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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


   

  莫哈末踏進中央醫院的入口處,頓時感到眼前景物一新。除了那條蜿蜒的柏油路以外,盡是排列整齊的熱帶樹木,綠油油的綠草,怒放的花卉,還有就是白色或者紅色的建筑物,与剛才坐在巴士車內沿途所看到的各种新新舊舊的店舖,川流不息的車輛,熙熙攘攘的人群,迥然不同。莫哈末舉起左手,看了看那個系在腕際的四方形舊手表一眼。嗯!才四點半,時間還早嘛,醫院要五點才准許外人進去探病,何必這樣匆忙呢?這么一想,莫哈末在路旁一棵高大樹木的陰影中站住了,把右手中提著的一包東西交給左手,然后從右邊的褲袋里抓出來一條白里透黃的手帕,抹了抹額角上的汗珠,噓了一口長气。
  三五成群的白衣護士,在彎曲的路上行走著。涂著紅色“十”字的救傷車,出出進進,想是載來了不少的病人或者受傷者。德士和私家車也一輛輛地開進來了,朝向各座不同的建筑物駛去……
  把抹過的手帕塞回褲袋里,莫哈末挺了挺腰肢,熟悉地向那座白色的“大鐘樓”建筑物走去。他到中央醫院來探病,這是第二回了。第一次是在兩個星期前的一個下午,也就是羅廊泉陰溝慘案發生后的第二天。那時,柳經端還被列入危險病人的名單中,醫院當局不准任何人前來探望受傷者,以及其他一同在羅廊泉工作的工友們,也都被擋在大門之外,一律不准進去。這以后,莫哈末自己大病了一場,在家里躺了十多天,直到今天才有力气出門。在詢問處查問清楚以后,莫哈末一步一步地走上階梯,喘著气,來到了第四號病房的門口。
  有兩位護士小姐坐在那儿,監視著不讓閒人進去。還差二十分鐘才到五點呢!莫哈末來過一次,約略知道醫院的規矩,因此也就不和她們爭論,無言地走到一旁去,坐在長凳上等待。也許是因為時間還早的緣故,四周靜悄悄。這和他上次來時那种鬧哄哄的气氛,大不相同。
  坐在長凳另一端的,還有兩三個婦人家。她們的手里都提著紙袋、藤籃、餅干、水果和熱水壺之類的東西,一看就知道她們是來探病的。
  莫哈末的心里有點儿煩躁和不安,板凳還沒有坐熱,他就又站了起來,走到窗口去,漫無目的地眺望。
  進到中央醫院來的汽車漸漸多起來了,走路進來的人也不少。他們都是前來探病的吧!莫哈末心里這樣想。探誰的病呢?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妻子?儿女?朋友?……這些生病的人,大概都不會有柳經端那种不幸的遭遇吧?想到這里,莫哈末离開窗口,踱回長凳旁,坐下了。不到一分鐘,他又站了起來,踱到第四號病房門口,踮起腳跟,偷偷地從上半面的玻璃門向內張望。
  這是一間被“隔离”了的單人病室。左邊橫放著一張病床。躺在病床上的,是一個還不到四呎的“矮人”,身体的下半截是虛空的,啊!柳經端!他的一雙腿果然被鋸掉了呀!報紙上的新聞真是一點都不虛假!
