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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父親


   

  “鈴……鈴……鈴……”下課鐘聲響了。
  物理老師正要宣布下課,一個校工走進課室來,交給他一張字條。他對著班上的同學念道:
  “有黎劍明的信件一封,請他下課后到辦公室來領取。”
  物理老師將字條交給黎劍明。
  黎劍明是中四理科班的學生。個子中等,頭很大,頭發稀疏,同學們賜給他一個“大頭黎”的綽號。
  當他從辦公室領過來那封信以后,滿腹狐疑,心髒的跳動率好像也加快了不少。奇怪!字跡蒼勁有力,生疏得很,究竟是誰的來信呢?怎樣會寄到學校里來?一看郵戮,嗯,是從新加坡寄出的!
  撕開信封,一數,共有六大張信箋,寫得滿滿的。看到署名處寫著“父黎福手泐”几個字,黎劍明兀地心頭一震,疑云滿布。再看信的開端,那是工工整整的,同樣蒼勁有力的六個大字:
  “劍明吾儿收覽:”
  黎劍明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剛才當他看到“父黎福手泐”時,還有點儿半懂不懂,不敢斷定寄信給自己的人究竟是誰?現在看到開端的一行字,那是非常淺顯清楚了。他不是明明稱呼自己為儿子么?怎么忽然會有一個父親出現?難道是有人要討自己的便宜?不,不可能嘛,今天又不是四月一日愚人節!他有點緊張地看下去:
  
  當你接到這封信之時,你一定會感到异常惊奇。你必然想不到你父親會寫信給你,你或許根本就不知道你有這樣的一個父親。孩子,請你相信我,我是你的親身的爸爸,一個孤獨痛苦的老人!
  十五年了,你媽媽离開我足足有十五年之久。在這許多年之中,我無時無刻不在怀念你,劍明,我親愛的孩子,你的媽媽把我欺騙,拋下我,把你帶往別處。我痛恨你的媽媽毫無良心,我不可能原諒她,但你畢竟是我的儿子,是我的親生骨肉也!
  十五年來,我走遍南北馬、暹羅、新加坡,純然為求尋查你的下落。然而,每次,我總是帶著一顆失望的心,垂頭喪气而歸。歲月蹉跎,韶光易逝,爸爸如今已經滿頭白發矣!
  前個禮拜,一個住在阿歷山大的親戚寄函予我,說是他已經查明你的下落。他不知曉你們住在何處,但卻知道你在新加坡的XX政府華文中學念書。
  知道你的下落以后,爸爸那顆本來已經絕望之心,又再度充滿希望,又再度蘇醒活躍。一點都不猶豫,我急忙辦妥入境手續,赶來新加坡尋覓你,目前就住在阿歷山大那個親戚的家里。我本來想直接到學校去找你,但又覺得這未免過于唐突,恐怕會使你太過吃惊。而且,還要麻煩到你們的校長,諸多不便。故而,我決定先寫這封信給你,使你預先知道一點事情的真相,同時希望你能夠体驗父子骨肉之情,應允与我會面。
  孩子,你才一歲大的時候就被你媽媽帶走,今年你已經十六歲,是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夠同你在一起。我想你是不肯跟我回新巴力去的,哦,新巴力新村,你誕生的地方,你一定記不得這個地方了。你媽媽一定不肯放你走的。然而,孩子,雖然如此,你能否先讓爸爸見見你呢?八月十四日(星期五)晚上六點半,我在大鐘樓前面的噴水池附近等你。你如果看到一個穿著灰衣褲的白發老人,站在噴水池旁邊,那就是我了。住在阿歷山大的那個親戚會陪我一同去。
  孩子,相信你一定不會讓你親生的爸爸失望的。過去的一段歷史,見面時再詳談吧。
                  父黎福手泐
                   八月十二日夜

  看完信,黎劍明整個人呆在那儿,心中一團亂糟糟。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為什么媽媽從來沒有提起過這個人?為什么她說劉俊才是我的爸爸,雖然報生表上明明注明我姓黎?難道這個陌生人真的是我的親生之父?那么劉俊呢?他現在在哪儿?他是不是我的父親?……一連串的問號,不斷地在黎劍明的腦際涌現。他沒有辦法解答這些問題,他要回家問媽媽去!
