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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他也不打算揭發她。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夢?
  單玉蓮但見人去樓空。這“翰文閣”寂寥空曠。她坐下來,任性地哭一場。好,你去娶另一個女人吧。你看不起我,我就長命百歲,看看你們憑什么緣分可以白頭偕老!我不相信你們可以!
  她夢斷魂索,半生已過,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無二三。
  孤寂地跌坐在一個陌生的書房中,一切都是散亂的書。
  她從未見過這么多的文字和學問。
  咦?
  在方正嚴謹的經史子集后頭,原來偷偷地藏著《金瓶梅》。
  它“藏”身在它們之后,散發著不屬于書香的,女人的香。——古往今來,詩禮傳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讀書人,夜半燃起紅燭,偷偷地翻過它吧。到了白天,它又給藏起來了,它見不得光。它是淫書。
  如今因著這一番的風月,它宛如出峋的云。書頁被掀得多,紙張昏黃,殘線已斷,一頁一頁的,四面八方,潰不成軍。
  《金瓶梅》是明歷丁已年的本子。蘭陵笑笑生所作。這本子,由一群一群起棱起角的方塊本刻字体組成。字很深奧,單玉蓮看不懂。只是,一定有什么東西激蕩地流過紙面。
  她的腦袋忽地空洞洞的,好似用來盛載一些意外。
  她听到好多聲音:悲涼的琵琶和箏,彈奏起來。嬌饒的女人唱小曲。渺遠的木魚。更漏,滴答地。房檐上鐵馬儿動了。是他人來了。門環儿也叩響。銀燈高點新剔。不,是風起雪落,冰花片片的微聲。心上已戳了几把刀子。聲音混作一堆。
  妙齡婦女,紅燈里獨坐,翡翠裝寒芙蓉帳冷。她也一無所有,她在字里行間,微微地笑著,伸手相牽。
  單玉蓮有种骨血連心的感動,她把自己的手交給她,如同做夢一般,坐了過去。拈起紙來,是渺茫的一個故事。
  火花在心中一閃,照亮某些隱秘的角落。她開始著清楚——
  《金瓶梅》?
  八歲的時候,她就見過了。不過還沒走近,紅衛兵們一手毀掉了。那書被火舌一卷,瞬即化為灰燼,從此下落不明。
  她一直都沒見過它。
  她以為它不會再來了。
  但它出現了。
  一個赫赫盛世中,某個女人的半生惆悵,讓她知道了。
  她被驅使去看自己的故事……
  武汝大得悉今天SIMON率領群鳥來拍照,一關了店門,使持了几大貪新鮮出爐的老婆餅,自“馨香”赶回老家了。
  進了詞堂,方知節日似的熱鬧。除了他大婚那回,就數這次是盛況。
  那么多女人,奼紫嫣紅開遍,蕩漾一討好顏色。水銀燈打在回廊上、机柱旁、女人身上,美麗動人。目不暇給。
  武汝大看傻了眼。
  一見SIMON,便親切打招呼:
  “我老婆招呼得周到么?”
  他恭維道:
  “太好。沒話說。”
  “嘻嘻。”武汝大很高興家有賢妻。所以他覺得一眾美女不正派。他笑:
  “好好的一個女人,好人好姐,為什么要扮得像妖孽?”
  SIMON笑:
  “都是歷史上的名女人呢。”
  武汝大小眼珠一轉,道:
  “給你這般多的名女人,你應付得了嗎?你掂嗎?”
  SIMON只是饒有深意地一笑。不語。
  “掂?”
  “攪不掂,不如別做男人了。”
  武汝大別有心事。
  “喂,老婆那么正,你好艷福啦。”SIMON戲弄他。
  “是呀、是呀。”武汝大只得如此答:“不過——”
  SIMON見他欲言又止,便微笑地套他的難題:
  “大家一場老友,你怎么說?”
  “不是不掂。”武汝大道:“不過間中不太受控制。我們一場老友才說呀,她真是很授命的。”說完便四下一看,不讓風聲泄漏。
  SIMON念著,就算是“造福人群”吧,會心地俯首在他耳邊:
  “一會儿散BAND了,你跟我來車上,我送你一點禮物。”
  武汝大恍然,色音。引為知己:
  “哦,好呀好呀!”