  柳經端躺在病床上,頭部由兩個枕頭墊高了,因此莫哈末能夠看得很清楚:短發蓬松,高額骨,鼻子很大,眼睛深陷。他的兩臂上綁著繃帶,仰躺在那儿,望著天花板。除了一次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一下他的大鼻子以外,沒有其它的動作。
  啊!柳經端的樣子完全改變啦!本來高個子的他,竟然變成了一個矮人,真使人難以相信。莫哈末像是触了電流,呆呆地站在那儿,不動,有點喪魂失魄的樣子。
  “Inche,ducok-lah!”一個護士叫他回去坐好。
  莫哈末恍如未聞,不理她。少頃,他才一步一步地踱回長凳旁的窗口,眼睛定定地望著窗外。他感到腦子里空空洞洞地,虛無一物。不久又覺得心亂如麻,整理不出一條頭緒來。過了一陣子,才有許許多多的影子和事件,逐漸地在腦幕上浮現:柳經端,陰溝,橫梁,土崩,救傷車,醫生……
   

  莫哈末和柳經端友情深厚,認識他們的人都這么說。
  其實,在十年前,他們倆只是泛泛之交,根本談不上有什么友情,尤其是兩人語言不通,柳經端講福建話,莫哈末說馬來話,就像一只雞和一只鴨,非借手勢不足以表情達意。他們的友情,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展起來的:大概是一九六三年吧,莫哈末因為失業了很久,全家人几乎陷入斷炊的絕境。當時,若不是柳經端為他奔走,捐得一筆款項救濟他,后來又替他找到一份修路的工作,那后果是不堪設想的。莫哈末從此把柳經端當作是救命恩人,對他尊敬得了不得。也因為從此和許多潮籍工友在一起挑沙、建屋、筑陰溝的緣故,莫哈末很快就學會了潮州話,而且講得很流利。柳經端雖然是福建人,但他也是會講潮州話的。語言的隔閡一解除,雙方的友誼就迅速地增進了。
  后來,他們的工司標到了羅廊泉路旁的陰溝工程,兩人都被派到那儿去工作。柳經端的妻子和三個儿女仍然留在老家,等自己領得公民權后再帶他們出來團聚。每天,午飯吃完了,兩個人坐在陰溝旁的一棵小樹底下剝食人心果。那是莫哈末從住宿處帶來的。他住宿的地方种有兩棵人心果樹。他知道柳經端很喜歡吃人心果。因此常常采一些帶到工地上來吃,有時也會送一些給其他的工友嘗嘗。
   

  羅廊泉旁的陰溝工程快要接近尾聲了,大家工作得更加賣力。承包商在好多天前就已經發下了命令,全部工程必須在華人農歷新年以前赶完。在平時,如果下雨,是會停工的,因為溝底積水,工作困難,而且隨時有土崩的可能。但是,在赶工的情形下,可就不同了,別說大雨過后要繼續工作,有時就是正在下著毛毛雨,也不能停工。這是一個相當龐大的工程,從開始到現在,已經做了五個多月了。
  一條長達一百多呎的陰溝,平行地躺在羅廊泉這條繁忙的公路旁邊。許多參差不齊的木板,垂直地插入陰溝深處,豎立在泥壁邊緣,形成一個長邊非常長,短邊非常短的長方形。這些木板,是用來防止土崩的。在那個長方形的空間,橫七豎八地架著許多橫梁和鐵條,支撐著使隔泥板能夠立得穩,同時也方便工友們上下陰溝之用。陰溝旁邊有一大堆黑泥土,形狀像一座小丘,那是從溝底挖掘上來的。長方形的一端,置放著一架電動抽水机,泊泊泊地把水從陰溝底下抽上來,嘩啦嘩啦地流到旁邊那個低洼的沼澤里。不遠處有一架用以拌和洋灰与沙石的机器,机器上方那個橢圓形的鐵缸在不斷地轉動著,發出卡卡卡的單調的聲響。長方形的另一頭,有兩輛起重羅厘,負起把糞管、木板、鐵條等吊下溝底,以及把盛沙石泥土的用具從溝底吊上來的任務。那种因踏動油板而發出的“虎務…虎務…”的巨大聲響,使人听了耳朵非常不舒服。
  在這個場地上工作的工友,大約有二十多位,清一色是男性。他們大都穿著黃斜衣褲,有些頸項上圍著一條白里透黑的毛巾或者背心,戴著小草帽,衣褲上染滿泥漿,濕的地方多,干的地方少。他們有的在搬洋灰,有的在挑泥土,有的在釘木板,有的站在橫梁上做接應的工作,有的進入陰溝底…
