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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是第三夜了!從馬地保回煙台那天開始,藹如夜夜獨對孤燈,一直發愣到天亮。
  一直有句話盤旋在腦中,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寫信沒有功夫;將馬地保喚到保定,無論深夜、清晨,抽片刻跟他見個面,難道也沒有功夫。就不為人家,為他自己,煙台是何情形,不也是先聞為快嗎?她在想,如果自己是洪鈞,听馬地保一到而無法見面問個清楚,只怕晚上覺都睡不著。
  想來想去,終于想到有一點是可以确定的,她及她与他之間的一切,在洪鈞看來,至少不會比作直隸總督上賓這件事來得重要。
  于是藹如恍然大悟,原來洪鈞將功名富貴看得高于一切。這使得她對他的評价打了一個折扣。可是,她旋即想到,她不應該鄙薄他,既成夫婦,便當体諒。這一念之轉,使她的想法改變了。作為一個男子漢,求功名、取富貴,不正是有出息嗎?何況功名富貴,与己相關;如果他不是狀元,自己又何來“狀元娘子”的美稱?她在想,功名富貴之外,他總還要些別的東西,自己在他心目中,依然占著极大的分量。倘或要求他將她看得比功名富貴還重要,那不太過份了些?何謂相夫?何謂內助?豈非就是要助夫取得功名富貴?然則自己如有那种想法,不恰恰与賢妻之所以為賢,背道而馳?
  三天來的焦慮苦思,万般凄楚,就這片刻間,一掃而空;心境豁然,依舊覺得万物有情,生意盎然。于是,她想到母親,應該赶緊將這些想法去告訴她,讓老人家也寬寬心。
  “阿彌陀佛!你總算想通了。”李婆婆說,“男人家都是這樣子的,一离了家就想不起家。從前你父親出門四年,別說捎家用回來,連封信都沒有。一到回來了,你知道怎么著?”
  “怎么著?”藹如极感興味地問。
  “帶回來四口箱子,倒有三口箱子裝的是替我買的東西,穿的、用的、吃的,樣樣俱全。說句不怕人笑的話,連裹腳布都買到了。”
  “那時候,娘,你怎么樣?不罵爹了?”
  “罵還是罵他。”李婆婆說,“心里可又是一种想法。”
  “怎么想?”
  “我在想:罷了!這四年的苦,吃得也還值。”
  四年的苦!藹如心想,自己才吃了四個月的苦,算不了什么?
  “閒話少說,我心里一直在盤算;說出來,你看使得使不得?”李婆婆說,“与其彼此心挂兩頭,又多一份開銷,倒不如干脆上京去。我在想,三爺大概也有這么一個想法,只是說不出口。”
  “怎么呢?”
  “這點你都想不明白。譬如你是三爺,說要接我們娘儿倆進京,莫非就是那么一句話,不要寄盤纏來?”
  “啊!我懂了!我知道他為什么不寫信來的緣故了!”藹如歡欣地嚷著;突然發覺自己忘形可笑,伸一伸舌頭,低聲說道:“三爺中了狀元,花費很不少,在京里一定借了債,再沒法子替我們湊錢,所以索性連信也懶得寫了。”
  “這也是有的。”李婆婆又問:“你看我想得對不對?”
  “娘,你早就該告訴我了。”藹如站起身說,“我收拾行李去。”
  盤纏尚無著落,行期更未決定,說收拾行李,豈非可笑。可是,李婆婆不忍掃她的興,所以沒有攔她。而藹如卻真的立即動手,檢點箱籠,什么是該帶走的;什么是可以送人的;什么是不妨變賣的,就此大忙而特忙了!
  李婆婆默默地看在眼里,也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派阿翠將小王媽去請了來,從容談起,說馬地保進京,雖不曾見著洪鈞,但洪鈞多時沒有信的原因卻找出來了,是由于洪鈞負了債,不能寄盤纏來接她們母女,“男人家好面子,自己覺得空口說白話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沒有信。”李婆婆用非常世故的語气說,“話到該說的時候,一定要說;不管多么為難的事,硬著頭皮說了出來,也就說出來了!如果不敢說,不肯說,錯過了那個時候,越想越覺得說不出口,那就永遠沒有說的時候了!”
  小王媽听在耳中,心里卻有將信將疑的感覺——馬地保一回來,她就跟他見過面了;听他所談前后經過,似乎不大對勁。她雖然不能找出自己的這种感覺的由來,但決非如李婆婆所想的那樣簡單,是她确信不疑的。
  當然,自己的想法只好深藏于心,在表面上還不能不作附和,“對了!”她說,“如果不是這個緣故,可又是為了什么呢?”
  “我在想,這樣僵著也不是一回事。”李婆婆的語气越發從容有條理了,“在我這里,一個家開門七件事,樣樣要錢;平時又是用慣的,要省也省不下多少。在他那里,一個人住在會館里,起居飲食,樣樣不便;做官當差,又是那樣的身份,听差、車人夫一個不能省,這份開銷也不小。加以單身人,應酬一定很多;三天兩頭上飯館,光是——”
  “光是”什么?李婆婆覺得礙口,沒有說下去。小王媽自能意會得到,上飯館少不得“叫條子”,這筆“局賬”積少成多,到三節結賬之時,亦很可觀。而且也不能總是叫局,少不得也要到“胡同”里去“開”個“盤子”,“做”個“花頭”,那一來必定鬧一身虧空。倘或迷上了哪一個,得新忘舊,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這樣一想,便不待李婆婆開口,她也想到了,她們母女應該上京去跟洪鈞相會。只是這一筆盤纏,并非小數,且莫貿然開口,先听听李婆婆是何主意,再作道理。
  李婆婆也很注意她的表情,看出自己前面的一段話,已為她听了進去,覺得下面的話,便容易說了,“你知道,我一直拿你當親人看待,如今有件事,先要跟你商量。”她說,“總要你不反對,我們母女才能放手去做。”
  “婆婆,自己人有話好說。你老人家是怎么個意思?不管做得成,做不成,說來商量著!”