  果然,SIMON在美女卸妝、外景收隊之后,在他車上取過一包東西給武汝大。
  武汝大神秘而又喜悅地接過了。
  SIMON跟他笑道:
  “這是‘國寶’,日本一個和尚給我的。你知道么?有牛黃、人參、蛤以、蜂蛇,還有淫羊著。”
  听得一個“淫”字,武汝大非常感激。
  ‘近了到日本,改名‘活力M’,才再外流。”SIMON叮囑:“不可以吃柿、羊肉、汽水。睡前服。如不信,拌飯給貓吃,勁儿得貓幄也怕了它。”
  說畢朝他一院眼睛,便見武龍領同一個女人也正出門來。
  他看武汝大:
  “不怕他見到?”
  武汝大見是兄弟,便道:
  “不怕,他是我親信。”
  SIMON聳聳肩,天下無一處是淨土。這村野風气也很開放呀,原來大家都是“襟兄弟”!當下又如武龍一哄眼睛,駕車去了。
  武龍早看他是對頭,又見他交了一包東西給武汝大。武汝大看來非常的感激,一言不發把東西收好,目光流露謝意,像目送一位思同再造的莫逆之交离去。几乎沒鞠一個躬。武龍半怒半疑。
  武汝大送了客,便問其他人:
  “喂,我老婆呢?”
  武龍也是送客,阿桂來了香港几個月,今天央著來看熱鬧。元朗的同村親友,約摸也知道這個人,當初是武龍在汕頭的舊相識,此番使點法子,輾轉來了香港,目迷五色。她對他亦有几分投靠,正直的一表人才,人雖窮,不過也肯墊了一万元給她買個假身分證,心下便多方策略,以博取他及四下人們的好感。
  看了一天,十分愜意,武龍送她离開。如無意外,也是有發展之可能。
  武汝大見無人知悉單玉蓮身在何方,好生奇怪,便追問:
  “阿龍,我老婆呢?”
  他只好告訴他:
  “在書房。”
  武汝大見阿桂走后,怪責他:
  “請人吃頓飯嘛,死牛一根筋!”
  然后得意洋洋,步履歡快地尋妻去了。
  輕輕推開書房的門,只見單玉蓮坐在地上,一疊好散亂的書冊,剛聚精會神看至開篇:……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体要少噴。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個勾措我?”西門慶便雙膝跪下道:“娘子,做成小人則如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下兩個就在王婆房里脫衣解帶,共枕同歡。一個朱唇緊貼,一個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兩彎新月;金錢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旅旅;羞云快雨,揉搓的万种妖嬈……
  武汝大一手搶過,會心微笑:
  “哦,看淫書!”
  她正看到著緊處,便被他破坏了:
  “嘻,《金瓶梅》,阿爺及阿爹都不准我們看的呀。越不准,越是要偷看,不過字很深,成得來又不明,大家都費事查字典。終于沒心机看。”
  單玉蓮用渴望的眼神望著他:
  “故事說的什么?”
  “唉,好老土的。”武汝大給嬌妻從頭說起了:“說一個很姣的女人,嫁了給一個很矮的男人,后來聯同一個很威《好色)的男人,毒死了他。誰知那個很矮的男人,有個兄弟,是一個好勁儿的男人,殺了那對奸夫淫婦。——故事便是這樣了。”
  單玉蓮一听,只覺悶不可當。忽見武汝大手上的紙張,有“淫婦”二字,一怔。便道:
  “你說得一點也不好听,我自己看!”
  武汝大忙收藏在身后:
  “不!”
  “給我!”
  他其實很開心。但游戲一番一一,孩子才有這般玩法吧:
  “乖乖的,先吃飯再看。太婆會罵的。乖!”
  單玉蓮不依:
  武汝大焉敢不從,只念:
  “哇,發達啦,今晚一定很浪漫了。”
  又淫書,又春藥,他的好日子來了。
  單玉蓮后來在書房待了一陣才走。
  一家團團圍坐吃晚飯,挨過坐立不安光景,二人便留在武汝大丁屋過一夜。
  “睡吧。
  武汝大催她。催了又催:
  ‘睡吧,老婆。不要看書啦,又不是要考試。你隨便挑几頁正的看就算了。”
  過了一陣,她還不來。他再催:
  “老婆!老婆!燈光很刺眼呀,關燈明天再看吧?”
  “那我出廳看!”單玉蓮不知如何,一定要得知來龍去脈似的。
  武妝大爬起來,扯住她。她被回目吸引,一手撥開這痴心的男人。
  他只涎著臉,館媚地道:
  “老婆,給我倒杯水?”
