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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玫瑰花


  情人節那天下午,女儿接收了依文親自送來的一支玫瑰花,高興得手舞足蹈。
  女儿二十二歲了,和依文來往也已將近一年。
  情人節那天她是應該收得玫瑰花的。大學三年級,正是談戀愛的年齡。
  兩個年青人,下午五點多就出門去了,現在大概正在那一間西餐館進燭光晚餐,吃乳酪大龍蝦,喝香甜的紅酒。然后必定是去酒廊听歌,或者去東海岸公園,花前月下,情話喁喁。可能更會進一層地商討婚嫁的事情。
  枚君因女儿找到了心愛的伴侶而高興、而心安。這是人類生命的循環不息,也是她個人生活的重新展現。女儿不正在走自己三十多年前走過的路么?今日年青人的戀愛可能會更大膽和更羅曼蒂克,可是自己接收玫瑰花的那一晚,肯定是更富有詩情畫意。
  那是枚君二十四歲生日那天。黃昏,漫天彩霞。枚君和她的王子在云南園餐廳吃過簡單但卻情意濃厚的晚餐,愉快地在花園小道上散步。當經過一個小花圃時,他摘下了一支玫瑰,用指甲剪把所有的刺剪掉,雙手呈現給她,忸怩地說:“枚君,我愛你……”當時她那顆火燙的心,几乎跳出了口腔。
  那晚,從亭子外望,月明星稀,旁邊的相思樹和竹葉,也被微風吹得沙沙作響。整個云南園顯得那樣謐靜、恬和,對面圖書館的窗口盈滿燈光,同學們正在爭分奪秒地吸取知識。
  就在那個晚上,在古色古香的亭子里,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枚君把初吻奉獻了給他,還任由他把自己撫弄得如醉如痴……
  今晚,女儿會不會也跟她的男朋友在這美妙的一刻陶醉?還是有更加熱烈的表現,誰說得定呢,今日的年輕人?
  自己真的老了,多兩年就要退休了,是不是快到了謝幕的時候?脊椎骨怎么老是隱隱作痛呢?
  枚君在自己和女儿的身上,体會出時間的消逝,也体會出人類生命的新陳代謝。人家都說,兩母女長得如出一轍。不同的是,自己以前戴的金邊近視眼鏡,女儿今日戴的眼鏡則是隱形的,說話時,眼睛一眨一眨的,煞是好看。還有,當時自己梳的是辮子,女儿今日燙的卻是最時髦的上耳短發。
  枚君和丈夫的感情,几十年來,保持了一定的溫度,雖然這期間雙方都為了生活而奔波——他在師資訓練學院,她在中學,兩人都是教書匠。
  在丈夫患上喉癌逝世前的一個下午,兩人心血來潮,驅車再上云南園1,想要捕捉往日的舊夢。
  
  注:1云南園,前南洋大學的別稱,后被并入新加坡國立大學。

  可是,變了,一切都變了。
  坐在亭子里,一切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的生疏。照樣清風徐來,可是一點涼意都沒有。雕欄玉砌猶在,只是朱顏改。不僅外表變了,整個的內在精神也已經迥异,歲月無情,怎能造成這樣的巨變?它是新加坡的功臣?還是歷史的罪人?抬頭望蒼天,蒼天默然不語。
  兩個老人,帶著兩顆創傷的心,凄然歸去。
  快午夜了,女儿怎么還沒回來呢?
  老伴去世之后,女儿就是她唯一的親人了,也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不能不為女儿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而牽腸挂肚。
  女儿是她和丈夫愛情的結晶,又是他們的生命的延續。
  枚君今天本來非常高興,因為女儿已經找到她的春天。依文雖然不是很有進取心,但是長得一表人才,又是聯合銀行的助理經理,年輕有為。有了良好的經濟基礎,兩口子今后的生活應該會是快樂的。丈夫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
  可是,這么遲了,女儿怎么還不回來呢?是沉醉在兩人世界而樂不思蜀?還是發生什么意外?枚君越來越坐立不安了。
  左等右等……快一點了。
  右等左等……快二點了。
  枚君焦慮疲憊,躺在沙發上,迷糊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Ding Dong……”門鈴終于響了。
  枚君一躍而起,知道必然是女儿,沖過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正是她的寶貝女儿。可是,她神情詛喪,頭發松散,滿臉淚痕。
  枚君還來不及發問,女儿就一頭扑倒她的怀里,抽抽噎噎地說:
  “依文他……他……不負責任……他只要同居……不……不肯結婚……他要……要我把孩子……把孩子打掉……他說我……我思想落后……哇,我不要活了……我要報复……我要報复……”
  枚君嚇得呆了,一時手足無措。
  女儿走到石架旁,抽出那支依文送給她的玫瑰,擲在地上,用右腳猛踏,口中喃喃:
  “我要報复……我要報复……”
              198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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