  “是啊,我也是這么想,做得成,做不成,大家商量。”李婆婆指著已經收拾好了的一部份箱籠說,“我跟藹如的意思,打算先到了京里再說。”
  因為自己原也有這樣的想法,所以小王媽對她的話,并不感到意外;也不必她作進一步的說明,只問:“洪三爺知道不知道你老人家的意思?”
  “還不知道。”
  “要不要先寫信問一問他?”
  “只要寫信告訴他就是。”李婆婆說:“他如今在保定,是直隸總督李大人邀了去作客,說不定還沒有回京。寫信一來一往,要好些日子。天快冷了,我想起旱走,不趁八九月里赶路,一到冬天,冰天雪地的路上不好走。說實話,我也吃不起這個辛苦。”
  小王媽想了想說:“既然決定上京,早走也好,這里呢?”
  “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李婆婆問:“是暫且留著這房子呢?還是都料理得干干淨淨,一去不回頭?”
  “一去不回頭”這五個字,小王媽听來刺耳。想起平日的情份,一時倒有依戀不舍之意。因而毫不考慮地答道:“這房子賃得便宜,就閒關它一年半載,也花不了几個錢,不如留著。說不定婆婆在京里住得膩了,或者想念我們,要回煙台來看看,也方便!”
  “你這么說,可真得留著了。”李婆婆十分欣慰,也有些感傷,“徐州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回去;就回去,也都是陌生的了。煙台就是我們娘儿倆的老家,留著個根也好。”
  “正是這話!”小王媽指著箱籠問:“這是收拾了要帶去的?”
  “不一定,”李婆婆說:“照藹如的意思,是想料理清楚了走,有些東西要帶去;有些衣服、動用家具,帶不了的要送人,有几樣比較值錢的東西,像客堂里的那套木器,還有那架云南大理石的紅本屏風,打算托你找個買主,換几兩銀子湊盤纏。”
  “喔!”小王媽心里在想,事到如今,她們母女的盤纏,無論如何是要著落在自己身上了。當然,洪鈞將來會還,但眼前能夠有所彌補,又何樂不為?因而接口說道:“既然房子要留著,木器跟屏風就不必賣;不過閒擺著不收拾,會坏。”
  李婆婆一听就明白了,樂得順水推舟地說:“這話不錯,木器跟屏風,就寄放在你那里好了。”
  “也好,原是望海閣搬了來的,仍舊搬回原處,照原樣子擺好,一點心思都不用費。”小王媽很高興地說:“若是有人問起,我告訴他:是‘狀元娘子’家的東西!”
  李婆婆听這一說,心里有些嘀咕,料知精如不會喜歡她那樣的說法;不過,話已出口,不便翻悔,只好笑笑不響。
  于是,小王媽問到最要緊的一句話:“婆婆,這筆盤纏不輕,不知道湊得怎么樣了?”
  “少不得還要靠你幫忙!”話一說了出來,李婆婆索性說得明白些,“而且要靠你幫大忙!”
  小王媽很沉著地問道:“可曾算過,要多少?”
  李婆婆猶在沉吟盤算之際,听得藹如与阿翠的聲音,便住口不言;向小王媽使個眼色,意思是彼此所談的話,須當檢點,有些是不必向藹如提起的。
  小王媽點一點頭,表示領會。接著起身去掀開門帘,正看到藹如一張仿佛生來不知憂愁為何物的春風面。受了這份喜气的感染,小王媽不由得笑道:“狀元娘子回來了。”
  “你也這么說!”藹如嗔道,“到處都拿我取笑儿;倒是有完的時候沒有?”
  “別人想人取笑還不能夠呢。”小王媽問道:“上街去了?”
  “嗯。”藹如回頭吩咐阿翠,“你把网籃拿到我屋里;麻繩子就擺在走廊上。”
  网籃、麻繩都是打點行裝的用品,小王媽便趁勢說道:“婆婆正跟我商量進京的事,小姐回來得正好。既然定了主意,就該早商量出一個起落來。”
  听這一說,藹如立刻又興奮了。進屋挨著她母親坐下,放出聚精會神的姿態,靜听下文。
  “小王媽的話很不錯;該听她的。”李婆婆用這句話開頭,暗示小王媽很幫忙,讓女儿可以放心。接著,复述了保留寓所的決定,將打算變賣的木器和屏風,寄放在望海閣。說到這里,停了下來,要看女儿的反應。
  “說什么寄存?”藹如卻真爽朗,“干脆送給小王媽算了。”
  “那可不敢當。”
  “你別客气。”藹如搶著說道:“有辦不通的事,少不得還是要找你。不過,你放心,不會自使你的銀子;遲則一年,早則三、五個月,會加利還你。”
  小王媽深知藹如言出必行,得此承諾,不怕本利無歸,所以寬心大放,但表面上卻不能不做作,苦笑著說:“婆婆你看!小姐的話,真比刀子還厲害。我自覺嘴還不笨,就是遇見小姐,可沒有轍了。”
  有此一句話,李婆婆亦是寬心大放,知道借多少都可以,便笑著不響,只等女儿跟小王媽交涉。
  藹如也很得意,但不肯強人所難,和顏悅色地問道:“你能給我們湊多少銀子?”小王媽答說:“多了怕湊不齊,三、四百銀子,我盡力去辦。”
  “那就要四百兩銀子。”藹如很快地答說,“我也不管是你自己的銀子,還是你替我去借?反正我照市行息;至多一年,定規還清。”
  就這么三言兩語,將李婆婆盤馬彎弓,說了半天還不曾有結果的一件大事談妥了。

         ※        ※         ※

  夜來累了,卻怎么樣也不愿上床。秋燈夜雨,無端又上了心事。不知洪鈞此刻人在哪里?說就有信來,這信可是在路上?一切都無從猜測,心想,只有用牙牌卜個課,或許有所啟發。
  隔室的李婆婆也是心中有事,連宵不寐。听得女儿房中牙牌聲響,悄悄地摸索而來。直到燈前,藹如方始發覺,驟睹有人,倒嚇了一跳。
  “我道是誰?”她拍一拍胸說,“娘,怎還不睡。”
  “不想睡。”李婆婆問道:“你在起牙牌數,怎么說?”