  早晨下過一陣雨,直到中午時分天空仍然是陰霾霾地,哭喪著臉。
  吃過從家里帶來的午飯,莫哈末感到身子不大舒服,有點頭痛。柳經端見他臉色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于是勸他回家休息,下午不要工作了,他不答應,赶快裂嘴一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是老毛病,頭痛,一下子就好,不要緊的。”
  柳經端本來要代他向包工頭請假的,已經走向那邊了,但因莫哈末執意不肯,再三說沒什么事,不要緊的,于是又走回來,皺著眉頭:“不然,這樣吧,你做我的工作,在上面攪紅毛灰。溝底工作,我代你下去,底下空气不好,你會更加頭痛的。”
  莫哈末感激地望著他,點點頭。他雖然竭力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頭顱不听話,有什么東西在“突突突”地跳動著,好像有誰在里頭打鼓似的。他蹙了一下眉頭,閉起眼睛,在樹蔭下略作休息、右手按著額角。等他頭痛稍止,睜開眼睛來時,柳經端已經不在了,到溝底下工作去了。莫哈末站起身子,拿起鐵桶,走到攪洋灰机器的地方。
  攪洋灰是整個工程中最輕松的一項工作,只要把沙石、水和洋灰,倒進那個橢圓形的,在不斷轉動著的“鐵缸”里,然后把攪勻的石敏土,傾倒入那輛四輪的小車子內,就行了。四輪車會把石敏土載到陰溝旁去。今天本來是輪到柳經端攪洋灰的,現在他把這工作換給了莫哈末,自己和另外兩個工友,到污濁潮濕的陰溝底下舖設糞管子去了。
  “真是好人,這個朋友。”莫哈末這么想,打從心坎深處感激柳經端。
  工作是緊張的,忙碌的,工友們往返走動,挑沙捧泥,抬木梁杠鐵管,衣服濕漉漉的,周身烏泥,就像是一個個由泥土塑成的活動雕像。
  時間一秒秒,一分分地溜走了。猝然,站在陰溝旁的工頭大喊了起來:“啊呀!土崩,橫梁塌下去啦,快……快……快來……”
  像是近處有火山突然爆發,空气一時緊張得不得了。大家放下工作,慌忙奔到陰溝旁,查看究竟。
  “橫梁倒下啦,橫梁倒下啦……”
  “有人在下面嗎?嚇?……”
  “啊呀,柳經端!柳經端在底下!還有胡申和阿祥……快……快救人呀……”
  “快救人呀!”
  “啊呀,怎么救呢?泥土也崩了一大片,不能下去呀!”
  “下去,一定要下去,救人要緊……”
  整個工地騷動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忙著要救人,又不知道要怎樣救法,亂成一片。
  “嚇?什么?柳經端在底下嗎?”莫哈末气喘喘地擠到人群中來,臉色更加蒼白。
  沒有人有空回答他的話。“哦,有辦法啦,王福,快叫人把起重机羅厘駛過來!”還是包工頭比較冷靜,赶快叫人到不遠處把兩輛專門負責起重工作的大羅厘叫過來。
  起重机羅厘車奔馳過來了。
  包工頭指揮工作,吩咐工友們有些綁橫梁,有些釘木板,又叫人用起重机把几塊已經傾斜了的隔泥板拉直,不讓它們倒下。另一輛起重机設法要把塌下溝底的橫板吊上來,但是吊不動。
  “唉喲,唉喲…”隱約間听到有人在溝底呻吟。
  “呀,是柳經瑞,你們小心!”莫哈末急得直頓足。
  “拉不動,怎么辦?”駕駛起重机的司机問包工頭。
  “先拉住,不要動——誰赶快去叫救火車來,還有救傷車……”
  有人飛跑著去附近的住家借電話了。
  當大家在七手八腳地進行搶救工作,不讓更多的泥土和其它的橫梁塌下去時,有兩個周身濕透,染滿黑泥的人影,從溝的那頭慢慢爬上來了。
  “啊呀,是胡申和阿祥,他們上來啦!”