  單玉蓮撥開他亂摸的手,一躍而起:
  “討厭!我只肯倒杯水給你,其他不要想!”
  武汝大心中一蕩,暗思暗笑:
  “一會儿非大振夫納大展鴻圖不可。”
  單玉蓮一拎暖水壺,沒開水。雪柜中也沒冰水,只有“可樂”和“七喜”,便倒了一杯“七喜”,回房遞与他。
  武汝大胸有成竹地向著她演說:
  “你今晚不可以推我,說什么很累呀、頭疼呀、不方便呀、想睡覺呀……總之不可以推。我要掂一次給你看。這是‘活力’,知道嗎?‘活力’——是SIMON送給我的國寶!”
  說畢,把紫色的小丸,一把塞進口中,大口地喝水,一沖順喉而下。喝過之后,方表情古怪地問:
  “汽水?”
  單玉蓮气地胡言,便把剩余的“七喜”,也灌喂他喝下,然后白眼相加:
  “誰高興侍候你?別諸多作態。”
  武汝大急了:
  “就快了,我起了就喚你。”
  她用力把杯子擱在床頭。徑自出到廳中,繼續看書去。因為她剛見的回目是:“淫婦藥鴆武大郎”。
  白紙黑字是這樣寫道:……那婦人將那藥抖在盞子里,把頭上銀管儿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藥來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婦人道:“只要他醫治病好,管什么難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里倒痛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后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哪里肯放些松寬。正似油煎肺腑,火燒肝腸。心窩里如雪刃相俊,滿腹中似鋼刀亂攪。
  “哎”
  單玉蓮正看到此處,忽聞武汝大痛苦怪叫。她一惊,呻吟与白紙黑字重疊著。她彈跳起來,下意識地瞪著自己的手,手上的書。四下大大變樣,腦海中有一個詭异而又不肯相信的念頭翻騰著。
  武汝大無休止地怪叫:
  “哎”
  就像一個將要打開的啞謎,一個惡毒的咒語,解放群魔的已撕裂一角的符。
  她渾身哆嗦,不知所措。
  黑夜變得猙獰,她的疑懼擴張,接近吞噬了整個人。
  啪啪啪的,各間屋子的燈火通明,所有家人飛奔而至。
  這真相越來越清晰,她越來越不愿意面對。不祥的事件,將會陸續發生么?
  ——這真是她的末日?
  一切都与死亡挂了約。不,她不想死!
  然而,這里面有什么奧妙呢?可不可以逃避呢?
  武龍沖進來,忙問:
  “什么事?”
  武汝大在地上痛苦打滾,渾身冰冷,牙關緊咬,喉管枯干,雙手掩住下腹,只斷續地道:“我——中毒呀,死了死了一…是‘活力M’呀,——阿龍,SIMON給我——的藥——呀!哎——汽水——”
  那批村婦馬上張羅急救,一個姐姐灌他冷水,一個姐姐控之德之,有兩個,便以万金油白花油亂涂。慈母以為他中邪,還奮力捏化中指,加速他的昏迷。
  單玉蓮站在一旁,手足抖額。武汝大的娘親一壁狂城:“仔呀、仔呀!”一整用常人想象不到的仇恨目光來制殺這不祥的、美得過分的新媳婦:“一日都是你害死地!汝大他以前冬天沖凍水也沒事的。現在虧成這樣,嗚嗚嗚!”
  她的大姑奶一見杯中是“七喜”,便過來扯她頭發,乘勢發難;
  ‘你還給他喝汽水?”
  武汝大在混亂當中,閉气瞑目,全無反應。——他死了!
  “你賠一個仔給我!賠一個仔給我!”
  武龍一躍而起,狂打了單玉蓮兩記耳光,怒罵:
  “你与SIMON合謀?我去找你奸夫算賬!”
  單玉蓮抓著那書,百口莫辯:
  “不是呀,我沒有呀,你們信我啦!”
