。但借著這個勢子,正好走出門去,卻听得背后衛媼在笑。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在漆黑的走廊上,誰也沒有照顧誰,倒像是彼此不知道另外還有一個人似的,這反常的現象,多由于這是夢寢所不及的一种意外,不但緹縈,連朱文也有些緊張。當然,眼前是一個喜出望外的好机會,但來得太突然,令人有措手不及之苦——該表示怎樣的態度,該說些什么話?他全然不知,須得好好來想一想。
  在緹縈,不知是興奮還是害怕,或是兩者兼有,使得她發抖了,牙齒震震有聲,自己管不住自己。她一賭气使勁咬住,直咬得牙齦發酸。稍一松勁,上下牙齒倒又捉對儿在打架了。無可奈何,只得悄悄住了腳,扶著柱子歇一歇,好讓自己的心靜下來。
  朱文忽然發覺,緹縈似乎沒有跟著。回身看去,只影綽綽一條伶俐身影,倚柱而立,折回數步,漸漸看清,真的是她!
  “怎么不走了?”
  一問,反倒提醒了緹縈,輕聲說道:“走到哪里去?”
  漆黑的天,走到哪里去都不合适!但也正巧,突然間云破月來,清光溶溶,洒落滿地的樹影。朱文高興地說:“我去拿兩方席來,到樹底下坐!”
  “不要了!”
  緹縈阻止他這樣做,卻未說原因,但她到底還是跟著他走到了樹下。他脫下身上的布袍,舖在地上,自己先坐了下去,順手一拉,緹縈立腳不住,一歪身子,恰好倒在他怀中。
  這時她不發抖了,心卻跳得厲害。掙扎著坐直了身子,乞人似的說:“不要這樣子!讓阿媼,還有燕支看見了,多不好?”
  朱文不響,深深地吸了口气,把那想緊緊摟抱她一下的意念,強制壓抑了下去,而緹縈也無話。彼此沉默著,都覺得有些僵硬得不得勁。
  朱文頗為失悔,不該這樣子輕率魯莽!緹縈像個剛探頭伸足去看世界的小貓,不該一下子嚇了她。于是,他溫柔地道歉:“別生我的气!我不是有意的。”
  緹縈微微一愣,心里轉了轉念頭,才意會到他是指剛才把她拉入怀中這回事,其實,這時她倒頗想依偎在他的胸前。她想象著那一定是非常舒适的一种坐法——地下坎坷不平,還有碎石梗著,實在不舒服。
  “你怎么不說話?”他輕輕地問。
  “這地方不好。”她說。
  “怎么呢?”
  “你摸摸看!”
  她捉著他的手,一摸她身邊的地面,他就懂得了,便伸手把它撳來揪去,撤到一塊比較軟的地方,便說:“這里好!來,我替你挪一挪地方。”
  挪了地方,果然好得多了。不但地面軟和,而且樹葉間正有一塊极大空隙,月光照下來,正好讓她們彼此看得見臉。
  “緹縈,你笑的時候最好看,不笑的時候也好看!”
  “鬼話!”緹縈笑道:“你倒不說生气的時候也好看?”
  “對啊!我原想這么說的。讓你一說破,我倒不好意思說了!”
  居然有如此涎臉的人!緹縈只好歎口气。但是,心里卻是种异樣的滿足。就這几句話,把他們之間的僵冷的感覺,消除淨盡。兩個人的身子靠近了,朱文把一雙手圈過來攬住她的腰,她也斜靠在他肩頭,目光恰好對著窗戶中漏出來的一方黃光。然后,忽然黃光也不見了。只覺得月光更清、更白。
  “阿媼睡了。”緹縈說。
  “讓她睡去。”朱文說,“這時候進去反倒吵扰了她。”
  “燕支也睡下了。”緹縈說,“如果沒有睡著,不知她心里在想誰?”
  “自然是想她那未過門的丈夫。難道還會想我嗎?”
  “也說不定是。”
  “沒影儿的話”朱文問道:“你是從哪里看出來的呢?”
  “既說‘沒影儿’,當然我看不出什么。如今你問我‘從哪里看出來’的?可見得你自己也早已看出來了!”
  朱文讓她一下繞住了,竟無法駁她的話。只好笑著不答。
  緹縈卻忽然認了真,霍地轉過臉來問道:“我說的話對不對?如果不對,你怎不作聲?”
  “你的話不對。但我無法駁你,所以不作聲。”
  他平靜的語气,對緹縈有种折服的力量。她笑一笑轉回身去,得意地說:“你也有被我駁倒的時候!”
  “我不怕你駁倒我,只怕你不理我。”
  “哼!”緹縈撇著嘴說:“你以為我真的愿意理你?我不知道自己跟自己說過多少遍了,永遠不要理你!”
