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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從定居煙台以來,藹如覺得哪一年的夏天,都沒有這一年熱。
  煙台的夏天,其實并不熱。往年,藹如悟得“心靜自然涼”的道理,三伏中閒豫自适,由榴花照眼到金風送爽,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而今年不同,一顆心怎么樣也靜不下來;尤其在有人問起,“洪老爺什么時候派人來接你進京”時,她會熱得汗流泱背。
  不但沒有派人來接,兩個月了,再無第二封信。李婆婆倒比較沉著,“中了狀元應酬多,這個請,那個請。”她說:“在家鄉,中了舉人都有好一陣忙,何況中了狀元?”
  藹如亦只有相信母親的看法不錯,借以自寬自慰。但畢竟只是寫封信,再忙也不能說抽不出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的功夫作一番筆談。除非不愿談,無法談,視此為苦事,望而生畏,才會蹉跎下來。
  一個人若是樂于做某一件事,怎么樣也會勻得出功夫。這是人人都有過的經驗。想到這一點,藹如覺得更熱了,常常通宵揮扇不停。
  “狀元娘子”憔悴了,自道是“疰夏”。旁人將信將疑,而李婆婆与小王媽卻完全不信,因為從未見她疰過夏。
  “婆婆,”小王媽終于忍不住了,話出口以前,想了又想,盡量用隨便的語气,“我看,得要派個人到京里去看看吧?”
  這句話,惹來李婆婆一聲長歎。“唉!”她說:“我們母女怕是做錯了一件事!”
  “錯是決不會出錯的!三爺心不好,不會中狀元。”小王媽將話拉回正題,“婆婆看,怎么得請個妥當的人去走一趟。”
  “去了怎么說呢?”
  “這要什么說法?自己親人,派個人去探望,還非得要說出個道理來嗎?”
  “去一趟好些盤纏。”李婆婆沒有再說下去。
  小王媽自能喻得其意。開賀雖說受禮,其實有限,酒筵之費貼出去不少,酬神演戲更是大手筆。算起來,李婆婆賣地的錢,已是十去其九了。
  既然出于自己的建議,當然要慷慨一下,“盤纏,婆婆不必管!”她說,“我來想法子。”
  盤纏有了著落,可是誰來用這筆盤纏,卻成了難題。不是心腹,不能托以這樣的重任;不是能干的人,又不能擔負這樣的重任。兩個人想了半天,小王媽想到一個人。
  “這回辦事,都請黃委員出面;一客不煩二主,我看只好仍舊求黃委員辛苦一趟。”
  “不知道他肯不肯?如果肯,那是再合适不過。黃委員有頭有臉的人,而且,”李婆婆說,“他跟三爺老同事,見了面也容易說話。”
  一語未畢,門外有人接口:“不好!”是藹如的聲音。門帘一掀,她踏進來說:“我都听見了。不必請黃委員,他不合适。”
  “怎么呢?”李婆婆有些困惑,“你倒說個道理我听!”
  藹如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面色顯得蒼白,坐下來喘一喘气,手按著胸口,仿佛心痛似地。李婆婆与小王媽無不大惊,不約而同地問道:“怎么回事?”
  藹如搖搖頭,把手放了下來,低低地說了句:“家丑何必外揚!”
  “唉!”李婆婆重重地歎口气,“你就是死好面子;情愿眼淚往肚子里吞。”
  “不往肚子里吞,莫非跟不相干的人去哭?”
  小王媽不愿听這些話,也不愿她們母女為此口角,所以提高了聲音問道:“小姐,那么你看請誰去呢?要不,我去走一趟。”
  “你又沒有進過京,婦道人家,諸多不便。”藹如答說,“你去,不如請老馬去。”
  馬地保已為她們母女視作“自己人”,不必顧慮“家丑”會外揚。可是,李婆婆卻有疑問:“老馬恐怕也沒有進過京;再說樣子也不大上台盤。”
  “只要他能辦事就行。老馬人很能干,又識字。還有,我家的事都在他肚子里,他知道該怎么說。”
  想想也不錯,李婆婆同意了。小王媽卻認為還該問一問馬地保本人的意思。
  “那當然。”
  于是喚阿翠即刻去請來馬地保;由李婆婆先開口,說要請他進京一行。
  “好啊!”不待李婆婆把話說清楚,馬地保就興奮了,“我老早就想進京玩一趟了!”
  “慢點,老馬!”小王媽立即提醒他,“可不是請你去玩的。”
  “我知道,我知道!當然是有事。可是去送信?”
  “信是要送的。要緊的是,請你去看看情形。”藹如很吃力地說:“洪三爺從點了狀元以后來過一封信,到現在兩個多月,再沒有第二封信。不知道他是不是公事太忙?想請你去跟他見個面。”
  “嗯,嗯!”馬地保問:“見了面怎么說?”