  舉家一齊痛哭,几代單傳的武汝大,成多神主牌都傳集他,還沒添上一儿半女,使嗚呼哀哉,魂歸無國去了。
  哭聲把失聰的太婆也吵醒了,邁著小腳碎步入來丁反,被威猛的武龍一撞,四腳朝天,几乎也魂歸無國。
  單玉蓮追出來。
  一到門外,黑瘦如銀幕,豁然大開,她見到了——
  她不由自主地略一止步。
  寒夜,樹梢有颯颯風聲,如湘裙寨奉。气氛近乎恐怖,片段卻陰險地潛入她的心底。
  她的記憶回來了。她的前世,一直期待她明白,到處地找她,歷盡了千年的焦慮,終于找到她了,她是它的主人。它很慶幸,等了那么久,經了上理火葬,它還是輾轉流傳著,她沒有把它荒棄在深山村野。她見到它,兩個靈魂重逢了,合在一起。她的命書。
  這四個男人——
  張大戶
  武大
  武松
  西門慶
  她恍然大悟。是的,今生她又遇上了。誰是誰?為什么?若不是一种夙世的姻緣,又怎會—一互相糾纏著?無論如何的逃避,都迫不得已走到一處。
  她甚至可以預知將會發生什么事。因為這些都曾經發生過。
  她想:武松必撞上獅子樓,這著西門慶,拳打腳踢,一意尋仇,以祭武大遭毒害之靈。終而把他送往窗外,墜樓慘死。好了,然后回歸,一手揪了自己,一邊道:“哥,你陰魂不遠,今日武二与你報仇雪恨。”便揪自己頭發,快刀直插入心窩,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鮮血直冒,他必把自己胸脯剁開,扯出心肝五髒,供在靈前,血淋淋的,又在后方一刀,割下頭來……
  她全部都記得了。
  如今武大死了,若西門慶死了,下一個必輪到自己。自己來世上一趟,所為何事?----是了,是為“報仇”。報仇呀!不讓他再殺她一次,她要殺他,才遂心愿。自己蒙冤受屈,近一百万字的故事,到了結局,竟是一首詩:“閒閱遺書思偶然,誰知天道有循環。可怜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
  可怜金蓮遭惡報?
  不!
  不不不!她不要贏得世人可怜,她也不要遭惡報。今生,她是單玉蓮,一個經歷過波折,練就了心志,可以保護自己的女人。她是一個現代人,怎可讓悲劇重視?
  及時制止,把命運全盤扭轉。
  不是我亡,而是你死!
  “報仇”二字,忽地金光燦燦,成為她照路的強燈。她追出去。
  狂喊:
  “阿龍!你不要去殺他!”
  中止他殺他,把故事切斷,就在這里中止吧。只要SIMON不死,她就可不必死。若他死了呢?”
  她沒工夫想下去了。
  武龍截了一輛“的土”,如箭在弦,絕塵而去。
  單玉蓮即回頭開了自己的紅車,也尾隨不舍。她要比他快,通知SIMON,他的魁星來了!她急按小路,直鏟下坡。
  在幽冥之中求生。
  她認定這是她惟一生路。因為,武大死了——
  元朗,夜色昏暗,像提早舉行了喪禮,丁屋內一片愁云慘霧。武汝大的娘親和六位姐姐,加上太婆,這陰盛陽衰的小天地,如今連推一的男丁也不在了。一眾女人心亂加麻、心如刀割、哭得稀里哇啦,涕淚交流。
  有人撥了“九九九”,十字急救車馬上駛來了。
  兩個白衣白褲的人,扛著擔架下車,見慣生死,只木然地問:
  “哪一個?什么時候?什么原因?誰最先發現?他有沒有病?……”正問著,忽聞一聲長歎,是很難听的、沒禮貌的長歎。
  像急鐵了一瓶汽水之后,“曖——”的吁气聲。豬叫一般。
  周遭變得一片死寂,大家被這聲音呵呆了。
  閉气瞑目的武汝大幽幽歎口气,便醒轉過來。
  不醒猶自可,一醒之下,登時藥性大發,那躲在褲襠里的東西,暴怒起來,露棱跳腦,凸眼圓睜,橫筋暗見,色若紫肝,約有六七寸長,比尋常粗大一倍有多。熱不可耐。
  他還不知自己剛才死了一陣。春情勃發,不可收拾。眼中看不清四下皆是人,只一直喊著:
  “老婆!老婆!我起了,快來!”
  一如電影跳接至下一組鏡頭。
  太婆眼見如此不知羞,便轉面揮手,罵:
  ‘睬!睬!睬!”
  待得武汝大完全清醒了,方見一屋子都是人影綽綽,紅腫著眼,一眾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武汝大惟有弓起肥胖的身子,尷尬地笑:
  “很夜了,大家早睡吧。”
  呀,竟還有兩個目瞪口呆的陌生白衣人?