  他接著她的語气笑道:“不過,想想又心軟,還是理‘他’吧!”
  “那是看在爹的份上,還有,看阿媼的面子。”
  “難道你自己對我就一點也不在心上嗎?”
  緹縈不答,想了半天說:“你最好不要提這個,提起來叫我好恨!”
  沒有比這句話更能讓他了解她的心了!一种得福逾份的感覺,使得他微有恐懼,不自覺地緊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緹縈詫异地問:“一手心的汗!”
  “緹縈,”朱文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勁,在她耳邊急促地說:“嫁給我!”
  緹縈一愣,然后“扑通、扑通”地心跳。扭保得抬不起頭來。
  “你一定要嫁給我!非嫁不可!”
  他那似乎咬牙切齒的語气,倒像是跟什么人賭咒。仿佛誰要說一句反對的話,他就要跟人擠命似的。這使得緹縈有些害怕,因而引起了反感。
  “我明天就跟阿媼去說。”
  “不要!”緹縈斷然決然地阻止,“要說了,你就永遠別想我再理你!”
  看她的神情,眼瞪著,嘴嘟著,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是真的触著了她的什么忌諱?這把朱文嚇一大跳,但也十分困惑,什么話都不敢說了。
  同樣地,由朱文的神色,緹縈也察覺到自己的語气、態度,都不免過甚,不然朱文又何致于嚇成這個樣子?想想又得意、又好笑,舉袖掩口,終于“扑哧”一聲,想忍也忍不住。
  這一笑,頓時改變了朱文整個儿的感覺。又上她的當了!他在心里說。隨即長長地吐口气,故意拍一拍胸部,作出那受了虛惊的樣子。
  “你以為我嚇你嗎?”緹縈不得不再度提出警告,“我是真話!”
  “知道了,知道了。你的話那還有假的嗎?”
  “是真的,是真的!”
  “不錯,是真的。”
  這下輪到緹縈著急了!怎么樣說,他也只是等閒置之。當然,她只怪自己不好,并不怪朱文油滑。心里想了一會,覺得應該把道理說明白,他自然就會了解她的意思了。
  于是她說:“我是為你著想,不愿意讓人家笑你!”
  “笑我?”朱文愕然:“誰?”
  “我就是。”
  “你笑我,我不怕!”
  “那么你怕誰笑呢?”
  “說實在的,什么人我都不怕。”
  緹縈大為不悅,沉著臉罵了句:“沒出息!”
  只有這樣子才是朱文所怕的,所以陪著笑解釋:“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那些勢利小人,最愛笑人,我見得多了,你越怕他笑,他越得意,所以我不在乎他們。如果是笑我笑得有道理,我怎能不怕?”
  “當然有道理。譬如你跟阿媼去說什么,阿媼口中不說,心里在笑你,把你看輕了——原來你跟爹爹共患難,不是想著爹爹對你的好處,是有圖謀來的!”
  這話可叫朱文受不了!猛然一跳而起,指著緹縈,只把臉漲得通紅,期期艾艾地似乎气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緹縈有些害怕,也失悔話說得太重了些。但事已如此,只能沉著應付,仰臉看著他,把語气放緩和了問道:“我冤枉你了嗎?”
  “哼,哼!”朱文連連冷笑,壯闊的胸脯,一陣高一陣低,仿佛要爆炸了似的。
  “何用气得這個樣子?”緹縈強笑著,心里頗為不安,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他的气平伙下來。
  朱文多少天來所受的委屈,這時一下子都集中了。气血上沖,把記憶中一切好的、美的東西都遮蓋住了,這時唯一的一個意欲,就是如何用有決絕的表示,來證明他赴難師門的一片心血,洗刷了受自緹縈的、平生最大的污蔑。
  然而他到底還有些男儿气概,恥于把脾气發在一個柔弱的女人身上,所以只是不斷跺腳擊掌,自己抓自己的頭發,像頭被困住的猛虎似的。
  緹縈忽然傷心了!覺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都是只把自己看得极重要的。也不過一句話重了些,便做出這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樣子!他就不想想,人家為他受過多少無法向人傾訴、唯有背人揮淚的委屈?要照他那樣子,不就應該投井上吊嗎?
  這樣想著,覺得自己對他的那一片心,到頭來畢竟枉拋了!這樣就不但傷心,更成絕望。自怜的一念初起,陡覺雙眼發熱,旋即模糊,眼淚無聲地流得滿臉。
  月光閃爍在淚珠上,朱文偶一回頭,立即發現,沖口說道:“你哭什么?就會哭!”
  這一聲,把緹縈的悲傷化為憤怒,而憤怒恰有止淚之功,她用手背把眼淚一抹,霍地轉了個身,背對朱文咬著牙說:“你管我哭什么?總不是為你!你去死!休想我有一滴眼淚給你!”
