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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天气突然回暖,金黃色的陽光,洒遍桂宮中,千門万戶,宮女們都換了薄薄的春衣,約伴嬉游,明滅不定的林子里,不時可以听見笑聲,那光景真如清明前后的艷陽天气,恰是踏青的季節。
  然而昭君心頭,陰霾不開。情勢顯得很混沌,究不知皇帝打的什么主意?忍無可忍之下,派人去請匡衡,要問個明白。
  “匡公,”她問:“究竟出了什么事,為何逗留不走?務必請你說明白。”
  匡衡實在也不知道怎么說了?有個意外的情況,是誰也想不到的。有人在皇帝面前告密,說石顯如何受了呼韓邪的賄,又如何納了胡婦為妾。因而處處衛護著呼韓邪,最明顯的證据是,向胡里圖提出的一張貢禮單子,原來是用二十方木簡所書,結果只要兩方木簡就寫完了。
  因此皇帝不能不疑心,石顯是想盡手段,要將昭君送到塞外去做閼氏。當然,他不能冒冒失失地向石顯查問其事,特召匡衡密議,尚無結果,所以將昭君的行程,暫且延擱下來。
  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君臣二人,再就是一個周祥,匡衡當然不能跟昭君說破,卻又一時找不到掩飾的理由,以致于訥訥然地好久都無法作答。
  “匡少府,”昭君認為事態嚴重了:“我身為長公主,不能長此逗留在离宮。如果一時不走,請你把我送回皇太后那里!”
  這是逼匡衡說實話,暗寓著威脅的意味,如果不能得到滿意的答复,她會奏請太后作主。匡衡識得她話中的分量,不由得有些著慌。
  “長公主請忍耐!”匡衡惶恐地答話:“我奉旨不准泄露真相。請長公主体諒,莫使我陷于違旨之罪。”
  “違旨是死罪,我怎忍害你。不過,匡公,你也別忘了,你是奉懿旨送我出塞的。違背皇太后的吩咐,罪名應不會輕。”
  “是,是!”匡衡被提醒了:“我今天就進宮請旨,回頭必有确實的消息。”
  “好!我等著,不過,匡公,我想請問你打算請誰的旨?”
  “我跟皇上請旨,就把長公主剛才說的話,面奏皇上,想來皇上亦不敢違背懿旨。”
  “照此說來,是馬上就可以繼續上路了?”
  匡衡想了一下,有了個主意,很負責地答說:“是!我想明后天就會往前走。”
  匡衡是這樣的想法:石顯与呼韓邪勾結之事,并無确實佐證,而且也不是短時間內所能查得明白的,而昭君出塞卻不宜中止,以免太后詰責,因而他決定建議,一面查石顯,一面送昭君,緩緩行去,如果有了任何改變,遣快馬傳旨,中途折回,也還來得及。
  皇帝欣然准奏。匡衡隨即又說:“行程耽擱,易起流言,傳到塞外,反易引起意外猜疑。臣此刻向皇上叩辭,明日一早就護送長公主上路了!”
  “好,好!你多辛苦,此去到了雁門,務必与陳湯仔細商量。”皇帝又說:“匡衡,你是國家柱石,陳湯的身份地位,都遠不如你。不過各有專司,此行無异戰陣,一切自應以武將的號令為主。希望不要介意。成功回來,我自有慰勞之處。”
  匡衡靈机一動,自奉旨暫留,得知石顯為人密告以后,他一直在籌思如何為石顯洗刷,而苦無善策。此刻忽然想到,大可借陳湯來做篇文章。
  “臣遵旨,此去一切听陳湯作主。不過,臣愚,竊有所不解,亦不知可能冒瀆陳奏?”
  “為什么不能?”皇帝答說:“我們君臣一德,你盡可直言無隱。”
  “多謝皇上示以腹心,臣敢不竭盡愚忱以報?臣所不解者,不知皇上對陳湯是否絕對信任。”
  “不錯。陳湯可靠,是我所深信不疑的。”
  “他的能力呢?譬如知人之明,料事之深之顯。”
  “那更無話說。照我看在將官中,他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既然如此,皇上何又有疑于石顯?”匡衡緊接著說:“此行系陳湯會同石顯所策划,更由陳湯負責執行,倘或石顯別有异謀,以陳湯之才,絕不能看不透。以陳湯之忠,絕不肯受利用。請皇上三思!”說罷,以首著地,靜待答复。
  皇帝恍然大悟,“是我錯了!”他很坦率地:“石顯絕不致于如此!陳湯亦絕不容他如此!”