  他很無辜地,一直弓著身。
  根本不知道,他是好心人,好人有好報。命不該絕,死里逃生,鬼門關一轉,從此功力大增,英雄到處找尋用武之地。只追問:
  “我老婆呢?”
  單玉蓮也根本不知道,冥冥中今生的情節急轉直下,悲劇竟變成荒謬的喜劇。武汝大沒有死,那么下一個死的會是誰?
  武龍像一頭蠻牛似地,來到這他永遠不能忘記的地方。那儿是好夫淫婦幽會的陽台,他認得——他還半裸上身,在窗口目送過她离去。
  如今這二人竟還合謀,把她丈夫謀殺,好明目張膽地尋歡。
  像他大哥一生忠直,把錢和人都毫無保留地交予她,討她歡心。愛她,換來這樣的下場!她一定也提出過离婚,他一定不肯,所以二人才干出這勾當。要不在如此文明先進的社會,怎的牽涉到生死大關?
  自己又為什么來呢?他已喪失理智了。這是愚蠢的行徑,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驅使他在半瘋狂狀態下,与這對頭人算賬。
  ——是借口嗎?
  其實是為了自己嗎?
  武龍眼里閃爍著無以名之的怒火,只有孤注一擲的賭徒,才可以如此的憤怒。他仿佛听見自己的心狂跳,蓄銳待發。
  一闖進門,二話不說,即与那不知就里的SIMON惡斗。
  他失去常性地對付他: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得到她嗎?有我在的一天,你不用妄想!殺人要償命!我要為大哥報仇!”
  糾纏間,把屋子里的屏風家具都推撞,那個百子柜,應聲倒塌,一格一格,盛載東方的春藥、淫器,膏丹丸散油,來自中國、日本、印度……的,正人君子圣賢們“不可說”的建藥之源,五色紛紛,都如天女散花,迎頭而下。
  武龍恨透了這個建魔!
  武松撞到樓上,把那被包打開一抖,拔出尖刀。西門慶吃了一惊,叫道:“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力略接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蓋碟儿都踢下來。西門慶見來得凶了,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松只顧奔前,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被踢中右手,那四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里去。
  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左手虛照一照,右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里打來,卻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里從脅下鑽入來。
  單玉蓮的車子。左邊車頭燈已經撞毀,便是剛才直鏟下坡時,一時煞掣不住。但又無法檢視,只顛簸著,也急馳至此。
  鐮形的新月正放出奇特的光,如一把彎刀,冷伺著停下來的机器。
  寂靜主宰了這個城市的某一角落。
  她車子停下來,有點惊詫這意外的、如死般的凄寂,好似希望和光明都滅絕了。烏云已躡足過來,把新月一手捏碎吞噬。
  是遲了?抑或還早?
  心腸肺腑都化成气体,隨界總呼咯而出。只有一只無知的置身世外的由甲,在黑暗中,視若無睹地爬過去,指爪似乎有嘶嘶微響,格外分明。她連自己眨眼的聲音也听得見呢。
  前景如同一團黑霧。
  她也得面對。
  便開了車門,伸腳出去,探首外望,人在街中心。
  ——突然地,電光石火地,一聲慘叫自高空如旱天雷般轟響。一個可怖的人影,在樓上急劇地墜落,霹靂一下,撞在她車頂,順勢落在地面上。車子和人一齊震僳。
  她眼前有千百顆火星閃著奪命的光芒。遲了!遲了!她凄厲地喊:
  “你不要死!”
  如同得病似地發冷發抖,半窒息地見到那倒在血泊中的SIMON。
  她的命運重复了?
  在這急難關頭,她惊懼得馬上要上車逃生,不想地上這物体絆著她。顧不得一夜夫妻百日思了,她只知飛奔上車,用劇烈抖顫的手開動机器。
  武龍此時也飛奔下樓了。
  一見單玉蓮,即大聲叫住。
  車門關上,她半句也听不見,只埋首方向盤上,拚命求生。她的“大限”到了。
  車子只變得桀騖不馴,又不停咳嗽,單玉蓮惶急得很。他來了!他走近了!