  朱文怒不可遏!一跳跳到緹縈面前,蹲身下來,雙手握住她的肩頭,使勁的搖撼著說:“誰要你的眼淚?我告訴你,沖你剛才一句話,你要嫁給我,我都不要!”
  緹縈气得手足冰冷,只不斷地說:“好!好!”然后冷不防使勁一推,把朱文推倒在地上,自己卻又背過身去了。
  發泄了怒火的朱文,頭腦突然間清醒過來!想一想自己剛才說的話,倒抽一口冷气,几乎癱軟在地上。
  怎么辦呢?是如何一下子鬼迷了頭,把她得罪成這個模樣?“該死,該死!”他不住地捶著頭罵自己。
  受了气的緹縈,正要起身回屋,忽然听見他那樣在罵,一時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借著站起的勢子,偷偷一望,才知道他是在自責。
  這是個太出意外的發現——同樣地,她也如他一般,那一罵一推之中,其實已消除了大半的火气,這時看他那么大個子的一個人,這樣坐在地上自怨自艾的一副可怜相,不由得心軟了。
  “哼!”她微微冷笑,“剛才那副狠勁儿,到哪里去了什
  一听這話,朱文真如喜從天降,一躍身,兜頭長揖,嘻嘻地笑道:“一切是我糊涂、荒唐。另性气!”緹縈自然還有些气,特意把身于避開冷冷答道:“你請吧,我不敢意你!虧得你沒有帶劍,要帶著,還不一劍把我殺掉!”
  “怎說這話?”朱文大為局促,“叫我置身何地?”
  “然則你所說的話,叫我又置身何地?”
  “好了!”朱文只好涎著臉說,“這一段你就揭了過去吧!”
  “我不像你那么善忘,也不像你那樣善變。一會儿工夫,就能從老虎變成一只老鼠。”說著,想起剛才他那拚命捶頭,仿佛不知道疼痛的怪模樣,倒又忍不住要笑了。
  “好了,我現在說句正經話,你听不听?”
  “說正經話,我自然會听。”緹縈將信將疑地說,“不過,我從不知道你哪一句是正經話?”
  “這,你未免太不信任我了!至少關于師父的大事,我說的總是正經話。”
  緹縈想了想,這不錯!便不作聲,作為默認。
  “我現在要說的一句話,還是与師父有關。”朱文加重了語气說,“等師父的大事辦妥了,那時候你怎么說?”
  這話叫緹縈好難回答,既不明白表示,也不肯率直拒絕,只好含糊其詞地答道:“時候還早呢!現在談不到此。”
  “不,現在就談。”
  朱文堅決地說。
  “你這不是逼我嗎?”
  “世上有許多事是非逼不可的。”
  “你如果一定要這樣子地逼我,就顯得你對爹爹,不是一片真心了!”
  “這話不然。”朱文极從容地辯解,“我不是拿替師父辦事來作為要挾,你允許了我就辦,你不允我就不辦。不是那樣!不管你對我如何,我一樣盡心盡力替師父去奔走。但你就是不愿意,總也得說一個字,好讓我死心!”
  這下緹縈真是再無閃避的余地了!同時也頗欣慰于他所顯示的那种光明磊落的態度。但要她親口明明白白私許終身,總覺得是件万万不可的事。所以千回百折地思量,終歸于無話可答。
  忽然間,她想到了一個自以為极好的說法:“這話,你應該跟爹爹去說。”
  其實,這已是一個盡在不言中的答复,而朱文卻意猶未足,更進一步地問:“師父不許,我自然無話可說。師父許了,你又怎么說?”
  “我說什么?”緹縈生气罵道:“我說你是塊死木頭!”
  “喔!喔!”朱文終于愉悅地笑了起來。漸漸地,兩人又并肩偎坐在樹下了。月光中,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中各有一層神秘的光輝,也都是傻嘻嘻地笑著。
  “我就不懂,”緹縈問著:“你看我有哪些好?”
  “這你可把我問住了!”
  說了這一句,朱文用雙手捧著她的臉,痴痴地望。她覺得被他看得心里發慌,然而她并無任何掙扎。
  “我該怎么說呢?反正是真的好看,不是我心里以為你好看就好看!像這樣子看著,我看一輩子都看不厭。”
  “哼!”緹縈笑著推開她的手,“若有一天你敢說一句‘看厭了’,那時我再跟你算帳!”
  “永遠不會。將來你就是成了阿媼那個樣子,我仍記者你此一刻的形象,到死都不會改變的。”
  如水滿則溢,蓄積在緹縈心中的、無數的關于朱文的往事、感覺、想象——不管是恩怨愛憎,此時都化作一股不可遏制的沖動,叫一聲“阿文”,一扑扑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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