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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任何一個人,只要他不是窩囊廢,也一定會得選擇。名是虛幻,利才實在。說金錢万惡的人,只因他沒有。
  我打發他走了,他又打發底下人走了。
  這場官司化作無形。我松了一口气,還好原形沒有畢露,否則坏了素貞好事。
  但,難道這場游戲中沒有犧牲?我心中也有一點委屈,我并沒有愛他,這不過是一個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誘之際,難道不必動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銀子給了,人走了,他也并沒有愛我。想起來,不過是一個莽夫。
  素貞換到的,我換不到。然而這許仙,都是這許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姊姊,真猜不著許仙竟是那樣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歸罪于許仙,“他不應該恩將仇報——”
  “他沒有!”素貞忙說項,“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難道他不會攔阻一下的嗎?”
  “也許他有。”
  “難道他不會幫你講話嗎?”
  “也許他有。”
  “許仙這廝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說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竅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滿的話就是‘一概不知’。”
  “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換作是你……”
  我忙作勢一截:“永遠不會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樣說,她都不會听我的了,何必多費唇舌?“你听著,我一概不知!”
  素貞捉住我的辮子,輕輕朝我頰上一拍。我倆又親明地笑起來。
  像不久之前,每當她听見我講一句俏皮語,一時接不上口了,她都會這樣的拍我臉頰,很高興我倆還是舊時一般的熱切。
  ——誰知,門外又來了那男人。
  許仙面帶愧作之色,向素貞遞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輕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細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舖買的,專程買來,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貞也不提。
  但我決不放過他。
  “許相公,雖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話要問。”
  素貞忙維護:“已經過去了。小青你去泡壺茶出來。”
  “不!”我立在原地。
  “許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話。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這個險。”
  當我說完,素貞也望向許仙,听他回一句話。
  “這——這樣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親事,本來是不必教他出錢,也甚樂意,以為我自攢得些私房,誰知一看銀子,妹夫接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上面鑿的字號,大叫一聲:‘不好了!全家都有禍!’…你們想想,妹夫是個怕事之徒,怎不馬上拿了銀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問話,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后他們追逼之下,方把這宅子供出——”
  “你也以為我倆是賦?”
  “連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問。
  “小青,泡壺茶出來。”素貞打發我走。她在我耳畔,帶點央求和威脅,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脅了,“我的事,你別管。”
  我歎一口气。
  撮了茶葉,好好一泡。
  唐代飲茶十分講究,牌羽還寫過一本《茶經》來精研細品,那時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則改為泡飲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條,那還是頭春龍井呢,摘于清明節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龍井,又稱為“蓮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許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志……”
  哈,怎的這個男人,起誓成了習慣?我失笑起來。
  這條叫“蓮心’,但喝茶的二人,蓮也是蓮,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話由他說盡吧,我無話可說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過數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過愛你數十年;何況,“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賭注,有誰會全下了?但素貞,她的一生一世或許是無窮無盡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許仙付出了一生,他還是以小博大,拋磚引玉。
  “相公請喝茶。”素貞被他看得羞澀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視線轉移。這樣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貞也喝茶。心有靈犀的男女,不約而同地,連舉杯的姿態都是一致的——他們自己一定不覺。只為旁觀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愛侶都心心相印,多美滿。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倆又一齊放下茶杯,說著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點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諒,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蘇州去。”
  許仙意外地道:“到蘇州去?”
  難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离開了親人,离開了故業,离開了久居之地。不過是一個平凡人,怎禁得起變易。——何況,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爐灶?
  許仙也算有骨气:
  “我許仙雖窮,但也有養家活目的責任,清茶淡飯三餐不憂。娘子要是眷愛,我倆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這樣的一番話,我對他又改觀了三分。別看他文質彬彬弱質纖纖,也不似個愛撿便宜的。
  素貞比我聰明,且中間又牽涉到愛情,她高興他這樣說。
  “相公請听我的,”素貞婉言,“我自小倒有點醫事上之識見,會得治病開方。要開藥店,一來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來,蘇州离此不遠,你在該處立業興家,也好讓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還未說下去,我便代言:“三來,姑娘有近親在蘇州正有一藥店出頂,現成的店子。”
  素貞歡喜地朝我點點頭。我倆同一陣線了。她很安慰。
  許仙還有什么好顧慮呢?今天他送來了一把扇,對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細扇。因這扇,把清焰按起。
  許仙又不走了。
  每個男人最終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撐到什么地步。每個女人最終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來,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連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這位置讓出來了。
  庭院深深,露濕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見他倆攜手共八紗廚。素貞放出迷人聲態,顛鸞倒鳳。一條蛇,如何令得男人快樂,我明白了。
  一個女子,無論長得多美麗,前途多燦爛,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個才气橫溢的詞人——像剛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們的一生都不太快樂。不比一個平凡的女子快樂:只成了人妻,卻不必承擔命運上詭秘与凄艷的煎熬。
  素貞依依送許仙出門,著他回家打點一切,好辭行往蘇州。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貞多了一重冷靜。——素貞心底莫非也有隱憂?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來,素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這個暗虧。要是他回來,誰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時候甚是忐忑:
  “相公記得……”
  幸好結果是在拱定橋邊,上了一條船,三人順風,抵達蘇州。
  誰知剛抵蘇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災。
  大雨狂下三天,匯成巨流,發生激昂雄偉的雷鳴,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會又如伸著長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著泥屑、砂石,向人間直灌。
  屋子沖塌了,庄稼浸坏了。水深及膝,上面浮著貓狗和嬰儿的尸体,發脹發臭。
  病人和傷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醫,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紅斑,還發熱發冷。
  我們的藥店置在觀前街,號“保和堂”。
  店共三進。一進看病處方,一進作藥棧,一進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門限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机。
  素貞調了一缸藥水,分發予各病人服用,輕的即取,重的病況減輕。因她与瘟疫的力戰,使她名聲更上層樓。因素貞的能干,連帶許仙也門媚煥采。
  鑼鼓聲由遠而近,一面書了“妙手回春”的橫匾管著紅花,給送至藥店外,停在“貧病施藥,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眾前。
  送禮的人排眾而出。
  “我家夫人說,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伙在夸耀:“郎中又漂亮,藥又神!”