  “好极了,胡申和阿祥上來啦!”
  大家松了一口气,有几個工友赶忙奔過去攙扶他們。
  “不對,經端呢?經端為什么還不上來?”莫哈末緊張得有點上气不接下气。
  “Dia……Dia……”胡申惊魂未定,吶吶說不出口。
  “他……他……他還在底下,給……給……給……橫梁壓……壓住……”阿祥斷斷續續地把話說完,不斷地喘气,嘴唇直哆嗦。
  “啊呀,坏啦,怎么辦”莫哈末說,一連串地頓足。
  “我……我下去救他!”說完,他就要走過去。
  包工頭赶忙把他拉住:“不可以,慢慢,會土崩的——阿祥,你們怎樣上來的!”
  “我們三個人正在銜接糞管,”阿祥從一個工友手中取過茶杯,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忽然啪啦啪啦的一陣聲音,還想不出是什么,經端就把我和胡申用力一推,喊道:
  “快鑽進大糞管去!”給經端一推,我們已經到了糞管口,赶緊爬進去,接著轟隆一聲,好像天塌下來,我只听到經端喊叫哎喲的聲音,想爬過去救他,但是沒有辦法,給木梁和泥土擋住,我只好拉了胡申,從糞管的另一頭爬出來——你們快呀,快救柳經端,他一定給什么東西壓住……”
  “啊!經端!經端!”莫哈末流下了眼淚,感到一陣天昏地暗,暈了過去。
   

  等到莫哈末清醒過來時,四周已經圍攏了許許多多的人。有很多路過的車輛,也在附近停下來。車里的人都走過來看熱鬧。一批警察在現場維持秩序。公共工程局的工程師們,正在縝密地計划著要如何救人。消防局的人員,“身先士卒”地走下陰溝去,企圖把受傷者救出來。与柳經端在一起工作的工友們,也和救火局人員及公共工程局人員并肩作戰,緊張地進行搶救工作。他們神情嚴肅,汗流浹背,一會儿搬動橫木,一會儿用電鑽鑽水管,鋸木……希望能夠騰出空隙,把受傷者救出來。起重机已經把傾斜了的木板吊穩,并且將溝壁壓緊,使不致再倒塌。
  已經清醒過來的莫哈末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事情,慌忙拉住身邊的一位工友問:“柳經端呢?怎樣啦?上來沒有?”
  “還沒有,他的下半身給橫梁壓住,動不得。想用電鋸把大糞管鋸開,但是不能,太厚,在電鋸的震動下,經端又大聲喊痛,還有几次暈倒,我們現在正在等中央醫院的醫生到來……”那位工友不厭其煩地把拯救情形告訴他。
  “你看會很嚴重嗎?有沒有得救?”莫哈末掙扎著坐起,臉孔依舊很蒼白。
  “很難說,要看醫生怎樣講。”
  “醫生呢?怎么還不來?”
  “嗯,快來了,已經打過兩次電話啦!”