  見了面該怎么說呢?說李家母女惦念他?這樣的話,不說也不要緊;而要緊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藹如想了好一會才回答:“你听他怎么說。”
  馬地保將這句話,揉合在他有關洪鈞与藹如之間的所見所聞之中,細細体味下來,領悟到她的難言之痛,便點點頭說:“你要跟洪三爺說什么,請你自己寫在信上。我只看他的神气,听他的話。”
  這個回答,李婆婆和小王媽都未能領略涵蓄在內的意思,藹如卻欣然稱許,“對了!老馬,”她說,“你就這樣最好。”
  “那么,”馬地保問:“哪天動身呢?”
  這次是小王媽作了答复,“越快越好,請你今天就去打听船期,有船就走,到天津起旱。”她問:“老馬,你看要多少盤纏?”
  “這,這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藹如接口,“請你去打听了船期再回來。”
  “好!”
  “喔!”馬地保已快出門了,藹如又將他喚了回來,有句話叮囑:“這件事,請你不要跟人說起。連馬大嫂面前都不必提。”
  馬地保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我懂。你放心好了。”

         ※        ※         ※

  馬地保的行李很簡單,舖蓋以外,一只藤箱,舊衣服中裹著棉紙包裹的四樣文玩:一具竹根雕花的筆筒,一只白玉水盂,一方水晶鎮紙,一柄象牙裁紙刀。是藹如平日所用,特地托他捎給洪鈞,名為“伴畫”,其實是打算著逗起洪鈞的睹物怀人之思。
  一路省吃儉用,到了京師崇文門外,馬地保不敢進城。因為他听說過,崇文門的稅官,吃人不吐骨頭,仗著“崇文門監督”一直是王公親貴充當,靠山极硬,有恃無恐,連外省的督撫都不賣賬,他一個小小的地保,怎敢去持虎須?因此,沿著東河沿往東,在北小市找了家极小的客棧住了下來。
  巧的是這家小客棧的掌柜,正是山東人,姓佟。佟掌柜很照顧這個初次到京的同鄉,將他安置在靠近柜房的屋子,然后問起來意。
  “我是替人送一封信。”馬地保答道:“長元吳會館在哪儿?”
  “在西邊。”佟掌柜問說:“你要找誰?”
  “洪狀元。”
  “洪狀元?”佟掌柜不覺詫异,“是蘇州的洪狀元嗎?”
  “對!一點不錯。”
  “老鄉,”佟掌柜不由得關切,“你跟洪狀元認識?”
  “認識。洪狀元從前一直在煙台東海關當差。我——”
  “怎么?”
  馬地保想說:我跟他還一起在福山縣替人打過官司。但話到口邊,覺得無須說此,所以又咽了回去。如今佟掌柜追問,不能不答,便含含糊糊地答說:“我見過几面。”
  “那么,老鄉,你是給誰送信呢?”
  這就見得馬地保老練可靠了,他不提藹如的名字,只說:“是東海關上的一位老爺。”
  “嗯、嗯!”佟掌柜說:“京里的規矩,官越大起得越早,都是天不亮上朝。像翰林院的老爺們,上午到衙門里打個轉,沒事就吃酒做詩去了,不定什么時候才回家。我想,你專程來報信,當然要面見本人;最好明天一早去,就一定見得著。”
  “是,是!”馬地保欣然答說:“你老哥替我想得很周到。准定明天一早,勞駕你派個伙計領一領路。”

         ※        ※         ※

  “喏!”佟掌柜的伙計,指著那副已經褪色的“禹門三激浪,平地一聲雷”的對聯說:“這就是長元吳會館。你老自己去問吧!我這里還有活,可不能陪你了。”
  “多謝,多謝!”馬地保道個勞,提著手里的藍布包裹,踏進會館,向門房問道:“請問,蘇州的洪老爺,洪狀元住哪間屋?”
  正在看唱本的門房,拿老花眼鏡往額上一推,定睛將馬地保打量了一遍,慢吞吞地問道:“你是哪里來的?”
  “我打煙台來,來給洪老爺送信、送禮。”馬地保將包裹,往上提一提,表示不是撒謊。
  “你請等一等。”
  馬地保很高興,心想听佟掌柜的話不錯,果然是一早來的好。于是在門房外面專供轎班歇腳的長凳上坐了下來,將預先想好要跟洪鈞說的話,又默憶了一遍。
  過不多久,門房入而复出,后面跟著個穿馬褂的中年人,一直走到馬地保面前問道:“貴姓?”