  接下來的兩節課,他惘然地坐在課室里。老師講的是什么,他一句話也沒有听進去。
   

  黎劍明就住在一間座落于羅廊泉和實籠崗花園之間的木屋里。周圍是菜園,种了許許多多的瓜果、青菜、蕃薯等。本屋后面不遠處有一個豬寮,里面養了十几只豬。這些,就是黎劍明和他的媽媽生活的泉源。
  回到家,他把書包狠狠地丟在木凳上,神色不大好。
  母親知道儿子回來了,從廚房里端出來兩三碗熱騰騰的飯菜,放在桌子上,嘴里說道:
  “阿明,今天遲了一點,又是等不到巴士啦?來,來,你一定肚餓了,先吃飯,牛肉炒菜心,你最喜歡吃的——我今天特地買了四毛錢牛肉,你很久沒有吃啦!”
  黎劍明滿肚子的幽怨之气,本來很想發作的,但一看到母親那副充滿慈愛的面容,听到她那种疼愛儿子的語气,他發作不起來了,像是一個泄了气的皮球,頹然坐在木凳上,眼睛望著屋頂。
  母親發覺他的神色不對,于是搓搓手,柔聲問道:
  “怎么啦?吃飯囉,牛肉冷了不好吃。”
  “我不要吃。”眼睛仍然望著屋頂。
  “咦,阿明,你今天怎么啦?受了誰的气了?給先生罵了是嗎?”
  他沒有出聲。
  “阿明仔,你有什么問題,告訴媽媽呀,唔?”
  他望了媽媽一眼,嘴唇嚅動著,欲言又止。
  “嗯?怎么不講話呀?連媽媽你也不睬啦?”母親佯裝生气。
  緊閉著的嘴唇,黎劍明終于開口了:
  “媽,你說我的爸爸在哪里?”
  母親像是驟然間触了電流,身軀有點震顫。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慈祥地說道:
  “阿明,你怎么又問起這些話了?媽不是告訴過你好几次,他現在在印尼,做生意嘛!”
  “你說印尼的劉俊是我的爸爸,那我為什么姓黎不姓劉?我也問過好多次了,你一直不肯告訴我。”
  “這個……這個……”母親一時無言以對。
  “不,劉俊不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叫黎福。”
  “什么?是誰告訴你的?”母親睜大了眼睛,惊慌极了,像是發生了什么突如其來的大事。
  “媽,你不要瞞我啦,我統統都知道了。”他眼珠一轉,故意這樣說,想要媽媽把一切的實情都說出來。
  “你統統都知道了,統統都知道了……”她在自言自語,右手按住額角,很有暈眩的感覺,摸到一張木凳,緩緩地坐了下去。
  “媽,你過去為什么要瞞著我呢?”
  母親呆了一陣,臉孔一會儿青,一會儿白,顯示出她內心的不安以及感情的波動的程度。良久良久,她才噙住將要掉下的眼淚,吶吶地說:
  “阿明,你告訴媽,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媽,我要你先把一切告訴我。”黎劍明畢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他知道怎樣才能將媽媽的話引出來。
  媽媽拗他不過,只好帶著眼淚,把過去的一段傷心事給講了出來。
  十几年前,他們住在彭亭的一個小山村,新巴力。那時,阿明的媽媽只有十多歲,早上割膠,下午在新巴力學校特別開設的下午班讀小學。阿明的外公听信算命先生的話,說這個女儿一定要在十七歲以前嫁出去,不然就會克死父母親。當阿明的媽媽十六歲的時候,老父心中很急,就任由王媒婆作主,將她嫁給黎福。
  黎福比她大十八歲,頭很大,頂老實,有點土頭土腦,也讀過好多年的古書,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每天割膠回家就看報紙,一看就看上兩三個鐘頭,好像每個字都要看進腦子里去。報紙看完了,就用廣府話唱古書,搖頭擺腦。在她當時看來,他實在是一個俗不可耐的鄉下佬。憑良心說,他處處遷就妻子,關怀妻子,但她對他沒有好感,大概她當時已經曉得自由戀愛的道理,認為憑媒妁之言的結合總是不好的吧?尤其是嫁給一個老頭子——她當時把他當作老頭子,心里异常不舒服。