  “還不知道呢!”藹如一面翻牌,一面順口說道:“娘,你替我禱告,來一副好牌。”
  “要怎么才好?”
  “自然是‘上上’。干万來不得‘下下’。我已經有了兩副了,下下,上上;再來下下,就中間好那么一段,我可不要!”
  “那,”李婆婆說,“那就再來一副上上。”
  居然說中了,真是上上。藹如高興地笑道:“娘,你成了‘李鐵嘴’了!下下、上上、上上;卦象就是苦盡甘來,越往后越好的樣子。”
  “你倒是看看書嘛!到底怎么說?”
  李婆婆拿那本“蘭閨清玩”推到藹如面前。她翻到地方,定睛一看,便浮起了笑容。只見她眼睛睜得大大地,長長的睫毛,不住閃動;淡紅的、像菱角樣的嘴唇,漸漸綻開;臉上不僅有喜色,更多的是惊异的表情。
  “怎么樣?”見此光景,李婆婆更急著要問了。
  “娘!起的這一課,著實有點道理。我念給你听:‘泅上何人識沛公?誰知草末起英雄!帝王卿相非常業,多在魚鹽版筑中。’意思是,不要門縫里張眼,把人看扁了,撈魚的、晒鹽的、做泥水木匠的,也會封侯拜相做皇帝。”
  “那要靠運气。”
  “不是!”藹如脫口便答,“娘,這一課還有兩段話,一段是解釋:‘愁面笑容開,憂心事可諧;但憑理做去,不必費疑猜’!”
  她念得很慢,所以最后兩句,李婆婆字字听清,語語領會,深深點頭:“倒是有點道理!可不是嗎?‘但憑理做去,不必費疑猜’。還有一段話呢?”
  “還有一段話,也有道理。不過,”藹如說道:“跟娘不大說得清楚。”
  “你不管!你先念來我听听。”
  于是藹如照本宣科:“‘斷曰:王曾布衣,乃居魁首!仰之彌高,泰山北斗。有德則稱,無德則否’。”
  這几句話,李婆婆一句都沒有听懂,忍不住問道:“你只說,有點什么道理?”
  藹如認為這四言六句的斷語,完全是說的她自己。王曾何許人?她不知道;“魁首”是不是指狀元?她亦不能斷定;但著一“乃”字,語气中表示大出一般人的意外,卻是很明顯的——就好比有人感歎:李藹如居然成了狀元娘子!這口吻是相同的。而她之認為有道理,則在最后兩句。
  其實這最后的八個字,也是對她的絕大的安慰与激勵。在望海閣那几年的生涯,畢竟是她心頭無法彌補平复的創傷。在風塵中打過滾而想掙一頂花轎,固是力爭上游;能坐花轎,著紅裙,將來還有一副誥封,亦不妨說是福命好;但甫出淤泥,一步登天,輕巧巧得來一個“狀元娘子”的銜頭,勞動煙台官場,登門稱賀,這就太過份了!清夜捫心,未免受之有愧,令人不安。
  此刻,這份不安之心是大大地減少了;因為牙牌數中為她作了最好的寬解。只要自己的儀態、語言、才干,最要緊的是德性像個大家賢媛,又何愧于此銜頭?倘或樣樣不夠格,即令皇帝封過,無奈人人心里有此感想:什么狀元娘子?哪一點看來都不像。
  這就是“有德則稱,無德則否”的道理。藹如听洪鈞為她講過史記,起自泗上的“沛公”劉邦,早年出言粗魯,侮慢儒生,十足無賴的行徑。等他做了皇帝,從龍之臣,在殿上飲酒爭功,喝醉了毫無規矩,亂叫皇帝的名字,甚至拔出劍來在柱上亂砍。后來定了朝儀,方始顯出稱帝之貴。這雖是叔孫通的一大功勞,而主要的,還是劉邦的度量寬宏,用人不疑,夠資格做皇帝之故。倘或望之不似人君,再嚴格周密的朝儀,亦不能約束那班跋扈的功臣。
  白壁有瑕,到底還是白壁!她在想,如果是那种“燒料”,燒得再好,也還是不值錢的東西。這种以有瑕白壁,而瑕不掩瑜的想法,她覺得只可借以自慰,向母親說破是不相宜的。因此,含含糊糊地不肯再細講這一課的論斷。李婆婆當然不會想到她有那樣曲曲折折的心思,只道她在文義的了解上有困難,也就不再往下問了。

         ※        ※         ※

  第二天一早,小王媽又來了。一方面是來回報,四百兩銀子已經湊齊;說是轉借來的,利息倒不高,但須寫張借据,藹如毫不考慮地,親自動筆寫下,先交了給她。
  另一方面,小王媽是來幫忙料理長行進京的一切。最要緊的是,一路上找什么人照應,先要商量好。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沒有個妥當的,我不放心。”小王媽說,“我的意思,讓阿培送了去。到了京里,請小姐看情形。如果三爺覺得他不成材,叫他回來也可以。”
  “這你不用管了!”藹如大包大攬地一口答應,“我可以作一半主。只要阿培肯上進,包他將來有出息。”
  “有小姐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小王媽又說,“此外還得有個人;我已經叫阿培去約老馬了。”
  這正符合李婆婆母女的心意。等阿培將馬地保約了來,便由小王媽開口,說知經過,要求他“再辛苦一趟”。
  在大家的意料中,馬地保必是一諾無辭;誰知面有難色!不過,亦都不疑有他,只以為馬地保憚于跋涉;或者他個人有什么不能分身的苦衷。
  藹如一向不愿強人所難,這一次關系重大,而且委實別無可恃之人,只好破例了,“老馬,”她用堅持的語气說,“你無論如何再幫我們一次忙!”