  馬地保急忙起身答道:“我姓馬。”
  “敝姓張,是這里的司事。”張司事自我介紹過了,將手一擺,“請里面坐。”
  兩人在門房中坐下,馬地保仍舊是那句話,要面見洪鈞,送信送禮,卻未說信和禮物出自何人。
  “喔,這可不巧了。”張司事搔搔頭皮說,“洪狀元不在京里。”
  馬地保一听這話,心往下一沉,急急問道:“到哪里去了?”
  “到保定去了。听說是直隸總督李大人邀了去看文章;得要個把月才能回來。”
  馬地保愣住了,好半天才說了句:“那我只好等他!”
  這句話大出張司事意料——他是受了同鄉大老的關照,早有准備的。如果有煙台來人,絕不讓他跟洪鈞見面。原以為有這番托詞,姓馬的一定會將信和禮物留給他轉交,不想他非面見本人不可。
  越是如此,越不能讓他跟洪鈞見面。不過,逼他回去也不能操之過急。張司事便裝出事不關己,毫無成見的神情說:“那也隨你。請你留個地址在這里,等洪狀元一回來,我好派人通知你。”
  “是,是!多謝張老爺!”馬地保說,“我住在北小市佟家小店,只問佟掌柜,就可以找到我。”
  說完,馬地保攜著原物离去。張司事亦就跟著出門,直奔米市胡同潘宅去看吳大澄。
  “煙台有人來了!姓馬,帶著信,還有一個藍布包裹,說是送的禮,不知道什么東西?”
  “姓馬的我知道,是個地保。當然是李藹如派來的。”吳大澄問道:“你怎么跟他說?”
  “我照清翁關照我的話回答他。姓馬的愣了半天,說要在京里等。這,這可有點麻煩!”
  “不要緊!諒他盤纏不見得充裕,等得等不下去,乖乖會走的。”
  “那么,要不要告訴文翁呢?”
  吳大澄想了一下說:“這你不必管了!你听我的話。這件事很費你的心,文卿將來會謝你。”
  “哪里的話!”張司事說,“為我們蘇州人的面子,理當效勞。”
  于是,吳大澄立即托潘家的听差到上房去通知,要見“兩老”——潘曾瑩、潘曾綬。兩者恰好都在家;听吳大澄說明經過,面面相覷,好半天開不得口。
  畢竟潘曾瑩當過侍郎,一句話抓住了關鍵,他說:“為今之計,總得先把那封信弄來看看,才談得到其他。”
  “這話說得是!”潘曾綬望著吳大澄說,“能想個什么法子,把信弄來。”
  “法子倒有一個,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讓我去試試看。”
  他的辦法是托張司事去看馬地保,只說有便人要到保定,可以把他的信捎給洪鈞。張司事很會辦事,加了一句話,把馬地保說動了。
  “洪狀元不知道哪一天回來;你老等著也不是回事。不如先把信寄去,洪狀元看過了自然有回音,也許提前回來,或者邀你到保定去面談都說不定的。”
  馬地保怎么樣也想不到,他是蓄意來騙信的;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毫不考慮地將信交給了張司事。不過問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回信?”
  “那不過三、五天的事。一有回信,我就派人送來。”說完,張司事离了佟家小店,直接到米市胡同去复命報功。
  這封信接到吳大澄手里,便覺意外;原以為洋洋洒洒,必有訴不盡的纏綿之意,豈知信封极薄。當著潘家二老的面拆開一看,越發詫异,失聲說道:“只是一句詩!”
  潘曾瑩接來看,果然!花箋上端端正正七個字:“天涯海角同榮謝。”
  “這好像是成句。”他說,“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的詩。”
  “像是唐詩。”潘曾綬說。
  吳大澄沒有開口,到書架上取下一部詩集,翻了一會,輕快地說:“找到出處了!我記得是玉谿生的詩,果然不錯。”
  “不管是誰的詩;理文生義,知其本心。”潘曾瑩說:“這件事看起來麻煩!”
  “是!看來所望甚奢。”吳大澄皺著眉說。
  “很明白的事,”潘曾瑩接口說道:“文卿是狀元,她就要當狀元娘子。只是有件事值得推敲,這到底是李藹如的一廂情愿呢?還是文卿的輕諾?”
  “听說文卿常跟她集句唱和,這句詩,多半是文卿的輕諾。”
  “那就更麻煩了!”潘曾綬的神色益發不,冶,“輕諾則寡信;寡信則——”
  剛說到這里,窗外有人接了一句:“寡信則不義;不義則不祥!”
  人隨聲至,正是潘祖蔭從宮中散值歸來。吳大澄赶緊起身,恭恭敬敬叫一聲:“老師!”
  兩者自然不動,臉上亦都毫無表情。因為听潘祖蔭的語气,与他們的想法大有距离,自然不快。但是份屬尊親,只為潘祖蔭如今是撐持門戶的一家之主,不便出言駁他,只好出以這樣的神態,表示不滿。
  “怎么樣?”潘祖蔭問吳大澄,“信取來了?”