  就在阿明一歲那年,不知怎樣,她糊里糊涂地給一個駕駛貨車的推銷員迷住了。他就是劉俊,新加坡人,但在吉隆坡工作,每星期都到新巴力去推銷貨物。他比阿明的媽媽大一歲,人長的跟他的名字一樣,一表人才。那時候她才十八歲,禁不住他的引誘,背著丈夫和他來往。后來,鄰里的人都知道了,背地里冷言冷語,就只有她那個俗里俗气的丈夫被蒙在鼓里。
  有一天,劉俊慫恿她偷丈夫的錢,然后單身和他私奔,說是什么追求戀愛至上,什么過著美好的生活。她當時很傻,照做了,偷了丈夫全部的現款,大約有一千多塊錢。那時候朝鮮戰爭過去不久,黎福因為膠价高漲而積了好多錢,准備做生意的。他這人節儉得要命,衣服破了不舍得換新的,又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當時割膠的工人當中,恐怕只有他黎福存有最多的錢,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她當時舍不得孩子,所以帶著阿明和劉俊一同逃走。劉俊拼命反對,不愿意阿明跟他們一齊去,但是他的媽媽死命不肯,劉俊看在一千多塊錢的份上,終于答應將阿明一起帶走。
  逃到新加坡,他們就住在現在這間屋子里,那是劉俊父親的產業。他從此不再到吉隆坡去工作了。初時,他們生活得真快活,可是,還不到一年,他變了,真想不到……。
  說到這里,阿明的媽媽已經哽咽不能成聲,不能再說下去了。
  黎劍明听了,恍然大悟,心里想道:黎福果然是我的親生之父!
  大家都不說話,飯菜全冷了,母子倆完全沒有了食欲。
  過了一陣子,黎劍明摸了摸他那稀疏的頭發,問道:
  “媽,你為什么不回到新巴力新村去找爸爸呢?你受了騙,他是會原諒你的。”
  “不,不能,他不會原諒我的,我沒有臉再見他,我太對他不起,我永遠不敢再見他的面……”她雙手托住頭,嗓音顫動,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黎劍明沒有說話,愣愣地望著母親。他這時才發覺:母親雖然才不過三十三歲,可是臉上的皺紋已經相當明顯了,面孔清懼而憔悴,令人有蒼老的感覺。這也許是由于騙人而又被人騙,生活坎坷和終年勞碌的結果吧?
  當天晚上,黎劍明沒有依照信上的指示去見黎福,他不敢貿然前往。他整晚偷偷地反复念著黎福寫給他的信。他沒有把信交出來給母親,他怕母親看了這封信會更加的傷心和難過。他在母親的追問下第一次說了謊話,他告訴母親說,他從一個同學的家長的口里,知道黎福是他的父親。
  母親信以為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其實,她因為舊事重提而傷透了心,連話都不愿多說了,又哪里會去查儿子獲得這個消息的來源呢?
   

  在這以后的几天里,黎劍明的情緒非常惡劣。他有好几次想把黎福的來信交給母親,但是畢竟沒有這樣做。他發覺本來就很消瘦的母親,這几天更加消瘦了,臉色蜡黃,眼眶周圍有一道黑圈,顯然是因為睡眠不足的緣故。黎劍明知道,這几天,母親必定為懊惱和悔恨所困扰,他不想過度刺傷母親的心。因此,他盡量避免在這個時候再度提起黎福的事,他只有自己在暗暗地思考那許多与這件事牽在一起的問題。
  在學校里,他有好几天在上課時怔怔地望著黑板出神,直到老師在大聲呼叫他的名字時,才如夢方醒。難怪有几個頑皮的同學,似有意又似無意地在背后開他的玩笑:
  “大頭黎那天接到情書,在害相思病吶!”
   

  第五天,黎劍明又從辦公室領得黎福的來信。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那天晚上,我在大鐘樓前面,一直等到九點半,既焦急又寒冷,我抵御不住那一陣陣從海邊吹過的刺骨的寒風。你也許不知道,一個已有相當年紀的人而身体不大健康的人,是最怕冷的。后來,我唯有怀著一顆失望的心,垂頭喪气而歸。那個親戚等得不耐煩,八點鐘己先行回去。
  然而,孩子,我不怪你,我豈能責怪你呢?一個陌生人——即使是沒有見過面的爸爸——的約會,當然是不能輕易接受的。再說你媽媽也是絕對不肯讓你出來見我的,是嗎?唉,那純然是我自己命苦,要見親生儿子一面,想不到也是這樣的千難万難也!