  這讓馬地保無法推辭了,苦笑著說:“李姑娘的吩咐,我不能不听。什么時候走,怎么走法?”
  “我娘跟我都暈船,只好起旱。”
  “起早就要早走。”小王媽問馬地保,“不知道到京里要几天?”
  “先到省城,要三天。過黃河由德州出省,本來一條大路往北,听說景州發大水,路斷了,要繞路。我看,起碼也要半個月,才到得了京里。”
  “今天七月二十二。”小王媽說,“赶在月里動身,可以到京里吃月餅。現在就挑日子吧!”
  這下提醒了藹如,赶在中秋以前,能与洪鈞相聚,人月雙圓,多么有趣!因而興致勃勃地親自去查皇歷,卻只有七月二十五是宜于長行的黃道吉日。
  “只有三天的功夫,怕大局促了些!”她躊躇著說。
  “是啊!”李婆婆將出遠門看作一件頭等大事,必得從容安排,所以也說:“万万來不及。”
  “有什么來不及?”小王媽怕藹如手頭散漫,如果遲遲不走,那四百兩銀子拉散了,又會不夠,因而极力慫恿,“收拾行李,我來幫忙。一定要赶在八月半以前到京,才有意思。”
  這句話不但藹如同意,也說動了李婆婆,決定七月二十五動身。于是馬地保去雇車;小王媽母子幫著收拾行李,到起更時分,方始回家。
  一回望海閣,馬地保在那里坐等,据說晚飯以前就來了。小王媽不免詫异,不知他有什么要緊事,非等著她來面談不可。
  “王大嫂,”從小王媽作了望海閣的主政,馬地保對她便改了稱呼,“李家娘儿倆要進京,是誰的主意?”
  這話太突兀了!小王媽心知其中大有文章,急急問道:“怎么回事?莫非不能去?”
  “不是不能去。總得要洪三爺有信來了,再動身也還不遲。”
  “怎么呢?”
  馬地保呆了一會,歎口气說:“我看事情不妙!我跟你實說了吧!”
  于是馬地保將受托進京,去為洪鈞遞信送禮的經過,從頭細訴,听得小王媽臉色大變。
  “唉!老馬,”她著急地說,“你這些話,怎么早不說呢?”
  “我哪知道她們忽然要進京?”馬地保答道,“這些話是犯忌諱的,我也不能亂說。”
  小王媽也知道錯怪了馬地保,更知道怪誰都沒有用。如今与李家休戚相關,要緊的是,她們母女的行止該有個最后決定。
  不去又如何?去又如何?小王媽在想,若說勸李家母女不必進京,首先這話就難以啟齒,“老馬,”她問,“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怎么還能攔住她們娘儿倆不走?如果說了實話,只怕馬上就要出人命!”
  “到了京里呢?倘或不是那回事,只怕更要出人命。”
  “不會的!”小王媽突然想通了,“且不說洪三爺不是沒有良心的人,能傷這种陰鴛,哪里會中狀元?万一真的變心了,我們那位‘狀元娘子’,知書識字,有計謀、有決斷,也不是好慧的人。只要見著洪三爺的面,當面鑼、對面鼓,三句話一問,包管問得人啞口無言,乖乖儿地抬花轎過來。”
  “能見著面,自然好辦;就怕見不著面!”
  “嗐,老馬!”小王媽倒是須眉气概,毫不畏難,“不是我說你,你啊,太老實了!狀元又不是住在皇宮內院,會見不著面?洪三爺總也有衙門吧?破功夫到他的衙門去等。他莫非就因此不上衙門了?”
  馬地保受了她的鼓舞,也振作了,“好!”他慨然答說,“我听你的話。”
  “這才是!老馬,”小王媽格外為他鼓勁,“這趟去,事情一定會圓滿。不過要靠你多辛苦。等你回來,我另外謝你。阿培要請你照應,我叫他拜你做干爹!”
  “不敢當,不敢當!阿培我一定盡心照應,不用拜什么干爹,也談不到謝我。但愿這一趟辛苦不白吃,我回來也有面子。”
  “包你有面子。事情成功了,洪三爺也會謝你。不過,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一去,里里外外,一切要靠你費心。”
  話是如此,小王媽卻是一整夜都睡不安穩。為李家母女思前想后,總覺得事情不會坏到洪鈞不認賬的程度;更不會避不見面,因為要躲也躲不了的。只是有一點,或許洪家的親友,不贊成用花轎迎娶藹如進門,那倒是個麻煩。不過,到了那個地步,藹如怕也不能不委屈了。
  當然,她這些想法,深藏于心,甚至連神色間,亦很注意,仍然裝得高高興興地,到李家幫忙收拾行李。到晚來,草草已定;留在那里吃完了飯,找個机會悄悄向李婆婆說道:“有几樣要緊東西,婆婆倒要檢一檢;最好收在一起,放在妥當地方。”
  “你是說,我們娘儿倆剩下的一點首飾?”
