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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椅


  坐在門口台階左角的那張“官椅”里,雙腳墊在一張石凳上。庄老先生左手執著咖啡杯,右手握著一支煙斗。白煙從他張開的大圓口徐徐冒出,化成一個個的煙圈,隨風飄散。
  天邊開始抹上彩霞,呈現入暮前的絢爛。
  庄老先生用手背甩了甩那撮總愛覆到額上的白發,肥胖的身軀向后略施壓力,“官椅”搖了搖。喝它一口咖啡,啊,好舒服!昔日的威嚴与雄風,似乎依然猶在。
  他把咖啡杯置于石桌上,打算按電鈴喚秘書。
  電鈴無處尋,秘書沒有回應。映入眼帘的,是那只跪伏在椅側的黑色小雌狗。它這時正用一雙水汪汪但卻眼皮低垂的狗目,呆呆地望著他。
  呸,無聊!
  想當年,他做XX署的署長,坐在那張有很高靠背、柔軟而又能前后搖動的官椅上,好不威風!他常愛對別人說:
  “當署長,責任重大,工作繁忙,問題棘手,不是每個人都能胜任的。不信,你就坐到我的椅子上看看。”
  那時,只要自己按一下電鈴,就可以在兩三分鐘之內,把一個高級職員傳到面前來。自己可以把一個厚厚的文件夾交給他,令他即刻辦理,必須在當天五點以前交回來給他過目。他也可以把另一個做事稍慢的高級職員(他不喜歡跟低級職員直接交往,凡事必須通過他們的主任)叫進來,看著他戰戰兢兢、俯首垂肩的樣子,把他痛斥一頓。他知道他們是不敢反抗的,否則必然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輕則立刻調職,重則向上呈遞一份報告,把不服從罪加在他的頭上,即使不被撤職,也會從此一蹶不振,再也沒有上升的机會。
  庄老先生滿意地喝了一口咖啡,咂咂嘴。
  柵門前的一棵老樹,也許忍受不住那炙人的七月天气的煎熬,葉子開始變色。一陣風過,黃葉一片片地飄落路旁,了無聲息。
  退休以后,整個世界似乎都走了樣。最難忍受的,就是那一股落寞之感。大儿和二儿在澳洲成家立業了,兩三年才回來一次,三儿和三媳白天去上班,要到晚上七八點才回到家來。即使在家吧,他庄老先生也總還是不快樂的多。三儿還好,或許從小給自己罵慣了,雖然偶爾因被責備而作無聲的抗議,或者拂袖出門而去,但畢竟不敢當面頂撞他。那個三儿媳可不同了,牙尖嘴利,只要你講她一句,她就會回駁你十句,常常把他庄老先生气得臉青唇顫。可是又拿她什么辦法呢?難道要把這小兩口子赶出去?
  無聊死了,庄老先生煩惱無聊得腦神經直發痛,思路的正常性也受到影響。為了撿回當日的一些樂趣与威風,他特別訂制了一張与過去用的一模一樣的“官椅”。坐在上面,似乎真的不同凡響。
  在偌大的一間老式半獨立式平房里,最得他寵愛的,就是這只小黑狗了。每當媳婦和他頂嘴出門以后,這只皮毛光滑的小黑狗,就會一聲不吭地跪伏在他的腳旁,那樣柔和,那樣的听話,就像他過去的私人秘書麗麗小姐一樣。
  電話鈴響了,庄先生懶洋洋地從“官椅”中站起來,蹣跚地走到客廳去,听筒里傳來熟悉的聲音:
  “喂,是庄老先生嗎?這里是源興雜貨店。你的媳婦訂了一些洗衣粉和衛生紙,我等會儿要送上去,你在家嗎?”
  “在!”庄老先生气呼呼地把听筒擲下。怎么購買衛生紙這類的瑣事,也要扯到自己的頭上?活見鬼!
  那時坐在辦公室里,一切來電,概需經過秘書小姐的“過濾”。來電者首先必須通名報姓,說明工作部門、職位、有何貴干等,否則,休想能和他庄署長接得上線。
  如果自己要打電話,那更容易了。不管是什么局的局長,還是什么跨國公司的總裁,只要吩咐一聲,麗麗就會把線接通。
  現在卻連買衛生紙的電話都要自己親自去接,怎不把人气死?而且,每次打電話約老相識時,也非自個儿動手不可,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字地按。有時接錯了線,給對方罵得不亦樂乎。即使接通了,也要預先通名報姓(現在輪到自己了)。奇怪的是,在過去,接電話者一個個都對他必恭必敬的,只要他署長有什么要求,總是答應得很爽快。現在呢?總愛推三推四,說什么政策改變了啦,新“老板”新作風啦,要求很難接受啦,等等,全是廢話!
  庄老先生頹然倒進他的“官椅”中,使勁搖了几下,再喝一口咖啡,气才消了些。他望向右下角,對著小黑狗自言自語:
  “如果你能跟麗麗一樣,替我處理這些瑣事就好了!”
  小黑狗沒有吭聲仍舊用它那雙水汪汪的半閉眼睛,呆呆地望著了。它還伸出紅舌頭,几點垂涎滴到台階上。
  啤啤……一輛小型羅厘車,停在柵門口。一個衣冠不整的印度人跳下車,問庄老先生要不要牛糞土。
  庄老先生還來不及回答,那只小黑狗突然一躍而起,沖向柵門口,對著印度人狂吠。
  庄老先生呼喚它回來,可是小黑狗不但充耳不聞,還一邊吠一邊往上亂跳,把前腳搭在柵門橫鐵上,露出滿口白牙。
  “你回不回來?”庄老先生恢复了昔日的威嚴。
  小黑狗一反常態,仍然在跳躍狂吠不已。
  庄老先生的老脾气發作了,再也忍耐不住,急步走到柵門邊,飛起右腿,在小黑狗的后股上踢個正著。
  “混帳東西,連你也不听我的命令了。”
  小黑狗一聲怪叫,挾起尾巴,退到石桌下,半垂著上眼皮,畏縮地望著庄老先生。它似乎弄不清楚,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這位老主人。
  庄老先生滿意了,原來自己的威風還沒有喪失殆盡。
  微笑著,庄老先生踱回石桌旁,提起煙斗,笨重地躺進他的“官椅”中。
  沐浴在晚風里,他凝望著那一個又一個的煙圈,逐漸向四方飄散。
                    198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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