  “是!在這里。”
  “拆開了?”潘祖蔭微覺詫异,“文卿沒有見過?”
  “給他看干什么?”潘曾綬終于忍不住了,大聲對他儿子說:“你如今是有身份的人,出言吐語,很有關系。”
  一句告誡的話不曾說出來:說話務必慎重。潘祖蔭笑一笑答道:“爹爹,我看這件事听其自然最好。”
  “何能听其自然!惹出亂子來,你當讀卷官的第一個脫不了干系。你好糊涂!”
  世家大族規矩重,潘祖蔭看父親有發怒的模樣,不敢再多說什么。吳大澄看他們父子話不投机,將成僵局,無法商量正事,便找個借口,說左宗棠寄來一批關中新出土的碑版拓片,其中頗有珍品,不妨看看。就這樣將潘祖蔭調了開去,才能重拾話題。
  “伯寅書呆子的味道越來越重了!”潘曾瑩跟他老弟說,“有人告訴我,說他在南書房也隨便說話,而且措詞不甚檢點。有時提到皇上,竟說是‘小囡’。万一有懂蘇州話的太監听見了,到宮里去搬弄是非,那不要闖大禍?”
  “是啊!”潘曾綬答說:“我也說過他好几次了。文卿這件事,不要他管。”
  “可是有人會問他。你關照他如果有人問到他,只推說不知道好了!”
  “我會關照他。”潘曾綬轉臉問吳大澄:“你看這件事怎么辦?”
  吳大澄由潘祖蔭的話得到啟示,“狀元娘子”這樁公案,站在藹如這邊的人,可能并不少。為了慎重起見,不妨邀集同鄉來談一談。
  這個建議為潘家二老一致接納;不過潘曾綬又提出很重要的一點:“是不是先要告訴文卿呢?”他說,“本主都還不知其事,旁人瞎起勁,似乎不合情理。”
  “這哪里是瞎起勁?”潘曾瑩大不以為然,“要說‘天涯海角同榮謝’,我們三吳同鄉,不也一樣嗎?總之,此事決非文卿家務,更非文卿私事;所以亦不能听文卿自作主張。”
  “既然如此,就不必先告訴他。”吳大澄說,“等辦妥當了再跟他說也一樣。”
  就這樣,獲致了一個初步的結果。由吳大澄用兩老的名義,出了一份“知單”,邀約同鄉大老宴敘。另外又托一位同鄉將潘祖蔭邀去賞荷飲酒,為的是不讓他參与其事。

         ※        ※         ※

  一共請了六位客,來了五位;翁同和約略知悉此事,因為請假回原籍常熟葬親,已經奉准,長行在即,不愿介入糾紛,所以托病辭謝了。
  應邀的五位客中,自然有龐鐘璐和殷兆鏞。因為是熟客而天气又熱得厲害,所以都寬了長衫,科頭葛衣,露坐聚飲。主人由時局閒閒說起,談到三吳的人才;潘曾瑩很快地一轉,話鋒及于蘇州府的功名富貴。
  “實在說,先公狀元宰相,是本朝蘇州极盛之時。彭文敬為其后勁,當年在軍机,亦頗有赫赫之名。文敬下世,至今不過十五年,蘇州人可真是太寂寞了!你看,”他指著龐、殷二人說,“就靠你們兩位撐蘇州人的面子了!”
  “什么面子?且不說入閣拜相,蘇州人做京官,還巴結不上一個尚書;做外官,哪一省的督撫是蘇州人?”殷兆鏞說,“倒是伯寅,有南書房的差使,總算‘內廷行走’還有人,這才是替蘇州人掙回一點面子。”
  “我在想,蘇州的文運与仕途的得意,關乎時世盛衰。盛世的狀元、宰相,常出在蘇州;自從長毛造反,一成气候,天下大亂,蘇州人就倒霉了!如今,”殷兆鏞很起勁地說:“東南底定,將逢盛世,果然狀元又出在蘇州!這不是信而有征的事嗎?”
  “著啊,”潘曾瑩很興奮地接口,“正因為如此,我們非保全洪文卿不可!”
  就這一句話,洪鈞成了蘇州人的希望之所寄。于是敬陪末座的吳大澄說道:“文卿也很煩惱。”
  “慢點!”龐鐘璐忽然插進來說,“洪文卿不是由會館搬到北半截胡同了?近在咫尺,怎么今天不約他來?”
  “怕他不便說話。”潘曾瑩說,“也怕有他在座,我們不便說話,所以沒有約他。”
  “喔,那么伯寅呢?”
  “他另有不能不赴的約。”
  “嗯,嗯!”殷兆鏞看著吳大澄問:“文卿自己是怎么個意思?”