  “不是!”小王媽答說:“第一、是洪三爺親筆寫的庚帖;第二。是洪三爺以前給小姐來的那許多信。”
  “那些信是她的寶貝,早已都收在拜匣里了。庚帖在我枕箱里。”李婆婆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對!庚帖也交給她自己好了。”
  當天晚上,李婆婆就將洪鈞的庚帖撿出來,親手交給藹如。這使得她想到一件久縈于怀的心事,只是不大容易出口。
  想了半天,終于還是背轉身子問道:“喜事不知道在哪儿辦?”
  “那得要看三爺的意思。”李婆婆答說,“在哪里辦喜事都可以,要緊的是,得有那筆辦喜事的錢。”
  這使得藹如又添了一段心事。看樣子洪鈞在眼前一定籌不出那樣一筆款子,可能明年也還不行。佳期有待,還在其次;尷尬的是進京以后,不曾過門的洪家媳婦,如何得能侍奉巾櫛,主持中饋?
  這是眼前所無法作成任何結論的事。好在旅途無事,慢慢琢磨,總能想出一個補救的辦法來。

         ※        ※         ※

  到京那天是八月十二。前一天在固安宿店就商量好的,到了京里,先不必投店,直接到長元吳會館。一切行止,都等見了洪鈞的面,再作道理。
  車到會館,李婆婆母女先不下車,由馬地保登門求見。門房還依稀相識,听說他要看洪狀元,只說得一聲:“你等一等!”隨即往里而去。
  這下行了!馬地保很高興地對跟在身邊的阿培說:“是在家!”
  听得這一聲,阿培先到車前去報信。于是藹如一顆心頓時跳得很厲害了!多少天朝思暮想,不知他是丰腴是清瘦?做了狀元,樣子又有什么不同?最讓她擔心的是,此行事先并未寫信通知,驟然相見,洪鈞必定惊喜交集;勾動他的蓄積已久的相思,會不會當著人便傾瀉而出,說些只好私下相處才能說的話,豈不叫人羞窘。
  正在這樣七上八下地想心事,車前倒又有聲音了,“婆婆,姑娘,”是馬地保在說:“你們請下來了。”
  掀開車帷,藹如便是一惊!馬地保的臉色非常難看,陰郁之中,含著悲憤;一雙眼睛中更有掩抑不住的怒火。這是為什么?她在想,莫非洪鈞做了官,使官派,得罪了貧賤之交的馬地保?
  一念未畢,有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含笑上前,很親熱地說道:“這兩位想來是李婆婆、李姑娘了?”
  “是的!我們姓李。”藹如很大方地應對,“貴姓?”
  “敝姓張。”
  “他是長元吳會館的張司事。”馬地保的態度和聲音很冷,也很不客气,“洪三爺不在會館。”
  洪鈞不在會館這件事很普通,無非一時不得見面,微感失望而已。可是照馬地保的神態,以及先說“在家”,又說“不在”這前后不符的情形看,這句話就不能等閒視之了!
  藹如竭力保持著平靜,問一句:“喔,到哪里去了?是在衙門里?”
  “不是!”張司事答說,“大概還在保定。”
  就這一句話,使得藹如疑云大起。轉眼看她母親,臉色亦很不自然。不過藹如仍很沉著,捉住張司事話中的毛病問道:“怎么說是‘大概’?”
  張司事是有意不确指洪鈞的蹤跡,料到藹如會問,早就想好了話回答:“洪狀元在李大人那里作客,賓主投緣得很;李大人新近調了湖廣總督,也許邀他到武昌去了。是不是還在保定,不大清楚。”
  話越說越玄了!藹如開始捉摸到馬地保何以有此臉色的緣故。而心亂如麻,有句話差一點奪口而出:真不該冒昧到京里來的!
  一直不曾開口的李婆婆,此時倒顯得很老練,問了一句很要緊的話:“那么我們娘儿倆呢?怎么辦?”
  “有我,有我!”張司事立即接口,“既然是洪狀元的熟人,我應該照應。會館里不便住女眷;有我們同鄉眷屬進京,多暫時借住水月庵,离這里不算太遠。”
  這番話在李婆婆母女略得安慰。上了車,由張司事跨轅親自指點路程。自宣武門大街一直往南,到了有名的刑人之地的菜市口,向西折往廣安門大街,走不多遠,再往南折,進了一條极寬的巷子,就是水月庵的所在地。
  這條胡同名為爛面胡同,又名懶眠胡同。与它東面平行的,嚴嵩的听雨樓舊址的北半截胡同,同為有清以來,名流迭出之地。進胡同數十步,有兩條東西向的小胡同,東面的叫紅羅厂;西面的叫九間房。九間房以南,就是水月庵。
  下得車來,敲開了門,有個中年尼姑出來應接。顯然的,這個為張司事喚做“妙淨師太”的尼姑,与他极熟。三言兩語,不費什么事,便將安頓李婆婆母女的事說妥了,撥出東院的兩間客房,供她們居住。
  “張老爺,”藹如指著馬地保和阿培說:“他們兩位呢?這里總不能住囉?”
  “那只好住店。”張司事回頭問道:“上次你不是住北小市的佟家老舖嗎?”