  孩子,你媽媽有把過去的一切告訴你嗎?你不知道,自從她把你帶走以后,我几乎急得發癲發狂,加以囊空如洗,真不知道如何度日才好。我給別人所欺騙,愛儿被人帶走,辛辛苦苦積蓄得的款項,也給人家席卷而逃了,我生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何意義?我唯有希望有一天能夠找到你,找到我的愛儿——我唯一的寄托。鐵鞋踏破,現在我總算已經知道你的下落。然而咫尺天涯,無緣見面,怎不令我心痛欲絕?
  爸爸捱過一段非常困難的日子,你知道嗎,孩子?我因為离家到處找你而失去割膠的工作,我衣衫襤褸,活像一個乞丐。我跋涉到關丹時,盤纏已盡,只好靠替人家挑水、劈柴、鋤草以過日子,悲苦万分。我曾經跳過關丹河,但被人救起來。后來回到新巴力去,搞木死灰,于是決定把精神寄托在事業上。我改行賣青菜、賣魚……慘淡經營,不久就跟別人租下半片店,做買賣雜貨和食糧的生意,所幸生意不錯,家境逐漸好轉。現在,爸爸已有一間自己的雜貨店,還有二十依葛的新膠樹,雖非家財万貫,但總算是手頭相當寬裕。
  不過,一個沒有妻子儿女和家庭的孤獨老人,雖然在物質上享受不盡,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又豈能彌補心靈上的空虛?孩子,你沒有身歷其境,或許是無法了解爸爸那种痛苦的心情的。爸爸今年已經五十一歲,一個人到了這种年紀而沒有家庭,沒有妻子,沒有儿女,你想,那种痛苦又豈是局外人所能道其詳?
  爸爸這次出來新加坡,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把你帶回去。但是,這有可能么?我甚至要見你一面都難如愿!
  我几次三番想不顧一切的到學校去找你,但我畢竟沒有這樣做,因為,倘若你不愿意見我,我又怎么好違你之意?假使我不能夠打動你的心而不顧一切的去學校找你,恐怕會弄巧反拙,給你留下一個非常坏的印象。
  既然無法見你一面,我想,呆在新加坡也無用,我打算在這個星期天的晚上,乘夜班火車回新巴力去。
  孩子,爸爸仍然不死心,你可否在我回家之前到阿歷山大來一敘?地址是阿歷山大律第八百九十四號F。至低限度,你是否可以到火車站來,讓爸爸在离開新加坡之前,能夠一見汝面?
  孩子,人非木石,我想你必定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看了爸爸這封信,你總會了解爸爸的心意吧?你忍心看著你親生的爸爸帶著一顆破碎的心离去,而不愿意与他一敘嗎?

  看完信,黎劍明深深地感動了,淚珠儿在眼眶內出現。他很后悔那天晚上沒有依約前往,他怎么對得起這個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老人呢?他對這個孤寂的老人——他親生的爸爸,產生了無比的怜憫之情。
  他決定要將這封信交給媽媽看,決定要求媽媽對這個問題尋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他不能像這樣長此痛苦下去呀!華文老師常常說:“一個破碎的家庭的孩子是最痛苦,最可怜的。”這句話,現在听起來,真是至理名言。“我為什么會生長在這樣的一個破碎的家庭,有父見不得呢?”他痛恨死那個說母親克父克母的算命先生,痛恨死听算命先生的話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有點痛恨那個遺棄丈夫而与英俊后生私奔的母親……
   

  當黎劍明的媽媽在閱讀這兩封信的時候,雙手微微顫抖,眼睛越來越潤濕,信紙上的文字越來越模糊,接著有几顆淚珠掉落在那蒼勁有力的黑字上。最后,她無法壓抑住那激動的感情,伏在桌子上抽抽噎噎地哭了。
  黎劍明嚇慌了,一肚子的幽怨,一時消失無蹤。滿腹的牢騷,也在剎那間飄散無影。母子之情把他痛恨母親的念頭驅散了。他呆呆地站在那儿,望著那近乎在號啕的媽媽,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
  “媽,不要哭吧!”他終于迸出了這樣的一句話。
  媽媽伏在桌子上,肩膀一起一落,哭得更傷心了。
  他絞盡腦汁,盡量想要說些什么話,以勸慰母親,可是力不從心,一時感到束手無策。
  漸漸地,媽媽的哭聲變小了,只是不斷的啜泣。她心里的悲傷,已經在哭泣中表露無遺,那是任誰都可以看出來的。
  “媽,你別哭啦,你這樣哭,我心里很難過。”
  媽媽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淚痕交錯。她望了望儿子,又伏下去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黎劍明搓著手,站在旁邊,一時沒有了主意。
  良久,媽媽才又抬起頭來,抽噎著說:
  “孩子,我太對不起你的爸爸了,嗐,嗐……我實在不應該离開他,跟那沒良心的劉俊逃來新加坡。”
  “媽,爸——不,是劉俊,他后來為什么要离開我們?”