  “這很難說。不過,我想文卿不是不識大体,不顧大局的人。”
  于是漸漸專注于正題,一面飲啖,一面听吳大澄細說前因后果。賓主之間,對于洪鈞絕不能做這件娶藹如為妻的惊世駭俗之事,態度是一致的,但如何打消其事,卻有不同的意見。
  有人說:既然是洪鈞自己惹出來的麻煩,就應該由洪鈞自己來料理。然而馬上有人質疑:洪鈞如何能夠料理得開這場麻煩?或者,洪鈞根本不以此事為麻煩,要堅守他對藹如的承諾,又如之奈何?
  “果然如此,是他自作孽!”殷兆鏞說:“我們當然要勸他,但是不可以瞞他。否則,做對了他沒話說;万一別生枝節,事情壓不下去,鬧了開來,他反而可以振振有詞地說:是我自己的事,我當然知道怎么做才妥當。大家越俎代庖,弄成這個樣子,其誰之過?大家請想,哪一位擔得起這份責任?”
  這一問,問在要害上。潘曾綬首先覺得犯不著做此傻事,便向他老兄說道:“我看,還是得告訴洪文卿。”
  潘曾瑩還在沉吟,龐鐘璐已表示附議,“告訴本主是正辦;照正辦而辦不通,可以無憾。”他說:“瞞著他辦,是走偏鋒的辦法。倘或吃力不討好,不但受本主的埋怨,而且亦不容于公議,說我們霸道、多事。那時有口難辯,落個灰頭上臉,豈非笑話?”
  這期于無憾的一种看法,說服了潘曾綬,“那么,”他問,“是此刻就請洪文卿來呢?還是托清卿跟他去談?”
  照常情來說,應該是吳大澄私下跟洪鈞去談,婉轉勸喻,比較理想。但吳大澄怕辯不過洪鈞,覺得利用同鄉大老,施以壓力,就不怕洪鈞不就范。因而很快地接口:“事不宜遲,就此刻把洪文卿去請來;看他有何難處,大家幫著他出出主意。”
  座客都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于是吳大澄即席寫了一張便條,說有“要事奉聞,即請命駕”;派潘家的听差,套著車去專迎洪鈞。

         ※        ※         ※

  洪鈞一到就覺得气氛异樣,心里當然也意會到多半是談藹如的事,不由得便有怯意,因而寒暄談吐,都顯得有些不大自然了。
  這是件很尷尬的事,誰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問他。當然,如果僅是潘家二老,就沒有什么不好說的。吳大澄為了打開僵局,用眼色征得了主人的同意,將洪鈞悄悄拉了一把;兩人挪開座椅,促膝對面,避客交談。
  “馬地保來了!”
  就這一句話,洪鈞便變色了,“人在哪里?”他問。
  “說來話長。先告訴你最要緊的一句話,他帶來一封李藹如的信,還有四樣文玩。信,我們已經拿到手了。”吳大澄停了一下又說:“潘家二老作主拆開來看了,里面是一句詩:‘天涯海角同榮謝’。文卿,這是怎么回事?”
  洪鈞瞠目不知所對,心里空落落地,只是反复響著這七個字:“天涯海角同榮謝,天涯海角同榮謝!”
  見此光景,吳大澄心里雪亮,用略帶譏刺的意味說:“這就是你對她的千金一諾?”
  這下才惊醒了洪鈞,眼前還有個人在等自己的回話,茫然地問道:“你說什么?”
  “我說,李義山的那句詩,可是你借來贈李藹如的?”
  “嗯!”洪鈞點點頭。
  “如今呢?仍舊記著這句詩?”
  “義不可負!”洪鈞答得很快。
  話有些接不下去了。吳大澄想了一下問道:“這會搞成一個怎樣的局面,你想過沒有?”
  洪鈞默然。他自然想過,但想起來便揪心,根本不敢往下想,亦就無從回答。
  這情勢就很明白了,雖然義不可負,而不負又何可得?吳大澄覺得事情有點把握了,便好整以暇地剝著指甲,連眼都不看地催問一句:“怎么樣?”
  “我亦不知道該怎么樣?”洪鈞忽然問道:“馬地保住在哪里?”
  “你想找他?”
  “不!”洪鈞答說,“我也許托人去找他。”
  “既然如此,眼前你就不必問了。”吳大澄向高談闊論的龐。殷等人呶一呶嘴,“這几位都想先听你一句話,好助你應付難題。”
  “听我一句話!”洪鈞愕然,“什么話?”