  “皇上圣明。”匡衡高興地說。
  “不過石顯亦有自償嫌疑之失。他娶胡婦為妾,便很不妥當。”
  “是!”匡衡答說:“石顯行跡不檢,誠有不當。不過他的忠心,請皇上無須置疑。石顯与臣論及机密時,雖有胡婦在場,但以反切交談,就為了防備机密外泄。”
  “原來如此!那就更可以放心了。不過,”皇帝皺眉問道:“這密告的是誰呢?”
  匡衡回到桂宮,洗去一臉塵沙,換了一身官服,正待去見昭君時,石顯赶了來了。
  原來當匡衡醉辭出殿后,在待罪的石顯立即奉召入宮。皇帝坦率表示,自己錯疑了他,幸虧匡衡替他作了有力的洗刷,所以一出宮立即赶來,期間雖隔了好一段時間,只以匡衡車慢,而石顯是騎好馬急馳而來的,故能接踵而至。
  “匡公大恩大德!”石顯俯首道謝:“真不知何以表達石某的感激之忱!”
  “言重!言重!”匡衡急忙還禮:“一殿為臣,理當如此。”
  “匡公,謝過私恩,更有一番解說。石某備位中書,若因被謗而被黜,必致謠諑紛傳,影響人心,政局因而不安,所關不細。是故匡公仗義執言,亦可說是功在國家。”
  “這話更不敢當了。我只是辨明是非而已。”
  “是!”石顯又就反切說話了。“是者是,非者非,是者在此,非者何在?”
  “這——”匡衡意味深長地說:“倒要請教。”
  “隔牆有耳,不便明言。請匡公加意就是,此人陰謀敗露,恐怕別有异圖。”
  這一說,匡衡有些著慌了,“石公,這,這可是讓我作難了。”他說:“我如何加意?倘或有何意外,我自知拙于應變,那便如何是好?”
  石顯且不答話,喚進隨從來,低聲問道:“毛延壽何在?”
  “与石敢當在談事。”
  石敢當已由石顯派給匡衡,專門擔任匡衡与陳湯之間緊急聯絡的任務。此刻是他跟毛延壽在談話,石顯覺得可以放心。因為石敢當一定會絆住毛延壽的腳步,不讓他來刺探偷听,說話便不必太顧忌了。
  于是石顯想了一會問道:“皇上可曾談起密告的人是誰?”
  “曾蒙皇上垂詢。”
  “匡公如何回奏?”
  “我不敢率爾答奏。皇上亦未再問。”匡衡答說:“似乎皇上迄無所知。”
  “如今呢?”石顯問道:“想來匡公已有所知了?”
  “是!不就是那個專門搬弄是非,無惡不作的小人嗎?”
  石顯點點頭問:“照這么說,匡公以為難對付者,就是此人?”
  “此人猶如毒蛇,在我身邊,真令人寢食不安!”
  這話倒教石顯不解了,“此人奉派送親的專使,供匡公驅遣,已有多日。”石顯問道:“何以先前,不聞匡公有此疑慮?”
  “這是從閣下被密控以后的事。我想來想去,只有此人完全了解石公与胡里圖交往的經過,所以告密者十之八九可以确定是他。從那一刻起,我就開始覺得有如條毒蛇在身邊。”
  匡衡又加了一句:“務必請石公為我除去這肘腋之患!”
  “匡公,”石顯安慰他說:“有石敢當在,足以保護大駕,不足為憂。”
  “是的!貴介很能干,很得力。不過,石公,你可別忘了,他說不定有緊急任務,那時就難以兼顧了。”
  話是不錯,如果石敢當必得去聯絡陳湯,即無法保護匡衡。但毛延壽又何敢真有不利于他的陰謀?再說亦無必要。石顯原來提醒他,只是要他當心不要泄露了什么机密。只為話說得過分了些,而匡衡本就視毛延壽為毒蛇,以致于誤會為可能被謀殺的嚴重警告。
  “石公,”匡衡又困惑地問:“我實在不明白,此人罪大惡极,早就應該拿交廷尉衙門,審問清楚,明正典刑,何以能容他活命至今,一再生事?”
  “咳!”石顯歎口气:“只為投鼠忌器。”
  “石公之所謂‘器’,若是指呼韓邪而言,那就令人大惑不解了!”
  “此話怎講,倒要請教。”
  匡衡想了一下說:“我先請問,毛某私通呼韓邪,可有此事?”
  “怎么沒有?”
  “既是私通呼韓邪,自然幫忙人家說話可不是嗎?”