  “媽做夢也想不到,他……瞎……是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劍明的媽媽沉思著,像在追憶往事,臉上淚痕猶存,懊悔与忿恚化成一股力量,她終于將后半段的故事全盤托出:
  ——你知道,我千不該万不該,不該拿了你爸爸辛苦積存下來的錢。后來還信了劉俊的鬼話,說他要跟一個印尼的商人合股做生意,把這筆錢全部交了給他。
  ——我們來到新加坡不到半年,他的態度就變了,以前所說過的話,所發過的誓言,一切都忘得干干淨淨。每天喝得醉醺醺,回到家來,不是罵我就是打你——你多少總還記得,是嗎?
  劍明點點頭。
  ——他動不動就叫我門滾出去,免得浪費他的米。幸虧那時候他的爸爸還在——這個善良的老人,處處呵護著我們,總算還沒有給他折磨死。不久,他又搭上了一個吧女,這以后就不再回家來了,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說他去印尼,這是他編出來騙我的。他不敢回來,因為他知道他的爸爸最討厭他,一樣東西也不肯給他的。
  ——他的爸爸辛苦了一世,就只有這一間木屋,和這一塊向政府租用的土地。這個老人后來死了,遺囑里說他把這些“財產”留給我。
  ——靠著這片菜園和豬寮,我好辛苦才把你養得這么大,現在,唉……就希望你多讀書,將來能夠做一番大事業。
  說到這里,她停住了。但是嘴唇啟動,欲言又止。少頃,她才吶吶地,自言自語似地說:
  “現在,我……我……我好像有了一個不好的預感……”
  “媽,是什么預感呀?”劍明的眼睛睜得很大。
  “我,我好像感覺到你有一天會离開媽媽。”
  “媽,這……這……我怎么舍得离開你呢?”
  “但希望這樣,要不然,如果你离開媽,那么……那么……這就只好逼我去跳樓囉……嗚……”她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媽,我……我不會……不會离開你的……”黎劍明也說不下去了,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哽住。
  母子倆在靜靜地哭泣,讓淚水來沖洗掉他們心中的悲苦与煩惱。
   

  這以后的兩三天,黎劍明更是坐立不安,精神恍惚。猜測他害相思病的同學越來越多。向來沉靜寡言的他,并沒有為自己申辯,他只默默地讓痛若啃喫自己的心。
  他的心湖里波濤起伏,理智和感情在發生激烈的搏斗。有几次他想到阿歷山大去見見親生的爸爸,可是當他跟母親提起時,她就強烈地反對,表面上,她是不放心儿子去會見一個陌生的人。但是,實際上任誰都猜想得到,她是害怕儿子會投向對方的怀抱,使得自己十几年撫養儿子的心血,完全白費。
  因為母親的反對,劍明更加感到內心痛苦万分。尤其是今天,星期日。今晚父親就要搭火車回返山城去了,自己是不是應該不顧母親的反對,前去會見那個陌生的老人呢?
  從理智上去分析,父親是對的,他根本沒有什么錯處,更沒有任何對不起妻儿的地方。犯下嚴重的錯誤的,倒是母親。要不是母親走錯了,一個好好的家庭怎么會弄得支离破碎,而自己又怎么會成為一個“沒有父親”的人呢?