  “咦!這你還不明白?你是顧大局,還是顧私情;得要听你一句話,大家才有著手之處。”
  “這——”洪鈞覺得凳子如針氈,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透了口气,腳步不自覺地往另一頭踱了過去。
  這是緊要關頭,吳大澄絲毫不肯放松。跟過去在他身邊說道:“文卿!你不可自誤一生!提得起,放得下,才是男子漢的作為。”
  “這,”洪鈞吸口气說,“最好能兼顧。”
  這一答复不能讓吳大澄滿意,但也并不失望,因為由“義不可負”的只顧私情,到希望“兼顧”,口气已經松動了。
  吳大澄沉吟了一會,想出一句很有力量的抵制他的話:“若要兼顧,除非李藹如肯委屈。”
  “你是說,要她委屈作小星?”洪鈞使勁地搖著頭:“斷斷乎不肯!”
  “那就斷斷乎不能兼顧了。”
  “讓我再想想。”洪鈞用告饒的語气說:“清卿,請你不要逼我!”
  “你失言了!文卿,”吳大澄將臉沉了下來,“我為什么要逼你,于我有何好處?”
  “是,是,我失言。”洪鈞苦笑著賠不是,“你別動气。”
  “罷,罷!你不用賠禮,我也不生你的气。不過,”吳大澄往后面指一指,“群賢畢至,你總得有個交代啊!”
  這又是令人作難的事!能交代些什么呢?洪鈞心想,在前輩面前談青樓艷跡,實在難以啟齒;說曾受藹如資助,亦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至于自己對藹如的態度,至今猶在未定。或者說,始終想踐宿諾,這又与大家的期待不符,勢必發生爭議。而自己孤立無援,在眾口一詞的圍剿之下,訂立城下之盟,事情便再難挽回了。
  念頭還沒有轉完,已有滿怀怯意,唯有賠笑告饒:“清卿,你救我一救,悄悄放我走了吧!我實在沒法子再回席了。”
  吳大澄設身處地想一想,自己是洪鈞,遇到這樣的場面亦只有一溜了之。不過同情歸同情,難題還是難題,洪鈞到底作何打算,至少他自己該有一句話,大家才有著力之處。
  于是他問:“你就這么白來一次?”
  “那有什么辦法?”
  一听這話,吳大澄大為搖頭,“你這不是處事的態度。”他說,“有些麻煩躲得過,有些麻煩躲不過;你這是躲不過的麻煩,越早處置越好。今天是個机會,你有什么難處要大家幫忙,不妨實說。”
  洪鈞体味他后半段的話,覺得是一個暗示:如果自己決定悔盟,在藹如那面自然有麻煩;而這一麻煩大家可以幫忙料理。倘使堅持原意,以為對藹如“義不可負”,則不言可知,因此而引起的麻煩,就不必指望同鄉大老會予以任何助力。
  意思是弄清楚了,可是洪鈞覺得不能接受他的暗示,自亦不宜公然拒絕,很婉轉地答道:“同鄉前輩的感情,銘感五中。將來少不得有奉求之處。我們再談吧!”說完,轉身就想溜。
  吳大澄哪肯如此輕易地放他走,拉住他的手臂問道:“馬地保那里怎么說?騙了信來,該有交代;至多三天必得給他一個确實的答复。”
  “讓我再想一想。”
  洪鈞是一味閃避,而吳大澄則偏不容他閃避,故意逼進一步問:“或者,我把你的寓處通知馬地保,讓他自己來找你。”
  “不,不!不要讓他來找我。”
  弱點一露,吳大澄更不肯放松,“那么,”他說,“早點打發他回去?”
  洪鈞不響。這依然是需要想一想才能定奪的表示;而在吳大澄看,便是默許。
  “好吧,”他略略提高聲音,帶著詢問的語气說:“這件事交給我了。”
  洪鈞仍舊不響。好一會,才用极低的聲音說:“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        ※         ※

  入夜在會館的庭院中,仰望銀漢迢迢,洪鈞忽然記起這天是七夕。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起艷傳千古,不知多少詩人詞客詠歎過的牛郎織女的故事。試著背一段“荊楚歲時記”的文章,居然琅琅上口:“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織抒勞役,織成云錦天衣。天帝怜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后遂廢織纖,天帝怒,責令歸河東,使其一年一度相會。”
  一面念、一面想,想的是天孫与牛郎的身份不配,卻能結為夫婦;而人間的婚姻,偏要講門當戶對。世俗的禮法,可笑亦复可鄙!安得豪杰之士,將虛偽陳腐的俗套爛調,一掃而空,特立獨行地做一兩件不悻天理人情、醒豁耳目的快舉,為人一吐肮髒之气。
  興念及此,百脈如沸,恨不能即時上奏乞假歸娶,拿“狀元及第”的銜牌,親迎藹如的花轎,為天下才德容貌皆胜,而身世坎坷的弱女子,作一番有力的鼓舞。那是何等快心之事!
  可是万丈心潮,升得太遽,落得也快。一想起潘曾綬聲色俱厲的神態;吳大澄愁眉苦臉的表情;以及想象中隨處都會遇到的冷漠而含有敵意的眼色,洪鈞立刻就气餒了!