  馬地保一肚子的气,沒有理他,只對藹如說道:“北小市在哈德門外,還要往東,走到這里,得要半天的功夫。”
  哈德門就是崇文門。左崇文、右宣武,一東一西,相距甚遠,是藹如知道的。听他的口气,是不愿住北小市的佟家老舖;但既屬尼庵,自不能容留男客。藹如倒有些為難了。
  誰知阿培很机伶,“剛才下車我看到了,往南不遠,就是濟南會館。”他說,“能不能住在那里?”
  听這一說,馬地保精神一振,“都是山東老鄉,應該能住。”他提高了聲音又說:“再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打一打新科狀元、山東女婿的旗號,濟南會館也不能不行個方便。走,”他拉一拉阿培,“你領我到濟南會館,先打好了交道再來。”
  說完,連跟張司事招呼也不打,就跟阿培走了。這种對張司事不滿之意溢于言表的態度,讓藹如看在眼里,越發不安。但眼前卻還不能也不宜開罪張司事,所以她歉反地說道:“多謝張老爺費心。不然,我們母女人地生疏,帶來的人又不得力,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是的,多虧張老爺。”李婆婆接口說了這一句,略停一下又問:“不知道張老爺可知道洪三爺跟我女儿的事?”
  一談到此,藹如便想避開。一面走,一面找個借口,“阿翠,”她說,“你把帶來的銅銚子找出來,跟庵里去要壺開水。”
  語聲未終,腳步近門,卻听她母親在身后說道:“你別走!這沒有什么好害羞的。咱們趁早把話跟張老爺說明白!”
  這句話提醒了藹如,事情看來有麻煩,自己不可先示弱。不過,到底還不好意思老著臉皮談她与洪鈞的婚約,只輕輕地答應一聲,轉過身來,垂首站在那里。
  “張老爺,”李婆婆指著藹如說:“洪三爺是兩房兼桃,還可以明媒正娶,娶一房家小。有他親筆寫的庚帖,也有親筆寫給我女儿的信;還承洪三爺尊敬我一聲‘岳母’。這些東西,張老爺要不要看一看?”
  “不必,不必!”張司事微顯不安,“我知道,我知道!”
  “張老爺知道就再好都沒有了。如今我們母女,舉目無親,多承張老爺照應,說不得只好賴上你老了。張老爺,我們家姑爺,到底在哪里?務必請你打听明白,派專人送個信去,就說我們母女來投奔。”接著便大聲喊道:“阿翠,你看我的手巾包在哪里?替我拿來。”
  手巾包就在阿翠身上,里面包著几張銀票,李婆婆撿了一張二十兩的送張司事,說是派專人去通知洪鈞的費用。
  張司事心想,倘或辭謝不收,說不定就難以脫身,因而接了下來,“好的!”他說,“我盡力去辦。如果到保定送個信,二十兩銀子用不了,將來再算。”說完,告辭而去。
  等他走后不久,馬地保去而复回。借住濟南會館,已經交涉好了,他留下阿培在那里安置舖蓋。只為有极要緊的話要說,所以赶了回來。
  可是,見了面卻又無話,臉上是說不出的為難神气。李婆婆母女的心,都涼得發慌,只是催他有話快說。
  “唉!”馬地保忽地一揚手,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我該早告訴你們的!”
  “告訴我們什么?”藹如神色大變,“老馬,你可再不能瞞我、騙我一句話了!”
  “我哪敢瞞騙,只不過說不出口。上次來,情形就大為不妙。這一次我十几天在路上,天天心里嘀咕,可別像上次那樣,說洪三爺不在京里!誰知——唉!”馬地保長長地歎口气,低著頭說,“到底讓我猜中了!西洋鏡也到底戳穿了!”
  所謂“戳穿西洋鏡”,是馬地保在長元吳會館無意中得聞內幕,洪鈞早在六月初就搬出會館了。這就可想而知,從他上一次進京時起,洪鈞就已蓄意避不見面。
  前后經過,直言無隱。听得李婆婆渾身發抖,目瞪口呆;藹如臉色青得可怕,一雙發紅的眼中,含著兩泡淚水,卻就是不掉下來——掉淚的是馬地保。
  “我恨,我怕!”馬地保流著悲憤的眼淚,連連頓足,“像他跟姑娘這樣的情份,都是假的,天底下還有什么是真的?這個心都可以變,還有什么不能變?這個世界大沒有意思了,我真恨不得剃光頭發去做和尚。”說罷,放聲大慟。
  在李婆婆母女的感覺中,就像自己在哭,因而反倒沒有眼淚。“老馬,你先不必難過!”藹如不知她是在勸慰馬地保,還是安慰自己,“你的話不錯,他跟我的情份如果也是假的,天底下就沒有什么真的東西了!我不相信他是假的。老馬,你知道不知道他搬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馬地保收淚答道,“我倒是問過,他們不肯告訴我。”
  “新科狀元,應該不是默默無聞的人物。老馬,你能不能去打听一下。”
  “不用打听了!”李婆婆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你莫非還不死心?非要他當面給你難堪不可!”
  “他不會!”藹如疾言厲色地又添了一句:“他也不敢!”
  听得這話,馬地保拔腳就走,頭也不回地說:“我去打听。”

         ※        ※         ※

  馬地保到晚未回,而張司事卻陪了一個陌生人來。那人進屋便跪,向李婆婆磕了一個頭,口中喊道:“四嬸儿,想不到在這里跟你老見面。”
  “不敢當,不敢當!”李婆婆急忙起身,惊惶地問道:“你是哪位?怎么給我行大禮?”