  鈴……鈴……鈴……
  波彼……波波……
  救傷車到來了,醫生和護士們迅快地跳下車子。醫生約略問明了情況,就提了個小藥箱,沿著長梯,步下二十呎深的溝底,要為受傷者檢驗傷況。其他的人緊張地在上面等待著,每人手里都捏著一把汗。
  醫生上來了。
  “怎樣啦,老君?”包工頭焦急地問。
  “噢,大概不會有性命危險,不過体力很衰弱,我已經替他打了止痛針和強心劑。”
  大家互看了一陣,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繼續進行搶救工作。各种可用的工具,例如鋸子、鐵鏟、錘子、鐵鏈、粗繩、電動鏟、電動鋸……都拿來用了。公共工程局的工程師,消防局隊長,包工頭,工友們……一個個都奮不顧身,努力搶救,充分地表現出人与人之間最可貴的互助精神。
  太陽西沉,將要入夜了,柳經端依然被困在溝底。
  探照燈被利用了,把溝底照得如同白日。在場的人一時忘了饑餓,拼命地、積极地進行救人的工作。醫生冒著泥崩被活埋的危險,好几次降到溝底去為傷者視察体況,打強心劑,運送氧气。每當醫生從溝底爬上來時,就有几十對探詢的眼睛直盯住他,好像在問:“怎樣啦,有危險嗎?”那种緊張的气氛,几乎使空气都凝結了。
  莫哈末最為著急,悲痛,捶胸頓足,他虔誠地祈禱柳經端能夠脫險。他心里多么難受啊!不是么?柳經端如果不是為了幫助自己,代自己下陰溝去工作,那他怎么會被困在溝底呢?被困的應該是自己啊!可是,現在,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唯有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工程師、消防局人員、工友、醫生和護士的身上。他愿意犧牲一切以挽救柳經端的性命!
  晚上十點鐘,受傷者仍然未脫險。柳經端被困溝底,已經將近七小時了。怎么辦?
  消防局人員焦急,醫生焦急,護士們焦急,工友們更焦急,莫哈末最焦急!
  醫生再從溝底上來時,神情肅然,對著几十對充滿探詢眼光的眼睛,搖搖頭:
  “看情形,沒有辦法了,只有把他的一雙腿据掉,這樣或者有救。”
  大家面面相覷,鴉雀無聲,整個工場剎時靜得像一座墳墓。
  驟然,莫哈末顫抖著聲音說:“不,不,老君,不能把他的腿鋸掉!……”
  大家轉過頭來,惊愕地盯住莫哈末。
  “是呀,不能鋸掉,老君!”包工頭附和著說。“鋸掉一雙腿,成了殘廢,什么都完了,再試試看,救救他吧……”
  “老君,不要鋸斷他的腳!”
  “老君,再想別的辦法吧!”
  “老君……”
  大家异口同聲,懇求醫生不要把柳經端的腿鋸掉。
  “不!不能鋸呀!老君……”那是莫哈末的近乎哀求的聲音。
  “不過……”醫生沉思著。“不過,如果再這樣下去,他的性命恐怕——”
  “老君,你看他還能夠挺多久?我們再努力一點,救他上來!”包工頭挺起胸膛,有點激動。
  “老君,求求你……,再想辦法,求求你……”莫哈末差一點要跪了下去。
  “那么,好吧,我再給你們一點鐘,如果不能在一點鐘內把他救起來,那我為了救他的性命,沒辦法,只好鋸腿啦……”
  “大家听見了沒有?一點鐘!我們要在一點鐘以內把柳經端救出來!”包工頭振臂一呼,聲音嘶啞。
  “大家努力!”
  “一齊動手!”
  大家響應著,拯救工作于是更加積极地展開了。他們動用電鋸,猛鋸木柱。大家屏住气息工作,靜默無言。他們頭腦里沒有絲毫的雜念,大家只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工作忙著,那就是如包工頭所呼吁的:“努力鋸斷糞管,把柳經端救出來!”
  時間過得真快。秒針聲滴答滴答。分針不斷地往前移動。
  一小時的時間很快就要到了。十一時左右,壓住柳經端的大糞管終于被鋸掉,柳經端被拉出來了!
  “……受傷者被吊上來了!”
  “啊,好了!”
  “柳經端上來啦!”
  一陣歡呼聲,帶著熱烈的掌聲,被困溝底八個小時的柳經端,終于被吊上來了。然而,歡呼聲和掌聲很快停止了,整個場所一下子又恢复了剛才的平靜。柳經端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中,不省人事。衣服濕透,遍身黑泥,根本就不像一個仍然活著的人。大家擠向前,看見柳經端那种泥人似的形態,心里暗暗悲哀。醫生和護士,熟練地將氧气管套上他的鼻孔,即刻抬上救傷車,進行輸血工作。不久,救傷車的引擎發動了,“呼”的一聲,向中央醫院風馳電掣而去。
   

  “莫哈末,你來很久啦?”