  于是腦中浮起的,盡是可怕的想象,奉旨革職,遞解回籍,債主盈門,親朋絕跡,老母垂涕,兄弟無言,妻子飲泣,做人做到這個地步,哪里還有生趣?
  這樣想著,洪鈞只覺得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挺一挺胸,定一定神,將那些雜念盡力驅除,他冷靜地自問:有沒有楊鼎來那种不恤人言的膽量?沒有!能不能學到唐伯虎那种賣畫自給的本事?不能!這就不能不遷就現實了!
  然則,如何向李家母女交代?他不敢想,也不會想了!怔怔地望著疏星淡月,無端記起李義山的一首七絕:“鸞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回。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渡來!”
  他在想:織女牛郎,猶得一年一會;自己跟藹如,莫非真的會成為“無期永別”?

         ※        ※         ※

  在潘家,老弟兄倆与吳大澄也還在納涼;口中所談,少不得還是洪鈞的“孽緣”——這兩個字是潘曾綬提出來的。
  “平心而論,洪文卿這段孽緣,也叫身不由己。我只是有一點想不通,”他說:“如果李藹如真的如洪文卿所講的,如何知書識禮、通達大体、亢爽寬厚,那她怎么不仔細想一想,她想做狀元娘子,是希冀非份之榮?”
  吳大澄心想,藹如不是要做狀元娘子,只是不愿做人的偏房。如今不是她希冀非份之榮,而是洪鈞的許諾,自然而然地加重了份量。不過,這些話不便直說,免得蒙上為藹如辯護的嫌疑。
  “是啊!”他只附和著,“再聰明的人,總也有糊涂的時候。”
  “我倒有個計較,”潘曾瑩說:“既然李藹如是一時想不透,得要有人指點她一番。我想,不妨請一位說客去疏通,動之以利害,或者為了洪文卿的前程著想,自愿退讓,亦未可知。”
  “這一策高!”潘曾綬也很興奮,“當然,這位說客要擅于詞令,同時要帶一筆錢去。所謂‘卑詞厚幣’者是。”
  “這筆錢,數目怕不少。在洪文卿說,就是千金報德。”潘曾瑩停了一下又說:“而況洪文卿用她的錢,怕也不少。”
  “不知道用了她多少錢?”潘曾綬問吳大澄。
  “前后總有千金之譜。”吳大澄答說:“細數只有洪文卿自己才清楚。”
  “就算它一千兩,加一倍是二千兩。”潘曾綬的語聲慢了下來:“二千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不知道洪文卿自己能湊多少。”
  “他,”吳大澄說,“一身的債。”兩者都不言語了,只听得兩管水煙袋,“噗嚕嚕”、“噗嚕嚕”,此起彼落地響個不停。
  “事情是可以看得出來了!”吳大澄概括這天晚上的所聞所談,作個總結:“洪文卿雖想兼顧私情,畢竟也知道此事關系不輕;到顧不住私情的時候,也只好撒手。我們可以朝此途徑去做,要他明白表示是辦不到的,也無此必要。至于怎么做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倘或賠几個錢可以了事,當然要設法籌措。是由洪文卿出筆据去借,還是大家湊一湊,幫他過關,也只有到時候再說。至于眼前,最要緊的一件事,當然是如何拿那個送信的人打發回去。”
  “不錯,不錯!”潘曾瑩連連點頭,“你說得很透徹。眼前這件事,自然要請你指揮張司事去辦;要送他几兩銀子做盤纏,先由會館里墊了再說。”
  “是!”吳大澄慨然允承,“我照二太爺的吩咐去辦。”
  “還有件事。”潘曾瑩又說,“你最好跟那送信的人多談談,套套他的口气,看看李藹如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

         ※        ※         ※

  雖然已定了初步處置的辦法,但卻不能馬上動手。因為要裝得像煞有介事,就得到了由京里到保定來回所需的日子,方能去看馬地保。
  這一來回也不過三天的日子,而在馬地保的感覺中,真比三年還長。這一天午后,正坐在屋子里發愣,佟掌柜親自來通知,說長元吳會館的張司事來了;頓覺精神大振,三步并作兩步地迎了出來,臉上不自覺地堆足了笑容,而“費心,多謝”的客套,也似乎已涌到了喉頭,迫不及待地要出口。
  見了面不待他動問,張司事先開口說道:“信替你轉到了。”
  “喔,多謝!”馬地保脫口而出,接著將手伸了出來。
  張司事倒是一楞,不知道他要什么?馬地保亦隨即發覺自己失態,馬上將手縮了回去,臉上訕訕地頗不得勁。
  “想來你是要回信?”