  ——終于開動了。
  武龍在車子急駛之際,強橫地攔截,伸張兩手,攀上車頭。
  他目露精光。二人恐怖地隔著一道透視的玻璃對望著,他只在拍打、叫喊……·他不肯走。
  單玉蓮什么也不管,用力一踩油門,車子全速前進——她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只知要脫离眼前凶手的魔掌。
  武龍一直緊攀著車頭。
  一個急轉,欲把他拋跌。他一時失手,正待倒地,明知車子會得輯過,武龍一手抓著車門。太快了,亂間的車子問進一條窄巷,失去控制。車身一概武龍被夾在石牆和車子中間,“吱——呀——”地一聲響,人成了肉醬…。
  車子不知不覺,把武龍挾帶著,便在石牆上搶過,肌肉筋骨嘎嘎地一損胡涂。
  終于在牆上划了一道很粗的血痕。
  因在黑夜,這血痕顏色更加深沉。
  單玉蓮只道車子前進得甚艱澀,往外一瞧,登時魂搖魄蕩——
  一邊哭喊,一邊使盡蠻力,死命把武龍給拖出來。血污染了一身,頭發散亂,形同病婦。
  是這可怕的鐵鑄的怪物把地播弄成這樣子么?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像遭千軍万馬踩踏過,白膩的青狀的物体,斷措斷肢,血腥“呼”一下扑面襲來,味道奇詭,漸成尸臭。她想伸手去遮擋一下。
  她咬緊牙關,發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她想撕扯車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么?這個世界偏生穿不下他了。——如何開始,如何動手,先搬抬哪一部分?
  他几乎已是肉醬。
  她抱著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腸寸斷地哭喊。他曾像個巨人一樣,遮天蔽日地立在她面前。
  她無意識地喚他:
  “阿龍!阿龍!阿龍!”
  他听見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經遠揚至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費力把自己招回來。那么接近——他在她怀抱之中。她的气息,她的眼淚,避無可避。
  他從來都沒這般的快樂過。是一种奇特的快樂。耳朵嗡嗡地響,听著她喚他:
  “阿龍!阿龍!阿龍!”
  他想把手伸出來,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個夜里,他竟然這樣地死去了?這是一個万丈深淵,他站在危殆的邊緣上,正向后退卻,一不小心,他就說不出心里的話來。
  忽然,天地蹬明起來。
  他前所未有地愛著她,斷續地用盡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說出來:
  “----我是——真心地——喜歡你!如果——可以從頭——”
  單玉蓮听了,只覺這話自她一邊的耳朵,穿過她的腦袋,又自另一邊耳朵沖走了,抓不住了。像一顆子彈,她中彈了,腦袋墓地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黃泉路,孟婆亭,講過什么?她自己講過什么——
  “我要報仇!”
  單玉蓮霍然而起,狂呼:
  “我不要報仇!你別死!我要救活你!從頭來過!”
  她奮力把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進車廂中。二人一身狼藉,車子只向醫院飛馳。
  心愛的男人!
  單玉蓮但覺她唯一心愿,是救他。
  只要他活著,什么也不計較,只要化活著。
  人車又匆促地上路。車頭燈已經坏了,車子也演不成軍,但她勉強地開動。香港那么熱鬧,何以此刻杳無人聲?是人人都躲著,不愿意牽涉他人的恩怨愛恨之中么?
  一片黑。不見天,不見地,不見人。
  單玉蓮只在車頭的玻璃上,見到自己焦灼的、頹敗的影儿。
  她的影儿。
  她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純、很甜、很清秀。十四歲?還是十五歲?被賣在張大戶家,不通人事,只与另一個女孩同時進門,在家學習彈唱,一個學琵琶,一個學箏,白白淨淨的兩個女娃儿。大人調教著,唱些前人寫就的詞儿,似是而非,輕張擅口,艷艷的小紅唇儿,人家的惆悵,還帶著孩子气。呀,頭一個會唱的小曲儿,喚作《折桂令》呢:
  我見他戴花枝,笑燃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儿,未見情儿。歐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未是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時,她連一個男人也未曾有過。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為什么她要長大?
  為什么她要遇上他們呢?
  做人真是難!
  她在車廂中,凄楚地向著黑沉沉的天地慘呼:
  “我什么都不要記得!你們放過我!”