  是的,聞風而至者日增,有病的來看病,沒病的來看人。歌功頌德,永志不忘。
  素貞漸漸的,成為杏花煙雨蘇州觀前街上一位賢慧女強人。
  每個人都喜歡她。
  她更忙碌了。
  許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頭望她一下,只能在群眾中間,情不自禁地撫撫她的手,牽牽她的衣袖。
  素貞体諒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額角的汗。依然美麗,但變得凡俗了點,藥在爐中發出蒸汽氛紅。
  許仙忽地端詳了好一陣。她嬌嗔:
  “怎么了?”
  “奇怪,”他道,“你從前沒有汗的!”
  他用指頭點點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罵俏。無意地:
  “涼的?”
  我看見素貞即時臉色一變。——她不是人!她的血涼!
  但許他徑往柜台撮藥去,非常滿足安分的樣子。
  某一夜,他体貼地為素貞蓋好薄被,躡手躡足出來關窗戶。
  我看見他,向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愛上了他。他心里明白。一見他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這樣的因緣里,誰先愛上誰,誰便先輸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愛她。但比起來,他那么平凡,她竟毫無條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給她溫柔体貼之外,還給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難怪他躊躇滿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難以容忍之處。
  漸漸地,許仙便有風言風語可听。
  “說是連人帶店一并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榮’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攜。”
  寄人篱下的日子,過十天半月倒也沒有什么,但長此以往,便難過起來。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長日寂寥,無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報由,搬弄他人是非。毫無目的地傷了別人的心,順理成章鞏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飯后培養感情,最好是互相貢獻這家那家的短長,交換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實是幸福。
  許仙成為左鄰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暫時休止,免致自己也積勞成疾。”
  “那日中便太閒了。”
  “你可以設計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這些也足夠你忙的了。”
  “相公,我這一身本事,豈不丟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頭,有听過病人与郎中長相廝守的么?”
  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慧女強人的外衣脫去,變成柔情万縷的妻,依偎著男人。降低身份,諸般撫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員,請你勿把小妻子辭退。”
  許仙見狀,便扶素貞共坐:“妻子一職,還沒辭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許仙依舊飾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謂素姻中饋事,也曾攻讀內則篇”。她們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終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騖,她們更覺時間不敷使用,要撥一點出來悲哀。——但,這何嘗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纏綿。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雙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時,我也向素貞探問一下:
  “許仙好不好?”
  “當然好!”她說。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說呢?對了,那是叫人軟弱無能,万念俱灰的快樂。……你不要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素貞驕傲地道。她覺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還有她已經擁有一個男人。
  她見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訴我她的快樂,更是難掩跋扈。甚至有一點儿輕視。——別怪我多心。她從前待我那么好,在濕冷的洞穴中,我們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間。
  自從她与許仙成了眷屬,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問,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個天真的要求:
  “一場姊妹,把他讓給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開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當作低能儿。她不再關注我的“成長”和欠缺。她以為我仍然是西湖橋下一條混炖初開的蛇。但,我漸漸的,漸漸的心頭動蕩。
  幸好她沒時間去知道。
  她的一顆心全放在許仙身上。見他人言可畏,悶悶不樂,不無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臉。笑,買不到,便制造。
  素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見形勢不妙,急做話般補償。好不容易贏得一個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荊州。
  素貞安排虎丘之游。
  我們來了蘇州,置業安居,還沒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內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條,東西方向的有十四條,一街一河,居民店舖,大都前門臨街,后門臨河建筑。粉牆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們由小船載過海涌橋。
  “根公,”素貞近乎取悅,“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說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說,“千年以前吳三圈閣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陣,我們便可到主景,見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吳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將千名工匠騙上此石殺人滅口,血濺岩石,故呈儲色。”
  許他听得衷波說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這根本是素貞的“經歷”,而非“研究”。她什么沒見過?