  父親雖不肯原諒母親,但卻千里迢迢赶來新加坡,為的是希望自己能夠投向他的怀抱,當他領悟到這個希望無法實現時,他就只求能見見儿子的面。于情于理,自己都是不應該置他的懇求于不顧的。
  可是,從另一方面看,母親雖然犯下极大的錯誤,但她終究是將自己撫養長大的人,沒有她十几年來的含辛茹苦,自己怎么能夠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十几年來,母子早已經是相依為命了。不要說离不開母親,就是連違反她的心意的事情,自己也是不應該去做的呀!她不肯讓自己去會見父親,自己是不是可以不遵從呢?這很難,自己向來是沒有違反過母親的意愿的。
  怎么辦呢?黎劍明反复思索著,心中的矛盾越來越大,終于形成了一個死結,無論如何解不開。
  當母親去喂豬或者种菜的時候,他偷偷地將父親的信掏出來,看了一遍又一遍。對于父親的遭遇,他感到深深的同情,他恨不得插翅飛到他的身邊去,跪在他的身邊,懇求他寬恕自己不能跟他回去山城,懇求他原諒母親的過錯,或者就索性倒在這個孤寂可怜的老人的怀里痛哭一場,或者……他不自覺眼睛又泛起了淚影,偷偷地用手背去揩抹,不讓眼淚奔涌出來。
  然而,每當听到母親的呼喚的時候,他的熾熱的感情就在轉瞬間溶化了。母親的聲音是那樣的柔和,卻又那樣的堅毅,具有一种懾服人心的力量。一听到母親的話語,劍明就不期然而然地受到感染,感覺到母親是愛自己的,自己實在應該听從母親的話,不要使她傷心。
  就在這种矛盾的心情下,黎劍明度過了整個的早上,也度過了整個的下午。他心中仍然打不定主意,我今晚應不應該到火車站去見父親呢?他感到迷惘与仿徨,不知道應該如何抉擇。
  吃過了晚飯,黎劍明經過一陣最劇烈的理智与感情的決斗以后,終于打定了主意。他決定要瞞著母親,到火車站去見父親一面。
  他趁母親到雜貨店去購買油米時,匆匆地搭巴士車到火車站去。他早已經從朋友的口中探查到火車開行的時間,現在赶去還來得及。從羅廊泉到丹絨巴葛火車站,路途相當遠,轉了一趟車,再加四毛錢的德士,赶到火車站時,已經是八點二十分了,离開火車開行的時間還有十分鐘。
  他一下就沖向月台,但是給看門的人攔住了。他管不了那許多,說了一句“沙牙冒渣利為朗啦”(我要找人呀),就直跑進去,管門的人“喂喂”了几聲,也就算了。
  火車上塞滿了搭客,月台上也站著許多人。糟糕,自己沒有見過父親的面,又沒有講好有什么特殊的標志,究竟哪一個才是父親呢?他很焦急,從月台的這頭,走向月台的那頭,不斷地打從車窗里望進去,凡是老人他都特別注意地多望几眼。
  他從頭走到尾,雖然有看到几個老人,但沒有一個是頭大大的。他又走回來,還走不到一半,最后一次的鈴聲響了。站在月台上的人紛紛搖手,火車開始啟動了,發出了“轟隆、轟隆”的聲響。
  黎劍明跑得滿頭大汗,緊張而失望——太遲了,他終于見不到父親,那個被妻子欺騙了的孤寂的老人!
  他呆呆地站立在月台上,目送著長長的列車正向北方奔馳,“嗚嗚”几聲,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月台上的人已經逐漸散去。
  猝然,有人在叫他:
  “阿明,阿明!”
  他好像從夢中惊醒過來,看見母親气急敗坏地跑過來,口中不停地呼喚自己的名字。
  他站在那儿沒有出聲。
  “阿明,啊呀,急死我啦!我回到家,看見你不在,猜想你是來這邊了,你真是……你,你沒有什么吧?”
  “媽,我找不到爸爸……他……他走了”黎劍明哽咽住了,眼淚像屋檐前滴水般落下來。
  “傻孩子,走了就好了,媽多害怕你會跟他去吶!”
  黎劍明索性伏在母親的怀里啜泣著。
  “傻孩子,哭什么?回家吧!”
  母子倆默默無言,踽踽地走向巴士車站。
                196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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