  車廂中忽起一陣陰涼的風,不知原由,風乍起,車上那《金瓶梅》,一頁、一頁、一頁,開始漫舞紛飛。
  一頁、一頁、一頁…… “自幼生得有些顏色” “大戶每要收她” “不要武大一文錢” “打扮抽樣,沾風惹草” “叔叔万福” “我与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 “不識羞恥” “風風流流,從帘子下去与奴個眼色儿” “樂极情濃無限趣” “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 “淫婦藥鴆” “常言婦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 “就是那個妙人与他的扇子” “琉璃盅,瑰油濃,小楷洒滴珍珠紅” “枕上言猶在,于今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他知婦人第一好品蕭” “婦人眼里火极多” “誤了多青春年少” “實指望買住漢子心” “淫婦!我丟与你罷” “達達!你不知使了什么行于,進去又罷了,可怜見燒了吧” “又見武松舊心不改” “這段姻緣,還落在他家手里”
  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語,越舞越亂,一頁、一頁,封懸在四周的玻璃上。
  看不見前景。
  單玉蓮被前生的記憶苦苦纏著,無法擺脫。它們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
  她伸手出來,左右上下地狂撥開去,不要、不要。不要!
  “我什么都不要記得!”
  車子轟然一撞,眼前一黑。
  她被拋出來,該撞至不知什么地方去,書又被一把烈火,焚毀了。那男人,未了死在她手上。
  以后發生的事,單玉蓮完全不知道。
  她的故事完了。
  但其他人的故事還在繼續著。
  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
  假如沒有因果報應的話,便只是一些過程和片段。世上沒有惊天動地的大事,有的只是民生小節。
  武汝大沒有死,他的体能竟變得很強勁。
  SIMON沒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歡娛。
  武龍死了,他是死于意外。
  ------一如大家相信因果報應呢,才會恍然頓悟:
  武大是個好人呀,他前世被鴆殺,死得不明不白,今生應該得到補償,給他一些“獎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門慶驕奢淫逸,沉迷酒色,享盡人間美女,專一嫖風戲月,粉頭都歸他手上?妒忌天下男儿!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歲,武功也就廢了。當然此人并無殺人之心,罪不致死,今也就留下來。
  武松雖一介武夫,亦一條好漢,但前世連殺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應賠上一命了吧。
  然而今生過了,來世又將如何?
  武大木盆遇害,他要報仇。西門慶不盆遇害,他要報仇。武松不忿遇害,他要報仇。冤冤相報何時了?
  難怪黃泉路上有“孟婆亭”“驅忘湯”了,難怪亡魂喝過三杯,前事渾忘,好再世投股,重新做人,不知有多快樂。
  孟婆說得真對!
  元朗調堂畔,這几天都有警方人員來調查,錄口供。問的不外是武龍生前的瑣事,死因還待研究。而肇事現場的生還者,尚未清醒,所以她說不上來自己干過什么。此中的蘭因絮果,世上沒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密封的私函。
  与此同時,人民入境事務處也派員上門來了。
  眾人都很愕然。
  他們來調查一個喚阿桂的女人。
  大家當然知道阿桂,不過她只是阿龍的朋友吧,事發時她有不在場證据。但,來調查的人,到底把她帶走了。因為他們收到一封告密信。
  信中揭發這個女人,循不正當途徑,非法購買假身分證,企圖留在香港。
  揭發者的筆跡,是女性筆跡;但其意圖,并不清楚。
  阿桂很傷感地隨他們去了。歷盡了艱辛,惟初來甫到,香港是怎樣,她還沒著真,不明不白地便被解回大陸去了,好不甘心!走的時候,她淌著冤枉的淚。是誰那么毒辣?
  誰知道?
  單玉蓮也記不起來了。
  她躺在病床上,保持著微笑。
  天气開始熱了,她額上滲出一點細汗。武汝大用紙巾印了又印,生怕傷害白嫩的皮膚。他天天來,陪著她。捧著半個西瓜,一匙一匙地喂她吃,不斷提醒她今生的事,刺激她,快點恢复記憶。他娓娓地道:
  “記得嗎?那時你穿著桃紅色的裙子呢,捧著半個西瓜吃。我一看見你,就知道我是走不掉的了。這就是緣分。為什么你今生會同我一起呢?這是不能解釋的,沒得解釋呀。
  “西瓜甜不甜?明天還吃不吃?
  “你快點好過來。你好了,我帶你去坐海盜船,搖搖晃晃的,你就會記起我了!我是你老公呀。”
  單玉蓮永遠保持一個純真無邪的微笑。
  她很快樂。
  武汝大也很快樂。
  這個好心腸的男人,終于可以完全擁有她了。
  終于,
  這,才是,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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