  藹如的父親行四,既稱李婆婆為“四嬸儿”,自然是她夫家的侄子、藹如的堂兄——此人确是李衛之后,單名叫芳。原是佐雜出身,干過几年厘金的差使,撈了有几千銀子,想搞個正印官做。照例捐過班,成了知縣。這一次是上京到吏部來“投供”,以便分省候補。
  張司事的本事很大,居然打听到有這么一個人,是李家子弟,算輩份是藹如的族兄,正好托他來斡旋洪鈞的那頭“惡姻緣”。于是由吳大澄征得潘家二老的同意,跟李芳接頭;只要辦成此事,許他自選分發的省份,三個月內必定補缺。潘家二老,都已致仕;潘祖蔭雖升了侍郎,亦無此可許捐班知縣如此优惠的力量。原來幕后另有一位巨公在支持。
  此公叫沈桂芬,原籍蘇州府吳江縣,占籍宛平。与李鴻章同年,是道光二十七年的進士;現任吏部左侍郎,人值軍机。從咸丰駕崩,發生政變,兩宮太后垂帘以來,樞廷一直由恭王執政,除了文祥、寶鋆以外,另簡漢大臣兩員在軍机上行走,歷來都是一南一北,以示毫無偏頗。北方籍的軍机大臣,是皇帝開蒙的師傅李鴻藻,如今丁憂在家中守制;南方籍的軍机大臣,本是浙江余杭人汪元方,上年十月病歿,就補了沈桂芬。
  汪元方是庸才,碌碌無所表現;沈桂芬卻是才大心細,著實能干。此人清廉儉朴,于聲色貨利,一無所好;所好的是權力,而且心性偏狹。因為李鴻藻頗重鄉情,對于南士,多所排擠,所以沈桂芬為了對抗并求自保,很扶植南方人。從明末清初就已存在的南北之爭,隱然复起了。
  因為如此,他全力支持“保全”的任何舉動。道光二十七年了未會試的正總裁是活世恩,所以潘家二者跟他是很親的世交,有事都可商量。對于李芳調停此事的酬庸,就是出于沈桂芬的許諾。吳大澄為了取信于人,曾經細道原委。李芳有這樣意外的好机緣,自然全心全意地效力。所以一見了李婆婆,便先磕上一個頭。
  磕罷起身,自敘譜系,李婆婆記得族中确有這樣一個侄子。困厄之際,忽然有個天外飛來的親人,自是深感安慰。而李芳又十分親熱,指著藹如問道:“這位想來就是妹妹了?”
  于是兄妹倆又見了禮;李芳行一,藹如叫他“大哥”。
  “四嬸儿,我知道妹妹吃虧了。跟洪狀元到底是怎么回事,倒說給我听听。”
  李婆婆听得“我知道妹妹吃虧了”這句話,暖到心頭,于是從頭細敘,簡直是傾囊倒筐而出。藹如卻看到窗外曾有張司事的影子,這位“大哥”既是由他陪著來的,不免存有戒心。但亦決無阻攔母親不說之理,只是她自己持著保留的態度而已。
  “侄少爺你看,”李婆婆將從藹如那里取來,放在手邊的庚帖、書信都推到李芳面前,“如果不是他親筆寫的東西,我們娘儿倆也不會痴心妄想,高攀他洪家。如今他不止于過河拆橋,竟是將我們娘儿倆騙到山上,再一把推了下來!是要我們死給他看,這心也太狠了些!”
  “娘,不是這么說!”藹如接口,“是拿我們騙到老虎背上,他撒手不管了。”
  這是騎虎難下的暗示。李芳暗暗警惕,這個“妹妹”的話,似軟而實硬,不大好對付。因而先作出充分同情的姿態,將洪鈞大罵一頓,說他忘恩負義,小人之尤。一面罵,一面看她們的臉色;只見李婆婆母女,皆是黯然無言,藹如甚至有些痛心的表情。
  這個反應不妙!李芳是細心盤算過的,如果他這一罵,她們母女是快意的樣子,那就表示對洪鈞深惡痛絕,自己就可趁机進言:“這种狼心狗肺的人,還理他干什么?像妹妹這种人才,不知道有多少人仰望顏色。包在我身上,挑一位比他強十倍的妹夫。”接下來,就可以談賠償的條件;只要李婆婆母女開出“盤子”,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開始。
  如今顯然的,藹如對洪鈞余情猶在;而李婆婆亦仍舊希望能有這個狀元女婿。那就不宜操切從事了,他想一想問道:“四嬸儿,那么你老人家跟妹妹是怎么個打算呢?”
  “總要他自己出面,讓我們娘儿倆問一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哥,”藹如接口,“或許他有什么苦衷,說出來都好商量。大哥跟我是第一次見面,日子久了,大哥就會知道,我也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
  听這一說,李芳信心复增,連連答說:“好!好!我出面去辦交涉。如果他真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不妨實說,我們李家不是不講理的;避不見面總不是辦法。”
  “就是這話囉!”藹如襝衽為禮,“請大哥多費心吧!”

         ※        ※         ※

  在米市胡同潘家的客廳中,賓主五人,一直談到深夜,尚無結論。李芳极力主張洪鈞應該親自出面解釋,他認為藹如最后的態度很好,決非不受商量的人。而吳大澄和張司事的看法相同,判斷藹如使的是欲擒故縱的手段,想騙洪鈞出面;一見了面,必不肯善罷甘休,搞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反复辯洁,各執一端。由于李芳的堅持,潘家二老提出一個類似折衷的辦法,問一問洪鈞本人的意思。李芳同意這么辦;而吳大澄卻還有异議。
  “要問,也只能悄悄問他。當著人,他有顧忌,是不會暢所欲言的。”
  所謂“當著人”,是指与洪鈞素昧平生的李芳而言。意會到此,李芳慨然答說:“這樣好了,我暫且回避。不過,他怎么說,我得听听。”
  “那容易!”吳大澄指一指間壁小客廳,“請李兄在那面坐,一牆之隔,什么都听得見。”
  于是主人在小客廳中備酒宵夜,一面著人去請洪鈞。鐘打十二下時,洪鈞已到;吳大澄告個罪,出室相迎;李芳亦即离席,在門縫中悄然相窺。
  位置不巧,只看到洪鈞的背影;吳大澄卻是正面相對,但听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李家母女來了。”
  洪鈞似乎身子一震,急促地問:“在哪里?”