  莫哈末猛然醒覺,發現包工頭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他手里拿著一包橙子。接著上來的是阿祥,王福,還有其他的工友。
  莫哈末看到這許多老朋友,赶快走過去和他們握手。
  “你的身体怎樣啦?我有好多天沒去看你,近來很忙。你今天的臉色比上個禮拜好看得多啦!”包工頭一邊說一邊拿出一根香煙,點燃上了。
  “沒事了,就是腿沒有什么力,多休息几天就好啦!”
  四周慢慢熱鬧起來了,探病的人愈來愈多。有兩三個記者模樣的人,也站在那頭指手畫腳地在与護士談話,隱約間听見他們說什么早上來過,護士長不准他們進去,叫他們下午五點再來等等。
  “實在想不到,經端的一雙腿還是要鋸掉!”包工頭噴出一口白煙,有點黯然神傷的樣子。“我們那晚拼命要保全他的腿,結果還是——”
  “是呀,老君為什么一定要鋸他的雙腿呢?”莫哈末好像有點不明白。
  “報紙上不是有報導嗎?那是為了要挽救經端的性命。腿和性命比起來,當然是性命比較重要。”
  “可是,一雙腿給鋸掉,殘廢了,以后的生活怎樣辦呢……”
  鈴……鈴鈴……鈴……
  看門的護士准許探病者入內了。每次只准許四個人進去,而且需要戴上消毒口罩,以免病人受到細菌的傳染。大家商量了一陣,決定讓包工頭、阿祥、胡申和莫哈末先進去。
  柳經端靜靜地躺在床上,上身微微高起,沒有了下半截。他那深嵌在目眶內的眼睛,本來是閉著的,因為听見人聲,于是把眼睛微微張開,嘴角挂著笑意,向眾人點點頭。也許是因為頭發篷松和眼睛深陷的緣故,額骨顯得更高了,鼻子也顯得很大。
  莫哈末沖向前去,眨了眨眼睛:“經端,你……你好點沒有?”
  病人點點頭,嘴唇嚅動著,好像有許多話要說而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一直不能來看你,真對不起。”莫哈末又眨了眨眼睛,摸一摸戴著的口罩。
  “別這樣說,莫哈末,”柳經端張口講話了,聲音微弱而低沉,“听說你自己也生病,好了沒有?身体不好,何必還要來看我呢?”
  “哦,好了,全好了,只是老毛病,沒有什么大事的——嗯,你的老婆有來看你嗎?”
  “有的,有的,從聯邦出來了,她中午才來這里,帶著几個孩子不方便,我叫她下午不要來的。”
  大家繼續在交談,盡量說些輕松的話,要使柳經端快活。可是柳經端非常憂悒,眉頭緊蹙;雖然他曾經再三表示說:為了妻子和儿女,他無論如何必須堅強地活下去。房間里靜了下來,大家沉默著,心里頭有點沉重。就在這時,護士進來催人了,說還有很多人要進來,請他們先出去。
  包工頭將一包橙子放在床邊的小桌上,低聲地說:“經端,你保重,今天人特別多,改天我再來看你。”
  莫哈末也把他帶來的紙包放在小桌上,沉著聲音說:
  “經端,我……我明天再來,我……我沒有什么好送你,這……這包人心果,你留著,不知道醫生肯……肯不肯……給你吃……”說著,他把紙包打開,那是一粒粒橢圓形、赤褐色的人心果,柳經端最喜歡吃的人心果!
  友誼的暖流沁入柳經端的每一個細胞,他的眼淚再也忍耐不住,終于涌出來,匯成兩道細流,從大鼻子兩旁的瘦削臉頰流下來,一直流到嘴角邊……
                  1970年3月作
                1980年1月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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