  “正是,正是!”馬地保連連點頭。
  “回信沒有,只有口信。洪狀元說是信看到了,這几天一早給直隸總督李大人請了去,要到深更半夜才放他走,實在忙得一點功夫都抽不出來。過几天,他會直接复信到煙台,請你先回去。”說到這里,將一個手巾包解了開來,“這是洪狀元送你的盤纏。”
  盤纏是十兩一個的銀錁子,簇新的兩個,總計二十兩。回煙台一半都用不掉,出手總算很大方。可是馬地保覺得這二十兩銀子壓手,遲疑著不知說什么好。
  “洪狀元還有句話,”張司事看了他一眼,忽然換了口气:“你先把盤纏收起來。”
  他一面說,一面將裝銀錁子的一個公文大封袋抹一抹平;這就可以看得出上面印著的宋体藍字,銜名是“直隸總督部堂”,表示銀子确從保定而來——當然,這是為了取信于馬地保,特意安排的。
  “太多了!”
  “多還不好?”張司事將銀錁子用那個封袋包好,往他面前一推,以一种“自己人”的口吻說,“吃一趟辛苦總要撈几個。不然,吃飽飯沒事干不是?”
  “張老爺,”馬地保跟他商量,“我想,是不是能到保定去一趟?”
  “到保定去一趟?”張司事假作不解地問:“去干什么?”
  “去見洪老爺。”
  “那你可一定是白跑一趟。洪狀元是李大人特意請了去的客人,整天請在簽押房談天商量公事。我剛才不是說了,一早請去,到晚才放人。你到哪里去見他?”
  馬地保听這一說,心中茫然;自己想想,一個見了縣官便得磕頭的地保,要到總督衙門去找總督的客人,這尺寸上相差得也未免太大了。
  由此一念,頓覺气餒,而心里反倒踏實了。只有一件事未了,“那么,這几樣禮,怎么辦呢?”他問。
  “對了,剛才我的話沒有完。洪狀元還有句話,就是這几樣禮,請你留下來。”張司事緊接著聲明,“不是交給我!明天有位吳老爺來取。吳老爺是洪狀元的同鄉同榜,不知道你听說過這個人沒有?他的官印是大澄兩個字。”
  “沒有,沒有听說過。”
  “不要緊!你交給他就是錯不了!”
  等張司事辭去不久,果然有位“吳老爺”來訪。又是佟掌柜親自來通知,并且證實了吳大澄确是洪鈞的同鄉、同年。
  吳大澄很夠气派,借了潘家兩個听差,一個站在柜房外面,一個隨侍在側。他自己卻不坐下,負著手兩眼上望,不知在看些什么,還是想些什么?
  見此陣仗,馬地保不免加了三分敬畏之心,咳嗽一聲,待吳大澄轉臉來望時,隨即請了個安。
  見了馬地保,他倒不擺架子了,慌忙拱手還禮,“不敢當,不敢當!”他問:“貴姓是馬?”
  “是。我姓馬。想來你老就是吳老爺?”
  “敝姓吳。”吳大澄問道:“張司事跟你談過了?”
  “是。談過。”
  “好,好!請坐下來談。”
  說著,吳大澄使個眼色,潘家听差便將紙媒燃著了,連水煙袋放在桌上,悄悄退了出去。
  “請坐,請坐!不必客气。”
  等吳大澄先坐了下來,馬地保方始斜簽著身子,坐了板凳一角,雙手放在膝上,靜等吳大澄發話。
  “洪狀元是我同鄉至好,鄉試會試,兩番同年,無話不談的。昨天他從保定派人帶口信給我,說煙台有人帶來几樣送他的禮,托我代收。”
  “有的。等我去取了來。”
  “不忙,不忙!”吳大澄伸手按一按他的肩,“不知道這几樣禮,是什么人送的?”
  這話讓馬地保生了疑問,既然洪鈞跟他“無話不談”,何以不知道這几樣禮是何人所送?于是,他先反問一句:“吳老爺莫非不知道洪老爺在煙台的事?”
  “呃,”吳大澄假意想了一下,“是說他在煙台結識了一位李姑娘,如今自稱‘狀元娘子’的那回事嗎?”
  “是!不過,‘狀元娘子’倒不是李姑娘自稱,是大家這么叫她。”
  “大家又為什么叫她呢?”
  “兩番報喜,鑼聲敲得滿街響,誰不知道?洪老爺中了狀元,連新任的道台都來道喜。真的風光。”
  “喔,”吳大澄問道:“她自己怎么說呢?”
  “吳老爺是說李姑娘?”馬地保想了好一會,記起來了,“我只听李姑娘說過一句話。她說‘原來我倒并不指望會當什么‘狀元娘子’;事到如今,想不當也不行了’!”
  “想不當也不行了!”吳大澄默念著這句話,心又往下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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