  我忍俊。三人進大門,過橋過山,經憨憨泉,試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為我所知。她才不過是唐代人,于我知識范圍之內。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為了什么,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號稱“花家”。——誰知她為什么而死?我忽然記得,在西湖,不是有蘇小小的墓嗎?看來這兩座女人的墓,也是齊名。
  過真娘墓,繞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參,向東至小吳軒,軒前有望蘇石,登台眺望,隱約可見蘇州全貌。左邊,便是虎丘劍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書法家顏真卿所書。
  許仙著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個小包。
  他要素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長日在家中刺繡,倚間望夫的女子吧。素貞一眼便看透,還猜呢?
  難得她肯纖尊降貴,踉他來這玩意儿。真猜起來了。
  “是……糕點。棗泥糕?”
  “不。”許仙搖頭。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對了!”素貞雀躍起來,“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時候,一雙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輕鎖著眉,細抿著嘴。專心致意地猜,好像這是她最偉大的基業。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對面的許仙角角一笑,頭搖了又搖,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開心。太開心了:女人處于下風呀。
  唉,這种場面我甚是不耐,終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轉,叉了腰,橫在許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說: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貞見我坏了她的好戲,瞪我一眼。對不起啊,我怎能夠由明知假裝作無知呢?聰明的女人曉得在适當的一刻裝笨。——但這是多么的費力。我不知道何時是适當的一刻,我不夠聰明。
  我遂繼續不可一世:“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綿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狀。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對不對?”
  許仙見已真相大白,沒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頭,捏我的面,說:
  “小青,我拿你沒法。你太聰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過早揭盅,抑是許仙無意的舉止。素貞木然:“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煩悶,無端地睡了一覺,突然醒來,發覺才不過午后。
  汗德油膩的,我步進藥棧,踏上台階。
  藥棧是青石板地。在這另一個初夏時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陰涼陰涼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藥香。
  許仙背著我,打開其中一個烏木抽屜。那整幢的藥柜,便是由無數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著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會腐化作塵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藥,一丁點一丁點地堆放在龍飛鳳舞的藥方之旁。
  顏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蕩蕩。
  藥的芳香,人的病……
  一剎那間,瑰儿飄渺四散。
  他拈起一個蟬退,忽而抬頭見到我。
  許仙淺淺一笑,又低頭專注撮藥去。
  見他垂眼的側影,飄渺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覺,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無意地又抬頭,“吃過中飯沒有?”
  “沒有。我不想吃。”
  “曖,天气開始熱了。”他說。然后他伸手把我默膩在頸間的一小撮發絲站開,“去洗臉吧,幫幫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我很悶。”
  “快去,別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悶。我幫你撮藥。”
  我擠進柜台里去。擠進去。
  “小青!”素貞喚。
  總是這樣,素貞不動聲色地喚我。已經有三次。
  我只好离開藥械,离開了那清清涼涼的青石板地。
  擠進來難,要离開,一鑽就鑽出去了。
  但我不樂意去幫她的忙。天天地治病處方,見到的盡是苦楚人臉,不快呻吟。
  素貞權威地處理人間疾苦,從來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腳踏實地,謹慎持家。每逢年節,又過得頭頭是道,皆大歡喜,贏盡親疏遠近的人心。
  自她脫离触艷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墮入塵网,真的,多像一個“女人”。
  我還不是一個“女人”。
  我有不可思議的不安定。
  每當這不安定的情緒細嚙心胸時,我難過得要在小小庭園中扭動身軀亂舞,來回發泄,我實在直立得太累了。
  記得從前日子的逍遙,我沒想過在藥店中度過此生。為了什么?為了什么?我放任地亂舞著。旋身,裙裾輕掠花草,仰面迎著陽光——我沒想過……
  淚流下來,不可自抑。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亂舞了几回。我轉身,見到一個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著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樹壁立,陽光令它斑駁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過得太快了。多么的危險和可怕。——他明白了嗎?
  竹樹的手指在輕輕畫畫,花草禁不住慌張。一切都變得异樣,庭園忽地圍困了不相干的兩個人。
  我望著許仙,帶著難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個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錯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會跳舞。”
  “咽B是舞?我只是亂動。”
  “對。舞有舞的規矩吧。”
  我猛地坐在樹蔭下,仰起面:
  “我不喜歡規矩。最討厭了: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
  我拍拍身邊的位置,讓他也坐下來。非把這辰光好生擒獲:
  “相公記得我們初次見面嗎?”
  “記得……不過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還沒答,我已不怀好意,挑釁地說:
  “我記得!你一身的藍衣,拎了一把好傘,傘是紫竹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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