  “當然。”
  “這,令人困惑之事就來了。”匡衡覺得措詞應該謹慎了,所以想了想才說下去:“石公徇胡里圖之請,減免呼韓邪的貢禮,怀柔遠人之道,必蒙皇上嘉納。此事于呼韓邪极其有利,何以毛延壽以此為公之罪?居然密奏攻訐。”
  這一下提醒了石顯,猛然擊掌,“是了!匡公!”他說:“我有以報命了。”
  說罷,隨即起身。匡衡大感突兀,一面离席相送,一面問道:“石公何處去?”
  “不遠,不遠,去去就來!”
  石顯果曾然不曾走遠,甚至未出桂宮范圍,在宮牆西偏,當作朝房用的一座小廳中坐定,隨即派人將住在桂宮西面賓館中的胡里圖請了來談。
  “胡將軍,你可知道我差點性命不保?”
  胡里圖大吃一惊,急急問道:“相爺何出此言?”
  “莫非你沒有听說,有人在皇上面前告了我一狀?”
  “仿佛听說,”胡里圖答道:“相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久蒙天子寵信,若有人敢這么做,徒見其自不量力而已!”
  “好一個自不量力!”石顯冷笑:“真有人連自己能吃几碗飯都弄不清楚的。”
  “此人!”胡里圖謹慎地探問:“不知是誰?”
  “不知道。”
  “他告我,与你家單于有勾結,受了你家單于的賄,又納胡婦為妾,胡將軍,這是你害我了。”
  “相爺這話,我不敢受。”胡里圖惶恐地說:“納胡婦為妾,豈足為罪?若說勾結、受賄要有證据。”
  “證据,有!”石顯憤憤地:“說我減免你們的貢禮,便是證据。”
  胡里圖震動了,“這是誰?”他說:“看起來是有意与呼韓邪為敵!相爺,請明示,如果是蒿街上的人,做出這种悖亂的事,我把他捆了來,請相爺發落!”
  “稍安毋躁!”石顯擺擺手,做個往下按的姿勢,反倒是撫慰胡里圖了:“你听我說,這不是我怪你。倘或有此意思,我的話也不是這么說了。是不?”
  “是的。”胡里圖實在很气憤,所以緊催著問:“此人是誰?”
  “不是你的族人!他們不會知道那么多的事。”
  “莫非。”胡里圖突然意會,卻有些不信:“是毛延壽?”
  “不是他是誰?胡將軍,”石顯故意顯得很為難地,“我要向你請教,我應該如何處置?”
  “相爺,”胡里圖惶恐地:“毛延壽与我毫無瓜葛,他作出悖亂之事,我一無所知。不信,相爺可以傳他本人來問。”
  “不,不,你誤會了。所謂投鼠忌器。因為我深知你家單于對此人頗為信任。上次為了逮捕他,惹得你家單于大發雷霆,几乎傷了兩國的和气。是故這一次我不便造次行事。”
  胡里圖心想,如果石顯自己逮捕毛延壽。該殺該剮,与已無關。此刻人家看呼韓邪的面子,不便下手。而自己倒說:捉他不要緊,悉听尊便。這話傳入呼韓邪耳中,說不定就會惹起很大的麻煩。
  那么該怎么辦呢?胡里圖盤算了半天,認為有個辦法,不得罪漢家,也不會惹起呼韓邪的不快,兩全其美,大可一用。
  “承蒙相爺尊重我家單于的意愿,感激之至。單于亦不是真的信任此人,只是耳朵軟,受他的哄而已。說到頭來,既成漢家女婿,維持兩國和好,是件無大不大的大事。小小一個毛延壽算得了什么?我如今向相爺保證,只要他到了敝處,我先把他看管起來,然后將始末情形,回明單于,一定將他用檻車送回長安,听相爺拿他法辦。”
  听他這個辦法,石顯正中下怀,他要殺毛延壽不費吹灰之力,但深怕節外生枝,影響了陳湯的計划,所以抱定一個宗旨,此生必得將毛延壽穩住,因為把他穩住,也就等于將胡里圖与呼韓邪穩住,事情才會按部就班,照陳湯所擬定的步驟去做成功。
  但是,胡里圖的辦法雖符理想,匡衡的疑慮不能不設法消釋。一客不煩二主,仍舊要著落在胡里圖身上了。
  “胡將軍,你這么說,情理周至,我很贊成。不過,匡少府膽子小,看見此人如此陰險,自道如同有條毒蛇在身邊,寢食難安。這便怎么處?”
  “這,請放心!”胡里圖拍胸擔保:“交給我!我來看住他,不叫他蠢動。再說,他也沒有必要對匡少府下什么毒手。”
  “原是這話,無奈匡少府不是這么想。”石顯欣快地說:“既是你這么說,我想,匡少府也可以放心了。”
  果然,匡衡听得有胡里圖“保駕”,寬心大放,第二天高高興興地護送昭君上路,直往河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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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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