  “你不用問在哪里,只問你愿不愿意見她們?”
  洪鈞不作聲;李芳為了怕漏听了他的回答,屏住了呼吸在等待。里外是一片死樣的沉寂。
  “大概,”吳大澄說,“你也怕見她們。”
  “我,”洪鈞用极低、极無奈的聲音答道:“我見了她們怎么說呢?除非能踐宿諾,此外什么話都是假的。”
  “所以見不見她們,要你自己拿主意。你知道的,沈公汲引南士,唯恐不及,對你更具青眼。你可不能鬧什么親痛仇快的笑話!”
  “是啊!我最大的顧慮在此。”
  “你自己的利害得失,也要考慮。母老家貧子幼,又是一身的債。”吳大澄緊接著說,“向來鼎甲不必等‘散館’就能放考差;后年這個時候,你說不定在廣東或者四川入闈了。”
  听到這里,李芳頗有反感。因為吳大澄是在利誘,意思很明白:如果將順沈桂芬的意旨,后年庚午鄉試,不是放廣東就是四川的主考。當這兩處的考官,是有名的好差使。
  洪鈞并未出聲,而吳大澄卻又開口了:“不過,照李藹如對你的情義來說,也實在不可辜負。文卿,你一生禍福窮通,就決于此刻。是棄親絕友,困厄終生,以成全不負故交的義名呢?還是負一時之謗,徐圖補報?都看你自己了!”
  洪鈞的答复,在李芳可以預知。吳大澄已經為他說得很明白了,實際上也就是為他指點得很清楚了,如果不負藹如,將得罪所有的朋友親戚,得不到任何照應。而負藹如不過一時,將來還有補報的机會。李芳心想,除非書呆子才會不顧一切去博那個“義名”!
  話雖如此,卻仍屏息以待。好久好久,所听到的仍舊是吳大澄的聲音,“好了,你的意思我們知道了。自會替你料理妥當。”他說,“你最好請几天假,到哪里去逛一逛,明天就動身!”
  送客出門,吳大澄卻不回原處。黯然無言的李芳,等了好一會,不免困惑;正想動問時,潘家听差來請,吳大澄在他為潘祖蔭考證金石古器的書房中相候。
  “老兄听見了!這件事只好照原議,拜托老兄多多費心。”吳大澄遞過來一個紅封套,“這是一千兩銀子,請你轉交令妹。”
  李芳接過紅封套來,在手心中敲了几下,“這話該怎么說呢?”他躊躇著,計無所出。
  吳大澄亦覺得很難措詞,想了半天,用感慨的語气說:“‘暴得大名則不祥’,只怪‘狀元娘子’這個銜頭來得猝然。令妹認命吧!”

         ※        ※         ※

  “認命吧!女儿。”李婆婆的聲音异常平靜,是令人所想象不到的豁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什么法子?打點著回家吧!”說完,她向那張被撕碎了的一干兩的銀票望了一眼,顫巍巍地起身回臥室去了。
  藹如沒有听清母親的話,也記不起該扶她一扶。她變成一种虛脫的樣子,失神的雙眼,茫然地望著,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只覺得腦中一片灰白在攪動,什么前塵如夢,夢被輾得像灰塵一樣,拼湊不成片段了!
  李芳的話,記得起的只有一句:“暴得大名則不祥!”不自覺地一遍又一遍在腦中響起;慢慢地似乎咀嚼出一點意味來了。于是,腦中也漸漸地有了形象了——是一張張的臉,阿翠的愁苦、小王媽的陰郁、鄰居的冷漠、望海閣中那些姑娘的快意。
  形象又忽而化作聲音:“你看,那就是‘狀元娘子’!”“你看,那就是‘狀元娘子’!”每響一聲,心頭就像被刀扎了一下,惊得她要跳起來。這不斷的自我刺激,終于使得她清醒了。
  “天下雖大,寸步難行了!”她在心里說:“回到煙台,怎么還能出門?那种日子,生不如死!”
  一想到死,便有一种解脫的快感。可是,以后呢?母女相依為命,忍心丟下孤苦伶仃的老娘,自己去求解脫?
  “真是‘暴得大名則不祥’!”她在想,“不祥到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然則怎么辦呢?她焦灼地搓著手,坐立不安地喘气;解開衣領上的紐子,仍舊覺得像要窒息似的,只有握著拳使勁捶打胸口。
  忽然,一聲梵唱,臨風傳送,水月庵的尼姑在做晚課了。“對啊!”她惊喜地自語,“這不是安身立命之處!既可免除煩惱,又能奉養老母;而且青燈黃卷,忏悔宿孽,豈非一舉三得?”
  主意就這一下打定了,但是,總得先跟母親商量。推開臥室,八月十三的月光,照過床頭,在青磚地上曳出一條長長的影子。藹如一見,魂飛天外,赶上去伸手一摸,在床頭上吊的李婆婆,胸口已經冰冷了。
  她身子一軟,癱坐在冰涼的磚地上。流干了無聲的眼淚,掙扎起身,悄悄閉戶——
  從此,洪鈞,以及沈桂芬所領導的“南派”,不再有煩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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